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从公司辞职出来自立门户的人,时常会有这种感受——
害怕接电话。
以前在公司上班时,即使办公室里的电话响个不停,也可以当作是职场里的背景音乐,不至于一听到电话响就心神不定,更体会不到电话铃声犹如利刃一般直戳心脏的感觉。
然而,当自己开设工作室后,每次听到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就会意识到:这是前奏曲,接下来会有人对我提要求或有事通知我。
如果是平常的业务联系,一般会发邮件或打手机,朋友邀约喝酒也一样。但既然特地打到工作室的固定电话来,那很可能是出于以下缘由:某个项目迟迟未完成,对方打电话来催促;某个项目刚完成,自己刚松了一口气时,对方却打电话来说计划有变——也就是说要全部推翻重来;对业务、报价不满而打电话来投诉……而这个打电话来的人,往往属于那种对IT方面一窍不通的年龄层——即婆婆妈妈型的客户。
惠介从电脑显示屏上移开视线,怔怔地盯着办公桌旁的电话。前年春天,他从工作了十一年的广告代理公司辞职,自己出来做平面设计师。自立门户两年后他才知道:世上有比电话响声更可怕的——那就是电话不响。
客户要下新订单时,大都是通过印在名片上的工作室电话进行联系。业务繁忙的时候,电话铃声固然很讨人嫌,但当这电话一连几天都没有动静时,自己就会觉得仿佛已被这个世界抛弃。
就像现在一样。
这一次,说不定真的要被世界抛弃了——但愿这只是自己神经过敏。进入二月以来,连一份业务订单都没拿到。而这个月只剩下一周了,也就是说,将近一个月没有订单了。
之前的最后一个项目已经在两周前完成——只有四页纸的灭白蚁公司的宣传册。要放在以前,三两下就能做完。但这次却宁可花时间慢慢做,甚至亲自动手绘制白蚁头戴天使光环升天的插图,一直拖到截稿日才交稿。因为,做完这个项目之后就无事可干了。
为什么会这样呢?
惠介把视线转回到办公桌上的两台电脑上,长叹了一口气。
两台电脑,显示屏大的那一台专门用作设计,另一台是为防不时之需的备用电脑,用来收发邮件和处理财务。备用电脑每隔一小时就会自动确认有无收到新邮件,屏幕壁纸上,一只笑翠鸟正歪头沉思;而那台设计专用电脑已经好几天没开机了,显示屏看上去就像一个黑洞——这是自己挖的墓穴。
刚开业时还是挺顺利的,月收入竟然超过在公司上班时的三倍。然而,订单蜂拥而来的盛况仿佛只是开业贺礼,仅仅持续了半年。而且,自由职业者的开销也很大。从第二年开始,收入就跌到在公司上班时的水平线下了。如果算最近几个月的平均值,甚至比刚进公司时的工资还低。一想到渺茫的前景,惠介的胃部就隐隐作痛。
“为什么会这样呀?”惠介向电脑桌面上的笑翠鸟抱怨道。这照片是四年前他去澳大利亚拍摄外景时拍下的。
在广告代理公司工作期间,他曾获得过几次广告奖,他的竞标设计方案也曾多次胜出,所以赢得了许多大客户。惠介对自己的技术还是很有信心的。
也许是自己缺乏推销才能吧?确实,有很多广告设计师光凭三寸不烂之舌吹吹牛皮就能混饭吃。但自己不是这种类型。他给自己立下一个规矩:不和私下要求拿回扣的客户打交道。他相信,只要技术过硬,就一定能获得业内人士和消费者的认可。
他仿佛听到笑翠鸟嘎嘎嘎的嘲笑声。
惠介又叹了一口气,心想自己也许不适合创业,虽然自己不愿意承认。他往椅背上一靠,没提防脚轮向后滑动,一头撞到了复印机上。
半年前,他退掉了在麻布区租下的工作室,搬到自家附近的这个单间来办公。这里的租金只需原来的一半。狭窄的工作室里堆放着两台电脑、复印机以及其他器材杂物,简直跟仓库一样。明明没什么活干,但他还是每天开车过来。
他不打算到处去推销业务。他认为,对于一个自由职业的设计师来说,推销无异于向别人宣告失败。“那家伙揽不到活儿做。”——一旦这臭名声传出去,业务规模和报酬肯定都会大打折扣。所以,除了继续等待之外别无他法,就像垂钓的渔夫等待大鱼上钩一样。
惠介对着电话击掌合十,拜了几下。
“啪,啪,来吧!”
为了转运,上周他刚把来电铃声换成了《娃娃兵进行曲》——就是《三分钟烹饪》节目的主题曲。
“啪,啪,啪,来吧,来吧,来吧!”
他对着电话伸出双手,摆动手指,口中念念有词:
“阿布拉卡达布拉。”[1]
他一边自责:我到底在干什么呢?一边继续摆动手指,喃喃念道:“芝麻,开门!”
就在这时,不到十平方米的工作室里突然响起了《三分钟烹饪》的主题曲。
来了!
惠介正迫不及待地要拿起电话时,忽然转念一想,又把手缩了回去。
等一等,等一等,不能着急。这么快接的话,对方一下子就会看出自己没活干,而且还能看出工作室很小。
他眼巴巴地看着电话铃响了三遍。
不过,他心中自然是无比焦虑:说不定对方见没人接电话就忽然打退堂鼓了呢?他的手指握成鹰爪状,蠢蠢欲动。
啊,终于拿起了电话!
“你好,这里是望月设计工作室。”
但愿是长期宣传活动广告的项目……不,不必这么贪心。就算是烦琐而赚头又少的商品目录也行。虽然刚自立门户时,他是不肯接这种业务的。
电话里传来一个熟悉——确切地说是曾经熟悉的声音。
“喂,惠介。”
“唉,怎么是你呀!”
心里话一下脱口而出。
电话是乡下的母亲打来的。已经很久没听过她的声音了。平时她说起话来总是慢吞吞的,但今天却有些不一样。
“喂、喂、喂……你、你别急,听我说。”
“你自己先别急呀。”
“你、你、你父亲病倒了。”
父亲?
他稀里糊涂地冒出一句:
“什么乱七八糟的?”
一直以来,父亲仿佛是“健壮”的化身,体脂率可能比他儿子还要低得多。这跟他的工作有关——他从事的是农业。
“他一早起来就有点儿不正常,嘴里说着莫名其妙的话,然后就只能发出些咿咿呀呀的声音,而且坐在椅子上就站不起来了。”
惠介心想:现在母亲说的话也是莫名其妙啊。
“父亲是得什么病了吗?”
父亲今年七十岁,已经是个老大爷了,但他却觉得自己还是个中年人。惠介已经两年没见过父亲了——自从前年正月跟父亲大吵一架之后,他就再也没回过静冈县的父母家。
“我立刻叫了救护车送到医院,医生说要马上做手术,现在就在手术室里呢。”
手术?
听到这两个字时,惠介才渐渐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刚才他还以为父亲只是得了重感冒、干农活时扭伤了腰之类的小病痛。因为自从惠介不回乡下之后,母亲就会时不时找些借口打电话过来。
“嗯……等等,你说的手、手、手……”惠介刚才还在嘲笑母亲说话不利索,现在连自己也舌头打结了,“……手术是怎么回事?没有生命危险吧?”
电话那头,母亲没有回答。
惠介抓着话筒的手心开始冒出汗来。
“喂,喂……”
“……但愿如此。”
自己的父母一定会健康长寿,尽享天年,喝得醉醺醺的叔父会在葬礼上羡慕地说道:“这算是喜丧啊。”——对于拥有年迈父母的子女来说,这种想法很自然。虽然并没什么根据,而且惠介自从两年前和父母吵架之后就再也没回去过。
“父亲意识还清醒吗?”
“早就昏迷不醒了。”
母亲生气地说道。她大概是不知道该对谁生气,所以只能把气撒到儿子身上。
“在哪家医院?”
母亲说了一家市内最大的综合医院的名字。这家医院离他们家很远,一般没什么事的话都不会上那儿去。可见这次真的非同小可。
“你能过来一趟吗?”
“嗯,好的。”
母亲又像叮嘱似的补了一句:
“马上!”
每当想不到晚餐要做什么菜时,美月就会往超市里跑。侦查科的老刑警不是经常说“破案线索要去案发现场找”嘛。不过,今天似乎还是找不到什么灵感。
她把货架上所剩无几的鸡蛋放进篮子,又看了一下鱼和肉的柜台。今天好像没什么特别优惠的商品。是买鱼还是买肉呢?是做日式菜还是西餐呢?嗯……
如果昨晚吃肉,那今天就吃鱼;如果昨晚吃鱼,今天就吃肉。本来是很容易决定的,但不巧的是,昨晚吃的既不是鱼也不是肉,而是八宝菜。
嗯……
一起推着购物车——确切地说是紧紧地攀在上面的宝贝儿子银河忽然唱了起来:“今晚今晚吃汉堡!牛肉牛肉吃牛肉!”
这是什么歌来着?可能是在幼儿园里学的吧。美月下午做完四个小时的钟点工后,去幼儿园校车站点把银河接回来,回家途中顺便走进了超市。
银河像玩单杠一样,一边紧紧地攀着购物车扶手一边扭动腰肢。
“大口大口吃汉堡!牛肉牛肉吃牛肉!”
噢,原来是电视广告歌曲——是儿子在看动画片时插播的冷冻食品广告。银河一边随着“牛肉牛肉吃牛肉”的节奏扭动腰肢一边看着妈妈,那眼睛就像亮晶晶的星星一样。
“汉堡?前两天不是刚吃过嘛。老吃汉堡,小心会变成牛的哦,头上会长角的哦。”
“真的假的?”
银河虽然喜欢顶嘴,但毕竟只是个五岁小孩。他把眼睛睁得圆圆的,有点害怕地摸着自己的头顶。
“好像长出一点点了……”
——其实那是昨天撞到柜子上鼓起来的大包。
“只要不挑食,什么都吃,就不用怕。”最近汉堡确实吃得太多了。
“今晚今晚吃咖喱饭!”
银河小声地唱道。他抬头看着妈妈,似乎对唱歌的效果有点信心不足。
咖喱也不能吃。美月虽然挺同情小家伙的,但他的皮肤过敏还没好,所以有辣味的东西还是尽量不让他吃。
先随便买点儿蔬菜和水果吧。为了家人的健康(同时也出于自己美容的目的),蔬菜沙拉和水果是每天餐桌上的必备之物。
买油麦菜时,要选购那些外包装上贴有农家照片的。她挑了个女农家的,看起来似乎比较放心。
买番茄时,要看跟番茄蒂相反方向的尾部——如果这里有个清晰的星形标记的话,味道会比较甜。这个诀窍是上次去惠介父母家时学到的。他们家种了番茄。
以前,三天两头就会收到乡下寄来的蔬菜。但最近很久没收到过了。惠介和父亲大吵一架之后,对母亲撂下一句:“以后不用再寄这些土里土气的东西来了。”那些蔬菜是种来自家吃的,卖相确实不敢恭维,不是沾满泥巴就是有虫子。不过,番茄还是非常新鲜可口的。
买黄瓜也要仔细挑,尽量选直的。稍有点弯曲就很难切。
然后买水果。挑了两个苹果。橘子有点吃腻了,不如买些橙子,对了,买本地柑也行。
一看标价,却突然被上面的“高价”二字电了一下,于是美月把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哎呀,买一个本地柑的钱够买两根萝卜了。草莓也算了,买一盒的钱够买三根萝卜呢。菠萝呢?惠介和银河都喜欢吃菠萝,一看见菠萝摆上桌,两人就会兴奋得跳起菠萝舞来。
最近一段时期,蔬菜和水果都很贵,不能太大手大脚。她把钱包捏得很紧。因为惠介的月收入每况愈下,就像走下坡路一样。美月的忍耐仿佛一块悬崖边上的石头,随时会滚下去。
惠介曾经说过这样的豪言壮语:“我不会一辈子在公司里打工的。我要在前人没走过的地方走出自己的路。”可如今,还没闯出一片新天地,却已经迷路了。最近,他甚至在从冰箱取出第二瓶啤酒(其实从去年起,惠介就改喝第三类啤酒[2]了)时,都要看美月的脸色。美月心想:虽然自己没发什么牢骚,但看他这个窝囊样,确实是前途堪忧啊。
眼下,靠惠介刚开设工作室时的积蓄还能勉强过日子,但差不多是时候放两句狠话了。她盘算着这么开口:
“不如我出去全天打工算了。你嘛,在业务走上正轨之前,暂时先在家里做个家庭主夫吧。”或者这么说:“其实,也不一定非得自己创业的。可能你更适合做个工薪族吧。”
嗯……也许换些别的措辞更好?惠介有个臭毛病——一旦说出口的事,别人怎么劝都不肯听。所以,如果毫不留情地否定他的话,说不定他反而会意气用事,在歧途上越走越远……这就是所谓的男人的自尊吧。唉,真麻烦。
在美月看来,男人的自尊就像菠萝的叶子一样。带叶子的菠萝确实好看,也更有菠萝样。但你知道吗——
在运输过程中,菠萝的叶子很碍事,而且又不能吃。所以,在放进冰箱之前要剥下来扔掉。就好像雄孔雀的羽毛一样,只是漂亮,却飞不起来。
嗯……眼下的策略嘛,先在每天吃饭时让他慢慢认清严峻的现实吧。美月一边盘算着,一边把半个菠萝放回货架上。最后,还是像平时一样,把一袋特惠装的橘子放进篮子里。
在蔬果区这里,银河明显没什么兴致。他整个人攀在购物车的扶手上,还自以为在推车呢。美月在蔬果区又转了一圈。这时,她偶然看见了立在茼蒿货架前的广告:
应季蔬菜,冬天火锅必备。
对哦,很久没吃火锅了,今天不如就吃火锅吧。惠介当然会双手赞成,因为吃火锅时可以趁机拿出珍藏的纯米酒来喝两杯。除了鱼之外,火锅里还可以放些肉丸子进去,这样银河也喜欢吃。而且火锅还省事,这点尤其重要……
不对不对,主要还是为家人的健康考虑——吃火锅既能暖身体,又能摄取多种营养,何乐而不为?前不久,在健康知识节目中看到说:“吃应季蔬菜对身体最好,因为应季蔬菜的营养价值是最高的。”银河皮肤过敏时,美月曾看过一些中医方面的书,书上好像也是这么说的。
既然决定吃火锅,那就首先买应季蔬菜吧。
她拿起一把茼蒿。
其他的呢?
嗯……
美月又开始犹豫了。
眼下,哪些算是应季蔬菜呢?
超市里一年到头都摆着各种蔬菜和水果。现在是二月,买不到的蔬菜好像只有玉米和毛豆吧。噢,不对,毛豆上次还见过有卖的,虽然价格贵得离谱。
对于出生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其实也是刚刚赶上)、一直在东京长大的美月来说,确实很难分清哪个是应季蔬菜。
黄瓜、茄子属于夏季蔬菜,这个倒是知道的。因为冬天时价格会上涨。——她是通过标价牌上的数字来推测某种蔬菜是否应季的。
看价格的话,白菜和萝卜可能是应季蔬菜。那么胡萝卜呢?蘑菇呢?
真是一头雾水。
话说回来,这些胡萝卜和蘑菇到底是谁种出来的呢?又是怎样种出来的呢?虽然外包装上标明了原产地,但美月还是对这些情况一窍不通。
蘑菇不至于像松蘑一样要到山里去采摘,所以应该是在工厂里种出来的吧?豆芽听说是在工厂里种的。胡萝卜属于根菜类,印象中大概是像土豆那样在地下成串地生长。菠萝呢?就完全没什么概念了,甚至从没想象过它是怎么结出果实来的。草莓也一样。
结婚之前,美月去惠介父母家拜访时,曾问过:“番茄是树上长出来的吗?”惠介母亲听得一愣,说道:“你不会以为是像柿子树那样的吧。”
美月心想:唉,我是因为听惠介父亲说“今年番茄树的长势不好”,所以才这么问的。她不知道乡下人会把一株一株的蔬菜也称为“树”,也并没有把番茄树想象成柿子树那样子,而是觉得可能跟橄榄树差不多。
下午两点四十五分。虽然不是繁忙时段,但超市里的背景音乐、广播声音、人声混合在一起,十分嘈杂,所以美月没听到手机响。
“妈妈,你的包里在响呢。”银河提醒说。
美月从挎包里掏出手机来。手机正响起《世界的尽头》——这是惠介来电时的专用铃声。
惠介很少在这个时候打电话来。通常是这样一种情况:惠介早上出门时说:“今天可能晚点儿回来。”然后到傍晚时就发来短信:“我一会儿就回去。”
“喂……母亲说……”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我父亲……倒……”
超市里太吵了。美月捂住另一边耳朵,听着惠介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如果没听错的话,他说的是——
“我父亲病倒了。”
新干线列车的车窗外,大海一望无际。
“大海!”
银河伸出食指指向窗外,欢快地叫了一声。
这是惠介时隔两年后再次回乡下。银河是第一次坐电车回爷爷奶奶家,所以一路上特别兴奋。惠介自己开工作室时购置的“大众高尔夫”汽车已经在四个月前卖掉了。
从惠介家所在的东京郊外到静冈县的父母家,如果是在回乡高峰期开车回去的话,需要半天时间,而坐电车的话,则近得出乎意料。没成家前,他还没买车,每次坐电车回去都感觉近得离谱。全程还不到两个半小时。
这时,银河又指着右侧窗口叫道:“富士山!”
每次回乡旅途中,惠介都会眺望着渐渐由小变大的富士山。今天也不例外,在渐渐西沉的夕阳下,富士山那黑沉沉的影子屹立于窗外。
红色的天空把富士山映照成暗红色。对于没见过富士山的人来说,这景色自然很美。但在此时的惠介眼里,这颜色却似乎有些不吉利。
列车驶进了隧道。窗外的房屋、群山、逐渐迫近的富士山都一起从视野中消失了。
父亲会死掉吗?
不可能吧。
这个问题,他还从来没想过。
两年前的正月,不辞而别地离开父母家时,他真的恨不得以后都不再见面了。可是现在……
在惠介心目中,父亲是这样一种形象:头脑像放久了的年糕一样发硬,甚至还有点发霉。惠介从青春期到现在年过三十五,始终都和父亲无法互相理解。惠介尽可能避免让东京的熟人朋友们和父亲碰面——他看上去就像是电视上那种土里土气的乡巴佬。
在广告代理公司上班期间,惠介曾为移动电话公司设计过一个家庭电话优惠套餐的广告。为此,他还去了一趟八岳山山脚下采风,拍摄了父子俩(由演员饰演)在旧民房的廊檐下对酌的情景。当时设计文案的是个还没成家的小伙子,他写的广告词是这样的:
我也当上了父亲。现在,我可以和老父亲推心置腹地谈谈心里话了。
——推心置腹地谈话?不可能的。跟这个一碰见年纪比自己小的人就喜欢训话的糟老头子有什么可谈的?
可是,如果没有了父亲,就会觉得很无助。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就是有一种无助感。
对于惠介来说,父亲就像是长年耸立着的富士山一样。当然,这比喻并不带什么褒义,并不是说父亲能起到慰藉心灵的作用。
穿过长长的隧道,右边车窗外再次出现了富士山的雄姿。
“富士山,好大!”
银河把双手和脸颊贴在窗上,大声叫嚷着。富士山确实很大,仿佛从浅黑色天空切取了一块三角形出来似的。
世上大多数人都很喜欢富士山。但出生于山脚下的惠介却觉得富士山有一种压抑感。
居住在当地的人并不是每天都能看见富士山,只不过偶尔一抬头才忽然发现它高耸于眼前。静冈县市区的居民向来觉得自己算城里人,但巨大的富士山却不时出现在眼前,打破他们的这个幻想。
惠介在当地读高中时就已经打定主意,甚至还向周围人宣布说,自己将来要从事艺术方面的工作。但从富士山吹下来的冷风,却仿佛时时在提醒他:你别做梦了,这里又不是东京!这风声像极了父亲那浑浊沙哑的声音。
然而,惠介却从没想过富士山有朝一日会消失。因为一直以来,富士山就那么亘古不变地耸立在那里。
调为静音模式的手机发出了嗡嗡的蜂鸣声。惠介跑向车厢连接处,他没看来电显示就知道是进子姐打来的。
“喂,嗯,我在新干线列车上。还有二十分钟……不,三十分钟左右吧。”
中午,惠介在工作室里接到母亲电话时,就觉得很诧异:自己并没把工作室的电话号码告诉过母亲,那母亲是怎么知道的呢?
不过,他刚放下电话,手机就响了——进子姐打来的。她说,母亲打过电话到惠介家里,但没人接,所以才从她那里要到了工作室的电话号码。几位姐姐里头,就只有进子姐还经常跟惠介保持联系,所以知道他的工作室电话。
这时,惠介又想到了一个不能失去父亲的理由:对自己来说,父亲是唯一一位男性亲人了。
惠介是家中最小的儿子,上面还有三个姐姐。外人都想当然地认为:他一定是被娇生惯养着长大的。惠介认识的一位朋友,上面有三个哥哥,处境可谓截然相反。这位朋友曾无比羡慕地对他说道:“你简直就是生长在花园里啊。而我嘛,上面有三个哥哥,家里就像是狮子笼一样。”刚结婚那会儿,惠介承诺说会分担家务活,但实际上他既不会做饭,也不会打扫卫生、洗衣服。美月见状,冷嘲热讽道:“真服了你,简直就是个被宠坏了的小王子。”
其实,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如果说他在家里备受“疼爱”,那也是类似于相扑训练场上的那种“疼”。跟没有鬃毛的狮子一同生活在笼子里,也是相当可怕的。利爪虽然不露锋芒,但却是用指甲锉磨尖了的,威力相当大。而且她们还有男人所没有的毒牙。
“父亲怎样了?”
父亲出事之后,惠介和进子姐是第三次通话了,所以渐渐了解到一些情况。不过,毕竟几位姐姐都没住在娘家,进子姐也只是因为早一步赶回去,才从母亲那语无伦次的话语中整理出这些信息:
今早五点,父亲起来时,就开始感觉身体不适。母亲觉得可能是他最近太忙的缘故,就让他在家休息,不要去田里。
(惠介心想:忙?按父亲种植的番茄生长期而言,现在应该不是农忙时期呀……)
但父亲的情况却越来越糟,说话也含糊不清,甚至坐在椅子上站不起来。母亲惊慌失措,连忙叫救护车。父亲一被送到医院就立刻接受检查,随后被推入了重症监护室。
“脑梗塞。”
医生只说了这么一句,关于具体病情也没告诉母亲。
“可能并不是医生没说,而是咱妈当时慌里慌张的,没注意听吧。她一向是这样的啦。”
父亲现在还在重症监护室里。母亲在电话里说“做手术”,不过好像并不是开颅手术这样的大手术。
“噢,那就不至于会怎样嘛。”
——惠介觉得不好开口,所以故意含糊其词。所谓的“怎样”,当然就是指“病危”或“死”的意思。
“……”
进子姐没有说话。
“喂,喂,你先别挂呀。”
电话里传来了进子姐的叹息声:
“现在的医生,连句安慰话都不肯说。不过,情况确实不容乐观。”
车窗外,夕阳已经全落下去了。富士山渐渐融化于暮色之中。
惠介抱着银河在站台上小跑起来,下了楼梯。故乡车站的检票口外是一片苍茫夜色,仿佛是一个大黑洞。
环形交叉路上停着一辆出租车。他们上了车,把目的地告诉司机。
美月让银河坐在自己的大腿上。她伸出手来,紧紧地握着惠介的手。
惠介心想:她大概是在安慰我说“没事的”,又或许是在鼓励我说“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坚强”。美月读小学时,父亲就去世了。
远处,一片低矮的楼房中,有一栋阴森的墓碑似的大楼格外显眼——这就是那家综合医院了。
在医院一楼像走迷宫似的转了好一会儿,才来到一扇用蓝色字写着“ICU”的磨砂玻璃门前。惠介的三个姐姐坐在门外,活像是日光市东照宫里的三只猴子[3],又像是生死之门的守门人。
坐在长椅最外侧、身形最瘦长、头发随便扎成一团的就是进子姐。她转头看见惠介,便像个大叔似的举了一下手,但却绷着脸,并没像平时那样“嗨”地打招呼。她看了美月一眼,算是打个招呼,随即伸出长手,轻轻地摸着银河的脑袋。
银河却倒吸了一口冷气,紧紧地抓着妈妈的裙子往后退。他上次见到几位姑姑时只有三岁,所以当然不记得了。
坐在长椅最靠里面的是刚子姐。她一开口就像是亮起黄牌警告的哨子声:“怎么这么迟?”
她看了一眼手表,说道:“六点二十三分。”
惠介也不知道精确到分钟单位有什么意义,只是条件反射式地道歉说:“不好意思。”
刚子姐的圆脸上,双眉竖起,活像表盘上指着十点十分的指针,而她的嘴唇则指向八点十八。她是家中的长女,比惠介大八岁。从小时候起,她就俨然是惠介的又一位母亲。
“好久不见。”
坐在长椅中间,像招财猫一样傻笑着挥手的是诚子姐。诚子是三姐。她像女主持人一样侧身坐着,只是把一头棕色齐肩发修饰下的脸庞转了过来,笑了一下。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总算来啦,怎么说你也是家里的长子嘛。”
对于诚子姐的话,最好是左耳进右耳出。惠介早就习惯了。
“父亲现在怎样?没事吧?”
惠介问道。他并没对着其中某个人发问。从小时候起,每当三位姐姐同时在场时,他都是这样说话的。
三位姐姐同时动了一下脑袋——刚子姐眉头紧皱地摇摇头;进子姐向右边侧了一下头;诚子姐不太自信地点点头。看这意思,大概全都是“不清楚”吧。
这三位姐姐,如果两两对比的话,可能觉得长得不太像。不过,像现在这样,从右到左按刚子姐、诚子姐、进子姐依次排列在一起的话,一眼就能看出有明显的血缘关系。如果刚子姐右边加上母亲、进子姐左边再加上父亲的话,一定会成为一帧富有层次感的照片。
眼下,这串连锁的其中一角却随时可能崩溃。在这种时刻,惠介却还有这份闲心——或者应该说,正是在这种时刻,惠介才有余暇一边看着三位姐姐的面孔,一边胡思乱想吧。那么,自己应该坐到哪边去呢?惠介自己也不清楚。美月曾对他说过:“你发呆的表情像你妈,笑的时候像你爸。”——父亲的笑脸是什么样的?似乎很久没有看见过了。
进子姐把裹着紧身牛仔裤的双腿换了个姿势,耸了耸肩。
“我们只是在这里等着,还没跟医生说上话。”
重症监护室的门是磨砂玻璃做的,看不见室内的情况。
刚子姐把她那指向十点零八的双眉转向那扇门,说道:
“这家医院太差劲了,名声很臭的,连个老医生都没有。我早就说过不能来这家医院嘛。”
刚子姐家和父母家同在市内,坐车七八分钟就到了。她应该是最先赶到的吧。她身上穿着平常的长袖棉毛衫和运动裤。
诚子姐也向美月挥了挥手:“我很久没见过你了。你还好吧?这件衣服挺漂亮的嘛,肯定是特意换上漂亮衣服才过来的吧。”
美月大概是听出了她话中带刺,于是只回答了一句“好久不见”,就低下头,紧紧地搂着银河的肩膀。
其实,诚子姐自己也不见得是没换衣服就立刻赶过来的。她显然是梳妆打扮过了,手上搭着一件衣领印有名牌标志的长外套。她家住在名古屋,显然也是刚赶到不久。
银河站在长椅对面的墙壁前,不停地眨眼。他好像正看着旁边一个坐在地上打游戏机的小女孩——那小女孩支起双腿,手指啪啦啪啦地按着游戏机。
小女孩名叫阳菜,今年七岁,是诚子姐的独生女儿。
刚子姐用利剑似的锐利目光扫了一眼诚子姐:
“快让她别玩了。在这种地方还玩。”
“刚子姐,现在医院里都允许使用智能手机和游戏机啦。你没听说吗?你也太落伍啦。”
“不是这个问题。”
“阳菜也担心外公呀,她是为了缓解不安情绪才打游戏机的。阳菜,对吧?”
“我……”惠介本来想说“我看不像”,但嘴巴却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在这几位姐姐面前,他曾无数次因为多嘴而惹祸……那经历简直是不堪回首。被三位大姑子气焰盖过一头的美月看着惠介,似乎在为他加油。
这时,进子姐“啪”地拍了一下手。
“阳菜,快把游戏机收起来。惠介舅舅他们来了。”
随即又连拍了几下手。
这拍手显然起到了威慑力。阳菜在游戏机上游走的手指停了下来。她赌气似的甩了甩酷似母亲的齐肩发,把头扭向一边,刚好碰上了银河的目光。
阳菜连忙把头扭向另一边。银河脸红了,不停地眨眼。他似乎已经忘记了两年前回乡下时被阳菜捉弄的事——当时,阳菜把一个橘子放在他头上,说:“你是镜饼[4]哦,站着别动。”
“母亲呢?”惠介问道。
进子姐像外国人一样摊开双手说:“回家去了。”
“啊?”
惠介还以为母亲在重症监护室里。
“诚子到医院前,我家那位就开车把母亲送回家了。”刚子姐说道。她说这话,大概是想暗示说:“我和老公早就赶到这里了。”她老公在当地的信用社上班。
进子姐耸了耸肩。脖子上那条自己设计的玻璃项链轻轻摇晃。
“母亲说,不能因为担心父亲就一直待在这里,得回去看看大棚。她还说,父亲睁开眼时,第一句肯定是问大棚怎么样了。”
家里搭了两座塑料大棚种番茄。往年都是七月定植,九月开始上市,过年时收获。今年还在继续种吗?就算还在种,冬季供货也就一周两次,所以大棚放个一两天没人看也无所谓呀。
祖父在世时,主要是种植水稻等农作物。后来在惠介读高中二年级时,父亲改为了种番茄。
“政府老说要缩小耕地面积,米没法种啦,没赚头。种菜倒是有赚头,但太累了。不过,听说种番茄比较轻松,不用怎么浇水施肥,种出来的番茄味道反而好吃。简直是个孝顺儿子。”
于是,父亲就卖掉一半耕地,并用到手的钱搭建了塑料大棚。说是种番茄轻松,但父亲却从早到晚地待在大棚里,感觉似乎一点儿都不轻松。
“这种时候还回家去?”
惠介惊讶地问道。刚子姐噘着的嘴巴松弛下来,叹了一口气。
“就是这种时候才要回家去嘛。在这里等得很难受的,简直是坐立不安。我和母亲都在这里待了好几个小时啦。”
——“我和母亲”这点绝不能含糊。从这语气来看,进子姐大概也是刚到医院不久。进子姐在富士山山脚下的小镇开了一间玻璃工艺作坊,自己一个人生活。
“噢,对了。”进子姐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就换了个话题,想以此缓和刚子姐造成的紧张气氛,“母亲说有件东西要给惠介。”
“给我?”
惠介正想问是什么东西时,重症监护室的门开了。
里面走出来一位看起来比惠介还要年轻的医生,感觉只会耍帅,不太靠谱。这种形象,在医疗剧里经常见到——就是院长巡查病房时尾随在最后面的那种跟班角色。看见医生出来,诚子姐立刻走上前去。
“医生,我父亲怎么样了?”
医生茫然地扫视了大家一眼,不知道应该跟其中哪个说话。
“患者的妻子呢?”
“她有事走开一下。没关系,你跟我们说就可以了。”
进子姐的口吻像在哄小孩似的。医生则像交出藏起来的玩具似的说了一句:“嗯……应该已经度过危险期了。”
听到这话,大家都呼地松了一口气,那阵势仿佛山风扫过似的。
“也就是说抢救过来了?”
刚子姐问道。她说话时不太客气,未免让人感觉到:面对着比自己小一轮的年轻医生时,她是故意不使用敬语的吧?
医生只是眨了眨眼睛。
“抢救过来了吧?”
继续追问的刚子姐的双眉指向了十点零七。“院长跟班”从她脸上移开视线,说道:“这个嘛,还不好说……为了保险起见,也可以叫亲属朋友来跟他见上一面。”
这叫什么话!莫非是这医生害怕惹上医疗事故而故意含糊其词?别这样好不好!患者家属只希望听到医生说实话——不,能给人带来希望的谎话也行。没人会去投诉你的。当然,刚子姐除外。
“到底是有救还是没救?”
从圈外传来的这句话代表了大家的心声。三位姐姐满脸惊诧地回头一看——
原来是美月。
美月虽然性格并不要强,但该说什么的时候,她一定会清楚地说出来。
听了美月的话,医生的表情显得严肃起来。就凭这副表情,可以从“院长跟班”往上升一级了。
“我应该跟哪一个说?”医生问道。
刚子姐举起一只手,进子姐往前迈出一步。
“那你俩跟我来。”
惠介也想跟过去。但诚子姐却抢先了一步,而且还回过头来,厉声说道:“你就算了吧,别凑热闹了。就在这里等母亲回来吧。到时可别瞎说哦,强调‘度过危险期’这一点就行。听明白了没?”
惠介险些乖乖地回答说“明白”,连自己也觉得没出息。他从小时候起就这样,总是窝窝囊囊的。
惠介整夜没合眼,被白得刺眼的灯光照得发慌。走出医院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
他用刚借到的遥控钥匙打开了进子姐的车。医院这边,由大家轮流陪护——上午轮到进子姐。惠介自己开车回父母家。美月和银河已经在昨晚和诚子姐他们先回去了。
昨晚,几位姐姐刚听完医生说明病情,母亲就回到医院里来了。刚子姐告诉她:“没事,医生说已经度过危险期了。”她张开口,“啊”了几声却说不出话来,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
至于度过危险期以后病情还会反复,还有医生说的那句“为了保险起见,可以安排亲属朋友跟他见上一面”,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没有告诉母亲。进子姐低着头,若无其事地向除了母亲之外的其他人暗示说:“我先联系一下悦子伯母和寿次叔父吧,免得以后说我们见外,有事也不说一声。”
父亲被转移到普通病房了,但只是匆匆地见了一面。他眼睛半睁着,听到大家说话时也有反应,但声音含糊不清,像在呻吟又像是梦魇。只有母亲听懂了,随心所欲地翻译出来:“噢,他说要‘喝水’。”“‘很热’?对呀,这里是有点热。”“太好了,你们听,他说‘我没事’呢。”
惠介开着车,向北行驶——往富士山的方向驶去。即使在山脚附近,夏天时因为湿气大,富士山也会经常隐藏到朦胧的云雾后面。不过,眼下这个时期,几乎每天都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富士山的雄姿。
父亲的病房被安排在紧挨着护士值班室的双人间。病房里住着另一个超高龄的老人——身上插着各种管子和导线,连他的身体都似乎变成了生命维持装置的一部分。“被安排在护士值班室旁边的病房,说明病情很危险。”刚子姐说道。当然,不用听她说也能看出情况不容乐观。
车驶上一条公路。惠介小时候,这条公路两边都是连绵不断的田野,路边那些带棚顶的巴士站十分醒目……这三十年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最开始,是竖着道祖神像的十字路口处建了一个加油站;然后,在惠介读初中时,花生地被改造成了像裱花蛋糕似的家庭餐馆;在他考进东京的美术学院那年,便利店开始进驻这里;他结婚后第一次回乡下时,这里则出现了DVD影碟出租屋;而右边休耕田远处的那一大片公寓楼,则是最近两年才建起来的。
从公路拐入一条岔道——这是一条乡间小路,左右两边都是农田,还是从前的老样子。要说有什么变化的话,那就是田里到处都疯长着冬季枯萎的杂草。最近几年,荒废的田地明显多了起来。
乡间小路前方的缓坡上,种了一大片梨树。光秃秃的梨树枝直指向天空。再往前走,就是富士山了。眼前所见的富士山,比在车站前看到的更大了一圈。
美月第一次跟惠介回乡下时,一看见这风景就兴奋得直喊:“真美!”而从小就看惯了的惠介却感觉跟澡堂里的壁画没什么两样。
沿着梨树林一直走,快到丁字路口时,一栋特别宽的、盖着灰不溜秋的瓦片屋顶的平房映入眼帘——
这就是惠介父母的家了。
在城里,人们都竞相把自家的房子建个两层楼、三层楼的,越高越好。而在这里,平房却是标准户型。屋顶上又建房屋,显得小家子气,不是大户人家所为——至少父亲是这么认为的。如今跟过去不一样,在农村里也有很多人把平房改建成漂亮的两层小洋楼。但父亲却执意不肯。当四姐弟渐渐长大、房间不够时,他也只是另外建了一间十五六平方米的屋子给惠介住。
来到房屋前面,稍有点上坡。这一片道路两边都是他们家的田地。右边的旱田里,没来得及收割的萝卜的枯叶正耷拉着脑袋。
左边是休耕田,连自家吃的菜都没再种了。后面是正房。隔着道路的另一边地势较高,搭了塑料大棚。
车库这么时髦的东西,当然是没有的。地方多的是,到处都可以停车。塑料大棚前面有一大片空地,停着一辆小卡车和一辆小轿车。要放在东京,这片空地可以建好几栋房屋了。惠介也把进子姐的车停在这里。
打开车门的一瞬间,只见眼前有蜜蜂飞来飞去。
虽说这里比东京暖和,但也还没到有蜜蜂的季节呀。应该是从大棚里偷跑出来的蜜蜂吧。大棚与外界隔绝,植物无法自然授粉,所以他们就从农业物资公司购买了几箱蜜蜂回来,放在大棚里。
惠介已经很久没见过蜜蜂授粉了。父亲曾说:“种番茄用激素制剂的效果比用蜜蜂更好。”很久以前就已经停止用蜜蜂授粉了。
大棚上方有许多连在一起的拱形棚顶。大棚有两座,一座面积大约10公亩[5]。仅仅靠父母两人打理的话,实在是太大了。
惠介斜眼看着大棚,心中仿佛被无形的蜜蜂蜇了一下。
原先只有一座大棚,后来父亲扩建成了两座。惠介得知此事是在两年前的新年——惠介在元旦那天回到父母家,第二天一早,还带着几分醉意的他发现家里多了一座新大棚,顿时目瞪口呆。
他问为什么。父亲只是回答说:“扩大经营规模,再赌一把。”父亲性格古板,总是觉得:身为男人,不好意思老是把心里话挂在嘴边。
不过,惠介一下就看穿了父亲的心思。之前惠介告诉过母亲:“我打算从公司辞职了。”父亲一定是误解了这句话,所以才欣然抢先采取行动,也没跟惠介本人商量一下——父子俩平时就没什么话可说。
难怪父亲一见到惠介回来就显得特别高兴。他大概是期待着惠介说出“这大棚是为我准备的呀”之类的感谢话吧。
惠介一看见新大棚就头大了,几乎想把刚解开的行李又收起来,逃回东京去。但还是先得把话说清楚:
“我是要从公司辞职,不过……”
每次都不等人把话说完就打断,这是父亲的坏习惯之一。
“嗯,我听说了。来,喝一杯!”
“……不过,我辞职不是为了回来继承家业,而是打算当自由职业设计师。”
父亲举起酒壶正准备给惠介斟酒,一听这话,抓着酒壶的手微微颤抖。但他并没有像当初听到惠介说要考美术学院时那样大发雷霆,而是默默地收回酒壶,转过身,自斟自饮起来。
从那之后,父亲就没再正眼看过惠介一眼,也没再和他说话了。美月劝惠介说:“跟你爸和好了再走吧。”但惠介却不肯听。按原计划他们要到一月三日才走,但结果却提前一天,一月二日当天就回东京去了。
半透明的塑料大棚里,并没看见番茄树的影子。按说,眼下这个还没采摘完的季节,应该是枝繁叶茂、郁郁葱葱才对。如果是露天种植的话,番茄树顶多不过两米高。但如果是在大棚里栽培的话,可以通过斜拉钢丝绳使树茎长得更高,甚至能达到露天种植的两三倍。
咦,难道已经采摘完了?透过朦胧的PO塑料膜,隐约看见大棚底部映出绿色——大概是拆掉钢丝绳之后的树枝残骸吧。
惠介的脑海里不禁浮现出躺在病房里的父亲的身影——父亲睡着了,时隔两年这张面孔被日光晒成了土色,看起来整个人蔫了很多,就好像是采摘完的番茄树一样。
母亲像趴着似的一直坐在床边的圆凳上。直到快天亮时,才打起盹儿来。姐弟们纷纷劝说“最好回家去睡会儿”“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这才由刚子姐夫妇连拉带拽地开车送她回去了。
惠介正想回正房去时,忽然发现大棚里有个戴着头巾的身影若隐若现。
——唉,原来是母亲。
番茄都摘完了,还待在里面干什么呢?
惠介拉开大棚的门,感觉到一股不同季节的风扑面而来。这个时间段的温度大概设定在十四摄氏度吧。到正午时,还会上调到初夏时的温度。暖和的空气笼罩着全身——惠介对这种感觉已经相当熟悉了,不至于少见多怪……
慢着,惠介还是感到了惊讶。
他几乎以为自己走到了别人家的大棚前面,差点儿就要掩门离去。
这是怎么回事?
只见大棚地面一片黑乎乎的。培好垄的泥土上面铺着塑料布——这叫“地膜”,以前也有的。为了提高泥土温度,所以要铺上地膜,然后在上面穿一个个孔,插上秧苗。不止是种番茄,种其他作物也一样。让惠介感到惊讶的是,那黑乎乎的地膜上种植着奇怪的东西——
既不是番茄树的残株,也不是收完番茄后接下来要种的甜瓜或西瓜的秧苗。
茎高二三十厘米,叶子繁茂得把地膜孔都遮盖住了。惠介虽然出生于农家,却没见过这种作物。
深绿色的叶子,看上去比三叶草更大、更结实。叶子下面,有很多长长的茎蔓伸出来,耷拉在田垄边。
茎蔓顶端分叉,开着白色的花,结出红色的果实。
这红色的果实,跟番茄截然不同。
怎么会种着这种玩意儿啊?
爬在那黑色地膜覆盖着的高高田垄上的——
是草莓。
每次回到惠介父母家时,美月都会觉得:
地方太大了,甚至让人感觉有些浪费。
比如说,现在站着的厨房,要放在东京市中心的话,就是个月租不下十万日元的单间。然而,厨房里摆放着的,只有老式的组合灶具、冰箱和一个碗柜。
铺木板的地面上有很多空余的地方,用来放什么呢?——用来放装着蔬菜、水果和干货的纸箱。而且还不是叠起来,而是并排着铺开了放,简直是太奢侈了。惠介的母亲个子矮小,叠得太高的话手够不着,所以这样摆放比较方便拿取。
尽管如此,美月在羡慕之余,还是想充分利用一下这空间。比如说,去宜家家居订购个储物架回来。
哄银河入睡后,美月一直等着惠介他们回来。其间,惠介只是打了个电话过来说:“转到普通病房了。”之后就没有音讯,人也一直没回来。美月迷迷糊糊地打了个盹儿。
睁开眼睛时,已经是早上六点多了。美月连忙爬起来。在这家里,算是难得的懒觉了。从第一次在这里过夜时,她就已经切身体会到“农家早起”的实情。她想打电话给惠介问问情况,但对方却一直关机。不过倒是收到了一条短信:“父亲无恙。母亲先回去了。我早上也会回去一趟。”
但家里却没看见惠介母亲的身影。佛龛前插着的一炷香快烧完了,说明肯定是半夜回来过。但现在又上哪儿去了呢?
美月心想:自己身为儿媳妇,不如做好早餐等他们回来吧。于是也没顾上换衣服,就穿上婆婆的围裙,走进厨房里。惠介和父亲闹翻之前,每年会回来两三次,所以对于厨房(婆婆管这叫“灶屋”)的情况还是比较了解的。
豆酱放在冰箱里。美月平时也经常用这个牌子的“信州豆酱”,但这边口味重,要多放一倍。
有什么菜呢?她掀开盖在纸箱上的报纸。箱子里装着沾满泥土的土豆,是自家种的。
惠介父母家不光种番茄,一年到头还会种其他各种作物。主要是种来自己吃的,有时也分些给别人。反正,一看到空余的土地就觉得非得种点儿什么不可——这就是所谓的农家意识吧。
豆酱汤就用土豆和裙带菜做料吧。裙带菜应该也放在某个纸箱里。
冰箱里有一整盒鸡蛋(这个总算是买回来的),还有一大包特惠装的静冈县特产——盐水煮小沙丁鱼。这里离海边很近,所以鱼贝类也很新鲜。
对了,就做酱汁鸡蛋卷吧,再放点儿小沙丁鱼进去。小沙丁鱼要先用火煎一下再掺进鸡蛋里去,这可是诀窍。如果再加点儿切成长条的菠菜,作为早餐来说就是无上的美味啦。
美月的厨艺还是拿得出手的,但并不是因为喜欢,而是因为在单亲家庭中长大,从初中开始就自己做晚饭了。
美月把海带泡在水里,然后一边切土豆,一边心想:唉,要是事先知道的话,就带上橡胶手套过来了。
最近,美月下厨时都会尽量戴橡胶手套——不是薄薄的一次性手套,而是那种比较厚的、长及肘部的正式手套。她考虑到:如果惠介的工作室办不下去的话,那么自己就要重新出山了。
在怀上银河之前,美月一直当模特儿。
第一次跟惠介回乡下时,惠介没做什么铺垫就向家里人介绍说:“美月的工作嘛,是当模特儿。”
诚子姐当即说道:“啊,真的假的?”这反应也太直接了。“不过,话说回来,论脸蛋,确实挺漂亮的。论身材,也蛮不错……”
美月当时心想:没关系,姐姐呀,你就不用再给我找台阶下了。
其实,美月从事的是手部模特儿。
即便只是为杂志或宣传画册拍摄图片,一天挣到的钱,也相当于现在做钟点工的半个月工资。如果拍电视广告的话,则相当于一个月的工资。当然,并不是每个月都能接到很多活儿。美月和惠介,就是在拍摄手表广告时认识的。
美月搁下菜刀,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的手。现在虽然没做什么特殊的护肤措施,但手上仍然没有斑点。因为在冬天,肤色也很白净。
她稍微张开五指,伸直,略微翘起,摆了几个姿势,就好像在拍摄珠宝首饰广告一样。
“早上好!”
背后传来一个声音。美月连忙缩回右手,用左手握着,同时脸上露出了模特儿似的微笑。回头一看,只见身后是一张仿佛戴着能乐[6]面具的脸——原来是诚子。
“哎哟,在做早餐呀?哇,还煮海带汤汁呢。”
诚子脱掉高跟鞋后,视线一下比美月低了许多。卸妆之后,她的脸既像父亲也像母亲。她抬头看着美月。
“美月,算了吧。都这种时候了,还在优哉游哉地煮什么海带呢!”
——“都这种时候了”听起来有些刺耳,而“优哉游哉”尤其刺耳。
美月绷着脸,感觉诚子嘴里吐出的每个字都带着刺儿。那意思不外乎是说:“你根本就没为我父亲担心,反正你也觉得事不关己呗。”
担心倒是有的,但并没有惊慌失措。美月小时候父亲遇到车祸,在生死之间徘徊了四天之后最终离去——那时候,美月已经把一生的惊慌全都用尽了。
她强忍着被对方语言中伤的刺痛,问道:
“雅也也来了吗?”
她盘算着要做几个人的早餐。雅也是诚子的丈夫,行事风格经常出人意表,会半夜赶过来也说不定。
诚子没有吭声,转过身,从冰箱里取出大麦茶。
雅也在名古屋经营IT公司。他比诚子年轻两岁,和惠介同年,是比惠介高一届的学长。惠介确实早在结婚之前就梦想过要自己开公司了,每次酒后都趁着醉意扬言道:“三年后,不,五年后我一定会自己开公司的。”甚至还为那八字还没一撇的工作室设计布局平面图……不过,最终促使他做决断的,应该有四分之一的原因来自他对雅也的竞争意识。惠介和雅也,经常会被人拿来作比较。
美月以为诚子没听见,就又问了一遍:
“早餐要准备雅也的吗……”
咚!
诚子把喝完大麦茶的杯子重重地放在洗碗池里。那张仿佛戴着面具的脸,此刻真的变成了面具。
嗒嗒嗒嗒嗒嗒……
这时,从长廊那边传来了奔跑的脚步声。
“妈妈,这是哪里?妈妈,妈妈!”
是银河的声音。
“我在这里!”美月回答道。
嗒嗒嗒嗒嗒……
脚步声又走远了。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脚步声似乎在走廊上徘徊。
这时,随着打开房间隔门的声音,同时传来一声惊叫声:
“啊——这是什么!”
银河似乎是闯进了位于走廊尽头的绢江的房间。——绢江是惠介的祖母,今年已经九十三岁了。
嗒嗒嗒嗒嗒嗒嗒……
“吵死了!”
诚子母女俩的卧室里传来了阳菜的声音。
“快走远点儿!”
这母女俩的声音简直是一个模子出来的。
被黑色地膜覆盖着的梯形田垄上,垂着一个个草莓的果实,看上去就像是无数的红色小吊钟排列在一起。
白色的花朵有五片花瓣,正中间是黄绿色的花蕊。等到花即将凋谢的时候,花蕊就会渐渐膨胀起来,长出小草莓的雏形。小草莓一开始是绿色的,后来变成白色,长大后再变成红色。
同一条茎蔓的顶端,有花、小果实和熟透了的红草莓。在长长垂下的枝蔓旁边生长出来的新枝蔓上,又有花朵开始绽放。
惠介虽然在随处是农家的乡下长大,但还是头一次走这么近看草莓结果,而且也从来没摘过草莓(对于农家来说,收获农作物不是娱乐,而是劳动)。
惠介走进大棚,脚踏在田垄和田垄之间的通道上。这田垄比种番茄的田垄更高,到小腿以上了。母亲正蹲在大棚的角落里。她那瘦小的身体被高高的田垄和茂密的枝叶遮挡住,只隐约从草叶间露出头顶的头巾。
通道很狭窄,惠介只能像巴黎时装博览会的模特儿那样迈着猫步往里走。母亲并没注意到有人过来,自顾自一边蹲着挪动脚步,一边不停地摘下草莓放在用大腿和左手端着的托盘上。
“你不是回来睡觉吗?”
惠介打了声招呼。母亲这才抬起头来。
“噢,早。”
母亲有点难为情似的咧开嘴笑了一下,脸上满是皱纹。
母亲今年六十七岁,虽然脸型像娃娃脸,但作为农家主妇,难免一年到头都被紫外线曝晒,所以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老。
“得趁早上摘,不然会变味儿的。”
母亲像辩解似的说着,随即又继续摘草莓。她的动作十分熟练,显然不是这一两天刚上手的。
“我说,这是怎么回事?”
惠介指着托盘上的草莓问道。
“啊?噢,这特薄款的托盘呀,叫‘小盘盘’,是柿田种苗商店的新产品。”
谁问什么托盘嘛。
“我问的是草莓啦。”
“这叫‘红脸颊’。”
谁管什么品种呀。
“为什么不种番茄了?”
种草莓似乎不太适合父亲。以前种番茄时也这么觉得,更别提种草莓了。
“你父亲说,种草莓有赚头。唉,其实也没怎么赚,按去年来看的话。”
“去年开始种的?”
“从前年就开始了。”
“为什么突然就改种草莓了呢?”
“你父亲觉得,种草莓看起来比较时髦,人家会喜欢吧。”
“人家会喜欢?谁呀?”
话一出口,惠介就明白过来了。他不想听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于是就在母亲旁边蹲下来,假装帮忙摘草莓。
果实低垂的茎虽然像牙签一样细,但却很难折断。母亲一开口,又是满脸皱纹。
“你看着,要这样摘。”
母亲用指缝夹着靠近草莓蒂的茎,不是折断,而是轻轻一拧。
惠介模仿着她的动作,轻轻一拧。
草莓却被捏烂了。太难了。
轻轻一拧。轻轻一拧……终于摘成了。
母亲拿起一颗草莓,递到惠介面前。
“你尝一下。”
惠介伸手接过来。落在手心里的这颗草莓,个头特别大,表面凹凸不平,形状有点歪斜。
“先吃草莓尖儿。尖儿的部分是最甜的。”母亲说道。
惠介按她说的咬了一口。
啊……
等等,这味道,怎么……
这么甜!
还带着一点点酸。
好吃。
没想到草莓竟然这么好吃。因为平时也经常吃,几乎都变得没感觉,忘记是什么味道的了。也许,这是有生以来吃过的草莓里最好吃的一个了吧。
“为什么……”惠介省略掉了后半句的“这么好吃”。虽然母亲不是个敏感之人,但一直看着惠介长大,所以一看到表情就能猜透他的心思了。
“刚摘下来的,新鲜嘛。而且,外面卖的那些,是还没等成熟就摘下来装进箱子里的。”
十八年前,惠介开始在东京生活时,就发现蔬菜的味道不一样了。
比如说玉米。无论是在夜摊儿上吃的烤玉米,还是从超市买回来自己煮的玉米,都和乡下的玉米完全不一样。
惠介从小就经常吃玉米——从地里摘回来玉米,连皮扔进锅里煮,然后捞起来,一边叫着“好烫!好烫”,一边用指尖剥开皮,一口咬下去……就这么简单,但非常好吃。每一颗都柔软鲜嫩,而且很甜。这种甜,和电视节目里主持人吃生鱼片或蔬菜后所说的“很甜”是不一样的。这种甜是真的甜,而且生吃的话会更甜。
黄瓜也是如此。惠介喜欢用黄瓜条当下酒菜,每次吃的时候都有这种感觉:还是自家种的好吃。把刚摘下来的、尾部还带着小花的黄瓜轻轻地洗一洗,擦掉上面的刺(刚摘下来的黄瓜,表面的一个个疙瘩上是长着尖刺的),然后蘸上用蛋黄酱、味噌和七香辣椒粉搅拌而成的特制辣酱,一口咬下去,那味道可真没得说。
梨子也是如此。乡下的梨子,一剥皮,果汁就流出来了。而东京的梨子则没什么汁。东京的毛豆和蚕豆也是干巴巴、硬邦邦的,没有青翠鲜嫩的味道。
仔细一想,父母家种的作物总是好吃得令人惊讶。
其实,父母并不是种植方面的天才。之所以这么好吃,是因为新鲜,而且是等熟透才摘下来的。真正的天才,是大自然。
南瓜和番薯呢,收获之后放一个月反而会更好吃。番茄嘛,刚摘下来时固然好吃,不过把成熟的果实再放个一两天,则会更有味道。
自家种的蔬菜,什么时候最好吃,全都一清二楚。但商店里卖的则不一样,你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采摘的,有的还没熟,有的已经不新鲜了。在东京居住多年之后,渐渐地,对蔬菜和水果都不抱什么特别的期待了,还是觉得只有小时候吃的东西才叫好吃。
——惠介一边想着,一边把刚从茎上摘下来的草莓塞进嘴里,大口嚼着。
原来,这才是草莓的味道。
母亲又递过来一颗。“红脸颊”品种的颗粒都很大。这次,惠介从草莓侧面咬了一口。
这草莓的甜味,会让人联想到各种水果的味道,但又有一种与众不同的踏实感。还有一点点酸,别有一番风味。吃着吃着,惠介不由得噘起嘴来,说了一声:
“好吃!”
母亲一边像螃蟹横行似的移动着,一边继续采摘草莓。她的动作就像精密机器一样迅速而准确。
无论是采摘番茄或黄瓜,还是在插秧机开不进去的空隙间插秧或是给梨子套上袋子……母亲干农活时的动作都特别麻利,和她平时像稻草人一般慢得让人不耐烦的言行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惠介伸出手,从母亲那小小的膝盖上把装草莓的托盘拿了过来,帮忙端着。母亲既没感到吃惊,也没道谢,只是若无其事地把摘下来的草莓放在托盘上,仿佛从一开始就是惠介端着的似的。渐渐地,托盘里已经装满了红色的果实。看着眼前的情形,惠介也渐渐明白了:自己没回来的这两年里,家中发生了什么变化。他总觉得:母亲的手比她的话更具有说服力。
“对了,你不是说有件什么东西要给我吗?”
惠介说道。
母亲停下手来,抬头看着棚顶,似乎在回忆说:“有这事吗?”精密机器一下子变回了干枯的稻草人。
“噢,没错没错。”母亲站起身来的一瞬间,用手按着腰部,呻吟道,“哎哟,痛!”
“你没事吧?”
很久之前,父亲和母亲就开始患腰痛了。想想他们每天的辛苦劳作,患上腰痛也并不奇怪。母亲一边揉着自己的腰,一边搓着膝盖,小声嘀咕道:“上年纪啦。没有乐乐车还真的吃不消。乐乐车坏掉了。”
“乐乐车”是什么玩意儿?惠介知道一问的话难免说来话长,于是就没有问。看着母亲向大棚外走去,他连忙端起装满草莓的“小盘盘”,跟在后头。母亲迈开罗圈腿摇摇晃晃地走着的身影,感觉似乎比两年前更瘦小了。好多年前,她就抱上外孙,当上了“婆婆”,但不知不觉地,一晃就真的变成个老太婆了。
走进家门时,银河冲上来抱住了爸爸。
“那个姐姐好凶啊!”
一看,银河头顶的头发竟然束着粉红色的橡皮筋——看来他早就成了阳菜姐姐的玩具。
厨房里,站着美月和诚子姐。
“早!”
惠介打了声招呼。诚子姐黑着脸,没有搭理他。美月回头微笑了一下,但表情似乎有些不自然。她垂在围裙前的指尖微微地摆动着——这是手语的其中一种。惠介和美月初次相见拍摄广告时,因为工作需要而学过一下,所以能看懂这暗号——美月用手语悄悄比画出了几个字:
“姐、姐、好、吓、人。”
母亲一屁股坐在客厅的榻榻米上,然后用双手撑着地,向客厅角落的旧衣橱移动。在屋里时,母亲总是很注意用省力的方法,以便为干农活保存体力。
母亲从衣橱抽屉里取出一个大信封,放在腿上,然后慢慢地蹭回来,把信封放在矮桌上。这是那种带有线绳和圆形卡扣的褐色信封。信封鼓鼓的,里面塞满了东西。
打开一看,里面有好几本资料:
一本题为《草莓白皮书》的草莓栽培指南书,大概是农业材料公司的推销员留下的;一本附有购货单的草莓秧苗商品目录;一本授粉蜜蜂的使用说明书;一张红脸颊草莓的供货规格表;还有一本虽然很薄,但封面却很精美,大概是农业协会之类的政府机关发的宣传册——《农业继承人手册》。
“你父亲说过,如果他有什么不测,就把这些交给你。”
“给我?”
母亲白了他一眼,仿佛在说:还会有别人吗?
农业继承人。
——对于惠介来说,这个词无异于沉重的十字架。惠介从小时候开始,就一直被这个形似稻草人的十字架死死瞪着,逼问着。直到现在三十六岁了,还没能摆脱掉。
母亲说道:“家里的大棚和田地,你不至于扔下不管吧?”
惠介用手指把桌上的宣传册推了回去。
“这话以前已经说过很多遍了。”
关于继承家业,惠介从小就被父亲诅咒似的灌输过,还曾被父亲无数次训话,而且也引起过无数次的争吵。
在继承农地时,如果有农业继承人的话可以缓交遗产税。但如果没人继承的话,就要缴纳和住宅用地一样的税。为此,就得卖掉耕地或者租给别人。也就是说,一旦父亲不在的话,他们家就会立即失去农地。
“先不说别的,至少父亲现在还……”
正把茶壶里的茶水倒进杯里的母亲忽然直起后背,打断了惠介的话:
“茶叶梗!”[7]
“肯定没事的。”也许吧。
“今天会有好运哩。”
“医院里的医生也说……”虽然那医生并没明说,但其实是想说父亲“没事”的吧。
“茶叶还是静冈的好啊。经常能碰到茶叶梗竖起。”
“唉,医生一般都只往坏的方面说。”
“我知道。”母亲用两手握着茶杯,回过头来注视着惠介,连连眨眼,“你父亲很严重吧?”
说完这句,母亲就用牙签挑起一块黄瓜,送进嘴里,似乎想用黄瓜堵住后面的话。
吧唧。
惠介本来以为,母亲就像朝雾高原上的静冈牛一样迟钝,还相信父亲没事,一定能治好。原来她早已有心理准备了。
吧唧,吧唧,吧唧。
咀嚼黄瓜的声音一下一下地扎着客厅里的沉默,仿佛在催促惠介快点儿开口。
吧唧,吧唧,吧唧。
“……其实,医生也没……”
吧唧,吧唧,吧唧,吧唧,吧唧。
“……也没说很严重。”
吧唧,吧唧,吧唧,吧唧,吧唧,唧唧。
“你不用再说安慰的话了。”母亲把那块黄瓜吞下去,长叹了一口气,“看那样子,肯定很严重。至少得一个星期才能治好吧。”
母亲果然是像静冈牛一样迟钝的人。
“恐怕不止一个星期吧。”
“那要两个星期?”
惠介摇摇头。母亲这才皱起了眉头。
“别的不说。就这草莓,我一个人怎么搞得定。”
母亲呷了一口茶,斜眼盯着惠介,目不转睛。
“嗯……”
惠介一时语塞,只觉得无论说什么都无异于自掘坟墓。于是他也拈起一块黄瓜塞进嘴里,这样就可以不用开口了。
吧唧,吧唧。
惠介对农业充满了厌恶之情。
即使不能吃上刚摘下来的新鲜玉米和毛豆也无所谓。他想继续在东京当他的平面设计师。不,哪怕万一做不成设计师,也不愿务农。
收入少,没有前途,娶不上媳妇(虽然他已经成家了)。劳动时间很长,而且还是重体力劳动,休息日跟没有差不多。
父亲种水稻时就尝试过种植各种作物,惠介读小学时也要喂猪、喂鸡,所以,全家人从来没有一起出去旅行过。
吧唧,吧唧,吧唧。
惠介读大学三年级时,父亲在番茄收完之后开始尝试种黄瓜。黄瓜的生长速度非常快,半天就能变个样。为了能按规格供货,必须一天采摘两次。那年的五一黄金周,惠介回家了(因为没钱去旅游)。在家期间,他每天从早到晚都在忙着摘黄瓜。当时,就连父亲也抱怨道:“以后不再种黄瓜了。再也不想看见腌黄瓜了!”
吧唧,吧唧,吧唧,吧唧。
这黄瓜味道不错,可能是在国道沿线的直销店买的吧。因为种黄瓜成本低,比较少亏损,所以很多农家也愿意种,宁可辛苦一些。
既然如此,谁爱种黄瓜谁种呗。番茄、草莓、水稻、鸡蛋、牛奶、茄子、葱、土豆……也一样。反正我不种。
吧唧,吧唧,吧唧,吧唧。
说实话,惠介不愿继承家业农务是因为觉得太丢人了。
他不想一辈子都穿着沾满泥巴的工作服,从早到晚趴在田里干活。他想像其他朋友的父亲那样,西装革履、系上领带去上班。平面设计师这个职业其实也很少需要系领带。不过,在广告代理公司上班期间,每当要给人演示设计方案时,他都会系上领带出席,虽然没人要求他这么做。在校读书期间,每当需要在各种资料上填写父母的职业时,他都会填上“个体户”。
吧唧,吧唧,吧唧,吧唧,吧唧,吧唧,吧唧。
母亲拿出惠介的茶杯往里倒开水时,突然用手按住腰,呻吟道:“哎哟,痛!”
她把茶杯里的开水倒进茶壶时,又呻吟起来,并用手揉了一下腰。惠介觉得她有点像在演戏,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神经过敏。
“唉,真受不了,谁叫乐乐车坏掉了呢。”母亲说道。
惠介心想:等等,虽然不知道乐乐车是什么玩意儿,但自己的人生又岂能被拿来跟它交换?
厨房里传来美月和银河的说话声。银河正叽里呱啦地向妈妈诉苦:“阳菜姐姐说我是渣男。‘渣男’是什么意思?”
“对了,我得跟美月说一下昨天医院里的情况。”惠介喃喃自语着,随即站起身来,躲避着母亲的视线。
正走向厨房时,客厅里的电话响了。惠介拿起话筒——电话是进子姐打来的。
“父亲、父亲他……”电话那头,进子姐尖着嗓子嚷道,“说话了!”
惠介等人赶到医院时,父亲已经张着嘴巴睡着了。据进子姐说,刚才换吊瓶的时候,父亲突然踢开被子,叫了一声:“热!”
“然后,他睁开眼睛,说:‘把大棚的棚顶打开!’”
打开棚顶通风,可以降低大棚里的温度。以前种番茄,碰上冬天气温高的时候,父亲就经常这样做。此时,他当然不知道外面天气回冷,跟寒冬时一样。
听了进子姐的话,刚子姐冷冷地说道:“你老是这么咋咋呼呼的。”其他人则把进子姐的话当成了救命稻草,七嘴八舌地说道:“那就是说父亲没事咯。”“父亲本来就没事。”“我早就说过一个星期就能好嘛。”
医生早上巡查过病房之后,对父亲的状况做了说明。这次惠介也溜进了诊室里听。这位主治医师看起来比较有经验,不再是“院长跟班”的角色,而像是能和院长并肩行走的人物了。他扫了一眼病历,然后用不带感情的声音说道:
“长话短说吧……”
母亲坐在椅子上,三位姐姐围在旁边,惠介站在她们后面,握紧拳头,向前探出身子。心跳快如鼓点。
“考虑到患者送到医院有点迟,已经来不及用抗凝血药,所以就采用了静脉内血栓溶解疗法——也就是说,把导管插入堵塞的脑血管中进行经动脉给药……”
惠介心想:这句话可一点都不“长话短说”。幸亏医生说的全是专业术语,全都听不懂,也省得揪心。还是赶紧把结论告诉我们吧——噢,不,不急,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呢。
“现在,患者的血压还很不稳定。”
犹如细密鼓点连续跳动的心脏突然“咚”地发出一声巨响,仿佛突然停住了。
“等血压稳定下来,就开始进入康复疗程。”
惠介一时没反应过来医生的话是什么意思。三位姐姐似乎也一样。停顿了一下之后,绷得紧紧的脊背才明显放松下来。
昨晚那个医生还说什么“可以叫亲属朋友来跟他见上一面”,难免让人不胡思乱想。现在看来,父亲的性命是保住了。惠介长长地舒了一口郁积在胸中的闷气。
可是,听到医生接下来的一句话时,大家舒缓的神经又变得紧张起来。
“患者很可能会留下后遗症,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进子姐问道:
“有什么后遗症?”
“有多种可能性。长话短说吧,首先是神经障碍,比如说半身不遂、感觉障碍、视觉障碍。其次……”
刚子姐打断了这没完没了的“长话短说”:
“要过多久才能出院呢?”
被打断话头的医生一脸不高兴地皱起眉头:
“眼下还说不准。要看具体情况——也就是说,要看康复期是否一定要住院,或者不需住院,定期来医院复诊就行……”
刚子姐显得比医生更不高兴,双眉从十点十分指向了十点零七分。随即,仿佛时钟里突然飞出报时的鸽子似的冒出一句:
“长话短说!”
“拜托了。”进子姐赶紧补上一句。
“您直接说要住多久就行。”诚子姐微侧着头,嫣然一笑,仿佛把传到手上的皮球向医生砸去。
“嗯……这个嘛,一般情况下,大概要住三个月吧。”
听到这话时,刚子姐的嘴里再也飞不出鸽子了。大家都陷入了沉默。
三个月。
就在刚才,大家还觉得只要保住性命就行。然而,当一听说没有生命危险时,就会意识到现实负担的沉重。每个人都感觉那张着嘴巴沉睡的父亲仿佛压在自己背上似的。
惠介来到医院外,给在家留守的美月打了个电话,告诉她诊断结果。电话那头传来美月长长的叹息声。她大概是回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吧。远处还传来银河的叫嚷声:“出轨是什么意思?我怎么知道呢。”
惠介在一楼的小卖部买了五瓶饮料,回到母亲和三位姐姐所在的住院部大楼。她们四人占领了休息室的沙发。母亲的额头紧贴在沙发扶手上,像只老猫一样蜷缩着睡着了。母亲一定是出于逞强,才会一口咬定说:“你们父亲身体可结实着呢,肯定没事的。”可走出诊室时,她就双腿发软了。姐姐们把她搀扶到休息室来,就像把稻草人扔回杂物棚似的。
惠介没有地方坐,就把脚下的一张板凳拉到沙发旁边坐下了,然后打开罐装咖啡的易拉盖。
刚子姐喝了一口大吉岭奶茶,摇了摇瓶子,说道:
“商量一下接下来怎么办。先暂时轮流来医院看护吧?”她的语气十分凝重,就像中场休息时比分落后的球队教练一样。
“我平时除了周二、周四,其他时间都有空。”
进子姐的玻璃工艺品似乎不太好卖,所以她还另开了个面向家庭主妇和小孩的工艺制作培训班,以此维持生活。
“周六和周日也有空吧?”
刚子姐问道。进子姐没有回答,咬着盒装牛奶的吸管。她周末还开了面向游客的工艺制作体验班,不过好像报名参加者不多。
从小时候起,每当进子姐拿着写生簿外出时,惠介就会抱着小画本跟在后头。他后来想当设计师的志向,可能就起源于这里吧。
惠介默默地听着。他本来想说:“我也会时不时过来看看。”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考虑到眼下的经济状况,总不能“时不时”地乘坐新干线来回跑吧。
诚子姐也没有吭声,只是低着头,手里转动着还没打开瓶盖的饮料瓶。她让惠介买的是惠介闻所未闻的“胶原蛋白饮料”,但这小卖部里当然没得卖。她此时正盯着手上的瓶装绿茶,仿佛认错了人一般。
从名古屋到这里,跟惠介从东京到这里花的时间差不多,所以她大概也觉得不好开口吧。
她打开瓶盖,像仰天痛饮似的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口绿茶,然后说道:
“把我也算上。”
她说话的气势比这话本身更令人吃惊。惠介回头看着她。刚子姐和进子姐也看着她。
“我想好了,暂时就在这里住下来。总不能扔下父母不管吧。”
仓促出门还不忘仔细描眉的那张脸上,流露出坚定的神情。
惠介像炫耀似的掏出那并没响动的手机,站起身来。这时,刚子姐双眉竖起,几乎变得像V字形一样凶险。
“你不会现在就想回去了吧?”
“嗯,不会。”
“要跟人谈业务?”进子姐那充满信任的目光令人不敢直视,“工作室那边能顾得过来吗?”
“嗯……还行。”
工作室的电话有语音留言功能,外出时也能用手机转接语音信息。刚才,惠介给美月打完电话之后,查看了一下工作室的语音留言——结果是“0条信息”。
刚子姐的视线在惠介的脸上和板凳之间来回扫视,意思是命令他“坐下”。看见他坐下之后,刚子姐对大家宣布说:
“现在暂时先解散吧,让母亲先回家休息。留一个人在这里看着就行。”
话音未落,诚子姐就举起一只手来:
“来吧!”
每当要选派一个人去做什么时,姐弟几人就会用“剪刀石头布”来决定——这是从小时候起就定下的规矩。本来每个人都有四分之一的概率,但不知为何,有一半时候都是惠介输。
进子姐正要加入战团时,刚子姐却说:“你就不用了。”但进子姐还是兴冲冲地挥起手来:
“剪刀,石头……”
惠介坐在病床前,茫然地盯着父亲的脸。
他这次又输了。
真是不可思议。生活在几个姐姐统治下的弟弟,难道就注定要一直活在她们的阴影下吗?难道这是自然法则?
仔细一想,自己好像还从来没有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父亲的睡脸。总觉得目光有点儿不自在,但却无法移开视线。
父亲有半边脸瘫了——这就是医生所说的“半身不遂”的症状之一。左边的眉梢和嘴角往下耷拉着,脸颊松弛,左眼的眼睑不能完全闭合,隐隐露出眼白。
刚才看见父亲这副模样时,姐姐们似乎挺吃惊的。不过,对于惠介来说,因为印象中的父亲总是一天到晚绷着脸,所以此刻这张久违的脸看起来竟然像是难得一见的笑容——半边嘴唇噘起,像是在嘲笑说:“你玩剪刀石头布怎么老是输呀。”
“为什么呢?”
这个病房是两人间。不过,隔壁床那位老人已经不见了。所以,惠介不由喃喃自语起来。
“和姐姐们在一起的时候,不管玩什么我总是输。”
父亲如果听见了,大概会这么回答:“那是因为你缺乏干劲。”
——父亲总是认为,只要有干劲就能解决一切问题。惠介攥紧了拳头,就像刚才出“石头”那样。
“其实,我也是干劲十足的呀。”
他干劲十足地自己开工作室,干劲十足地投入工作中。然而,为什么还是输得一败涂地呢?难道“人生全凭干劲”这句话说错了吗?你告诉我呀。
父亲只是噘起半边嘴唇,一副嗤之以鼻的样子。惠介也故作冷笑,撂下一句令人无法反驳的话:
“我都说了嘛,光靠干劲是没法解决问题的。”
当然,父亲顾自沉睡,没有回答。
惠介举起一只手,遮住父亲瘫痪的半边脸。
“咱俩根本就不像嘛。”鼻毛还是该修一下吧,右边鼻孔的鼻毛伸出这么长呢。
惠介小时候,经常有人说他长得像父亲。他自己觉得,自己的长方脸形应该是来自父亲的基因,但五官却一点都不像。不过,此刻从四十五度角俯视,会觉得眼前这张脸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原来是自己每天早上对着镜子刮胡子时所看见的侧脸。连眼角的皱纹走向都几乎一模一样。
惠介长叹一声,对着父亲说道:
“喂,还是别指望我了吧。”
往后该怎么办呢?
姐姐们好像都在考虑怎样安排来医院陪护、照顾父亲,而惠介却惦记着别的事——
塑料大棚中的那些草莓。
母亲就算回到家估计也没得休息。她说过每天下午两点前要给农协供货。所以,一回到家肯定就直奔大棚,继续采摘草莓。然后,又一边揉着腰和膝盖一边咒骂着什么“乐乐车”吧。
那些草莓,该怎么办呢?
刚才,他本来想问母亲来着,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因为母亲肯定会这么回答:
“那就你来做吧。”
做不到。
只能劝他们放弃。父母如果是工薪族的话,早就领着养老金过上退休生活了。即便不靠草莓的收入……
慢着慢着,农民和工薪族是不同的,只能领到国民养老金这一部分,而搭建大棚欠下的款还没还清——搭建第一座大棚时申请了为期十年的借款。遇上收成不好的年份,还款期迫近时,父亲就会抱头叫苦:“糟了糟了!”
现在可真是糟糕透顶了。
虽然糟糕透顶,但自己却无能为力。自己所能做的,也就是努力做一个成功的平面设计师,然后给父母养老。
“放弃种草莓吧。我还想再拼一把。”
惠介心想:不能这样半途而废,我还想再拼一把,作为一个设计师,作为一个丈夫,作为一个父亲……对了,我也是一个父亲啊。
突然,父亲睁开了眼睛。
难以闭合的左眼眼睑可能也很难睁开吧,父亲的右眼睁得大大的,然后像赶蜜蜂似的挥动右手,说道:
“母猪屠场……”
“啊?”
父亲盯着头上的天花板的某一点,歪斜的嘴角流着口水。他又重复了一遍:
“母猪屠场……”
“你说什么?”
惠介追问时,父亲转动了一下眼珠,随即合上眼睑,又睡过去了。
他说的是哪国语言?莫非是阿拉伯的咒语?
惠介还没回来。婆婆把一箱箱草莓装上小卡车,然后开车出去了。诚子在客厅里睡着了。那我现在该做什么呢?——美月心想。
她在院子里确认那些晾晒着的衣服干了没有。今早,她把扔在洗衣机里的公公婆婆的工作服洗完后晾在了外面。
衣服全干了。这里日照条件很好,一整天都能晒到太阳。这令家住西边朝向公寓的美月羡慕不已。而且,现在也已经下午四点,差不多晒了一整天了。
公公没事就好,这比什么都强——这是从小失去父亲的美月发自内心的想法。同时,她又盘算着:
既然没事,那就要尽快回去。这次她向楼面经理请假返乡时,对方显得很不高兴。而且银河也得继续上幼儿园。诚子又这么凶巴巴的……在夕阳的照射下,美月的内心十分焦灼。
突然,背后有人拽了一下她的裙摆。莫非是座敷童子[8]?在这座老房子里,有座敷童子出没也不奇怪。
“妈妈,你看。”
原来是银河。他脚下穿着大人的拖鞋,额头和脸颊上都贴满了《妖怪手表》的卡通贴纸——感觉净是些歪门邪道的角色。
“我玩剪刀石头布输了。阳菜姐姐贴的,说是惩罚。”
肯定又是出“石头”输掉的吧。小孩子老是爱出“石头”,很容易被稍微聪明一点的大孩子看穿,所以每局都输。
“这样好看吗?喂,阳菜,这副怪样子更适合你哦……”美月说完,又叮嘱银河,“下一局赢回来嘛,出‘剪刀’就行。”
美月拍了一下银河的屁股,把他送回战场后,重新套上婆婆的围裙,系紧裙带。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现在先做晚饭。
早上,惠介他们没吃早餐就跑去医院了,所以还剩了很多酱汁鸡蛋卷。冰箱里好像还有竹筴鱼干。另外再做道菜就差不多了……
对了,不如就做黄瓜炒肉末吧。做这道菜的话,这一家子应该不会有人抱怨的。
——黄瓜炒肉末是他们家独创的特色菜,在烹饪书上是找不到的。以前,大棚里种黄瓜的时候,经常剩余一些不符合供货规格的黄瓜,婆婆为了处理掉它们,就鼓捣出这么一道菜来。
做法非常简单:
把黄瓜切成稍粗、稍长的丝(跟做凉面时差不多)。
炒肉末,加入适量的酱油、极少量酒、甜料酒、白糖。
加入黄瓜丝,炒至变软,就可以出锅了,盛在热乎乎的饭面上。
纸箱里的黄瓜,全都像新月一样弯弯的。
大概是邻居家给的吧。有的歪歪扭扭,有的像丝瓜一样大。美月从中挑了几条大小比较正常、弯曲较少的黄瓜,放到砧板上。
她先把靠近瓜蒂的部分斜着切掉。要在自己家里的话,切下来就随便扔掉了。可是,这里是婆家,婆婆和诚子监视的目光恐怕连垃圾桶都不会放过。必须销毁证据。于是,她把切下来的一端放进嘴里,吧唧吧唧地吃起来。
啊,真好吃。虽然外观很丑,但味道是一样的。——不,不一样。因为没放冰箱,所以比平时在附近超市买的更新鲜。
丁零零……
白天没上锁的大门上的铃铛响了起来,就跟门铃似的。
“我回来啦。咦,银河,脸上的贴纸怎么回事……嗯,挺好看的。”
门口传来惠介的声音。美月心想:回来也不先打个电话说一声,还以为他要守在医院里,害得我还一直担心呢。听到丈夫说“我回来啦”的语气比平时更轻松,美月不由得感到有些焦躁,把黄瓜丝切成了黄瓜条。
“啊,哎哟,哎哟。”
外面还传来婆婆的声音。她刚才大概是顺便去了趟医院。她虽然经常说这里痛那里痛,说自己上年纪了,但其实是个很坚强的人。
惠介来到厨房。
“回来晚了,对不起。”
“没关系。”
怎么可能没关系呢?不过,只要公公没事就好,这比什么都强。美月读小学五年级时,父亲在上班途中被一辆卡车撞了,当时司机开车打盹儿了。被送到医院后,父亲从昏迷中醒过来,还笑着对美月说:“别担心,快去上学。”结果,第二天就去世了。
“你父亲没事就好。”
“嗯。”
惠介回头看了一眼,见没有人,就搂住美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但家里怎么可能没人呢?美月刚给惠介捶了两下背,忽然感觉到有人捶着自己的后腰。
“爸爸,这么舒服呀。”
——原来是银河。他脸上的贴纸比刚才更多了。
银河走开了,回去和阳菜一起继续看重播的爱情连续剧。惠介仍然搂着美月,故作快活地说个不停:
“本来约好下午三点换人的,但刚子姐迟迟没来。后来终于来了,我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来是我妈。看身影有点像,所以一开始还认错了。”
惠介说,后来是刚子的丈夫佐野替她来了。
“然后,我就和佐野聊了会儿。佐野说父亲住院肯定不会超过三个月,因为如果超过三个月的话,医疗保险积分减少,这样医院方面就没有收益了。佐野在信用社上班,对钱的问题可敏感嘞。”
惠介说着说着,连静冈县口音也冒出来了。
“三个月呀……”三个月不短了,“如果我们能帮上什么忙的话……”能帮上什么忙呢?
惠介之所以说得兴起,固然是因为知道他父亲没事,一时高兴,但似乎又不仅仅是这个原因。他说话时,还不时地往这边瞟,好像是在看我脸色——这种眼神,就跟问我要零花钱时一模一样,美月心想。
“我说……”
美月正在嚓嚓作响地切着黄瓜丝,听到惠介开口,便停下手来,语气生硬地问道:
“什么事?”
“今晚莫非是做黄瓜炒肉末?好久没吃过了。”
“然后呢?”
“嗯?”
“你是有什么话想说吧?”
嚓嚓,嚓嚓。
惠介频频眨眼,那表情仿佛在说:给我一万日元就行。
“我想在这里再多住几天。”
嚓嚓。
“嗯……你是说,你自己一个人留在这里吧?”
嚓嚓,嚓嚓。
“……当……然。”
美月心想:他肯定天真地以为我也能一起留下来,但这是不可能的,上个月我做半天钟点工的收入比他一个月挣得还多呢。
“那么,你,打算住多久呢?”
说到“你”字时,美月毫不客气地加重了语气。
“两三天……嗯,三四天吧,等母亲的情绪稳定下来再说。”
美月默默地切着黄瓜丝——跟婆婆往常做的相比,切得要细很多。惠介对着冰箱继续说道:
“嗯……不会超过一个星期吧。”
嚓嚓,嚓嚓,嚓嚓。
“不用担心。反正,住在这里也能随时确认工作室的语音留言和邮件。一有活儿干,我就优先处理。”
听他这话,大概是要打持久战了。
本来做三根黄瓜就够,但美月又拿起第四根开始切了。
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
惠介耳边响起金属鸟的啼叫声,把他从梦乡中唤醒。
他缩在被窝里,伸出左手,想把闹钟关掉。
早上睡个回笼觉是自由职业者的特权。自从美月开始做钟点工之后,惠介就没怎么睡过懒觉了。不过,业务繁忙的时候,比以前在公司上班时更要经常熬夜,经常要睡到上午十点左右才起来。
左手摸了个空。咦,怎么没有闹钟?
金属鸟继续高声啼叫。来回摸索的手指碰到了手机。
这时,惠介睡得迷迷糊糊的脑袋才开始渐渐接收到现实状况,就像延迟收到邮件一样。同时,还感受到二月清晨的凛冽寒气。
呜,真冷。
噢,我现在是住在父母家呀。昨晚,把美月和银河送到车站,然后回来,和诚子姐喝酒庆祝父亲得救,并和早睡的母亲约好了明天去大棚帮忙……
他在被窝里摸索着取消了闹钟铃声。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是:
AM 4:50。
这是怎么回事?对于惠介来说,这个时间不是清晨,而是深夜。
其实,这是他自己设的闹钟时间。
他拉了一下荧光灯开关上系着的塑料长绳,亮起灯光。
他睡眼惺忪地仰望着天花板——并不是自己家的白色壁纸,而是木纹隐现的木板。波浪形的木纹让他联想到父亲病床前的心电图。惠介十八岁上东京之前,就一直睡在这个十六平方米的屋子里。
惠介对手机屏幕上的时间视若不见,重新又钻进被窝里。被窝里的温暖渗入体内,脊背感到一阵熨帖。啊,再睡十分钟——不,二十分钟……
咣咣,咣咣,咣。
外面传来了什么声响。像是把空罐子扔进脱水机的噪音。
咣咣,咣咣,嘎吱,嘎吱,咚。
还断断续续地听见有人小声嘀咕:
“……唉……没办法……不能用呀。”
——是母亲的声音。这么早就准备开工了?这间屋子的正对面有个杂物棚,声音应该就是从那边传过来的。不过,惠介总觉得母亲是有意为之。
咣咣,咣咣,咣咣,咣咣。
然后又是一阵嘀嘀咕咕。
啊,真受不了。惠介踢开被子,把头发蓬乱的脑袋伸出窗外去。
外面还是一片漆黑。杂物棚的灯亮着,母亲站在檐下,展现出像朝阳一样浑圆的笑脸。
“早啊。”
“在干什么呢?”
母亲手里握着一根铁榔头,低头看着脚下,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乐乐车。”
母亲脚下有一辆小小的四轮车,好像是从三轮车改造而成的——把车身变细长,多加一只轮子,然后再加一块小椅子的椅座上去。长七八十厘米,宽三十厘米。
类似于农用平板车吧。这样,在田里插秧、收割作物时就不用弯着腰行走了。应该是为种草莓而专门改造的吧。
咣咣,咣咣,咣。
“我想把它给修一修。”
“你这样乱敲也修不好呀。买辆新的不就得了嘛。”
“这是你父亲的生日礼物哟。”
“那我买辆新的送给你。”
“要两万六千八百日元呢。”
“那还是修吧。”
可能是因为使用过度吧,这辆“乐乐车”车身歪斜,座位的底座部分碰到了后轮的转轴。确实只能敲敲打打地修理。车身是铝制的,用力敲打的话,貌似可以修好。
乐乐车是一个星期前坏掉的。“你父亲每天都说‘改天修’‘改天修’,结果还没修就进了医院。”也许,母亲想敲打修理的,并不仅仅是乐乐车。
嗨哟,总算能动了。
“喂,修好啦。”惠介说道。
母亲从正房里走出来。她身上穿着带花纹的炊事工作服,头戴防紫外线的宽檐帽子,脚套长靴——一身干农活的装束。
“哎哟,等一下。”她跨上乐乐车,双脚一蹬——因为没有脚踏板,所以是靠蹬踏地面前进的。“嘿,动了。谢谢呵。”
母亲就这样骑着乐乐车往大棚方向去了。其实走着去也行。不过,因为干农活辛苦,所以村里人不愿意把体力浪费在除了农活之外的其他事情上。母亲渐渐远去的背影扔下了一句话:
“茶!”
“啊?”
“茶!”
不仅体力,甚至连说话也能省则省——母亲一向如此。她的意思大概是说:沏了茶,快去喝。惠介来到客厅里,只见桌上摆着茶、腌黄瓜和豆馅糕。是母亲为他准备的。
他们家的早晨,是从点心开始的。父亲和母亲往往等到早上八点多,农活告一段落时才去吃早餐。在这间隙里,会稍微吃些点心。
嗯,豆馅糕的味道不错。豆馅是用上好的青大豆做的。
客厅里还搁着一套父亲的工作服,叠得好好的,放在显眼的位置——这样,母亲就连这句话都可以省了:快穿上,别磨磨蹭蹭的。
惠介心想:父亲的衣服,给我穿肯定太短,而且腰部肯定太宽。但又没有别的工作服可穿。他慢悠悠地吃完豆馅糕,吮吸了一下粘在手指上的豆粉,然后拿起这套刚洗过却仍然皱巴巴的工作服。
不出所料,袖子和下摆短了,但腰部却并没显得太宽。父亲这两年瘦了这么多?——不对,是自己的肚子大了一圈而已。这太糟糕了。本来自己是属于苗条型的,但因为十几年来经常熬夜,作息不规律,而且又没运动,所以一过三十岁就开始长肚子了。
惠介穿上长靴,来到屋外。天空开始渐渐发亮,但太阳还没出来。
真冷。虽说这里位于静冈县的沿海地区,但二月还是属于寒冬时节。惠介瑟缩着身子,双手搓着胳膊,慢慢地走着。往常,他总是在上午很晚才去工作室,所以早就忘记了这个时节的清晨的寒冷。
惠介心想:我确实不适合务农,早上起不来,又怕冷。穿上工作服之后不到一分钟,他的热情就已经降到了冰点。那些连在一起的拱形大棚,看起来就像是以“不注意养生”之罪名拘留城市人的收容所。
之所以觉得冷,还有身上这套工作服的原因。冬天还穿这么单薄的衣服,不冷才怪呢。父亲就穿成这样去干农活吗?难道是因为年纪大了,体温调节功能下降,所以不觉得冷?
噢,不对,是因为在大棚里呀。原来如此,大棚里比较暖和。这么一想,眼前的收容所顿时变成了南国度假胜地,惠介的脚步也变得轻快起来。
打开门的一瞬间,浓稠的暖气扑面而来,裹住了冷得瑟瑟发抖的身体。这种浓稠,既有温室和日照形成的暖气,也有植物一起散发出的气体。
惠介就像拨开透明的胶状物似的往前迈出第一步。
大棚里的一株株草莓排得整整齐齐的。黑色地膜覆盖着的通道像规划有序的街道一样笔直。
不得不承认,生活中的父亲和工作中的父亲简直判若两人——在家里时,他大大咧咧,懒懒散散;一干起农活来,他却变得非常认真,近乎神经质。从前在这大棚里种的番茄也好,或是搭建大棚之前在田里种的水稻也好,仿佛全都用尺子量过似的排得整整齐齐。
进入这个封闭空间后,惠介感觉大棚还是挺宽敞的。尤其是此刻,天还没全亮,就更有这种感觉。草莓的繁茂枝叶井然有序地铺在田垄上,泛着淡淡的晨光,在前方构成了一道绿色的地平线。辉映着今早第一抹阳光的塑料棚顶就相当于天空。
“喂——现在让我做什么——”
惠介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嗓门,向大棚里的母亲大喊了一声,就像在山顶上吆喝一样。母亲也跟着扯着嗓子回答说:
“用不着大喊大叫的——能听见——”
母亲骑着乐乐车过来了。她脚法熟练地踩住刹车,在惠介面前突然停住了。
“哎哟,还挺合身的嘛。”
也许是因为晨光刺眼吧,她眯缝着眼睛,看着惠介穿着父亲工作服的身影,笑了一下。
“那你就帮忙做这个吧。”
母亲指着堆在大棚角落的托盘。
“没问题,摘下来放在托盘上就行了吧。”
摘草莓的方法昨天已经学会了——用指缝夹着靠近草莓蒂的茎,轻轻一拧。一夹,一拧,小菜一碟。
“还有那个——”
母亲用食指在空中骨碌碌地画着圈,像在捉蜻蜓似的。
“谁知道‘那个’是什么意思嘛。”
“摘掉茎蔓。”
“茎蔓?”
母亲把从草莓株上像电线一样长出来的蔓条“扑哧”一下折断,演示给惠介看。惠介心想:噢,原来这就叫茎蔓呀。
“草莓结果的时候,养分会被这茎蔓吸走。”
“剪刀呢?”
“用手。之前那把安全美工刀弄丢了。你父亲说剪刀上带细菌,平时都不用它来剪茎蔓。”
“好吧。那我开始……”
“还有——”
怎么还有啊。
“疏果。”
“疏果……噢,疏果呀。”
这难不倒惠介。以前种番茄时就经常被喊来帮忙疏果——摘除过量的花和果实。如果保留全部果实的话,最后果实个头就很小,味道也不好,所以要调整数量。
“小株的一串留五个,大株的一串留七个。”
虽然不知道怎么区别大株小株,但惠介还是一口答应:“没问题。”
“还有——”
“啊,还有啊?”
“摘叶,摘芽。”
摘叶知道——就是摘除老叶。
“摘芽,芽在哪里?”
“芽在crown[9]那里。”
咦,没想到母亲说起洋文来竟然这么溜。以前,她把“迪士尼”说成“爹是你”,还被孙子们嘲笑过呢。
“这里就是crown。”
母亲拨开草莓叶,只见根部有很多像山葵根那样的突起物。所有的茎都是从这里长出来的,呈放射状地往上伸。这就是草莓的根部吗?比想象中的要小。
“这里如果长出侧芽来,就摘掉。”
看来不只是摘草莓这么简单。每天都要干这么多活吗?母亲一个人肯定忙不过来。不,就算自己来帮忙,也不知道多久才能做完。原来,干这活一点儿也不轻松。
惠介茫然环顾着沐浴在晨光中的大棚。
父亲搭建的大棚,正面宽27米,进深36米。
父亲经常以“36×27”为标准按计算器,计算要种多少株番茄或二茬作物,要施多少公斤肥料。所以,这两个数字也牢牢地印刻在惠介的脑里。间距太窄的话,作物质量会下降。相反,间距留太宽的话又会影响产量。所以,能否巧妙地利用好这一片像学校体育馆一样大的地方是父亲每年的成败关键。
这座大棚里到底种了多少株草莓呢?惠介数了一下田垄的数量。
——有二十道田垄,每道田垄两边都种着草莓,也就是说有四十列。一列长约三十米,而草莓之间的间距为二十厘米……
这道计算题并不太难,但惠介却似乎害怕知道答案似的,算到一半就中途放弃了。
暂且先从母亲对面的这一列开始着手吧。惠介拨开躲在叶子后面的一大颗鲜亮的草莓,用手指夹着,再用腕力轻轻一拧,就摘下来了。他心想:嘿嘿,原来自己还挺有天分的嘛。
母亲在田垄对面注视着——不,监视着他。突然,母亲叫了起来:
“啊,不行不行。”
“啊?”哪一步做错了吗?
“那颗草莓还不行。”
“为什么?看起来很好吃呀。”
“你得摘像这样的。”
母亲用细小的指尖拈起一颗,给惠介看——这颗草莓还没红透,蒂部还是白色的。仔细一看,托盘里的草莓也全是这样——都是色泽较浅,不是鲜红,而是还带点儿白色的。
“必须是这样子的才行。”
噢,原来如此,跟番茄一样。
父亲种番茄时,番茄还带着青色就摘下来拿去供货了。熟透了的番茄太软了,运输不方便。而且,从家里运到农协,再从农协运到市场,再从市场出售……在这流通的过程中,番茄早就变成稀巴烂了。
番茄有“后熟期”。摘下来之后,过了一段时间还会变红。所以,不用等到红透才摘。趁浅绿色时摘下来,到摆上店面时就已经变成红色的了。味道也不至于过熟变味。
草莓大概也一样吧,出货之后会渐渐变红。昨天吃草莓时之所以觉得味道那么鲜美,是因为那是熟透的,跟平时超市里卖的草莓截然不同。
太可惜了。惠介也不知道可惜什么,反正就觉得可惜。
他摘下一颗蒂部还是白色的草莓,举起来问母亲:
“这样子的,行吗?”真的行吗?
然后,他咬了一口。草莓还有点儿硬,甜味不够,酸味太浓了,不像昨天吃的那样酸得恰到好处。
“对,对,就像这样的。”
考虑到接下来的工作量,惠介根本就顾不上叹气了。唉,随便吧,不就是草莓嘛,跟我没关系——惠介一边对自己说着一边继续采摘没有熟透的草莓。
但他还是有几分不甘心:刚摘下来的多新鲜可口啊,可是……感觉就像是穿了双拖鞋来参加百米赛跑似的,十分不爽。
父亲以生活中少有的细心和认真态度来种草莓,对泥土和肥料也一丝不苟。当他把这些没有熟透的草莓摘下来出货时,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
用惠介的工作打比方的话,就像是说:自己做了个不满意的设计图,但因为各种原因而不得不让它就这样面世——就是这样一种心情。
惠介从原来的公司跳出来自己开工作室,原因有很多。但如果要让他依次列举出来的话,排在第一位的应该是:想把工作做得更好。
在广告代理公司上班的最后几年,惠介的顶头上司是创意总监——这人不是靠才能而是靠关系混出名堂的。惠介和同事们苦心设计出来的方案,全都被他一一否决了。
“这样的方案,客户肯定是不会采纳的。你们得配合对方的审美水平,做得更通俗易懂一些。”
惠介当时心想:让客户采纳好的方案,不正是你的工作吗?没本事的家伙,就知道把别人拉低到跟自己一样的水平。
而自己有权斟酌处理的一些小业务,也经常不能随心所欲地发挥。客户方面的业务员经常这么说:
“我觉得这方案很好。不过,就怕领导不喜欢。我们领导可是个死脑筋。”
他的工作热情大概已经被上司打击殆尽了吧。
在大多数公司里,混得好的都是那些做事保守、力求不出错的人。
惠介在公司里做了十多年,深知广告设计不是一种孤芳自赏的艺术。他也知道,最好的设计方案往往不会被采纳。可是,既然自己来做,就一定想做最好的。他认为自己有这样的才能,这并非是自吹自擂。
如果自己开工作室的话,就没有顶头上司了,而且又能选择业务。感觉上,虽然没有这么多大排场的表现机会,但却能甩掉脚下的拖鞋,穿上比赛专用鞋,痛痛快快地奔跑……
然而,现在却连起跑线都还没找到。
想到这里,他手上不由得加大了力度。哎哟,又捏烂了一颗草莓。
好不容易完成了一列。不知道花了多长时间呢?虽然明知看时间也无济于事,但惠介还是睡眼惺忪地看了一眼手表。
——从开始到现在已经过了四十七八分钟。
父母每天都要这样忙活吗?真是难以置信。
总共有四十列,一个人负责二十列的话,需要多长时间呢?
唉,无论如何,一天肯定是做不完。
母亲已经做到第三道田垄了。惠介心想:自己既然答应做帮手,那就只能继续吧。他“嘿哟”地喝了一声,为自己鼓劲。正要站起身来转战下一列时,一直弯着的腰突然一阵剧痛,仿佛有电流穿过似的。
“啊,好痛!”
“没事吧?”
母亲骑着乐乐车过来了。惠介心想:我也想要一辆。
“上午先摘草莓吧。摘除茎蔓和疏果一天肯定是干不完的。可以多花几天,慢慢做。”
唉,早说嘛。
八点二十分。早晨的——不,上午的——噢,应该说是早晨吧,早晨的农活总算告一段落。惠介逃回客厅里。早餐已经准备好了。
——这是母亲提前回来做的:煎荷包蛋,萝卜丝拌酱汁蛤蜊肉,腌白菜,煎油豆腐。
煎油豆腐是他们家早餐的常备菜。把油豆腐煎至边缘焦脆,切成长方块儿,然后趁热浇上酱油,也可以加些萝卜泥或葱花。这道菜,既符合母亲不想在早餐上多费工夫的愿望,又能满足姐弟四人身体发育时期一大早就想吃煎炸食物的需求。美月头一次看见这道菜时,还很惊讶地说:“这油豆腐一般都是用酱汤煮吧?”不过味道确实很好。
干了两个多小时的农活,累得筋疲力尽,而且腰部疼痛。当然,也并非全是坏事——今天的早餐感觉特别好吃,看似稀松平常的菜,吃下肚子里却十分熨帖。饭碗一下子就空了。
已经好久没试过吃早餐时添饭了。第二碗,把荷包蛋盛在饭上,滴上酱油,刺穿半熟的蛋黄,三两下就扒进肚里。第三碗,菜已经吃完,就用腌白菜卷着饭吃。最后,把萝卜丝拌酱汁蛤蜊肉倒进碗里,全部吃个精光。
坐在一旁的祖母一边扭过头来看着惠介,一边像老牛反刍似的嚼着咸菜。她的脸跟父亲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不过多了一头白发。
“年轻就是好哇。再多吃点儿?”
“够了,肚子都快撑破啦。你看。”
诚子姐一边咬着烤面包片,一边冷冷地看着惠介那胀鼓鼓的肚子。她已经化好妆了,只是没涂口红。
“下午两点换人哦。”
“知道啦。”
诚子姐说的是去医院陪护父亲的事。虽然医生说不用整天看着也行,但几位姐姐——尤其是刚子姐却坚持要轮流过去陪护。
下午去医院陪护也好,这样就可以不用干活了。按母亲所说,上午摘完草莓,包装,然后在下午两点之前送到农协的货场去,工作就算告一段落——不是“结束”,而仅仅是“告一段落”。
诚子姐的旁边坐着阳菜,她正用叉子无精打采地戳着荷包蛋。无论是发型还是像公主一般的着装,都跟她妈妈一个模样,简直就是迷你版的诚子姐。惠介问了个很单纯的问题:
“留在这边的话,阳菜上课怎么办呢?”
“无所谓。反正现在的私立学校上课也很空闲。阳菜,对吧?”
阳菜没有回答妈妈的话,自顾自用叉子把蛋黄搅得稀巴烂。
下午两点半。惠介坐在父亲病床旁边,揉着自己的腰。现在还只是隐隐作痛,但偶尔转动一下就会感到剧痛。这种不祥的痛感让他直皱眉头。感觉就像是脊椎两侧紧紧地贴着铁板,而铁板上坚硬如骨的螺丝直钻进腰部。
父亲又睡着了。他鼻孔里像茎蔓一样伸出来的鼻毛不见了,可能是诚子姐剪掉的吧。听说他才刚睡着没一会儿。
“十分钟前才睡着的。之前还开口说话了呢,不过没太听懂。唉,他平时说的话就莫名其妙的嘛。”
父亲果然是跟我合不来。该不会是因为不想和我说话所以才故意睡着的吧。
外面是二月寒冬,但病房里却保持着不冷不热的温度,就像大棚里一样。除了按摩自己的腰,惠介无事可干。一动不动地坐着,难免会被瞌睡虫盯上。毕竟今早四点五十分就起床了,感觉像过完了一整天似的。
必须再和几位姐姐商量一下——父亲不在家里的话,肯定是没办法再继续种草莓了。
惠介回想起今天中午来医院之前的情形。
今早吃完早餐后,他又继续专心摘草莓。草莓摘下来之后,就立刻转移到杂物棚,放进冰箱里保管。说是冰箱,竟然跟惠介家里的浴室差不多大,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买回来的。母亲管它叫“预冷库”。
中午前总算摘完了,然后把放在预冷库里的草莓依次取出,准备出货。
惠介留意到杂物棚旁边多了间预制装配式小屋,但一开始并不知道它是用来给草莓包装出货的地方。
小屋面积大约十三平方米,里面堆满了绘有草莓图案的纸箱。宽敞的工作台上摆放着厨房专用秤,还有一台类似于放大版透明胶带底座的机械装置。角落里还有台小电视机。
母亲把装草莓的托盘放在桌上,把透明塑料袋摆开,然后“嘿哟”地哼了一声,坐到椅子上,用遥控器打开了电视机。而她自己也像接通了电源似的,双手飞快地忙活起来。
——拈起草莓,用剪刀剪掉多余的茎,然后以草莓蒂向斜下方的角度装进塑料袋里。她的手麻利迅速,没有一点多余动作。电视上播放着综艺节目,但她看都不看一眼,大概只是把它当成背景音乐吧。
惠介也在桌子对面坐下来,有样学样地开始装草莓。
可是,才刚上来就接连挨骂。
“啊,不行不行,不要把2L的混进3L里去。”
“那是L的,放进这边的袋子。”
——装进袋子里时,草莓要按大小尺寸分级别。卖相差的,或是颗粒太小不符合规格的,则装进另外一个袋子里去。令人吃惊的是,母亲似乎并不是通过眼睛看,而是用手一掂量就能区分出细微的差别。
惠介好不容易装完一袋时,母亲又说:
“太少了,分量不够,再多装些。”
每一袋都有规定重量。装完后会过秤确认,而母亲几乎每袋都是一次通过。在惠介眼里看来,这简直就是神技。开始种草莓也不过才两年而已,就已经练得这么出神入化了。可以想见,她花了多少时间在这上面啊。
那个巨大的透明胶带底座,是封装透明薄膜的装置。用印有“静冈草莓 红脸颊”几个白色字的薄膜封住袋口后,凑齐四袋,就装进里面分成四格的纸箱里。
在预冷库短暂放置过后,草莓的果肉会变得结实一些,即使触碰到也不容易烂。至于放进预冷库的理由,母亲是这么说的:“哎呀,这个得问你父亲才知道。我想可能是为了保鲜吧。”不过,惠介却觉得,与其说是为了保鲜,不如说是为了便于包装。但即便如此,有时他还是会把草莓捏烂了。
“这颗不能要了。”
母亲把惠介捏烂的草莓随手扔进了水桶里。唉,真浪费。其实,被捏烂的草莓本来是更好吃的——之所以被捏烂,除了因为惠介动作不熟练之外,还因为那些草莓更接近成熟。
准备出货的纸箱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母亲似乎有些看不下去,就对惠介说:
“这里不用你帮忙了。你去做叶面施肥吧。”
“叶面……施肥?是什么意思?”
“上次施肥已经过了十天,而且难得今天又是好天气。天气不好还不能施呢。”
“噢,这样啊,然后呢?”
听母亲解释了好几遍,惠介才渐渐明白了。
所谓叶面施肥,就是把液体肥料喷洒到叶面上,让叶面吸收养分。以前种番茄的时候也做过?可能做过,但惠介完全记不起来了。
惠介虽然出生于农家,但对于农业种植方面的专业知识却一窍不通。其实,就算是工薪族家里的小孩也大都不知道父母在公司里做什么工作吧。就跟这个是同样的道理。
“那里有说明书和你父亲的笔记。施肥器在大棚里。”
母亲指着屋角的一个储物架说道。惠介顺便问了一句:
“对了,母猪屠场是什么意思?”
“啊?”
“母猪屠场。父亲在病床上说的,好像说梦话一样。”
“噢,噢,”母亲使劲点头,十分肯定地说道,“意思就是说母猪屠场呀。”
父母都不擅长表达,可能也是导致惠介缺乏农业知识的其中一个原因。
施肥器是肩背式的,塑料罐上连接着橡皮管和酷似长笛孔的喷嘴。惠介看了一下那本皱巴巴的使用说明书,总算弄懂了它的使用方法。而比这说明书更难懂的,是父亲写的工作日记。工作日记写在一本毫不起眼的、B5大小的活页笔记本上。第一页是从去年三月开始的。
笔记本上,有的地方只是把当天所做的农活分条记录下来,两三行就完事;有的地方则记下了长篇大论的栽培信息;还有的地方,直接把专门的新闻报道剪贴了上来。几乎每天都用红笔写着类似于“312”“156”“237”这样的数字——大概是记录当天收获了多少袋草莓吧。
他的目光停留在第二页记录的这句话上:
3月7日 购入母株(红脸颊280)
须马上准备圃场。
噢,“母猪屠场”原来是“母株圃场”的意思呀。
“圃场”这个词,自己好像曾经听过,是在哪里听过来着?以前父亲的词典里有过这样的词吗?
父亲原本写字就很难看,而且这工作日记又写得十分潦草,还用了很多简称和符号,大概是觉得只要自己能看懂就行吧。所以对于惠介来说,看这样的东西简直无异于解读密码。
三月十七日这一页上,日期下面用签字笔写着“母株定植”几个大字,并用红笔圈了起来,似乎是可喜可贺之事。
惠介不知道“母株”是什么意思。不过,既然同一天日记里还记录了草莓收获量,说明收获草莓的同时就已经在进行秧苗定植了。这本笔记本记录的是从去年春季到这一季的情况,那现在收获的草莓,应该就是一年前在不知哪个“圃场”种下的。比起半年一茬的番茄来说,这草莓可是麻烦多了。
惠介哗啦哗啦地翻看着。笔记本上随处可见签字笔写的大字和红圈圈。
7月22日 茎蔓切除
9月19日 显微镜检查OK
花芽分化
开始定植
11月1日 开花
父亲总是觉得身为男人,不好意思老是把喜怒哀乐表现出来,所以他偷偷地在笔记本里宣泄着他的喜悦和兴奋之情。12月7日那一页上,用了整整一页纸写着几个跃动的大字:
开始收获 出货76 磷磷 Z 屈育剂
看着看着,惠介突然觉得这本貌似中学生复习考试用的活页笔记本变得沉重起来,双手几乎承受不住。他长叹了一口气,环顾着大棚。大棚里只有自己一个人。草莓们对父亲的病不管不顾,只是排着长长的队伍等待采摘。大棚里的温度接近炎夏,虽然听不到鸟叫蝉鸣,却似乎能听到果实膨胀和茎蔓生长的声音。
“现在该怎么办呢?”惠介自言自语,仿佛要说给谁听似的。
今天先做今天的事吧。现在要做的是“叶面施肥”,没时间慢慢看。
他想起母亲刚才说“上次施肥已经过了十天”,于是翻到笔记本最后——十天前的那一页。
“叶肥”这一缩略语后,还列出了三个貌似是药品名字的词语:
磷磷 Z 屈育剂
为了解读这些莫名其妙的暗号,惠介向杂物棚走去。他们家的杂物棚以前是瓦屋顶的,颇有旧民居之意趣,但在惠介上初中时重新修建过了。房屋构造变得简单了很多,只是在钢筋上搭了个波浪形屋顶而已,不过面积却很大,足够容纳得下惠介在东京的那套两室一厅的公寓。
药品架放在预冷库旁边。以前在杂物棚里堆放着一袋袋农药,但现在管得严了,所以减少了许多。药剂也大都装在小瓶子里,不过种类自然多了起来。比以前种番茄的时候多添了一个架子。
“磷磷”很快就破解出来了——“磷磷”牌的液肥。
“Z”可能是这个吧——“氨基酸Z”。
还有“屈育剂”,是哪一个呢?
惠介把类似洗涤剂和汽车维修用品的瓶子一个个拿起来看。到底是哪个呢?莫非是这个?——500毫升容积的瓶子上印着几个小字:
展着剂[10]
原来不是“屈育剂”,而是“展着剂”呀。唉,父亲呀,你就不能把字写得好一点儿嘛。
总算弄懂用什么药剂了。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事情已经解决。
怎么喷洒下去呢?有必要看一下药剂的使用说明书,但惠介却没有找到。于是,他只得回小屋去问母亲。感觉自己像个被打发去跑腿的小孩,十分郁闷但却无可奈何。
母亲不在小屋里。
停车位上的小卡车也不见了。母亲大概是包装完就出去送货了。
他很快在小屋里的资料架上找到了需要的说明书。对工作一丝不苟的父亲把各种说明书都统一保存在这里。
磷磷液肥稀释1000倍,每1公亩喷洒20至25升溶液。如果还要掺入其他药剂,按这个施肥器塑料罐容量的话,一次装不了这么多。看来比想象的要辛苦啊……他正悠然叹气时,突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这并不仅仅是“一次装不了这么多”的问题!
——这只是“每1公亩”的喷洒容量而已。而大棚的面积是10公亩!虽说他是个对农业不感兴趣的农家儿子,但对于土地面积单位还是很熟悉的。
别说一次,就是加十次溶液也不够。
考虑到下午两点前要去医院接替诚子姐,所以无论如何都无法完成这施肥的任务了。
能做多少算多少吧。为了确认能喷洒完几罐,他看了看手表。
糟糕,不知不觉竟然已经一点半了。诚子姐虽然自己经常迟到,但对于别人迟到却十分苛刻。
而且还没有车。小面包车被诚子姐开走,小卡车也被母亲开走了。只能走——不,跑到巴士站去。希望每小时两趟的巴士可以准时开来。
客厅里,午餐已经准备好——火腿黄瓜三明治,连午睡中的祖母和过会儿才回来的诚子姐那份也准备了。惠介心想,母亲应该是利用包装完后的片刻时间做了午餐然后才出去送货的,而我却为了准备叶面施肥而磨磨蹭蹭,浪费了许多工夫。
这劳动量也太大了。惠介老早以前就这么觉得:在专业农家里,最辛苦的其实还是主妇。
快步走到巴士站要十分钟,开往医院的巴士十八分钟后来。如果要换掉身上的工作服的话,就没时间吃午饭了。二者只能取其一。但他并没有丝毫犹豫,如此果断,甚至连自己也感到惊奇——他把六块三明治接连塞进嘴里,灌了两杯牛奶下肚,穿着工作服就走出了家门。今天早餐明明吃得不少,但现在肚子却已经饿得咕咕直叫。
惠介什么活儿都没干完,就这样坐到了父亲的病床旁边。他心里很窝火——对自己感到窝火。
以前在广告代理公司上班期间,惠介基本可以独当一面时,上司就给他配了个新员工作为助手,让他加以“关照”和“培养”。说实话,惠介觉得很麻烦——因为自己要抽出时间手把手地教,而且交给他的活儿如果没做好,还得重新做……反而成了累赘。
今天惠介就成了这种角色。自己不是在帮忙,而是在帮倒忙。包装时,母亲一个人做反而更快。采摘草莓时,惠介自认为还是做出了些许贡献的,但他摘的草莓茎却留得太长了,害得母亲还得多花时间去返工。
父亲一直在沉睡。惠介拿出从家里带过来的《草莓白皮书》,决定看一看。就算姐弟们商量好怎么处理家中的大棚,母亲还是会不由自主地跑去做农活。要说服她放弃,显然需要一定的时间。所以惠介心想:还是需要了解最基本的常识,以便能帮上一点忙,而不是帮倒忙。
虽然《草莓白皮书》只是一本把电脑做成的资料打印装订起来的小册子,但因为是为新手写的,所以简单易懂。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是农业材料公司为了推销自家商品而编写的,里面会频频出现商品名,难免令人生厌。
很多人以为,农家每年都会种相同的作物,其实不一定是这样的。惠介父亲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为了休整土地,时常会改种其他作物;或者一听说什么作物更赚钱,就会跟风改种那种作物。如何使用土地,是自己的自由。可以说,农家就是自由职业者,是以土地为本钱的创业家。
其实,惠介从公司跳出来自己开工作室,其中一个原因可能就是因为出生于农家,虽然他自己不愿意承认。从去公司上班的第一天起,他就觉得很拘束,坐在被指定的那张狭窄的办公桌前,心想:如果可以凭自己的能力自由地处理工作,那该多好啊。
除了《草莓白皮书》,他还把父亲的那本笔记本也带来了。放在一起互相对照,许多密码似的文字符号的意思也渐渐弄明白了。
噢,原来如此。那一道道呈梯形的田垄看似只是把泥土堆起来,其实田垄里面还铺设有输送水和肥料的管子。还有,以前种番茄时用的手动式暖气机,现在也装设了自动传感器。
不知不觉间,家里的农业设施变得先进了很多。笔记本里频频出现的“天敌”这个词,原来是指用来给草莓驱除害虫的生物农药——用肉眼看不见的小虫捕食害虫,也就是说不用农药,而是以虫驱虫。好像是英国产的。
父亲原来在做这么有技术含量的活儿呀。在惠介的印象中,父亲天黑回到家就只会泡澡、吃饭,一边看巨人队的职业棒球直播赛事,一边喝得酩酊大醉,在比赛结束前沉沉睡去……
惠介看着父亲那仿佛带着嘲笑的、半边瘫痪的睡脸,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父亲,母亲,都不容易啊。”
草莓株上长出来的那些“茎蔓”,原以为只是在徒劳无益地疯长,其实并非如此。
据《草莓白皮书》所说,一株草莓上会长出很多条茎蔓,茎蔓的顶端有芽,如果接触到土地的话,就会生根,长出新的草莓株。而这子株又长出茎蔓……如此不断地延伸繁殖下去,就像从一个插座上伸出多条配电线路似的。
在草莓收获期,为了防止茎蔓吸走养分,人们会把它们嘎巴嘎巴地折断。但在育苗期,却会对这些茎蔓爱护有加,用罐子盛着,让它们多长出子株来。最后,从一棵母株摘取下二十至三十棵子株,定植于田垄,培育出草莓果实。
植物真神奇——即使是对农业毫无兴趣的农家儿子,也会时常冒出这种想法。
例如马铃薯,切出来的一小块就会发芽,长出十几、二十个新的马铃薯。
又如番茄、黄瓜和茄子,从耳垢一般小的种子就能长出上百个果实。又如萝卜,从一粒胡椒那么小的种子,就能长成拔都拔不动的大萝卜。
而草莓的种子嘛,并不是红色果实表面那些凹凸不平的地方,而是在更深处。这些小小的种子会变成几十株草莓,而每一株又结出几十颗果实……
这个世界上并没有所谓的炼金术。如果要说类似的东西,那也许就是农业了。农业是一种需要付出相应劳动的炼金术。
父亲以前是用种子来种番茄的,但要耗费很多时间和精力,所以几年前就改变了做法。草莓也一样,是从种苗公司购买“母株”。按笔记本上的记录,去年十一月,父亲预订了下一季的草莓母株:
红脸颊 240
《草莓白皮书》上写着:“考虑到成活率的因素,一棵母株有望培育出20棵子株。”但家里的大棚可种不下4800株草莓。凭父亲的性子,他一定是想赌一把,尽可能地多种一些进去。
笔记本上,一周后的记录这么写着:
追加预订 章姬 160 夏天前搭建二号大棚
不知道一开始预订了多少,但这“追加预订”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惠介翻到《草莓白皮书》的最后,浏览了一下草莓商品目录。果然,“章姬”是草莓的品种名字。
惠介一时愣住了:没想到父亲竟然打算扩大经营规模,再多建一座大棚,他大概已经对我这个不肖之子绝望了吧。
真是莫名其妙,都七十岁的人了,还给自己找这么多事做。就是因为这样才会病倒的。
“望月先生,换一下姿势。”
这时,背后传来一个声音。一个长着亲切的圆脸、身体结实浑圆的护士过来了。
“咦,今天是儿子过来嘛。其实,我已经对他女儿说过不用来陪护也可以啦。”
哪个女儿?肯定是刚子姐吧。
护士粗壮的手臂伸进父亲身下,用仿佛高难度跪摔绝技的动作把沉睡中的父亲翻转过来。
“啊。”
父亲睁开了眼睛。
他面向这边,这次不光是翻白的左眼,就连刚才闭着的右眼也睁开了。
惠介伸手在父亲面前左右摆动。父亲的眼珠随之转动。
“爸,是我。”
像百叶窗一样皱巴巴的眼皮下,眼珠子闪动着意识清醒的目光。
父亲的半边嘴唇抖动了一下,发出了一声:
“噢。”
这声音呼噜呼噜,仿佛在漱口似的。也许并不是因为生病,而是他本来的嗓子就是如此。他像用丝线拉起半边嘴唇似的,挤出一句:
“惠……”
他大概是想说:噢,惠介呀。
“嗯,我是惠介。太好了,医生说没有性命危险。还是你能扛。”
这是父子俩两年来第一次开口说话。现在不是斗气挖苦的时候。惠介本来有很多话想对父亲说,但一时却不知该说什么好。结果,他嘴里冒出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上次你说的‘母株圃场’,我终于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噢。”
“嗯……圃场,圃场是在哪里呢?母株什么时候送来?”
“噢,噢,噢……”
父亲身上的毛毯窸窸窣窣地动着。他想把压在身体下的没有瘫痪的右手抽出来。
“要起来吗?”
惠介心想:快起来,随便说点什么吧,骂我也好,训我也好。
他正要伸过手去时,圆脸护士用圆润的声音提醒道:
“现在需要卧床休息,不能乱动。”
惠介的手伸到一半停住了,父亲也一下不动了,就像两个挨老师批评的小学生一样。
“在康复疗程开始之前,请务必好好休息。”
老师,遵命。父亲似乎想表现出乖小孩的模样,像蛙眼一样突出的眼珠转了一下,随即又进入了梦乡。
傍晚六点多时,进子姐带着母亲过来了。
惠介把病床边的椅子让给母亲坐。母亲坐下后,并没有说话,只是盯着父亲的脸,“嗯嗯”地连连点头。
“他刚才叫我名字来着。”可能是吧。惠介接着说道:“医生说明天应该可以吃流食了。”
听了惠介的报告,母亲并没有搭理他,只是一直盯着父亲的脸说:“嗯嗯。”
“应该不用担心了吧。”进子姐说道。母亲也只是回应说:“嗯嗯。”
母亲用双手紧紧地握着父亲耷拉在床边的右手。惠介从没见过父母和睦相处的样子。不过,再过几年两人就可以举行金婚仪式了。此刻,两人可能正用一种在长年累月中形成的心灵感应进行交流吧。进子姐给惠介使了个眼色,暗示说:我们出去吧。
惠介在休息室里买了瓶罐装咖啡,一口气喝掉半瓶,然后说道:
“陪护父亲的任务,可以暂停了吧?”
他买的是平时不太喝的加奶甜咖啡。大概是因为体力劳动而疲惫不堪,所以身体需要补充糖分吧。进子姐取出自己带的水壶来。
“我也赞同。不过,大姐比较固执,老说这家医院名声很差,信不过。”
“那她自己来不就得了?”惠介脱口说出了不敢对刚子姐当面说的话,“我就不用来了吧。”
如果不来医院的话,叶面施肥应该已经做完了,而摘除茎蔓和疏果应该也已经完成了好几列。
进子姐脱下厚厚的长外套——这件长外套,就像大冬天在足球场边等待上场的板凳选手穿的那种外套一样。脱下长外套后,她里面只穿着长袖T恤。玻璃工艺作坊里非常热,但为了防止烫伤和割伤,不能只穿短袖衣服。所以进子姐在炎热的夏天也经常穿着长袖T恤。她带来的这个大水壶,即便去沙漠过夜估计也够用了。她把长外套搭在椅背上,看着惠介,说道:
“你打算回东京去吗?”
“啊?”
“你应该惦记着那边吧?”
“呃……嗯。”
“毕竟你在那边也有工作,没办法呀。”
工作?我早忘了——这话惠介没说出口。
“你工作应该很忙吧。”进子姐说道。“我可不一样。”——这后半句自嘲她又咽了回去。
惠介读美术学院,其实是因为有进子姐这个榜样——进子姐也考过两次美术学院,但都没考上,最后读了当地的设计专科学校。
她担任过社区杂志和广告杂志的编辑、自由职业插画师、各种兼职、普通公司里的事务员等,三十岁后拜入玻璃工艺师傅门下,五年前自己开了个玻璃工艺作坊。
无论是她自己还是别人,都认为这是一种自由自在的生活。但做过两年自由职业设计师的惠介却知道,其实,“自由”伴随着很多不自由。
“你最好还是回去吧。”
进子姐盯着惠介,表情似乎在说“你不能留在这里”。惠介不敢和她对视,移开视线,像拧毛巾似的转动着手中的咖啡罐。
“但我又不能扔下这边不管,那些大棚里的草莓……噢,不,我的意思是不能扔下母亲不管。”
进子姐倚靠在沙发上,抬头看着天花板。
“草莓?”
“怎么办?就算劝母亲放弃,她也不会听的。”
对于农家来说,现在正是收获期,相当于从田地里收回之前付出的劳动的工钱。从经济方面来说也不可能中途放弃。
“母亲这个人呀,并不是固执,而是一种条件反射——看见眼前有工作,就会不由自主地扑上去。”
进子姐仰望着天花板,用大水壶轻轻地敲着自己的肩膀:
“这样吧,我暂时留在这边帮忙好了。”
“真的?”
“嗯,交给我吧。别看我……”她迟疑了一下,扭过头去继续说道,“反正我有的是时间。”
“那我就回东京去啦。”先回去看看再说。
惠介心想:拜托进子姐的话,就会放心许多。她平时经常回来,对父亲的农活应该比我更熟悉吧。
“叶面施肥嘛,我先做完再走。”
“叶面……什么?”
“嗯……你知道圃场在哪里吗?”
“圃场,什么东西?”
哎哟,进子姐到底行不行啊?
其实,不光是惠介,几位姐姐们也想跳出农家。对于惠介和父亲因为继承家业而引起的争吵,她们都抱着袖手旁观的态度。
惠介觉得:在忍耐力和细心方面,女性可能更适合务农。不是说要招上门女婿,而是女儿自己继承农业——这种想法似乎也不错。然而,在这片土地上,至少在父亲的头脑里,甚至在几位姐姐们的头脑里,这种观念是站不住脚的。
诚子姐经常绷着脸说出这番话来:
“咱父亲总是重男轻女。从我们几个人的名字就能看出来呀——他一心只想着给男孩子起名,结果生了女孩子,他图省事,就直接在想好的名字后加个‘子’。太明显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惠介”这个名字倒很有可能是从女孩子名字搬过来的——父亲想着反正这次肯定也是生女孩,所以只准备了“惠子”这个名字……
进子姐耸了耸肩膀,说道:
“在种草莓方面我是一窍不通。我觉得母亲肯定也不太懂吧。因为是父亲一意孤行说要种草莓,然后才开始的。但其实父亲也还在反复试验,不断摸索吧。”
很有可能。那本《草莓白皮书》上,随处可见红色下划线,就像学生的考试辅导书一样。
“种番茄的话,我以前倒是经常被抓去帮忙。不知道现在种草莓能不能帮得上忙。”
进子姐谦虚了。她高中时是排球队的主力,而且现在又整天在玻璃工艺作坊里干活——这可属于体力劳动呀,所以在体力方面应该比惠介的战斗力更强。
“我一边帮忙一边慢慢劝母亲吧。母亲冷静下来就会想通的——即使父亲出院,也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而且也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痊愈……”
进子姐支支吾吾地说着,大概是把“也有可能无法痊愈”的后半句话咽了回去吧。显而易见,就算惠介姐弟们赶鸭子上架似的帮上一段时期,最终他们家还是会放弃农业的。
“反正草莓还剩最后两个月就会全收完吧。”
“不,还要再久一些。”按父亲笔记本上的记录,去年是到五月底才全部收完的。
“明天你就回东京了吧?”
“嗯……”这么快吗?“我做到傍晚才走。以后也会经常回来的。”
“你随意,不用勉强。我也不可能每天都过来,到时让诚子也来帮忙。她虽然最讨厌干农活,但要让她做的话,她总是能完成得最好。打小时候就这样。”
“不过,诚子姐可能也待不了多久吧。阳菜还得上学呢。”
手脚细长的进子姐从沙发上直起身来,耳语似的说道:
“诚子暂时不回去了。她两口子又闹翻了。所以这次以父亲病倒为借口,就跑回娘家来了。”
“不会吧?”
进子姐对“结婚”、“夫妻”这些字眼十分敏感,而且总是持否定态度。所以惠介对她说的话也是半信半疑——不过也不止“一半”,应该有75%的可信度吧。
“去年也是这样。好像是十一月初吧,她突然离家出走,跑回娘家这边住了两个星期。还说要跟雅也离婚。”
听进子姐这么一说,惠介才意识到:对呀,难怪这三天以来没听到诚子姐提起她老公半个字呢。
探视完后,由惠介送母亲回家。不过母亲无论去哪里,都肯定要先上一趟厕所。见她迟迟还没回来,惠介打算先下一楼,把小卡车从停车场里开出来。
在夜间出入口处,惠介碰到了一个大概是从室外吸烟区回来的男人。那人手上还拖着个输液架。惠介闪过一边让他过去后,继续往前走向门外。
这时,那个人回过头来——看起来是个跟父亲同辈的老大爷,他说道:“咦,你不是喜一家的小惠吗?”
“您好。”惠介也不知道对方是谁,就点了点头。不过,他很快就想起来了——这位老大爷名叫增田,是住在父母家东面七八百米外的邻居,家里经营橘子和花卉。因为现在头发全掉光了,所以一时没认出来。
“好久不见。”
“哎呀,是呀是呀。”不知为什么,增田老大爷显得很高兴,从头到脚来回打量着惠介,露出满脸笑容,“喜一就有福气咯,家里有个儿子。”
惠介渐渐明白了为什么对方笑得这么欢——因为自己身上穿着干农活的工作服。
“哎呀,你终于还是回来啦。喜一也不吭声,太见外咯。不过,老早以前就听他说过要让儿子继承家业的。”
看样子,对方似乎还不知道父亲住院的事。这有些反常。在乡下这块地方,平时要是一有点儿什么消息,就会像墨汁滴进水里一样,立刻传到邻居,特别是同行的耳朵里。增田老大爷可能已经没再做农活了吧——看他走路时都要拄着那支输液架。他的两个女儿很早之前就已经结婚,嫁到外地去了。
“乡下还是挺有活力的嘛。”
老大爷十分快活,仿佛把别人家的事当成了自己家的一样。惠介见状,也不好说出什么泼冷水的话来。
惠介走到第二排座位前,正要坐下时,突然感到腰部一阵剧痛,仿佛被电流击中似的。
他今早也是五点就摸黑起床,头上戴着照明灯,开始采摘草莓。中午开始做叶面施肥,一个半小时前才忙完,冲了个澡,收拾行李。然后,从中午开始也一起帮忙干农活的诚子姐开车送他去车站。在车里听诚子姐抱怨和挖苦了半天后,他急匆匆地赶到车站,坐上了这趟晚上七点多出发开往东京的新干线。
因为是星期五晚上,所以座位基本上都坐满了。窗外一片漆黑,连富士山的轮廓也看不清楚。
列车开动了,路灯往后方飞驰而去。惠介把隐隐作痛的腰部倚在靠背上,长叹了一口气。
不知从何时开始,离开故乡时的心情不再是一丝寂寥,而变成了一种安心感。
无论是当初考上美术学院奔赴东京时,还是先斩后奏地向父母汇报说找到工作时,或是第一次带美月回乡下见父母时……每次离开这里,总是怀着一种“逃离”的心情。
为了庆祝这片刻时间的成功逃离,惠介打开在车站买的罐装啤酒。下酒菜是静冈特产“水煮落花生”,站台上没有便当卖。他中午就打电话给美月了,说要回家吃饭,虽然会比较晚。感觉似乎很久没在家里吃饭了。
惠介酒量还可以,可能是来自父亲遗传吧。不过,今天才喝第二罐时就开始发困。车经过小田原站时,他已经进入了梦乡。
真的做了个梦。他梦见自己在摘草莓,摘呀,摘呀,可是马上又有新的果实长出来,就像快进播放的视频一样。回头看看田垄,只见刚摘完的地方又长出了一串串鲜红的草莓。
在大棚里叫苦连天时,他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爸爸回来啦——”
穿着睡衣的银河冲了出来。哎呀,小家伙这么晚了还没睡,真叫人……开心。
“爸爸我跟你说,今天呀,我在幼儿园里和小伙伴们玩躲避球。”银河在正换衣服的爸爸身边转来转去,“我投的球打中了晴翔和可可娜。”
银河大概是一直撑着没去睡觉吧,双眼像半闭的蛙眼一样。这叫隔代遗传吧?惠介想起了病床上的父亲的眼睛——祖孙俩的眼睛挺像的,虽然可爱程度大不一样。
惠介本想去泡个澡,但想到美月明天还得早起,所以决定先吃饭。银河也跟到了饭厅,往自己椅子上放了两张坐垫,然后把椅子搬到爸爸旁边,继续说个不停:
“投球时,对方那个谁谁呀……”
“躲避球比赛,哪个赢了?”
惠介说了句冷笑话[11],回头看看银河。
“……”
银河没电咯——小家伙背靠在椅子上,张着大嘴巴睡着了。
惠介有很多话想和美月说。正考虑从何说起时,美月先开口了:
“对了,有电话找过你呢。”
“从静冈打来的?”
惠介心想:莫非是刚子姐听说我溜走后打电话来声讨?我明明让诚子姐转告说我会再回去的,她肯定忘了说。
“不是,是一个客户吧。他说打过好几次电话去工作室和你的手机,但都打不通。”
噢,坐新干线时关掉手机,一直忘了打开。于是他快步走到卧室去拿手机。
把家里电话告诉客户的情况并不多。电话是一个小广告公司的总经理打来的。惠介在开工作室之前就跟他有业务来往了。惠介曾在寄给对方的贺年卡上写道:“希望有机会一起合作!”看似礼节性的问候,其实是惠介的肺腑之言。对于惠介来说,这已经算是很卖力的业务推销了。
看看时间,快到晚上十点了。不过对于从事广告行业的人来说,夜晚现在才开始。对方有可能还在工作中。
果然不出所料,对方还在公司里。
“噢,太好了。我们接到一个紧急的项目,可是有个设计师刚辞职了,实在是缺人手。对于您这种高级设计师来说,这只是个零碎的活儿,不知道您是否能接?”
惠介装作确认日程表的样子,翻开放在沙发上的《妖怪手表大图鉴》。
“嗯……应该……没问题。”
明明是自己期待已久的订单,却不敢老老实实地表现出欣喜之情。惠介此时的心情,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
“为什么现在才来找我?”
惠介在电脑屏幕上画了个方框,然后把嫩叶沐浴着阳光的图片粘贴进去。这并不是在网上找到的图片素材,而是他自己去国外取外景时拍下的其中一张。
他在左上角输入文字:
保护地球的科学技术
难得做这种双联页图版,不如把标题放到正中间去?
这次接的项目,是公司介绍宣传册。不用竞标,所有的策划方案、标题文字、版面设计全都已经确定好了。做这种工作,虽然缺乏趣味性,但也不用费什么力气,也不必担心设计方案通不过。也就是所谓的美差吧。总共三十二页。虽然半年前设计费行情走低,但算起来的话,这个订单还是能拿到接近七位数日元的酬金吧。
今天是星期六,但美月还是要出去做钟点工。惠介本来想在家陪银河玩,但银河刚才却出去了,说是“和晴翔约好了一起玩”。惠介闲得无聊,便拿出家里的笔记本电脑,开始工作。
昨晚深夜,邮箱收到了对方发来的版面设计图。对方抱怨说“日程比较紧张”——交稿期是一周后。不过,对于没有其他工作的惠介来说,一周时间足够了。
“保护地球”这个词嘛,不知道听过几千几万遍了。这是这家公司的口号。他们不过是对产品的回收利用做得比较好。其实,要真想保护地球的话,他们最好就不要生产任何东西。
父亲也并不是为了保护地球才减少耕地的,而只是因为限制变严格了而已。父亲这种人,肯定是想尽各种办法,尽量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做到收益最大化。
对了,下一次喷洒农药是在什么时候?得查查看——他把父亲的笔记本和《草莓白皮书》都带回来了……慢着慢着,现在可是自己的工作时间呀。
于是,他的心思回到电脑屏幕上,开始考虑下一页的设计。下一页的标题文字是:
“迈向与自然共存的未来。”
嘴上说说倒是挺简单的。
“保护地球”和“保护食品安全”的呼声越来越高,而农作物却日渐减少。因为大家都只是在大声疾呼、高谈阔论,而没人愿意在泥土里摸爬滚打。
想必过不了多久,全国都会被混凝土覆盖,人们居住的地方全都会变成大家偏爱的城市吧。
当然,惠介也是“大家”的其中一人。不仅如此,就连摆在眼前的农家职业,他也亲手放弃了。如果被“大家”指责的话,他也无法辩驳,只能这么回答:“没错,农业很重要。那我把它转让给你,你替我去做吧。”
哎呀,这样不行。一见到蹩脚的文案就要咒骂几句,这是平面设计师的职业病。很久没接活儿了,得集中精神做好才行。
腰部的肌肉酸痛比昨天更严重。他一边揉着腰,一边思考:什么样的视觉效果适合“迈向与自然共存的未来”这个标题?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蜜蜂——蜜蜂为花授粉,从花那里采蜜,正可谓是“共存”……
然而,大棚里的蜜蜂却很难和草莓实现共存。因为草莓的花蜜太少,而且授粉蜜蜂的数量明显太多,仅靠草莓花蜜的话肯定会饿死。所以,必须定期给它们喂干燥花粉或糖水。
母亲会给它们喂食吗?——她经常气恼地冲着蜜蜂嚷道:“为什么老是蜇我呀?”所以也不太肯接近用纸箱做成的蜂巢箱。惠介心想:是不是应该交代进子姐呢?
哎呀,不行不行,怎么又冒出草莓来了呢?集中精神!他在网上搜索蜜蜂采花蜜的图片。
以前提交设计方案时,惠介总是会自己先把浮现在脑海里的画面画下来。如果方案通过的话,他就选派摄影师进行拍摄或委托给插画家。他一向觉得这是广告制作的基础。
但现在的订单大都是要求你用低预算的租用图片完成。使出美术学院功底画出的草图反而不受待见,说是“看不懂”。与其多费一道工序,不如一开始就在网上搜索可供租用的图片。
惠介找到了几张比较合适的图片。偶尔会有些客户说虫子太恶心了,不要出现在广告上。不过,这蜜蜂应该没问题吧?
广告策划书是这家广告制作公司的文案设计员用邮件发过来的。没有见过面,也没有用电话联系过,没听过对方的声音。邮件署名为“纯”,也不知道性别是男是女。惠介本来觉得应该见个面商量一下,但对方的邮件里并没留电话——那意思大概是:用邮件联系就行。
不过,惠介最近也渐渐习惯这样的工作流程了,甚至有点儿怀念从前在广告代理公司上班时那些没完没了的策划讨论会。
唉,无所谓了。对方大概也觉得这不是什么大项目,随便做就行吧。每当做这种应付式的活儿时,惠介就会时常想起订单上的设计费金额——就当作是用时间换钱好了。
封面 5万日元
内页 3万日元×31页
或者也可以考虑不用蜜蜂,而改用蜂鸟。敲打键盘的手指在半空游移。
这时,手指突然轻轻一拧——下意识地做了个摘草莓的动作。
体力劳动太可怕了,短短两三天内就形成了身体习惯。集中精神!
他找到了几张蜂鸟采花蜜的图片。正考虑用哪一张的当儿,手指又轻轻拧了一下。
“哇——来了,来了,妖怪来了,不能出门咯!”
穿着睡衣的银河一边唱着,一边跳起《妖怪体操第一》。
“手表手表,现在几点?”
“到睡觉时间啦。”
美月一边提醒银河一边心想:终于又回到原来的生活了。
回到惠介父亲病倒之前的生活——哦,应该说,回到从前惠介工作繁忙时的生活了。
从乡下回来后,惠介连周六和周日也在工作。昨天周一,今天周二,他回家都很晚,快到银河睡觉前才回来。
银河已经开始做《妖怪体操第二》了。小家伙的腰肢扭得特别起劲,可能是想吸引刚回家的爸爸的注意吧。
对于想尽早哄小孩睡觉的美月来说,惠介这个时间回家是很碍事的。不过,她知道惠介再忙也想尽快收工,赶回来看看银河,所以也不好埋怨什么。
要说跟从前有什么不同的话,就是惠介比以前起得早了。比如今早,美月六点多起来时,惠介已经开始工作了。也不知道是几点起床的。餐桌上还摆着做好的早餐——火腿黄瓜三明治……
“银河,看看钟,最粗的那根针指着哪里了?”
“嗯……还在斜下方。”
惠介吃完晚饭,双手合十说道:“我吃饱了。”
扭动着腰肢的银河笑了:
“爸爸,你说错啦。”
惠介脸上流露出诧异的表情。他自己并没意识到。
“大人还说错。吃完饭时应该说‘我吃好了’呀。”
“呃……我不是说了‘我吃饱了’吗?”
美月心想:银河呀,爸爸并没说错,在乡下,他们不说“我吃好了”,而是说“我吃饱了”哟。
刚认识那会儿,惠介对美月说:“我不说方言的。咱这一代人,全都说普通话了。”但他还是时不时会冒出一句家乡话来,还自以为是普通话呢。
不过,最近几年,确实是完全听不到他说家乡话了。可这两天……
“喂,银河,快去睡觉。爸爸读漫画书给你听。”
“我不要漫画书,我要昆虫图鉴。”
“……这个好看吗?我给你讲个童话《咔嚓咔嚓山》吧。”
银河无论睡觉前怎么闹腾,一钻进被窝里,用不了五分钟就能睡着。惠介从卧室回到客厅。美月发现,惠介刚才在吃饭时就时不时往这边看——说明他有什么话想说。现在,他正装作看电视新闻,又时不时地往这边瞟两眼。
“喝茶吧。”
“嗯……”
果然。
不知为什么,美月总能猜到惠介想说什么。
“我想暂时回静冈住几天,可以吗?”
“可以……倒是可以,不过,那不叫‘回’吧?”
“啊?”
“你不能说‘回’,应该说‘去’。”
“呃……嗯,我想去静冈住几天。”
在美月心里,“家”只有一个,能让人说“我回来啦”的地方也只有一个。美月的父亲去世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我回来啦。”他在医院的病床上清醒过来后又陷入昏迷,大概是梦见自己回家了吧。他用微弱的声音说了句:“我回来啦。”右手手指还在轻轻地伸动着。
他想伸手去做什么,已经没有人知道了。是想握住门把手,还是想像往常一样——一回到家就摸摸小美月的脑袋?美月当时正读小学五年级。
“‘住几天’是指多久呢?”
美月还记得,惠介以前外出拍摄外景时说“去一会儿”,结果去了一个星期。现在说“住几天”,也许就不止几天了。她紧紧地握着茶杯,等着惠介回答。
“我不是说一直待在那边,而是两边来回走。嗯……两边来回走。当然,也会在交通费允许的范围内……”
惠介不停地解释着。他的视线,并不是看着美月,而是在半空中游移——仿佛在眺望着遥远的富士山。
最近几天,惠介有事没事就会提到“草莓”:
“一直那么蹲着,所以腰累得受不了。”
“我身为农家儿子,但生来还是第一次扛着个罐子喷洒农药。那东西也挺沉的。”
……
大都是在发牢骚,但谈兴却很浓,就像那种老人——表面上愁眉苦脸地抱怨说“儿媳妇让我带孙子”,心里却乐开了花。
“刚摘下来的草莓,很想让你和银河也尝尝看。真的特别好吃。我都不敢相信那是父亲他们种出来的。”
父母家现在面临困境,惠介无法袖手旁观,想回去帮忙打理家业;而且离东京也不是很远;自由职业者又可以自己安排时间……按理说应该没有问题的,但不知为什么,美月心里却隐约有些不安。她暂时想到了一个问题点,就问道:
“不影响工作吗?”
“今天做完了。在交稿期之前交稿了。新任务应该在下个星期之后才会来吧。反正我带上笔记本电脑,在那边也能做。”
对于设计工作,惠介一向认真而执着,想不到现在却能轻易放手。平时做什么工作都是拖到最后一刻才完成,这次为了回去,竟然提前完成了。还说什么“在那边也能做。”——既然这样,那又何必节衣缩食地省出钱来在这边租个工作室?
美月知道,无论遇到什么情况,惠介都会认真对待工作,所以一向很放心。但现在却正因为他是这样的人,所以才越发担心了。
美月有很多话想说,但惠介父母家遇到困难是明摆着的事,所以她把那些话又咽了回去,只是问了一句:
“什么时候走?”
“明天。”
* * *
[1] 这是西方魔法中著名的咒语,被认为有治愈的能力。——译注(本书注释若无特别说明,均为译注)
[2] 第三类啤酒是指日本啤酒厂家近年研制出来的不用麦芽发酵的啤酒。根据日本法律,可以享受较低税率。
[3] 指东照宫里的木雕作品《三猿》——三只猴子分别捂住眼睛、耳朵、嘴巴,取意自《论语》“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
[4] 正月时供神用的圆形年糕。一般是大小两块叠在一起,上面摆放一个橘子或橙子作为装饰。
[5] 公制面积单位,1公亩等于100平方米。——编者注
[6] 日本传统艺术形式之一,主要演员需要戴面具进行表演。
[7] 按日本人的习俗,泡茶时如果碰巧茶叶梗竖起,则预示着当天会有好事发生。
[8] 日本传说中的一种妖怪,是住在家宅和仓库里的神。它会以小孩子的姿态存在于家中。——编者注
[9] 英文,冠顶的意思。——编者注
[10] 一种添加在农药里的辅助剂。
[11] 躲避球比赛(dodge ball)的dodge与日语中的哪个(docchi)发音接近,故有此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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