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丈夫,收拾完早餐残局(其实也就是洗洗马克杯,将香蕉皮丢入垃圾桶而已。最近贤介有体重增长的趋势,为了减肥,开始尝试以前流行的早餐,只吃一根香蕉),翔子朝横放在窗前的沙发走去,将昨天洗好收起的一堆衣物往旁边推了推,便一屁股窝在沙发上。平时,她一定会在柔软剂的好闻的气味包裹下,让阳光暖暖地射在肚皮上,一个回笼觉一直睡到中午。但今天她没有沉沉睡去,而是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在阳光的照射下,手机屏幕像块沼泽似的昏暗,翔子不由得凝神盯视着。

翻看着邮件,突然感觉胃有点儿轻微痉挛,嘴巴呼出的口气也带着点儿酸味,大概是昨晚没有吃饭,只吃了一袋玉米味的薯片的缘故。邮件发信人栏中显示了一长串志村荣利子的名字,从回转寿司店分手到现在还不满四十八个小时,荣利子发来的邮件已多达二十多封,且内容大多是颠来倒去重复着差不多的话。看着如雪崩一般海量的邮件以及发送速度,翔子简直蒙了,想回复也根本赶不上这速度啊。

博客上那讨厌的评论不是我写的。我绝不是骚扰狂。假如是我让你产生了误会,我非常抱歉。

你我之间似乎有点儿误会,我想还是当面说清楚比较好,什么时候方便?我都可以的,由你决定。知道你很忙,还请原谅。

我不熟悉回转寿司的吃法,弄得那晚气氛有点儿尴尬,真不好意思。

那晚迟到了向你表示歉意。那天我真是忙得不可开交哪。所以,我也根本没有空闲去当骚扰狂呀!……

说了些关于假冒标志的话,让你感觉不舒服,抱歉!你说过那儿很好吃,我本该假装不知道不要说的。

不知怎么的,对方连珠炮似的一个劲儿道歉,反倒让人觉得好像自己在受责备。

实在猜不透她到底什么意思啊。翔子两手交叉相握,又使劲儿向前一伸,闭上眼睛。没做什么事情,却感觉身体软塌塌的疲惫不堪。翔子不觉得那天晚上气氛有多糟糕,或者自己对她的态度有多刻薄,自己等她下班前来会面,两人并肩而坐吃着极其普通的寿司,最后在店门口分的手——仅此而已呀。到底挑的哪个片断、如何剖视的,竟会这样平地起风波呢?

难道同样的场景,在她眼里看来会是另一番景象?翔子努力回忆当时的场景。回转寿司、醋饭团、操作台后面的师傅白皙的手指、摞起老高的塑料碟子、吵吵嚷嚷的广播声……两人在那样的环境下拉拉杂杂地对着话。重新映现在心灵银幕上的场景,找不出一个晦暗的画面,为什么会产生如此负面的感受呢?

她一个劲儿地解释自己不是骚扰狂,但她那股偏执劲儿和咄咄逼人的气势怎么看都符合骚扰狂的显著特征。翔子从未将她看作骚扰狂,而且也不记得自己在她面前使用过“骚扰狂”这个词,自己只是提到过博客有过几条令人讨厌的评论。

当荣利子自说自话找上自己家门来的时候,翔子就想过,荣利子这个人有点儿自以为是和固执,对别人的感受视而不见,完全按自己的意思和情绪一条道走到底。虽然很不情愿这样去想,但又不得不打个问号:荣利子的精神状态会不会有问题?自己当然知道她不是个坏人,可能是因为工作太忙,精神压力过大造成的。她说过每次恋爱总是持续不了多长时间,难道是失恋受了打击?她那么漂亮,身边没有男人,也是件不可思议的事呢。

好想和她成为闺密呢……

想起初次见面留下的良好印象和在家庭餐厅碰头那晚暖心的气氛,翔子的心情一下子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沉郁。不错,荣利子是个耀眼得令她炫目,同时丝毫不想掩饰自己喜欢上她的难得的朋友,可当意识到她的精神状态有异,两人的关系恐怕很难回到之前那样了。一起骑在自行车上时,荣利子头发散发出的香气,她纤细的手臂搂住自己腰时那痒痒的、舒服的感觉,仿佛都已成为遥远的往事,想到此,翔子不禁感到鼻子发酸。

贤介说得对。和博客上素昧平生的陌生人走得太近,确实是自己轻率了。难得的深刻反省,使得翔子的胃难受地蠕动起来,她打了个嗝,带出来一股油腻气。

翔子慢慢起身,透过窗户向对面公寓望去。逐步和荣利子拉开距离恐怕是上策。如果将她拉入邮件黑名单,照眼前这架势,荣利子肯定还会找上门来。既然住的地方已经被她探知,无法轻易与她彻底断绝关系,就只能不急不躁地慢慢来。所幸荣利子平时工作很忙,一旦疏远战术偶获小成功,每天疲于应付繁忙工作的荣利子终会渐渐把自己忘记的。可是,这一切想想又是如此麻烦……翔子将视线收回至手机屏幕上。

“嘭!嘭!嘭!”谁家在拍打被子,声音在秋日的半空中回响。大概是隔壁家的大婶。翔子蓦地想起自家的被子好些天没有晾晒了,然而,身子不想动弹。沁溢着贤介和自己体味、略带着点儿潮气的被子,盖在身上沉沉的,很容易睡着,不是挺好的嘛。

没什么好害怕的,翔子自我宽慰着,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最坏的结果是去荣利子的公司投诉——不不,那样子的话,她的处境也颇令人同情,不如去同“吉赛尔”的老板商谈,请对方通过家人提醒荣利子,这或许是最好的办法。当然,这也是最后的手段,如果可能翔子还是想尽量不把事情弄大。因为,假如第三方介入的话,需提供证据的时候别人就会发现,翔子在这件事情上也有过错。

这事被发现了会怎么样?事实上,博客上令人讨厌的威胁恐吓流言根本就没有过!

在翔子看来,这只是个完全没有任何恶意的小小谎言。因为这样,才会让包括贤介在内的所有人来关心自己、宽慰自己,否则自己一个没有孩子之累、成天在家附近自在瞎晃悠的家庭主妇,有谁会来关心?还有,那样说也可以让博客人气更高、关注的粉丝更多,这在网络世界里是司空见惯的无害小伎俩。这类谎言,一来少有穿帮的,再者也不伤害到任何人,谁会来指责自己呢?

没有吐槽灌水,这是翔子的博客的一大特点,但同时,也可以看作几乎没人对其倾注强烈的关注,这一点翔子自己十分清楚。读者大多觉得翔子优游自在的生活以及被垃圾食品填充的日常有趣,有笑点,但是谁都不愿像她一样生活,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应该只是看到别人的生活水准不如自己而心生安心感。翔子知道,有时候网络上的语言暴力会将人伤到体无完肤,但是一点儿嫉妒或反驳的声音都没有,也令她觉得很无聊。

那天晚上,下了班迟到赶来的荣利子难掩一脸的疲惫,然而却有着享受充实生活的人特有的容光,凌乱的头发、稍显急促的呼吸、褪了色的口红,反而让她看上去更有女人味。翔子当时就在想:荣利子不仅仅是外表优秀,内在也远比自己优秀得多,连坐在回转台前的男顾客都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她应该是头一次光顾九十八日元均价的寿司店,所以时不时望望四周。看到她少女似的不安举止,翔子怦然心动:自己和荣利子刚好相反,自己慵懒,没有追求,满足于平淡肤浅的生活。想到这里,翔子忍不住想显示一下自己,想让荣利子知道自己也有骄傲和令人羡慕之处,于是随口编造说有人在自己博客上瞎评论,说些让人讨厌的话。她这么一说,荣利子立即流露出不安担心的神情。

谎言被当真了,这好像还是第一次。

高中的时候,翔子曾经故意拿着十分简单的数学算式对暗暗喜欢的男生说:“这道题目我实在不会做。”于是这位男生从帮她解题发展到和她谈起了恋爱。工作之后,有一次深夜打电话给暗恋的男同事,说感觉被人跟踪了,结果成功地将对方诱入自己租住的公寓。翔子对此并没有丝毫的罪恶感,自己既不漂亮,又别无所长,要想俘获男人的心只有靠耍些手腕,再说,在社会上混的人谁不是多多少少得玩点儿手段呀。

忽然,手机剧烈地振动起来,振得中指关节有些发麻。是花井里子打来的电话。翔子重重地呼了口气,将手机贴在耳朵边。

“早啊!现在说话方便吧?《梅拉妮》要举办一个新产品品尝会,您能参加吗?是下星期一,就在我们公司的会议室举行。商品是即将上市的一种火锅汤料……”

《梅拉妮》是里子工作的秀茗社编辑出版的一本面向年轻主妇的杂志,好几位人气颇高的主妇博主都在上面开设有连载专栏,它的服饰彩页专辑还专门有普通读者的模特模仿秀,不过,那些服饰看上去很高档,模特也叫人不敢相信是纯业余的,翔子可没有信心参与其中。

“哦哦,哎呀,谢谢您特地打电话来告诉我,可是我这个人不大喜欢抛头露面。”

“是吗?那作为普通参演者参加的话,您觉得怎么样?能够直接听到你们对商品的意见对我们会很有帮助,要是能交上几个主妇博主朋友的话,也能让自己进一步开阔视野和思路,而且还有样品赠送。现场有专业人士用这些商品制作料理,然后还有小型的讲座,所以大家都说既实惠又能学到东西呢。”

出乎翔子意料,里子这么爽快就把话往回收了,翔子好沮丧。博文改编成书的事情还没有最终决定呢,干吗这么势利呢?

“噢,那……我就作为普通参演者去吗?”

“当然啦,您对抛头露面有抵触,我很理解,因为这毕竟是个可怕的时代。对我们来说,丸尾太太是我们非常重视的写手,所以我们不会勉强您的。您如果拿定主意把博文改编成书的话,我们一定会给您提供最有力的支持!”

第一次见面,里子给人留下了不顾一切、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感觉,然而此刻,里子的话里却似乎满含真挚,这让翔子的心顿时被融化。是呀,现在这种时候不正是求助于责任编辑的时候吗?翔子打定主意,向里子和盘托出道:“那个什么呀……其实我正好有件事情想同您商量。和您见面那次,就在那家店里,您刚离开,有位自称是我博客粉丝、就住在我家附近的女士上来搭讪,我们就算认识了,可我觉得她好像有点儿不正常。我是看她本人还有家庭好像都不错,所以才放心地和她来往,谁知她不停地发邮件来骚扰我,有一次还找到我住的公寓来……”

“啊……是吗?”里子的语气异常认真起来,“您还是注意点儿为好。如果真有什么事情,也许我可以帮忙为您做点儿什么。我因为负责联系好几位主妇博主,所以深有感受,来自女性同性之间的嫉妒真的很可怕噢……”

花井里子说着一连啧啧几声,还发出很夸张的慨叹,一副兹事体大的感觉。女人说同性可怕的时候,总是下意识地将自己排除在外。当翔子意识到这个群体中也包括自己时,不由得喃喃自语道:“是嫉妒啊……”

“不是吗?”

里子电话里的背景声音非常嘈杂,像是从编辑部打来的,仿佛大海波涛似的一波一波此起彼伏,又像冬天的海面一样有种灰蒙蒙的感觉。

“可是,她什么都有啦,人长得漂亮,名牌大学毕业,有钱,在一流企业工作,出生在一个父母和睦的家庭,东京土生土长的,我根本没有什么值得她羡慕的呀……”

“不过越是这种给人完美无缺的印象的人,越容易出问题啊。您想想看,她是不是还独身?”

拼搏在媒体一线的里子竟然和贤介说的话如出一辙,翔子煞是吃惊。

“是呀,可是……”

“哦,您是问我?我结婚了,有两个女儿。”

里子用率直的口吻说完,又补充说新产品品尝会的具体事项过后再通过邮件联系,随后便挂断了电话。翔子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好像稀里糊涂已经答应参加了。

翔子折叠沙发上洗好的衣物,想借此重振精神,可马上又停住了手,才刚刚叠了四条毛巾,就已经厌烦得不想再叠了。这些衣物不用一一折叠好再收入衣橱,每次要穿要用的时候从这“小山”里面拣出来,直到把“小山”推平不行吗?回了一趟老家,翔子感觉自己越加懒怠了,大概是那两天的大扫除把自己身体内角角落落的精气全都用完了。

假如真像里子说的,荣利子对自己心怀嫉妒,事情就简单多了。翔子朦朦胧胧开始意识到,荣利子极端行为背后的深层原因在于她内心有种声音想呐喊出来,也许荣利子确实是恳切地希望自己理解她?也许荣利子是真的喜欢自己,所以才那么在意自己的行踪以致无法自我克制?也许她是真心想和自己做朋友、做闺密?可是这么一想,翔子又从内到外整个人都凉了下来,感觉自己似乎要被拖入一个可怕的深渊,荣利子拼命从他人那里渴求友谊、渴求理解,她的孤独和忧郁深若九渊,根本就没底的呀。翔子现在明白了,自己仅仅是被荣利子的外表和社会地位所吸引,原本以为和荣利子在一起,她会将自己引领至一个灿烂、光明的未知天地,以为可以揭下有着好几层假面、光怪陆离的东京的面纱,认识那个本不属于自己的充满知性和未来性的世界,以为两人能够相互理解,可以息息相通、分享快乐和悲伤,现在看来,这一切是不可能了,即使有这种可能也是遥远的将来的事了。

至于荣利子,毫无疑问,她也只是被翔子在博客中呈现出来的没有任何污浊的清水部分所吸引,她喜欢的是优游自在、任情随性、满是幽默感的人气主妇博主“大比目鱼”,而不是活在父亲的阴影下、永远挥不去对母亲深怀罪恶感的翔子。

给荣利子发送一则充满温情的邮件再简单不过了。可是,一旦这样做了,这辈子就再也难以摆脱荣利子,自己将不得不一直扮演一个“好闺密”的角色。女人之间的关系不同于女人与男人的关系,是无法明确地画下一个终止符的。直到荣利子放手为止,自己都不得不当她的情感发泄对象。

——真烦人!

翔子脑海里闪过的这句话,是父亲的口头禅。拥有充足的闲暇,自己却视和他人交往为畏途,而荣利子成天忙忙碌碌,却拼命缠着自己不肯放手,这真讽刺。

翔子从小山似的衣物中拣出一件摇粒绒套衫,上面起了球,她胡乱地扯掉毛球,往身上一套准备出门,从套衫上飘出一股类似棉花糖的柔软剂的味道。翔子觉得自己是个一本正经过日子的人,她对自己很宽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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