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啊,这儿有种像我老家后面那座山的味道呢!一踏上箱根汤本站的站台,翔子便翕动鼻子,寻找熟悉的气息。空气带着点儿凉意,越过站台屋顶,可以看到天空,尽管布满云朵,可依旧天高气爽。
湿漉漉的落叶叠在一起,悄无声息地腐烂掉。——在老家庭院里就可以嗅到的便是这种湿漉漉、带着点儿甘甜的味道。不过,即使说了,这个自小长在都市的女人也是毫无感受的。
那座山为父亲所拥有,是当地最大的一座山。山脚下生长着传说故事中常常出现的竹林,一到春天住在附近的叔叔就来挖竹笋。母亲煮的竹笋饭散发着清香,翔子和哥哥、弟弟更喜欢凉了以后吃,凉饭比刚煮出来的热饭口感更佳。父亲最爱吃用笋衣包裹着制成的梅干,翔子除了酸味之外却吃不出其他味道来,不过她若是只尝那么一口便作罢,父亲是绝对不答应的,非逼着她把整颗梅干都吃下去。父亲把平常的家务活儿和子女的教育丢给母亲,自己从不操心,对于偶尔才制作的这个食物却说道特别多,每次都在一旁严厉监督着,连吃法都要管,让孩子们感到苦不堪言。
“先去车站前的荞麦面铺子把肚子填饱再说吧!我在旅游指南上看到的,他家的手打荞麦面很有名噢。”
荣利子讨好般地看着翔子道。而此时的翔子,厌嫌感或者疏远感已经让人感觉不到了。
刚才告知了有关家庭的事情而换来荣利子一通盛气凌人的说教,在某种意义上,翔子反而觉得一身轻松了,因为一直以来就暗暗期待着向别人一吐为快。没承想,顺风顺水长大的荣利子似乎将这一切归结于自己的矫情,现在好了,终于死心了,反正不管自己怎样解释,她都没有办法理解,也许她根本不想费心去理解。既然如此,只当她不存在不就行了吗?杵在自己身边的不过是个青奴 (1) 。仔细想想,仪容端庄却举止极端的荣利子就像一个提线木偶。好啊,就当是自己一个人出来旅行好了,一旦打定主意,心情顿时豁然开朗,映入眼帘的周遭景色也变得可爱了。
能和这样的女人长时间待在一起,除了各方面都不讲究,又有的是时间的自己以外,再没有第二个了吧。嗯,这样想,有点儿滑稽噢。像荣利子这样三十岁的女人就算打着灯笼也很难碰得上,可她似乎偏偏就喜欢同怠惰、飘摇不定的人搞在一起,比如圭子,或者自己,她喜欢接近这样的人,然后强迫对方改变成为像她一样的人。唉,干脆一开始就找个同自己一模一样、神经质的强势的女人不就好了。
翔子用手机上的摄像头对准停在长长的站台上的罗曼蒂克列车,拍了好几张照片。走出检票口,两人不由自主地回头朝身后的土特产商铺望去。在这陌生的地方,买些食品来尝尝不是个坏主意,可是想到提着沉重的东西还要打车,实在不方便,于是不得不作罢。贤介也是这样的人,结婚时去台湾蜜月旅行过一次,之后便再也没有一同出过远门。所以荣利子强拉着自己出来旅行,想想还是值得高兴的事哩。虽然没有特别想买的东西,翔子还是情不自禁地拿起冷柜中的瓶装野菜,看了一眼上面的价格。中学修学旅行的时候,买过类似的土特产带回家,感觉价格与当时相差无几。
想买吗?荣利子朝翔子手上迅速扫了一眼。到达箱根后,她的举止似乎越发夹杂了戏剧成分,她越来越像个少女了。
——我很好。荣利子好像有点儿紧张,呵呵呵呵。
下车前,翔子已经给贤介发送了三条短信。
之前,翔子向贤介反复解释了志村荣利子的种种异常行为,是因失恋以及工作压力过大引起的轻度神经官能症所致,其实她是个文静贤淑而且待人体贴的人,由于不善与人交际所以几乎没什么朋友,结识自己后便沉迷于这种不曾体味过的同性友情,况且此次旅行荣利子的母亲特意恳求自己一定要结伴同去,但贤介始终不肯点头,最后实在拗不过翔子的软磨硬泡,怀着一丝不安同意了翔子出门旅行,条件是旅途中随时用短信告知在外的情况。
桥本的事情,翔子觉得只要荣利子保持沉默,贤介是不会知道的。不管是好是坏,贤介总会坦然地接受眼前的现实,这样毫无心机的丈夫怎么会捕捉到日常生活中一点一滴的阴影,从而去发掘事情的真相呢?
出了车站,道路两旁搭建着连廊,连廊下是架着热气腾腾的蒸笼的饮食摊和售卖各种手工艺品的铺子。荣利子事先通过导游手册查阅得知的手打荞麦面铺子在靠边的位置,拉开陈旧的木格子门,一股鲣鱼干烧煮的暖烘烘的汤汁味道迎面扑来,两人在靠墙一侧相对而坐。翔子翻开菜单,目光立即停留在她最喜欢的鲱鱼荞麦面上。荣利子则纠结了许久,才点了一笼屉天妇罗荞麦面。
对面的荣利子不知在说些什么,翔子只觉得声音越来越远,最后融入端上来的面碗腾起的热气中,一同散去。
翔子一边吃着面条,一边胡思乱想起来。大概就应该是这样子的吧,这世上很多看上去关系融洽的闺密,同样对对方的话一半听进去一半充耳不闻,时不时对那些毫无兴趣的内容应和一两声,其实就为了和对方一起挨过一段气息并不相通的时光而已。铺子内有一些已经不那么年轻的女性客人,或两人一拨,或几人一堆,不知道是主妇还是恰逢休息日的职场同僚,一男一女的客人一对也没有。
没错,记得桥本也说过:“最近,听说结伴一起去迪士尼乐园的女性闺密游客,远比情侣档多得多呢。”只是当时没往心里去。桥本会和谁一起去呢?
近年来,总感觉女性结伴在公众场合毫不怯生,说起话来粗嗓大声,难道是自己落伍了吗?博客上也有不少人喜欢晒与同性友人的交往,仿佛这能体现出自身的价值,为此人人都拼命装相挣面子,像是场变相的战争一样。
这是为什么?不想孤独地生存的缘故?为了大肆宣扬自己能够与别人心有灵犀、息息相通,还是想提醒自己和社会,自己在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男女之间的恋爱很难一帆风顺,即使顺风顺水最终仍将淹没于庸俗无聊的日常生活中,这一点谁都明白,所以,难道她想死死抱住女性闺密间的友情才是地久天长的这个幻想?
真正息息相通的女性闺密间的友情,世间存在多少呢?翔子不相信有真正的友情,因为她清楚那种表面亲密无间的氛围可以轻而易举地假装出来。
话说回来,这碗鲱鱼荞麦面真是便宜,且没有鱼腥味,面的嚼劲也刚刚好,很合翔子的胃口。接下来到了旅馆,估计荣利子也一定会尽量在自己的心理范围内,挑最好的东西,让自己充分享受口腹之乐。对于荣利子的精心准备,翔子既没有些许谢意,也不觉得腻烦,反而心安理得了。她喝下微辣的面汤,从喉咙直到胃有一股爽爽的灼热感觉,她太喜欢这种口味了。
渐渐地,心理变得越来越平常,翔子对此感到困惑。她吞咽下一口带着鱼味的嗳气。从车窗望见的建筑物此刻似乎变矮了,视线中的绿色越来越多。蓦地感觉,自己和身旁这个女人的关系也变得模糊了,好像不是被胁迫出来旅行的,而是自己主动登上摇摇晃晃的列车的。
我是不是和谁都合得来啊?——和桥本君也好,和自己丈夫也好,和所有之前交往过的男性也好,不管对方是什么样的人,我本性中最核心的部分都不会改变,依旧我行我素地走着自己的人生之路,即使和荣利子这样的女人在一块儿,也能够保持平常的心态,以冷静的目光看待一切。我不会被任何人扰乱,换句话说,谁和我在一起都无所谓,大概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到最后别人都会离我而去吧?
为了打消忽然冒出来的怪念头,翔子拿起七味粉 (2) 瓶子,往面汤里使劲儿倒了许多。
不是的啊,至少贤介就不是,唯一不可能的就是失去丈夫。虽然自己身上确实有不少毛病,但还不至于让贤介无法忍受,和眼前这个变态的女人比起来,自己绝对处在一个安全的位置。
“哎呀,这可怎么办?忘记拍张鲱鱼荞麦面的照片放到博客里去了!”
翔子抬起头,只见荣利子两手捧着手机,满脸歉意的表情。她面前是刚刚端上来的放在笼屉上的天妇罗荞麦面,再低头看自己面前,一大碗鲱鱼荞麦面几乎已经见底。
“没事的,我已经差不多吃光了,你放一张你的照片吧。”
“可是这样一来,感觉好像‘大比目鱼’吃的是天妇罗荞麦面……不是不对了吗?”荣利子歪着脑袋,皱起眉头,看样子不想折中。
翔子忽然想到,这个人一点儿也不会耍点儿小机灵,或者敷衍了事什么的,估计从来也没有翘班出来旅行过吧。
“不要紧的,天妇罗我也喜欢,就写成我吃的是天妇罗荞麦面好了。”
被她这么说,荣利子这才甩动头发点了点头,调整笼屉的位置,又拿起筷子夹住炸大虾的尾巴,挪动一下角度,开始了拍照的准备。看着荣利子神情紧张地举起手机,变换角度反复认真拍摄的样子,翔子由衷地感到竟有几分可爱。
鲱鱼荞麦面仿佛舒缓了翔子的神经。
得设法和她说说话套套近乎,翔子打算投其所好找个话题。可是,不知道——她根本不知道荣利子有什么爱好,准确地说,她对荣利子的一切都不清楚,这让她有种好像抬头就触到天花板的挫折感。
“呃……荣利子,最近在看什么电视剧吗?我现在迷上了星期四晚上十点钟的电视连续剧哪……”
这是由当下人气明星主演的一部爱情喜剧,描写一个任性而又傲慢的富家小姐同父亲下属的儿子未婚同居,虽然关系冷淡,在人前却不得不假装恩爱,故事情节拖沓,但是演员阵容夺人眼球,加上女演员的时装让人眼花缭乱,翔子和贤介每星期都追剧追得乐此不疲、欲罢不能。
终于拍完照正得意扬扬地查看着照片文件夹的荣利子,听到翔子的话,不禁欢喜地扬起脸,望着翔子:“那部电视剧?你在博客上推荐过之后看过一集,嗯……”
“哎,不好看吗?”
荣利子稍显为难地答道:“也不是不好看,就是和主人公缺少共鸣。”
“共鸣?”
“是啊,缺少共鸣所以就没法沉浸其中了呀。”
对此种轻松滑稽的喜剧节目,她竟然以这样的尺度来衡量,翔子一时不知所措,不由得也试着咀嚼起这截然不同的观感,宛如嘴里含进一颗吃不惯的糖果似的。
荣利子一下子话多起来了:“你想啊,那么年轻又漂亮的女主人公,硬把自己代入进去,根本就是做不到的嘛。再说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和一个自己不喜欢的男人一起生活,然后又假装被绑架,观众会怎么想?把观众都当傻子啊?给周围的人造成多少麻烦,自己却浑然不觉,这种女人我实在不敢恭维,我会有一种天然的生理排斥。反正这部连续剧,我看了就是产生不出共鸣,编得也太可笑了……”
仿佛堤坝决了口似的,荣利子滔滔不绝地一口气说了一长串,翔子根本插不上嘴。
看来,荣利子不是以有趣或无趣这个尺度来评判事物的。
翔子感觉自己似乎触碰到了荣利子复杂内在的一个侧面,装满暖暖的荞麦面的胃有点儿沉重起来。不光是看电视剧,荣利子还会将自己的尺子带到现实世界中,带到工作中,对每件事情一一勘测,如果达不到自己心目中的标准就无法接受。其实和自己的想法或初衷不一致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原本是想找个共同话题套套近乎,不承想画风一变去分析她的一举一动了。
以她这样的性格,成天死死盯住自己的博客也就不会让人难以理解了,而自从自己博客的风格有所转变之后,荣利子非但没有弃之而去,反而盯得更紧,甚至做出匿名攻击的举动。荣利子身上疾恶如仇、容不下半点儿异类因子、自己将自己圈入孤独窘境的性格,无论如何得帮她纠正过来,这倒是对翔子的一个严峻考验。翔子若是主动往前走出一步会怎么样?荣利子是个只肯正视自己希望看见的事物的人,所以她不需要与别人对话沟通,甚至期望一辈子就独自只看到想看的事物吧,说不定她生来就不需要朋友,但只有她自己不清楚这点,假如点醒她,她一定会活得更加快活。
“翔子,你喜欢这种乱七八糟的电视剧啊?你和这种任性的女人有同感?哇,好受打击,你把我对你的美好印象破坏了。”
说罢,荣利子非常夸张地将眉头皱成个“八”字,同时弓下身子,在翔子肩头轻轻拍了下。明明已经不想再提这个话题了,可荣利子却好像特别来劲儿。
“那种任性、浅薄又得意忘形的女人,简直叫人受不了,我见了就恨不得揪住她‘噼噼啪啪’狠狠扇她一顿来教训她。哦,你看我这副德行好像大姐大的样子吧,其实我是心里想的如果不说出来就憋得难受啊。”
荣利子神采飞扬地说着,还挥手在空中比画,做出钩住脖颈、狠扇耳光的动作,不小心碰倒了七味粉瓶子,顿时一股香气散发开来。荣利子耸耸肩,赶快将瓶子立起,视线却不经意地飘向了隔壁餐桌,邻桌是四位中年妇女,各自点了不同口味的荞麦面,此刻正在专心而心满意足地品味着,丝毫没有留意这边。荣利子收回视线,继续抨击起电视剧来。翔子不禁冒出汗来,仿佛自己看了不该看的东西,感觉比当众做砸了某件事情还要难为情。从荣利子的立场来讲,这无疑是一幕与好友投入地议论着某部电视连续剧以至兴奋不已,差一点儿失态的情景,在旁人眼里,这是一对关系密切的闺密。没错,荣利子所追求的,并不是朋友甚至闺密,而是“拥有闺密的自我”,这才是她苦追不舍的东西。
“是嘛,共鸣很重要啊。”
“每个人都是这样呀,没什么奇怪吧?”
“不奇怪。不过,照你这么说的话,你最初是怎么阅读起我的博客来的呢?我和你显然完全不一样啊。”
翔子低头看着已经空空如也的面碗,情不自禁地冒出这么一句。
荣利子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举起筷子夹起早已凉了的天妇罗,塞入口中。“哎呀,一样的,你和我是同一类人呀。性格和兴趣爱好虽然截然相反,但是本性是一样的,所以我一开始就觉得我们能成为好朋友呢,只不过你还没意识到,其实你和我就是同类人,我读了你的博客就知道了。我一直在想啊,如果我们两个相互鼓励、相互帮助的话,一定会所向无敌的。”
“所向无敌……”翔子煞风景地反问道,“哦,是打算跟某个邪恶组织抗争吗?”
“我想我们应该抗争!”荣利子吸着面条,等到面条咽下后,一脸认真地回答道,“我和你经常这么聊聊天,一起做些共同喜欢的事情,积蓄起能量,然后和某些拥有巨大势力的东西正面相向,和它抗争!”
“啊,什么东西?”
“我想是挑动我们竞争的东西吧。”
“挑动我们……竞争的东西?”
翔子歪着头,不明白荣利子说的究竟是什么。
荣利子双手拿住筷子,然后轻轻放下:“不光是维多利亚湖,日本各地的湖泊河流也一样,由于外来生物的无序投放,原有的生态系统被破坏,这样一来,为了确保栖息地、食物还有繁殖,生物之间就不可避免地要发生激烈的竞争,这种竞争永远都不会停歇,除非有的种群不断衰退直至灭亡,结果就是催生出某种庞然怪物来。所以说是外来物种挑动了人和人之间的竞争,而不是因为想竞争才去竞争的,庞然怪物本身也是可悲的。女人和女人之间的所有问题跟这个是同样的道理,女人难以和谐相处啦,做事拖泥带水不爽快啦,互相嫉妒、暗斗啦等,自古以来就有了这样的定论对吧?我进公司后,经常受到男同事的歧视和欺负,什么女人又愚蠢又缺少协调性,不知不觉我也开始这样认为了,所以我想努力证明自己和普通的女性不一样,我要把自己锻炼成更强、更超然、做事干脆爽利、不计较的合理主义者,好让男同事们认可我,对我平等相待……回过头来想想,我为什么要扼杀自己的天性呢?之所以会看不惯女人之间的那种亲密关系,全都是因为男人强加给女人的观念啊,或者说是女人站在男人的立场来看问题。事实上,有人就愿意看到女人和女人互相竞争、互相受到伤害,那样他们会觉得高兴、痛快,觉得自己的社会地位得到了证明,女人结没结婚、长得漂不漂亮、有没有孩子……为了这些无关紧要的差别而互相紧张对立,不管怎么努力都无法产生共鸣,这一切并不是我们女人想要的,而是有人硬生生地把所谓的社会标准贴在我们身上,硬要我们去适应这个标准,硬要女人之间互相嫉妒、互相争斗。”
翔子猛然想起了贤介,似乎就是在他说过女人很可怕这类话之后,自己突然觉得荣利子的举动可怕起来,想要躲避她。现在想来,如果不是当初一下子和她拉开距离的话,她可能也不会变成后来那样失控。
紧接着,花井里子的言行也浮现在脑海,尤其是她得意扬扬、隔岸观火似的从旁看着一众妈妈博主微妙复杂的关系的那张面孔。仔细想想,这些人原本只是普普通通的主妇博主,之所以会形成互相评头论足、互相竞争的关系,还不是因为花井里子发掘了她们并让她们一个个走出家庭,卷入这个复杂的圈子,在杂志上设立排行榜,使得读者对每位主妇博主的优劣和知名度一目了然。并且,她还会将各种闲言碎语转述给主妇博主,进一步煽动她们去竞争。在工厂工作的时候,职场氛围紧张,让人压抑得喘不过气来,现在想想不仅仅是销售指标导致的,区域经理的偏袒、来自百货商店按照各人贡献度分出优劣的客户评价,应该才是最直接的导火索。
荣利子一边思索一边继续不急不缓地说着,她的神情好像透着一种智慧:“那些人肯定是害怕女人团结起来……估计就是这么回事。在不需要性和力量的地方,也就是他们无法触及的地方,一群互相信任、充满自信的女人,这是他们非常害怕的,他们会觉得自己的优势无法展露了,觉得一直以来运用男人之力指点江山、克服孤独、不敢逾越半点儿规矩的女人的所作所为似乎全被推翻了。”
虽然荣利子说的尽是抽象的事情,但是翔子觉得一下子全听明白了,这让她自己都感到吃惊,不光听明白了,而且非常赞同。可以说,自己正是厌恶荣利子所说的那种残酷竞争,才选择了现在的生活方式。为了彻底摒弃那种让人讨厌的竞争,女人之间就必须互相加深理解、携手共进,这个道理是显而易见的。
然而,尽管理性上已经完全认同,但是真的要伸出手去握住眼前这只手,翔子还是拿不定主意。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是,在翔子迄今为止的记忆中,从来没有与同性在一起而能放松自我的经历,加上和志村荣利子接触下来并没有带来愉悦,反倒是和男人在一起令她感觉轻松。当然,待在贤介身边是最轻松愉悦的。翔子觉得,像自己这样一无长处的女人,假如对方不能呵护自己、保护自己,那么自己不可能爱上对方,所以指望和别人构筑起完全平等的关系也就不可能了。翔子追求的是,与久居东京、对这个都市熟悉,同时又和自己有着不同价值观的女性进行轻松从容的交流。什么男人不男人,什么抗争不抗争,她完全不关心。她不由得想念贤介,如果和贤介一同来到这样的地方旅行,该多么轻松、多么舒快啊!
“嗯,你的觉悟很高啊。”
翔子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说道,不承想荣利子仿佛受到伤害似的,低头只顾吃面不说话了。她一定对自己非常失望吧。没关系,我无能,我没有大志,做不了志向远大的你的同志。翔子无声无息地降落在被各种暗斗包围着的小小世界,等着荣利子吃完她的荞麦面。
走出荞麦面铺子,直接奔向位于河边的旅馆。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西斜了。为了尽量减少和荣利子在一起的时间,翔子故意提议将出发时间延后,现在,全程的四分之一即将挨过去。翔子既感到稍稍松了口气,同时又觉得,好不容易来趟箱根,这样子岂不是纯粹在消磨时间吗?这都要怪自己,照这样子下去,青春和体力渐渐没了,却什么也没有留下。就在这一瞬间,她猛地涌起一个念头:好想要个孩子。真想和贤介生个孩子,一家三口来这样的旅游胜地好好放松地玩上一玩,领着肌肤嫩滑的孩子到处转转,和贤介在一旁看着孩子对所有景象有种新鲜感的样子,那该多幸福啊!想到这里,养育孩子的艰困似乎也不怎么可怕了。虽然自己没有体验到家庭的快乐,但一定要给孩子一个和和睦睦的家,夫妇二人轻松悠闲地陪伴孩子,这是一种使命。有了孩子,自己慵懒无聊的人生也一定会彻底改观。翔子从未像现在这样,从心底深处对自己产生强烈的厌恶。
从通往旅馆正门的桥上向下面的河水望去,水底的石子也看得一清二楚。视线追着水流缓缓漾动,脑海里想起了家乡那条将镇子一分为二的河。这澄澈而从容的河水中,会不会也像荣利子说的,正上演着惨烈的生存竞争呢?
身旁的荣利子探出身子,不失时机地拍起水面的照片来。大概是受快门的“咔嚓”声影响,翔子无法集中注意力欣赏景致,看着无论见到什么都一心只想着收集博客素材的荣利子,翔子心里有些不快,想到贤介以前站在自己身旁一定也是这种心情,又不由得替自己感到羞愧。看来被荣利子夺去了博客主宰权反倒是件好事呢。干脆将博客丢给她去打理好了,自己和贤介坚定地去追求应该属于自己的生活。这场旅行快点儿结束吧。
总算踏入旅馆了。宽敞的大堂内是一个巨大的通风井,向上可以一直望到七楼。翔子跟在荣利子身后走在红色的地毯上,荣利子到前台办好了入住手续,女服务员领着她们走进电梯。电梯玻璃上花里胡哨地挂满了小灯球,服务员将她们领到位于三楼的客房。虽然旅馆的外观看着既洋气又现代,但是客房内却别有一种乡土气息。客房是铺着榻榻米的日式房间,矮桌上摆放着温泉旅馆特意为游客准备的小点心,房间一隅整齐地叠放着印有可爱的蝴蝶图案的浴衣,上面是用发圈束扎起来的乳液和化妆水等成套沐浴用品。或许是因为价格低廉,住宿客人似乎以学生居多。敞亮的屋内只剩下翔子和荣利子两人,彼此之间的呼吸声都能听到,翔子感到呼吸有点儿沉重。此时的沉默尤其难忍。
“哎,既然到了这里,不如先去泡温泉吧?这会儿人应该比较少。”一放下行李,荣利子便轻快地说道。
“我想在浴室里洗个温泉浴,你自己去吧!”翔子不假思索地说出早已准备好的应答,她不想脱得光光的,更不想让荣利子看见自己光光的身子。
“啊?不一块儿泡吗?你是说真的?来到箱根居然不泡温泉,简直叫人难以相信啊!”
看到荣利子不知所措的样子,翔子忍不住想笑。这个人虽说精明能干,可是遇到出乎意料的事情,竟然一下子变得六神无主,陷入混乱。假如存心捉弄她的话,事先设计几个节目整一整她,那和她待在一块儿倒也不至于痛苦了。干脆注册一个博客叫“让人受不了的OL·E小姐观察日记”,将她滑稽可笑的一举一动曝光给读者,这样一来就不觉得浪费时间了——翔子开始漫无边际地想象起来。
“我还以为你会和我一块儿泡温泉呢,之前就是这样计划的,为了这个还做了不少准备……”
“抱歉,我刚好是生理期。”翔子不容分说地将话挡了回去。自然,她撒了个谎。
“你用卫生棉条不就行了吗?我带着呢,早想到可能会碰上这种事情。”
翔子没忍住终于笑了出来。这会儿飘入耳朵里的话,巴不得能够再逼出去。
“哦,不好意思,卫生棉条太可怕了,我从来就不用。”
荣利子鼓起腮帮子,眼泪几乎要溢出来了。翔子突然感到一阵恐惧,仿佛荣利子会猛地扑上来将自己压倒似的。这个人到底是女人还是男人啊?以前觉得她很纤瘦、很柔弱,不知怎么的好像变得越来越健壮了,大概是心理作用,就觉得她比刚认识的时候高大了一圈。
“那个,感觉会痛……”
“一点儿也不痛啊!你已经是结过婚的人了,还装什么天真呀,又不是高中生,不要发嗲啦!”
荣利子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像是粉笔在玻璃黑板上摩擦出的“吱吱”声,随即从挎包中取出棉条盒,举在手上给翔子看。她的形体动作让人联想到居住在热带雨林深处的原始部落自远古流传下来的舞蹈,仿佛巫女在威吓外来的入侵者。
“现在都做得十分便利呢,我来教你怎么用吧。”
这女人不是真的吧?翔子不禁哑然,发愣地看着荣利子,真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人和先前说没有男人的女性世界如何重要的人是同一个人,在她身上智慧和愚蠢仿佛交叉在了一起,散发出一种不祥的气息。
“好啦好啦,还是我自己来吧。等一下,我和你一块儿去温泉。”
翔子说着无奈地从她手上接过一个卫生棉条,躲进洗手间,关上门,并且反复确认是不是上了锁,然后将棉条丢入垃圾桶,一屁股坐在便座上,两手抱头,待了许久。
荣利子在洗手间外等着。翔子出来后冲荣利子勉强地微微一笑,说了句:“嗯,是不痛,谢谢啦!”两人便拿上浴衣走出房间。她们来到大堂,再乘连通地下的自动扶梯,下了楼梯来到温泉大浴场,挑起帘子进到里面。
“哇!现在就我们两个,简直就像包场!”
更衣室门口的水泥地上看不到一双拖鞋,荣利子高兴地叫了起来。
一进更衣室,荣利子立刻动作麻利地开始脱衣服,撩起针织衫,露出雪白的肌肤,脂肪丰满的腹部和肚脐也露了出来。翔子赶紧将视线移开。荣利子赤裸着身体,朝通向浴场的玻璃门走去,消失在蒙蒙雾气中。等荣利子走开,翔子才开始慢吞吞地脱衣服。
两腿之间没有棉线,荣利子一下子就能发现自己并没有使用卫生棉条,于是翔子便夹紧双腿一扭一扭地向浴场走去,由于两条腿的摩擦作用,感觉下身私密处痒痒的,渐渐张开,随即大腿内侧一阵麻酥酥的,翔子觉得,似乎是荣利子用一双看不见的手在抚弄自己。拉开沾满雾气的玻璃门,身体轻飘飘地浸入温泉。荣利子说得没错,整个大浴场就自己和荣利子两人,此时的荣利子背朝自己,正在冲洗身子。透过一侧的大玻璃窗,可以看到外面的群山;浴场很开阔,池子里的温泉水平静而透明,仿佛一面大镜子。翔子坐在椅子上,打开水龙头往身上淋水,随着水声,热乎乎的温泉水顺着脊背往下流淌。回头望了望,荣利子竟然已扑进温泉池子,向池中间走去,她的身边划出无数道波纹,向整个池子扩散开去。
“哇,太舒服了!”
荣利子眯起眼睛说着,翻了个身,在水中以蛙泳姿势游起来。半张侧脸露出水面,打湿的头发胡乱贴在额头和脸上,两腿曲着向后蹬,屁股像个桃子似的从中间裂开,几撮阴毛在水中漂动。翔子看得一下子头晕目眩。
“不要游了吧,会有人来的。”
翔子好不容易憋出这一句,再也没有其他话好说。这个女人真的是毕业于一流大学的高才生?真的在国内一流贸易公司工作?对别人异常严苛,成天将“不够努力”挂在嘴边,而私底下,只要自己高兴就可以完全不顾他人的感觉,这到底算什么呀?
“干吗不游,什么人都没有呀,为什么不可以游?”荣利子满不在乎地说道。
“不要那么说好不好?三十岁的人了,再说,正常人哪有在温泉池子里游泳的?”翔子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较真起来。怎样才能让这女人明白啊?不可理喻,讨厌。该怎么做才能将自己这理所当然的感受告诉她呢?同时,又不想让她被吓到。
“和闺密一起玩才这样嘛,不然和一个人有什么区别啊?你不想下来放松一下、游一会儿,在温泉池子里稍稍感受一下无拘无束放飞的感觉?”荣利子换了个姿势,开始在水面上仰泳,脸朝着天花板发问道。露出水面的阴毛,挂着水滴,折射出无数波光。她的乳头又细又长,颜色就像牛奶咖啡一样。“光着身子游泳好舒服啊,感觉特别自由,想想我们平时是怎样被迫忍受着的。”
漂浮在池子中的白生生的裸体,仿佛一株巨大的芦笋,非但没有一丝性感,反而给人恐怖的感觉。翔子相信,不管是童贞少年,还是好色的中年大叔,绝不会被这个女人激起半点儿兴奋。翔子此刻感觉荣利子仿佛一个巨型女婴,滚圆蓬松的身体上忽然安上一对乳房和几撮阴毛,让人不寒而栗。
对,她是个巨婴,不是成年人,因为她想游就游,什么也不多想。
翔子将涌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在池子角落慢慢下到水里,双手抱胸,缩着身子,像是在遮掩自己似的。
你说的话我明白,可你毕竟不是个小女孩了呀。
不知在东京怎么样,但在这种乡下小地方,这把年纪已经称得上大婶了啊。是不是一直被父母宠惯了,以至忘掉了自己的年龄?或者仅仅一次人际关系的挫折让她至今还无法走出困境?她这样任由自己的本性行事,显得多么离奇反常,给别人留下多么厌嫌的感受!为什么自己一点儿都不明白呢?如果独自这样做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捎带上一个旅伴呢?哦,对了,旅伴,荣利子追求的正是一同前往疯狂世界的旅伴,所以没有人愿意陪在她身边。
照这样和她一起待下去,毫无疑问,自己也会疯掉的。好不容易逃出父亲的控制,没想到竟又出现了这么个女人。这时候,荣利子划开水波,朝翔子游来,游到身旁停下,眼睛直直地盯着翔子的肌肤看。
“翔子,你的手肘和脚后跟真干净,溜滑滑的,看上去跟个小孩一样,你是怎么保养的啊?”
“没怎么保养。”
这家旅馆引以为傲的是这儿的温泉水质柔和,还带着一股香气,可是翔子一点儿也没感受到,她只想甩掉荣利子,从这儿逃脱。
“咦,你怎么会没有角质老化……”
即使是青春期,翔子脸上也没有冒出过粉刺,鼻翼也没有出现过黑头,甚至没怎么掏过耳屎,翔子还曾为此觉得不可思议呢。小时候,替父亲掏耳朵、抠鼻翼的黑头,觉得很好玩,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不再触碰父亲了,父亲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触碰自己的?
“我从小皮肤就这样。”
“我有时要是忘记了抹乳液,皮肤马上就会干得不得了,摸上去很粗糙。真羡慕你啊。喏,你摸摸看,是不是像男人的一样?”
荣利子拉过翔子的手,让她摸自己的手肘——被温泉水泡过的手肘,并不觉得特别粗硬。翔子觉得自己仿佛被当成了一场假想恋爱中的女主角,感觉很糟,于是她提高声音,换了话题:“荣利子,你父母是什么样的人啊?”
假如能够从荣利子口中得知有关她的家庭环境以及幼年期阴影的形成,就可以加深一些对她的了解。
“他们从小对我管教很严……我觉得我父母是好人,我爱他们。”
荣利子的双颊微微泛红,那模样看上去很可爱。
“母亲性情开朗,话很多,不过性格有点儿懦弱;父亲沉默寡言,有时候你都分不清他到底在不在家。他们作为一对夫妇倒也蛮般配的。我嘛,说起来还是和父亲更亲近一点儿,经常和他一块儿说说话,聊聊公司的事情什么的。母亲做菜特别拿手。我读大学还有就职都是父母帮我一起出主意,给了我很大帮助。下次要不要见见他们?”
翔子差一点儿点头答应了。她很自然地想:进入荣利子的家庭亲眼看看也好,肯定不会像自己的娘家那样乱作一团,荣利子的家肯定都收拾得干净整齐,屋子里散发着怡人的气息,还有荣利子的母亲亲手制作的蛋糕,以及琥珀色的红茶——自己一定会受到热情的款待。
走在夜路上,只要看到家中亮着那盏灯,平静的心情立刻被打乱,感觉胃里一阵收紧,这种感受荣利子一定从来没有体验过。她根本不知道包围着她的生活环境乱七八糟是种什么感受。假如真的如此,那对她的认识就像钟摆一样,开始摇摆不停了。
有时候,翔子会笑着想,荣利子真是个从小被宠爱着长大的富家小姐,却并没有想过嘲笑她的家庭背景,她甚至觉得荣利子的父母无疑是有着良好修养的人,他们为女儿的生活缺少安定而担忧,就是现在,也一定在关心女儿和朋友一起外出旅行是不是快乐。她大概生来就拙于处理人际关系吧?翔子不由得对荣利子产生了些许同情,尝试着去探视荣利子内心深处的黑暗空洞。谁的心里没有一点儿不满或者缺憾?只不过程度有所不同而已。至于荣利子,因为总也找不到与人交往和共处的好方法,最终造成内心的黑暗空洞越来越大,越来越难以填补,应该就是这样的吧?自己或者其他任何人,哪怕只需一个小小的契机,就有可能变成荣利子。想到这里,翔子的心情格外沉重,烦闷不已,恨不得抛开一切,什么都不去想。人生在世,谁能说自己不是个滑稽而凄苦的存在呢?
唉,什么都不要去想了。
但至少有一点让翔子觉得傲慢且开心,就是所有不幸的事情都是荣利子这个女人惹的祸。翔子搓着胳膊和大腿,慢慢地将身体沉入温泉池中。
对父亲,现在又多了一分理解。父亲之所以那样成天慵懒无趣浑浑噩噩地过日子,应该说是放弃了他应肩负的责任,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将之归咎于家庭,所以家里人都不愿意接近父亲,因为他毫无责任感。父亲长什么样?翔子已经记不清了,她甚至不记得有多长时间没见过父亲了。
为什么会和这个女人跑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来,光着身子待在一起?自己究竟是谁?来自哪里?不知不觉中,自己的存在感越来越稀薄、越来越模糊,所以她才那么讨厌旅行,因为忽然间意识到自己即将模糊至消失,而不是因为懒得做各种准备以及不想旅途中忍受空虚无聊。
见翔子沉默不语,荣利子似乎有点儿无趣,于是又开始在池中游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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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青奴:又称竹夫人,古时一种消暑的器具。用光滑精细的竹皮编制成圆柱形的竹笼,置于床席间,竹笼四周的空隙能吸收汗水,还可加入薄荷叶、栀子花等鲜花香草,具有清神怡情的效果。——译者注
(2) 七味粉:将辣椒捣成粉末后加入花椒、芝麻、陈皮、火麻仁、紫苏、油菜籽和青海苔等制成的餐桌用调味品。——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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