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人死后他的藏书怎么办
我可以想象,我太太和女儿将卖掉我的全部或部分藏书,用来付清遗产税等等。这个想法并不悲哀,恰恰相反:旧书重返市场,彼此分散,到别的地方,给别的人带来喜悦,激发别的收藏热情。
15 人死后他的藏书怎么办
我很少把藏书展示给别人看。藏书是一种手淫现象,只属于个人,很难找到能够分享同一激情的人。你若收藏美轮美奂的画,人们会纷纷前来欣赏。但没有人会真的对你的旧书藏品感兴趣。他们不理解你为什么要如此看重一本毫无吸引力的小书,并倾注多年心血去寻找它。
我的藏书无所不包,同样很好地反映我本人的天性。在我一生当中,总有人在不停地说我过于分散。我的藏书就是我的形象。
托纳克 让–克洛德,你说你曾卖掉一部分藏书,并且也不觉得特别难过。我想请问二位,你们的藏书将来会有怎样的命运。一旦创造出这么一批藏书,爱书人毕生心血的成果,你必然要考虑,当你不再能照顾它时它该怎么办。因此,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我想谈一谈在你们离开人世以后你们的藏书的命运。
卡里埃尔 我的藏书确实缩减过,奇怪的是,卖掉一整批精美的藏书并没有让我感到痛苦。我反而因此得到一份惊喜。我把部分超现实主义的作品委托给热拉尔·欧贝雷,请他拆分出售。那是一些挺漂亮的藏书,包括珍贵的手稿和带作者亲笔献辞的签名本。
我在付清债务的当天打电话给欧贝雷,了解出售情况。他告诉我,还有不少书没找到买主。我请他寄回剩下的书。出售这批书前后已有四年,遗忘开始发挥作用。我带着意外发现宝物的激动重新看到自己已经拥有的书,就像一大瓶我以为已经喝掉、其实还原封不动的美酒。
我死以后我的藏书怎么办?让我的妻子和两个女儿去做决定吧。只不过,我肯定会在遗嘱里写明,把这本书或那本书送给某个朋友,就当一份身后的礼物,一个信号,一种接力。这么一来,他们不至于完全忘记我。我正在考虑送什么书给你。啊,我要是有你缺的那本基尔歇的作品就好了 [1] ……可惜我没有。
艾柯 至于我的藏书,我绝对不愿意让它们分散在各处。我的家庭可以把它捐赠给某个公立图书馆,或通过拍卖行出售。这样,所有的书就能一起卖给某个大学。这对我来说最为重要。
卡里埃尔 你拥有一批真正意义上的藏书。这是你长期努力建构的杰作,你不愿意看着它四分五裂。这很正常。这批藏书也许和你的作品一样出色地映现着你本人。我自己也是一样:我的藏书无所不包,同样很好地反映我本人的天性。在我一生当中,总有人在不停地说我过于分散。我的藏书就是我的形象。
艾柯 我不知道我的藏书是不是我本人的形象。我刚才也说了,我收藏自己并不信任的作品,因此,藏书是我的反面形象,或我的矛盾人格的形象。我在这一点上不能确定,因为我很少把藏书展示给别人看。藏书是一种手淫现象,只属于个人,很难找到能够分享同一激情的人。你若收藏美轮美奂的画,人们会纷纷前来欣赏。但没有人会真的对你的旧书藏品感兴趣。他们不理解你为什么要如此看重一本毫无吸引力的小书,并倾注多年心血去寻找它。
卡里埃尔 为我们这种有罪的倾向辩护,我会说,你可以和一本原版书保持某种类似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一批藏书就像有一群人相伴,一伙活生生的朋友,一些个性不一的人。哪天你觉得孤单了,消沉了,你可以去找它们。它们一直在那里。我有时还会翻自己的藏书,从中发现早已被遗忘的珍宝。
艾柯 我刚才说,这是一种孤独的恶习。出于某些神秘的理由,我们对一本书的眷念与其商业价值毫无干系。我有一些非常喜欢的书,却不值什么钱。
托纳克 从珍本收藏的角度,你们有多少藏书?
艾柯 我想,人们通常会混淆个人藏书与珍本收藏。我有五万册藏书,分散于我常住的家和其他不常住的房子里。但这都是些现代书籍。我还有一千两百册珍本。两者有所不同。珍本书都由我亲自挑选(并花钱买下);现代藏书有一部分是我多年来陆续买下的,但有越来越多的书是别人送的。我送了一大堆书给学生们,但还是留下很多,算算有五万册。
卡里埃尔 不算寓言和传奇,我总共有三到四万册藏书,其中有两千册古本。有时候有些书会成为负担。比如说,你不能丢掉一本朋友题献的书。这个朋友会到你家。必须让他看见自己的书,并且摆在显眼的位置。
有些人撕下题献页,把剩下的书当旧书卖掉。这和撕下珍本书以便单张单张地卖一样恶劣。我想,你肯定也收到了安贝托·艾柯在世界各地的朋友寄来的书!
艾柯 我做过计算,不过是在较早以前,还得按如今的行情稍做修改。我先估算了米兰的房价——位置既不能在老城中心(太贵),也不在郊外——就一个中产阶级还算过得去的住所来说,每平方米要价六千欧元,一个五十平方米的公寓就是三十万欧元。现在,扣除门窗等必要的占地空间,公寓的所谓“垂直”空间,也就是可以放书架的面积,实际只有二十五平方米。这么算下来,垂直空间的每个平方米要花一万两千欧元。
再来算书架的费用,一个六层的书架,按最低的标准来算,每平方米要花五百欧元。在一个平方米的六层书架里,我大概可以放三百本书。也就是说,每本书的占地费用至少是四十欧元。这比书价本身还昂贵。因此,每个寄书给我的人最好同时附上一张这个数的支票。美术书的尺寸更大,费用也就更高。
卡里埃尔 译本也一样。如何处置你的五本缅甸语译本? [2] 你会说,万一碰上一个缅甸人就可以用来做礼物。但你得碰上五个才成!
艾柯 我有个地下室,专门用来存放我的各国译本。我曾经试着把它们寄往监狱,我当时想,在意大利监狱里,德国人、法国人和美国人不如阿尔巴尼亚人和克罗地亚人多。因此,我就寄后两种语言的译本。
卡里埃尔 《玫瑰之名》被翻译成了多少种语言?
艾柯 四十五种。这个数字与柏林墙倒掉有关,加上俄语以前是整个苏维埃共和国的官方语言,苏联分裂之后就得分别译成乌克兰语、阿塞拜疆语,等等。所以才有这么个夸张的数字。每种语言的译本有五到十册样书,这就有两百到四百册样书进驻地窖了。
卡里埃尔 说句知心话:我有时会假装不知道地把它们丢掉。
艾柯 有一次,为了让组委会主席高兴,我答应担任维亚雷吉奥文学奖 [3] 的评委。我只参与论文类的评审。我发现,每个评委都不分类别地收到了全部参赛作品。就拿诗歌来说吧,你和我都知道,这个世界充斥着诗人,而诗人们都自己掏钱出版美妙的诗作,我那次收到几箱子诗集,不知如何处置才好。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类别的参赛作品。我当时想把这些作品留下来当作资料。不过很快我就面临家里没有足够地方的问题,所幸我最终放弃担任维亚雷吉奥文学奖评委。这场事故就此停息。诗人们是最最危险的。
卡里埃尔 你听说过一个来自阿根廷的笑话吧。你也知道,阿根廷有非常多诗人。其中一位遇到老朋友,把手伸进口袋,告诉对方:“啊!真巧!我刚写了一首诗,我读给你听。”另一位也把手伸进口袋说:“注意,我也有一首!”
艾柯 可是,阿根廷的精神分析学家比诗人更多,不是吗?
卡里埃尔 好像是的。不过,一个人可以既是精神分析学家又是诗人。
艾柯 我的珍本收藏显然不能跟荷兰收藏家利特曼 [4] 相提并论,他创立了神秘哲学图书馆(简称BPH)。近几年来,由于他几乎收齐了相关领域的书籍,就开始收集稀有的印刷初期珍本,即便内容与神秘学无关。他所收藏的现代书籍全放在一幢大楼的顶层,占据整整一层楼,古代珍本则保存在地下室,里面的布置令人赞叹。
卡里埃尔 巴西收藏家何塞·曼德林围绕着一般所说的“美洲”(Americana)主题创建了一批独一无二的藏书。他造了一所房子专门放这些书。他还设了一个基金,以便在他去世以后巴西政府接管他的图书馆。我的藏书要粗陋得多。不过我想特别安排其中两套书的命运。有一套我想是独一无二的,是各种寓言、传奇、神话,世界各国的起源叙事。从藏书角度而言,这些书并非珍本。这些故事没有作者,版本往往稀松平常,书也是用旧的书。我希望把这套三四千册的书捐赠给某个民间艺术博物馆或某个专题图书馆。不过我还没有找到这样的机构。
第二套我想特别安排的藏书(我还不知道该如何安排),是我和我太太一起收集的。我在前面提到过了,16世纪以来的“波斯游记”(voyage en Perse)。也许有一天我们的女儿会对它感兴趣。
艾柯 我的孩子们似乎对藏书不感兴趣。我儿子很高兴我收藏有乔伊斯初版的《尤利西斯》;我女儿常常翻看16世纪玛蒂奥利 [5] 的植物图册。不过仅此而已。话说回来,我真正成为珍本收藏家还是在五十岁以后。
托纳克 你们担心小偷吗?
卡里埃尔 有人偷走我的一本书,那可不是随便什么书,而是萨德的《闺房哲学》 [6] 原版。我想我知道小偷是谁。那是在搬家期间。我再也没能把书找回来。
艾柯 那是某个懂行的人经过。收藏珍本的小偷最危险,他们只偷一本书。书店老板最终会认准一些有偷窃嗜好的客人,并通知其他书店的同行。对收藏者而言,普通小偷并不可怕。想象一下,倒霉的橇门小偷如何才能冒险窃取我的藏书。他们得花整整两夜才能把所有书装箱,再用一辆大卡车运走。
随后(倘若不是亚森·罗宾 [7] 买下全部赃物并藏进奇岩城),旧书商会狠狠压价,让他们大吃苦头,并且只有那些无所顾忌的书商才会接受,因为很显然这是一批被盗的书。另外,一个好的藏书者会给每册珍本做记录卡,写明书上的各种缺陷,以及确认此书身份的各种标记。警察局也有专门负责艺术品和珍本盗窃的部门。比如在意大利,这个部门当年在寻找战争期间丢失的艺术品时训练有素,还是很有效率的。最后,小偷如果决定只拿走三本书,也肯定会弄错,他会选择最大部头或装订最精美的书,以为这是最昂贵的。最珍稀的书很有可能小得毫不起眼。
最大的风险是某个疯子藏书者专门派来的小偷,他知道你有某本书,坚决想要,即便付出盗窃的代价。不过,你得有1623年的莎士比亚“第一对开本”,否则可不值得冒这个险。
卡里埃尔 你知道,有些所谓的“古董商”会提供某种出售清单,上面的古董家具都还在主人家。你若感兴趣,他就安排盗窃,并且只偷你要的那件家具。不过,我基本同意你刚才的说法。我家曾经被盗过一次。小偷拿走了电视机、收音机之类,但一本书也没拿。他们偷走了一万欧元,但只要拿一本书就是这个数目的五到十倍。我们受到无知的保护。
托纳克 我想,所有藏书家都或多或少做着火灾的噩梦?
艾柯 哦,是的!正因为这样,我才花了一大笔钱给我的藏书买保险。我在小说里写到图书馆被烧不是偶然。我总是害怕家里着火。我知道这是为什么。我三岁到十岁期间住的公寓,就在本城消防队长家的楼下。常常,有时一周好几次,夜里起了火灾,在警笛之后,消防队员前来把他们还在睡觉的队长拉走。他的靴子在走廊里震响,常把我吵醒。第二天,他太太会告诉我母亲惨剧的所有细节……你瞧,我的童年就萦绕在火灾的威胁之中。
托纳克 我很希望把话题转回到你们的藏书的命运上……
卡里埃尔 我可以想象,我太太和女儿将卖掉我的全部或部分藏书,用来付清遗产税等等。这个想法并不悲哀,恰恰相反:旧书重返市场,彼此分散,到别的地方,给别的人带来喜悦,激发别的收藏热情。你肯定还记得西克斯上校,他是很有钱的美国藏书家,收藏了你能想象到的最令人惊叹的19至20世纪法国文学作品。他在生前就把藏书卖给特鲁奥 [8] 。整个拍卖持续了十四天。我在这次令人难忘的拍卖之后遇见他。他毫不遗憾,他甚至还很骄傲,在两个星期里惊动了数以百计真正的爱好者。
艾柯 我的藏书主题非常冷僻,我甚至不知道究竟有谁会感兴趣。我不愿意让我的书落到某个信神秘术的人手里,他肯定会对这些书感兴趣,但却是出于别的用意。也许我的藏书会让中国人买走吧?我曾收到一期在美国出版的《符号学》 [9] 杂志,那一期是中国符号学专题。杂志引用我作品的次数甚至超过了一般专著。也许,有那么一天,我的藏书将引起中国研究者的特别兴趣,也许他们将会比别的人更有志了解西方的种种荒唐。
* * *
[1] 基尔歇最早的作品《磁学》。艾柯独缺这一本,并在前文中表示,为了这本书将不惜任何代价。
[2] 依据惯例,一部作品被翻译成其他语言出版时,原作者和出版社会分别收到数量不等的样书。
[3] 维亚雷吉奥文学奖(prix Viareggio),意大利文学奖项,始创于1930年,目前分为四类奖项:处女作类、虚构类、诗歌类和论文类。
[4] 利特曼(Joost Ritman,1941—),他在阿姆斯特丹创立了神秘哲学图书馆(Bibliotheca Philosophica Hermetica)。
[5] 玛蒂奥利(Pietro Andrea Mattioli,1501—1577),意大利医生,植物学家。
[6] 《闺房哲学》(La Philosophie dans le boudoir),萨德1795出版的小说。
[7] 亚森·罗宾(Arsène Lupin),法国作家莫里斯·勒布朗(Maurice Leblanc,1864—1941)所创造的侠盗。下文的奇岩城(Aiguille Creuse)是小说中的地名,据说是自恺撒征战高卢时代起历代将王的藏宝处,被亚森·罗宾发现。
[8] 特鲁奥(Drouot),法国最大的拍卖行之一。
[9] 《符号学》(Semiotica),符号学研究杂志(英语和法语),创刊于196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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