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美月在叠衣服。银河在旁边的地板上打开绘本,噘着嘴唇,一边咿咿呀呀地发出含义不明的声音,一边用蜡笔涂鸦。
画画是银河最喜欢的游戏之一。可能是因为爸爸经常在家里做设计工作,所以受了影响吧。
银河先画了个粉红色的椭圆形,然后在正中间画两个黑圈圈,用红色笔在下面竖着画一根棍子——可能是在画人脸吧。接着,再画上一个长方形加四根棍子,就当是身体和手脚。银河似乎没有遗传到爸爸的艺术细胞,画得不太好。不过,在小孩子的成长过程中,还是要多给予夸奖的。据说采用合适的夸奖方式的话,就有可能拓展各种可能性。正把毛巾叠成四方形的美月停下手,对银河说道:
“画得真棒。你画的是谁呀?”
银河画的这张脸,头发是紫色的,像乱蓬蓬的裙带菜一样;嘴巴紧闭,显得凶巴巴的,似乎在为什么事情而生气。——他画的大概是《妖怪手表》中的妖怪吧。
“是妈妈。”
噢,原来如此。
“那旁边这个呢?”
美月指着另外一个横着的椭圆形。
“这是银河。”
人脸只画了这两张。不知为什么旁边空白处还画了些鹿角甲虫。
“咦,你怎么没画爸爸呢?”
银河正在鹿角甲虫旁边画金龟子——这昆虫倒画得比人脸更细致。
“哎呀,我忘记了。”他停下蜡笔,像尿床时一样皱起眉头,难为情地笑了一下。
“唉……”美月大声地叹了一口气,似乎想把声音传到遥远的乡下去,让惠介听到银河刚才说的话。喂,惠介,你已经被孩子遗忘了哦,你的地位连金龟子都不如呢。
公公已经住院两个月了。进入五月以来,惠介仍然经常在东京和静冈之间往返。
而且,这能叫“往返”吗?——逗留时间的比例,分明是乡下占九,自己家里占一。按最近天数来算的话,可能达到九点五比零点五也说不定。这个月甚至连一次都没回来过。
三月时还可以接受,惠介每周末都回来。有时每周中间也会回来和客户谈工作(他说走高速公路比坐新干线便宜,所以还自己开小卡车回来)。
进入四月之后,回家的频率变成了十天一次。而且,有时候周六傍晚刚回来,周日下午就又出门了,惠介说是:“刚做完母株定植,我得去看着。”或是:“我得让黑丸花蜂学习飞行。”……总之,都是些莫名其妙的理由,就好像是一个有特殊癖好的狂热分子在自说自话。
之前还每天打电话回来,后来渐渐变成了隔一天、隔两天……惠介三天没打电话过来时,美月终于忍无可忍地打电话过去责问。
“喂,你那边打算做到什么时候为止?”
惠介连说了好几遍“对不起”之后,说道:
“做到这一季草莓结束为止。”
那语气就像把考砸了的试卷交给家长看一样。
咦,之前他好像是说做完什么母株定植就行?
“这一季草莓还有多久?”
“嗯……还有半个……不,还有一个月吧。”
其实上个月就已经过了草莓季节了。
超市的水果货架上开始出现西瓜和樱桃,颗粒渐小的草莓被排挤到了货架角落。
银河正在画一个新的椭圆形——嘴巴周围加了一点一点的胡茬儿,应该是在画“爸爸”吧。“爸爸”出现在绘画本的角落,长方形的身体还没有美月和银河的一半大。
说不定,银河具有画抽象画的天赋呢。这幅画正象征着现在的家里状况。干脆把这画寄给惠介看看。
最近,美月脑海里时不时闪过这样的词语:“家庭崩溃”。
还有“离婚”。
即便是在惠介的工作室经营困难的时期,美月也从没这样想过。
公公病倒住院以来,除了当天和惠介一起赶回去那次,美月只在三月下旬回去探望过,而且当天就返回东京了。比起惠介来,她的关心度显然不够。婆婆和那几位大姑子还不知在背地里怎么议论她呢。虽然不难想象,但美月却不愿意去想。
平时银河要上幼儿园,而美月自己在日用百货超市里打零工,经常周末也没得休息。美月不愿意回乡下,固然有这些理由,但还有别的原因——
心情问题。
感觉好像吃亏了。
惠介已经整天守在那边,难道自己还要经常往那边跑吗?
这种心情,就好像本来应该是AA制付账的,但现在却让自己夫妻俩多出。当然,这并不是钱的问题——现在家里损失的,也许是比钱更重要的东西。
五一黄金周期间,美月还要加班,所以把银河暂时送回相距五个地铁站的娘家托管。她母亲惊讶地问:“惠介呢?”她还出言袒护道:“他既要忙工作,又要往乡下跑,忙得很。”
这确实是实话。最近,惠介的设计业务好像比谷底的时候稍有起色,开小卡车回来时,还把台式电脑、扫描仪、打印机等各种器材运回乡下去,说什么“工作嘛,只要想做的话,在哪儿都能做。”当初他在麻布区重金租下工作室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那时他说的是:“对于自由职业设计师来说,工作场所很重要。在高级工作室办公,能给人留下好印象,提高自己的档次。”
所以,美月心里充斥着的不满和不安情绪就像气球一样渐渐膨胀,如果突然被针扎一下的话,就会砰的一声炸裂开来。
她心想:既然惠介老是说些敷衍的借口、为所欲为,那我也任性一回吧。
前几天,美月以前担任手部模特儿的那家公司经理打来了电话。
“美月,你的手保养得还好吧?我辞职了,自己开了间事务所,你愿不愿意来?”
美月想去试一下。对方还说:“最近,在手部模特儿行业,对于三十多岁年龄层的需求比年轻女孩子更多。你想呀,广告对象大都定位为家庭主妇嘛。所以,如果是皮肤太过光滑润泽的话,反而会缺乏真实感。”
虽然美月自己不愿承认,但手部皮肤确实渐渐没那么“光滑润泽”了。她心想:就注册一下,也不用辞掉现在的工作。反正也是靠“手艺”吃饭嘛。只要管好自己,工作确实是“在哪儿都能做”。
“咻咻咻!”银河一边画画还一边在配音。那幅全家福肖像画已经变成了激烈的战场——鹿角甲虫的触角发射出光线,和口吐红色火焰的金龟子正打得不可开交。“咻咻咻,砰砰砰!”
“喂,银河,想不想去乡下的奶奶那里?”
“砰砰砰……奶奶?”正用黄色蜡笔添加光线的银河停下手来,一对眉毛紧挨在一起。
美月因为黄金周期间加班了,所以这个周末可以补休三天。银河不会一心二用,所以放下手中的蜡笔,认真考虑了一会儿。
“阳菜姐姐还在那里吗?”
“嗯,在呀。可以跟她一起玩。”
“那我就不去。”
听说诚子母女俩还一直住在乡下,一向迟钝的惠介对此感到十分惊讶。而美月早就觉得诚子夫妻俩关系不太融洽,因为她发现雅也似乎很怕跟诚子单独相处。
而且,听说阳菜已经转到了静冈县的小学,看来还闹得挺僵的。不过,自己又哪有闲情看热闹?自己和惠介也……唉,还是先去看看惠介到底在干什么,问清楚他打算怎么办吧。
“去吧。可以让爸爸给你读《昆虫图鉴》。”
按规矩,绘本由妈妈读,而《昆虫图鉴》非得由爸爸读不可。银河又放下蜡笔,想了一会儿。
“嗯。”
“你想爸爸了吧?那我们这个周六就去。”
“呃……嗯。”
美月心想:哼,惠介,你看看。如果你希望听到银河回答“想爸爸了”的话,就马上从荒唐的睡梦中醒过来吧。我可不想听到你说要“继承家业”。
啪嗒。
额头的汗珠滴落在草莓叶上,像朝露一样滚动。
大棚原本是为了起到保温效果才建的,所以一到五月,大棚里就变得特别闷热。天窗全部打开着,同时还拉上了防止害虫、害鸟的网。
但还是很热,简直就像在蒸桑拿。吸了汗的T恤沉甸甸地裹在惠介身上。
啪嗒。
啪嗒,啪嗒。
啪嗒,啪嗒,啪嗒。
幸亏(虽然不想用“幸亏”这个词)最近采摘草莓的时间变短了。因为草莓果实的数量开始渐渐减少。
惠介抱着今天收获的最后一箱草莓向大棚外走去。虽然外面的气温应该超过25摄氏度,但却感觉凉风习习。今天收获量为20箱,即80袋,收成还算可以。
草莓的季节快结束了,但这也意味着全新的草莓季节即将开始。
母亲和诚子姐正在小屋里包装草莓。惠介把最后这箱草莓放下后,又马不停蹄地走向另一座大棚。
这座大棚里并不热,因为四周的塑料膜已经高高卷起,只剩一个棚顶。插秧季节将至,从田间吹过的风带着泥土的气息,抚慰着惠介汗涔涔的肌肤。
大棚里摆放着长方形的花盆,大小和园艺盆景的花盆差不多,但数量有134个。正在白色花盆里随风轻摆的是下一季的草莓母株。
对于农家来说,秧苗无异于拉面店的汤料、丸子店的秘传配方调味汁、魔术师藏在机关里的鸽子,是收益的基础。收到预订的母株后置之不理——惠介不允许自己这么做。虽说自己是不肖之子,但身上毕竟流淌着农家儿子的血液。种苗公司送过来的秧苗有红脸颊240株,章姬160株,总共400株。比起大棚里那近6000株需要辛苦照料的草莓,他甚至觉得这些秧苗颇有几分可爱。
——他错了。直到现在他还在后悔。
收到母株后必须立刻定植到花盆里。母株是用小育苗罐送来的,不尽快定植的话,就会很快生根,而且长成子株的茎蔓的生成数量也会急剧减少。瓦斯叮嘱过:“看在老同学分上我才告诉你的,母株定植是争分夺秒的事。”
之前,惠介忽然心血来潮说想在家里阳台摆个花盆种种花,于是就去日用建材超市买花、买土、费心选购肥料,然后跟银河在宠物区的鹿角甲虫前面闲逛了大半天。回到家后,稍微休息一会儿,就挑了件不怕弄脏的衣服穿上,在网上搜索种植方法介绍,忙前忙后……花还没种上,天就已经全黑了。而现在,突然出现在惠介眼前的,是134个花盆。
这无疑是严峻的考验。而且,仅仅只是开始。
要把定植的母株培育成下一季的秧苗,主要工作有这些:浇水,施肥,防止病虫害。基本上和在花盆种花差不多。但问题是花盆有134个,总共有400株。而且,同时还要笨手笨脚地打理、采摘另一个大棚里的草莓。
草莓很怕干燥,但湿度太大也不行,就像体弱多病的小公主。瓦斯的育苗圃场里是用输液管浇水。但惠介这边没有这些设备,只能一个个地确认这134个花盆的泥土湿度,用橡皮管洒水。
施肥也很麻烦,少了不行,太多也不行。先往每一株的根部放五颗颗粒肥,然后再看小公主们的脸色和心情(即叶子的颜色和生长情况),在适当的时候喷洒液肥。
这些小公主们,是名副其实地“在温室里长大”的,一离开大棚就会立马生病:
灰霉病、萎黄病、炭疽病、白粉病……
还会长害虫:
蚜虫、叶螨、茶黄螨、蓟马……
一旦在这些秧苗当中发现某处叶子枯萎,惠介就会心里发怵,担心发生了什么病虫害。而且不能光看表面,还得看叶子背面,因为蚜虫经常聚集在这里。
为了防治病虫害,惠介配制了各种农药。
因为银河容易患皮肤过敏,所以美月对食物问题十分敏感,经常买那些标榜说“无农药”“有机”种植的蔬菜。不过,买回来一看到有虫咬痕迹又大惊小怪。惠介小时候玩捉迷藏时还经常躲到杂物棚里的农药袋后面,但他也觉得最好不要用农药,从来没有考虑过父母亲的立场。
然而,当他此刻站在农家的立场时(虽说是暂时的),就会觉得——
没法不用农药。
农家使用农药是有限制的。当然,惠介只使用有登记备案的农药,而且不超过规定的次数。父亲对防治叶螨的对策是——一方面使用以虫驱虫的生物农药,另一方面及时拔掉圃场周围的杂草,以免成为病虫害的温床。
可是,400株秧苗会长出无数的叶子,根本就不可能用人手一叶一叶地翻开叶子背面,一只一只地捏死上面的蚜虫。
一旦秧苗得了炭疽病或萎黄病,就只能整棵铲除掉,别无他法。如果不采取药剂治疗只是袖手旁观的话,秧苗就可能会全军覆没。
所谓的“无农药栽培”,其实也会用到某些不算农药的“药”。虽然大多数是天然物质,但也无法保证绝对安全(现在农林水产省还出了通知,说不能再使用“无农药”或“少农药”等说法)。
植物原本就是虫的食物,更何况农作物这种需要人工细心照料的脆弱植物呢。如果不使用农药也不使用那些未必靠谱的所谓天然药物,而任其自由生长的话,恐怕还没等到实现“食物安全”,国产的食物就已经颗粒不剩了。
惠介手上拿着一个500毫升的塑料瓶在母株叶子上摇晃,洒落一些类似锯屑的泥土。没用过之前他也不敢相信,其实这就是父亲笔记上写着的“天敌”——生物农药。泥土里混有一种名叫“智利小植绥螨”的小虫,能捕食叶螨。这些身长0.4毫米的卫士们守护着柔弱的小公主们,相当可靠。虽然感觉有些可怕。
母株的管理方法,惠介几乎都是自学的。
父亲住院到第三个月时,经过每天的康复训练,渐渐恢复到可以拄着拐杖行走了。但距离重返农田还遥遥无期,甚至连是否还能重返农田也不能确定。话也仍然说得不太清楚。惠介每次去医院探病时,都会向父亲请教。但父亲原本就是个说话含糊不清又不善言辞的人。当惠介没听清楚,多问几遍时,父亲就会勃然大怒:
“你这种外行的家伙别随便乱动我的草莓!”(当然,这是惠介连蒙带猜地翻译出来的。)
所以,与其当面问父亲,还不如尝试去破解他那本潦草笔记上的密码,那样更快。那本《草莓白皮书》,现在也到处贴满了字条,画了很多新的下划线。惠介还把能购买到的专业书籍都买回来看,而且还每天上网浏览相关信息。
有时,惠介也打电话向瓦斯请教。只要恭维他几句,他就会告知一些草莓农家的基本常识。不过,一提到关于肥料的配制成分、新出农药的效果等具体内容,瓦斯就会敷衍过去。
“这些方面嘛,各人有各人的做法,草莓也各不相同。你按自己的想法去做就行。”
他大概是不肯随便透露秘诀吧。
父亲住院日久,惠介这个外行人士接过种植草莓的重担——当地草莓农协的人听说这一情况后,还颇为担心地上门走访。
关于花盆里的培土从哪里购买比较便宜,圃场的地膜要怎么铺,大棚塑料膜怎样卷起来,等等,一些初步的基础事项,他们都很热心地提出建议或亲自动手帮忙。但一问到“草莓要怎样种才能变得更甜”、“有什么提高产量的方法”之类的事,他们却总是支支吾吾地岔开话题。
毕竟他们各自也是农家经营者,彼此都是竞争对手,所以不肯如实相告也在情理之中吧。就好比拉面店老板不肯把自己的汤料配方告诉别家一样。另外,在人手以及租金昂贵的农用器械方面,他们也基本上不会帮忙。农家之间,看似互相联系紧密、人情味很浓,想不到原来也是各自为战。
定植后过去两个月了,400棵母株长出的绿叶盖满了花盆,每棵的茎蔓都像触手似的爬到花盆外面。是时候准备小罐子盛着它们了。
一想到这,惠介就感到忧郁。茎蔓尖端上的芽一接触到泥土就会扎根,长出新的茎蔓和叶子,成为子株。为了让茎蔓生根,需要在花盆旁边摆放一些盛有泥土的罐子。
罐子没什么特别的要求,日用建材超市里卖的9厘米塑料罐——用来培育花或蔬菜秧苗的那种黑罐子就行。
一棵母株会长出很多条茎蔓,生成多棵子株。而这子株(俗称“太郎株”)又长出茎蔓,生成次郎株,次郎株又生成三郎株……如此这般,可以繁殖出五兄弟来。
两个大棚合计起来,最终需要给一万株子株准备罐子。因为担心太郎株长势太壮而影响果实,所以太郎株最好废弃不用。这样的话,大概需要一万几千个罐子!
往这一万几千个罐子里装入泥土,引导茎蔓爬伸,并用专门的夹子把前端固定住。到底要花费多长时间呢?罐子虽然小,但每个罐子都要装入相当数量的泥土。惠介虽然不想去算,但还是粗略地估算了一下:这些泥土大概有三千多升,换算成重量,竟然有两吨!
光是想象一下都令人叹息不已。
但愿自己有两个身体。可能的话,有三头六臂就更好了。
惠介每天早上五点起床,上午采摘和照料草莓,下午则专注于培育下一季的秧苗。另外,母亲还在田里撒下准备种给自家吃的玉米、黄瓜、番茄等各种蔬菜种子,种植秧苗,说是“每年都会种的”。但一开始种,她的腰痛又变得严重起来。所以,照料这些五花八门的秧苗自然也成了惠介的任务。
正房北边离大棚稍远的那片梨树林,则委托原本就在那里帮忙的寿次叔父打理。寿次叔父五年前从造纸公司退休,现在加入了老年人才中心,不过平时活儿也不多,所以很愿意过来梨树林帮忙。梨子的收成是他的,当然也会分一些给惠介他们。不过,虽说委托了寿次叔父打理,惠介也不能完全撒手不管。比如说昨天,寿次叔父去其他老人家里帮忙修剪院子里的树木,所以惠介也得去梨树林帮忙采摘梨子。
一到晚上,惠介则做回本职的设计工作。父亲病倒后开始合作的那家广告制作公司定期有订单过来。惠介想着反正也不用开会商讨什么,所以暂时全都接下来了。
美月吩咐过:“至少得每天打个电话回家。”但惠介确实忙得连打电话的时间都没有(在电话里,银河一定会恳求爸爸读故事。惠介手上没有《昆虫图鉴》,就上网找到个叫“小虫子王国”的网站,读给他听)。
惠介一边骑着乐乐车巡回检查母株花盆,一边往草莓叶子上沙沙沙沙地撒落生物农药。小卫士们,冲锋,把可恶的叶螨全部歼灭!沙沙沙沙沙。
沙沙沙沙沙沙沙。
哎呀,慢着,这生物农药每500毫升塑料瓶就要6000日元哦。
沙沙沙。
沙沙。
他有时难免会觉得纳闷: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干这些活儿呢?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
但却无法停下来。
——并不是快乐得停不下来,也不是出于所谓的“长子的义务”“要为父亲守护家业”这种值得赞赏的责任感。
而是出于更单纯的理由,才不得不这样做。
——因为一旦他停下来的话,草莓就会立刻枯萎。包括一号大棚的5800株,还有二号大棚的400株母株和刚长出来的子株。
在每天接触的过程中,他切实体会到这样一个理所当然的事实:
草莓是一种生物。
昨天还是花蕾,今天就开花了;今天还发白、发硬的果实,明天就变红了;茎蔓每天都拼命地向前爬伸,就像伸出手臂寻求栖息之地一样。
自己既然已经开始照料这些生物,就不能让它们死在自己手里。
就好比是养宠物,每天要按时喂食,散步,清扫粪便,细心照料以防它生病或受伤。就跟这一样。
简而言之,眼下惠介的处境是这样的:
轻轻松松地从父亲手里接过这些性格温和、不会逃跑的宠物(草莓),然后才意外地发现要照料它们很费工夫,而且它们全都同时生宝宝(茎蔓)了……
说是“简而言之”,好像反而越说越复杂了。
而且,每天还要忙于跟邻居和同行打交道。乡下和城市不一样,没法假装不在家。这里的人,都是不事先打招呼就随时上门来,所以你假装没看到信息也没用。
草莓农协的人时不时会来串串门,说是:“来偷一下懒。”惠介明知对方是来打发时间的,但也只得端茶递水,陪着闲聊。他很不耐烦地心想:唉,有这闲工夫,我都能给银河读三篇《小虫子王国》或是做完一页宣传册设计了。但如果平时不和他们搞好关系的话,一旦有什么关于草莓的问题,就不知道该求助于谁了。
这个星期五,当地幼儿园的小朋友们将过来参观。这也是草莓农协安排的。
每年草莓收获季节临近结束时,草莓农协都会组织当地幼儿园小朋友去农家参观。今年轮到来父亲这里了。说是“参观”,其实是“草莓吃到饱”的农家乐而已。大棚会向小朋友们开放,任他们随意采摘。
农协里的老干部们安慰说:“这样你也省得采摘了,就当是放松放松吧。”但据瓦斯所说,却并没这么简单。
“我可是受够了。我想着草莓季节快结束了,才让他们来。结果,那帮小鬼一进大棚,草莓就遭殃了,所有的花、没成熟的果实、茎全都被乱摘一通,泥土也被踩得乱七八糟。他们参观完,今年你那里的草莓也就完啦。”
按照“惯例”,农家还要为那些怕酸的小孩准备炼乳。另外,自从几年前有小孩被蜜蜂蜇伤,家长来投诉之后,农家还要在小朋友上门参观前先把蜜蜂处理掉。
安排在这个时期接待参观,蜜蜂可能也是其中一个原因。因为这个时期草莓的花朵所剩无几,就算现在授粉,还没等果实长大,这一季就已经结束了。所以授粉蜂实际上已经没什么用了。惠介还在磨磨蹭蹭的,而其他的草莓农家都已经处理完蜜蜂了。
至于处理方法,是往蜂巢箱里倒热水,或是装进袋子里放到烈日底下暴晒。看起来很残忍,但购入授粉蜂时的《使用说明书》上就是这么写的——为了预防传染病,维持生态环境,禁止把蜜蜂放回外界去。
父亲以前种番茄时用的是激素授粉,而现在种草莓时不再用药剂,而改用蜜蜂授粉——乍一听感觉很环保、很善待大自然,但其实却一点儿都不善待蜜蜂。当惠介读故事给银河听,说到“勤劳的小蜜蜂一看见带蜜的花朵,就跳着舞去告诉伙伴们”时,都不敢抬头看银河。
在每天受到大自然任意摆布的过程中,惠介切身体会到了人类的傲慢与无助。
对自己有害的东西,就认为是杂草、害虫、害鸟、害兽;美味的东西,拿来就吃;在自己的文化圈内认为可爱的、不能食用的东西,则用来玩赏和观看;所谓的虐待动物和爱护动物,都是人类自己的一面之词……
人类总是说喜欢大自然,但大自然一定很讨厌人类吧。
在检查到第80个花盆的时候,惠介突然发现,在母株根部密密麻麻地贴着一颗颗绿芝麻——当然不是芝麻,芝麻不会那样蠕动。是蚜虫。
“糟了!”
惠介赶紧跑向杂物棚去拿化学武器,打算把蚜虫斩尽杀绝。
今天也是一大早起来就忙个不停——不是忙着采摘草莓,而是清扫大棚,把到处乱放的药剂瓶子收回杂物棚,把那些折断乱扔在通道上的茎蔓清扫干净。
这三天都没有摘草莓了,任果实成熟。所以,熟透了的红色草莓就像收获旺季时一样沉甸甸地悬挂在枝头。今天是幼儿园的小朋友们来参观草莓大棚的日子。
母亲还像平时一样穿着炊事工作服。这件工作服还很新,不知是从哪儿买回来的。口袋上画着一只卡通小熊——有点儿像熊本熊[1],不过眼睛挺吓人的。
母亲今天还一反常态地化了妆,感觉就像把炸过的土豆肉饼又抹上一层面粉似的。口红也涂得太鲜艳了,但愿别把小朋友们吓跑就好。
“惠介,可以倒上炼乳了吗?”
进子姐把一次性塑料杯摆在大棚入口处的长桌上。
“嗯……四十……噢,算上老师,应该有五十人吧。”
大棚外开始吵闹起来,就好像是大群海鸥飞来时的那种尖声细气的嘈杂声。
幼儿园的小朋友们到了。
排列在大棚前面的小朋友总共有四十三人,年龄在三岁到五岁之间。平时很安静的地方一下变成了海鸥的栖息地。一位老师啪啪地拍着手,提醒小朋友们注意。
“大家听着,这位就是我们今天要参观的农家主人望月先生。”
老师说着,伸手示意了一下惠介而没有介绍惠介的母亲。
惠介心想:慢着,我并不是农家主人呀,我只是来给父母临时帮忙的而已,我的本职工作是……这些话如鲠在喉很想一吐为快,因为他从小就觉得务农很不体面。当然穿着全套运动衫独自待在工作室里、截稿日迫近时还把毛巾缠在头上鼓舞士气的平面设计师也不见得有多体面。
“大家快向望月先生问好!”
“请多关照——”
小朋友们应该有事先练习过,但大家的声音和点头动作都不整齐,甚至还有个别孩子脱离了队列到处乱跑。唉,小孩子嘛,不整齐也无所谓。不过,大棚又不是游乐场里的充气建筑,别那么到处乱蹦好不好?
进子姐把加工好的容器递给小朋友们——用订书机把两个塑料杯钉在一起,一个用来装炼乳,一个用来放草莓蒂。
“嗯……也可以不加牛奶,先品尝一下……草莓原有的味道……”
进子姐不太习惯和小孩子打交道,她还经常明确表示不喜欢小孩子,所以今天她的言行举止都显得有些不自然。当看见有个四岁小孩混入三岁小孩的队列中时,她努力挤出仅有的一丝温柔,轻声细语地说道:
“喂,小心啊。排好队,让年纪小的先进。”
而老师们则早就习以为常了,像牧羊犬赶羊一样迅速地把孩子们赶入大棚里去。看看全部人都进了大棚,惠介开始进行说明,毕竟小朋友们是来参观学习的嘛,总得说点儿什么。其实他在好几天前就开始构思,并且悄悄地进行过排练。
“这里叫作大棚,是草莓的家。这里的草莓先是开花——白色的小花。你们仔细看这些花……”
根本就没人在听他说话。那些五岁小孩显然已经对“参观”农家习以为常了,三五成群地向草莓跑去。而低年级的小孩自然也纷纷效仿。看这热闹劲儿,简直就像海鸥群里被投入了一堆小鱼。
果然正如瓦斯所说——低垂在通道上的茎蔓遭到踩踏,花被拔掉,还没成熟的白色果实也被摘下来……惠介连忙大声嚷道:
“白色的还不能吃,只能吃红色的哦!”收获季节还要持续到下周末才结束呢。
进子姐也指着一个小胖墩斥责道:
“喂,别一个人拿那么多个杯子。给别人让点儿地方!”
小胖墩顿时愣住了,手脚僵硬,手上的杯子一下子掉在地上。
“阿姨,对不起。”
老师跑过来,嘴上连声道歉,但脸上的表情却分明在说:何必对小孩子这么凶嘛。
“我不是‘阿姨’,我是姐姐!”
母亲看见两个小孩骑上了乐乐车,顿时目瞪口呆,那张搽了白粉的脸绷得更紧了。
整个大棚都被小海鸥军团占领了,一发不可收拾。
惠介心想:要是诚子姐在的话,我们应该不至于这么狼狈吧。她以前曾在名古屋百货商店的服装柜台工作过,对付小孩很有一套。
诚子姐昨天把阳菜留在这边,自己回名古屋去了,说是要和雅也谈一谈——显然不是谈什么好事情。临走前,她还说了这么一句:“这次可能是最后一次和他见面了。”
不过,据进子姐说,去年十一月诚子回乡下时,好像也说过同样的话。
今年二月就年过七旬的父亲,为什么要贸然增加下一季的草莓数量呢?惠介在每天翻看父亲的笔记本的过程中渐渐明白了这一点。
11月6日 红脸颊 预订240株
此时还是跟去年的预订数量相同。可是,到下一周却突然加了这么一句:
11月12日 章姬 追加预订160株
惠介后来才听说,在母亲的生日十一月八日那天,诚子姐以为其庆祝生日为借口而回到乡下时,就扬言说“不再回名古屋”了。
父亲一定是这么考虑的:以后得再多挣点儿,好养活诚子和阳菜娘儿俩。
看见这些和银河年龄相仿的小朋友们正在采摘白色的草莓,惠介连忙摘下成熟的红色果实递过去。他一想到正在大棚里闹腾的是四十三个银河,怒气就全消了。
到了这个年纪,惠介才渐渐明白:父亲改种不同的作物、扩大经营规模,看似一时的心血来潮,其实每次都有他的理由。
——十分单纯的理由。
父亲从种番茄转为种草莓,很显然是想让惠介继承家业。现在回想起来,当初从种水稻转为种番茄,大概也是出于同样的理由吧。当时惠介读高中二年级,正为选择人生的前进方向而苦恼——他苦恼的是不知该报考美术学院还是其他普通大学,但和儿子没有交流的父亲却误以为惠介是在读大学和继承家业之间犹豫不决。所以,父亲才决定改种番茄,想给儿子一种“既体面,又能潇洒赚钱”的印象。
惠介读小学的时候,父亲还曾经把经营范围扩大到养猪,即使被女儿们嫌弃说“又臭又脏”,还是坚持养了很多年。那段时期,正赶上刚子姐、进子姐、诚子姐相继升高中、考大学、读专科学校。
在刚子姐迎来成人礼[2]的那一年,父亲翻新了原先那间破旧的杂物棚。——大概是因为穿着盛装和服的刚子姐拒绝在家门前拍照留念的缘故吧。她说:“我不要在这里拍照,会把杂物棚那破破烂烂的屋顶拍进来的。”
一直以来,在惠介心目中,父亲都是这样的形象:把孩子和家庭扔给母亲,自己则一门心思地扑在工作上。孩子们提议去旅游时,他总是说:“我要干活儿,走不开。”不忙的时候,他则说:“天天干活儿太累了。”孩子们央求要买什么东西时,他却说:“咱家里的钱只能用来做经营资金周转。”
工作,工作,每天都是一门心思地考虑工作。可是,如今仔细想想,父亲的这些“心思”,其实都是花在儿女们身上的。这就是沉默寡言的父亲默默地传递出来的信息,实在是太拐弯抹角了。
“哎呀,蜜蜂!”
“蜜蜂!”
小朋友们开始骚乱起来。惠介还没对这些近三个月以来朝夕相伴的蜜蜂进行“处理”,当然他也觉得自己太仁慈了。
“快跑!”
“燃烧吧,火球[3]!”
“用脚踩!”
“踩死它们!”
进子姐大声嚷道:
“被蜜蜂蜇到也不会死人的!”
惠介忽然想到:对呀,我还从来没让银河吃过我摘下的新鲜草莓呢。
咦,是我的手机在响吗?
他从工作服的裤兜里掏出手机。
——美月在LINE[4]上发了信息过来。
这很少见,一般她都直接打电话的呀。而且还是在这样的时间点。
信息很短。平时偶尔发LINE或短信过来时,一般都会添上一张银河的笑脸图片。但今天却没有,而且也没有任何表情符号。
“周六我和银河去静冈。”
惠介暗暗叫苦。美月的怒气都浓缩在这短短几个字里了。
惠介心想:美月生气也在情理之中。如果自己站在她的立场,也会责问说:
“你到底打算怎么办?”
美月呀,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我也经常问自己:到底打算怎么办?
连自己都说不清楚,又如何向她说明呢?她肯定是来给我下最后通牒,让我回去的。我该如何说服她呢?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无论如何回答“到底打算怎么办”这个问题,事情都不可能马上解决。因为,还有草莓等着处理呢。
唉,怎么办呢?惠介双手紧紧地抓着手机,就像情窦初开的少女攥着手巾一样。怎么办,怎么办呢?
先得立刻回个信息吧,至少表示一下诚意。惠介虽然这么想,但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机屏幕。
这时,突然有谁推了一下他的臀部。该不是美月的分身吧?
回头一看,只见眼前站着一个大概只有三岁的小女孩。她两手捧着空杯子,举起来给惠介看。两人对视了一眼,小女孩抿嘴微笑,大概是想说:炼乳吃完了,再给我加点儿吧。
“嗯,你等一下。”
进子姐还在一边向小朋友们大谈人生,一边给他们加炼乳。惠介朝那边刚走两步,随即又停下来,蹲在小女孩面前。
“对了,其实不蘸牛奶更好吃哦,你试一下吧。”
小女孩使劲摇头。手上的杯子也随之抖动。
唉,果然。银河也是一样,吃草莓时非得先蘸满牛奶,然后再用勺子捣碎了吃,好像是从他外婆那里学来的。以前那个时代的草莓甜味不足,酸味过度,所以当时流行这种吃法,而且还一直延续到今天。
要是在早些时候,惠介会觉得各人有各人的喜好,怎么吃都无所谓。但现在,他却觉得这么吃有点儿可惜了——这种感觉,就好比放了很多汤料、花了好几个小时炖出来的汤,最后却被人倒了一大堆番茄酱进去,把整盅汤弄成番茄味一样。
“你试一下这颗。”
惠介从绿叶下面摘下一颗大草莓,递给小女孩。
小女孩伸出像小馒头一般圆溜溜的手,怯生生地接过草莓,但并没放进嘴里,而是来回看了看草莓和空杯子,皱起眉头。惠介心想:坏了,不会哭起来吧?却见她张大了嘴巴——和银河一个样,不管吃什么都要把嘴巴张开到和那食物一样大。
小女孩张大嘴巴,却只轻轻地咬了一小口草莓。她鼓起腮帮子咀嚼着,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啊。”
小女孩笑得满脸皱纹,就像揉过的纸一样。
好吃吧?
周围的岁数稍大的小孩立刻围拢过来。
“给我也挑一个好吃的!”
“我也要,我也要!”
“好嘞,等一下。”
小孩子们全都挑那些小颗的草莓,不知是因为小颗的看起来好吃,还是因为能吃很多颗。其实,大颗的才更好吃哦。小朋友们呀,你们不知道,叔叔为了能种出大颗粒的草莓,还故意减少了每一串果实的数量呢。
“先咬一下草莓尖儿,那里是最甜的。”
“呜……好吃好吃。”
“真甜。”
孩子们纷纷吃得满脸皱纹。
嘿嘿,怎么样?现在知道了吧,这才是专业农家的味道。
“嘴里好像变成装钻石的宝盒啦。”
呵呵,美食报告就算了吧。
瓦斯曾把小朋友来参观形容为“像把一群果子狸放进了大棚里”,但惠介此时却感觉挺欣慰的——仿佛每天既枯燥又辛苦而且无人赞许的劳动终于得到了回报。如果能让父亲看见这些小孩子们的笑脸就好了。
人总是希望得到别人的认可,这大概是所有工作的驱动力吧。比方说,做饭给别人吃的话,总希望听到对方说句“好吃”;工作完成得出色的话,也希望得到别人夸奖,希望别人点赞——当然,比起在网上评价,当面夸奖更令人心花怒放。
即使是自由职业设计师,没有上司和同事,但在和客户碰面商讨、演示设计方案时,也经常能让对方赞叹,让对方感到惊喜(虽然也有相反的情形),所以觉得付出是值得的。
“我也要!”
“我也要!”
小朋友们七嘴八舌地叫嚷着,一只只小手像海鸥的喙似的伸到惠介的眼前。
“等一下,我给你们挑,一个个来。”
真开心。
这是一种久违了的心情。近来,即便是在自己的本职工作中,和客户的交流也大多用电脑进行——开始于电脑,结束于电脑,双方不必见面,就仿佛互相交接空气一般。
收到数据资料——设计加工——发送。完事。
而在这边帮忙收获草莓就更没有成就感。每次把草莓送到货场去,也没人对他说:“一直盼着你送货过来呢,你家的草莓就是不一样。”交接货物全都是流水作业。而且,因为是委托农协合销,所以自家的草莓也和良莠不齐的、大量的“静冈草莓”混在了一起。
如果自己的劳动可以经常得到别人的认可就好了。这样的话,就会更有干劲,而且还有一种荣誉感和紧张感——因为如果做得不好的话,口碑就会下降。
这时,惠介的头脑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就仿佛有一颗种子从天而降似的。
虽然只是一颗小种子,但却不停地生长,并开始在脑里发芽、生根——就像那些终将开花结果的作物迈出的第一步一样。
大棚里确实像遭受果子狸肆虐之后一样,红色的果实消失得一干二净。对于附近的草莓农家来说,果子狸是最可恶的家伙。
糟糕,应该先给银河和美月留点儿的。惠介想让他娘儿俩尝一下这些草莓,这样也许多少能够传达出自己的心声。他一边漫无边际地想着一边数着所剩无几的草莓果实。
还有没有鲜红的、熟透的草莓呢?而且最好是大颗的。鲜红的,大颗的,鲜红的,大颗的……惠介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弯着腰走来走去。
啪嗒,啪嗒。
这时,他听到一阵类似小鸟拍打翅膀的嘈杂声响。
啪嗒,啪嗒,啪嗒。
是电动自行车的声音。车声在大棚前面停住了。谁来了呢?是草莓农协的大石先生吗?
出现在大棚门口的,是一个身着西装的中年男人,四方脸上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活像骰子上的“二点”。
“哎哟,这么卖力呀。”
来人是佐野——刚子姐的丈夫。
幼儿园的小朋友们参观过后,大棚里一片狼藉,通道乱七八糟。佐野也发现了,连忙踮起脚尖走着,担心弄脏了脚下的印花皮鞋。
佐野大概是第一次走进这大棚里来吧。当他发现自己行走的那条通道和惠介所在通道隔了一列时,有点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能否从高高的田垄上跨过去。最后他还是放弃了,就站在田垄对面,向惠介露出得意的微笑。
“喂,惠介,难得有机会,一起去吃顿饭怎么样?来我家吧?”
去刚子姐家里吃饭?惠介和美月刚结婚时,两人曾应邀去过一次。当时摆在餐桌上的,全是静冈的乡土风味,似乎是在向美月炫耀。去刚子姐家,惠介感觉比去丈母娘家还要紧张。
“谢谢。不过我今天得把这大棚收拾好。”
黑框眼镜里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圈。
“那就去农协路边新开的那家意大利餐馆吧,我请客。”
这个人会请客?惠介打死也不相信。他心想,佐野不是不能喝酒的吗?以前,惠介曾经和佐野、诚子姐的丈夫雅也三人一起在外面喝过酒。结账的时候,佐野从公文包里取出计算器,把餐费(不算酒钱)平均除以三,然后就只付了这部分钱。
本来,不能喝酒的人认为AA制不合理,这种心情可以理解(所以惠介打算自己多掏一些,而混得春风得意的雅也貌似也会说“我来请客吧”)。虽然可以理解,但佐野这做法实在是说不过去。而且,他因为不能喝酒就点了一大堆菜,自己拼命吃,那些菜有一大半都是他干掉的……
“来我家坐坐吧,喝杯茶也好……”
佐野大概也知道惠介没有兴致,但他却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对面,脸上挂着微笑,像一尊石佛似的。
“找我有事?”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佐野把眼镜向上推了一下,环视大棚,然后嘿嘿笑道,“真不好意思啊,让你这个住在东京的人回来干这些活儿。本来嘛,我和刚子住在这里,按说应该是我们夫妻俩来做的。”
“没有啦,我只是随便帮帮忙。”
“嗯……你只是现在暂时打理吧?”
佐野的眼睫毛很黑。他的眼神似乎在说:反正你也是一时心血来潮而已吧?——这种讽刺之意,惠介在邻居农家的目光和话语中时时都能感觉到。
反正不久就要回东京去的。
反正不会做很久的。
惠介无言以对,因为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听说,几年前有一对年轻夫妻来到这里,说要从事农家经营。附近的人议论纷纷:“我一开始还很热心地教他们,不过没用,他们一点儿都不遵守规矩,又不加入农协,又不参加妇女协会的活动,甚至连村议员选举活动都不去支持。”“就是呀,明明对农业一窍不通,却非要搞什么‘无农药栽培’。这可害苦大家啦。到时田里长虫子、有病虫害就麻烦了。看来,能继承农业的,还得是咱当地人,是咱自家的儿子才行。”
后来,听说那夫妻俩是“坚持不到三年,就夹着尾巴逃跑了”。与其说是“逃跑”,不如说是“被赶跑”更加确切吧。
佐野翻着眼珠,透过眼镜片看着惠介的脸色。
“你不打算务农吧?”
“嗯……这个嘛……”
惠介支支吾吾。佐野见状便连连点头说道:
“当然咯,毕竟在东京做设计师做得好好的,怎么可能一直在这边帮忙呢。”
按眼下的情况来看,确实是不可能一直在这边帮忙。
“不过……”惠介刚要开口,佐野却以压制对方之势抢过话头:
“我现在说这话,你可别生气呀——我当然也是希望老丈人身体健康的——我是说,这次,难道只有我考虑过万一有事怎么办吗?”
“万一有事?”
佐野竖起食指说道:
“得先考虑一下遗产税的问题啦。”
这句话听起来简直就是信用社的广告词。惠介心想:嗯,可能确实“只有你”考虑过吧。虽然自己和姐姐们的脑海里都曾闪过“父亲临终”的念头,但关于遗产税的事应该谁都没有考虑过。
“把土地卖掉,然后母亲和你们几姐弟分掉这笔钱,这也是一个办法。不过,这样的话,得交多少税呢……”
佐野摆出一副想起鬼故事一般的恐惧表情,搓着两只胳膊,然后又装出偶然想到的语气,滔滔不绝地说起他那显然是事先准备好的说辞:
“对了,让刚子当农业继承人应该比较妥当吧。她毕竟是家中的长女,而且又住在这里。这样的话,就不用麻烦你跑来跑去啦。”
继承农地时,如果有农业继承人的话,就可以缓交遗产税。
“刚子姐不打算务农吧?”
毕竟只是“缓交”,而减免的条件是要持续二十年务农。如果中途停止的话,就要交税。
佐野摆摆手说道:
“没事没事,只要随便翻翻土,随便撒点儿种子上去就行,比如说种几棵柿子树什么的。如今这世道,真要经营农业也只能亏损。”
据他所说,按农地处理的话,缴纳固定资产税时会“划算得多”。
现在,东京郊外也仍然有些农田,但其中很多已经没在正儿八经地耕种了。那些农田,肯定就是为了享受优惠税收政策而保留的吧。
在东京出生的美月觉得,乡下的地都是一样的。其实并非如此。惠介父母家的地,除了后面的梨树林外,其他都属于“市区农用地”——和只能用于耕种的纯粹的“农地”不同,它们还可以用来建公寓、出租给企业。
住在这里的这三个月以来,惠介渐渐了解了这方面的情况。对于交税,附近的农家们远比惠介更熟悉,更敏感。即便农家经营收入不多,但怎么说也是“土地”资产的所有者。每天都能听到大家在讨论“卖掉山林供孙子上音乐学院”之类的话题。
“别误会,我并没有要霸占全部土地的意思。这只是有效利用资产,是有远见的遗产税对策而已。不会让大家吃亏的。这样做绝对比经营农家划算。”
那些不能随便卖掉或用于其他用途的“农地”,有时因为所有者年纪大了,无法再继续耕种,如果其子女继承了也不知如何处理,就有可能放弃继承。父母家前面就有一块杂草丛生的、放弃耕种的荒地。
虽然大家嘴上说着“还得是自家儿子才行”,但附近这一带迟早都会变成放弃耕种的荒地吧。
“我可不能置之不理。这些资产必须有效利用起来,不然太浪费了。我看着都着急。”
“有效利用啊……”这确实是有必要的。按眼下这情形来看,家里的农业经营迟早会难以为继。惠介一边沉吟着,一边望向棚顶。
“没错,有效利用。我也会不遗余力地帮忙的。”
佐野说话的语气,简直就像在对着农业继承人申请书上的印章吹气一般。
“你肯帮忙?”
“嗯,不用客气。我也是全家的一员嘛。”
“真的吗?”
“信用社的人,说话当然讲信用。”
惠介装作刚想起的样子说道:
“那能借点儿钱给我吗?”
“啊?”佐野连忙抱紧胳膊,像是要保护自己西装内袋里的钱包似的。
“当然,我不是向你个人借,是向信用社借。”
“噢,借来干啥?”
美月拉着银河,从新干线的站台往外走,穿过检票口。平时一出站,那跟明信片上一模一样的富士山就会赫然映入眼帘。但今天却被云雾遮住了,只能看见灰色的天空。
坐落在山脚下的这个地方,不知为什么,在天气暖和的季节经常看不见富士山。美月已经去过惠介父母家二十多次了,但至今仍觉得这富士山就像是在玩大型魔术一样,瞬间就能消失不见。
惠介在车站前的交通环岛上挥手。
“爸爸!”
银河一跑起来,背包盖子上画着的小狗也跟着摇头晃脑的。
虽然才三个星期没见面,眼前的惠介却似乎有点儿陌生,不再是美月熟悉的那个惠介了。
——他变黑了。脸和手都晒得黑黝黝的,就像烤成焦黄色的面包片。而且还变瘦了。虽然上次回家时就已经看出来,但这次又瘦了一圈——不是消瘦,而是感觉体内脂肪变少了。中年发福而凸出的小肚子不知什么时候竟然收回去了。
“不好意思,我本来想进站去接你们的……”
之所以看起来像陌生人,最大的原因还在于衣着——他穿着蓝色的连体工作服,上半身脱下来,两只袖子绑在腰间,里面只穿着件白色T恤。脚下穿着长筒靴。美月从来没见过他穿成这样。
平时惠介买衣服,大都是在一家三口外出给银河买衣服时顺便买的。惠介自己挑选,然后大家一起甄别。比如他要买带小圆点花纹的衣服时,美月就会反对。毕竟掏钱的是美月嘛。而且,洗衣服或送去外面的干洗店也是由美月负责。如果看见丈夫穿了一身陌生的衣服,作为妻子,美月就会感觉心里很不踏实。
“……在停车场碰巧遇到农协的组长。这里的人呀,一说起话来就没完没了。”
什么农协、组长的,谁问你这些了?你真的是那个平面设计师望月惠介吗?——美月陷入了一种错觉:面前这个人只是和惠介长得一模一样的孪生兄弟。
银河虽然跑到惠介身边,但看着眼前这个身穿工作服的人,不禁把伸出来的手又缩了回去,似乎也在怀疑这到底是不是自己的爸爸。
“来,上车吧,上车吧。”
惠介拉着美月的挎包,向停车场走去。他的动作似乎比平时要麻利一些,不知是不是因为他晒黑了、小肚子也收回去了而产生的错觉?
惠介坐进厢式小轿车,左手拉安全带,右手插点火钥匙,而眼睛则一直平视前方。这动作干脆利落,根本就不像他平时那样——连在立体停车场停个车也要费老大劲。
美月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惠介的侧脸——头发又乱又长(自从上次一起回乡下后他就没有修剪过),脸颊和下巴胡子拉碴。美月心想:我的大老爷呀,今天就跟夏天的富士山一样神秘。
“父亲怎么样了?”
美月感觉声音像卡在嗓子里似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久没跟惠介说话了。惠介一边单手打方向盘绕过半圈交通环岛,一边说道:
“下周出院。是医院方面的安排。其实还没痊愈,虽然能拄着拐杖走路,但左手还动不了,说话也不利索。接下来要定期去医院进行康复治疗。”
在等第一个红灯时,惠介往医院的相反方向打转向指示灯。美月注意到了,就说:
“我想先去医院探望一下。”
转向指示灯嗒嗒作响,似乎在说“这边,这边”。惠介摇摇头说:
“先到我家去吧。”
——这话听起来就像是对外来客人说的话。喂,你到底是哪里人呀?美月忍不住提高了嗓门:
“为什么?”
“我想先让你们看样东西。”
美月心想:他果然跟从前判若两人了,面对我的诘问竟然不为所动。从前那个从冰箱取出第二瓶啤酒时都要看我脸色的人,到底去了哪里呢?
惠介父母家的停车位很宽敞——如果在东京的话,肯定会有人建议他们办个按月收费的停车场吧。惠介把车咣当一下停在正中间。
下车后,惠介伸出一只手,像餐厅侍者恭恭敬敬地指引顾客入席一样。他指着的是塑料大棚。
“我想让你们来这里看看。快进来吧。”
“先得跟你母亲打声招呼吧。”
“母亲去医院了。家里只有诚子和阳菜。”
“那还是看大棚吧。”美月对诚子颇为畏惧。
“看大棚。”银河也说道。
惠介把大棚的门拉开一个身位宽,向两人招手。看他那表情,活像一只等待主人夸奖的小狗。
“头一次进大棚里看吧?”
大棚里的空气像蒸桑拿似的又热又湿。眼前的光景,确实是头一次见。
——黑色塑料膜覆盖着的地面上有很多条巨大的波浪,隆起的波面上覆盖着绿叶。阳光透过棚顶照下来,照得每片叶子闪闪发亮。美月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感叹:
“……真好看。”
一脸小狗表情似的惠介摆摆手说:
“唉,现在其实已经开始枯萎啦。”
银河欢叫起来:
“黑丸花蜂!”
“咦,银河,你居然知道黑丸花蜂呀。不过,我想先让你看看草莓哦。”
“草莓?”
“草莓?”
因为颜色发白,所以刚才没有注意到。仔细一看,只见繁茂的叶子下悬挂着草莓状的果实。美月虽然喜欢吃草莓蛋糕和草莓酱,但对于草莓到底是怎么结果的却一无所知。
“我想让你们看看很多草莓一起长出来是什么样的,不过,能吃的都所剩无几了。”
惠介沿着绿荫往里走,时而蹲下来然后又走向别处,时而弯下腰……回到美月面前时,双手捧着满满的一大把草莓。
这些草莓全都奇形怪状的,有的两颗果实连在一起,有的像姜一样凹凸不平。惠介的双手捧着草莓,来回翻弄着,就像捧着一把宝石。
“嗯,熟透了,又大颗,运气不错。就因为长得丑,所以大家都没摘。”
“大家”是谁?还没等美月开口,惠介便抢先说道:
“快尝尝看。”
“这能吃吗?”
“正是这些奇形怪状的才好吃呢。”
“干净不?要先洗一下吧?”
“没事,没事。”惠介笑道。
“我想蘸牛奶吃。”
“就这样吃吧。”
“我要那颗长着猫耳朵的。”
银河挑了一颗貌似长着猫耳朵的草莓,美月也拈起一颗像含苞待放的郁金香花朵似的草莓。
“啊,等一下,拍张照片留念吧。你俩还是头一次吃我种的草莓呢。”
惠介从工作服侧面的口袋里掏出数码相机。美月心想:这家伙,准备得挺周到嘛,而且还嬉皮笑脸的。
“有什么好留念的。草莓不是经常吃吗?”
惠介父母种的草莓,惠介每次回东京时都会带一大箱回去,大概是以此表示歉意吧。说实话,都有点儿吃腻了。
“平时吃的那些是用来卖的,这些可不一样。”
一看见照相机镜头对过来,美月那拈着草莓的指尖就下意识地翘了起来,像个职业模特儿似的。这时,她突然想起:上次那人问她是否愿意做手部模特儿,她还没给答复呢。
“我可以吃了吗?”
银河一口咬在那颗草莓的猫耳朵上——他似乎对这更感兴趣。美月也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凹凸不平的草莓尖儿。
咦?
怎么会这样?
“怎么样,甜吧?”惠介问道。
美月诚实地点点头。这草莓和超市买的确实味道不同。她手上拿着咬了一口的草莓,又多看了几眼,甚至怀疑上面是不是涂了无形的甜味剂。
她觉得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草莓。惠介每次带回家的,虽然也让她略有些惊喜,但还是比不上这个。而且因为太多,她也大都拿去送人了。
“……为什么?”
为什么你这个外行能种出这么甜的草莓呢?
惠介笑了笑,露出雪白的牙齿——也许是因为皮肤晒黑的缘故,牙齿显得比以前更白了。
“因为这是刚摘下来的呀。如果能让大家吃上这种刚摘下来的新鲜草莓,大家一定会更喜欢的。”
哎哟,瞧他这张笑脸,简直就跟超市里那些贴在蔬果包装上的农民照片一个样。这草莓确实很好吃,可能不完全因为是刚摘下来,也许是惠介在种植上的改良取得了效果吧。作为平面设计师,惠介的脸上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这种表情了。美月作为妻子,其实心里还挺高兴的。
“爸爸,我能再吃一颗吗?”
“嗯,吃多少都行……不过,总共只有八颗了。”
然而,作为妻子,有的话美月却不能不说。她正准备咬第二口时,忽然停下来,盯着惠介问道:
“你这边已经忙完了吧?”
“呃……嗯,下周父亲出院前我会一直在这边打理,所以想让你们来看看。”
“总算全部忙完了。啊,太好啦。”
连美月自己都觉得后半句话像在演戏似的。通常都是这样——一旦要说假话时,她的声音就会变得冷冰冰的。
惠介没有回答。美月心想:喂,为什么你的目光在闪躲?
“你不会打算这么一直做下去吧?”
“对了,旁边那座大棚,你们也去看看吧。那里是用来培植下一季的秧苗……”
“慢着,别转移话题呀。”
美月心想:眼前这家伙果然变成了另一个人,已经不是跟我结婚的那个男人了。这么一想,她的声音不由得变得凌厉起来。银河张大嘴巴,抬起头来,黑眼珠像钟摆似的在爸爸和妈妈之间来回转。美月紧紧握住银河的手,用尽量冷静的声音对惠介说道:
“拜托,你该醒醒了。”
“你听我说——我想过了,可以在这里一边帮忙……”
不听不听。美月甩动头发,打断了惠介的话:
“你想让我陪你一起做梦吗?”
美月心想:不知道他期待着我如何回答呢?反正,“男人的理想”“男人的情怀”这样的话,我已经不想再听了。当初他说要从公司辞职、自己开工作室时,我没有反对,而是尽力支持。即使后来他业务发展不顺时,我也从没有过半句怨言。可是,我也会时不时地冒出这样的念头:那我的理想又在哪儿呢?
我也有理想的。如果说因为结婚生孩子而不得不放弃理想的话,那也应该由夫妻双方共同承担才对。既然要追求理想,那双方同样都有实现的权利。
追求理想,没有夫妻之分,没有男女之分。理想面前,人人平等。
啪嗒。
草莓汁又滴落下来,顺着拇指往下流。美月连忙用舌尖舔了一下,用门牙咬下第二口。
好吃。不过,这是两码事。
惠介经常这么想:为什么我总是没法向美月传达自己的心声呢?
在男人当中,惠介算比较健谈的了。而且大家都认为作为一个平面设计师,惠介很擅长向别人说明设计方案。然而,在美月面前,他说话却从来没有占过上风。
据说,男人说话前要考虑先后顺序、要讲道理,所以才会经常在争论中落下风。不过,惠介想对美月说的话,其实并没什么顺序、道理可言,只是话一出口就立刻意识到自己说得不充分、不恰当,所以又想进行补充修改。或许是因为自己的想法不正确,而对方才是正确的——这种不安浮上心头,所以说起话来才不够利索吧。而且越想说实话的时候越是这样。
现在也是如此。惠介明知自己处于下风,但还是尝试着去说服美月,就像老母鸡拼命保护着鸡窝里的鸡蛋一样。虽然还不知道这“鸡蛋”会生出什么来,但这样做并不是为了自己一个人,而是为了大家。当然,这样做也有可能是错误的。
“我没打算放弃设计的工作,我只是发现在这边也能做……”
“慢着。‘对于自由职业者来说,工作场所很重要’——这话是你说的吧?你也太自私了吧?”
美月说得对。惠介明白她想说什么。如果当初不是花重金在麻布区开设工作室的话,现在手头应该能宽裕些。不过……这个怎么说呢,此一时,彼一时嘛。
“当时是为了更好的发展嘛,现在……”
话一出口,惠介又觉得说得不太准确。与其说为了更好的发展,不如说是想证实一下自己作为设计师到底有多少实力,而这样做也是为了全家人的幸福。正要补充解释时,美月的话语已经像子弹一样扫射过来。
“你是说现在已经放弃更好的发展了?”
“不是放弃,而是暂缓一下。”
“那还不是一样嘛。”
不一样——根据目前的状况,应该把雄心壮志暂时收起来,而着眼于现实生活。因为找到了别的可做之事……不,好像也不能这么说。无论如何,自己的任性都是显而易见的。
银河握着妈妈的手,同时身体前倾,向爸爸伸出另一只手来——大概是想说“爸爸妈妈别吵架”吧。惠介心想:别担心,爸爸和妈妈不是在吵架,只是为了今后和睦相处而在商量事情呢。他握住了银河那汗涔涔的小手。
然后,他用另一只手向美月打手语:
“过、后、再、说。”
惠介的手语,是和美月初次合作拍摄广告时学的——那也是两人唯一一次合作。当时,那家钟表厂家研制出一款新式手表——可作为听觉障碍者的闹钟,也可作为视觉障碍者的指触式手表,想做一下宣传,于是就委托他拍摄刊登在报纸上的广告。美月戴上这款手表,用手语把广告词表达出来。
刚才,惠介给美月拍久违的手部特写时,不由得想到: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美月的手始终那么美,那么具有说服力。
然而,美月的手指却没有做出回应。她把头扭向一边,手中紧紧地攥着吃剩的草莓蒂,鲜血似的浅红色汁液从指缝间滴落下来。
“你是想让我也住在这里?”
美月的声音有些颤抖,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害怕。她最不能接受的大概就是这一点吧。
“不是……嗯……你愿意的话当然最好。不过,我没打算让你住到父母家来照料父亲,我想在别处租套房……”
美月心想:唉,话题越扯越远。她真正想问的是关于今后的计划,而忙于招架的惠介却只能在局部战争中苦苦支撑。
“无论让我住这里还是在外面租房,对我来说,都是陌生的地方。你说得倒轻巧,可是,离开自己出生的地方,来到陌生的乡下生活,周围没有一个熟人……你知道这有多难吗?”
惠介叹了一口气,说:
“我知道。”
“你怎么会知道?”
“因为我就是这样过来的。”
这句话倒是说得理直气壮。见美月一脸茫然,似乎没听明白,惠介便继续说道:
“我并不是土生土长的东京人。我十八岁那年来到东京,从此就一直在这陌生的城市生活。当然,这是我自己选择的。因为只有在东京,才能上美术学院,才容易找到设计师的工作。东京并不是我的故乡,我也并不是特别喜欢东京。你还以为我是满怀憧憬地来到东京、期盼着一直在东京住下去吗?”
啊,难道不是吗?——美月虽然没说出口,但脸上的表情分明就这么写着。
“其实我也不太喜欢乡下。说实话,我以前一直想着要离开这里,但这并不等于说我喜欢住在东京。”
而且,也没有因为最近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就对故乡产生眷恋之情。
不过,惠介每天仰望着富士山和那些像侍从一般站在周围的青山时,看着眼前一大片熟悉的田地时,开车经过波光粼粼的海边时,都会觉得,这样的生活才是理所当然的。
在田里跳跃的青蛙,割草时像粉末一般从草丛飞起的小虫,漫山遍野扎根的野草和野花,四处飞舞的蝴蝶,还有丑陋得看不出之后会变成蝴蝶的毛毛虫……每当惠介眺望着这一切时,都会觉得,这样的生活才是理所当然的。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在东京生活十八年了——刚好和他在乡下度过的时间一样长。
直至今日,他在东京眺望着没有山的地平线时,还会感觉到像是一幅尚未完成的画作。
无论走到哪里,到处都是柏油路;花草树木全都是种在院子里或花盆里;虫嘛,只有蚊子和蟑螂。
另外,便利店随处可见;如果在电视和杂志里看见什么口碑很好的店,也能随时前往……不知不觉间,已经习惯东京的生活了,舍不得随便放弃。不过,每次从家中窗口向外望去,看见那些连绵不断的屋顶时,还是忍不住想要大吼一声:“这个鬼地方!”
惠介首先考虑的,是银河的成长环境。
银河喜欢看《昆虫图鉴》,而要看实物的话,则只能去百货超市——昆虫都养在那些挂着标价的笼子里呢。
惠介想让银河生长在能经常接触到大自然的环境里。当然,不一定非得是“这里”。只要有土地,有山,最好能看见大海,到处有绿色的风景,哪里都行。
在自己人生终老之时,希望能在和出生之地一样的地方死去。但愿到时美月也在身边。
当然,即使住在乡下,也并不意味着孩子就能自由自在地成长、大人就能无忧无虑地生活(眼下,惠介就时常为过于密切的人际交往而感到烦恼)。在乡下生活,可能会失去一些东西,但同时也能得到在东京所不能获得的东西。
——惠介努力地把这些想法告诉美月。太冗长的部分,则做些简化;可能会伤害美月这个东京人的自尊心的话语,则尽量表达得委婉一些……然而,越想说明白,舌头却越使不上劲,话也说不利索。可是,他还是努力地说着,比之前做过的所有驾轻就熟的设计方案演示都更恳切。
默默地听着的美月开口了,第一句问的是:
“你这么想,是因为业务发展不顺吧?”
“啊,不是的。”跟这没关系吧……也许。
“那之前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呢?”
“其实,以前就考虑过的。”这倒是实话。他曾梦想过:如果业务发展顺利的话,就在东京近郊买一套能看见海或山的房子。
“每个人的感觉不一样。你觉得‘很难适应’的地方,对我来说是‘理所当然’的。相反,你觉得‘理所当然’的地方,我却觉得‘很难适应’。”
“可是,每次外出旅行,你去到那些有山有海的地方,不是经常赞不绝口吗?上次不也是嘛……”
上次?上次一家三口出去旅行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旅行是旅行。我可没想过要住到那些风景区去。”
唉,两人各执一词。这下可没辙了。
美月是城里人,而且是“大城市”里的人。她父母家虽然是独门独院的两层楼房,但院子和车库都铺上了人造石。对于在大城市长大的她来说,泥土属于垃圾。只要看见家里阳台上的花盆里掉出一丁点泥土来,她就会立刻清扫得一尘不染。她对一切虫子都十分抵触,就连银河那本《昆虫图鉴》里的图片都不敢看。哪怕是看见一只小苍蝇飞进房间里,她也会拿起杀虫剂,满屋子追杀……
美月耸耸肩,那语气像是做了最大妥协似的:
“既然这样,那可以在阳台多种些花嘛。需要什么?花草、泥土、虫子,还有呢?”
惠介感觉自己已经理屈词穷了。他不敢直视美月的脸,于是把目光落在草莓上。
绿色的叶子上有水珠一样的红点在爬动。
——这是瓢虫。
大棚里,除了授粉蜂之外,是不能让别的昆虫进入的。只要一看见就必须立刻杀死。不过,这瓢虫倒是例外——因为它们以蚜虫为主食。在外面看见瓢虫的话,反而会放进大棚里来,可以辅助消灭蚜虫(但多星的黄色瓢虫不行——那是害虫,会吃叶子的)。
此刻,惠介一看见这小红点,就仿佛看见了希望之光似的。他把它轻轻地放在手心上,就像在保护即将熄灭的火种。
“银河你看,瓢虫哦。”
“噢,七星瓢虫。”
咦,挺了解的嘛,不过应该是头一次看见实物吧。
“你伸出手来。”
银河小心翼翼地伸出小手。惠介把瓢虫放在他手心上。
“噢。”
银河顿时两眼放光。
惠介看了美月一眼,意思是说:你看。
惠介心想:当一家子犹豫着不知道该住到哪里时,就应该选择能给孩子带来更多欢笑的地方呀。
“这里有很多昆虫哦,瓢虫、蜜蜂、蝴蝶……”
瓢虫仰躺着落在银河手心里,滴溜溜地翻过身来,六条短腿开始爬动。
这时,银河突然“啊”地尖叫一声,使劲挥手,想把瓢虫甩掉。但那瓢虫却牢牢地趴在他手上。
“啊!啊——”
瓢虫好不容易才飞走了。银河连忙把手在短裤上擦来擦去,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很害怕。
咦?难道银河只喜欢图鉴和卡片上的昆虫?银河是最近这半年才开始对昆虫感兴趣的。而最近惠介很少回家,所以并不了解情况。
美月得意扬扬地转过脸来。惠介刚想反驳说:“所以才要让孩子经常接触真正的昆虫,让他习惯嘛。”美月却抢先开口了。她像挥动指挥棒似的摆动食指,说道:
“每个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谈判失败。
美月和银河去医院探望过爷爷后,傍晚时就启程回东京了。婆婆挽留说:“吃过晚饭再走吧。”但美月却拒绝了。
惠介开车送他俩去车站。车内陷入郁闷的沉默之中。美月问说:“什么时候回家?”惠介支支吾吾回答不上来。于是美月就没有再开口了。
在站台上等车时,惠介心想总得找点儿话说。但还没想到要说什么时,“回声”号列车就已经滑行到面前了。
车门打开的一瞬间,惠介想到一句:“我下次回去时再商量吧。”可是,一如往常地,美月又抢先开口了:
“随便你吧,要在这边住到什么时候都行。”
一副冷冰冰的语气。很显然,她并不是对惠介表示理解,而是表示放弃,不打算去理解了。
银河向爸爸挥了挥手。但也许是因为这挥手动作联想到了瓢虫吧,他连忙把手放在短裤上擦来擦去。
颇有终结感的发车汽笛声响起,车门关上了,就好像对惠介闭上嘴巴一样:我已经对你无话可说。
惠介独自一人待在像大棚里一样温暖又沉闷的空气中。
这空气也太难闻了吧。
* * *
[1] 日本熊本县的吉祥物。
[2] 日本法律规定满20岁即为成年人。各地政府会为年满20岁的年轻人举行庆祝仪式。
[3] 漫画作品《妖怪手表》中的必杀技。
[4] 在日本使用很普遍的一款免费通信软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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