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二〇〇三年初,我已经有了三次艾科挑战赛(婆罗洲、新西兰、斐济)的经历,还有莱德加洛伊斯赛,探索频道世界冠军赛(瑞士)等其他冒险比赛的履历。我曾被一群鳄鱼追着跑,被水蛭咬;我曾在骑车时睡着,在睡袋中醒来时发现里面有一只狼蛛。在急流中翻船,面对纠缠在一起的爬绳犹豫不决。我曾因在污染的水中游泳而染上细螺旋体病。比赛医疗小组的人甚至还曾错把我的脚浸泡在酸性物质中。但我从来没再退出过比赛。

这并不是说我的成绩一直非常优秀。事实上,接近一半的比赛,我的队伍只能以非官方的方式完成,因为我们在比赛中会有队友因为疾病或伤病退出比赛。冒险比赛就是这样残酷,坏的事总会发生,不管你准备得多么充分,也不管你如何决策。到目前为止,还没有队伍因我而失去资格,但我知道,如果继续的话总会轮到我的。

二〇〇三年,我偶尔会在机场或餐馆被人认出,这让我十分惊喜,这都要感谢我在哥伦比亚广播公司(CBS)《48小时》节目中的出场,该节目报道了婆罗洲站的艾科挑战赛。制片人要求我在参加比赛时顺便为他们拍摄视频,尽管他们也说了我给的视频他们可能会只用其中一分钟不到。但我依然很兴奋,我并不介意在我的背包里增加一个摄像机和一些电池的重量。此外,比赛主管马克·伯内特对CBS说,带着一台摄像机参加艾科挑战赛是不可能到达终点的,而我想要证明他是错的。

我把我的勇气灌入了这些镜头之中,并不只是在丛林中努力,还有更多的东西,我把我的成瘾史与清醒史都记录在了其中。把我做过的事和做这些事的理由用语言表达出来对我来说是一次宣泄与净化。我解释了我的信念,我认为这些苦难将给予启示,让我个人得到成长。对于我给的材料,CBS大概使用了其中的十一分钟,他们甚至把我带到纽约去看首次公映。当我步入编辑棚的时候,那些看过我二十五小时未加工的原始影像资料的家伙们站起来,对我表达了热烈欢迎。这是我第一次模糊地意识到我并不需要获得比赛第一名才能感到高兴,也许我在记录冒险方面有着天赋。

在节目播出后,一些记者开始联系我,想要对我进行采访。同时我还接到一些电话,收到一些信件,都是来自一些被我的故事触动到的人。其中有一些是运动员,他们中有些人已经获得清醒,而更多的情况是他们也是瘾君子或酗酒者,想要找到让自己从地狱般的生活中出来的办法。

听着他们的故事让我感到非常心痛,但我并没有简单又绝对有效的答案能告诉他们。我只能告诉他们我曾经的上瘾史,我身上所发生的事,及我现在的生活如何。

此外,我还可以给谁提供建议呢?和其他任何人一样,我也在工作之中。帕姆和我还在为生活而奋斗着。我们经常讨论孩子们的事,做一切可能的事让他们感到有安全感。在卖了萨利纳斯的房子后,我们穿越整个国家聚在一起,在格林斯博罗(译注:美国北卡罗来纳州中北部城市)购置了两个临近的房产,这里的房子价格是我们能接受的,在这帕姆也能离她的家人与朋友更近些。

东迁后不久,我意外地接到了汤姆·福尔曼的一个电话,他是《48小时》的前制片人,在婆罗洲的时候我们就非常合得来。他告诉我他有一个新的名叫《绝对改变:房子篇(EMHE)》的真人秀节目,在节目中志愿者建筑团队会在大约一周的时间内为一个值得帮助的家庭建造一个房子。他想雇佣我作为自由摄影师兼制片人。

“对于这项工作你是完全不合资质的,”他笑着说,“但如果你别告诉别人,我就带上你。”

我敢肯定他看上我的原因之一是因为我可以很少睡觉甚至完全不睡觉,这在我加入工作组后十分有用,在长达十天的拍摄之中,我们不停地拍摄。我喜欢这工作,这种工作日程表十分适合我。在两期节目之间,我有大量的时间休息,和我的孩子待在一起,还有时间训练。

至于我到底为什么而训练,我自己也不太清楚。冒险比赛的世界正在改变着,马克·伯内特决定停止艾科挑战赛,把精力集中在《生还者》节目中。莱德的赛程也变短,变得更容易了。与此同时,我对团队比赛的热情也变弱了。我已经厌倦了复杂的后勤,令人心烦的人身攻击,不断寻找赞助,而赞助商的支持也可能会因为一次脚踝扭伤就打水漂了。我渴望属于自己的成功或失败。

在二〇〇三年早些时候,我的朋友玛丽·加德马斯打电话给我,要求我去戈壁行军,一个她正在组织的跑步比赛,地点在中国北部的戈壁,我接受了她的邀请。一百五十五英里的赛程,借鉴了环法自行车赛,比赛分为六个赛段,每个赛段约五十英里,冠军取决于完成这六个赛段的累计时间。但与环法比赛不同,没有勤务人员帮忙带供应品或引导。戈壁行军的跑者都必须自己背着食物或装备,并使用一张地图和罗盘寻找比赛的路线。

戈壁行军要在九月才开始,我必须找些其他可以让我集中精力的事,最终我找到了巴德沃特超级马拉松。多年以来,我一直听说这是一个长达一百三十五英里的无间隔史诗级的跑步比赛,始于海拔二百八十英尺的死谷,结束于海拔八千三百英尺的惠特尼山,而且时间是在酷热的七月。每个跑者都有一个后勤团队以保证跑者的饮水与进食,还有在跑者无法继续比赛时照顾跑者。没有这些后勤人员,跑者可能会死去。我的一个队友曾在斐济、越南、马歇尔乌尔里希赢过数次比赛,他的故事深深地吸引了我。我希望自己也能有一天能做同样的事。碰巧,巴德沃特新的比赛主管是克里斯·科斯特曼,他正在积极地招募运动员参加二〇〇三年的比赛。他也邀请了我参加。如果没有别的什么事,我感觉这是一个为戈壁行军的训练。

在一九〇七年加利福尼亚的报纸上这样报道过:“你可以在死谷随意享受到地狱的一切优点(译注:一则愚人节笑话)。”我可以把这句话放在巴德沃特身上。二〇〇三年七月二十二日的上午十点,气温高达一百二十五华氏度,而且还在上升,湿度则是百分之十八。我和其他世界顶级的跑者并肩站着,他们中有马歇尔、帕姆·里德、丽莎·史密斯·巴钦,还有一个有潜力的新人迪安·卡纳泽斯。在开赛前几周,我曾向马歇尔,问了他一些关于节奏、脚部护理、液体摄入的问题。但现在,向东望去,巴德沃特盆地的盐田在热浪中摇摆着,手提式扩音器中正放着国歌,表示着比赛即将开始,而我的脑袋一片空白。

信号发出后,比赛开始了,几个跑者一马当先冲在前面。马歇尔稍微落后一些,而我则跟着他,想让我的神经冷静下来。这种酷热比我所经历的任何事都可怕,不仅空气令人窒息,还有两百华氏度的柏油路所辐射的热量就像余烬一样在加热着我的橡胶鞋底。在北卡罗来纳州,我曾在又潮又热的环境中跑过许多路程,但如果我要为这场比赛而训练,那我就必须在火炉上奔跑。

后勤人员和我决定他们在前方每隔几英里的地方等我。但我发现那些经验丰富的跑者会让那些后勤人员一直跟着他们,提供水与冰包,用水枪将他们打湿。在开始之前,我根本无法理解为什么需要这么多的帮助,而现在我也想让我的团队别在太远的地方等我。

在开始的几英里我的感觉还不错,应该说非常不错,事实上,我的内心有种声音正在说:“为什么不跑得更快一点呢?”我超过了马歇尔,对他挥了挥手说:“祝你好运。”当我冲刺超过他时他有些担心我。我沿着快要融化的沥青道路跑着,感觉这路好像没有好好粘在沙地上一样。我向前冲着,后勤人员对我所承诺的东西在吸引着我,他们的冰桶和冷饮。

尽管后勤人员做了他们能做的一切的事来保证我的饮水量,但在第十七英里处的火炉溪检查点我再次和他们会面时,我有些头昏眼花和恶心。我喝下饮料,把我的头浸到冷却器中。在残酷的热浪之中我再次出发。风也渐渐大了起来,但它并没有让我感觉到轻松,而是感觉自己像是跑向巨大的吹风机口。我和风战斗着,尝试保持着每十分钟一英里的这一适当的速度。当我到达四十二英里处的火炉烟囱检查点时,我的排名是第四名。

这个检查点有带水池的汽车旅馆,我像许多跑者一样,脱下了鞋子、衣服,跳到了其中,和热水浴盘差不多。当我从其中出来的时候,我对后勤人员说我现在很好,但事实上我非常清楚我正处于非常糟糕的麻烦之中。腿一触即疼,这并不是一个好信号。当我终于不得不去小便的时候,发现尿液黑得如茶一般。要小心,要小心,当我开始攀登十七英里的汤斯山口时,我不断地对自己这样说。

我在走和跑之间不断切换。我看见其他人也是如此。在我攀爬的时候,太阳开始往地平线之下沉,温度开始有所降低。约三小时之后,我在黑暗之中登顶。我已经跑了接近六十英里。接下来的十英里将全是下坡。这是我加快节奏的机会。我脱下短袖,脱得只剩下内裤,甚至还把头灯也摘了。凭借着月光,我可以看见远处山脊线黑色的轮廓,及沿路散发出暗淡光芒的白线。

我知道我的后勤队友正在某个地方等着我。我可以看见远处后勤车辆红色的尾灯。我知道有些跑者在我前面,也有些在我的后面。但对于现在的我来说,繁星之下仅我一人。我吸了口盐水,感觉它像是奇怪的海洋,还让我想起第一次看见沙漠。那时我还是个小孩子,可能有十岁左右。当时我趁着暑假去了加利福尼亚的父亲那里,回来的时候他开车送我回东部的北卡罗来纳。在莫哈韦沙漠的天空下,我们坐在汽车内极速飞驰着。我把手臂伸到车窗之外,手臂随着温热的气流上下浮动着。父亲腿间放着罐啤酒,听到我所说的话哈哈大笑。我们正在经历一场冒险,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冒险。我真希望那次旅途永无终点。

我听到我的脚踩在路面上的声音。我听到我的呼吸声,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轻微的哼声。它受伤了,我想要它承受更多的伤害,所以我更加努力地跑着。我跑了好几英里,无视腿部肌肉上灼热的疼痛,也不在乎脚如同踩着火一般。

突然,我的脚弯曲了,而我努力地想要站着。我的肌肉不再按我的指示行动。我想我可能是癫痫发作,我曲卷着身体,呕吐着。我用手背擦了擦嘴,想要让自己继续前进。然后我再次呕吐了。就像是在做梦一样,我看见了我的后勤人员正在接近我,向我伸出了手。

在他们的帮助下,我重新恢复了镇静,开始用固定膝盖角度的方式跑步(译注:当膝盖出现无法伸直或弯曲的问题时的一种跑步方式)。光从天边露出来,阳光投射到我脸上。我还有五十英里要跑,我并不想退出。我想要完成这比赛,哪怕是四肢着地爬到惠特尼入山口。

我跑过了七十二英里处的帕纳明特温泉,接着又跑过了九十英里处的达尔文岔道,然后是孤松镇,一个位于惠特尼山底的边区小镇,这里已经是比赛的一百二十二英里处。在黄昏的时候,我开始攀爬山路,路上我看见一些已经完成比赛的跑者坐在后勤车辆之中往回开。司机按着喇叭,乘客从窗户中探出头来欢呼着。我想要站得更直,好让自己看起来更加强大,至少迈上几个大步。突然天气变得越来越冷,混杂着一些松树的味道。当我往回看的时候,可以看见数十个白色的灯,那些是落后于我的跑者头上的灯。这是我自己的战斗,而他们也有他们自己的战斗。每个领先于我和落后于我的人,每个比赛团队的每名成员都有他们自己的故事。

终于,我到达了蜿蜒的山路赛段,在跑了三十八小时之后,我穿过了终点线。我竟然得到了第八名,我还得到了观众的掌声和欢呼声。我想有人叫出了我的名字。我的后勤队友拥抱了我,帮助我坐下。我读懂了他们脸上的表情,我看上去一定像是个死人。但我做到了,在他们的帮助下,我完成了巴德沃特比赛。

下一次,我一定还要来参加,我将变得更聪明。我知道如果在开始的时候跑得太快,那么因此获得的收益将会在之后付出双倍的代价。当出现问题时我会尽快处理它们。在比赛早期阶段,我感觉脚上起了一些小水泡,但我无视了它们,因为我不想停下来治疗它们。当后来我检查的时候,它们已经变得像杯垫一样大,而其产生的痛苦几乎难以忍受。我也会选择让我的后勤人员一直跟着我,给我更多的水。我不仅会练习上坡的技巧,还会更多关注下坡的技巧。下坡对身体的伤害特别大,我必须要提前做好准备。热浪让我疲惫不堪,我将想办法减轻这种消耗。

两个月后,戈壁行军开赛前,我最后一次检查了背包。我把所有需要的东西都装在了里面,包括高卡路里,约七磅重的冷冻熟肉、能量棒、混有鹰雪牌蛋白粉的麦片、奥利奥巧克力、士力架和一大袋压碎的菲乐多及薯片。随着比赛的临近,包裹也变得越来越重。

早上的时候观战的人就已骑着驴、骆驼、自行车、摩托车来到现场,他们有的在风化的长城上站成一排,有的则站在由绳索拉成的跑道一旁。我望向我们即将要穿越的地带,有些期待荒无人烟的平原,但对于躺于其上的东西却并不期待,比如像墙一样的险峻高峰。而我们接下来必须要穿越那些山。

“如果有夏尔巴人来偷我们的包裹记得提醒我一下。”我对一群看上去精瘦、非常能跑的跑者说。没有人笑,甚至连礼节性的微笑都没有。

倒计时开始。我站在了准备出发的位置,看着我的脚。我和其他四十一个跑者就这样出发了。几乎在一瞬间,我被风扬起的泥沙弄得无法呼吸。它们跑到了我的眼里,嘴里,我的鼻子里。我什么都看不见,也无法呼吸。我磕磕绊绊地想要重新跑起来,想要从人群中间再次出发,这样我就不用再忍受前方人所扬起的灰尘。我知道我跑得有点快,但我必须呼吸新鲜的空气。我追着领先集团,背上的包裹不断地重击着肩膀。我全速冲刺,这与我的出发计划完全不同。我的胸部燃烧着,肌肉在收紧着,有些想吐的感觉。这只是为期六天比赛的前几分钟,我却已陷入了缺氧的危机。

我知道我需要冷静一下,以前我也经历过这种情况。这时你越努力,就越疼痛,然后会变得混乱,像一只鸟在丛林中飞着。唯一摆脱的方法就是放松,让你的身体顺其自然。呼吸,当我进入一种舒缓的节奏后,我感觉好了一点。至少,我可以呼吸干净的空气了。我和领先集团的人肩并肩跑着,看他们接下来会怎么做。当他们提速时,我也加快速度。当他们放慢时,我也放慢了下来。我们互相试探着彼此,想要找到一个能让我们保持领先的合适节奏。

我看着前方,搜寻着小旗子,我们被告之小旗子标记着行进线路。我在远方看见了一片小尘埃云,尘埃的规模很小,应该不是后勤车辆造成的。那是一种动物?我看那东西,以稳定的速度奔跑着。

“那是什么?”我对右边的家伙说。

“什么?”他问,一边不断地迈着大步。

“那个,那团烟尘,是什么东西引起了那团烟尘,看见了吗?”

“是的。”他说,“那是凯文,能在两个半小时内跑完马拉松的人,那家伙就是个火箭。”

凯文,一个身高五尺四寸的二十六岁台湾研究生,在第一天的比赛中打败了我们所有人。第二赛段是个长达三十五公里的峡谷徒步比赛,中间还要越过十条河,他也赢得了这个赛段的冠军。第三个赛段需要一些定向越野技巧,我能在这段赛程中追上一点时间。但是,凯文迷路了,这让他受到了些惊吓,也因此拖慢了比赛的节奏。他变慢的时候,我却提速了,这天结束的时候,我将自己与他的差距减少了约三十分钟。

第四个赛段是在高原上,长达四十三公里。在前十公里的时候,凯文和我一起跑着,他的英语并不好,所以我们几乎没怎么说话。当我们到达一万四千英尺高的绿宝石湖时,我们停下来欣赏了一会儿。我把手放进了冰冷的水中,然后又把手指放在嘴中,尝起来有些咸和苦。

“查理。”凯文叫道,我抬起,看见他将一对牦牛角放在了头上。我笑着给他照了一张照片。然后他指着我,我把相机给了他,从他手里接过了牦牛角,然后像一头愤怒的公牛一样踩着地面。

我们绕着湖的边缘跑,然后开始向下跑,经过一段岩质边坡,我感觉自己找到了一个机会。在经历了巴德沃特的下坡之后,我用了数月的时间来练习如何在下坡的时候跑得更快。其中一部分和脚挪动的位置有关,但更多的是要看姿势,在刹车和失去控制的前冲中找到一种让人舒适的平衡点。我知道如果我能甩开凯文,从他的视野里消失,那么他就很难跟上我,因为我的导航技巧比他好。我尽可能地加快了速度,绕过不规则的岩架。我把自己想象成了北美野山羊,脚步毫无差错地飞驰着。那天我的跑步状态非常好,在该赛段结束时,我排在了第一名。

凯文第二天跑得非常努力,而我则跟着他。看起来我们达成了一个共识,我们将一起跑。我们甚至会在一方上厕所或把石子弄出鞋子时等着对方。家住香港的埃德蒙顿也同我们一起跑着。

最后的十公里是段上坡,要翻越一段六百英尺高的沙丘。当我和松软的沙地做斗争时,凯文正在我前方跑着。当我终于登上沙丘开始朝下方的一条公路跑去时,他已加速脱离了我的视野,我知道他会的。哪怕他赢了这个赛段,我也相信我有足够的时间优势让我保证领先,他无法赶超我。

在追赶凯文的时候,经过了两个古老的烽火台,穿过了敦煌的街道。穿着白色衣服,戴着红领巾的孩子冲我招手欢呼着。当我转过最后一个弯,跑进一个古老的明代旅馆时,锣敲响了。我穿过终点时凯文正在那等着我。我们击掌后拥抱了下。一名僧人给了我一块奖牌,标志着我赢得了戈壁行军的比赛。在我离开美国去中国之前,我曾告诉父亲他可以在网上看到我的比赛情况。

次年七月,在另一片遥远的沙漠中,凯文和我再次正面交锋。这次我们来到了智利北部,进行一次长达二百五十英里的阿塔卡玛沙漠大穿越。比赛时间长达七天,其中包括五十英里的月亮谷穿越赛段。第一个赛段始于一万三千五百英尺高的林木线(译注:指树木生长的海拔上限)之上的一个被废弃的村庄,村庄中的房子都是用红粘土盖起来的。凯文和我很快就把其他参赛者甩在了后面。他的体形看起来非常好,并开玩笑说,要报戈壁行军赛的一箭之仇。我可以感觉到他在试探我,加速,然后减速,然后再加速,看我是否能跟得上。

我一路上都跟着他,还剩最后几英里的时候他开始加速。第一天他打败了我,领先了我约四十五秒。

第二个赛段是穿越光秃秃的盐碱地,地表非常奇怪,土质易碎。凯文只有五十磅,比我更轻,他像跳舞一样轻易地穿越了这脆弱的地表。而我每一步都会陷进去。当我终于穿过最糟糕的地段时,我向前望去,惊讶地发现远处正站着一个人。接近的时候发现那是凯文,他站在那儿抱着手臂。

“你怎么花了那么久?”他笑着说。

我们再次一起跑起来。这里没有山间小路或我可以用技巧取胜的下坡路,我所能做的一切就是跟上。在这五十英里的赛段接近终点时,凯文再次加速。大家都知道他唯一输掉这场比赛的方式是睡过头或是摔断腿。我们一起穿越过寒冷的峡谷,穿过浅浅的湖,一些浅粉色的安第斯火烈鸟点缀在这些湖面上。我们收留了一只流浪狗,这只狗在我们经过一个村庄的时候就一直跟着我们,虽然我们努力地想要把它赶走。晚上到达营地时,我们给了它水和冷冻的干豆。它跟着我们跑完了整个比赛。

最后一天,凯文和我一起到达了圣彼得阿塔卡马的小镇广场,一起越过了终点。他以三分钟的优势打败了我,但我们彼此都明白他只是按自己的意愿以微弱的优势赢了我。我为他感到高兴。我们俩的一个共同的朋友告诉我,在戈壁之战中失利对凯文造成了麻烦:他在台湾是位超级明星,由政府赞助,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在比赛。我明白了这次凯旋对他的意义。

数月后我们又在丛林马拉松见面了,这是一个长达二百二十公里的比赛,比赛场地在巴西亚马逊丛林的中心地带。这次比赛的开赛阶段对我来说非常糟糕,我原准备和丽莎·特雷克斯勒(译注:比赛志愿者)约好一起从北卡罗来纳飞往玛瑙斯(译注:巴西北部城市)。丽莎是个有魅力的女人,有着一头栗褐色的头发。她在十八岁时结的婚,有三个孩子,在三十一岁的时候离婚了。丽莎旅行的经历并不多,但她有冒险精神,她作为比赛的志愿工作者和我一起去亚马逊丛林让她感到非常兴奋。

不幸的是我们在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错过了班机,这意味着我们将错过运送跑者和后勤人员的轮船,这轮船将在塔帕若斯河开十小时,把我们送到大本营去。我们的丛林马拉松还没开始就要结束了。之前我还想着在本周末要如何在涉水的时候对付水虎鱼,现在则不得不调整思路,准备和丽莎去买点本·杰瑞冰激凌,租点DVD看。然后电话响了,是赛事组织者雪莉·汤普森,她说如果我们能找到另一趟班机去巴西,那她会想办法把我们弄到起点。几小时之后,丽莎和我一起登上了去玛瑙斯的飞机。

在比赛开始前的十分钟,雪莉给我们安排的直升机在亚马逊河广阔的支流上俯冲着,降落在了河滩上,沙子和垃圾因为直升机的气流打着旋。当时我看起来蠢到了极点,当然如果在我爬出直升机时放一段《女武神的骑行》,那么我可以看起来更加蠢一些。

在一群正在想办法把沙子弄出眼睛的跑者中我发现了凯文。他用拥抱迎接了我。同时我也对着一些认识的跑者打了招呼,对一些不认识我的跑者做了自我介绍。其中一个人是雷·扎哈布,一个来自加拿大的跑者,一名刚进入冒险跑步世界的新人。后来当我们成为比较亲密的好友时,他对我说当他第一次和我握手时,他心里在想:“哇,这家伙是个白痴。”我没有责怪他,因为我对自己的想法可能更糟糕。

我调整了我的肩带,和其他七十四名竞争对手一起在起点横幅下站成了一排。比赛开始时,我内心强烈地想要表现得更为出色。凯文、雷和我冲在前方,和几个当地非常出色的跑者跑在一起,虽然这些人光着脚或只穿着凉鞋,而且他们居然只用塑料垃圾袋装装备。我开始为自己那华而不实的背心、短裤及昂贵的跑鞋感到尴尬。

我们来到了一条宽阔的大河前,不得不游泳通过。爬上对面的河岸后,我们进入了茂密的山林。这并不是跑步,更多的是越野障碍训练,许多障碍都能让人受伤。树上的刺就像巨大的针一样。可怕的树根可能会在你试图爬过去的时候突然缠住你的脚踝。蛇在污秽的冒泡的沼泽地里蜿蜒爬行着,狼蛛会像伞兵一样从阔叶树上降下来。在我经历过的众多极限赛跑比赛中,这是最艰难的一次。但不管如何,我赢得了这一赛段。

比赛继续进行,我们在湿热的空气中步履艰难地穿越丛林。到了晚上,雷、凯文还有我会把伪装吊床设置在一起,抱怨我们长了真菌的脚、虫子等一切基因突变般的东西。

“这真的太蠢了。”我说。

“是的,好蠢。”凯文说。

“非常,非常蠢。”雷说。我们都笑了。

“和我说说阿塔卡玛吧。”有天晚上雷说。

我告诉他那些光秃秃的红山,还有月光下的盐碱地。

“那是世界上最干燥的地方。”

“干燥,”雷说,“天啊,我喜欢干燥。”

“我也喜欢。”我说。

“干燥很不错。”凯文说。

“天空一定非常棒。”雷说。

“无边无垠,”我说,“一天晚上,有些天文学家来到我们的营地,带着一些巨大的望远镜,还让我们看。你无法想象你所看到的事物,你知道吗?你是如此渺小。”

“我喜欢那种感觉,”雷说,“渺小的感觉。”

“它提醒着你,人类无法掌控任何事。”我说。

“阿塔卡玛。”他说,“我准备去一次。”

就在我要睡的时候,雷再次摇醒了我。

“戈壁是什么样的?”

我向他描述了雄伟的长城、圆顶帐篷,还有明亮滚动的沙丘。

“是的,”凯文说,“非常棒,巨大的沙丘。”

“那地方我也要去一次。”雷说。

“你应该去的。”我说。

我们再次陷入了安静。

“查理?”雷说。

“什么?”

“我和你说过撒哈拉沙漠马拉松赛吗?”

“是的,雷,”我说,“但你可以再说一次。”

终于,他不再说话了,我们躺在那儿听着丛林里的各种声音所交织成的交响乐。有些跑者的呼噜声非常大,堪比吼猴的肺。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雷用滑稽的低声说:“你还醒着吗?”

“嗯。”

“我正在想。”

“什么?”

“我在想是否有人能跑着横穿过撒哈拉沙漠?”

“你是指,整个沙漠?”

“是的。”他说,“整个沙漠。”

“哈,”我说,“可能没有吧。”

“是啊,可能没人可以。”

第二天的赛段是最长的,甚至可能会在这段比赛中决出胜者。我的排名有所下降,但我想我能比其他人更好地应对丛林,我非常肯定自己能赢。但闭眼之后我并没有幻想出胜利的场景,而是沙漠万里无云的天空和沙子。我还看见了地平线,地平线推动着你前进,它会不停地后退。看着这东西我感觉自己会边跑边睡着。

第一时间更新《奔跑的查理》最新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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