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这样的话我可以变换十一次声区。这是一项纯粹玩体力的运动。你得发疯似的去按每一根弦。瞧瞧我这手指头,看,指尖上尽是老茧。喏,这茧疤多硬啊,这样的指头已经没有感觉了。不久前,我不小心烧到了手指头,自己居然毫无察觉,直到闻到老茧被烧的煳味才发现。简直是自残行为!就连铁匠也没我这样的手指尖,本来我的手指是很细的,生来就根本不适合拉这种乐器!我原本是吹长号的,所以开始学琴时我的右臂也没多大的劲来拉弓,没有劲的话从那个破箱子里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的,更谈不上什么美妙动听的声音啦。这就是说,您是无法拉出悦耳的声音来的,因为那里面压根就没有美妙动听的声音。那是……——那就不是声音,那是……我并不想此刻变成个俗人,怛我可以告诉您,那是什么……那是声响中最难听的声音!倘若演奏优美的曲子这句话还有意义的话,那么就没人能够在低音提琴上做到这一点,绝对没有!即便是最伟大的独奏家们也做不到,这涉及到的不是能力,而是物理问题,因为低音提琴没有泛音,一点没有,所以听起来总是令人生厌,因此低音提琴独奏真是愚蠢至极,即便是一百五十年以来技巧在不断地提高也依然如此。倘若有低音提琴、独奏奏鸣曲和组曲的音乐会,并且也许会有一位奇才怪杰飘然而至,用低音提琴来演奏巴赫的《夏空舞曲》或是帕格尼尼15的《随想曲》——但这仍然改变不了低音提琴难听这一特点,因为这声音本身就难听,而且还将继续难听下去。——好,现在我给你们来一首正规的曲子,这是低音提琴乐曲之极品,即迪特斯多夫16的低音提琴《加冕协奏曲》。现在请注意了!
他放起了迪特斯多夫的E大调协奏曲的唱片。
……听吧,这就是迪特斯多夫的曲子,他为低音提琴和乐队写的《E大调协奏曲》。他原本叫迪特斯,卡尔·迪特斯。生于1739年,1799年去世,此外他还当过林务官。现在您对我说实话,这个曲子好听吗?您想再听一遍吗?我们现在不谈曲子本身的结构,只听它的音调,是华彩乐段?您愿意再听一遍这个华彩乐段吗?这华彩乐段真是让人笑破肚皮,但整个曲子听下来却是让人想哭!然而这是位首席独奏演员拉的,我不想说出他姓啥名谁,因为这确实不能怪他。也不能怨那个迪特斯多夫——天哪,当时不写这样的东西就不行,这是上边的命令。他居然发疯似的写了许多,跟他相比莫扎特算个屁,迪特斯多夫写了上百支交响曲、三十部歌剧、一大堆钢琴奏鸣曲和其他一些小作品,三十五部独奏音乐会,其中就有低音提琴的曲子。从文献资料来看,一共有五十首为低音提琴和管弦乐写的协奏曲,但全都出自不怎么有名的作曲家之手。难道您知道约翰·施贝格何许人也?多梅尼科·德拉戈内帝17,博太西尼18,西芒德或是库谢维茨基19,霍特或万哈尔20,还有奥托·盖尔、奥特马·克劳瑟是谁吗?您认识他们中的任何一位吗?这些都是低音提琴大师,说到底是跟我一样的人,他们出于无奈才开始从事作曲的,其写出的作品也与之相应。因为正儿八经的作曲家是不为低音提琴作曲的,写这样的东西对他们来说是大材小用。即便写的话,也只是为了好玩。莫扎特就有一首《小步舞曲》(Koechel)——让人捧腹大笑!或者是圣-桑的《动物狂欢节》的五号曲目《大象》,这是低音提琴独奏,钢琴伴奏的,节奏稍快而华丽,时间就一分半钟——笑死人了!或是像理查·施特劳斯的《莎乐美》,里面有五个低音提琴乐章,场景是莎乐美往地下水牢看的那一幕,她唱道:“地下是多么的黑暗!罝身于这样一个黑洞里,肯定是令人恐怖的,这就像一个墓穴……”这个五声部的低音提琴乐章,产生了恐怖万分的效果,而听众也吓得毛骨悚然,演奏者也不例外。真是吓死人了!——
或许该多创作些室内乐,这兴许还有乐趣可言。可谁会接收我和我的低音提琴加入一个五重奏呢?不值得啊!如果他们真需要的话,随便雇一个就行了,七重奏和八重奏都可以这样干,但不会来找我。德国有那么两三个低音提琴演奏者,他们包揽了全部演奏。一个是因为有他自己的音乐会演出公司,另一位么是柏林交响乐团团员,而第三位呢是维也纳的客座教授。所以像我们这样的人是无法与他们抗衡的。比方说他们可以演奏德沃夏克21美妙的五重奏或亚纳切克22的曲子,贝多芬的八重奏,甚至舒伯特的《鳟鱼》。您知道吗?那才是峰巅——就个人在音乐生涯发展的角度来说,一个低音提琴手梦寐以求的曲目就是舒伯特的……不过要发展到那一步还差十万八千里呢,太遥远了,我不过是一个搞合奏的乐手,确切点说,是个坐在第三排的。第一排坐的是我们的首席独奏,旁边是他的副首席;而第二排坐的是拉前奏的人和他的副手;再后面就是合奏队员了。这种排列与水平并无多大的关系,都是按乐队的规矩确定的。您想想,一个乐队应该也必须是一个有严格等级划分的集体,而这种集体的形象同时也是人类社会的真实写照,我说的不是某个人类社会,而是泛指整个人类社会:
比如在我们乐团里,音乐总监高高在上,接下来是第一小提琴;再就是第一小提琴中的二号小提琴;然后是第二小提琴中的一号乐手;再排下来就是其余的第一和第二号小提琴;以及中提琴、大提琴、笛子、双簧管、单簧管、巴松管、铜管乐器——最后才轮到低音提琴。在低音提琴之后仅仅还有一个鼓,不过这只是理论上的次序,因为鼓手是单独坐的,而且所坐的位子高,人人都能看见。另外就是它的体积也要大许多。如果它一发威的话,全场到最后一排都能听得清清楚楚。然后每个人都会说:听,这是定音鼓!可是我们低音提琴拉出来就没人会说这是低音提琴声。因为低音提琴手是埋没在乐队其他乐手之中的,是与其他乐队成员坐在一起的。所以说鼓的地位实际上还是在低音提琴之上。尽管从严格意义上说只有四个音调的定音鼓根本算不上什么乐器,但它却可以单独演奏,比方说贝多芬的《第五钢琴协奏曲》的最后一个乐章就有定音鼓显身手的地方。此时大家的目光都从钢琴师身上集中到了鼓的身上。而且是在一个比较大的房子里,面对一千二百到一千五百个观众,说实话,就是整个演出旺季也没这么多人注视过我。
您不要认为,我妒忌别人。对我来说妒忌是一种陌生的感觉,因为我有自知之明。但是我有正义感,在音乐这个行当里有一些极不合理的现象。独奏者往往博得满场喝彩,今天要是不让观众鼓掌的话,他们会把这视为对他们的一种惩罚。喝彩声是冲着总指挥而来的,他起码有两次机会与管弦乐队的队长握手,有时还会出现全体乐队成员起立谢幕的情况……——而低音提琴演奏者甚至连体体面面地站起来谢幕都不可能——对不起,请原谅我用了这样的表达——低音提琴手从哪方面来说都一钱不值。
所以我说,乐队就是人类社会的一个写照。因为无论在哪,干脏活的人都逃脱不了受人鄙视的命运。乐队甚至比社会更为糟糕,因为在社会上我还抱有——这是从理论上说——幻想,希望有朝一日能通过等级制一步步往上爬,最终从金字塔的顶尖俯视下面像我这样的小爬虫……我说这希望是我本该拥有的……
说话声渐低。
……可是在乐队却毫无希望可言:那里实行的是残酷的技能等级制;可怕的一锤定音的等级制;令人生畏的天资等级制;以及不容推翻的依照自然法则和物理定律排列的声音振荡和音调的等级制,所以千万别去干管弦乐这一行!……
他苦笑。
……当然也曾经出现过所谓的变革。上一次大概是在一百五十年前,那是在座位排列上进行了改革。当时韦伯尔把铜管乐安排在弦乐器的后面。这是一场真正的革命。而低音提琴手没什么变化,我们仍然坐在后面,一如既往。从1750年,也就是通奏低音时代的结束时期起我们就坐在后面,而且这种状况还将持续下去。我不发牢骚,我是一个现实主义者,我懂得去适应,去顺从于命运。我学会了,千真万确!
他叹叹气,喝了口啤酒,又振作起来。
……我认为这是对的,作为乐队的乐手我本人是挺保守的。我推崇像秩序、纪律、等级分明和领袖原则这样一些有价值的观念。请不要错误理解我的意思,我们德国人——说到领袖就马上联想到希特勒。希特勒充其量是个瓦格纳的崇拜者,您很清楚,我对瓦格纳不感兴趣。瓦格纳作为音乐家——现在就其业务水平而言,我斗胆说,是比较差劲的。他的总谱里到处充斥着不成体统的东西。这个人除了弹一手蹩脚的钢琴外其他乐器都不会。一个职业演员在演奏门德尔松的曲子时,感觉要比演瓦格纳的要好上千倍,而舒伯特的作品就更是没法比了。门德尔松的名字已经告诉我们,他是个犹太人。的确,希特勒自己除了瓦格纳之外,对音乐根本是一窍不通,他自己也并不想成为音乐家,而是想当建筑师、画家、城市规划者等等。尽管他骄横跋扈,但他却作了许多自我批评。搞音乐的反正对纳粹比较麻木,当然,我知道,像富特文格勒23、理查·施特劳斯24等人也是有争议的,不过这些人多是被后人骂成亲希特勒派的,因为他们原本并非货真价实的纳粹分子,从来就不是。纳粹和音乐——您可以读读富特文格勒的东西,这两者根本扯不到一块去,从来就是风马牛不相及!
当然,当时还是有人搞音乐的,这是明摆着的事。音乐是不会这么轻易就终止的!比如说我们的卡尔·伯姆25,当时就处于事业的高峰,还有卡拉扬,甚至在当时被占领的巴黎,法国人也簇拥着为他欢呼喝彩。另一方面,据我所知,在集中营里囚犯还有自己的乐队。就像后来战俘营里的俘虏们也拥有自己的乐队一样。因为音乐是有人性的,它超然于政治和当代历史之上。我想说的是,它具有普遍的人性意义,是人类灵魂与人类精神与生倶来的一大基本要素。无论在东方还是西方的哪个角落;也不管在南非还是在斯堪的那维亚;或者是在巴西还是古拉格群岛;音乐总是与人同在。因为它本身就是超验的,您懂吗,超——验,也就是说它后于或超越于纯粹的昨日存在,超然于时间、历史、政治、贫富和生死之外。音乐是一永恒的。歌德说道:“音乐是如此的高贵,理智也无法走近它,它所产生的影响可以控制一切,没有人能够途释它。”
这话真是说到我心坎上了。
他非常庄重地说完最后几句话,站了起来,好几次激动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思考着,又回到原位。
……或许我比歌德走得更远。我觉得,随着自己年纪的增大,随着我对音乐本质的不断深入理解,我会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音乐是一个巨大的秘密,是一个充满玄妙的谜团。你对它知道得越多,明白得就越少。歌德至今仍然——也理所当然地——受到大家的爱戴与尊重,但严格地说,他不是一个音乐人。他首先是一个抒情诗人,也可以把他视作韵律学家,或者语言旋律学家,但不是音乐家。否则他时而发表的有关音乐家的荒诞谬论就无从解释。——不过他对神秘主义倒是研究颇深。我不知道,您是否知晓,歌德是泛神论者?想必肯定知道。那么泛神论与神秘主义有着密切的联系,从某种角度来说,它是神秘主义世界观的一种结果。这种世界观无论在道教还是在印度教里都有反映,它贯穿于整个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之中,在十八世纪的共济会运动中又重新浮出水面。众所周知,莫扎特是共济会成员,作为音乐家他在年轻的时候就投身于共济会运动,没说错吧,在我看来,他自己想必也十分清楚这一点。——对莫扎特而言,音乐最终也是一个奥秘,他当时也不知道该如何诠释世界了。——我不知道,这样说是不是对您太复杂了,因为您不具备理解此事的前提条件。而我本人多年来一直研究这个问题。有一点我可以告诉您:人们对莫扎特的评价过高——我是说在这种背景下,——作为音乐家莫扎特是大大地被抬高了。是的,他的确被人过奖了。——我知道,这话今天听起来可有点希罕,但作为一个长期琢磨这一问题并且出于职业缘故对其仔细研究的人,我可以说:与数以百计迄今已被不公平地完全遗忘了的同时代人相比,莫扎特绝对也仅仅是一个与众相同的凡夫俗子。正是因为在童年时代过早地开始展现天赋,八岁便开始作曲,所以莫扎特也自然只是昙花一现。而这罪魁祸首就是他的父亲,这简直是一件丑闻。假如我有儿子的话,我不会让他这么干。他会比莫扎特聪明十倍,因为让孩子作曲并不能说明什么,倘若您像驯猴那样训练孩子的话,那每个小孩都可以作曲,这不是什么艺术作品,而不过是一种苦役,一种对孩子的折磨。这在今天是完全有理由被禁止的,因为孩子有权要求自由,这是一方面;从另一点来讲,在莫扎特作曲的那个时代,世界上还确实没有出现过伟人巨作。像贝多芬、舒伯特、舒曼、韦伯、肖邦、瓦格纳、施特劳斯、莱翁卡瓦洛26、勃拉姆斯、威尔第、柴可夫斯基、巴托克27、斯特拉文斯基28……我不可能一一列举当时的事情,今天我们这样的人,更不用说像我这样的专业人员,能够而且也必须掌握的音乐中的百分之九十五那时候根本就没有,这种音乐是在莫扎特以后才出现的!对此莫扎特是一无所知!——当时唯一有点名气的人——那就是巴赫,可他却被彻底地忘却了,就因为他是新教徒,弄得我们到现在才不得不又去重新发现他。所以当时的那种情况对莫扎特来说容易多了,因为他完全没有负担,可以随便走来信手边弹边作曲——想作什么样的,就作什么样的。而当时的观众比现在的通情达理。我要生在那个年代的话也会是一个闻名遐迩的大演奏家,可莫扎特从来就没有承认过这一点,相反,倒是歌德要诚实得多。歌德总是说:他的幸运在于,在他那个时代文学还只是一张白纸。他挺有福气的,用通俗的话说就是运道好!而莫扎特却不承认这个事实。这一点我要说他的不是。我是一个毫无顾忌口无遮拦的人,这样的事就是让我生气。——不过这都是题外话了。——莫扎特为低音提琴写的曲子,除了《唐乔瓦尼》29的最后一幕外,其他的都不值一提,说了也白说!关于莫扎特就此打住吧。我还得喝上一口……
他站起来,行走中绊到了低音提琴,便骂了起来。
……见你的鬼,注意点!总是挡在道上,这个白痴!您能告诉我吗,像我这样一个三十五岁的男人,为什么要与一个在我的人格上、社会里、乘车时、在我与人做爱中以及在音乐方面处处妨碍我的乐器厮守在一起呢?难道说它身上已经打上了作恶的烙印?您能对我解释这一切吗?——对不起,我声音太大了,不过在这儿我怎么叫也无妨,反正没有人能听到,因为我这有隔音板。没有人听到我的吼叫……我会把它砸掉的,总有一天我会敲掉它……
他起身离开去拿啤酒。
莫扎特的《费加罗序曲》响起来了。
音乐停了,他一边给自己倒酒,一边走回原位。
……说句跟性爱有关的话:那位矮小的女歌手——真了不起!她个头不高,有着一双黑亮的眼睛。也许是个犹太人,我倒不在乎。反正她叫萨拉,她就是我梦寐以求的女人。您知道吗,我是永远都不可能爱上一个大提琴手,中提琴手也不会。尽管——从乐器的角度来看——低音提琴与中提琴在泛音演奏上的配合相得益彰——比如迪特斯多夫的交响协奏曲,长号配合也不错,或是大提琴。我们一般是和大提琴一起进行高八度的合奏。但是体现到人身上就不行了,反正我这人不行。作为一位低音提琴演奏家,我需要一位跟我完全相反的女人:无忧无虑、有音乐细胞、美貌迷人、面容姣好、珍视幸福、注重名声,而且必须有丰腴的胸脯……
我到音乐图书馆去找过,看是否有适合我们俩的东西,于是发现了两首为女高音特配低音提琴写的咏叹调,这可是两首咏叹调啊!当然又是那位没有名气的约翰·施贝格的作品喽,他是1812年去世的。此外还有巴赫的九重奏,即《康塔塔152号》,然而九重奏的班子几乎就是一支乐队的阵容啊,所以还是就选两首我们俩单独能表演的曲子吧,不过这当然不是我们相爱的基础。请允许我喝上一口。
一位女高音到底需要什么?我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她需要一位陪练者,一位正儿八经的钢琴家,最好是一位指挥,导演也可以。甚至于一位技术总监对她来说都比低音提琴手要重要。——我猜想,她曾经与我们技术总监有瓜葛,可那人是一个纯粹的官僚,一个彻头彻尾毫无音乐细胞的行政官员,而且还是一个肥胖臃肿的好色之徒,外加同性恋。——也许她与他根本就没有那档子事,实话说吧,我也不大清楚,我倒一点不在乎这个。但另一方面,真是那样的话,我会感到遗憾。因为我是无法与一位和技术总监睡过的女士上床的,我永远不会原谅她。然而,我们还没有发展到那一步,我们能否走到一起,这还是个问题,因为她压根就还不认识我,我不相信,她本人已经注意到了我,在音乐上,肯定还没有!最多也就是在食堂里看到过我。本人的外貌还不至于像我的演奏那样糟糕。可她很少去食堂,并且常常有饭局,总有老歌唱家和客串的歌星们邀请她去那种昂贵的海鲜馆。我曾经目睹过一次,一份鳎目鱼竟要卖到五十二马克!这样的事真叫人恶心,让人倒胃口,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去和一个五十多岁的男高音一起吃饭,我说话很坦率——那男人两个晚会就要挣三万六!您知道我挣多少钱吗?我的净收入是一千八。如果我们要灌唱片或是我到哪临时救急的话,我可以挣点外快。但一般情况下我就挣一千八,这相当于一位机关的下层职员或一位学生打工的收入,可他们这些人都学了点什么呢?他们什么也没学过。而我可是正经在音乐学院上了四年学的,师从克劳特施利克教授学习作曲,师从里德尔教授学习和声理论。上午三个小时的排练,晚上四个钟头的演出。即便是轮空,也得随时待命,十二点前我是无法上床睡觉的,而且在这空隙中还要练习,见他的鬼!要不是我这么聪明,早就把一切搞定的话,那我非得一天累上十四个小时不可!
不过倘若我愿意的话,我也可以去海鲜馆,我同样可以甩出五十二马克去买一份鳎目鱼,如果非要这么做不可的话!而且还可以连眼皮都不眨一下!您真是太不了解我了,但是我觉得那样做太恶心了!再说那些先生都是跟钱结的婚。——请注意:假如她朝我走来——不过她还不认识我呢,假如她对我说:亲爱的,咱们去吃鳎目鱼吧!那我就会答道:“当然可以,我的心肝,为什么不呢,我们就来一份鳎目鱼,亲爱的,即使是八十马克一份,也是小菜一碟。”因为我是自己心上人的护花使者,我深深地爱着她,从头到脚地爱!但是,倘若她与别的男人出去的话,那我会觉得恶心,我是不能容忍的。我喜欢的女人,她是不能和其他男人去海鲜馆的!而且一晚上一晚上地泡在那里!……虽然她并不认识我,但是……但是这是她唯一可以为自己开脱的理由!如果她知道我……如果她认识了我……并不是不可能的,但……如果我们是相互认识的话,那就有她好看的了!我现在就可以告诉您,您放心好了,因为……因为……
他突然开始大声吼叫。
我不能忍受我的太太仅仅因为是女高音有
朝一日就可以去唱《女人心》30里的多拉贝拉、《阿依达》31或者《蝴蝶身份》32,而我只能拉拉低音提已!——她……因此……就可以下海鲜馆……这是我无法忍受的。请……原谅,对不起……我必须有所……克制,我想,要克制……您觉得,要一个女人接受我,是不是太难为她了?
他走到唱机旁,放了张唱片上去。
……是多拉贝拉的咏叹调……《女人心》的第二幕……
音乐声响起,他开始抽泣起来。
知道吗,听她唱歌时,人们简直不相信她能有这么好的歌喉,尽管到现在为止她演唱的只是一些小角色——如《帕西发尔》33中的第二个卖花女、《阿依达》中神庙里的歌女、《蝴蝶夫人》中的教母等等。但当她演唱的时候,我十分注意倾听她的歌声,告诉您,真的,我心里头沉甸甸的,这是我的真心话。可她却和某位不知从哪来的歌星到某个鲜鱼馆去品尝海鲜或法国的鱼汤。而那个爱她的男人,却只能站在那隔音的房间里痴心地想她,与他作伴的只能是他手中那把奇形怪状的乐器,而这种乐器,连她唱的哪怕是任何一个音都伴奏不了!
您知道,我需要什么吗?我总是想要一位可望而不可即的女人,然而,像她这样我一点边也沾不上的女人,我又不想要。
有一次,我硬着头皮参加《阿里阿德涅》34的彩排,当时她唱出的是回声,不多,就几个小节。导演也仅仅有一次把她推到了前台。假如她不是死盯着音乐总监而是朝我这边看的话,那她是可以看到我的。……当时我想,如果我做点什么来引起她的注意,比方说把提琴碰倒或是用琴弓戳到前面的大提琴上;要不就干脆故意明显地拉错——如在演《阿里阿德涅》的时候,这样人们也许听得出来,因为我们只有两把低音提琴……
不过我最终还是放弃了这种想法,凡事都是说着容易做起来难。您是不知道我们音乐总监的脾气,他是那种错了一个音都会感觉受到侮辱的人。因此我想要以拉错音来与她拉上关系的想法也是十分幼稚的。……想像一下,如果您在乐队和同事们一起演奏时,突然故意地拉错……——这事我干不出来,因为无论在哪儿,我都是一个过分诚实的音乐人,我想,如果为了让她注意到你,你就故意拉错的话,那还是让她没有注意到你故意拉错为好。瞧,本人就是这样。
于是我尝试,尽我琴有所能地有意拉得很美,心里打算以此来预卜前途:假如我的演奏能吸引她,假如她朝这边看,而且是因为我的缘故朝这边看的话,那她就应该是我终身的伴侣,我永远的萨拉——但如果她根本就没朝我看一眼的话,那就意味着一切都结束了。瞧,在爱情这样的问题上是要认命的。然而,她根本就没有往这边看,我刚拉开架势,准备好好奏上一曲,她就已经如同导演那般地站了起来,朝后面走去。这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总监没注意到,就连我旁边首席低音提琴哈芬尔先生也没发现,就连他也没有觉察到,我是如何别有用心地卖弄……
您常去听歌剧吗?设想一下吧,今天晚上,您冲着我来听歌剧,是艺术节的首场演出《莱茵的黄金》35。两千多人身着晚礼服和深色的西服,扑鼻而来的是刚出浴的女人袒肩裸背上散发的气息,以及四处充溢的香水和除臭剂的味道。那黑色的丝绸晚礼服闪闪发亮,连后脖梗上的赘肉也抹上一层光泽,钻石璀燦夺目。第一排就坐的是州长和他的家眷,还有部长大员们和国际知名人士。而剧院经理与他的太太及家人、他的女友以及他请来的贵宾,全坐在经理包厢里。总监的包厢里是总监夫妇,还有总监的贵宾。大家都期待着晚会的明星——卡罗·马里奥·朱利尼36的登台。剧院的门被轻轻地关上了,枝形吊灯升起来了,灯光渐渐熄灭,剧场里芳香四溢,观众翘首等待着。朱利尼亮相了,掌声雷鸣。他向观众鞠了一躬。他那刚洗过的头发飞扬着,他转身朝着乐队,最后清了清嗓子,场内一片寂静。他抬起手臂,目光投向第一小提琴,然后点点头,再用目光示意一下,又一次清清嗓音。
在这庄严的一刻,剧场化作了宇宙,变为开天辟地之时的瞬间。就在这众人屏息凝神、引颈企盼、而且三位莱茵女儿已经一动不动地站在幕布后准备上场的那一瞬间,从乐队的最后一排,也就是低音提琴站的位置,传来了一声发自爱心的呼喊……
他喊了起来。
萨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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