“明天要去青森呢。有东西要带的话,就装在这个背囊里吧。”

姐姐用纤弱的手把红色背囊递到我面前。我并不是不期盼旅行。但是,再也没有如此悲伤的傍晚了。那是一种即使现在回想起来都令人毛骨悚然的深沉的哀伤。我无端地感到不安,感到孤寂,缠着正在梳头的母亲。我想把所有的一切都握在那只小小的手里。我怎么也无法抑制涌上心头来的哀伤的感觉。

“好吧,好吧,我明白了,让弥生来扎辫子吧。”

母亲笑了。她就是这样一个说话慢条斯理的人。我把耳朵贴在她背上,倾听她那低声细语的深沉的回响。我用孩子笨拙的小手,把母亲那散发着甜香的长发编成三股辫子。妈妈很高兴,对着镜子直笑。

“爸爸呢?”

我问。父亲不在家,我感到特别心慌。榻榻米很旧,走廊很宽。我们看着院子和水池在耀眼的夕阳下映出沉滞的色彩。

“出去买旅行用品了。他又会买回很多没用的东西。也许还会有送给弥生的礼物呢,因为你爸爸已经很久没去百货商店了。”

尽管母亲这么说,但我还是高兴不起来,嘴里喃喃说着“怎么不快些回来”,一边却不知为何眼里噙满了泪水。那种预感和当时秋天的暮色非常相似。夕阳直透我的胸膺。

“呀!你哭什么啊,这孩子……”

母亲自己也是泪汪汪的样子,双手捂住我的面颊。这让我的热泪决堤而出,我终于抽抽嗒嗒哭起来。母亲紧紧抱着我,温和地问我出了什么事。母亲就是这样一个心肠柔软的人,看见别人流泪,自己也会无端感到悲伤。

“弥生。”

背后有人喊我。回头一看,是姐姐站在那里。

“和我一起去散步吧。你这样,妈妈根本没办法收拾了。”

我点着头站起来。母亲给姐姐零花钱,让她去买点东西。我还记得那钱包上的花纹是黑底上镶着小蔷薇花。

“走到卖盒饭的地方就回来啊。”

母亲叮嘱道。父亲喜欢在百货商店里买盒饭,他会买回很多口味不同的盒饭,然后将灯拉到院子里,像夜间野餐似的吃那些盒饭。父亲常常这样在院子里吃着吃着就睡着了。我们会三个人一起把父亲抬进屋子里,或者母亲在院子里铺上棉被,做这些事的时候,我们都非常快乐。姐姐会用万能笔毫不留情地在父亲脸上乱涂乱抹,父亲丝毫也不会生气,看着镜子笑眯眯的。父亲就是那样一个人。他会趁姐姐睡着的时候,用毛笔在姐姐脸上画上胡子作为回报。对了,记得他那个时候刚刚购置了一辆新车……因此,我们才开车出去玩的吧。

我在那个“梦境”里,和小时候的自己完全融为一体,仿佛在重新体验着毫无二致的童年时代。怀念之情压得我想要大哭一场,压得我胸口喘不过气来。

晚霞红到极点。

血红色的云渲染着秋季的天空,一直延续到远方的街上。姐姐牵着我的手,我们走出木门。姐姐比我大好几岁,和姐姐在一起,仿佛整个世界都变得很平稳,我什么都不害怕了。我求她回来后弹琴给我听。我最喜欢姐姐弹奏的琴声了。在傍晚的天空下,姐姐迎着风,微微笑着,我把悲伤的心情完全托付给了姐姐那张带着大人样的笑脸和她那温润的手心。

那个城镇是在哪里呢?

那里有一条老式的商业街。傍晚,狭窄的小巷里挤挤挨挨地排满小摊小贩。有鱼摊、蔬菜铺、干货店,各种各样的嘈杂声和气味混杂在一起。我以一个孩子的目光抬头仰望那灯火辉煌的喧腾。我们手牵着手走着。熟识的大人们向我们打招呼。雪野!弥生!他们的手抚摸我们的脑袋,他们的笑脸是那样地温馨。我莫名地感到哀伤,大家都是那样地亲切。

啊!在如此美妙的黄昏里,我想我幼小的心灵里已经充满着那样的预感。

因为,那天以后,曾经在镇上过着幸福生活的我们全家再也不会回到这个镇上来了。

我在东北本线野边地车站下车,换乘出租车前往恐山时,夜晚已经临近了。在一天时间里移动了太长的距离,身心都麻木了,我就只会像看电影似的,眺望着映入眼底的一切事物在车窗窗框里移动。汽车在初夏的山路上快速往上攀爬着,暮色渐浓的天空显得非常迷人,剔透而鲜明,无边无际地伸向遥远的青色山峦那一头。

我感觉到无论如何必须寻找阿姨的焦虑静静地融化在了这幅景致里。转过几道弯,汽车倾斜着车身朝上坡道的纵深方向驶去,我的信念也随之变得越来越笃实。阿姨一定在,她就在附近。我的心不可思议地变得安宁。将要沉没的阳光透过汽车车窗倾注在我的手脚上,所有的一切仿佛都是极其透明的。

这时,司机轻轻按响了喇叭,我猛一抬头,看见前面不远处的路边有一个饮水处。而且,阿姨居然就站在那里。

“那是什么?”我问。

“是涌泉,要下去看看吗?那水可甜可凉啦!”

司机说道。阿姨丝毫也没在意汽车正朝她驶来,咕嘟咕嘟地喝着勺子里的水。她空着双手,简直就像是过来散步的样子,悠闲地独自站在那里,任凭风儿舞动着她那深蓝色的长裙。

“你停一停,让我下车。”

我让车停下,下了车。风很凉。我终于见到了阿姨。

阿姨旋即发现了我。她看见我爬上山走近她,便停下再次舀满清水的手,缓缓将身子转向我,微微地笑着。那是鲜亮得让人为之一震的笑容,是迄今为止我所见到过的最美的身姿。她宛若站在陡峭的悬崖和山路中间呼吸着那深浓的绿。她一副悠然自得幸福无比的模样,显得整个人都好像大了一圈。她在风中微笑,时间仿佛静止了。

“你终于来了。”阿姨说道,“我决定不下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去好,弥生。”

声音甜美如昔。我慢慢走到阿姨面前停下,迎着舒适的风儿,望着她的眼眸。水声潺潺,流过我的脚边。

“一起上车,去恐山看看吧。”

我说着,指了指停在我后面的出租车。

阿姨点点头,把勺里盛满的水慢慢倒掉后,将勺子插回原来的位置,接着朝汽车走去。

阿姨坐在我身边。

“那天弥生也是这样坐在我边上。”她的眼眸幽远如梦,“我怎么也不能相信是现实中发生过的事。”

“我们全家是要去恐山吗?”我问。

“是的。最后没有去成。”

阿姨说。我看着阿姨,那张被头发遮掩着的侧脸上只有嘴唇在发出声音诉说着哀伤的话语。我已经能够想象出来。在这样行驶着的汽车里,我们全家的确是四个人。前面的座位上坐着父亲和母亲,我们俩坐在后座上。在山路上快速上驶的震动中,一定直到最后一刻还在进行着愉快的对话。此刻,我清楚地回想起来了:父亲那平静而深邃的眼神,母亲那线条柔和的肩膀。

“你瞧!这一带就是事故现场啊。你感觉到什么了吗?”

阿姨笑了。汽车仅用几秒钟就驶过了那里。

“什么也没感觉到。”

我说。我也笑了。实际上确实什么感觉也没有。我只看见山峦的棱线在西边的天穹发出微光,在天空留下了淡淡的粉红色残影。非常漂亮。

我让出租车在湖边一座红色的桥那里等着,然后和阿姨朝着恐山的山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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