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冰糕表面用生乳脂和冰激凌拉出一圈圈的螺纹,并且用草莓酱描出一幅几何图案,上面堆满了各类水果切块、玉米片和起泡奶油。这个水果杂烩冰糕内容丰富,而且分量感十足。就一个三十岁女人晚上九点钟吃的东西而言,虽富含营养,但热量着实太高了。
圭子既没有显得特别兴奋,也没有半点儿拘谨,她手持长柄的金属勺,慢慢地插向冰糕。它看上去似乎口感一般般。圭子漫不经心地举起小勺,在勺尖轻轻舔了一口,随即了无兴致地放下了小勺。
“荣利子是不是小心翼翼地老是一副想讨好你的样子?”
坐在对面的翔子喝着可乐,一听到荣利子的名字立即坐直了身子。圭子则开始将手中的餐巾纸撕成细细的长条。
“她会经常关注你的表情,好像在征求你的意见:这样子行吗?这样没问题吧?从青春期开始,她就开始显出一副高高在上的优等生态度,不光是学习成绩,包括体育、人际关系等各方面,好像全都必须追求一百分,那副拼命的样子叫我们都感觉没法子和她在一起玩,她总是让我们觉得自卑。”
昏暗的家庭餐厅一角孤零零的一盏吊灯照射下来——就是那种感觉。没错,就是那种烁烁倾动的感觉。和荣利子在一起莫名其妙感到疲惫的原因,在于她时时刻刻射向对方的谨慎而急切的视线。翔子觉得似乎一切谜团开始解开了。和荣利子关系搞成这样,既不是自己嫉妒,更不是自己冷酷造成的。想到这里,翔子松了一口气。如此看来,和眼前这个奇妙的女人待一会儿还是有所收获的。
圭子将撕成碎条的餐巾纸在手指上缠绕着继续说道:“记得是刚进高中的时候,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和荣利子在一起我特别压抑,她这个人不是说谦虚不谦虚的问题,而是只想着自己永远高高在上、高人一等啊。”
翔子心里直发痒,她想要插话,于是“咕嘟”喝下一大口凉可乐,将心里的话猛地倾倒出来。
“就是就是!而且她心目中对朋友有个理想标准,就照那个标准拼命要求别人,哪怕稍有一毫米偏差就大发雷霆,好像全是别人的错似的。”
眼前这个一针见血指出自己心中困惑的女人,翔子对她简直抱有一种近似尊敬的感情:像睡袍似的运动套装,不化妆的娇小脸庞,凌乱的头发,钻出袖口的手指甲上涂着重彩的指甲油,浅红、粗糙的肌肤上扎眼地长着几根汗毛。
在荣利子家公寓前不期而遇的这个自称是荣利子竹马之好的女人,比不施粉黛、穿着家居服跑出门的翔子还要慵怠和邋遢,可翔子觉得,她是可以引导自己脱离这个世俗世界的特别存在。虽然才刚刚认识,但翔子似乎已经对她五体投地了。
圭子丝毫不在乎翔子的感受,她继续说:“不光是女人和女人,人际关系本来就是因人而异的对不对?相互包容、相互改变才能保持关系不断向前对不对?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山包海容?友情,是不能用打分来决定的,况且世界上哪儿都没有一百分的友情。她这个人好极端,当然这或许正是她的优点所在,总之理想过高,或者说她总以为只要努力就一定能得到她所希望的东西,但是对于别人来说不知道意味着多么大的痛苦啊,要是她能够认识到这一点就好了。”
本以为圭子会歇斯底里地将荣利子狠狠数落一通,但出乎意料的是圭子却是站在高处冷静客观地看问题,翔子顿时泄了气。她多希望圭子和自己站在同一立场上,达观的说教谁想听呀。
“荣利子小时候真的就像公主一样呢。聪明、文静、亲切、正直,从小学到中学一直都是别人羡慕的对象,她的父母和老师都信任她,我母亲就老是拿我和荣利子比,现在回想起来,大概母亲是对她母亲由衷地感到羡慕吧。我母亲经常说:‘你看看荣利子,你得多向她学习啊!’不过我觉得母亲没错,那么优秀的孩子,谁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向她靠拢,作为一个母亲这样想是理所当然的。她真的是我引以为傲的好朋友哪,当我听说荣利子进了私立学校,我想也没有多想,立即刻苦用功,一心想和她进同一所学校,后来我是递补进去的,当结果出来,我知道自己终于也进入那所学校的时候,简直高兴死了。穿着一样的制服,乘同一辆电车一起去上学,我感觉非常得意。那时学校不准骑自行车上学,我们就乘电车,虽然住的地方和学校都在世田谷区。”
翔子想起在这家家庭餐厅初次会面时荣利子说过的话。从地图上看学校离家不远,可是特意乘电车绕个圈子去上学,她很不情愿,她憧憬的是二人合骑一辆自行车上学。莫非,圭子在青春期的时候也有过什么剧烈变化,就像自己和荣利子有过的那样?
“哎,你还记得吗,高中一年级时班级里的那种氛围?班里的女生一下子分成了两堆,一堆小女人,一堆小屁孩……”
翔子情不自禁地使劲儿点点头。几乎从不浮上心头、紧挨着有条小河流经的那所高中又在脑海中复活了。自己是属于“小女人”那一堆的。那年翔子第一次尝试了性的体验,从此看班级上的女生一下子感觉就像一群毛头小孩。单单与恋人合骑一辆自行车,就能让她感觉十分满足,虽然家散了,学习成绩一蹶不振,但每一天都过得很充实。那段日子,翔子感觉自己有生以来终于能够静下心来呼吸外面的空气了。
“我高中那会儿,和外校转来的几个女生特别要好,她们和之前班里的女生还有荣利子完全不一样,每天化着妆上学校,和男生们也都有交往。那时候,我们可真快乐啊,放学后要么去唱卡拉OK,要么去涩谷一带玩,疯起来简直没边的。说得夸张点儿,那时候我才体会到什么叫自由。至于荣利子,她已经不再是我所追赶的目标了。”
圭子手上继续缠绕着餐巾纸碎条,感情未现丝毫波动,面前的冰糕似乎没有一点儿要去碰的意思。
“其实我认真想过的,自从七岁搬到那幢公寓,整整八年,人生的一半一直都是和荣利子在一块儿玩耍,所以我向往自由,我想领略外面更广阔的天空,活到十五岁,我才明白,世界上还有许多我不曾见过的东西、不曾接触过的人,他们比我之前见过的、接触过的更有意思。可是,她却容不得我远离她,她的反应那叫一个吓人哪——当时‘骚扰狂’这个词还不大流行,可是现在想起来,她当时的举动的的确确就像个骚扰狂一样。”
为了挽回渐渐疏远自己的圭子,在上学、放学的路上堵截算是客气的,荣利子甚至不顾圭子母亲的白眼直接闯入圭子家,翻看她的抽屉。无奈圭子只得谎称自己有了男朋友,没时间陪她玩了,谁想这样一来事情却越弄越糟糕。
“男朋友?是谁?在哪里?你哪有什么男朋友?明明是想躲开我才故意骗我的对不对?你把他叫来我看看,真有男朋友的话就叫他来啊!”
望着怒目圆睁、扯着自己头发、哭哭啼啼、简直发了疯似的荣利子,圭子从心底感到害怕。
“没办法,我只好继续骗下去了。我对她说:‘那个人已经结婚了,比我大好多,而且很有社会地位,所以我对谁都不能说,绝对不能说出他的名字!’”
啊!——翔子恍然大悟。她终于明白了:荣利子绝对无法容忍别人对她撒谎、欺骗她,哪怕只是一点点小事。
“荣利子还是不依不饶,于是我就骗她说是在电话俱乐部 (1) 认识的,心想这样子她就追查不到了。那时候,援助交际 (2) 什么的不是很流行吗?果然,这之后她不再来纠缠我了,我刚刚放下心来,没想到很快就闹出一桩大事件来。你猜她做了什么?”
结果不用问也知道,这一个月来,翔子已经基本掌握了荣利子的行动特点。她情不自禁地双手紧紧攥在一起。荣利子身上具有的普通人的一面和异常的一面没有明显的分界线,她会理直气壮、长驱直入地宣示她的所谓正确观念,将别人逼到退无可退,并且像完成一项工作似的将对方的退路一点点全都扫除,却完全意识不到有任何不妥。
“整个学校都传开了,说我在从事援助交际,原来她不光给班主任,还给学校理事长写信告发了我!老师到我家来了解情况,弄得鸡飞狗跳。因为她是优秀学生,周围的人都相信她,连我父母都相信了传言,害得父亲把我狠狠揍了一顿。你看,这就是那时留下的疤。”
圭子轻轻抬起下颌,只见下巴上有块胎记似的疤痕。
“当然,过了好长一段时间,误会是消除了,但是已经回不到原来的生活了,不论我还是荣利子。学校里的人都觉得荣利子是个‘骚扰狂’,后来应学校方面的要求,她家里好像还带她去精神科做过心理疏导,和我自然也不说话了。那件事之后,我算是明白了,多年来的友情可以在一瞬间烟消云散,家人什么的碰到事情真的是一点儿也靠不住,再好的朋友也可能会成为你的敌人。”
说到这里,圭子抬头望向窗外的黑暗,凝视了许久。碎纸条在桌上散了一桌,冰糕融化,成了糊状。路过的服务员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似乎在嫌弃这张桌子上的卫生状况。
“自那以后,我就对任何事情都失去了兴致,随便什么事情都无所谓了,读书、交友、别人怎么看待我,全都不在乎了,学校几乎不去,多亏老师的同情,总算让我高中毕了业。大学考砸了两次,后来虽然进了大学,但是也没怎么上课。工作也没有一份做得长久,打零工也一样。后来心想干脆早点儿结婚算了,就和当时交往的男人登记结了婚,不过很快就离了。我苦恼过,为什么我的人生会这样乱七八糟?直到最近才想明白了,原因不在周围人身上,也不在荣利子身上。”
“可是,就算跌倒了一次,也不应该从此对人生失去信心啊。”翔子小心翼翼地插嘴说道。
圭子突然瞪大了眼睛:“为什么我什么事情也不做就不可以?为什么我闲着无所事事就不可以?你不也一样吗?只要你愿意,靠丈夫挣钱过日子不照样可以吗?为什么不承认自己毫无价值呢?难道你有什么可以做的事吗?不做也没关系啊,什么都不用做!”
虽然圭子的语气不紧不慢,却压过了餐厅里所有的嘈杂。翔子似乎悟透了:为什么十五岁的荣利子对这个古怪女人如此执拗不肯放过,既不是因为她长得漂亮,也不是因为她有什么突出的长处。
“什么都不做……”
翔子不由自主地附和着。什么都不用做——仿佛有无数只看不见的手向自己伸出,将自己朝某个不明所以的深处拽去,那是个安宁而和谐的世界。
“和谁也不相干,谁的眼光也不用在意,什么事都不做,就这么任情随性地飘荡着,就像鱼缸里的鱼一样,感觉特别舒适。对了,你也一样对吧?”
突然,圭子握紧金属勺,抬起眼皮看着翔子,用小勺在冰糕上搅起来。
“你和我一样的对吧?从一生下来,就注定了人生充满艰辛。你也从心底害怕麻烦,不愿为了别人而活,也不会凭空想象,不愿意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而费力气去努力对吧?我也是。”
“不是的。”翔子舔着干燥的嘴唇说道。为什么要点可乐?这会儿手指都感觉凉透了。
“哦,我知道。我经常在街上看到你,你总是走进到处都有而且毫无差别的快餐店或连锁便利店,目光空虚,不知道在看什么——可能什么都没看。”
这点和父亲一个样儿。翔子有点儿相信,父亲很孤寂,尽管有时候觉得他无聊又没出息。说不定,父亲对这样的人生感到很满足,自发地企求这样的人生呢?也许对父亲来说,这就是幸福。自己的真正愿望大概也是,什么都不用做,就这样任情随性地飘荡吧,不想为了别人而动脑筋,为了别人而工作。如果可以的话,最好一个人生活。这才是她的真实愿望。
常常什么事情都没做却感觉十分疲惫,这种感觉近来尤其明显。之所以会有这么多令自己身心疲惫的事,也许是因为事情从来东京之前就搞错了吧。是的,从一出生开始,一切对她来说都是麻烦,各种传统仪式活动和各种喜庆活动让人心烦,记住别人的名字让人心烦,按照约定时间前往约定场所做某事让人心烦,认认真真写字不要出错也让人心烦。参加工作不久,有一次忘记转告同事一句话,结果造成发货出错,被前辈狠狠批评了一通,但是没过多久又发生了同样的事情,其实并非工作能力低下,而是翔子打心底觉得认真过好每一天,在工作中一天天成长起来本身就让人心烦无比。当她意识到这样下去不行,开始严格自我约束、自我要求,总算渐渐融入这个社会的时候,身体却出了毛病。现在彻底明白了,自己潜意识中的真实愿望原来是什么都不想做。
——圭子小姐的眼神真像条死鱼一样啊。
翔子心里暗暗想着,忽然感觉胸口发凉,于是急慌慌地起身:“啊,我得走了,我突然想起来还有点儿事情……”
圭子没有责怪,只轻轻说了声:“是吗?”便继续拿小勺在冰糕上搅来搅去。
翔子将自己那份可乐的钱放在桌上,然后逃也似的疾步走出餐厅。十月轻寒的夜晚十分舒爽。头顶上的轻轨电车轰隆隆驶过,翔子这才回过神儿来,她加快脚步,匆匆地穿过高架桥,一直走回商店街才一个深呼吸,松了口气。
看来荣利子的确是个瘟神,最好还是和她保持距离,假如继续来往很可能会变成圭子那样——精神萎靡,神思恍惚,简直像个废人。荣利子是个能将人逼至溃灭的天才。
手机的短信接收音似乎响了一下。翔子掏出手机,原来是“吉赛尔”的桥本君发来的。桥本邀约翔子一同去品川看电影的短信还一直保存着没删,好像应该回复他一下,不然怪可怜的。自己对桥本君没有什么非分的念头,但一同去看场电影换换心情也许不是件坏事。
不怕,自己和圭子不一样,除了丈夫,自己还有像桥本君这样的大男孩倾慕。更重要的是,自己拥有博客,拥有读者,有那么多的人在支持、鼓励着自己,只要将读者放在重要位置,自己的人生就不会误入歧途,只要活在读者的视线中,自己的人生就不会虚度,他们就是自己的制动器,他们就是自己的避风港,他们会将自己打磨成一个真正的人。
想到这里,翔子感觉呼吸轻松了一些,她加大了步伐,拐进一家超市,准备买些色彩各异的新鲜蔬果,明天做一顿色香味俱佳的家庭餐,可以放到博客中晒一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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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电话俱乐部:日本的一种性风俗店,男性在提供这类服务的店内通过电话与陌生女性通话、电话约会,也有发展为真人约会的。——译者注
(2) 援助交际:初为伴有金钱援助的男女交际,多发生在成年男性和年轻女性之间,后成为代指未成年女性卖春的专有名词。——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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