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要不是真织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根本没意识到真织就站在她身后。
“志村姐姐,早啊!莫非……你干了一个通宵?哎呀,你牙齿都发绿了,趁大家还没进办公室,赶快照照镜子拾掇一下吧。哦,脸上也有东西!哇,好可爱啊!”
在真织尖厉的笑声中,荣利子的脸腾地发热了,她急忙伸手朝桌子一隅的纸巾盒去抽纸巾,很不凑巧,刚才正在啃蕨菜口味的京都宇治茶巧克力羊角面包代替早餐呢。这是“大比目鱼”在昨天的博客中介绍的便利店新产品。“混乱至极、异想天开的美味!脆、酥、韧的三重奏。”近来“大比目鱼”似乎对料理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对这类便利食品介绍得越来越少,因此,偶尔看到一次竟让荣利子生出几许感激,一冲动就狠狠地买了三个。
荣利子夜宿公司办公室不归,进入十一月以来这已经是第五次了。
头发凌乱、脸上没化妆、眼镜片后面是一对充血的眼珠子。而眼前一头鬈发、脸上略施薄妆的真织,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人,虽然姿容称不上漂亮,但沐浴在晨光中,跳动着妩媚光辉的丰满白皙的脸庞和茶褐色的头发却有着难以抵敌的正式感和整洁感,无论是谁,都会对其产生好感。自从和杉下确定结婚以来,她似乎人气大增,在她周围总是聚集着不少年轻女员工,就像池水的涟漪一圈圈越漾越大。荣利子觉得,论天授命数,她的和自己的也就只差那么一点点,自己虽不羡慕她,但假如两人的命数对换一下的话,自己应该就能够从对“大比目鱼”的纠结中解脱出来,过上普通的生活吧。
荣利子正出神想着,真织的视线越过荣利子朝电脑显示屏看过来,瞳仁中显出一小团阴影。荣利子吃了一惊,赶忙将注意力转向前面。
伸手抓住鼠标,关掉当前页面,不知她有没有看到。荣利子心虚地瞥了真织一眼,自己能听到心脏的快速跳动,感觉到脖颈处的脉搏也在剧烈地跳动,同时觉得喉咙痒得厉害——太不凑巧了,打开的页面上恰是气势汹汹写给“大比目鱼”的留言。这个专用的贴吧是荣利子发起的。本来对这种方式,荣利子是有抵触的,但是,电话或短信翔子都拒接,博客的评论功能也被关闭了,表达意见或者表示自己的友情也只有通过这种方式了,表面上装作一副大大咧咧、满不在乎的样子,其实自我意识相当强的翔子,过不了多久一定会关注到这个贴吧。在贴吧内表达意见的读者人数虽不多,但还是有三四位读者对“大比目鱼”最近的变化表示了不满。说实话,这些人的意见大多击不中要害,缺乏具有知性的见地,相反,充满了见不得阳光的那种女人特有的醋妒味。虽然从未谋面、素昧平生,但荣利子仍然对同为女性的她们的素质之低感到无语。为了鼓舞这些同道,荣利子不惜废寝忘食,仔细阅读“大比目鱼”的全部博文,不停地书写富有建设性的意见。这是荣利子与翔子唯一的联络通道,她打算一直写下去,直到翔子采纳自己的意见,痛改前非。
“志村姐姐,上次你好像也通宵没睡吧?手头有什么特别忙的工作吗?”
“也没什么……我也不知道,好像上了瘾似的……”
荣利子朝身后部长的座位望去,其实是为了避开真织刺探的目光。晨光洒在部长的办公桌上,收拾得整整齐齐的桌面上,摆着一个立式相片夹,里面是夫人和两个女儿的合照。部长以前是父亲的直属部下,没提拔之前经常来荣利子家造访,一口一个“荣利酱 (1) 、荣利酱”的,两个女儿也从小就和荣利子非常熟。也许是晨光的缘故,荣利子感觉除了自己,她所认识的人一个个都在迅速成长,一刻也不停歇。这世界真让人炫目。
窝在办公室里过夜,不光是为了追着读“大比目鱼”的博客,最近自己似乎非常疲惫,工作效率大大降低,以致积压了不少活儿没做完。
工作告一段落,乘坐电车回到家里,和父母围坐在一起吃晚餐,泡个澡,合计一下明天要做的工作,看看书,做做伸展体操,美美地睡上一觉,化妆,穿衣,再乘坐电车去上班——之前天经地义的生活节奏,最近却不知怎么的老感觉无法忍受。一旦抛开这一切,一下子就赢得了大把的自由时间,这是自走出校门以后从未体验过的。深更半夜的办公室独自一人,是快乐的暗箱。看着同事们陆续下班离开,荣利子拿出卸妆纸拭去脸上的妆,摘掉隐形眼镜,用发卡将前刘海夹住,在公司前面的便利店连晚餐带早餐一并买好,感觉就像即将出门远足一样,抑制不住激动的心跳。利用起草企划书或查阅资料的间隙,不失时机地打开“大比目鱼”的博客,关注对方的动向,并进入贴吧发表评论。为了不引起夜巡保安员的觉察,累的时候就拿出手机,调好闹钟,在茶水间的沙发上休息一会儿。挨到天亮,趁同事们尚未到公司,化上稍浓的妆,描一描眼影,洒上香水掩饰一下身上的体味,用发簪将头发箍紧定型,谁也不会轻易发觉荣利子夜宿不归的。一旦品尝到其中的快乐,荣利子便停不下来了。
“我们几个派遣女员工都有点儿担心呢,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告诉我们呀。志村姐姐,你就是太拼命了。”
真织的话里含着关切,但也隐隐透着一丝嘲笑。对此,荣利子心里非常不快。那话里分明在炫耀自己拥有同性的朋友,这和“大比目鱼”最近博文里动辄晒“纪子、纪子、纪子”如出一辙,真叫人讨厌。年纪轻轻,工作上一无是处,居然……加上睡眠不足,一股攻击的冲动向上涌来。荣利子眯起眼睛,抬头看着真织。
“真织啊,你变漂亮了呢,好羡慕你啊。”
“哇——没有的事啦,和志村姐姐你怎么能比呢。”
“大概是结婚大事定下来了,特别幸福的关系吧,恭喜你噢!”
荣利子字斟句酌,尽量让自己的话听上去不那么带有恶意。当然,也没忘记将毒素裹在微甜的糯米纸里,朝得意忘形的真织嘴里塞去,就像其他女性所做的一样,即使当场不见效,随着时间流逝毒素终将一点点被体内吸收,她会感觉身体各处莫名的不适,不得不向别人倾诉以博取同情,荣利子得注意自己的语气,故意在言辞间掺杂一丝不安,只需微量的毒素即可。
荣利子语带同情地说道:“可是,我对你总是放心不下哪。哎,你就这样结婚了吗?嫁给杉下君真的会幸福吗?如果有了孩子,可就没有退路了,即便他对你信誓旦旦过,可谁知道到时候又会怎么样呢?你只是个派遣员工,没有什么保障……结婚和生孩子,会让你的人生全部都得重新规划,想到这种巨大风险……”
“……你想说什么?”
真织丰腴的脸庞顿时扭曲变形,双下巴也绷紧了,两条眉毛向相反方向张开,露出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
“你刚才这话是什么意思?性别歧视?对一个职场新人进行性别歧视是吗?这事很严重的知道吗?当心我告你!如果告你对同性进行性别歧视,你会吃不消的!”
真织的反击出乎意料,主动发起攻击的荣利子倒软了下来,呼吸也急促起来。
“告我?”
“虽然只是二十来万日元的小额诉讼,但是也会有律师介入进来,一旦证明我没有过错,是你有问题,这事不光公司里,还有你家邻居也会知道的,考虑下后果吧。”
眼前这个小妮子,比自己年轻,地位也不如自己,工作更是一无是处,估计顶多就是大专毕业,然而在这一瞬间,却显得比自己更出色、更优秀。荣利子集中起注意力,必须确保自身的安全,至少在公司内不容受到任何伤害。要不是努力意识到自己比这个小妮子不知强多少,荣利子差一点儿被她吓唬住了。
“哎呀,我的话让你误会了?抱歉抱歉。我是觉得你是个好人,所以才特意往严重了说,提醒你来着,其实这种话我本来不想说的,我是为你好才说的呀。”
荣利子深深呼吸一口气,随后视线直盯着真织。杉下朝自己压过来时的炽热气息,执拗地抚摩自己身体的手指,一下子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即使是这个时候,荣利子的脚底心仍感觉到隐隐刺痛。
“杉下君并不像你想的那样,说不定他在外面和其他女人乱搞呢。”
“哦,是吗?那又怎么样?我可以走了吗?我还有事情要做呢。”
真织听了面不改色,转身准备朝自己的办公卡座走去。荣利子碰了一鼻子灰,感到受到了重重的伤害。唉,老是这样,好不容易找到和对方对话的由头和话题,准备就绪,刚要一步跨出去,却被对方冷冷地一把推开。
“等一等!喂,不要再搪塞自己了,不要自己骗自己了!”
看到真织吐了口气,好像很吃惊的样子,荣利子不禁耳根子发热,无论如何,要保住自己的优势。
“我是为你好……”
真织回转身来,使劲儿攥住了荣利子的手腕。头发散乱、声音尖厉的荣利子忽然意识到这一幕如果被第三人看到了算什么呀,不是成笑话了吗?对方只是个二十三岁的新人,自己追着她死缠烂打居然还不是她的对手,自己到底在干什么,到底想干什么?真织和杉下都不是那种对爱情抱有忠贞观念的人,自己没道理去羡慕他们结婚,也并不想去掺和他们的关系。
真织的面部变得凶悍起来,只见她嘴角下拉,露出压根儿瞧不起对手的表情,恶狠狠地盯着荣利子。
“喂,你想干什么?!”
听到真织说出只有在电视剧中才听到过的恶声恶气的话,荣利子觉得心脏快要停止跳动了。真织此刻的表情仿佛看到小儿撒泼胡闹而无可奈何。
“看你一副眼馋的样子,嬉皮笑脸地和我套近乎,你想让我做什么啊?”
荣利子紧咬嘴唇,无言以对。
“你大概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吧?”
也许正是。荣利子只是想融入那种亲密无间的人际关系中去——切入别人的人际关系,以此来确认自己的存在,仅此而已。现在怎么办?看来选错了对象。
真织一改平时笑容可掬的样子,气势凛然地伫立在晨光中,胖乎乎的身影横在地毯上,冷冷地盯着荣利子,用毫不知耻的口气大声说道:“你说康行喜欢在外面玩,不诚实,可我对这些一点儿也不在乎。我父母早就离了婚,我看着母亲独自辛辛苦苦走过来,所以我对婚姻这种事情根本就不抱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相反,只要男人赚得到钱,家里家境好点儿,靠得住,嫁过去让母亲放心,这才是最重要、最实惠的。弟弟只要高中能顺利毕业就行了。我已经厌倦了那种只知道给家里攒钱的日子,也不想再惴惴不安地担心派遣合同是不是能够顺利续签,还有,每天午饭不敢超过三百日元,这种日子我过够了!我的理想就是,让我不为金钱操心也能生孩子,把孩子养大,还能和独身时代一样同闺密们保持友谊。说老实话,只要拥有闺密,其他什么都无所谓,我对男人从来就没抱什么希望,只要他身体健健康康不要来麻烦我,就谢天谢地啦!”
荣利子感觉真织身后的背景好像突然间膨胀起来。是眼睛太疲劳了?无数样式单调的办公桌连成一线,仿佛一直延展至地平线。荣利子惊呆了。这沙漠似的场所,竟然能够窝在里面整整一晚?那真的是自己吗?
杉下不无得意地说过,真织和他像是住在两个不同世界的人,与此同时,他拼命夸赞荣利子,暗示荣利子和他才是同一层次的人。现在算是明白了,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如果说杉下和真织不是一类人,那杉下和荣利子不也不是一类人吗?学历、职业、个人的成长环境等将人造就成千人千面,这世界上没有两个人是一样的,好比无数不同种类的鱼被放养在同一个大箱槽中,这就是社会这个巨大的空间,正因为这样,生存于社会的人必须时刻保持一种紧张感。真织紧紧攥住了自己的手腕这一举动让荣利子意识到,自己做了件蠢事,冒犯了一个不该触犯的对手。真织的实力以及真织将会采取何种攻击手段无法预料,她根本就是个未知的对手。现在怎么办?荣利子的双腿开始打战。
“你说康行在外面胡搞,那他和谁胡搞来着?你说呀,老姐!”
“这个……嗯,实在不好意思……我不好说。”
荣利子拼命挣扎着,试图从真织手上挣脱,可是……好大的劲儿呀!真织贴着串珠的肉色水晶甲片深深掐着荣利子的手腕,眼看就要掐出血来了。平常看上去和气温婉的真织,指甲竟如此充满攻击性,她的本性已经全部显现在了指甲上。妈妈、爸爸……荣利子像孩童时代那样暗暗在心里求助。这时,一股夹杂着人工甜味剂的温热气息扑入耳朵。
“你不会说就是你自己吧,啊?!怪不得你口口声声说得这么肯定呢。”
真织终于松开了手。一瞬间,空气变冷了。真织往旁边一张椅子上重重坐下,同时发出一阵冷笑。从真织的手上逃脱出,似乎让荣利子感到一丝安心,但只是片刻,真织用无礼的目光在她周身上下打量,仿佛在掂量对手的分量。荣利子无法回击,她已经说不出话来,此刻她能够做的就是双手紧紧护住自己的身体,除此以外,她不知道还应该做些什么。
“哦,康行和你是吗?哼,你在同期进公司的男员工中好像挺有人缘的啊,但是,你知道派遣员工们是怎么看你的吗?”
不想听!——荣利子只想把耳朵塞住,她不想听从真织那张奚落的嘴里说出来的任何话。
“八婆!装腔作势!一副酸老太婆的样子,高中时居然还当过学习委员?明明没有谁嫉妒她,非要假装大度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真叫人受不了!和那个女人一起吃午饭,还不如不吃呢!……我敢打赌,你一个朋友也没有!‘我的完美人生中的唯一缺憾就是没有女性朋友,啊,我多想拥有朋友啊,假如拥有了女性朋友,我人生拼图中缺少的最后这一块就天衣无缝地嵌进去了!谁来同我说说话呀!谁来同我做好朋友啊!’……”
真织模仿荣利子的声音连说带比画,扭动着腰肢,双手握在胸前,就像一个受人欢迎的演员。看来平时没少在众人面前表演。荣利子感觉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像发烧一样全身发烫,她心想:只要能从这儿逃出去,花多少钱都不会吝惜。
真织垂下手,面对面地看着荣利子:“你也知道,康行就那副德行,不把他捧在手心里供着他就不是滋味,既然决定和他结婚,他和别人搞不搞的我也不计较,可是你,简直叫我恶心得想吐!明明自己有错,还假惺惺装作亲切的样子凑上来,别人说你果然没说错啊。你大概觉得我的学历、教养很让人瞧不起是吧,告诉你,要我说呀,倒是你比我更加让人瞧不起!哦哦,好不容易把婚事定下来,却被你搞得心情糟糕透了。我婚礼请了营业部所有人参加,当然不能单单落下你一个,我只想办一场完美的婚礼。我能走到这一步,是忍受了多少委屈你知道吗?我连高中都没能毕业,虽说只是个派遣员工,可我是怎么在大手町这种高级的地方当上一名白领的?因为我有一帮好朋友,是他们想尽办法来帮我,因为我拥有朋友,我信得过他们!为了他们,我也要实现我的梦想。你说说看,你想怎么补偿?像你这种一帆风顺、不知道世事艰辛、从来没受到过伤害、完全不理解别人辛苦的人,你打算怎么抵偿你的罪责?我猜你现在心里只想着怎么从这儿逃走吧?”
说到这里,真织气势汹汹地站起身,一把按住了荣利子的肩头,荣利子用手去撑桌子,无意中撑到了桌面上的电脑键盘,电脑发出一阵刺耳的怪叫。真织的目光直瞪瞪地盯着荣利子,脸色变得赤黑,青筋突起,就像漫画书里的鬼一样。
“实在……抱歉!”
荣利子强忍住泪水,低头向真织赔不是。真织说得没错,荣利子此刻其实顾不上什么道歉、赔不是,恐惧已经占据了大脑,她只盼着现在这个局面早点儿结束,好返回原先的居处,然后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样,躲在一个安全的地方继续关注“大比目鱼”的博客。只不过,有一件事她还是想弄清楚:“……既然信不过男人,为什么还非要这样隆重地举办婚礼?”
“那是为了把我的女性朋友全都叫来。这些重要的朋友,我一定要好好招待她们一下。康行的朋友还有同学当中,尽是优秀男人,我要把他们介绍给我的朋友,替她们牵牵线。还有,将捧花抛给我独身的好朋友,这是我最大的梦想。”
真织毫不掩饰地回答道。荣利子心想,拿她可真没办法,眼前这个女人,自己绝对不是她的对手。想到这里,她不禁沮丧地低下头。
“我让你感到心情不愉快了,是我的错,我向你道歉,我会想尽一切办法向你赔罪。只要你高兴,让我干什么都可以。”
“干什么都可以吗?”
“干什么都可以!”
“那好,你得和我们营业部二十三个男人,除了康行,和他们每个人睡觉!”真织用理所当然的语气放肆地说道。
荣利子喉咙渴得要命,她发出一声悲鸣,声音简直不像自己发出的。
“你给他们所有人做共用便器!老实说,你所做的事情就像一根针扎在我心上,不过,你要是和所有来参加婚礼的男人全都睡了,你就只不过是针山当中的一根针而已,你和康行的事情我就可以不计较,从此不再往心里去,因为既然你和部长、科长、主任等所有人都睡了,和康行睡过觉就算不上什么事了。所以你想让我高兴,就只有和他们睡觉!每和一个人睡,都要用手机拍下照片,作为证据向我报告!”
荣利子不敢应声,真织便又使劲儿将荣利子的肩头往桌子上按下去。真织不再怒气冲冲了,她此刻就像能干的上司冷静地在给下属发号施令,完全不带个人情感。
“既然你不喜欢康行也能和他上床,其他人也没问题了。什么?不行?你刚才不是说干什么都可以吗?原来你是在骗人!你不是真心赔礼道歉啊!是不是?骗人!你伤害了我,居然还不肯向我赔罪?”
“没有……骗你,可是,那种事情……”
荣利子眼泪都快要出来了,她朝办公室门口望去,想看看有没有人进来,有没有人可以求援。
真织横跨一步,用身体挡住通往门口的视线,同时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荣利子。一切都被她识破了,荣利子不由得从内心深处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
“这家公司的正式女员工大都和你一样,出身良好,从一生下来一切都安排好了,所以我每天都切身感受到,不管我多努力都没用。你老是摆出一副靠自己的努力才赢得今天这一切的样子,可一旦碰到什么事情,你的本性立刻就暴露了,巴望着别人来帮你解脱,这一点我想你自己心里最清楚。你这样的女人,真让我反感,反感得倒胃酸!成天被别人宠着,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一把年纪了还在啃老,可偏偏还要装成一副职场精英的样子,臭不要脸的贱女人!我们派遣员工成天得小心翼翼的,你们正式员工就可以成天上网,还装作干活,真有你的啊!你老爸是这儿的重要干部吧,你是想得到你老爸的夸赞才积极开展就职活动,终于如愿以偿地进了这家公司,现在你又想邂逅一个像你老爸一样的男人,所以每天打扮得浓妆艳抹的是不是?真可笑,你太让人感到可笑了。为什么你没有朋友?我来告诉你吧:因为你总是不考虑别人,只考虑自己!”
不行了,再也听不下去了。荣利子的神经已到了极限,她顾不得鼻涕淌下来,一把抱住真织的粗腰:“我尽量按你说的去做!……对不起,我、我尽量努力,和食品营业部的所有男人上床!我照你说的去做,请你原谅我。”荣利子双膝跪地,低下头恳求道,几天没洗的黏糊糊的头发垂落到地毯上。
真织一把攥住荣利子的头发,弯下腰凑近荣利子的脸威吓道:“真的?假如骗我的话,你知道后果的对吧?”
头上重重挨了一记。荣利子感觉头皮燃烧一般疼痛,眼睛直冒金星。她站起身,胡乱地收拾了下东西,然后从真织面前穿过,一路小跑地冲出办公室。走廊上、电梯中、一楼的玻璃幕墙大堂,陆续来上班的同事纷纷和她打招呼,可她没有停下脚步,每当有男同事的目光扫过来,她就有种错觉,觉得自己浑身污秽不堪。荣利子在公司大楼门前拦了辆出租车,上车,告诉司机地址,随后坐在后排座上重重地闭上眼睛。手机铃响了好几次,她都没有理会。
这是她第一次无缘无故旷工。
东电OL——
不知怎么想起了和杉下共度一宵时半开玩笑聊到的事。那是上大学时社会学课上知道的事件,荣利子对它并无兴趣,偶尔见到对此事饶有兴趣的职业女性,那也不过是个别春风得意的人为了表现自己的与众不同。一个高学历女性进入与她所尊敬的父亲同一家企业,不料理想破灭,终于迷失自我,自暴自弃成为一名站街女郎,最终被杀害——情节宛如当时粗制滥造的电视剧一样,想不到自己如今的境况与那个事件惊人的相似。
那个东电OL一定也没有闺密吧——荣利子一面从高架桥上向下望着河水,一面想象着东电OL的日常景况——没有好朋友可以诉说烦恼、分享快乐,每天两点一线往来于公司和家,自己都不明白自己究竟喜欢什么、忧愁什么,像个透明人一样过着每一天,所以,她才试图从素昧平生的男人身上去寻找真正的自己。一个同性朋友也没有的女人,只能通过和男人上床才能确认自我,别无他途。难道……和营业部的所有男人睡觉,可以让自己寻找到生存的意义?可以得心应手地把握和周围人的距离?荒唐!荣利子知道这种念头简直是愚蠢。可是,也许到最后只有这条路可走,真织说过,她对爱情和工作都不相信,只相信闺密,闺密的友情才真正有价值。想想真织恍如换了个人似的气势和难以抵敌的威严,她的话似乎很有说服力,从某个角度来看,她是对的,是无可置疑也不容置疑的。真织信任自己的闺密们,她的闺密们也信任她,这种信任让她拥有了令人炫目的光芒和气场,信任她、像她那样,说不定可以挽回翔子的友情。——此时此刻的荣利子不想开动自己的大脑思考,只想顺从某种强大的力量,自己只要踏踏实实按照给予的规范去做就行了。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感觉,一定是因为自己太疲惫了,虽然并没有做什么事情。总之,现在赶快回到家里,好好休养。父母那里总有说辞搪塞过去。
出租车停在公寓前。荣利子两腿打晃地走进门厅,早晨的阳光刺得她头晕眼花。没等走到一楼尽头的电梯,不经意又和圭子相遇了。圭子像往常一样,倚在走廊的扶手上,一只手拿着个饮料瓶,另一只手夹着支烟正吸着。她穿着一套运动便服,视线也斜着朝荣利子投来。
“怎么了?还没到中午呢,忘记东西了?”
“……我不大舒服,所以早回来了。”
荣利子简短地答道,尽量避开圭子的视线,不和她对视。对了,今天是每月一次销售战略例会的日子,还约好了要和新客户商谈的,然而,现在的心境叫她怎么和营业部那些男性同事坐在一起说来说去。将重要工作抛之脑后跑回家,是不是正应了真织说的:自己太任性,从不考虑别人?
“别再那样了好吗?别再和‘大比目鱼’来往了,还有,不要在网上再写那些东西了。”
经过圭子身旁的时候,圭子忽然喃喃说道。荣利子侧转脸看去,圭子仍然一动不动地倚在扶手上,表情和平常一样,悠然地吐着大大的烟圈,仿佛窥破了荣利子心中的秘密似的。
“我知道的,只要了解你为人的人都知道的。你自以为做得很巧妙,但是你的行为多少有点儿怪异呀,公司里的人,还有你父母,你以为他们都没有察觉吗?那个骑自行车送你回家的人,是不是网名叫‘大比目鱼’,是个主妇博主吧?我和她一起聊过呢,你做的事情可把她吓坏了呢……”
够了够了,不想再听下去了!荣利子赶快打断道:“不是的!都是误会!所有的事情都是场误会!”
荣利子无法让自己笔直站立,她靠在扶手上,倒和圭子成了并排站的姿势。多年以前,在学校操场的单杠旁、楼顶露台上、冰激凌店的柜台前,两人并排一站就是几个小时,说不完的话,那情形情不自禁地浮现脑海。和圭子在一起的美好时光是任何东西都换不来的呀!想到这里,荣利子不由得眼泪溢了出来。
“和‘大比目鱼’……和那个人,有一次晚上约在家庭餐厅碰面,那天我们聊得很开心,感觉非常谈得来,真是一段幸福的时光啊!她还说,我们住得这么近,以后可以常见面。回家的时候,两人是合骑一辆自行车回来的……我没有撒谎,你也看到的对吧?”
圭子一直默默地吸着烟,等荣利子把话说完,将烟头丢入喝光了的饮料瓶子里,一股烟雾从残余的水中升腾而起,随后又渐渐沉落。
“那个什么,我和你说,那只不过是非常非常普通的见面和聊天,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呀。”
荣利子哑然望着圭子,好像在听一个小孩子开导自己。
圭子不慌不忙地继续说道:“因为你随便和谁都无法息息相通,所以你会把一些很平常的聊天当作非同一般的交流,给本来没啥特别含义的事情硬赋予它一些含义,并且拼命往好的方面去想象。”
“不是的!‘大比目鱼’她……”
“对你说的她只是笑着并没有反驳是吗?相反不住地点头,表示是呀是呀的,对不对?可是,这些都没什么特别的含义呀,不过是女人之间聊天时的潜规则,全世界到处都一样的。也许她确实不讨厌你,也许她很认真地听你说话,但是,这并不代表什么呀,这就好比一种礼节性的表示。”
“可事实不像你说的……”
“可惜啊,不管你再怎么使劲儿,那天晚上的情形都不可能再复活了,如今的‘大比目鱼’和你所处的立场不一样,看到的东西也不一样了。”
荣利子的身体沿着扶手一点点往下滑,最后蹲在了地上。圭子见到她这样子,却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过去的事情就让它成为美好的回忆吧,即使只是幻觉,毕竟带来过片刻的快乐,所以就将它好好保存在记忆中好了。虽然我没办法确认,但是听你那么说,我相信那天晚上你们确实聊得特别开心,息息相通,那一晚就好像宝石一样耀眼,对吧?但正因为它不可能再复活,所以才是一段美好的回忆。它就像是奇迹,你应该心存感激才是呀,可是你非但没有,相反觉得那是天经地义的,还执拗地要求对方不断给予这种奇迹,能不能不要再这样了?”
圭子怀着怜爱之情,谆谆开导着荣利子。两人之间十多年的空白,被圭子以光一般的速度一下子填补掉了,令荣利子突然动摇起来。是啊,圭子就是这样,读书、运动样样落后,在班级上一点儿也不起眼,可是两个人单独相处的时候,她就像个姐姐似的,从容不迫,什么都知道,时常劝慰开导固执、不知变通的荣利子。和班上那些物质欲望强烈的女生不同,圭子很早就懂得了分寸感,懂得什么是自己该追求的,其余一切她都能以达观的心态淡然视之。
意识到从前那个对圭子产生了极度依存性的自己将要苏醒,荣利子故意装作面无表情,缓缓站起身来。
“你知道什么呀!大学也考不上,也不找个像样的工作做,朋友一个也没有,你能知道什么?你看看你现在这样子,什么事也不做,成天游手好闲、懒洋洋地混日子,然后还想把责任推到我头上是不是?醒醒吧,从头开始,重新安排自己的人生吧!就因为你成天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在公寓附近转悠来转悠去的,害得我和你之间没法从高中时代进一步往前了!”
“哎,这不应该是加害者对被害者说的话吧?”
圭子哧哧笑着说道,好像一点儿也没受到打击似的。
“升学啦,工作啦,全都努力做到最好的你,不也一个朋友没有吗?真是不可思议呀!”
荣利子移步转身,准备去乘电梯,这时圭子以温和的语气说了句:“换句话说,并不是说只要你努力了,一切就都能如愿的,当然,除了友情。”
* * *
(1) 酱:源于日语“ちゃん”的谐音的网络新词,加于人名等之后,常用于可爱的女孩子身上。——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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