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利子手扶着电线杆蹲下身来,发出很响的呻吟,惹得行人回头朝她投来诧异的目光。神泉车站站舍仿佛一个研钵。蹲下身子,四周插入夜空的建筑群以及密密麻麻矗立着的情人旅馆招牌显得更加高耸,仿佛要折断砸向这边似的。荣利子感觉路上行人好像都在咧嘴嘲笑着自己,是因为喝醉吗?她低下头,只见电线杆底下满是烟头,还有狗粪,晒干了的狗粪已经裂开,在灯下反射出白突突的颜色。

“喂,志村,你不要紧吧?”

荣利子感觉有一只硕大的手掌托住了自己的骶骨处,那里热乎乎的,她产生了错觉,好像自己又变回了小姑娘。

怎样才能撕开那道看不见的篱障?能不能去到对岸?一直以来,自己受到老师、父母还有上司的呵护,他们是不会同意自己去到真织她们所在的对岸的吧。荣利子抬头看了一眼,只见街灯照在年届五十的部长头发稀疏的脑壳上,亮晃晃的。

“我好像要吐了……”

荣利子说着,被自己口中喷出的气息的味道一刺激,胃里一阵抽搐,有股热乎乎的东西从胸口深处翻卷着,渐渐向上涌来。

“啊!你、你稍等一下!”部长慌忙道。

荣利子弓着背,不让部长看见,伸出右手的食指塞入喉咙,一直触到里面硬硬的骨头。这是以前常用的手法,用来勾引对方中套。以呕吐为目的,然后倒过来算好,吃多少,喝多少,才能把戏份儿做足,这种关窍,荣利子一走进居酒屋、打量着菜单的时候便再度了然于胸,加上酒精的魔法作用,目的自然轻易就达到了。所以走出居酒屋后,荣利子摇摇晃晃、弯腰下蹲,并不是演技使然。

荣利子使劲儿闭上眼睛,她想象自己的身体缩小成五毫米大小,钻进自己的喉咙,站在凹凸不平的舌头上看到里面的景象:通往喉咙的舌头仿佛低缓的坡道,向下递降,而坡道深处那片黑暗犹如走进居酒屋前看到的井之头线轻轨的那条隧道,自己只要稍有失足,就会摔入隧道,落进沸腾的液体之渊,再也回不来了。

喉咙感受着自己又干又凉的肌肤,指尖也感受到喉咙里又热又黏的黏膜,两种感觉搅拌在一起,令本来好不容易保持的平衡一下子被打破,一团带着苦味和烧灼感的胃液急攻上来,顿时呕吐物四散喷溅,吐得到处都是。胸口的淤塞得以疏通,感觉好多了,荣利子用手背拭去嘴角上热兮兮、黏糊糊的东西,用媚惑的眼神抬头望着部长。

“啊,衣服弄脏了,这副样子出租车也不肯载的,我想到附近的旅馆里去洗一洗,等干了再回家,不过一个人怕人家不肯接待,部长,烦劳您陪我一下好吗?”

霓虹灯光的逆光照射下,部长的脸看上去十分木然,所有表情全都像干枝被树叶遮蔽了一样,一点儿也看不出。

“别这样,这样不妥噢。我马上和你父母联络,让他们来接你回去!”

这怎么行?!荣利子再次夸张地发出一声呻吟,同时甩着头发,伏下头,将脸埋起来。如此一来,部长走也不是,扶又不好扶,只得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荣利子踌躇了一阵,用满是呕吐物的手一把抓住部长的西装,借着这股劲头,将部长向装饰成南国度假胜地的情人旅馆拖去,她能感觉到部长的皮鞋底渐渐离开了柏油路面,可是很快,部长停住了脚步。虽说已开始稍稍发福,但毕竟当了近三十年的业务员,部长的身手依旧十分矫健,坚定的意志力使得他的脚底像在地面生了钉子,纹丝不动。于是,荣利子将湿漉漉的嘴唇凑近部长的耳朵。

“哎,站在这里会被人看到的啦,听说营业三科的人最近时常来这儿附近喝酒,被他们看见了不太好吧?万一传出去就麻烦了,您太太和绘美子小姐她们一定会很难过,您在公司里也尴尬啊。去了旅馆之后,我保证和您分头离开。”

说出尚在高中读书的长女名字似乎起了作用,趁着部长犹豫不决,呕吐过后身体发软的荣利子攒起全身力气,将部长拖到了隐蔽在合成树脂制成的椰子树后面的旅馆入口。旅馆自动门前装饰有喷泉,一个裸体天使扛着一个倾倒的水桶,水从桶里落下,发出很大的声响。

部长似乎已经绝望,他放弃了挣扎,拖着沉重的步子跟在荣利子身后。平时发号施令起来一副容不得别人置疑的样子,此时忽然显得那样渺小。一切似乎都在荣利子的掌控之中。在服务员与客人互相看不到对方的前台,随意要了个房间,拿到一把拴着透明筒形扣的钥匙,走进电梯时,荣利子竭力向部长堆起一脸可爱的笑容。到了三楼,荣利子走在前面,用钥匙打开房门,眼前出现一个小小的客房,亮着蓝色灯光,一张大床几乎占据了整个房间,只是一股烟味迎面扑来,荣利子差点儿抬手捂住鼻子。

稍早的时候,她根本想象不出自己的内心居然潜藏着一股巨大的破坏冲动,毁灭世界的按钮不在自己手里,是一件令她觉得轻松的事。可事实上,谁都掌握着这个毁灭世界的按钮,只是她没有意识到,而一旦意识到之后便再也无法从脑海中挥去,渐渐失去了对于启动这个按钮的诱惑的抵抗,整个世界的重压也似乎变得越来越轻了。

荣利子放下挎包,一屁股坐到床上,眼睛紧盯着部长。

真织给自己的指令总得有所执行吧。食品营业部除了杉下,共有二十三名男同事,杉下和真织的婚礼眼看就要举行,差不多每天都得和一名男同事上床,否则根本来不及,没时间踌躇磨蹭了,每次在办公室与真织视线相交时,都能感觉到她恶狠狠的眼神。荣利子不得不暗暗给自己鼓劲儿,于是才主动约了部长一起喝酒。

小时候,荣利子和部长的关系就像亲友,一口一个“叔叔、叔叔”,没少撒娇发嗲,部长也抚摩着荣利子的脑袋,陪她玩过家家游戏,一玩就是几个小时,还经常领着夫人一同登门。绘美子升中学时,荣利子还和母亲一道花了好长时间在百货商场挑选了双运动便鞋当作礼物送给了绘美子——不过,这些都已经顾不上了,不能为感情所牵绊,害得自己的人生失败,一码事是一码事。

借口晚上有事情请教,荣利子将部长约到了神泉站附近的居酒屋,事先预订了包房。一进包房,荣利子便将身子靠了过去。神泉是最适合此类小伎俩的地方,情人旅馆和吃货们趋之若鹜的食肆共处其中,到处都隐匿着深不可测的场所,客人们仿佛被魔法驱使着一般,纷纷来到此地。最让人心安理得的是,在这里,黑夜撕下了白天的现实面孔。

部长的身上没有普通中年男人特有的脂油味,却散发着一股柑橘的清香气,和点缀在磅蛋糕 (1) 上的柠檬片的味道相似。部长曾经带磅蛋糕到公司,放在茶水间,得意地炫耀说是夫人做的,弄得女员工们好自卑。部长的夫人应该对其周边的动向非常警惕,好在荣利子本来就不觉得生分,因此大着胆子若无其事地施展起诱惑,没承想部长并不搭理她。

——志村,你最近是不是累了?累了就休息一下吧。

平时说话老喜欢打哈哈的上司,现在眼睛里透着从未见过的体贴关怀。荣利子刚进公司时,部长便给她打过预防针:“希望你把我和你父亲的交情彻底忘掉,你进了这个部门,我对你会像对其他人一样,该严格的地方绝对不会客气!”自那以来,两人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相处过,荣利子打算将之前累积起来的上下级关系,亲手击得粉碎。

“啊……啊,弄得这么脏!部长,我们一块儿洗澡吧?”

荣利子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发颤,同时微笑着,解掉开襟羊毛罩衫和衬衣的扣子,扔在脚边。她能感觉到,锁骨下方的肌肤充满了紧张。最近顾不上好好打理自己,身上没洒香水,涂的指甲油花了,甚至……穿的哪条内裤一时都想不起来。但是,至少自己比眼前这个男人年轻许多,年轻就是优势,自己必须采取主动,突破两人间的信赖关系。也许,父母知道了会晕倒吧。荣利子预感到,眼前这个人一旦两眼射出男人的光,势必某种旧的东西要毁灭,与此同时生成某种新的东西。将自己的人生抹掉,再重新构筑——荣利子大脑一片空白,唯有这片希望之光。

那样的话,自己就能成为真织的闺密。荣利子满怀期待,抬头望着部长。部长站得离床远远的,紧挨着房门,双手交叉。

“你一定在想,只要具备了某种条件,然后采取某种手段,就可以让别人按照自己的意愿去想、去做,你从小就是这样认为的……但是,陪你玩过家家的游戏时,老实说,我心里特别反感你知道吗?”

这不应该是此时此刻说的话,过于冷静,甚至带着几许同情。荣利子盯着部长的眼睛,那里面看不到一丝杂念。这个局面倒是没料到,本以为对方准把持不住,说不定亮出性器,几近变态地发狂呢,因为她坚信只要自己发出诱惑,对方一定会乖乖就范的。

“你父母亲也是这样的人,所以我很理解。他们都不是坏人,我并不讨厌他们,况且对我多有照应,我对他们是心怀感激之情的。我每次去你们家,家里都是干干净净的,你母亲又年轻又漂亮,做的饭菜也好吃。他们两个从来没有吵过架吧?叫人羡慕啊!不过,我和你父亲敞开心扉,互相毫不隐瞒地说心里话,却一次也没有过,不光和我,他和谁都一样,安慰也好,鼓励也好,夸赞也好,全都是似曾听过的客套话,泛泛而谈,就好像背诵事先准备好的台词一样。慢慢地,我不去你们家了,其实就是因为这个。工作中遇到挫折,想向谁倾诉一番时,首先不会想到你父亲。你和你父亲一样的性格,身在福中不知福,对别人严苛得不得了,完全不考虑客观情况。”

荣利子一声悲鸣,她不想听,恨不得把耳朵塞起来,她不能容忍别人这样审判自己的家人,她体内仿佛有东西在火辣辣地燃烧。这比让自己在所有同事面前脱光衣服,任由别人对自己的身体评头论足更让她感到屈辱。

蓦地,她脑海中浮现出父亲深更半夜独自凝视手机的形象,像个年轻女子,低着头,视线直直地盯着屏幕,最后总是失望地叹口气,摘下老花镜,怔怔地望向半空。荣利子不敢出声叫他。大概是想和谁联系吧。父亲也很落寞,他肯定也想拥有几个聊得来的同性朋友。与其承认问题出在父亲身上,荣利子宁愿相信是周围的人对父亲缺少理解,以致不愿意接近父亲。

是不是因为自己的反应不像他所期望的,便批评起父亲来了?这个男人的依存心太强,所以一把年纪了仍止步于部长这个位子。

现在不是性欲的问题,而是必须好好调教一下这个无礼男人的强烈意念从上下左右涌出来,荣利子下定决心非把他拿下不可。

一定要让他为刚才的话付出代价。荣利子半弯着腰,胸部贴紧部长,用手钩着他的腰。可是,不论荣利子怎样发出娇喘,怎样渴求亲吻,部长只是移开视线,看都不看她,到后来干脆用手肘狠狠地推搡她。荣利子身子一踉跄,幸好抓住了床架。如此屈辱怎能善罢甘休,荣利子用威吓的眼光从下往上瞪着部长。哪怕是为了父亲和母亲,也一定要将这个男人征服!

部长的声音里掩饰不住疲惫和吃惊:“你是打心底里对人不信任对不对?所以,没有一个人愿意接近你,像你这样认死理儿、只认准一个价值观,其他都不屑一顾,时刻把自己武装得严严实实的人,谁会真心真意地和你交往?你在工作上也是一样。”

这样说着,部长又用手肘狠狠搡了搡荣利子。疼痛深入骨头,荣利子不由得栽倒在床,席梦思弹簧颤动了几下。一直以为对自己疼爱有加的上司,居然也一针见血地指出自己没有朋友这一事实,羞臊加上懊恨,使得荣利子口干舌燥,真想伸手在喉咙使劲儿搔两把。

“为什么只说我……”好不容易挤出点儿声音说道,却感觉有股呕吐物的味道随着声音往上涌出。

走在大街上,随处可见两个一把年纪的女人无所顾忌地大声说笑着,即使是平常言行谨慎的妇女,和闺密在一起的时候也会毫不顾忌地炫耀其同性间的友情。那种动辄炫耀的女人,要说比自己更优秀、更具内涵,荣利子实在是不愿意承认。

“把自己武装得那样严严实实的,为什么还要有求于人呢?你一个人过好了,一直到你对别人产生信任为止,那样也没什么好羞怯的呀。你好好想一想,早点儿真正成熟起来吧!”

荣利子感觉部长高高在上,她仰起头来依旧看不到,比神泉的夜空还要高。父亲从未如此说过自己,父亲总是肯定荣利子,而且面对面平视地和自己说话。

——荣利子,你有什么想法,说出来听听。

在被尊重和被宠爱中长大的荣利子居然受到如此粗暴无礼的对待,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错。荣利子想不出其他可能。她不想独自待着,她内心的真实想法是,无论什么时候,都能依偎在某个人身边,将手放在他手里。

部长为什么如此冷酷无情?假如自我封闭起来真的独自生存的话,大概就变成圭子那样的人了,放弃一切努力,不再坚持,并且将过去的自己彻底切割抛弃,兜兜转转和她又搅在一块儿,荣利子实在是不情愿。但部长的话确实令她沮丧万分,眼前发晕,站立不稳,几乎死的心都有了。没有人帮她一把,她已经无法走出这个惨境。

她避开部长的目光,视线落到墙上,一团鲜艳的色彩抓住了她。墙上贴了一张海报,上面印着:“……女子会:错过末班车特享节目/轻松享乐直到清晨/各类风格客房应有尽有/威士忌畅饮/价目一览……”笑容灿烂的女子、红色和绿色的水果、三层点心架上的蛋糕上溢出的金黄色蜂蜜和奶油……这世界上竟有人在情人旅馆举办女子会?如此秽乱的房间里,女性会由衷地发出欢快的笑声、心满意足地享用丰盛的水果和蛋糕?看来身在情人旅馆也不是非要男女交合。真正的女性之间的友情,能够将这房间本来的意义彻底颠覆。她们是如何做到的呢?是基于互相的信任,她们从未受过伤害、从来没有被背叛过?真幸运啊!抑或是受到过伤害却仍维系着相互的关系?那种强韧的关系又是如何构筑起来的呢?

“……好呀,部长你敢说你没有将自己武装起来吗?你表面上对待每一个人都像父亲一样,但其实看我怎么都不顺眼,这你敢说从来没有过?或者,那个自小看着长大的小姑娘,出落成一个成熟性感的女人了,这种念头从来也没有过吗?”

荣利子说着使出全身力气,脱下裙子甩在一边,伸手朝部长的裆部摸过去,热乎乎、软塌塌的。部长则仿佛被火烫到一般,浑身一哆嗦,肩膀使劲儿发抖。

“瞧啊,你还不是也有点儿发硬了吗?唉,嘴上说得好听,其实你也武装得严严实实的,不肯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向别人透露。这身笔挺的西装和像模像样的笑容背后,隐藏着一个男人的卑劣本性呢!”

荣利子拍着手,兴奋地叫道。很久以前,两个人一起玩奥赛罗棋 (2) 的情形浮现在脑海,荣利子老是不肯停歇,除非赢下一局,部长对这一招似乎特别无奈,累得眼球滴溜溜转到忙不过来,脸涨得通红。哼,今天一定要让这个男人把隐藏的热情释放出来!如此屈辱绝对不能容忍。想到这里,荣利子手上更加使劲儿了。

“人哪,剥掉伪装的外表之后就像这样子吧?为什么不可以呢?有的人事先没有准备,和别人就是无话可说呀,我一直在努力,想被别人接受,想和别人建立良好的人际关系,这样做不可以吗?部长你太傲慢了,像你这样的人,别人如果像普通人一样,不加倍努力一点儿,你是根本看不上的,能被你看得上的也就是极少数吧……”

这时候,荣利子感觉头颅里发出“嗡”的一声响,“咚”的一头栽倒在床上。只见部长手上握着台灯座,这才意识到自己挨了台灯座一记。手往额头上一摸,热辣辣的,鼓起了血包,荣利子想哭,可是却发不出声——自己会不会被杀死啊,就像那个东电OL?

“努力?要说努力的话,你就真正做出点儿努力来看啊!”部长吼道。

像自己这么努力的人还找得出第二个来吗?部长还想要自己如何努力啊?荣利子用手捂着额头,疼痛让她的视线变模糊了。

部长喘了口气继续说道:“努力并不是要你把你不具备的东西假装有,给别人看样子,不要去做那种无谓的事,而是尽量多做一些能够让别人赞许的事情,积累起别人对你的信任,这才叫努力呀!先学着信任别人吧,哪怕一点点信任也好,日积月累也会有大惊喜的。志村啊,你最近的状态确实古怪,举止完全不像个跑业务做营销的,大家都很担心你知道不知道?开会无故翘会,和客户商谈也无缘无故缺席,违反出勤规定夜宿公司,经常浏览些可疑网页,写的报告差错百出……我早就想和你好好谈一谈了,我觉得你应该向公司请个长假,好好休养一阵子,也好好自我反省一下。今天晚上,我送你回家,我还要和你父亲谈一次。”

部长说着使劲儿抱住荣利子的肩膀,硬将她扶起,将她的衣服扔过来。随后,就像呼吸困难的人急需补氧似的,部长一把拉开房门,冷冷的空气吹了进来,荣利子慌忙将满是呕吐物的脏衣服扯过来遮住身体,并迅速穿好。这时她才注意到,照在走廊和房间内的灯光是不同颜色的。

走廊和房间的界线处洒着一道紫光,荣利子刚才脱下的平底鞋,左右错位地横在那里,鞋尖指向不同的方向。

当天夜里,部长和父母亲说了什么不得而知。但自从部长深夜拦了出租车将荣利子送回家之后,第二天起,母亲就坚决不让她再跨出房门半步。

荣利子像只蚕蛹一样,用带有自己身上气味的毛毯将自己裹起来,不停地上下滑动着手机屏幕。从午后醒来,一直窝在床上待了两个多小时,翻看“大比目鱼”的Twitter,试图从她的回帖以及推文提及的商品等入手,推测“大比目鱼”的人际关系和行动范围。

今天的早餐是紫苏腌茄子配千岛酱乌冬面,面上再加个鸡蛋!这是在附近的居酒屋吃过,回家试着做的。一般是酒后用来填一填肚子的,不过早上趁热呼噜呼噜吃一碗也不错噢。

这是魔王收集的家庭餐厅摆在收银台旁的C级玩具。

我最喜欢的外国片子是NHK播过的《云上的日子》。为什么不灌成DVD啊?是因为音乐版权的问题?

“大比目鱼”的Twitter是一个星期前才冷不丁注册的,但它现在已经成为荣利子的精神支撑。目前关注人数为二百三十人。作为新注册没几天的Twitter,这个数字不算少了。之前的博客,荣利子越读越反感,但Twitter这种短小轻巧的文字似乎更适合翔子的性情。语气自然、节奏松快的文字对荣利子来说,不啻一服清凉剂。

关在家里已经整整四天了。

真织用手机给她打来电话。

“出了问题就想把工作一扔了之?早就料到你是这副德行。”

“不好意思,那个……我……”

不等荣利子解释,真织立刻打断了她:“为什么第一个猎物偏偏去选部长?!”

为什么?也许是因为二十三人中,部长是荣利子最没有紧张感的,是和父亲关系最近的一个。也许部长会温柔地给予自己安慰——心底深处说不定潜藏着一点点任性?

“是因为他和你父亲有点儿像?觉得他会保护你?”

面对真织毫无感情的问题,荣利子无言以对。

“你也就这点儿本事了。说到底,可怜的人不是我,而是你!事情到最后总有人来帮你擦屁股,你自己从来不会收拾残局,这就是你的生存方式。看起来很幸福、很让人羡慕,其实这正是你倒霉的地方,你就像个一辈子都挣不脱笼子的宠物,养在鱼缸里的金鱼!婚礼请柬,康行好像打算寄给你的,不过我告诉你:绝对不许来!你最好就休它一个月,天天待在家里不要出来,哪儿也不要去!”

电话挂断了。

真织的话就是最高指示。能不能休一个月尚难说,但至少目前不可以离开家,哪怕为了得到真织的认可也必须这么做。与二十三个男同事上床,这要求的确超出了常理,但是如果能够做到,却能够让人见识到自己的秉性和勇气,从而把自己当成普通人对待和交往。为什么没有人看到自己的努力呢?

真织不再打电话来。荣利子鼓起勇气试着主动给她打了一次电话,但是好像被拒绝接听了。自然地,发送短信对方也接收不到。

无聊至极,荣利子只得有心无心地浏览电脑上的Twitter网页。页面上出现了新的文字,于是她倾身向前看起来。

和朋友在水族馆。这是鳐鱼的肚子,可怎么看都像是脸嘛。附上照片数张。

不到一分钟,传上来好几张照片。海龟、水母、海星……突然,跳出来一张宛如马的侧脸的灰色大型鱼的照片。荣利子不由得轻声叫了出来,这不是盲曹鱼吗?能见到盲曹鱼的水族馆全日本屈指可数,从这张照片大致能推测出拍摄场所,应该就是之前杉下邀约自己一同去观赏盲曹鱼的位于新宿的新建成的那家水族馆。自己现在出门,说不定能碰上她。荣利子立即从床上跳起来,拿上手机和钱包,冲出房间。正在客厅的父母吃了一惊,直愣愣地盯着荣利子看。

“你上哪儿去?等等!”

母亲尖厉的声音在身后追着响起。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的父亲也站起身来。父亲身穿一件深蓝色的毛衣,和头上的白发很相称,这是母亲为他挑选的。除了父亲,荣利子从没见过如此干净整洁的六十多岁的男人,不过这一切都是拜母亲所赐,假如母亲不在,父亲说不定会变成个邋里邋遢的糟老头——荣利子看着父亲眼睛下方松弛的眼袋暗忖着。

“我去见个朋友。”

“朋友……你不是没有朋友吗?”

让荣利子吃惊的是,母亲的眼睛红红的。她第一次这样和荣利子说话。

“而且你也不想结交什么朋友对吧?”

原来如此,母亲根本不信任自己。荣利子觉得,自己开始有点儿领会部长的话了。父亲什么也没说,就那样站在母亲身后。

“你是怎么了?我们对你和普通孩子一样对待、一样培养,为什么你和别人总也没法好好相处呢?”

这话荣利子正想问呢。为什么自己努力想接近别人,别人却毫不留情地拒绝自己呢?

和圭子发生问题的时候就遭遇过类似场面。当时,母亲和父亲似乎一下子衰老了许多。十几年过去,此刻不安地站在荣利子面前的两人,已经是一对彻头彻尾的老夫妇了。

荣利子沉静地说道:“是丸尾翔子……”

“她是谁?求你了……既然有这工夫,我们一块儿去西先生那儿吧,好吗?”

听到这个名字,荣利子心头一紧,他是自荣利子高中时代发生那件事情以后一直给她定期诊疗的精神科医生。荣利子讨厌他。他说话的口气,就好像一口断定荣利子家里潜伏着某种危险。不能和同性健康交往,荣利子觉得这只是性格方面的一大缺陷,但绝不是精神异常。荣利子看问题、想问题并不缺乏客观性,待人接物也具有包容心,只不过在女性面前很少有机会发挥出来而已。

“她是‘吉赛尔’的常客,是个家庭主妇,就住在商店街对面,圭子也认识她。我很快就回来。不放心的话,你去问问她们不就行了吗?”

趁着两人神经一放松,荣利子穿上摆在玄关的父亲的拖鞋,冲出门去。身上是在家里当睡衣穿的摇粒绒套衫,可是眼下荣利子已经顾不上换衣打扮了。她一口气跑下楼梯,跑出住宅区,拦了辆出租车一屁股坐了上去。

路上车辆不多,只用了半小时不到就到达水族馆。在服务台前付了门票钱,随即踏进黑漆漆的入口。虽说是星期天,但带孩子来观赏的人并不多。估计是展出的鱼类品种少,纪念品也乏善可陈,所以吸引不了孩子们。荣利子借着巨型箱槽透出的微弱光亮,在黑乎乎的通道间快步穿行,顾不上观赏两旁的鱼。当隔着一个巨型箱槽发现翔子的时候,她差一点儿叫出声。

是翔子!她旁边的男子是谁?身材颀长、身形微微有点儿消瘦,显然不是翔子的丈夫。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个人好像在“吉赛尔”见到过一次,也许是店里的侍应生?看到两人十指相扣的亲密举动,荣利子倒吸了一口凉气。荣利子转到筒状箱槽的另一侧,拉开一定距离,跟在翔子和那个男子后面。两人像是要往观赏客稀少的淡水鱼展示区走去。

这时翔子停在了盲曹鱼的箱槽前。箱槽中,两条将近两米的盲曹鱼悠然地来回巡游,每动一下,覆盖在银灰色鱼鳞下的身体便由紫色一瞬而成灰色、银白色,不断地变换着颜色;两颗大眼珠射着红光,却完全看不出任何情感,只感觉到一种威严,仿佛已经看透世间的一切似的;从背鳍到嘴巴的轮廓线就好像是被剜掉一块缺口;嘴唇厚厚的;宽大的尾鳍宛如一柄团扇,优雅地拍打着浪花。荣利子看得差点儿出了神儿。

也许——荣利子怀着期待,隔着箱槽注视着翔子的侧脸,翔子的脸仿佛漂荡在水底一样。也许她此时想起了自己?想起了在大型贸易公司负责盲曹鱼并为此感到自得的朋友?只见翔子笑着将脸凑近身旁男子的耳朵。男子笑起来,出其不意地吻在翔子的唇上。大概是事情来得太突然,翔子先是挣扎了一下,随后主动伸手钩住男子的脖颈,宛如洪水冲破了堤坝,两个人不顾一切地互相亲吻起对方的嘴唇。

“不好意思,请不要使用闪光拍照!”

被当作盲曹鱼饵食的小鱼四散逃开,随即一名女性工作人员赶过来,向荣利子提出劝告。荣利子这才发觉自己手机的闪光功能开启着,不知不觉中,她拍下好几张翔子与那个男子的照片,自己竟然一点儿也没意识到。干吗拍这些?荣利子无精打采地看着手机上的照片,感觉糟糕透了,女性工作人员见她毫无反应,只得无奈走开。

这时候,荣利子无意中抬起头,刚好看到翔子一脸茫然地望着这边。好啊,总算朝我看过来了。荣利子高兴得差点儿跳起来。两人很久没有视线相对了,一直隔着一张看不见的网,想象着她日常的每一天以及她的心情,渐渐地,竟然怀疑起她是不是这个世界中并不存在,只存在于梦幻中的人?这对眼角细长的眼睛,它透着一种焦灼,明显是在诉说内心的渴求,这似乎是之前不曾有过的。

“哦,你遇见朋友了?那我先出去,在出口处等你。”

年轻男子慌忙与翔子分开,落荒而逃似的匆匆离开。真是个不靠谱的男人,和翔子完全不般配。荣利子快步走上前去,朝翔子送上一个充满爱意的微笑。

“读了你的Twitter,我猜想你可能会在这儿,所以就赶快过来了。你的警惕性太差了,你这样一发,你待在什么地方立马就能被人猜到。没想到吧?什么都知道了。你还觉得别人在偷偷摸摸窥探你的行踪,其实是你自己把隐私向全世界都公开了,这可是你自己的不是啦。”

荣利子不想给翔子留下时间惊怕,所以抖擞起全身力气努力显得心情开朗,一口气说道。翔子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脸色惨白地看着她。荣利子忽然想到些什么,打开手机,点开文件夹,带着点儿得意的神情继续说道:“这种照片要是传出去的话就麻烦啦,你现在是名人了,照片都登上杂志了,不光你的粉丝要失望,你丈夫也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吧。”

“你……你想干什么?这是在威胁我……”

翔子总算发出声音来。能够让翔子开口对话,荣利子高兴极了。出乎意料手上竟然有了这样一张王牌,荣利子觉得自己这下无所不能了。

“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不过有个条件……”

荣利子伸出双手迅速抓起翔子的手。才没多久没见,她好像瘦了许多。一件看上去售价低廉的戗驳领大衣,里面是件针织衫,脚上配一双轻便跑鞋,大概是因为人瘦,这身怎么看都极其普通的装束竟然将翔子显得气质清新,带了几分潇洒。可是,这不是“大比目鱼”,荣利子还是希望她恢复原来的样子,不管怎样,要帮她改造回来。

部长说过,通过日积月累的训练,可以建立起对他人的信任。比方说,将自己想到的一五一十地告诉对方,无论对方的表情如何骤变都不要去管;耐心倾听对方意见,即使一时不理解,也要强迫自己试着站在对方立场上去理解,即使不能马上达成共识,也不妨搁置一段时间,力求取得理解和共识。——啊,不行不行,这么空洞、毫无希望的所谓努力,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啊!就好像在沙土中寻觅发光的金子一样,日复一日,谁知道会是什么样的结果?荣利子只希望一蹴而就,拥有绝对靠得住的信任,她要握有自己不会被背叛的保障才会安心,这样,自己才能真正和其他人一样。

“做我的闺密吧!我们重新开始。不过,我们先说好了:不许彼此嫌弃,不许漠视对方,不许有意回避对方,如果你肯答应,我就再也不来打扰你、骚扰你,只要有了这份安心交往的保障,我一定会成为你最好的朋友,我们说好了,我发誓!”

不要摆出这副害怕的样子嘛。荣利子怀着几乎要哭出来的心情,暗暗祈望着。不要像条鱼似的两眼无神、愣愣地张着嘴巴,我和你一样,我们都是受害者呀,你我都是被罩在日本女性社会的巨型蜘蛛网似的各种潜规则伤害的失败者。你抬起头来看,我们无法像其他女性那样,脚尖踩在高高的水面上的网上,用跳芭蕾舞的姿势小心而自在地行走,所以我们只能潜在黑漆漆的水底,携起手来互相扶持呀。我除了你之外没其他朋友,而你除了我也没其他朋友,所以我们两个应该成为好朋友啊。

“哎,你听我说,其实我并不是这个样子……”

不要做出这副害怕的样子啊——这样子,和圭子那时候一样了。十五岁,独自走在上学的路上。乘在电车上,看见圭子在另一节车厢里被一群新结识的女生围着,向圭子挥挥手,可是圭子却毫无反应。和新朋友在一起的圭子,脸上露出笑容,显得平和、充实,似乎在尽情咀嚼和享受着这一刻的欢愉,而她和朋友之间,不留半毫米的空隙,容不下荣利子进入。荣利子喜欢她,想和她做闺密,可是越努力,对方却离自己越远,对自己心生恐惧。

焦灼的感觉又涌了上来。一瞬间,荣利子想打退堂鼓了,但马上又打起精神。作为朋友,首先要让翔子不再有这种惊怕的表情。既然有不可告人的小秘密在手,自己的要求,翔子一定会答应的。两个社会潜规则的受害者一旦建立起牢固的关系,就必须有新的规则替代既有的规则,以防止这种关系发生偏差,所以今后自己将肩负起责任,掌好舵,令两人的关系健康发展,承载两人的小舟可能遭遇险境,也可能顺利抵达新大陆,一切全都靠自己的努力。孑然无依、勇敢、可爱的小舟呀!荣利子向小舟伸出手,恨不能张开嘴,“咯吱咯吱”将它吃下去,因为小舟承载着自己,所以一定很美味吧。

苍白的灯光和漾漾的水波照射下,翔子的嘴唇一刻不停地在哆嗦着。悠悠荡漾的水底深处,只有自己和她。真想脱去衣裳,赤身裸体,和她一起在水里游荡。扔掉所有包裹住身体的束缚,抛开所有伪饰,和一个不会背叛自己的人一同远行,就像跳双人舞一样,永远交融在一起,不管去向何方,不管有无目的地,只要在冷冷的水中感知对方的存在就好,也不要让工作、家庭以及男人来烦扰自己,让两人尽情地享受女性闺密间温静的友情和这美好的时刻——这是荣利子一直渴望的。

翔子呼吸平顺。嗯,看不出她的情绪有绽裂的迹象,这可是前所未有的。经历了许多伤害,现在再受一次伤也无妨——看来翔子也有死穴的,自己应该对她更加宽容些才是啊。

展示箱槽中,两条盲曹鱼面对面地擦肩而过。它们互相不看对方,在即将交会的刹那间,只凭出色的感知漂亮地紧贴着对方身旁游过去,简直令人叫绝。看来,盲曹鱼的世界中也有某种默契和规则。

荣利子觉得,盲曹鱼比起自己和翔子来不知高明多少,它们极擅长和其他同类保持适当的距离。

* * *

(1)  磅蛋糕:用大量的黄油经过搅打再加入鸡蛋和面粉制成的一种面糊类蛋糕。——译者注

(2)  奥赛罗棋:一种双人棋盘游戏,在划分成64格的棋盘上排列正反面为黑白色的圆形棋子,夹住对方棋子时可将其翻转变为己方的棋子,以此分出胜负。——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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