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直到四十岁才读了《战争与和平》。但我在阅读以前就了解这部小说的精髓。你刚才提到《摩诃婆罗多》:我从没读过,虽然我收藏了三种语言的三个版本。谁从头到尾读过《一千零一夜》?谁真正读过《爱经》?但人人都在谈论它,有一些还加以实践。这个世界上充满我们没读过却几乎无所不知的书。

13 所有我们没读过的书

当有人问我是否读过这本或那本书时,我出于谨慎总是这么回答:“您知道,我不读书,我写书。”这样一来,所有人都会闭嘴。但有时还会有人坚持不懈地提问。“您读过萨克雷的小说《名利场》吗?”我最终屈服了。连续三次我试着读这本小说,每次都半途而废。

托纳克 在这场对话中,你们谈了很多书,种类繁多,而且常常让人惊讶。不过,如果你们允许的话,我想提一个问题:你们都读过这些书吗?一个有教养的人是否必须阅读那些他应该知道的书?或者他只需形成一些观点,随后再也用不着去读这些书?我猜你们都听说过皮埃尔·巴亚尔 [1] 的《如何谈论没有读过的书》。现在说一说你们没有读过的书吧。

艾柯 我先谈,如果你同意的话。我曾经和皮埃尔·巴亚尔一起参加纽约的某次论谈。我想,在这些问题上他说得很对。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书,与之相比,我们去了解的时间却很少。我们说的甚至不是有史以来的所有书,而仅仅是某种特定文化的最具代表性的书。我们深深受到那些没读过也没时间读的书的影响,谁真的读过《芬尼根的守灵》 [2] ,我是说从第一个字读到最后一个字?谁真的读完了《圣经》,从《创世记》一直到《启示录》?算上这样那样的摘录,我只能吹嘘自己读过三分之一。不会更多。但是,我相当了解没读过的那部分内容。

我承认,我直到四十岁才读了《战争与和平》。但我在阅读以前就了解这部小说的精髓。你刚才提到《摩诃婆罗多》:我从没读过,虽然我收藏了三种语言的三个版本。谁从头到尾读过《一千零一夜》?谁真正读过《爱经》 [3] ?但人人都在谈论它,有一些还加以实践。这个世界上充满我们没读过却几乎无所不知的书。问题因此在于,我们是怎么知道这些书的?巴亚尔说他从没读过乔依斯的《尤利西斯》,但他打算向学生们讲解这部小说。他可以说,这本书讲了一个发生在一天里的故事,地点是都柏林,主人翁是一个犹太人,写作手法是内心独白,等等。尽管他没读过小说,这些要素完全正确。

有人第一次到你家,看见你那极为可观的藏书,肯定会问:“你全都读过吗?”对于这个问题,我知道好几种答案。我有个朋友会回答:“比这还多,先生,比这还多。”

至于我嘛,我有两种答案。第一种是:“不。这些只不过是我下周要读的书。我读过的书都在大学里。”第二种是:“我一本都没读过。不然我留着它们干吗?”当然还有其他更具挑衅意味的答案,肯定更能让提问的人感到失望,乃至沮丧。事实在于,我们每个人家里都会有几十本、几百本乃至上千本(如果藏书可观的话)没读过的书。只是,总有那么一天,我们拿起这些书,发现自己了解其中的内容。怎么回事?我们怎么会了解没读过的书?第一种解释属于神秘学范畴,我本人无法接受:书的波传到我们身上。第二种解释:这些年来,我们不是真的从没翻开过这本书,我们好几回把它移来移去,也许还翻阅过,只是自己记不得罢了。第三种解释:这些年来,我们读了一堆援引这部著作的书,这使得我们最终也熟悉了著作本身。因此,有很多方法可以让我们了解没读过的书。幸亏如此,否则上哪儿找时间把同一本书重读四遍呢?

卡里埃尔 说到我们书架上那些没有读过并且永远不会去读的书,很可能每个人心里都有这样的想法:我只是暂时把它们放在一旁,我和这些书有个约会,不过是在以后——很久以后,甚至来生。有些垂死的人感到自己大限已到却尚未读过普鲁斯特,这样的哀叹实在让人受不了。

艾柯 当有人问我是否读过这本或那本书时,我出于谨慎总是这么回答:“您知道,我不读书,我写书。”这样一来,所有人都会闭嘴。但有时还会有人坚持不懈地提问。“您读过萨克雷的小说《名利场》吗?”我最终屈服了。连续三次我试着读这本小说,每次都半途而废。

卡里埃尔 你帮了我一个大忙,我发过誓要读这本书。多谢。

艾柯 我在都灵大学上学时住学生公寓。只要往市剧院雇来捧场的人手里塞一个里拉,我们就可以观看剧院的所有演出。大学四年中我看遍了古今好戏。只是,公寓每天夜里十二点半关门,演出却很少按时结束,能让我们有时间赶回去。我看遍的好戏全都缺了最后五到十分钟。后来我认识一个朋友保罗·法布理 [4] ,他当学生时为了赚外快,在乌尔比诺大学剧院兼差做检票员。每次他只能在所有观众入场,也就是开场一刻钟以后进去看戏。他缺了开头,我则缺了结尾。我们真应该互相交流看戏的经验。这也是我俩常常想要做的事。

卡里埃尔 我也常疑惑,我是否真的看过那些我以为看过的电影。我很可能在电视上看过一些片段,或者读过一些评论。我知道故事梗概,因为朋友们向我提起过。在我确定看过的电影、确定没看过的电影和其他电影之间,我的记忆始终有些混乱。比如弗里茨·朗的默片《尼伯龙根之歌》:我脑海里浮现出西格弗里德在森林屠龙的场景。森林是在摄影棚里搭起的,非常壮观。树木似乎全用水泥材料做成。但是我看过这部电影吗?或者我只看到这个片段?还有一些电影,我肯定自己从没看过,但我却能像看过似的谈论它们,有时甚至说得太具权威性。有一次,我和路易·马勒 [5] 在罗马,旁边还有一些法国和意大利朋友。那天的话题是维斯康提 [6] 的《豹》。我和路易持不同观点。我们俩都是业内的人,就开始为自己的观点辩护起来。我们中有一个喜欢那部电影,另一个则很讨厌:我忘了谁喜欢谁讨厌。反正不重要。整个餐桌上的人都在听我们争辩。突然我心里起疑,我问路易:“你看过电影吗?”他回答我:“没有。你呢?”“我也没有。”那些在听的人很是愤慨,仿佛我们在浪费他们的时间。

艾柯 每当意大利的某个大学出现教席空缺时,我们会组织一个国家委员会,选出最佳的教授候选人。这时,每个委员都会收到堆成山的所有候选人的出版著作。据说,有这么一个委员,他的办公室里就堆着成山的资料。有人问他是否有时间阅读这些资料。他回答:“我绝对不会读。我可不想受到这些我要去评判的人的影响。”

卡里埃尔 他说得对。一旦读了书或看了电影,你就得负责为自己的观点辩护;若是对作品本身一无所知,就可以在别人的观点异同中取舍,找出最佳论据,对抗自己天生的懒惰,或不一定很好的品位……

还有另一个难题。以卡夫卡的《城堡》为例。我很久以前读过小说,但后来又看了两部取材于《城堡》但改编得相当自由的电影,其中一部由迈克尔·哈内克 [7] 制导,这大大改变了我最初的印象,并强行模糊了我的阅读记忆。从此以后,我是不是就在透过这些电影导演的眼光来思考《城堡》呢?你刚才也说了,我们今天阅读的莎士比亚戏剧比当年他写作时更加丰富,因为自从莎士比亚的鹅毛笔在纸上飞快地发出沙沙响声以来,这些剧作陆续吸收了各种伟大的阅读和解释。我赞同你的说法。莎士比亚在不停地丰富和强化。

艾柯 我刚才说到,意大利的年轻人接触哲学不是像在法国那样通过哲学实践,而是通过哲学史。我想起我的哲学老师,一个了不起的人。多亏了他,我才会在大学里学哲学。通过他,我切实地理解了某些哲学元素。这位出色的教师很可能没有读过他在课堂上提到的所有作品。换言之,他带着激情出色地向我讲解的许多书,都是他自己其实不知道的书。他只是通过哲学史来了解这些著作。

卡里埃尔 艾玛努埃·勒华拉杜里 [8] 在担任国家图书馆负责人时,曾经做过一项颇为奇特的统计研究。从国家图书馆成立(也就是法国大革命时期至19世纪二十年代)直到我们今天,有两百多万册书籍从未有人问津。一次也没有。那也许是一些毫无趣味的书,信徒手册、祈祷文集、你所喜欢的伪科学作品,或被人遗忘的思想家的作品。在建馆初期,书籍未经分类,全部用装卸车运到黎塞留大街的院子里。必须接收,并在仓促中加以分类。从那之后,大部分书进入漫长的睡眠状态直至今日。

现在,我想站在作家或作者的角度谈论这个话题。我们三个都具有这种身份。知道我们的书被摆在某个架子上从来无人问津,这很难说是一种安慰人的想法。安贝托,我猜你的书肯定不会受到这种对待!哪个国家的传播情况最好呢?

艾柯 从发行量看可能是德国。在法国卖出二三十万册就是一个新纪录。而在德国,要超过百万册才会被重视。最低销量在英国。英国人一般喜欢到图书馆借书。意大利仅排在加纳前面。反过来说,意大利人阅读大量的杂志,远远超过法国人。无论如何,只有报刊才有办法让非读者去阅读某一本书。怎么做到的啊?这种做法只用在西班牙和意大利,但不在法国。读者们在买日报时,可以用极低的价格附带买一本书或一张DVD。这种做法曾经遭到书店抗议,但最终还是得到应用。我记得,《共和报》 [9] 曾采取免费附送《玫瑰之名》平装本的做法,当天报纸卖出两百万份(平常发行量为六十五万份),我的书因此也拥有两百万个读者(假设全家人都对这本小说感兴趣,那么最保守的估计有四百万人次)。

这么一来书店似乎该发愁了。但是,六个月之后,在统计书店销量时,我们发现平装本销量受到的影响微乎其微。可见这两百万人并非经常去书店的人。我们赢得了一批新的读者。

托纳克 在我们这个社会的阅读实践问题上,你们都表达了某种相当热忱的观点。书籍从此不再只为精英服务。它和其他往往更吸引人、更有竞争力的媒体展开竞争。它抵制住竞争,证明自己无可替代。轮子再一次证明自身的无可超越。

卡里埃尔 二十或二十五年前,我有一次坐地铁到市政厅站。在站台上有长椅,坐着一个人,身旁有四五本书。他在读书。地铁来了。我看着这个人,除了书外,他对别的一概漠不关心,我决定多待一会儿。我对这个人产生了兴趣。最后,我走上前去,我们聊了一小会儿。我友好地问他在地铁里做什么。他告诉我,他每天八点半到那个地铁站,待到中午十二点。他出去一个小时吃午饭。然后再回到老地方,一直待到晚上六点。他最后说的一句话我始终没有忘怀:“我读书,我从来没做过别的事。”我离开他,因为我意识到自己在浪费他的时间。

为什么选在地铁里?因为他不能毫不消费地在一家咖啡馆里待一整天,显然他也负担不起这种消费。地铁是免费的,冬天很暖和,来往的人群一点儿也不会影响他。我当时在想,现在也还在想同一个问题:他究竟是一个理想的读者,还是一个完全反常的读者?

艾柯 他读些什么书?

卡里埃尔 非常广泛:小说,历史书,论著。在我看来,他身上有一种对阅读行为本身的依赖,这超过了他对所阅读的书籍的真正兴趣。有人说,阅读是一种未受惩罚的恶习。这个例子表明,阅读也有可能变成一种真正的反常现象,甚至一种盲目崇拜。

艾柯 在我小时候,每到圣诞节有个女邻居会送我一本书。有一天,她问我:“告诉我,小安贝托,你读书是为了知道书里的事呢,还是因为喜欢读书?”我不得不承认,我并不总是对自己阅读的东西有兴趣。我读书是出于阅读的喜好,不管读什么书都行。这是我童年时代最重大的启示之一。

卡里埃尔 为阅读而读,正如为生活而活。我们还知道有些人去电影院看电影,从某种意义上是看移动的影像,电影展示或讲述什么有时并不重要。

托纳克 我们是不是可以辨认出某些阅读成瘾的人?

卡里埃尔 当然。地铁里的人就是例子。想象一下,有人每天花几个小时散步却从不留心风景、路过的人和呼吸的空气。散步、跑步成为功利,正如阅读成为功利。一天读两三本书,最终如何记得自己都读过些什么呢?有些人待在电影院里,一天看四到五场电影,这是记者和电影节评委的下场。很难不把自己搞糊涂。

艾柯 我有过一次类似的经历。我被邀请去做威尼斯影展的评委。我当时以为自己疯掉了。

卡里埃尔 当你评定完毕每天固定数量的影片再蹒跚走出放映厅时,就连戛纳的棕榈树在你看来都像是假的。关键不在于不惜任何代价地看,或者不惜任何代价地读,而在于懂得如何实践这一行为,并从中汲取基本而持久的养分。喜欢快读的人真能享受到他们所阅读的东西吗?倘若忽略不读巴尔扎克作品中的长篇描述,那不就等于放弃巴氏最深刻的标志吗?只有他才能带给我们这样的描述。

艾柯 这就像有些人读小说只读引号里的对话部分。我在年轻时读探险故事总会跳过某些章节,以便看紧接着的对话。

让我们继续刚才的话题:关于我们没读过的书。作家康帕尼勒 [10] 曾设想过一种促进阅读的方法。菲斯卡托侯爵怎么成为他那个时代最渊博的学者呢?他从父亲那里继承了一批极其可观的藏书,但完全不放在眼里。有一天,他在偶然翻开一本书时看见一张一千里拉的钞票。他想在别的书里可能也有相同情况,于是把余生都用在系统地翻阅继承来的那一批书籍。就这样他本人成了一个知识的宝矿。

托纳克 “别读阿纳托尔·法朗士 [11] !”这是超现实主义者们提出的建议或“劝诫”。然而,这不是反而吸引人们关注那些本来不会去读的作品吗?

艾柯 并非只有超现实主义者才建议人们去读或不读某些作家和作品。这是一种论战批评的方式,显然一直存在。

卡里埃尔 安德烈·布勒东列了一个要读和不要读的作者清单。要读兰波,不要读魏尔伦。要读雨果,不要读拉马丁。奇怪的是:要读拉伯雷,不要读蒙田。你要是谨遵他的建议,很有可能忽略一些好书。无论如何,布勒东让我免得去读《高个儿莫南》 [12] 。

艾柯 你没读过《高个儿莫南》吗?你真不该听布勒东的话。这本书美妙极了。

卡里埃尔 现在也许还不太晚。我知道,超现实主义者们公开炮轰阿纳托尔·法朗士。但我倒是读了他的书。我常以阅读《天使的复仇》为乐。可是,他们对他多不容情呵!他去世的时候,他们建议把他葬在塞纳河边旧书商的那种长铁盒子里,边上堆着他喜爱的各种老书,再把他丢进河里。我们在这儿又感受到了那种对落满尘埃的、往往无用、愚蠢又讨厌的旧书的仇恨。这样一来,问题依然存在:有些书没有被烧掉,保存得也不错,没有翻译得很糟糕,没有被查禁,并且最终到了我们手上。这些书真的就是我们必须阅读的、古往今来最好的书吗?

艾柯 我们提到了不曾存在的书和不再存在的书,没有读过并准备阅读的书和永远不打算阅读的书。现在我想说一种作者,他并不真实存在却为我们所知。有一次,在法兰克福书展上,各国知名出版人士聚在一起。当时有伽斯东·伽利玛、保尔·弗拉芒、勒迪–罗沃尔特、瓦伦提诺·邦皮亚尼,均为欧洲出版界的领军人物。 [13] 他们讨论了新近操纵出版界的一个荒唐现象:出版商蜂拥而上为那些尚未经过检验的年轻作家哄抬价格。他们中有人提出臆造一个作家出来。他的名字是米洛·特迈什(Milo Temesvar),已著有《现在让我来说》(Let Me Say Now),颇得好评,当天早晨美国文库已报价五万美金。他们决定把这条消息传出去,看看有何反响。

邦皮亚尼回到展位,告诉我和其他同事这件事(当时我们替他工作)。我们都很喜欢这个点子,开始在展位通道里走来走去,把这个即将出名的米洛·特迈什的名字悄悄传出去。当天夜里,在一场宴会上,菲尔特里内利 [14] 走过来兴奋地告诉我们:“别浪费时间啦。我刚刚买下了《现在让我来说》的全球版权!”

从那个时候起,米洛·特迈什成为我生命中一个很重要的人物。我曾经为特迈什的《帕特莫斯岛的销售员》写过书评,并假想这本书是对所有兜售启示录的人的讽刺。在我的介绍中,米洛·特迈什是阿尔巴尼亚人,由于政治左倾而被驱逐出国!他还受博尔赫斯的影响写过一本书,描述镜子在国际象棋中的用途。至于他的这本关于启示录的书,我甚至还捏造了一个出版商,名字一看就知道是假的。我听说,当时意大利最大的出版商阿尔诺多·蒙达多利 [15] 让人把我的书评剪下来,并在上面用红笔写道:“不惜任何代价买下版权。”

但米洛·特迈什不仅仅是这样。《玫瑰之名》的前言援引了特迈什的一篇文章。于是,我在一些参考文献里看到他的名字。最近,在一篇戏仿《达芬奇密码》的文章中,我援引了特迈什的格鲁吉亚语和俄语作品,从而证明他对丹·布朗的小说做出了极有学术价值的研究。我这一生都与米洛·特迈什相伴相随。

托纳克 无论如何,对于那些在书架上拥有众多藏书却从来没读过也永远不会去读的人,你们两位成功地消除了他们的负罪感!

卡里埃尔 我们的藏书并不一定是由已经读过或将要读的书组成,明确指出这一点很重要。它们应该是一些我们会读的书。或者我们可能读的书。即便我们最终可能没有读。

艾柯 藏书是一种知识的保证。

托纳克 这就类似于酒窖。没必要把里面的葡萄酒全喝了。

卡里埃尔 我藏得一窖好葡萄酒。我知道我将把不少好酒传给后代。这首先因为我喝酒越来越少,买酒却越来越多。但我也知道,只要兴致好,我就能下酒窖喝干年份最佳的那几瓶美酒。我买初酿的葡萄酒。也就是说,收葡萄当年下订单,三年以后收到酒。这样做的好处在于,假如是上等的波尔多,酿酒商会把酒存放在酒桶里,等到最佳时机才装瓶。在三年之间,你的酒越来越醇,你也不至于过早喝掉它。这是一种绝佳的方式。三年后,你一般早已忘了自己曾订购过酒。于是,你收到一份自己送出的礼物。这真叫人愉快。

托纳克 书也许也该这么办?把它放在一边——不一定放在酒窖里,等它慢慢成熟。

卡里埃尔 无论如何,这将有助于抵制让人厌烦的“新奇效应”(effet de la nouveauté),否则我们会觉得自己被迫阅读,仅仅因为那是新的,刚刚问世。为什么不把一本“被人谈论”的书放在一旁,三年以后再读?我看电影常常采取这种方法。我既然没有时间看所有必看的影片,就保存那些总有一天我会下决心看的。不久以后,对于大部分影片,我已经失去观看的愿望和必要。从这一点看来,买新酿的酒无疑是一种过滤。我选择自己将在三年后喝的酒。这至少是我自己的心愿。

要么还有一种方法。请一位“专家”(expert)帮你履行过滤的职能,他要比你更精通此道,也了解你的兴趣。多年来,我就是请热拉尔·欧贝雷告诉我必须买哪些书,不论我当时的经济状况如何。他告诉我,我就去买。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就是这样买到了一本18世纪末的小说,《保利斯嘉,或现代堕落:一个波兰女子的近期回忆》(Pauliska ou la perversité moderne, mémoires récents d ’ une Polonaise)。打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在市面上看到这本书。

我一直想在电影里表现这么一幅场景:主人翁是一个印刷工人。有一天,他发现妻子出轨。他找到了证据,一封情人写给她的信落到他手里。于是,他把情书的内容排到印刷机上,脱光妻子的衣服,绑在桌子上,将那封信尽可能深刻地印到她身上。赤裸裸的雪白肌肤成了纸张,那个女人痛苦地尖叫,化身为一本书。这就如霍桑的《红字》的前兆。把爱的字母烙在有罪的女人身上,这样的梦实在是一个印刷工人或者不如说是一个作家的幻想。

* * *

[1] 皮埃尔·巴亚尔(Pierre Bayard,1954—),巴黎第八大学法国文学教授,心理学家。他最有名的作品就是这里提到的《如何谈论没有读过的书》(Comment parler des livres que l ’ on n ’ a pas lus,2007)。

[2] 《芬尼根的守灵》(Finnegans Wake),乔伊斯的长篇小说,以艰涩难懂著称,被称为西方现代文学史上的“天书”。

[3] 《爱经》(Kamas?tra),古印度性爱典籍,也是印度教的重要典籍,大概创作于4至7世纪。

[4] 保罗·法布理(Paolo Fabbri,1939—),意大利符号学家。

[5] 路易·马勒(Louis Malle,1932—1995),法国导演。

[6] 维斯康提(Luchino Visconti,1906—1976),意大利导演,代表作包括《魂断威尼斯》(1973)和这里提到的《豹》(Il Gattopardo,1963)等。

[7] 迈克尔·哈内克(Michael Haneke,1942—),奥地利导演。他在1997年改编了卡夫卡的《城堡》。另一部改编电影可能是指Rudolf Noelte的1969年版本。

[8] 艾玛努埃·勒华拉杜里(Emmanuel Le Roy Ladurie,1929—),法国历史学家。

[9] 《共和报》(La Repubblica),和《晚邮报》名同为意大利发行量最大的报刊。

[10] 康帕尼勒(Achille Campanile,1899—1977),意大利作家、记者、编剧。

[11] 阿纳托尔·法朗士(Anatole France,1844—1924),法国小说家。下文提到的《天使的复仇》(La Révolte des anges)是他的晚期作品。1924年,法朗士在去世以后成为超现实主义者们第一篇檄文所攻击的靶子。

[12] 《高个儿莫南》(Le Grand Meaulnes),阿兰–傅尼埃(Alain-Fournier,1886—1914)创作的唯一一部长篇小说。

[13] 伽斯东·伽利玛(Gaston Gallimard)、保尔·弗拉芒(Paul Flamand)、勒迪–罗沃尔特(Heinrich Maria Ledig-Rowohlt)、瓦伦提诺·邦皮亚尼(Valentino Bompiani):这几位都是欧洲出版界的泰斗,他们分别是法国伽利玛出版社(Gallimard)、瑟伊出版社(Seuil)、德国勒迪–罗沃尔特出版社(Ledig-Rowohlt)和意大利里佐利出版集团(Rizzoli)的创始人。

[14] 菲尔特里内利(Giangiacomo Feltrinelli,1926—1972),意大利出版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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