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当年发现了亚述人最早的图书馆,但对楔形文字一无所知。人类始终面临丢失和毁灭的问题。挽救什么?传达什么?如何传达?如何确保今天使用的语言能在明天、后天依然被理解?一种文明若不向自身提出这个问题将是不可想象的。

8 我们对过去的认知归功于 傻子、呆子和敌人

我们通过艾提乌斯的作品了解了前苏格拉底哲人的不少残篇,艾提乌斯却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只需读一读他的笔记就清楚了。因此,我们大可怀疑他的记载是否忠于前苏格拉底哲人们的精神。还有恺撒笔下的高卢人、塔西陀笔下的日耳曼人,我们多少了解这些民族,恰恰是借助他们的敌人的记载。

我们对过去的认知往往来自书本,因此也就归功于傻子、呆子和狂热的敌人。仿佛过去的痕迹完全消失,要重建过去,只能借助这些文学疯子的作品,这些不可信的天才。

托纳克 透过藏书,你们是不是在以某种方式与过去对话?对你们来说,古籍是不是对过去的一种见证?

艾柯 我刚才说,我只收藏那些与谬误、虚假相关的书,这些书不可能是无可指摘的见证者。然而,即便说谎,它们也教给我们一些过去的事。

卡里埃尔 让我们来想象一位15世纪的博学者。他拥有一两百册书籍。今天很多普通人就拥有这个数量的书。在他家的墙上挂着五六幅版画,画的是耶路撒冷、罗马,一些准确性很成问题的版画。他对世界只有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印象。他的书都很美,但是不够,并且正如你所说,常常还是错的。

艾柯 《纽伦堡编年史》是一本带插画的书,讲述了从创世到1490年的世界历史。在这本书里,同一张版画有时会重复使用,表现不同的城市。这表明,出版者更关注插画效果而不是信息本身。

卡里埃尔 我和我太太收藏了一套书,我们叫它“波斯之旅”。最早的几本书可以追溯到17世纪。其中最古老也最有名的是让·夏尔丹 [1] 在1686年的著作。同一著作在四十年后还出了一个八开的版本,换言之,是分成多卷的小开本。第九卷插有一张波斯波利斯 [2] 废墟的折叠式插图,完全展开大概三米长:那些版画是一张张按顺序粘上去的,每本书都要手工制作!这简直是无法想象的工程。

这本书在18世纪再版,附有一模一样的插画。一百年后又一次再版,仿佛波斯在整整两世纪里没有经历任何变迁似的。当时法国正处于浪漫主义时期,一切与路易十四的世纪截然不同。然而,波斯在书籍中却显得不变而永恒,仿佛它就此静滞于一系列图像之中,仿佛它没有改变的能力。出版者的决定其实就是一种文明和历史的审判。直到19世纪,法国依然在出版一些两百年前撰写和印刷的科学书籍!

艾柯 书常犯错。但有时却是我们的解释在犯错或妄想。六十年代,我写过一篇戏文(收在《模仿与假冒》 [3] 里)。我想象一个未来的文明世界,人们从某个湖底找到一只钛金属箱,箱子里有一些伯特兰·罗素 [4] 在主持核裁军运动时期特意封存的文献,当时的人比今天更沉陷在核破坏的威胁之中(并非威胁已消除,恰恰相反,是我们已经习惯了)。讽刺的是,这些被挽救的文献其实只是一些滑稽小曲的歌词。于是,未来的语文学家们把这些歌曲视为我们这个时代诗歌的巅峰之作,并尝试在此基础上重建一种消失的文明,也就是我们今天的文明。

我后来听说,在一次古希腊语文学的研讨会上,我的文章被拿出来讨论。学者们提出如下问题:他们所研究的古希腊诗人的残篇是否也具有同样的特点?

事实上,最好永远避免在唯一信息来源的基础上重建历史。何况,由于时间的差异,某些文本已经不可解释。在这个问题上,我有一个很好的故事。二十多年前,美国国家宇航局(或者另一个美国政府部门)提出问题:应该把核残渣埋在哪里?我们知道,核残渣的放射性可以持续一万年,总之是个天文数字。他们的问题在于,倘若真的可以找到这么个地方,他们应该在那附近建立何种信号,以禁止未来的人类入内。

在过去两三千年间,人类不是也丢失了解读好几种语言的密码吗?假设五千年后,人类灭绝,外太空的来客降临地球,如何告诉他们不要踏入那个地方?专家们委托一位语言学家和人类学家汤姆·斯比奥克 [5] 研究一种解决这些困难的交流方式。斯比奥克在分析了所有可能的解决方案之后得出结论:任何语言,即便图形文字,都不可能在它诞生的背景之外得到理解。我们不可能肯定地解释在洞穴里发现的史前图像。即便象形文字也无法完全辨认。在他看来,唯一可能的办法在于建立宗教团体,这些团体内部会传播某些禁忌,“勿碰这个”,或“勿食那个”。一个禁忌能在一代代人之间传承。我当时有另一个想法,可惜美国国家宇航局没付给我钱,我就谁也没告诉。我认为可以这么埋藏核残渣:最上面一层很稀,放射性也很弱;第二层略浓一点,由此层层递增。这样,将来我们的访客如果不小心用手(或类似手的器官)去挖这些残渣,他只不过会掉一根指骨而已。如果他很固执,就有可能丢掉一整根指头。但我们可以肯定他不会一意孤行下去。

卡里埃尔 我们当年发现了亚述人最早的图书馆,但对楔形文字一无所知。人类始终面临丢失和毁灭的问题。挽救什么?传达什么?如何传达?如何确保今天使用的语言能在明天、后天依然被理解?一种文明若不向自身提出这个问题将是不可想象的。你刚才提到这种情形:一切语言代码全部消失,一切语言变得寂静无声,模糊不清。我们还可以想象一种相反的情形:我今天在墙上涂画一些没有任何意思的图形,将来就会有人声称破解了图形的涵义。有一年,我出于好玩,杜撰了好些书写符号,相信未来会有人给这些符号找到涵义。

艾柯 当然了,没有什么像荒诞那样产生各种注释。

卡里埃尔 或者注释产生荒诞。这是超现实主义者的贡献。他们把毫不相干的词放在一起,展现出一种隐藏的意义。

艾柯 哲学上也有相似的情况。伯特兰·罗素不像海德格尔引起那样多的注释。为什么?因为罗素特别清晰易解,而海德格尔却极为艰涩。我不是说他们中孰对孰错。我对他们两位均表示怀疑。但当罗素讲一句蠢话时,他用明白的方式讲出来;而海德格尔即便在说一件不言自明的事,我们也未必能理解。要想穿越历史,恒久长存,必须艰涩难懂。赫拉克利特 [6] 老早就知道这一点……

顺便问一句:你知道为什么前苏格拉底哲人们只写片段吗?

卡里埃尔 不知道。

艾柯 因为他们当年全生活在废墟里。这是玩笑话。我们找到这些片段的线索,往往是通过后人(一般是几世纪以后的人)对他们所做的注释。比如廊下派哲学,我们很可能还没有完全认识其思想成就的重要性,但现今所了解的大部分内容均来自撰文驳斥廊下派哲人的恩培里柯 [7] 。同样的,我们通过艾提乌斯 [8] 的作品了解了前苏格拉底哲人的不少残篇,艾提乌斯却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只需读一读他的笔记就清楚了。因此,我们大可怀疑他的记载是否忠于前苏格拉底哲人们的精神。还有恺撒笔下的高卢人、塔西佗笔下的日耳曼人, [9] 我们多少了解这些民族,恰恰是借助他们的敌人的记载。

卡里埃尔 基督教神甫们对异端分子的说辞也可以算在其中。

艾柯 这就好比只通过拉青格 [10] 的教皇通谕来了解20世纪哲学。

卡里埃尔 我对行邪术的西门这个人物痴迷不已。先前我还专门为他写过一本书。他是耶稣的同时代人,只出现在《使徒行传》中。他被使徒们宣判为异端,指控为所谓的“买卖圣职罪” [11] ,因为他企图向彼得买下耶稣的神圣权柄。这些几乎就是有关这个人物的全部记载了。然而,当时有许多人追随他,称之为“神的大能者”。他不可能像他的敌人们所说的,只是个可笑的江湖郎中。

艾柯 我们听说鲍格米勒派 [12] 和保罗派教徒会吃小孩,这是来自他们的敌人的说法。有关犹太人也有相同的传说。不论谁的敌人都会吃小孩。

卡里埃尔 我们对过去的认知往往来自书本,因此也就归功于傻子、呆子和狂热的敌人。仿佛过去的痕迹完全消失,要重建过去,只能借助这些文学疯子的作品,这些不可信的天才。安德烈·布拉维埃 [13] 曾详细讨论过这些人的命运。

艾柯 在我的《傅科摆》里,有个人物也想到是否可以对福音书的作者提出同样的疑问。也许耶稣还说了一些别的话,但他们没有记录下来。

卡里埃尔 这是很有可能的。我们常常忘了,现存最古老的基督教文本是保罗书信。福音书要迟一些才出现。然而,基督教的真正创始人保罗的人格却非常复杂。我们认为,他和耶稣的兄弟雅各曾就割礼这一基本问题激烈地交换过意见。毕竟耶稣生前还去犹太神殿,雅各在他兄弟死后也继续去那里。他们一直都是犹太人。保罗把基督教和犹太教区分开来,并且直接面对“外邦人”,也就是非犹太人。他是真正的创始人。

艾柯 当然,他具有超凡的智慧,他明白,如果想让耶稣的话语获得巨大反响,就必须让罗马人接受基督教。正因为此,在从保罗开始的基督教传统中,以及在福音书中,彼拉多 [14] 是个懦弱的人,却不是真正的罪人。必须为耶稣之死负责的是犹太人。

卡里埃尔 而且,保罗无疑也知道,他不可能成功地把耶稣当作新的、独一无二的神让犹太人接受,因为犹太教在当时还是一个新兴宗教,是强大的、征服式的,有不少异教徒皈依;而希腊罗马宗教当时已在迅速沉沦,但罗马文明本身却不是如此。罗马人有条有理地改造传统世界,将其纳为一统,给他们治下的各族人带来持续几世纪的“罗马和平”(Pax Romana)。布什的征服式的美国,从来没能在一种良好、普适的文明基础上,带给世界这种和平。

艾柯 说到那些不容辩驳的疯子,一定要提及美国的电视福音传教士。只需在星期天早晨快速浏览一遍美国的电视频道,就能明白事态的严重性和广泛度。沙查·巴隆·科恩在《波拉特》 [15] 中的演绎显然不只是出于想象。我想起在六十年代,为了在俄克拉荷马州的奥罗·罗伯茨大学执教(奥罗·罗伯茨也是个星期日电视福音传教士),必须回答这样的问题:“你是否具备语言天赋?”言下之意,你是否能够巧妙地运用一种别人都不会说但所有人都听得懂的语言。这一现象在《使徒行传》中早有描述。我有一位同事被录用,因为他回答:“还没有。”(Not yet.)

卡里埃尔 我在美国亲眼目睹了好几次弥撒:按手礼、假治愈、人为制造极乐体验。挺吓人的。有时让我以为身处疯人院。但与此同时,我认为用不着过于担心这些现象。我总是这么告诉自己:倘若上帝存在并且突然站到他那些疯狂的信徒一边,那么基要主义 [16] 、原教旨主义和宗教狂热将会是严重的,甚至非常严峻的。然而直到目前为止,我们还不能说上帝站到了哪一边。在我看来,只要无法获得上帝襄助(这是必然的),这些运动就总是兴起一时又失去势头,从一开始就注定没用。危险或许更在于,美国的新创世主义者会最终获胜,把基于圣经的“真理”当成科学真理在学校里教授。这将是一种倒退。当然,并非只有这些人想以这种方式把自己的观点强加给他人。大约十五年前,我参观了巴黎玫瑰路 [17] 的一家犹太教学校,那里的“教师们”讲授的是:世界由上帝创造于大约六千年以前,一切史前遗址都是撒旦为了欺骗人类而放在沉积层中的!

我猜,那里的情况到今天并没有得到多少改观。这样的“教导”类似于当初保罗焚烧古希腊的科学著作。信仰总是比知识更强大——这也许令人惊叹,感到遗憾,但事实确实如此。然而,若说这些假正经的教导颠覆了事物发展的一般进程,却也没那么夸张。不,一切该怎样还怎样。别忘了,伏尔泰是耶稣会教士的学生。

艾柯 所有伟大的无神论者都产生于神学院。

卡里埃尔 还有古希腊科学,尽管有人试图压制它的声音,最终它还是获胜了。虽然这条真理的道路上布满障碍、火刑堆、监狱,偶尔甚至还有死亡集中营。

艾柯 宗教复兴并不在蒙昧主义时期发生。恰恰相反,宗教在超技术化时代尤其兴旺,比如我们现在。在传统道德瓦解、意识形态垂死挣扎的时代,也是如此。在那样的时候,人类需要信仰一些东西。正当罗马帝国达到最强盛的顶峰,当元老院议员们与妓女一道招摇过市,给自己涂上口红,早期的基督徒也被埋葬在地下墓穴。 [18] 这是一个重新达到平衡的过程,很正常。

这种信仰需求在今天有各种不同的表达方式,比如对塔罗牌的兴趣,比如对新世纪 [19] 精神的拥护。我们不妨反思一下达尔文主义论战的复苏,论战方不仅有基要主义的新教徒,还有天主教右派(此刻正发生在意大利)。很长时间以来,天主教会不再为进化论所困扰:从教会神父那里,人们已经知道圣经的叙述采取隐喻的方式,因此创世的六天可以完美地呼应六个地质纪年。何况《创世记》太达尔文化了:人类在所有动物之后出现,并且由泥土所造。因此人类既是大地的产物,也是一次进化的顶峰。

信教者们想要挽回的唯一一点是:进化不是偶然的,而是某种“智慧设计” [20] 的结果。然而,目前的论战并没有提到设计问题,反而涉及全部达尔文理论。这显然是一次倒退。人类再一次在神话中逃避科技威胁。这一综合征有可能采取集体崇拜的方式,比如崇拜皮奥神父这一类人物!

卡里埃尔 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也是一种矫正。我们曾把信仰当成一切罪恶的母亲加以摒弃。然而,从1933年希特勒执政到二十年后斯大林逝世,我们在这座星球上统计出上亿起暴力死亡事件。这个数目也许超过了人类以往战争的死亡总数……当世界从屠杀的震惊中清醒过来时,很自然地会回归宗教活动。

艾柯 但纳粹当年喊着“上帝与我们同在!”(Gott mit uns.)他们奉行一种异教的宗教狂热!当无神论成为国家宗教,比如在前苏联,一个信教者和一个无神论者之间也就不再有差别。两者都有可能成为基要主义者、极端主义者。我曾经写过,马克思说宗教是人民的鸦片,这种说法并不准确。鸦片可以使人中立、麻醉、昏昏欲睡。不,宗教是人民的可卡因。它让人群兴奋起来。

卡里埃尔 不如说,这是一种鸦片和可卡因的混合物……

* * *

[1] 让·夏尔丹(Jean Chardin,1643—1713),法国旅行家,尤以在波斯和印度的旅行著称。

[2] 波斯波利斯(Persepolis),古代波斯都城。

[3] 《模仿与假冒》(Pastiches et Postiches),艾柯发表于1996年的文集,系1963年的Diario minimo的增订版。

[4] 伯特兰·罗素(Bertrand Russell,1872—1970),哲学家、逻辑学家,和平主义者,曾积极参与反对核武器和提倡核裁军的运动,1954年发表了著名的《罗素——爱因斯坦宣言》。

[5] 汤姆·斯比奥克(Tom Sebeok,1920—2001),美国符号学家、语言学家。

[6] 赫拉克利特(Héraclite),公元前6世纪的古希腊哲人,以艰涩难懂著称。他是艾柯下文所说的“前苏格拉底哲人”中的一位。所谓前苏格拉底哲人,是指公元前7至6世纪的古希腊思想家,代表西方哲学的起源。这些哲人均无完整著作传世,只通过后人的辗转援引和注释而留下一些残篇,即下文所说的“片段”。

[7] 恩培里柯(Sextus Empiricus,160—210),古希腊哲人,天文学家,怀疑论者。

[8] 艾提乌斯(Aetius),生活在公元1至2世纪的作家,以收集和记录古代哲人们的思想著称。

[9] 分别指恺撒的《高卢战记》(commentarii)和塔西陀(Tacitus,56—120)的《日耳曼尼亚志》(Germania),从征服者的角度了解一个民族,往往有违真实。

[10] 拉青格(Joseph Ratzinger,1927—),本笃十六世(Benedict XVI),2005—2013年任罗马教皇。

[11] “买卖圣职罪”(simonie)一词出自“西门”(Simon)。

[12] 鲍格米勒派(Bogomiles),10世纪基督教内部的一个异端教派。

[13] 安德烈·布拉维埃(André Blavier,1922—2001),比利时法语诗人、学者、文学评论家。此处指他1982年出版的《文学疯子》(Les Fous littéraires)。

[14] 本丢·彼拉多是罗马帝国犹太行省的执政官,他曾问犹太人是否按传统做法释放耶稣,但犹太人喊着要把耶稣钉到十字架上,参《马太福音》,27∶15—26等。

[15] 《波拉特》(Borat),2006年上映的一部美国喜剧电影,全名为《波拉特:为建设伟大祖国哈萨克斯坦而学习美国文化》,由英国演员沙查·巴隆·科恩(Sacha Baron Cohen)出演。

[16] 基要主义,20世纪美国新教中的一种极端保守的神学思潮。

[17] 玫瑰路(Rue des Rosiers),巴黎犹太人街区。

[18] 早期罗马法律规定,基督徒不允许葬在罗马城中,只能葬在城外的地下墓穴。这一习俗随着基督教成为罗马帝国的官方宗教而改变。

[19] 新世纪运动(New Age Movement),20世纪下半叶在西方国家产生的一种多元、包容的精神思潮,借鉴东方的性灵和玄学传统,注入西方心理学、健康学、意识研究等各种影响。

[20] 智慧设计论,一种有争议的论点,反对自然选择论,认为宇宙及生命的复杂性必须归结于智慧的设计,以最高造物主的意志造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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