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拨着琴弦。

……所有的钢弦都是包了铬的钢丝,以前是用动物的肠衣做的。这根G弦,就是这上面,主要用于独奏。当然前提是演员能够独奏,一根弦就价值连城。我想,如今一套弦要卖一百六十马克,而我开始拉琴的时候,只卖四十马克,这价格真是疯涨!好,咱们接着说这四弦,即E-A-D-G的四度定弦,也就是说五弦的话还得加上C或是H,这在今天从芝加哥交响乐团到莫斯科的国家乐团都是统一标准。不过在此之前则是各自为阵。音度不同,弦数不一,大小不等——还没有哪种乐器像低音提琴这样有如此众多的分类。对不起,我得边喝边说,我失水失得太快了。十七、十八世纪的情景最乱:有古低音大提琴、大低音提琴、琴颈带横柱的和不带横柱的低音提琴;有三度、四度、五度的,有三弦、四弦、六弦、八弦的还有f声孔和c声孔的;简直是五花八门。直到进入十九世纪后,在法国、英国仍有五度的三弦琴;在西班牙和意大利则是四度的三弦琴;而德国和奥地利才是正宗的四度四弦琴。后来我们的四度四弦最终为人们所接受,就是因为当时我们的作曲家出类拔萃,尽管三弦低音琴听起来更悦耳一些,它不那么刺耳,而且旋律更和谐些,更柔美些。但我们却有海顿、莫扎特、巴赫的儿子们和后来的贝多芬以及整个浪漫主义钟情于我们。对他们来说,低音提琴的声音本身无足轻重,它不过是他们交响乐章的一层声音铺垫——可事实上,这种铺垫却是迄今为止在音乐领域里所能听见的最伟大的声音,而这一重任的的确确落在了四弦低音提琴的肩上,自1750年到二十世纪,这两百年间的所有管弦乐都无一例外。正是这种音乐使我们摒弃了三弦琴。

可想而知,三弦乐器自然也曾为自己抗争过:在巴黎的音乐学院和歌剧院,直到1832年还在拉三弦琴。众所周知,1832年歌德仙逝,随后凯鲁比尼1就是那个卢伊吉·凯鲁比尼彻底开除了三弦琴。此君虽然是意大利人,可却完全是中欧派。他崇拜格鲁克2、海顿和莫扎特。作为当时巴黎的高级音乐监理,他采取了有力措施。至于发生了什么事,可想而知。法国的低音提琴手们发出了怒吼,他们对这位亲德的意大利人竟然废弃了三弦琴气愤不已。法国人就爱闹事,哪里有革命风暴,哪里就有法国人。十八世纪如此,十九世纪如此,整个二十世纪直到今天依然如此。我五月初曾在巴黎逗留,当时那儿的清洁工和地铁工人正举行罢工,一天里有三次断电,一万五千名法国人上街示威游行。您无法想像,游行后的街道是什么惨状。没有一家商店免遭破坏;橱窗被砸;汽车被刮;广告牌、纸片和一切能撕下来的东西都被扯掉并扔得遍地都是——我不得不说,真叫人害怕。然而1832年的反抗行动无济于事,三弦低音提琴退出了历史舞台,而且是彻底地退出。不过,那种五花八门的现象也不是回事。三弦低音提琴的消失是很可惜,因为它听起来的确比那个……要悦耳得多。

他摆弄着他的低音提琴。

……音域不宽,但声音挺棒……

他喝着啤酒。

……您瞧——这样的事也是常见的。原本更好的东西却消亡了,因为它与时代的列车背道而驰,而时代的列车将一切碾在了车轮下。这种情况就发生在我们的古典大师们身上,他们无情地扼杀了一切与其相对立的东西,当然这不是有意的,这点我可以肯定。这些大师,就其个人而言,每位都是正直的人。舒伯特本来是连苍蝇都不会去伤害的人;而莫扎特有时虽然有些鲁莽,但另一方面却是一个非常细腻敏感、并且决无粗暴之举的人;贝多芬也是如此,尽管他性情乖戾,比如说他曾经砸坏过好几架钢琴,不过从未毁过一个低音提琴,这点还是应该肯定他的。当然他也没有拉过低音提琴。唯一拉过低音提琴的好作曲家就是勃拉姆斯……还有他的父亲。——贝多芬就没有摸过弦乐器,只是弹钢琴,这点今天极易被人忘记。而莫扎特却相反,他拉小提琴的功底不亚于弹钢琴。据我所知,莫扎特称得上是唯一的一位较伟大的作曲家,他既能够搞个人钢琴音乐会,同时又可以开自己的小提琴音乐会。倘若硬要算的话充其量还有个舒伯特,也是勉强凑数吧,他只是没谱曲罢了。而且他也不是什么演奏家,是的,舒伯特的确算不上是什么演奏大师,他就不是这块料,也没这个本事。您能够把舒伯特想像成为一个演奏家吗?我反正不能。他有一副动听的嗓音,但多半参加男声合唱,而很少独唱。有一阵子他每星期都去唱四重唱,而且是和内斯特罗伊(维也纳喜剧表演家——译者注)一起共振歌喉,这您大概不知道吧!内斯特罗伊唱男低中音,舒伯特唱……——不过这些都不是现在的话题,与我讲的问题一点关系也没有。我的意思是:如果您对舒伯特的嗓子属于什么样的音区这类问题感兴趣的话,您完全可以通过阅读他个人的传记去了解,用不着在这里说。说到底我这儿可不是音乐咨询办公室。

低音提琴是唯一离得越远越好听的乐器,这可麻烦了。您瞧,在我家里,墙面、夭花板、地板,所有的一切都安装了吸音板;门是双料的,内部有隔离层。窗子是双层的特殊玻璃,窗框也是减噪隔音的,可没少花钱,但声绝缘值达到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您在这听得见城市的喧闹吗?我就住在市中心,难道您不信吗?等一等!……

他朝窗子走去并打开了它。顿时一股嘈杂的车流、洗工、垃圾运输和气锤的嘈杂声浪扑面而来。

他大声喊了起来。

……听到了吧?这声音大得就像柏辽兹的教堂圣歌,让人无法忍受。他们在拆那边那个旅馆,前面那个十字路口两年前修了一个地铁站,所以现在交通线从我们下面穿过。再说今天是星期三,听,装垃圾的车来了,这声音倒很有节奏感……听!这种猛烈的碰撞,凶狠的击打,大概到了102分贝。是啊,我曾经测过。我想,现在够了,我可以关上窗子了……

他关上窗子。屋里一片安静,他继续小声地说话。

……喏,现在您无话可说了。这就是消减噪音吗?入们不禁要问,以前的人是怎么活的?因为您不需要相信,与今天相比以前噪音要小得多。瓦格纳写道,他在整个巴黎都无法找到住房,因为每条街都有铁匠在干活。据我所知,当时巴黎已有一百多万居民,对吧。我不知道有谁曾经听说过,这铁匠铺里传出的声音是音乐家所遭遇的最可恶的噪音。一个人整天抡着锤子往金属上敲,那时人们从日出干到日落,至少据说是这样。除此之外还有马车行驶在石块路上发出的响声,市场上小贩的吆喝声,以及法国人民,也就是普通老百姓和那些露宿街头的最脏的无产者发动的革命和斗殴的喧嚣吵闹是众所周知的。巴黎十九世纪末就已经修建了一条地铁线,信不信由您,以前车在驶离时噪音比现在要小得多。此外,我对瓦格纳一直持怀疑态度,这都是题外话了!

好,现在请注意了!我们来做一个测试,我的提琴只是一件非常普通的乐器,是1910年制造的,产地想必是在南蒂罗尔。共鸣箱有1.12米高,到琴头弯有1.92米,弦的长度是1.12米。也并不是什么特了不起的玩艺,不过就算按中等偏上的价吧,今天这把琴可以卖八千五马克,我当时买的时候花了三千二马克,不可思议!好,我现在给您拉一个音,随便什么音,比方说低沉的F音吧……

他轻轻地拉着琴。

……刚才是极轻的音,现在增强点儿……

琴声稍微大了点。

……希望这种摩擦声不会让您心烦,但必须如此。这是一个纯音,只听乐声激荡却不闻弓弦摩擦,这种美事世上没有,就连耶胡迪·梅纽因3也做不到。好,请注意听,现在我拉的声音介于中强和强之间,刚才说了,这是全隔音的房间……

琴的声音又大了一些。

……好,现在我们得稍停一下……再等等……马上就……

从天花板上传出敲击声。

……瞧!听到了吧?这是从楼上尼迈尔太太那儿发出来的。她只要稍稍听到那么一点声音,就会敲她的地板,这样我就知道,我拉的声音已经超出了中强的界限。除了这点,尼迈尔太太这个人还是很友好的。其实要是站在这旁边听的话,琴声也并不是高得过分,比方说我现在来一段很强的……等着瞧……

他把琴拉到最大声,并且还使劲喊叫,以便压过低音提琴的声音。

您瞧,这声音也不是高得过分吧,可它却上及尼迈尔太太家,下达房屋管理员那儿,而且还传到隔壁邻居的房子里,等一下他们就会来电话了……

对,这就是我所指的乐器的穿透力,它来自低沉的震荡。在我看来笛子或小号的声音更大些,一般人也都这么认为,其实不然,因为它没有穿透力,没有声音的有效距离,没有身体。正如美国人所说的:我有身体,也就是说我的乐器有身体,这就是我对低音提琴情有独钟的原因。此外它别无所长,而且它本身就是一大不幸。

他把《女武神》序曲的唱片放到唱盘上。

《女武神》4的序曲,听上去就像大白鲨要来了。低音提琴和大提琴齐奏,这儿的乐谱我们大概能拉百分之五十,那段……

他模仿男低音角色的唱腔。

……这么快的速度,事实上是五连音和六连音,六个单独的音,却要用这么快的速度!一气呵成根本没法拉嘛!只好一带而过。我们可不知道,瓦格纳是否清楚这一点,很可能不清楚吧!反正他无所谓,他向来鄙视管弦乐的作用。所以才会有在拜罗伊特对管弦乐的遮盖,据称是由于音色的原因,其实是因为他看不起管弦乐。他看重的是那种总体音响,懂吗?即戏剧音乐和音乐布景,总体艺术作品5等等。因此单个乐器的音乐也就没有什么分量了。同样的情况也体现在贝多芬的第六交响乐中,或者是《利哥莱托》6的最后一幕——当暴风雨即将来临时,他们便毫无顾忌地把一些曲子写入总谱,而这些曲子世界上没有哪把低音提琴能演奏得出来,绝对没有!对我们来说真有几分苛求。我们反正是那种演出中必须最卖力的人。一场音乐会下来我总是大汗淋漓,没有一件衬衣是能穿两场的。拉一场歌剧我平均要失去两升水分,演交响乐的话至少还得再加一升。我知道有同事到森林里去跑步,还有练哑铃的。我不锻炼身体,总有一天我会在乐团里累瘫,再也爬不起来。因为演奏低音提琴纯粹是一种力气活,说实在的它首先并不是一种乐器,所以说小孩是永远拉不了低音提琴的。我自己是十七岁开始拉琴的,现在已经三十五岁了。学拉琴并非我的自愿,就像大姑娘怀上了孩子纯属偶然。我摸过竖笛、小提琴、长号,还奏过美国南部的爵士乐。不过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后来我也不再玩爵士乐了。此外我从未碰到过一个自愿拉低音提琴的人。从某种意义来看这也说明了问题,这种乐器不太容易上手。这么讲吧,低音提琴与其说是乐器还不如说它是一个累赘。您抬不动它,只能拖着走。要是摔在地上,那准得散架。要把它放到小车上的话,那除非拆下前排右座,就这样车里也会塞得满满的。在家里您也得给它让道,它呆立在那……傻不溜秋的。它不像钢琴,一架钢琴就是一件家具。钢琴可以关上,可以放在那作摆设,而低音提琴却不行,它闲立在那儿有碍观瞻,就像……我曾经有一位叔叔,他长年生病,于是总抱怨无人关心他。低音提琴也是如此,当客人来访时,它会顿时成了客人们的兴趣中心,所有的话题都会围绕着它转;而当您想要与一位女士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它仍然立在那并监视着整个过程。您要想亲热一下吧,它在一旁瞅着你。所以给人这样一种感觉:它在寻开心,搞恶作剧,而这样的感觉必然会使女友也受到感染。那么接下来——您自己清楚,肌肤之亲和这种滑稽可笑竟并存共处,然而却又互不相容!简直糟糕透了!根本就不配……

他关掉了音乐,然后喝起酒来。

……我明白,这不属今天的话题,说到底与您也无关,没准只能让您心里不好受。而且您也会有自己领域里的问题。不过我之所以这么冲动,是因为我想拥有明明白白说上一句话的权利,目的是让人们不至于认为,作为国立乐团的成员就没有诸如此类的烦恼了。因为我已经有两年身边没女人了,而罪魁祸首就是这琴!最后一次是在1978年,当时我把它藏在洗澡间里,但还是无济于事,它的灵魂犹如一个延长符号在我们的上空盘旋……

倘若我还会再找老婆的话——这并非很有可能,因为我已年满三十五岁,但总还是有些外表比我差的女性,我好赖是个国家公务员,而且我还可以再恋爱!——

跟您说……我已经恋爱了,或者说心里已经有了相好的,我说不清楚,她也还不知道,她是……我刚才还说到过……剧院歌舞剧团的,那位年轻的歌手,叫萨拉……一切都是根本不可能的,但是如果……如果真的发展到那一步的话,那我会坚持要么在她那儿做爱,要么去旅馆,或者到外面去,假如不下雨的话,就去农村……

如果说有什么东西是低音提琴不能忍受的话,那就是下雨时遇到雨水它会膨胀,被泡得发软,所以它不喜欢下雨,也不喜欢寒冷。天冷时它也会变形。那么在演出前至少要花两个小时对它进行恒温处理。以前我还在室内乐队时,我们每两天就要到外省去演出,演出场地不是宫殿就是教堂,或是参加冬季音乐会——您很难相信当时的情景。反正我总得比别人提前好几个小时出门。我独自在大众车里,在那破烂的简易房里,或是在更衣室的取暖器旁,像照顾一位老病号那样为我的低音提琴保温。的确,这会使人琴之间产生感情的,可以告诉您,这里也有爱。有一次我们被暴风雪困在埃塔和欧博劳间的公路上了,那是在1974年的12月份,我们等救援的人来拖车,整整等了两个小时。我把大衣盖在提琴上,用我的身体去温暖它,在演出时它保持了恒温,而我却因此染上了严重的流感。对不起我喝一口。——

的确,事实上,谁都不是生下来就与低音提琴有缘的,这条道充满了弯路、挫折和失望。可以告诉您,我们国立乐团的八个低音提琴手没有谁不是命运多舛的,至今仍旧个个满脸沧桑。比如我本人的经历就—个典型的低音提琴手的命运:我有一位专制的父亲,他是一位公务员,毫无音乐细胞;我的母亲很软弱,她是吹笛子的,在音乐方面是个怪才。我从小就崇拜母亲,母亲又非常爱我的父亲,父亲则喜欢我的妹妹,而我却无人疼爱——反正我这么认为。出于对父亲的恨我决定不做公务员,而要成为艺术家。为了报复母亲我选择了最大的、最笨重的、最不适合独奏的乐器。为了给母亲致命的一击,同时又给我的父亲一记重创,让他永远难受,我还是决定当公务员,成为国立乐团的低音提琴手,坐在第三排的乐谱前。我每天都在以低音提琴这种对女性而言最大的乐器形象,以此——只是形式上——对我的母亲施暴,这种永恒的乱伦式的象征性交是一种永久的道德不幸,而这种道德的不幸写在我们每一位低音提琴手的脸上。关于乐器的心理分析就到此为止,只是这种认识也没有多大的用处。因为……,心理分析已到了黔驴技穷的地步,这点我们今天都很清楚,它已经无计可施了。心理分析本身也明白这一点。首先,因为心理学分析总是提出的问题比能够解决的问题多,诸如九头蛇——形象点说吧——自己砍下了自己的头,这是一个心理分析内部永远无法得到解决的一个矛盾,这个矛盾令心理学分析感到窒息。第二,心理学分析在今天看来是一种共有的知识财富,这一点今天每个人都清楚。我们乐团的一百二十六个队员中有一半以上都在看心理医生,从这点您就可以看出,一百年前也许还是一种或者还能称得上是重大科学发现的东西,如今已经司空见惯,无人感到新奇了。说出来或许您会感到吃惊:今天有百分之十的人患有精神抑郁症,奇怪吗?我一点都不惊奇。您瞧,我就不需要心理分析。更重要的是——既然我们已经谈到了这个话题,假如我们是在一百年或是一百五十年前就已经有了心理分析的话,那就好了!举个例子,假使真是那样的话,那我们现在就会少点瓦格纳的东西。这个人可是相当神经质的,比如说像《特里斯坦》7这部由他完成的最伟大的作品究竟是如何产生的?难道仅仅是因为他与一位朋友的妻子8的风流韵事吗?而这位朋友数年来一直容忍着他,有好几年之久!而这种欺骗,该怎么说呢,这种卑鄙的行为方式竟如此地刺激着他,以致他非把这件事创作成所谓的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爱情悲剧不可;通过彻底的升华达到彻底的释放,以及所谓的“极欲”等等。您知道,婚姻的破裂在当时还是一件非同寻常之事,现在您想像一下,要是瓦格纳去找了心理医生会是何种结果!是的——有一点可以肯定:那么就不会有特里斯坦!这绝对没错。因为要是去做过心理分析的话,他的神经官能症就不再足以写出这部巨著。——此外他还打老婆,当然是打第一个妻子,不是第二个,第二个他绝对没打,可是第一个老婆他绝对打了,真不是什么好人!他会虚情假意那一套,魅力十足,但却叫人不舒服!我想,他自己也没法容忍自己,他那一脸的挖瘩完全是由于……恶心极了!可女人却都喜欢他,简直是成群结队的!这个男人对女性竟有这么强烈的吸引力,真搞不懂……

他陷入沉思。

……妇女在音乐方面扮演的是一个从属的角色,我的意思是在音乐创作方面,在作曲上,妇女扮演的是从属的角色。难道您举得出一个有名的女作曲家吗?就举一个?说不出吧!您想过这个问题吗?应该好好想想!就想妇女在音乐上的问题。现在低音提琴是一种阴性的乐器,尽管它的语法属性是阳性,但它还是女性乐器——不过是一种严肃得要命的阴性乐器,就跟死神一样——让我们发挥点带情感色彩的想像力来谈这个问题——阴性阴就阴在其保护性的残忍之中,也可以说体现在其无法回避的卵翼功能之上;其二,她是对生命原则的补充:孕育生命,养育生命,诸如此类的事,我说得对吗?在这种功能下——现在又用音乐的语言吧——低音提琴作为死亡的象征与那种绝对虚无缥缈的东西进行着斗争,而音乐和生命同样地面临着沉沦于这种虚无缥缈境地的危险。可以这样来看,我们这些低音提琴手就是虚无世界冥府入口处看门的凶神恶煞9、或者正好相反,我们是西西弗斯10,将肩头上整个音乐感官的重负徒劳地推上滚下。请形象地设想一下吧:遭人鄙视,被入唾弃,而且连肝都被剁碎——不,这是别人,……是那个普罗米修斯——顺便说说:去年夏天我们与歌剧院一行到法国南部的奥朗日演出,是《齐格弗里德》11专场。请想想吧:演出在奥朗日的圆形露天剧场举行,这是一幢大约已有两千年历史的古典主义风格的建筑,是人类最文明时期的产物之一。在罗马皇帝奥古斯突斯的眼皮子底下,德意志神圣民族在狂欢;龙形怪物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齐格弗里德鲁莽蛮横大腹便便地上蹿下跳。正如法国人所说的那样,“德国佬”12……——我们每人得到一千二马克,可令我极为难堪的是,整场演出我最多拉了五分之一的曲子。然后紧接着——您知道我们接着都干了些什么?我们全体团员,喝了个酩酊大醉,像那些下三流一样,狂呼乱叫直闹到半夜三点。不折不扣的“德国佬”风格,最后惊动了警察,弄得我们很扫兴。遗憾的是那些唱歌的当时是在别的地方狂饮滥喝,他们是从来不跟我们乐队的人坐在一起的。萨拉,您知道——就是那位女歌手,也跟他们在一起。她唱了《林中小鸟》。歌手们住的旅馆跟我们的也不是一家,否则我们兴许能碰上……

我的一个熟人与一位女歌手曾经有那种关系,这种关系保持了一年半的时间。但他是一个拉大提琴的,大提琴不像低音提琴那样笨重,它立在两个相爱或者说想要恋爱的人中间也没那么使你感到受威胁。另外大提琴独奏的段子还真不少——虚荣点说吧,有柴可夫斯基的《钢琴音乐会》,舒曼的《第四交响曲》,《唐卡洛斯》13等等。尽管如此,告诉您,我的熟人还是让那位女歌手折磨得够呛,他不得不学会弹钢琴,以便可以给她伴奏。她要求他这样做,纯粹是出于爱。反正不久后他就成了这位他爱着的女士的陪练,真是够可怜的。当他们在一起演出的时候,她远远超过了他,简直是贬低,这就是爱情之月的阴暗面。就大提琴这方面来说,他的演奏水平比她唱中音的水平要高,而且是高得多,根本没法比!但他却得而且他还非要为她伴奏不可。可是用大提琴为女高音伴奏的曲子不多,少得可怜。几乎就像女高音极少需要用低音提琴配器一样。

您知道吗?我常常感到孤独,当我不上班的时候,我总是独自呆在家里,听听唱片,有时练琴,没什么劲,总是一成不变的老套子!今天晚上我们将进行《莱茵的黄金》14的首场演出,卡罗·马利亚·G将作为客座指挥出场,州长也会在第一排就座,这场演出的档次高得不能再高,票已经卖到三百五十马克一张,疯狂!不过我倒无所谓,我也不练习。我们八个人全都参加《莱茵的黄金》的演出,所以个人拉得如何倒无关紧要。只要领衔的能拉,其余跟着滥竽充数就成,萨拉也在剧组里,她扮演维尔贡德,一开始就出场了,对她而言这算是个大角色,她完全可能崭露头角,来个一鸣惊人,只是不得不以瓦格纳的歌剧来获得成功真是一大憾事。但又没有选择的余地,在那儿没有在这儿也没有。——正常情况下我们从十点排练到一点,然后晚上七点到十点参加演出。剩余的时间我就坐在家里,坐在我的音响室里。由于出汗出得多,我喝上几杯啤酒,有时我把提琴放在那边的藤椅上,让它靠着藤椅,再把弓放在它旁边,我自己坐到这边的靠椅上注视着它。这时我就想,真是一个恐怖的乐器!请看看它吧,您看一下!它看上去就像一位臃肿的老妇人,臀部太大,腰身也难看,裤腰做得太高,不够紧身。那窄窄的、像患有软骨病般的肩膀——实在是太难看了。这是因为,从历史发展的角度来看,低音提琴是一个两性人,它的下身像一把很大的小提琴,而它的上身却犹如一把古代的嘎巴琴。低音提琴是有史以来人类所发明的最丑陋、最笨拙、最无风度的乐器。有时我真想干脆把它打烂、锯开、砍小、劈碎、碾成粉末喷撒,装入一个木质的气化箱里,让它彻底消失!——是的,我的确不能说,我很喜欢它。它太难拉了,拉三个半音时需要把整个手都张开,而且只是拉三个半音!比如像这样……

他演奏三个半音。

……如果我在一根弦上从下往上拉……

他从下往上拉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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