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小田急罗曼蒂克列车每天满不在乎地劈裂荣利子居住的城市,推开阳光和风,穿行而过。白色或“弗美尔蓝” (1) 的车厢仿佛泼洒在巨型画布上的颜料,在眼前画出一道直线,向远处延伸。少女时代一直以为这是天经地义的,所以从不会特意去乘坐它。父母亲似乎也是同样的感觉。记忆中上幼儿园时有一次全家去旅行,乘的便是罗曼蒂克列车,但车厢内的景象以及旅行目的地的风物却非常模糊,甚至去的地方是不是箱根她都记不清楚了。
就是这已经深深融入日常生活的列车,此刻荣利子就和翔子并排坐在它的前排座位上,感觉就像跃身跳进了家里墙上挂的那幅马蒂斯 (2) 的印刷画中,有种强烈的非现实感,似乎被推挤出了正常的生活,从此回不了头,这种感觉比起和部长走入情人旅馆的时候还要强烈。可这是自己下定决心走出这一步的。终于,自己开始向那个非我变身了。
列车前部是一大块半圆形的玻璃窗,可以非常近地看清窗外的铁轨倏地消失在车厢下面,轨道仿佛就埋设在自己下半身内似的。荣利子情不自禁地用手捂住了腹部。
座席和飞机的差不多,非常柔软、舒适。道路两旁出现了保龄球馆、超市,列车马上就要驶过两人居住的街区了。忽然,荣利子冒出一个念头,她想回去,回自己家,窝在浸染着自己体味的毯子里,等着母亲做好饭菜来叫她吃饭。少女时代以来一直持续至今,现在她想回到那段时光。怎么会忽然冒出这样的想法?荣利子动摇了。
一切都是自己所期望的,现在却畏怯了,岂不是滑稽?荣利子急忙调整情绪,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一旦产生不安情绪,很可能再也无法控制了,一定要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只不过是出趟远门,上班的时候不也是经常的事吗?现在只不过前往相邻的县,却如此不安,紧张成这个样子,大概是因为旁边还有一个人。荣利子不由得看了看紧靠车窗的翔子。从翔子身上散发出柔软剂的味道和类似阳光味的体香,而软塌塌、皱巴巴地贴在皮肤上的针织衫,又似乎暴露出她不为人知的日常的一面。她丈夫身上一定也散发着这种味道吧?翔子身上掩饰不住的家的气息,激起了荣利子的反感和嫉妒,恨不得睡了她丈夫,使他成为两人的共有物。
——和朋友一块儿去箱根散散心,你们用不着替我担心。
和父母说起旅行之事的时候,荣利子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没有朋友的最凄惨之处莫过于对父母亲没法开口说这种话。父母觉得女儿和谁都合不来、到处不受欢迎,这比孤独自怜这一事实还要难以接受。母亲对此越来越不关心,最多眼球在紧闭的眼睑内滚动两下,父亲的表情也越来越冷,荣利子使出全副热情,拿起电脑,点开“大比目鱼”的博客,向他们解释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两人如何情投意合,就像开会汇报企划方案一样。在听了近一个小时的说明之后,父亲一字一句地问道:
——我们可以相信你吗?她真的是个可以信任的朋友?你现在是休大假,给那么多人带来了麻烦,而且还让别人为你担心,所以,假如你再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就是对信任你的人的背叛,你知道不知道?
荣利子差点儿脱口说道:爸爸,你不是也没有朋友吗?父亲为何没有谈得来的朋友,荣利子一直在猜测、思索,但是找不出答案。性情沉稳、待人和蔼、极有耐心的父亲,虽然不是像真织所说的理想型男性,但进入青春期后,班上好多同学都同父亲疏远了,而荣利子始终没有这种感觉。每次和父亲说话,他总是能理解自己的意图,干燥的肌肤和花白的头发也从不给人留下不卫生的印象,大概是父亲阳刚气概稍显不足的原因,在运动型员工吃香的公司里父亲始终难受重用。没错,并不是说被人讨厌,只是和那些男性同僚不怎么合拍而已。
想到父亲像自己一样,性情中居然也有古怪、可怜、说不清道不明的毛病,荣利子感到既羞愧又愤怒,脚下站立不稳。莫非,害自己受苦的性情是父母遗传的?想到这一点,荣利子就不想再看到父亲,就想逃出这个家。与此同时,心里却特别不安:自己到底爱不爱父亲?这个家是守护自己最后的屏障,绝对不可以对它产生厌嫌呀。
虽然父母亲很惊讶,但听到对方是个有名的主妇博主,而且很快就要结集出版单行本,同时将旅馆的地址、联系电话以及日程安排等统统告知之后,终于仍不大放心地同意荣利子外出旅行了。荣利子这几天都在忙着做出发前的准备。
喝了一口在列车始发站新宿站内小卖部买的常温瓶装啤酒,荣利子再度仔细打量着身旁翔子的侧脸。车窗玻璃产生的静电,将她的短发发梢吸起,弯曲着围成一个小小的空洞,像个鸟笼似的。她的奶油色皮肤的肌理、根根汗毛以及在她面前飘浮的尘埃都显得清清楚楚,翔子绝对算不上是一个美女,可为什么自己的视线一直离不开她呢?她的行动范围和看到的世界都那么狭小,可偏偏她的心一直向着遥远的地方,总是给人一种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突然飞走的感觉,而正是这种不安的感觉吸引着自己。如果可能,真想永远陪伴着她那颗一直游荡的心。以前她身边的男人大概也都是这样注视她的吧。
现在好了,她跑不掉了,不管是那个年轻男子,还是她丈夫,或者别的男人,荣利子都取胜了,荣利子在自己和她之间构筑起了一个任何人都无法闯入的世界。
荣利子一边听着车轮行驶的轰隆声,一边历数着依靠自己的努力而获得的战利品。
此刻,自己正和好朋友一同前往箱根,无论谁见了,都会认为她们是一对关系密切的好闺密。两人先是在离公寓最近的车站会合,然后到新宿,再乘上事先预订好车票的罗曼蒂克列车,并排坐在最前面的座位,前往温泉度过只属于两个人的一段时光。这可以算是成年女性的特权,如今自己已将它收入掌心,看来只要努力,总会有回报的。误会消除,之前的焦虑也好,伤心也好,统统一笔勾销了。必须一笔勾销!——经过反复的自我暗示,荣利子凑近翔子喊了声:“哎,快看,马上就要经过我们住的地方啦!”
“啊?哦……”翔子心不在焉地回应道,随即转过脸来望着荣利子,仿佛刚刚才认识似的。背光之下她的眼睛稍有点儿模糊,没有好好修理的眉毛耷拉在眉棱骨上。这好像是第一次和她在白天会面。翔子近来举止变得有些古怪,怎么形容好呢?有时候简直像个还不太会说话的男孩,顺从,但毫无主意,一切都听荣利子的安排。两个女性一起无拘无束地旅行,怎么可以缺少互动呢?最初碰面那晚,翔子可比现在知性多了,感情丰富,反应灵敏,给荣利子留下很好的印象。
也许是感觉到了荣利子的焦虑不安,翔子忽然发问道:“你从小就生活在这里,有没有想过有一天离开这个地方?”
翔子很少主动发问,这是最理想的场面。罗曼蒂克列车、推心置腹的聊天、温泉,荣利子一瞬间高兴得忘乎所以了,她拼命提醒自己冷静冷静,随后微笑着回答:“如果结婚的话总有一天会离开的吧。不过不管怎么说,这里的环境还是挺称我心的。”
既没有撒谎,也毫不夸张,这是荣利子的真实感受。虽然偶尔会有冲动,想抛开一切,置身于全新的环境中去,但始终没有找到一个促成她真正采取行动的理由。即使离开这儿,她觉得自己追求的无非还是与这个街区非常接近的风物和氛围。
“哦,可是我老早就想从老家跑出来了,不光那个地方,还有那个家都让我讨厌,特别是我父亲。”
荣利子感到十分熟悉的亲切的街区,此刻就展现在翔子眼前,铺展在轨道两侧。超市、小学校、商业街……平常熟悉的风景换一个角度看,愈加觉得亲切。这正是一直期待的那个瞬间啊!翔子怀着感慨,主动聊起自己的身世,从这一瞬间开始,两人的关系迎来转机,她们开始品味到旅行的感人之处了呢。荣利子激动得心脏剧烈跳动,说话都走音了。
“哎,是吗?到底怎么回事?你快给我说说看……那个,你父亲是什么样子的?”
“……他是个乡下小地主,上几辈传下来的,车站前的出租公寓和停车场都是我们家的,还有一座山,那座山几乎穿过整个镇子。”
“哇,你是个富家女呢!”
荣利子很高兴翔子出身于殷实之家,这让她自己也感到意外,她似乎有点儿理解了,为什么翔子一直以来过着散漫随意、慵懒邋遢的日子,却能守住一条底线,没有彻底堕落。
“可是,乡下的土地能值几个钱?再说又是那么偏远的地方。父亲好像一点儿也认识不到什么危机,不过我觉得他现在已经没多少资产了。我父亲人并不坏……怎么说呢?他的所有行动都叫人猜不出到底什么意思,平时和你说说笑笑,也没什么主见,可是突然就会变得像个黑社会似的朝你狂怒,和谁都无法好好沟通。他喜欢喝酒,喜欢玩‘扒金窟’,几乎每天都泡在‘扒金窟’,你也弄不清他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哎哟,你看我还是没说清楚,反正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你拿他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人不是坏人,可是和他待在一起,你就会莫名其妙地紧张,家里的人都是这样的感觉。我母亲离家出走之后,哥哥、弟弟和他几乎都不来往,再娶的女人也离开了,还不知道接下来到底怎么样呢。”
翔子第一次一口气说了这么长一段话。荣利子伸伸腰重新坐直了。
她从来没有听说过如此异常的父亲。不挣钱、暴力,这些都好理解,但是如此模棱两可、善恶无从判断的男人,实在是无法理解。但是,荣利子不能直截了当地说无法理解,这样容易被翔子误解为瞧不起她的出身,更要命的是,那样会暴露出自己孤陋寡闻,缺少社会见识。荣利子心里暗暗升起一团怒火,既是对这个拥有让人难以理解的家庭背景的女人,也是对她的父亲。
不管怎样,尽量说些无关痛痒的话,不要刺激她。
“试着面对面坦诚地沟通一下会不会起点儿效果?毕竟,是你的家人给了你生命,他们是你最亲近的人呀,只有鼓起勇气,和你父亲面对面沟通才能解决问题,比你更痛苦的人有的是呢。不要去考虑谁的对错了,试着做做看吧。”
这倒不是随便说的,荣利子就是鼓起勇气做了,才消除误会,和翔子和解的。与其不理解装作理解,这样诚实应对更好。荣利子暗暗对自己感到满意。
“一定要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否则还是不行的,要如实说,不能撒谎。”
翔子盯着荣利子的瞳仁看了片刻,随后移开视线:“是呀,一定是我做得不够,这个我自己早就明白,可我就是在父亲面前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才好,因为我实在没有什么想对他说的啊。”
“啊,那真叫失望呢……”
荣利子糊涂了,感觉自己被弹了回来。她捉摸不定到底该回以什么表情,只得尴尬地苦笑了下,叹了口气。当然自己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坦率地说出口,翔子却反而避开了。此刻翔子虽然嘴角挂着微笑,却一脸困惑,将视线转向了车窗外。两人居住的街区早已被抛到后面,一小片森林进入视野,大概是个公园,还有只听说过名字的车站站台闯了进来。
“哎,你要是愿意的话,再讲点儿给我听听吧,关于你的家庭,我想听。”
“对不起,已经全部讲了呀,把我父亲的所有事情都告诉你了……真的,就是全部,没有什么要讲的了。结束吧。”
翔子闭上眼睛,意思是让荣利子不要再追问了。再次被拒绝,荣利子焦灼、不满,她恨不能用拳头砸开车窗玻璃,从这里跳下去。自己说错了什么?她重新咀嚼数十秒之前的对话,没发现自己说过什么不妥的话,那些都是平平常常的客套话,平常得不能再平常。自己既表达了理解,也没说什么不妥当的话,只想让两人之间的关系更加亲近些而已。不能让这次旅行泡汤,绝不能让气氛变得别别扭扭的。
荣利子绞尽脑汁搜寻着令人愉快的话题:“宝丽美术馆里有种蛋糕,包装盒上印的是莫奈的《睡莲》,那个一定要买,当礼物送人绝对亮瞎眼噢!对了,你有什么地方想去观赏的,想出来没有?”
“没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我只想泡在温泉里,彻底放松放松就满足了,其他嘛,你想去什么地方我跟着你去就是了。好了,等到了目的地,麻烦你叫醒我好吗?”
说罢,翔子便闭上眼睛不再说话。明明知道她是装睡,可荣利子也不敢搅扰她,反而有点儿羡慕翔子:虽然是被迫和自己一块儿来旅行的,但居然能转被动为主动,我行我素,可真行啊。
也许是因为放松了?
荣利子吹了一口气,面孔朝前坐正身体,调低座位椅背。关于家庭的话题再怎么聊估计也不会有答案。荣利子身边的人,没有一个是在如此复杂的家庭环境中长大的,所以她不知道应该做何反应,或许有人有同样的经历,只是没有对任何人提起。她的朋友当中,没有一个家里离过婚,没有一个家里有人精神异常,没有一个已有孩子,没有一个拥有外国国籍,没有一个是同性恋,因此,她从未与一个和自己成长环境截然不同的人交流过各自的情感。
假如面对的是坦桑尼亚的贫困问题,就可以运用数据进行处理,然后做出判断。可是,当与一个成长经历和自己完全不同的人交流分享时,脑海中总是飘浮着一团云气,想要除去这团云气,圭子的影子就会闪现出来,那张仿佛遭遇未知生物般惊惧、瞪大了眼睛、拼命拒绝的少女的脸。所以根本不可能再向前迈一步,万一自己的想象与现实相去甚远会怎么样?只会吓到对方,使对方受到伤害,想到这里,荣利子不禁全身发抖。
所以,自己需要的是能和自己产生共鸣的“大比目鱼”,而不是没头没脑的翔子,所以要唤回那个更容易相处的“大比目鱼”。
真想和整个世界和睦相处。
列车正驶过一个和自己居住的地方十分相像但从没来过的车站,站台有着和家附近一样的超市招牌,结构样式也一样。假如自己拥有心灵感应的能力,能够即刻知道另一个身处与自己完全不同的环境的人的想法,那该多好啊。要是拥有这种能力,就无须像现在这样坐在罗曼蒂克列车的前头了,甚至连和别人一同旅行都没必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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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弗美尔蓝:群青色,又称洋蓝等,色彩鲜亮、透明,因荷兰黄金时代的杰出画家弗美尔在其画作中喜欢并擅长运用这种颜色而得名。——译者注
(2) 马蒂斯:法国画家、雕塑家、版画家,野兽派的创始人和主要代表人物。——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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