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我真恨自己怎么这样不好学呢?”
荣利子喝了口杯中的马蒂尼,用夸张的口吻向坐在身旁高脚凳上的杉下说道。她不想独自喝闷酒,于是拉上同一年进公司的杉下,一起光顾位于丸之内大厦内的这间酒吧。
“坦桑尼亚的现状之前一直没顾上好好了解一下,马上就要出差了,现在才想到,真是的。”
国土面积相当于日本二点五倍的坦桑尼亚拥有广袤的农田和丰富的水源,是个很有潜力的巨大市场。从事农业和渔业相关工作的人中大部分所受的教育极为有限,加上资金和设备匮乏,产量低、效益差,因此多数人仍生活在贫困之中。所以荣利子所面临的现状是,坦桑尼亚基础建设的落后,以及加工设备和储存设施的严重不足。
“比方说,从事盲曹鱼捕捞的业者,有很多现在还在使用手划的小艇在捕捞,真叫人不敢相信。”
“是吗?”
杉下晃动着酒杯中的橄榄,有气无力地附和道。荣利子见状,语气一下子激动起来。
“公司应该以更具前瞻性的姿态投入到BOP战略当中去,否则是不行的啊……欧美的全球性企业早就在这么做了。就拿盲曹鱼来说,对方开个价我们买下来,然后运到国内再高价卖给业者,就结束了,这样岂不是又要重蹈经济高度成长期日本企业在世界各地的覆辙了吗?我们应该主动去发现市场需求,把帮助他们加快基础建设也列入视野中,从培育市场做起,帮助市场成熟起来。”
BOP是“Bottom of Pyramid”(金字塔底层)的缩写,就是指占世界总人口将近七成的低收入群体。面向BOP群体提供价格低廉的产品和服务,既能缓解他们的贫困问题,又能保证企业有一定的利润,这是个互利共赢的大战略。
“你之前不是给我推荐过纪录片《达尔文的悲剧》吗?我看了之后想了很多。好像有种批评说日本发展过于迅猛了……日本将自己的餐桌完全交付给发展中国家来掌控,我觉得也应该反省一下了。”
一种鱼类的出现,导致周边环境像雪崩一样遭到无情的破坏,这部纪录片讲述的就是这样一个故事。盲曹鱼被投放进维多利亚湖后,在很短的时间内,竟把原先栖息于湖中的两百多种鱼类几乎吃了个精光,它也被认定为世界上最具侵略性的一百种外来物种之一。随着盲曹鱼的捕捞量不断增大,当地的加工业被带动起来,然而经过初级加工的盲曹鱼大部分都被出口至欧洲,而端不到当地贫困居民的餐桌上。而由于湖中的生态链已经遭受破坏,水体被污染,原先当地居民吃得起的鱼已经捕捞不到了。孩子们用破布裹着盲曹鱼的尸骸在玩耍。以运输盲曹鱼的白人飞机驾驶员为对象的卖淫交易猖獗,治安状况日渐恶化。但是,罪不在盲曹鱼,盲曹鱼只是在拼命保住自己的生存领地而已。这一切只能说是本不该栖息在湖里的鱼类被人为迁徙至湖中而引起的悲剧。
终于,杉下的脸转向这边:“志村,你说得没错。可是,假如你无法重新打造一个坦桑尼亚的话,这一切还是得不到根本解决呀,而我们的工作是做贸易,不是政治,你说呢?”
“那是……”
“志村,你就是太较真了。举个例子,就说这颗橄榄吧,它是哪个国家生产的?谁采摘下来的?会不会是未成年的童工摘的?个人的工资是否合理?……这些事情要是较真起来的话就没底啦,什么事情都变得无趣了。”
今晚两人之间的话题围绕着工作是有原因的。这些天,荣利子始终无法将翔子哭丧的脸从脑海中拂去。荣利子有些担心,自己是不是给翔子造成了不可挽回的伤害?为了赶走这个念头,荣利子才故意装成一副忙忙碌碌、能力超群的样子。
“看得出,杉下君是这样的人,只要自己身处的世界舒适,其他都无所谓了……因为你这种性格,所以才会心安理得地伤害真织,她那么可爱的女孩真是可怜……”
“她这么和你说的?”
杉下重重吐了口气,两道浓粗的眉毛拧紧了。
“搞什么搞,那家伙!我再三关照过她,不要把我们的关系告诉任何人,要是说出去我们的关系就结束,那样子教她,她居然还会说!”
“教”这个字眼像根鱼刺卡在荣利子的喉咙。感觉将真织当作了一件私人物品,杉下自己毫无违和感吗?他居然是这样的男人?荣利子用冷峻的目光睨视着杉下的侧脸,和刚进公司的时候相比,他多了不少横肉。
“你别那样说,因为她喜欢你啊,你要是不好好待她,你会后悔的。”
“可是她太用情了也让人吃不消啊,我本来对这件事没那么当真的,是她一厢情愿忘乎所以,对我瞎起劲儿。不过,倒是有点儿出乎意料啊。”
“什么事出乎意料?”
“派遣员工碰到事情会向志村你来讨教呀。”
荣利子差点儿咧开嘴角笑出来,但还是忍住了:“是吗?出乎你意料了吧,我很受年轻女孩们的信任呢。在公司里讲话不多,所以可能让别人误会了,但是私底下有时会互通电话,有时还会一起去喝喝酒什么的呢。”
话说出口,感觉仿佛那就是真的,荣利子的心情也转而舒爽起来,真是不可思议。后来,随着和真织的关系逐渐亲近,刚刚说的也就成为事实,所以这不算说谎。只不过,自从说出“以后,我碰到什么问题还请你多多指教”之后,真织并没有来找荣利子搭讪。对了,也许是心有顾忌吧,没关系,自己也可以主动出击,找个时间,选好地方,尽快两个人约会一次。
“女人和女人之间各种各样的事情多着呢。说老实话,我现在就碰到件别扭的事情。”
踌躇迟疑了许久,荣利子最终还是决定将自己与翔子的纠葛统统告诉杉下。从住所附近的咖啡店偶遇自己非常喜欢的主妇博主翔子,两人意趣相投成为朋友,到翔子误以为博客上的恐吓性评论是自己所为,导致现在对自己避而不见……杉下默默地一直听荣利子把话说完。
“你和她在用两种话语对话呀,所以无法沟通嘛。”
“两种话语?”
“可能我的话有些刻薄,但是你们两个人的社会背景以及成长环境都相去甚远,就像生活在两个不同国度的人,这你承认吧?你是富家女出身,对工作认真、充满热情,性格直爽,有一说一,直来直去的;而她在一个单亲家庭长大,先是做临时工,现在又无业在家做家庭主妇,你对她来讲过于优秀、过于耀眼了,所以她根本没法接受你。这就是文化差异导致的悲剧啊!所以说,要是你觉得是自己哪里不正常那就大错特错了。不过话说回来,她也没有错,她的不幸在于结识了一个和自己不属于同一个文化圈子的人。”
“真的是这样呀……”
立在眼前的隔墙轰然倒下,眼前豁然展现出一派清新悦目的景象。原来是这样——荣利子如梦初醒,她情不自禁凝视着杉下的脸,呼吸平顺起来,手指和脚趾渐渐感到一丝暖意。
“我早说过吧,在你看她博客的时候,我就提醒过你要谨慎,不要和她走得太近。你从事的是这种工作,经常飞往世界各地,应该多想想国际化时代。生活在某个圈子里的人,一旦跳出圈子和其他文化圈的人相遇,往往会发生大悲剧的。”
“类似于生态系统遭到破坏……”
这样说来,自己岂不就成盲曹鱼了?不不,翔子才是盲曹鱼吧。总之,原本无缘邂逅的两种不同生物忽然被放进同一个湖里,导致双方都困惑、紧张、痛苦,这便是眼前自己和翔子的处境。说不定会发生什么无法挽回的悲剧。想着想着,荣利子感觉脊背一阵发凉。不过,她还是想挽回和翔子的关系。
“我和志村你能沟通所以聊得来。我不是讨厌真织……只是,我和她不是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
这个话题,荣利子一点儿兴趣也没有,她只想让经验丰富的杉下和自己一道规划一下今后的工作,还有请他帮忙出出主意解开与翔子之间的误会,这才是眼下最急需做的事情。
“她呀,乍看上去同时下的女孩子没什么两样,可是一接触才发现叫人太吃力了,说是在外面吃饭会紧张,所以喜欢自己在家煮饭做菜,可动不动就窝在家里的话,我好像突然间要面对一个老婆的感觉……”
荣利子不耐烦了。她没工夫听小情侣之间的牢骚话。杉下在众多女性间拈花惹草,挑来挑去的,最终还是属意于和他同期进公司、被称为“麦当娜”的自己,对此荣利子心知肚明,既然如此,就不要这样试探了,干脆跪倒在荣利子面前直截了当地表白岂不省事?
“哎,这个话题我们不谈论了好不好?我还想……”
“你这是什么道理?自己的问题叽里呱啦说个不停,我刚想说点儿我的事情你连听都不想听?”杉下顿时拉长了脸。
荣利子慌了。从小就被惯坏了的杉下,要是被女性怠慢会露骨地动怒,而今晚,自己绝不想让这个任性的男人离去。想听他说更多理解自己、认可自己的话,想得几乎眼泪都迸出来了。
“欸,我们要不要换个地方,定定心再多聊聊吧?”
“嗯?你和我不是明天都得提早到公司吗?再说,都这个时候了,哪儿还有店没打烊呢?”
杉下说着低头看了看腕表,一副兴致不高的样子,他的身体动作示意想要回家了。
“往神田那边走过去点儿的话,应该会有家庭餐厅什么的还开着吧?来点儿咖啡和糕点什么的怎么样?”
“咦,我是个男人,不喝酒聊天我不习惯。”
杉下哂笑着,似乎有点儿瞧不起人的意思。说来也是,每次和杉下在公司外面单独会面,差不多都少不了酒助兴。除非两人之间还有爱情或者非同一般的友情,成年男女在一起很难保持清醒不喝酒的,这和女性之间以茶或糕点增进感情不一样。
荣利子感觉仿佛一旦放走杉下,剩下自己一人最终将会沉入冷冰冰的湖底。她呼吸急促起来。
“杉下君,今天晚上和我在一起吧,拜托你了!”
说着情不自禁伸手挽住了杉下的胳膊,与此同时,将脸朝他凑去,稍稍迟疑片刻之后,身体也向他靠了过去。荣利子主动采取行动的话,基本上所有男人都会毫无抵抗之力,他们会被她包裹在开司米套衫下那柔软的肉体所征服。不用说,杉下的视线在向荣利子的脖颈和锁骨下移。即使拥有令人自信的魅力,但荣利子深知这魅力并不是连亘不断的,必须时常给予对方刺激和欣喜,像拳击中的碎拳一样不停地施以连击。
在酒吧外拦了辆出租车,两人互相抱拥着坐进车子。看着后座车窗外丸之内大厦的灯火渐渐远去,荣利子大胆地将头靠在杉下的肩上,乌亮的头发散发出的香气值得期待,它具有出奇的攻击力。
“真的不要紧?我一点儿也没想到,志村你对我原来是……”
杉下似乎仍不敢相信,他一边说一边握紧了荣利子的手。他的口气好像荣利子对自己迷恋到极点似的,这让荣利子觉得有一丝不悦,然而此刻,她迫切需要用一种看得见的牢固关系证明一下,于是,她没有说话,默默地点了点头。出租车驶上圣桥,透过车窗,可以看见越过神田川来来往往的电车。在到达汤岛的情人旅馆一条街之前,荣利子给母亲发了条手机短信,告诉他们自己今晚睡在公司里,同时也让自己下定了决心。一条发送给家人的短信,使得此时的荣利子彻底无法从一场冒险中临阵退却了。
杉下选的这家旅馆是幢洋溢着大正 (1) 怀旧风情的日式建筑。据说这儿类似游女穿着的宽大睡袍以及露天浴池是它的卖点,不过荣利子可没有闲情游玩。杉下和她一样,一踏进装饰陈设都被统一成朱红色的房间,便扑了上来。
荣利子许久没有做爱了,所以感觉有点儿痛。身体里面好像被撕裂,辣乎乎、麻酥酥的,实在是种说不清的难受。被下腹部的钝痛提醒,荣利子想起自己已经很长时间没去妇科做检查了,嗯,得预约去检查一次,不知道双休日接不接受预约,或者,平日请个半天假去?早晚会想要个孩子的,只是,这“早晚”肯定不是明年,甚至也不会是五年后。尽管如此,在大多数女性看来天经地义的这种经验,自己却迟迟无法体验到,难免令她产生一丝焦虑。随着时间推移,翔子说不定也会怀孕,那样的话她距离自己会越来越远。两人再也不能像普通女性那样约会碰面了。假如自己也怀孕了,也许就能以“妈友”的身份重塑良好的关系吧。
啊,叫吧,大声叫吧!叫得更浪些吧!照着成人录像片里的做,没什么好羞耻的。荣利子扯住床单,手指甲在杉下后背抓出道道血痕,紧咬牙齿,身体紧紧裹住杉下的性器,剧烈晃动着,迎送着,下体散发出浓烈的体味并随着晃动发出声响——怎样都行呵,比起在这样的夜晚自己孤零零一人要好多了。杉下的汗水黏黏的,外表看起来精瘦,但身上已经开始堆积起脂肪了,平时喜欢用的古龙水的那股味道,从大腿间也散发出来。当一切结束时,杉下心满意足地将瘫软的身子倒向一边。
“哎呀呀,真棒!这会儿跟平时的反差太让人兴奋了!噢,志村和我……你说要是公司里的人知道了,还不得大吃一惊啊。”
杉下得意地笑着,伸手一把握住荣利子的乳房。
“志村,你说这种事情是不是很常见啊?”
“嗯?”
“我觉得很好啊。只要不像东电OL (2) 那样过头了,有什么不可以的呢?换口气,调节一下紧张的生活节奏嘛。”
“东电OL?你说的是那个东电OL?”
荣利子被这个词吓了一跳,这种时候冷不丁冒出杀人事件的话题来,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看起来,杉下热衷于“白天是淑女,夜里是娼妓”的老套模式,只是在荣利子面前有所忌惮,没敢直白地说出来。荣利子想,这样终究比猛地成为恋人来得容易接受些,尽管两人之间发生了这样的事,杉下仍是自己的朋友,也许杉下会沉溺于恋人的关系,但自己应该毅然决然地表明一贯的态度。
“欸,还是先前说的事情,那个‘大比目鱼’……”
“抱歉,我这会儿有点儿累了,让我安静一会儿好吗?”
粗暴的语气真叫人来气。既然身体都献出了,难道还不能做一个倾听者陪自己说说话,至少在天亮以前?不是朋友吗?——啊,荣利子差点儿叫出声来,杉下已经不是自己的朋友了!
——和你上床的男人不能算朋友。
之前对翔子说过的话现在扔还给自己,刺穿了自己的胸膛。莫非,自己又丢掉了一个朋友?
“你后天不是要出差吗?好好休息休息。抓紧时间睡一觉,然后一块儿去乘头班电车,听到没有?”
赤裸的后背响起的声音既不像是恋人,也不像是关系密切的朋友,而仿佛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看起来,荣利子不知不觉中把职场的人际关系这一生态系统也摧毁了。
唉,如此一来,翔子就越发成为不可失去的朋友了。翔子!翔子!荣利子心中焦虑地呼唤着蒙上被子。翔子和荣利子,谁会是盲曹鱼?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如果翔子是盲曹鱼,即使被她啃噬也无怨无悔。与此同时,荣利子脑海里又清晰地浮现出翔子被撕咬得血肉模糊,湖水被染成殷红一片,而自己赤身裸体游弋在其中的景象。
杉下发出了鼾声。
不知不觉,荣利子的手抓住了自己的头发。被子上,被荣利子拽掉的几根头发闪射着微弱的光。
* * *
(1) 大正:日本第123代天皇嘉仁在位时使用的年号,自一九一二年起至一九二六年。——译者注
(2) 一九九七年三月十九日下午,东京都涩谷区圆山町一栋木造公寓发现一具女尸,死者是任职于东京电力的高级职员渡边泰子。时年三十九岁的渡边泰子毕业于日本私立名校庆应大学,在公司工作的十几年中一向打扮朴素,不与其他同事往来,收入颇丰,却每晚在涩谷区圆山町一带卖春,此案件轰动当时的日本,被称为“东电OL被杀事件”。——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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