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了?一点儿都没吃啊。”

语带尖刻的话一出口,荣利子自己也感到吃惊,稍稍迟疑了一下。谁知这样一来,强压在心头的怒气更是一发不可收拾,于是干脆不客气地指责起来。

“胃还是感觉不舒服?不是叫你放松下来好好休息一下嘛,结果倒好,一点儿都没恢复呀。之前我就一直觉得,你的自我管理能力也太差劲儿了吧?”

按照约定,两人在之前聚餐的家庭餐厅碰面。荣利子满心期待着今晚重现之前那温暖的氛围,可翔子依旧是一副冷冷的面孔,不由得令荣利子难掩内心的不满。餐厅播放的全无半点儿烘托效果的背景音乐、挂在翔子身后的墙上的模仿康定斯基的绘画所使用的蹩脚俗气的色彩,这一切全都让荣利子感觉难以忍受。

“抱歉……”

“之前不是说过吗?‘抱歉’这个词是禁语!”

荣利子终于忍不住吼了起来,她向前探出身去,不料胳膊碰到了冻糕杯子,杯子倒了,幸好一大杯水果冻糕已经吃得差不多,但是杯底溶掉了的冰激凌还是洒出来了,餐桌上顿时出现一幅散发着香草气味的白色大陆地图。荣利子拿起纸巾,手忙脚乱地擦拭着桌上的冰激凌渍,这时翔子看着她,冷不丁冒出来一句:“……博客的排名掉下来了是不是?”

荣利子吃了一惊,动作停住了。手上的纸巾吸满了冰激凌,膨胀开来。

荣利子替“大比目鱼”代笔写博客整整一星期了,尽管她努力地想准确再现翔子的文章中那股子特有味道,但是根据某网站发布的主妇博客排行榜,排名持续下滑,今天竟然掉出了排名。以前,站在读者的立场上可以毫不客气地批评指责,可是一旦站在作者的立场,荣利子才知道要写出一篇原创博文是一件多么难的事情,写什么都担心是不是与过去的文章雷同,或是不是远离了“大比目鱼”的风格,以至每每下笔都要踌躇好一会儿,反反复复改了又改,最终写出来的文章仍给人稀松平常、毫无特色的感觉,从读者的角度来看无非是“炒冷饭”,难怪丢失了不少粉丝。

“哎,这不是你的问题,所以你不用往心里去,就是读者对我厌烦了。”

出乎意料,翔子一点儿也没有悲观,她取出一支香烟点上了火,双唇夹住烟头但很快又松开,将烟搁在烟灰缸沿上,手指随意地夹着。

“像我这种甘于过杂乱无章懒人生活的人生态度,一开始人们会觉得新鲜,所以喜欢读,但我这个人说到底还是很保守的,又没有突出的个性,绝对不可能彻底颠覆大多数人心目中的价值观念,读得多了,发现缺少刺激,自然就厌烦不想读了。”

“那就想办法让读者不厌烦呀,我们一起来想办法。”

“没用的,如果加入创作成分那就不是博客了。这大概就像是潮起潮落吧,正常。”

翔子说话的语气仿佛在讲述别人的事情,荣利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怎么能做事这样不坚持呢?是根本就没有这种意识?荣利子一来觉得不可接受,二来又觉得很让自己羡慕。对于这样与自己格格不入的人,自己干脆放弃,不再去管她,如果能做到这样,自己的人生才会快乐呢。

“你想把博客关掉?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真的这样想?”

“嗯……我想……是差不多了。一开始纯是出于兴趣,谁知越来越难以收手,我自己也迷茫了,怎么说呢?好像是被看不见的不特定的许多人消费,这种感受我实在不习惯,我不适合干这个。”

什么叫妇人之见……荣利子咂了一下舌,差点儿站起来将椅子一脚踹飞。既然这样,那就以自己的名字搞创作,被人消费怎么了,很正常呀,绞尽脑汁也很正常,劳心劳力也很正常,甚至有时候因愧疚和孤独而恨不得想去死,也是很正常的,这就是一种社会耕耘。像翔子这样毫无上进心的本性,究竟怎样才能给她纠正过来呢?将她摔倒在地,然后掐住她的脖颈,她是不是会洗心革面呢?荣利子觉得自己有权利这样做,因为自己是她的粉丝代表,从一开始便疯狂地支持她。抑制不住的愤懑使得荣利子大腿内侧几乎抽筋。

“啊?你傻啦?这么做你不觉得可惜吗?把博客文章集结起来出单行本,这种美事上哪里去找?很多人做梦都在想。你太任性了!你有没有觉得这样做的话对不起一直以来支持你的读者?”

“任性也好,不配做一个社会人也好,就算做得不对又怎么样?为什么凡事都必须做得对呢?我不想重新踏入社会,也不想做任何事情。那些人说是读者,还不是分文不付把博文拿来读着消磨时间吗?我和他们又不认识,见都没见过,什么叫支持?假如我遇到麻烦,他们不会为我做任何事情,所以管他呢。”

翔子不紧不慢地一口气说了这么长一串,对她而言,这还是第一次。荣利子一时语塞,张口结舌不知该说什么好。

翔子望向荣利子,继续说道:“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别人乐意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的,特别是女人,所以我才结交不到朋友吧。但是,现在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就是我和我丈夫共同的生活,这是我最近才开始意识到的,我不想再把我的私生活一点一点切开来晒给别人看……”

语气十分淡然,但翔子的意志却明显让人感到不可动摇。荣利子紧咬嘴唇,她觉得眼前的一扇窗户被人关上了。那个无趣、平庸的小个子男人到底有什么好?荣利子真想一句话甩过去质问得翔子无地自容,然而她心里十分清楚,不管说什么,翔子和她丈夫之间那种纽带关系是无法割断的。现在她觉得,切切实实拥有一个男人的翔子仿佛地平线一样,距离自己是那样遥远,自己虽然擅长分析和把握男人的需求,并用自己的所有物或工作表现去赢得对方的评价,但从没有拥有过一个男人,自己只有翔子,而翔子却切切实实地拥有着另一个人,这是多么无耻的背叛!

“不要说了!和比自己小的男人在公共场所亲嘴……你这种女人,现在居然想扮演贤惠妻子的角色!”

荣利子将擦拭过冰激凌污渍的纸巾粗暴地丢入杯子,随后双眼圆睁地瞪着翔子。翔子的脸颊微微抽搐了一下,但她仍然用稍微颤抖的声音平静地回答道:“没错……我知道,你这会儿的感受一定是:岂有此理!可是,每个人都有适合自己的场所对吧?我觉得像荣利子你这么优秀的人才,把你的才能用到博客上去实在是太不值了……你真的不想回公司上班啦?一直这么休假下去,谁知道位子还在不在呢?”

“啊?你真想就这么把博客关掉?”

荣利子的眼眶里噙满了泪水。她很清楚,职场就是这么回事,能替代自己的人多的是,员工患上抑郁症离职,整个公司不会受到任何影响,可以照常经营下去,但是翔子的闺密却只有自己才能够胜任。关闭博客不单单是翔子一个人的问题,因为博客的存在,两人才得以相遇相识,博客就是翔子和自己的一段共同历史,就像两人共有的女儿一样,所以她不能容忍翔子这么轻巧地就将博客埋葬掉。可是口舌费尽,翔子怎么就不明白这个道理呢?

“我们……荣利子,你现在是不是根本感受不到和我的共鸣?缺少共鸣的东西,对你来说,不管它是什么都是恶的,既然这样,何不就这样结束呢……你就随便我去好了,把你花在我身上的时间用到其他地方去不好吗?”

翔子的语气很冷淡,似乎对荣利子已经厌烦透了,即使做个恶人也要将她从自己的生活中赶走——这态度与之前恋爱结束时男人的态度一模一样。无论如何也要避免这样的结局。荣利子眼眶和鼻子深处一阵发热,喉咙里隐隐作痛。

“哦,翔子,你真不错啊,在一个稍稍与众不同的家庭环境中长大,其实也不坏噢,学历或者工作经历一无是处也没关系,反正都可以归咎于环境和父母亲嘛。这儿只是你的暂住之地,你的家在别处,这个也很好啊。我呢?我所有的责任全在我自己身上,而我除了像现在这样,根本没有其他的人生形式。将一切统统归咎于周围环境,这样子的人生多轻松啊。”

荣利子使劲儿眨着眼睛,不让眼泪落下来,一边说一边从连衣裙的口袋里摸出手机。她心里十分清楚,刚才这番话,是偏见和歧视,是一个受过正规教育的人不可以说出口的。翔子的话没错。她心里想的越来越让人无法捉摸了。她之前尚能理解翔子的内心,现在却是越伸手向前,它逃得越快,两者之间的距离无论做什么都没法缩短。解决之策绝对是有的,可眼下怎么向前方凝视也看不到一点点光明。想到这里,荣利子感觉呼吸困难,就像人在双脚够不到底的泳池中,会踮起脚尖拼命挣扎,将头露出水面一样,此刻她心里暗暗焦急,于是将存在手机文件夹中,此前在水族馆拍到的照片猛地伸到翔子的鼻尖下。

“呵呵,你仔细看一看,无论谁看了马上就知道这是你。我要是把这照片发在你的博客上,只需举手之劳噢。所以,不要龇牙咧嘴地跟我凶,也不要试图规劝我,你只有照我说的去做的份儿!不管怎么样,博客必须继续下去,我一定会让你重新名列前茅的,因为你是我的……”

本来想说“你是我的闺密”,但荣利子忽然闭口没说出来。

自己说的话自相矛盾,如果是闺密的话,就应该畅所欲言地交换意见,这种温煦而自由的氛围不正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吗?眼前这个女人的目光和那时候的圭子一样,这目光意味着对自己的恐惧,以及片刻也不想耽搁、恨不能马上安全地逃离这里的祈望。荣利子提醒自己重新振作起来。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打算尽量用温和的语气说话,但她知道自己的脸颊已经僵硬得快要抽搐了。

“我刚才说话的语气太凶了,是我不对。不过,我是在替你担心啊,也是在为你着想呀……”

话没说完就停住了,因为连自己都感觉到很虚伪,同时也联想起之前将高杉真织激怒的场景。本来一个劲儿地提醒自己,说话要注意,千万不要做恶人,然而,真织怒目而视骂她“酸老太婆”的那一幕仍栩栩如生地浮现了出来。啊,女人和女人之间为什么有那么多话说不得呢?好不容易结交了一个自以为不会背叛自己的朋友,可是……荣利子还是被隔绝于一个狭小而阴冷的空间内。

会话不欢而散。

大约三十分钟后,两人谁也不说话地走出了餐厅。屋外,夜晚的空气冷飕飕的,仿佛在啃噬肌肤一般。当看到锁在围栏上的男式自行车的时候,荣利子低落的情绪一下子又转瞬不见了。

“哇,之前说好了的,你骑车带着我,还记得吧?”

翔子劈开腿一步跨了上去,荣利子赶紧侧着身子坐在后车座上,伸手揽住了她的腰。也许一切都想太多了。“走喽!”荣利子用欢快的声音喊道。上一次就吃惊于翔子的腰那么纤细,这次感觉翔子的腰似乎比上次更细了。夜晚的空气同样干燥,四处一片漆黑,但前一次却感觉一切都像是奇迹。翔子的身体在荣利子环绕的手中上下运动着。

自行车左右摇晃了两下,慢慢骑上了路,在仿佛停滞的空气中缓缓而行,完全没有上次疾驶时带来的快感。

“能不能再骑快点儿?上次……怎么感觉跟上次不一样呢?你再蹬得快一点儿嘛,你没有使劲儿蹬对不对?”上一次,便利店、杂货店等街边光景仿佛一条条光的饰带,倏地一闪而过,夜风吹拂着头发,感觉舒服极了,裙子也鼓胀得圆圆的。

荣利子向翔子一一讲述自己觉得不满和应该加以改善的地方,因为不讲的话,翔子是意识不到的,所以只能坦率地讲出来。翔子没有回答,而是将屁股离开车座,身子站立起来蹬着踏脚板。明明脚下道路平坦,干吗非站起来蹬呀?翔子的脖颈上挂着汗珠。高架桥上的轻轨电车一辆又一辆地将两人远远甩到后面。

“哎,你在用力蹬吗?上一次好像……”

荣利子想给翔子好好鼓一鼓劲儿,于是在她背上轻轻拍了一记,就在这时,自行车剧烈摇晃起来,翔子立即一只脚用力撑住地面想保持平稳,荣利子却失去平衡,从后车座上摔了下来。四周的景象在抖动,夜空上下颠了个个儿,眼帘中是凹凸不平的柏油路面,膝盖和腰部好像磕到了,鼻子也有一点儿发酸。荣利子呻吟着,差点儿哭出来,用手摸了下膝盖外侧,就像被礤床儿 (1) 剐蹭过一样,皮肤翻开了一道道口子,黑暗中仍能感受到有血渗出来了。自小学生以来,从没有摔得如此惨过。

翔子将自行车放倒,小心翼翼地屈膝弯下身子,碰了碰荣利子的肩头:“对不起……没受伤吧?”

“别烦我!不是说过了不许再说对不起什么的吗?!”

翔子讨了个没趣。她伸出手去,荣利子借着力翻过身来坐在地上。荣利子倒吸了一口凉气。翔子两眼紧闭,像个胎儿似的身体蜷缩着,双手抱肘,仿佛在护卫着自己,不让荣利子上前一步。从旁边传来说话声和窃笑声,一对情侣路经这里,一边朝两人觑视,一边讶异地说道:“怎么了,那两个老太婆?”“谁知道啊,好像是同志吧。”

这时候,荣利子突然发现前面一家房产中介的窗玻璃上,映着两人的身影。黑夜里,擦拭得干干净净的玻璃像一面镜子,将两个人映得清清楚楚。荣利子此时才恍然大悟:原来不是翔子纤瘦,而是自己变胖了,不是她没有使劲儿蹬自行车,而是因为自己太重,车子转不动,小巧纤瘦的翔子蹬车载的竟然是一个几乎将她吞噬的满身脂肪、蓬头垢面的巨型女人!和自己想象中的志村荣利子迥然不同。荣利子不由得仔细打量着窗户玻璃上的女人,女人也在打量着她,荣利子举起手在面颊上抚摩了一下,那个丑八怪也跟着抬起白白胖胖的手在脸颊上摸了一把。

什么时候变成这副模样?又胖,又不收拾打扮,是从放长假不用去公司上班开始的?哦,不,应该更早,是沉迷于“大比目鱼”的博客,夜不归宿的时候开始的吧?回想起来,许多细节历历在目,周围人的态度发生明显变化应该就是这个原因。最近一段时间,几乎不怎么照镜子,健身房也不去了,整天宅在家里,母亲准备的三餐似乎难以满足口腹之欲,于是囤积的各种糕点、速泡杯面全都装进了肚子。

一只蚂蚁爬上小腿肚。这种时候,这点儿鸡毛蒜皮的事情竟然还如此敏感。记得小时候,经常和圭子一起去挖蚁穴。顺着蚂蚁的队列找到蚁穴后,两人用竹签伸进去捅,有时候还往蚁穴里灌水玩。真残忍哪。就在这种残酷游戏中,自己不由分说地赢得了操控别人人生的重任,并为此沾沾自喜,暗自品味着个中的滋味。现在仍旧和那时一样。

翔子一直双手抱肘,身体颤抖不停。

为什么不告诉我?!荣利子真想冲着她大吼一声。为什么不早点儿提醒自己?不是还一起去泡的温泉吗?“最近好像胖了”“该减减肥了”这类朋友之间理所当然的提醒,为什么她偏不肯说出口呢?是怕我?不,不,原因恐怕是在于,她——也许她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体形的变化。想到这里,荣利子似乎血液停止了流动。完全有可能。说到底,这个女人对他人从来就没有产生过兴趣,冷血得可怕。

现在终于意识到,和这个女人是不可能做闺密的。我不是让人感到恐惧的人,也不是骚扰狂,是你的朋友——自己已经想尽一切办法,用尽力气坚持不懈地向她解释说明,可越是这样,两人之间的友情越是消失殆尽。今后肯定也一样,再怎么努力也无济于事,距离永远无法缩短。

先前的荣利子和现在的荣利子已经判若两人,窗户玻璃上映出的身影是最有力的证据。就像圭子说的那样,翔子也变了。那一晚的两个人,已经封存于记忆之中,两人合骑一辆自行车带来的气息相通、清新爽快的感受,再也不可能唤回了。

“我算是明白了,我再也不需要你了!”

荣利子生硬地丢出这句话,随后从口袋中掏出手机,打开文件夹,翻到那张照片,踌躇了片刻,还是按下了“删除”键。

“你看着,这照片我替你删除了,这下你放心了吧,回收站里也没有了。”

翔子噙着眼泪,看着荣利子做完这一连串动作,随后两手垂下,小心翼翼地问道:“真的……我可以解脱了吗?”

翔子的表情中满含着希望之光。荣利子第一次看到她如此灿烂的表情,不由得感到阵阵心痛,气都差点儿喘不上来。

“……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回到那个无聊的男人身边去吧……你和我一样,这辈子都不可能真正结交到一个闺密。”

说罢,荣利子站起身,掸了掸裙子,转身走了,以后再也不会和这个女人见面了。她感到自己脸颊上淌着泪水,今后又得独自面对人生了。脚下的柏油路,毫无表情地一直通往自己出生的那个家。

“谢谢你!”翔子啜泣着在背后喊道。

夜色深沉,高架桥下黑漆漆一片,仿佛通向无数个异次元的世界。荣利子咬紧牙,暗暗叮嘱自己,绝不能回过头去。她就这样踩着柏油路面,一路走去。一辆轻轨电车从后面越过她呼啸而去,她感觉明亮的车窗里,似乎有个少女穿着自己母校的校服。

* * *

(1)  礤床儿:用来将瓜、萝卜等擦成丝的器具,通常为金属片,片上凿有许多窟窿,使翘起的鳞状部分成为薄刃片。——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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