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两土地之王：国家神话

在许多人看来，图坦卡蒙（Tutankhamun）的金面具就是古埃及人的脸孔。图坦卡蒙的短暂统治（约公元前1336—前1327）标志着在阿玛尔纳时期的“宗教改革”之后，王权又回归到了正统的模式。在阿玛尔纳时期，国王埃赫那吞废除了过去所有的国家神话与地方性神话，而代之以他的太阳神阿吞创造世界的故事。在这个神话中，阿吞似乎是在没有争议的情况下创造并统治了世界，奥西里斯惨遭谋害的黑暗神话以及秩序与混沌之间的血腥战争都被禁止再提。

图坦卡蒙墓中的珍宝可以使我们了解许多神话，包括那些以冲突为主题的神话。一个木制的圣龛中放置着一对镀金的小雕像，雕像表现的是年轻的国王站在一条由纸莎草根制成的小船上的场景。在如图所示的雕像中，图坦卡蒙戴着下埃及的红冠（图6）。王冠以及代表王权的其他重要物品被认为可以赋予国王神一般的权力，因此只要戴上这个王冠，图坦卡蒙就不再需要用富丽的长袍或者贵重的珠宝来强调自己的地位。

图6　图坦卡蒙持鱼叉的镀金小雕像

这位年轻的国王一手持着鱼叉，另一只手拿着一卷绳索，一幅欲投掷鱼叉的样子，如此呼之欲出的姿态在王室雕像中非常罕见。国王想要捕猎的目标是一匹公河马，但由于这种动物过于危险，因而被禁止出现在王室的陵墓中。

捕猎河马

在图坦卡蒙下葬的前1,500年，国王扮作河马捕猎者的主题就出现在埃及早期国王的器物上。河马牙在过去是一种非常贵重的商品，但在易翻的小船上用铜制武器捕猎河马是一项非常危险的活动。一位身强力壮的成年男子也得要刺许多下，才能使河马失血过多而变得虚弱，这相当于古埃及版的斗牛活动，传说中的埃及统一者美尼斯国王（King Menes）据说就是被一头河马害死的。

最早的埃及领袖可能要通过领导这种捕猎行动来证明他们的价值，但身体虚弱的图坦卡蒙很可能都没有获准接近过一匹真正的河马，医药史学家最近的研究表明，如果没有手杖，这位年轻的国王几乎无法站立。从某种意义上讲，捕猎河马可能只是象征性行为，通过艺术表现或“切河马蛋糕”这样的宗教仪式行动都可以实现其主要目标——秩序对混沌的胜利。

河马的许多特征使人们将之与混沌势力联系在一起。在白天，河马就潜伏在水下，如同混沌水域中的原初怪兽；到了夜晚，它们上岸啃食、踩踏庄稼以及所经过之处的一切东西。雄性河马互相恶斗。许多河马都是粉红色的，而红色在埃及人的象征体系中是邪恶的颜色。在神话里，塞特化身为河马来攻击他的兄弟奥西里斯或他的侄子荷鲁斯，甚至反抗太阳神的统治。最终荷鲁斯神猎杀了塞特–河马神，用一根带有魔力的鱼叉刺得河马遍体鳞伤，这个行动与荷鲁斯用他的矛制服原初海洋从而使创世开始的神话相呼应。

持鱼叉者小雕像把图坦卡蒙理想为黄金荷鲁斯王，是杀死混沌怪兽并拯救世界的英雄。但在现实生活中，这样一场战斗胜利的天平会偏向河马一边，每位生活在尼罗河边的人对此都心知肚明。埃及人并不把秩序一方的胜利作为预料之中的必然结果，来自混沌的威胁是非常真实的，就像有关美尼斯的传说一样，故事的结局并不总是皆大欢喜。埃及人的世界观使他们相信王权体系对于文明的延续是必不可少的。

国王与国家

美利坚合众国的创立者们虽然举起了反英国王权统治的大旗，但他们却非常钟情于古埃及的象征体系，这很具有讽刺意味，因为君主政治是古埃及社会的基本特征。人们认识古埃及的历史都要依照历史上国王名单的顺序，有时也把他们组合成王朝的结构。这些名单具有实际的功用，就是指明了那些要供奉的王室祖先。名单还为埃及创造出了一个连贯的历史，可以一直追溯到非常遥远的时代，也就是埃及还是由造物主太阳神以及之后的一系列神王直接统治的时代，这些神王包括奥西里斯和荷鲁斯在内。荷鲁斯的统治为后世的所有国王树立了一个榜样，所有忠诚的臣民都是“荷鲁斯的追随者”而非“塞特的追随者”。

公元前4千纪晚期的几位上埃及国王的事迹似乎都被归于统一者美尼斯的传说之中。在这个时期的王室物品中，国王可以被表现为一只鹰、一头公牛或一头狮子的形象，战胜了似乎包括北方“沼泽居民”在内的敌人。到大约公元前3100年，世界上第一个大型民族国家建立。人们对世袭君主领导的中央政府的忠诚取代了对家族组织、部落酋长或者城镇领袖的地方性忠诚。这种转变是如何实现的？最近的非洲历史表明这样的国家不能只靠自上而下的力量来维持，还需要人们心理和情感态度上的巨大变化来支持。

早期的国王似乎使用了多种方法。首先，他们将书写和艺术系统化，从而为他们的新国家树立了一个强大的形象，这非常类似于我们今天使用标识和商标来提升品牌影响力。其次，国王与所有的地方神祇都建立起关系，这样他就成为整个国家的宗教领袖。再次，埃及的精英阶层推广了“好的权力”这一概念，从而使中央政府被看成是神界秩序的一部分。

北方与南方的分歧并没有被掩饰，相反这种不同受到尊重，埃及被称为“两土地”，分别用两套符号标志来代表上埃及和下埃及，比如白冠与红冠、秃鹰与眼镜蛇、百合花与纸莎草。早期的王室记录主要记载国王参加节庆活动或者在地方神庙修建雕像的事情。当国王庆祝他的赫卜赛德节 〔1〕 时，上下埃及的神祇们都会附体在各自的雕像上来证明国王的权力。

王抑或神？

国王的权力是基于神的权威，那么人们会把国王认作是神吗？有关国王的“神圣性质”的说法很少在各个时期都同样适用。nt r 一词频繁使用于王室头衔中，人们为在位的或故去的国王举办雕像祭仪。加冕仪式以及许多王权的标识物都证明国王是不断更新世界的造物主太阳神在人间的代表，这使得国王在神界的统治集团中占有一个权威的位置。约瑟夫·坎贝尔（Joseph Campbell）认为，随着埃及国家的建立，神圣的国王成为了神王。他指出，在公元前3千纪的大部分时段内，“神话中的身份认同”（mythic identification）被“神话中的自命不凡”（mythic inflation）所取代，也就是国王个体原本要通过他所扮演的神圣角色体现出来，而在后来则是神要通过国王的身体体现出来。

在宗教艺术与文学中，国王能够扮演许多神话角色，比如支撑天空的舒，或者在沼泽中吮吸着母牛女神的乳汁的小荷鲁斯。这些场景通常要早于对神亲自做这些事的表现。图坦卡蒙作为持鱼叉的荷鲁斯的雕像在时间上就要先于其他任何物品，如“梅特涅石碑”，展现的情景是荷鲁斯本人刺杀化身为兽的塞特。王室统治似乎成为了一个限制叙事神话发展以及用图画表现神话的艺术形式发展的主要因素。

从第五王朝（约公元前2494—前2345）起，国王开始使用“拉神之子”这个头衔（参见背景知识8）。国王最多地被表现成神的可爱而顺从的儿子，他是人间唯一可以代表人类向神说情的人。“父子关系”中的一类就是建立在国王在宗教仪式上等同于荷鲁斯的基础之上。在埃及宗教中，有两位重要的神都叫荷鲁斯：大荷鲁斯是一只宇宙之鹰，他的眼睛就是太阳和月亮；而小荷鲁斯是伊西丝的儿子，是与塞特作战、为父亲奥西里斯复仇然后继承王位成为埃及统治者的王室之后。埃及的国王与这两位神都有联系，但到了中王国时期，最具权威性的一个公式则为：健在的国王=小荷鲁斯、已故的国王=奥西里斯。《拉美修姆戏剧纸草》中有描写一个王室宗教仪式的内容，该仪式反复表现了奥西里斯死亡又复活以及荷鲁斯和他的儿子们战胜塞特的故事，但我们还不清楚这个中王国时期的宗教仪式是举行于新国王的加冕庆典上还是老国王的葬礼中。

背景知识8

国王的名字和头衔

早期的国王把他们的名字写在serekh （王宫门面）之中，这是一个矩形方框，上方有一只猎鹰，它表示这个国王等同于“王宫中的荷鲁斯”。后来，国王在登基时都使用5个名称。第一个是“荷鲁斯名称”，第二个是“两位女士名称”，第三个是“黄金荷鲁斯”名称。这些与荷鲁斯相关的名称显示出国王像荷鲁斯神一样强大、无敌。“两位女士”是涅赫伯特与瓦吉特，分别为上下埃及的守护女神，这个名称强调了国王在埃及统一中的地位。

第四个名字是国王的首名，被写于一个装饰框中，跟在衔名nsw-bity 的后面，字面意思为“他是莎草和蜜蜂的”，上下埃及的另一对象征符号。它还被说成是代表了国王的双重身份，一方面是有限时间内的个体，另一方面是玛阿特永恒的拥护者。这个名字还经常与拉神的名字相结合，例如尼布–玛阿特–拉，意为“拉神是玛阿特的王”，它是阿蒙霍泰普三世的首名。

第五个名字是中间名，也被写在一个装饰框中，跟在短语“拉神之子”的后面。这个名字是家族名，我们今天仍然以此称呼埃及国王，比如阿蒙霍泰普（阿蒙神是亲切的）、图特摩斯（图特诞生）或者图坦卡蒙（阿蒙神在人间的形象）。这些名字有时还反映了一个王朝对其发源地的地方神的忠诚，例如塞提一世（Seti I，意为“他是塞特的”）家族就来自于三角洲东部的一个地方，塞特崇拜在那里十分盛行。

在这一时期，国王在宗教仪式上等同于神的概念通过精英阶层的传播，扩展到像古阿棺木上的咒文一样的丧葬咒文之中，甚至还出现在日常生活中的具有治病和保护作用的巫术中。这也许就是神和国王之间可以发展出一种更特别的关系的原因。记载在《韦斯特卡尔纸草》上的中王国后期故事集中有一个“王室出生神话”的早期例子。第五王朝的前3位统治者都被一位妇人说成是拉神的儿子，他们神奇诞生，那时伊西丝和涅菲悌丝这两个姊妹、青蛙女神海克特以及分娩女神迈斯克海奈特（Meskhenet）都在场，克努姆神还在他们出生时赐予他们3人健康。

人们认为克努姆在他的陶工旋盘上造出了人的身体和“卡”（ka）——一种生命力，新王国时期的神庙中描绘了他造人的情景，表现了统治者神圣的孕育与出生。卢克索神庙中的浮雕还表现了众神之王阿蒙–拉临幸一位王后诞生出一个非凡的婴儿的情景，这个孩子就是阿蒙霍泰普三世（参见图3）。当阿蒙霍泰普出生时，保护这个太阳之子、小荷鲁斯的神祇们都来向这位小王子及其母后致敬。

王室的“卡”似乎被视为一种永恒的力量，存在于每位国王的身体之中，而神的“卡”则被认为存在于宗教雕像中。“卡”这个词可能起源于埃及语“营养”一词，它的发音也很像“公牛”这个词，它们之间的联系在古代被认为是非常重要的。国王的“卡”维系着他的所有臣民，据说每位国王都成为了“他母亲的公牛”，从而产生出他自身的另一种形式，接任为下一任国王以及秩序的永恒拥护者。

秩序与混沌的对抗

人们认为埃及的国王有责任在人间建立玛阿特，他们通过建造神庙、向神和死者的灵魂献祭、将公正降于人间及保卫埃及的边界等行为来完成这个使命。一篇文本说明国王所扮演的角色就是“把玛阿特放置于伊斯法特（混沌）处”，这意味着伊斯法特被认为是事情的天然状态。国王所必须要战胜的混沌势力在图画中可以被表现为外国人、大群的候鸟或者不同的沙漠和沼泽动物，比如说羚羊、河马。在持鱼叉者小雕像中，国王的王冠上有一个盘绕着的眼镜蛇的标记，这个吐火的眼镜蛇女神被认定是每位合法国王的忠实伴侣，在神话中，她是拉神丢失了的眼睛，后来回到太阳神的额头上并化身成蛇的形象以击败太阳神的敌人。

混沌也并不被说成是完全邪恶的，像混沌的原初海洋之神努恩就被尊奉为造物主的“父亲”。这意味着混沌中的一些元素对于生存来说是必需的，因此要利用它们而不是除掉它们。当秩序势力面对贪得无厌的大海或者巨蛇阿波斐斯等怪兽的时候，他们也需要用到混沌神塞特的能量和力量。人被认为拥有在玛阿特和伊斯法特之间作出选择的能力。在《双路书》（《石棺铭文》1130）里的一篇咒文中，造物主说他命令人们不要做坏事，但这些人的心没有服从他。像造物主一样，人们有权通过他们的思想来创造他们自己的现实生活。在神话《人类的毁灭》中，人们由于背叛了“神王拉”的权威而走上死亡之路。背叛好的权力从而导致恶果的暗示在埃及的文学作品中比比皆是。

一篇被称为《忠诚者教谕》的中王国文本赋予了在位国王两个神话角色：一个是把光、水和空气赐予人类的造物主太阳神，另一个是吞下了秩序敌人的可怕的狮子女神。这种跨性别的身份等同并不奇怪，因为狮子女神就是眼睛女神的一种表现形式，而眼睛女神最初就是太阳神的一部分。《忠诚者教谕》声称埃及需要严密的组织，目的是为了保卫国家、利用泛滥的河水以及生产出足够的食物以保证工匠的生产活动。但这种和平与繁荣的福祉需要以丧失个人及地方的自由为代价来获得，协助国王进行统治的精英阶层享有的这种繁荣成果比其他任何人都多，因此很有兴趣延续这一体制。然而令人惊讶的是，一些由这个精英阶层创作的或是为这个阶层创作的文学作品却不满个别国王的统治。

做坏事的国王

在文学作品中，体现好的权力的通常都不是国王，而是诚实的官员或者博学的祭司和巫师。现存的埃及传说直言不讳地描绘了王室的种种劣迹。在《韦斯特卡尔纸草》中，一位农民兼巫师斥责国王胡夫想拿人做实验。在《尼斐尔卡拉国王和萨撒奈特的故事》中，国王与一位将军干了不合法的勾当。在《梵蒂尔纸草》中，一个国王为了苟活而牺牲了一位忠诚的臣民，之后他还霸占了这位臣民的妻子和财产。在《两兄弟的故事》里，一个国王抢走了别人的妻子，并允许他的新王后杀死一头圣牛。

到埃及旅行的古典作家记述了有关古代国王的更骇人听闻的故事，故事中说他们强暴自己的女儿，或者逼迫她们去做妓女，从而为他们的建筑工程积累资金。这样的一些故事之所以能够产生，就是因为神话素已经从神界变换到人间，但埃及人似乎已把圣洁的政府与掌管这个政府的易犯错的个人作了严格的区分。同样的态度似乎也出现在以埃及国王和王后身份进行统治的神祇们的故事中。

神本身被认为存在于两个类型的时间段：一个是通过宗教仪式可获得的不断持续的现在，另一个是与现在完全不同的遥远的过去。在前一个时间段里，神是强大的宇宙力量，他们之间的相互作用不受微不足道的人类意识的左右；而在后一个时间段，神带有了欲望和情感，他们也会犯错误。在神话《拉神的秘密名字》中，太阳神中了伊西丝的毒，被哄骗着赋予了伊西丝超越太阳神的力量。在《人类的毁灭》中，神王拉对于如何处置叛乱的人类犹豫不决，甚至苦恼得无法继续呆在人间。在这两个神话中，拉神都向众神征求意见，这就如同指望埃及国王在作出决断之前要听取他的大臣们的意见一样。

在记录于公元前1千纪晚期的一个神话中，盖伯神放逐了他的父亲舒神并逼迫他的母亲泰富努特做自己的王后，随后他被他王冠上的眼镜蛇女神烧灼。“他的母亲的公牛”是一个令人费解的说法，但这个说法已被按字面意思理解，并被转变成为一个乱伦和子女叛乱的故事。图坦卡蒙持鱼叉小雕像蕴含了另一个神话情节，它以王位继承为中心主题：即荷鲁斯和塞特之间围绕谁应该成为国王这个问题而展开的斗争。在古埃及3,000年的历史中，这是一个最重要的国家神话。在位的国王都被更密切地等同于荷鲁斯而非其他的神，然而这个斗争有许多不同的结果。下一章我们就将详细探讨这个神话的一个版本以及对它的多种解读方式。

注释

〔1〕 古埃及最古老的节日之一。传统是自国王登基30周年的纪念日开始，每3年庆祝一次，但实际上根据法老的个人爱好而有所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