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喊声产生了轰动效应!——第二天,报纸上便会有这样的报道:我手捧鲜花,从乐团直奔萨拉家,她打开门,第一次注视着我,我就像英雄那样站在她的面前说:“我就是那个让你出丑的人,因为我爱你。”我们紧紧地拥抱,结合在一起,享受着心灵的欢愉和那极度的幸福,在这身心的快乐中,尘世在我们脚下沉沦,阿门!

我当然也尝试过,把萨拉忘掉。也许她的人格根本不够完美,也毫无性格可言,才智也比较低下,根本就无法与我这种档次的人媲美……

但是每次排练时我的耳边都回荡着她的声音,

这声音真是美妙绝伦。——您知道吗,美丽的声音本身就是一种才华,我觉得,发出这声音的女人再蠢笨也无妨,这正是音乐的可怕之处!

接下来要谈的是性爱,这是一个任何人都无法躲开的问题。这么说吧,当萨拉唱歌时,我会觉得浑身激动不已,就跟做爱一样,请不要误解我的意思。——有时我会在夜间醒来,并且大叫大嚷的。我叫嚷着,因为我在梦中听到了她的歌声,上帝啊!谢天谢地,我的房间有隔音板。我大汗淋漓,随后进入了梦乡,继而又被自己的喊叫声所惊醒,就这样折腾了一整夜,先是梦见她唱歌,然后我就喊叫,接着重新入睡,睡梦中又听她唱歌,我又喊叫,再入梦乡,如此循环往复……这就是性生活。

不过有时——既然我们已经谈到了这个话题,白日里也会感到性的冲动,当然只是在想像而已。我……这听起来会很可笑……我想像着,她就站在我的面前,紧紧地贴着我,就像这把琴紧挨着我一样。我无法控制住自己,我只能将她揽入怀中,……一只手像这样……另一只手这样……就像拉琴弓一样,……摸过她的臀部……或者从相反的方向,诺,这样,由后到前,再用左手抚摩她的双乳,就仿佛是在G弦上的第三音区一样……反正是有点难以想像——用琴弓从右边由外部拉过来,向下,然后再这样,这样,这样……

他抱着那低音提琴手忙脚乱一通,然后停下来,精疲力竭地坐在椅子上给自己斟啤酒。

……我其实是个艺人,从本质上来说就是这么回事。我不是什么音乐人,而且我肯定不如您有音乐细胞。我喜欢音乐,倘若有一根弦定音不准的话,我能听得出来,也能区分出什么是全音,什么是半音。可我却演奏不好一个整段乐句,就连一个音我也拉不好。……——而她只要一张口,那传出来的任何声音都是那么美妙动听,她就是犯上千个错误,这声音也是美妙动听的!我的问题不出在低音提琴这乐器身上。难道您认为,舒伯特是用一种拉不出美妙声音的乐器开始他的《第八交响乐》的吗?您对舒伯特是怎么看的?我反正做不到,问题是我自己不行。

从技术上来讲我什么都会拉,我受过良好的教育。至于技艺嘛,如果我愿意的话,我可以为你们拉博太西尼的每一首组曲,本人就是低音提琴的帕格尼尼,不过可以让我模仿演奏的作品不多。要是我真下功夫练的话,技术上嘛是不成问题的,只是我不练,因为没有意思,我也缺乏这么做的基础。您明白吗?因为如果缺乏内因的话,我是说,音乐的内在——这一点我是可以判断的,本人还不至于差到那一步,这点水平我还是有的——这是我与众不同的长处,我可以把握住自己,谢天谢地,我还有自知之明。既然三十五岁的我是捧着铁饭碗在国立乐团里混饭吃,那我还没傻到跟其他人一样去自吹自擂,说什么:“我是天才!一个有公务员身份的天才!一个埋没的、被终身录用、在国立乐团拉低音提琴的公务员天才……”

如果条件具备的话,我本来也是可以学小提琴的,或者学作曲,指挥什么的,可是条件不够,条件刚刚够我抱着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乐器嘎吱乱拉,而别人竟没有觉察到,我是在滥竽充数!我干吗要这样?——

他突然开始大嚷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我就该比你们混得好呢?是啊,比你们这些当会计的、做外贸的、洗照片的!还有您,这位搞法律的!……

他激动地走到窗旁,用力打开窗子。街市上的喧嚣立即传了进来。

……或者说您跟我一样,也是属于还可以靠自己的双手干活的特权阶层!也许您就是外面那些每天八小时抡着汽锤敲碎水泥地面大军中的一员。或者说,您是与那些八小时守着垃圾桶往垃圾车上倒垃圾的人为伍,难道说这就是您的才干吗?要是有人比您倒垃圾桶倒得好的话,您会觉得有伤自尊吗?您也会像我这样,脑子里充满了理想主义并且为自己的工作可以做到无私奉献吗?我左手的指头在四根弦上都划出了血,我右手拿着马鬃毛做的弓子在琴上拉到右手发麻。我制造出一种为人们所需要的声音,只是一种声音。与你们唯一不同的是:我干活时穿的是燕尾服……

他关上了窗子。

燕尾服嘛,是发的,我只要自己买衬衣就行了。现在我得赶快换衣服了。

对不起,我刚才又动气了,我本不愿生气。也无意伤害您。每一个人都会站好自己的岗位,尽力而为。但此人是怎么到了这个位置上,又为什么要一直干下去,并且是否……这类问题是没办法问我们的。

请原谅,有时我的想像真的十分糟糕。刚才就在萨拉浮现在我眼前时,我是把她,我梦中的夫人想像成一把低音提琴;把她想像成天使,在音乐的殿堂里高居于我之上;或者把她想像成低音提琴那种脏玩艺儿,那个用我已经角质化的手指甲和长出虱子的弓来演奏的破玩艺儿。……见鬼!这是多么肮脏的想像,它们向我袭来,令我如痴如醉。有时候,一想起来,甚至有种冲动和难以自制的感觉。我天生并不是那种好冲动的人,我天生就有克制力。只是当我想事情的时候,我才会变得冲动。每当这时,我的想像力就仿佛是添了双翼的飞马,驰聘狂奔,直到我殚思极虑。

我有一位朋友二十二年来一直研究哲学并且现在正攻博士学位。他说:“思想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它难到无法让每个人都可以去思想。”他——我的这个朋友,也无法坐在那里毫无表情地演奏锤击钢琴小夜曲,因为他不会。但每个人都相信,他能思想,他可以奄无拘束地在脑海里纵横驰骋。我的朋友说,这就是当今的一个大错误,因此才会发生那些使我们走向毁灭的灾难,大家同归于尽。

我觉得,他说得对,别的我也不多说。我现在得换衣服了。

他走过去拿衣服,在换衣服时,嘴里还继续说着话。

我——哦,对不起,我说的声音大了点,可我只要喝了啤酒,说话声总要提高一些。我作为国立乐团的团员,差不多就等于是国家公务员,而公务员是不会被解雇的。我有固定的工作时间,五周的休假。生了病还有医疗保险。每隔两年我的工资会自动上调,今后还可以享受养老金。可谓从头到脚都在保险箱里。

您知道吗,这反而使我感到害怕,我……我……我有时都不敢出门了,尽管自己有这么多的安全系数。——其实我有许多空余时间,——但出于害怕,我情愿呆在家里,就像现在这样。该怎样给您解释呢?这是一种压抑,一种梦魇,我对这种保险怕得要命,这就像一种幽居恐惧症,一种固定职业者所特有的心理疾病——而低音提琴手恰恰属于这类人。因为拉低音提琴没法搞自由职业,哪有这种个体户呢?低音提琴手都是终身聘用的。就连我们的音乐总监都享受不到这种待遇。我们的总监签了五年的合同,如果不给他延聘的话,他就得下课,至少理论上是这样。再比如说我们的剧院经理,他的权力够大了吧,但他照样可以被炒鱿鱼,比如他要是把亨策37的歌剧搬上舞台的话,准得走人。虽然不会马上走,但迟早的事。因为亨策是共产主义者,我们国立乐团不会演他的东西,除非有人暗设政治圈套……

而我却永远不会下岗。我想拉就拉,不想拉就不拉,却不必担心下课走人。您也许会说,这恰恰是我的风险,可多少年来一直如此,乐团的团员捧的都是铁饭碗,今天拿的是国家的薪水,两百年前则吃的是皇上的俸禄。不过当时至少那些帝王将相还会与世长辞,那样的话从理论上说宫廷乐队就有可能解散,可在今天就不一样了,绝不可能,无论这世界上发生什么事都不可能!哪怕是在打仗——我从年长的同事那得知,当时炸弹狂轰滥炸,一切毁于一旦,城市化为瓦砾和灰烬,歌剧院成了火海,——而在地下室里,国立乐团却每天上午九点正整整齐齐地坐在那儿排练节目。真是无可奈何!当然,我可以辞职,这没问题!我可以去说,我不干了。但这样的事很少发生,没几个人这样干过。当然我可以这样干,这也是合法的。那样的话我就自由了,……可然后呢!?然后我又干什么呢?那我就只好流落街头了……

真是没辙了。

非此即彼……

他打住话头,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接下的说话声如同耳语。

……而且,我就在今晚要把演出搞砸,大喊萨拉的名字,那将会是何等的风光和露脸。而且是当着州长的面,她荣誉倍增,我解甲归田。这样的事过去还从来没有发生过。发自低音提琴手的高喊,没准会引起一片惊慌,或者我会挨州长保镖的枪子儿,因为他不小心作出了一个思想短路的反应。或者他一时没留神直接打死了客座指挥,反正总会生出点事来。我的生活也将随之发生巨大的变化。这将会成为我人生中的一次重大转折。就算我这样做并没有得到萨拉,她也会因此永远记住我的。我会成为她人生历程及至她生命中的一段永恒的轶事。那样的话,这一喊还是值得的。那我也可以走人……不干了,像个剧院经理那样……

他坐下来,又喝了一大口啤酒。

也许我真的会这样干。我这就去,就这样插进去,发出那声大喊……先生们!——另一种选择就是搞室内乐,循规蹈矩,勤学苦缘,任劳任怨,先混上乙级乐团的首席,再挤身小的室内乐队,接着加入八重奏的行列,灌唱片,为人诚信,处事灵活点,然后出点小名,但谦虚谨慎,绝不张扬,慢慢磨练到能拉《鳟鱼》五重奏。

第一时间更新《低音提琴》最新章节。

相关阅读

怦然心动

文德琳·范·德拉安南

阳光劫匪倒转地球

伊坂幸太郎

枪炮、病菌与钢铁

贾雷德·戴蒙德

空屋

横山秀夫

第二次呼吸

博尔戈

尤尔小屋的猫

莉莉·海沃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