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八点二十分,得马上赶去医院了。通往医院的巴士每小时只有一班,要是错过这一班,只好眼巴巴望着屋后的荒山再等下一班了。要说疲劳和悲凉,其实一种无助和无奈的感觉更胜一筹。自己别无选择,以前是这样,今后也仍然是这样。
好不容易摆脱荣利子的束缚,现在又轮到父亲了。
父亲拖欠了电费和水费,所以现在屋子里只得用了一个石油暖炉。因为窗户的雨套关不上,只靠一层薄薄的玻璃隔绝外面的寒气,这所老旧的日式大宅子里非常冷,脸上触到的空气也是冰冷的,感觉骨头里都在痛。坐在满是灰尘的床上,身上压着厚厚的、散发着樟脑味的被子,好歹还撑得住,可是要从被子里钻出来就实在没有勇气了。今年差不多快过去了,翔子的视线从满屋子高中时代收集的各种趣味玩具上移开,愣愣地望着天花板发呆。
贤介现在怎么样了?翔子每天给他发两封邮件,可是他一次也没有回过。年底各种促销活动以及新年福袋的准备等,想必他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自己不在他身边,他在生活上会不会很不方便?哦,不会的,跟以前应该差不多吧,反正自己作为一个主妇,平时也几乎没干什么家务。
结婚后的每个新年,翔子没有做过一次年菜,没有做过一次大扫除,和贤介两人一边吃着方便面,一边观看电视里播放的红白歌赛 (1) ,然后等贤介所在的超市结束新年特卖之后,再一块儿去贤介的老家看望公婆,这是夫妇两人恒定不变的过年安排。虽说简单,但翔子觉得好像也足够了,同样能够感受旧的一年逝去的感慨和新的一年即将到来的热闹,大概是因为有贤介陪伴在身边吧。仅仅想到这一点,她便觉得眼眶发热。
而在这个家中度过的每个除夕,翔子总感到说不出的紧张。家里的角角落落都擦拭得一尘不染,餐桌上摆放得满满当当的,但翔子还是暗暗祈祷着假日早日结束,好早日飞到小别的男友身边,因为她不想看到母亲被父亲和兄弟们当成个保姆似的,比平日更加忙碌。父亲表面装着入神地在看电视,事实上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母亲,时不时地还扔出一两句比刀子还锐利的话来。有几次,全家一起上附近寺庙去听除夕的钟声时,翔子却没看见母亲的身影,寻了一遍,才发现母亲躲在泥地间的一角独自啜泣。但是新年里亲戚上家里串门的时候,母亲又像变了个人似的,显得非常高兴,这让手舞足蹈、东拉西扯的父亲百思不得其解。
母亲切蔬菜或者拧毛巾这种小事,父亲也要用严厉的目光盯住不放,可是仅仅过去十五年不到,父亲却已经变成现在这样子。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他希望活在什么样的环境中,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因为要上医院照顾父亲,翔子不得已只好在家里住下。给父亲擦拭身体以及康复治疗等,她都插不上手,但是仅仅在一旁看着护士做,翔子就感到非常累,多少年没有和父亲亲近了,她已经不敢伸手去触碰父亲干枯萎缩的肌肤。看到父亲的态度越来越粗暴无礼,年轻护士对此十分不解的时候,翔子就会感到心里十分沉重。
翔子终于慢吞吞地从床上支起了身子。
没有力气大扫除。头一晚,她几乎要哭出来,实在不想在这既脏又冷的屋子里住下来。但是没办法,最后借医院给陪护家属使用的淋浴房冲了个澡,又在便利店胡乱买了一盒便当和一瓶啤酒,一溜烟地跑回家,靠着手电筒和石油暖炉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熬过了一个晚上。她拉上隔扇,努力不去想象其他房间的景象,薄薄一个隔扇外,数不清的虫子在爬、在咬噬,垃圾袋子里的垃圾在发酵,但她尽力不去想。钻在被子下面,一只手夹着香烟,另一只手握着手机不停地翻看,在医院的时候悄悄给手机充了电。她读纪子的博客,努力追寻纪子的行踪,把自己的处境用邮件告知了纪子,然后每隔半小时确认一下是否有回信。
根据博文披露,纪子把家里布置了一遍,迎接圣诞节的到来,然后几乎每天都在烘焙馅饼和曲奇饼干;她即将参加考试的女儿好像有点儿感冒,因此纪子关照女儿每天要多摄入维生素,同时多休息;由她创意开发的鱼贝鸡米便当只在东京的便利店销售,从照片上来看,带一点儿焦味的干酪十分诱人;寒假期间,全家人计划去纽约旅行。嗯,真会安排时间,又真会挣钱。对照一下自己,翔子越发感到沮丧,心情郁闷。假如纪子帮自己面对这个家,一起收拾局面该多好呀,假如纪子能替自己出出主意该多好呀,想着想着,感觉只要纪子出现,似乎所有的烦恼都会烟消云散了,于是更加想和纪子见上一面。
她将这一切心绪全都写在了邮件里。
父亲下星期就要出院了。这样一来,家里就得好好收拾一下,便于父亲的正常起居和康复,可翔子一点儿也提不起劲头来收拾,即使想收拾,她也不知道到底应该怎么收拾。
哦,好想再吸支烟呀——昨天买的三包骆驼牌香烟早已成了空壳,虽然父亲爱抽的MEVIUS翔子觉得口味重了点儿,但只要有烟可以吸上几口,管它呢。烟应该被自己和存折一起放在了碗柜的抽屉里。本来不想去看其他房间,但是不抽上一支实在没有力气走出家门,她只好裹着被子走出房间。即使脚上穿着袜子,还是能感觉到过道地板上的寒气。屋子里的昏暗,阻挡了早晨的阳光,模模糊糊地看得见灰尘在空中飞扬。尽管已经有了充足的心理准备,但是昏暗之中看到散乱一地的垃圾,翔子还是很吃惊,比自己想象的还要糟糕得多。
抽屉的导轨有点儿卡,翔子拉了好几次才拉开,却一下子拉过头直接掉到了地上,没有封口的信、有关土地产权的文件,还有四把钥匙掉了出来。翔子翻遍了抽屉却没看见香烟,倒是发现了装在一个封口塑料袋里的药片,她盯着那一板排列整齐的蓝色药片出神了。
随后她起身,走到佛龛前,将立着的祖父祖母的相片夹放倒,拿起花瓶,将瓶子里的水洒在泥地间里。做了这件事之后,她感觉心情轻松多了。接着,她来到泥地间,踩在几乎要冻住似的泥地上,打开水龙头将花瓶洗了好几遍,最后灌满一瓶冷得要命的清水,又回到佛龛前,重重地放下,花瓶里的水溅出来,弄湿了放倒的相片夹。她拿着装着药的塑料袋回到自己房间,用手机上网搜到了“伟哥”的图片,跟手上拿的药片反复对照着。
要不要告诉医生?翔子一边思索着,一边穿上昨天穿的一件衣服,外面再套上高中时穿过的鸭绒衫,这才走出家门。天气晴朗,但是手指却感到像被什么东西在啃似的又冷又痛。翔子已经习惯了从山上吹来的夹带着腐味的空气,此刻毫不介意。她从靠近农田旁边的小路走,这样就不会碰上任何人,然后乘上准点驶来的巴士。
不会是那些药片导致的脑梗死吧?是丽美在的时候用的,还是上外头胡搞的时候用的?算了,管他是什么时候用的呢。看到车窗外的三层楼医院,想到父亲正在那里等着自己,想到那个性情粗暴、一点儿也不通人情的父亲,居然像自己一样也会因为俗欲而出轨,翔子的抗拒反应更加强烈了。父亲明明不愿向任何人倾诉,可是却极度渴望着从别人那里得到一点儿温存,他不愿意为别人做任何事情,却渴望有人来将自己内心燃烧着的炽烈的欲望给消掉,为了满足自己无耻的欲望,居然依仗那些药来达到目的,这样的父亲,无论如何都不能原谅。
自己最好躲到别处去,不再见他。她再次感觉到,自己是多么憎恶父亲。
巴士丝毫不懂人的感情,载着翔子来到了医院门口的停靠站。翔子和几位老人一同缓缓走下车。
像往常一样,翔子从探视者以及急诊病人进出的门进入医院。乘电梯来到三楼,刚要穿过玻璃围成的会客室,翔子骤然停住了脚步。“贤介!”从翔子干巴巴的双唇之间蹦出两个字,将近十多个小时以来,翔子第一次听见自己的声音。坐在会客室电视机前的小个子男人轻轻招了招手,朝翔子走过来。
两个星期没见,丈夫显得有些憔悴,不过浑身上下仍干干净净,和从前一样,一张圆圆的脸油亮泛光,身上穿着一件从优衣库买的摇粒绒外套,感觉是那种自得其乐、活得蛮滋润的男人。贤介不像父亲离开女人就不知道怎么过,他有很强的独立生活能力,从不给别人添麻烦,所以自己才会喜欢他。反过来看看自己,却是越来越懒惰邋遢,不由得自惭形秽。翔子正想抽抽噎噎地冲上去一把抱住他,贤介却一脸一本正经的神情,平静地拒绝了她。
两人在会客室一隅的自动售货机前的沙发上坐下来。会客室里立着一棵材质粗陋的圣诞树,上面串着的小电珠闪烁个不停。
“我是乘夜行巴士赶来的,刚才已经见过爸爸了。只在婚礼的时候见过一面,不过他好像还记得我。他精神比我想象的要好多了,我还很担心呢,所以想着赶在过年之前过来看看他。”
“你今晚住哪里?”翔子知道,自己脸上一定写满期盼。
贤介轻轻将视线移开,尽量不显现出一丝的冷淡,平静地答道:“我等一会儿就乘新干线赶回东京去,下午还得去单位上班呢,马上就要到年底了嘛。”
翔子望着贤介的侧脸,垂头丧气地想:他只是作为朋友前来探望的吧,以前单位同事的家人碰到什么事情,他也会帮忙的。既然这样,自己还那么期盼干什么呀!她拼命提醒自己振作起来。
于是,她故意用十分麻利的语气向贤介说起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同时对这座沉寂落后的小镇少不了一通抨击,看到贤介终于露出一丝苦笑,翔子更来劲儿了,她将那袋药递到贤介面前:“你看看,是不是够浑的,‘伟哥’!人再不要脸也总归有个分寸呀,这把年纪了还这么好色……哦,我没有资格指责别人……”
翔子本想自嘲地打趣着,不料贤介听了脸上的笑容立即消失了,翔子赶紧闭上了嘴巴。
“最好还是跟医生说一声吧?详细的我也不知道,不过这个东西的确是引起血压瞬间发生变化的原因之一……”
这时,贤介缓缓地把手伸向背包,从里面掏出一个钱包,是以前翔子送给他的,钱包里居然夹着一板药片,和自己手上装在自封塑料袋里的一模一样!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状况,翔子一时无法理解。
“这是什么啊?!”
“这是以前我们几个男人一块儿喝酒,他们送我的,我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反正一直没扔掉。”
“贤介,你还没到这个年龄吧,根本不需要啊……”
翔子想和他开个玩笑,然而她发现贤介的神情是认真的:“……其实,我没资格指责你出轨。”
“哦,是留着准备和我以外的其他人在突发状况的时候用,对吧?”
翔子本想笑着说这话,没承想最后嘴角还是耷拉下来了。贤介和其他女人有染,这种可能性她一次都没有想过,此时她越发地感到自己孤独无助。在这个世界上,自己可以期盼的、可以信赖的人,难道真的一个也没有吗?被自己的另一半背叛的感受,不光是背叛自己的对方,而是目力所及的所有人和景物全都变得让人不敢相信了,原本面对他时的负罪感,似乎越来越沉重。
上午安静的会客室里回荡着贤介的声音。
“不是的啊,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和别人怎么怎么的,怎么说呢,对一个中年男人来说,只是当成一种类似护身符一样的东西。”
“护身符?”
“是啊,保佑自己避灾挡祸的,你的博客不也一样吗?为了证明自己生存得更像自己,就好像给自己系上一根安全带一样,所以,明明觉得你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简直到了危险的境地,我也没有劝你收手啊。”
贤介说罢,在自动售货机上买了罐咖啡,拧开盖栓,“咕嘟咕嘟”地一饮而尽。翔子全神贯注地注视着他的一连串动作,心想:和他一道生活了这么多年,我怎么从来没有注意到呢?
“人到中年,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每天早上都会感到,自己将慢慢变得不像男人了。特别是我这个人,不像翔子你那样可以不断地朝着一个新天地展翅飞翔。如果我现在和你离了婚,会不会再结一次婚不好说,但对你来说应该很容易。虽说不是每天都感觉很不幸,但是未来的可能性却是在一点点地变渺茫呀,所以是很痛苦的一件事情。如果人能够从许多选项当中选择过持久安定的生活,当然是最理想的了,不过这样的人几乎是不存在的吧。”
两人之间,原本只是上司和短期员工的关系。有很长一段时间,两人虽不是恋爱关系,但仍然可以无话不谈,那时的他,对于一个朋友也没有的翔子来说,是不可或缺的存在,就像现在一样,两人经常手上拿一罐饮料,并肩站着聊天,当意识到他其实对任何人都一视同仁的时候,却无论如何都想将他占为己有,于是就像以前那样耍了个小手腕,终于将贤介抢到了手。假如现在仍然只是知心好友的关系会怎么样?会不会比夫妇关系来得更轻松、更有分寸、更加良好?假如,自己在贤介之外再结交其他心心相印的朋友,而不必心心念念只想着将他独占,两人同时在不同的生活场景中选择各自不同的选项,两人的关系是不是反而会更加牢固?
“你心里想的事情,你想去做的事情,我十分理解,比方说你不会因为喜欢上某个男人而将我抛弃,但是我不能不考虑到也存在这种可能性。嗯,我知道你和他不是来真的,短时间里也许还不能接受……反正不管怎么说,你千万不要觉得爸爸多么无耻。当然,除了我……”
贤介站起身来,被牛仔裤紧紧裹着、肉有点儿挤出来的腰际正好在翔子的视线平视处,好想一把抱住他,不顾一切地将脸靠上去左右乱蹭,她是多么眷恋贤介的体温。
“呃,我……”
想说“我们重新开始吧”,可是却不敢说出口,她害怕看到贤介为难的面孔,更害怕遭到拒绝。
“那我走了,你要当心身体。什么忙也没能帮上,抱歉!”
“哪里呀,你能来我就非常感谢啦。”
翔子提出送他到巴士停车站,但被贤介阻止了,他独自走出会客室。走进电梯时,他还回头扬了扬手,然后才从翔子的视野中消失。
许久,翔子的视线一直隔着玻璃盯着电梯门看,久久没有移开,她感觉自己像是刚做了一场梦。她用手在先前贤介坐过、此刻仍旧凹陷的沙发上抚摩着,真暖和啊!想到这里,两行泪水终于忍不住流淌下来。
如果换成自己,绝对不会去探望对方的亲人。她想了解贤介身上的种种可能性,这些都是自己所不具备的。但是,应该怎么做才可以呢?
倏地,翔子感觉到有人在注视自己,于是赶忙抬起头,擦拭了一下眼睛,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假装一副看手机看得出神的样子。忽然发现,刚才这段时间里,有邮件进来了,是花井里子发来的。眼下,这可是头等大事哪。翔子匆匆跑到有信号的区域,高兴地将手机贴住耳朵。比起独自躲起来哭泣,有个人和自己说说话多好呀,管他是谁呢。
“好久不见啦,我是花井啊。”
还是那个开朗爽快的语调和略带沙哑的声音。以前只觉得这个女人说话时口若悬河,自己对她不冷不热,完全属于应付,可现在她却成了自己与这个社会沟通的唯一桥梁,翔子一下子高兴得不知道怎么才好。
“好久不见。刚才没法接电话,真不好意思。是关于出单行本的事吗?我同意!我愿意干,我现在正希望有点儿事情做呢。我这阵子回老家了,博客暂时没办法更新……”
这段时间全都围绕着家人,现在总算切换到其他话题了,翔子那股子高兴劲儿就别提了,她兴致勃勃地准备说上一长串,然而里子立即将她的话打断了:“不是的,今天和您联系不是因为工作的事……您可不可以不要再打扰池田纪子女士?”
“池田纪子?哎,这人是谁呀?”
冷不丁听到这个陌生的名字,翔子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变得怪怪的。
“哦,您还不知道啊?这个就是‘纪子’的真名呀。”
“哦,是吗……哎?”
原来纪子的名字这么普通,翔子不禁想笑。表参道一家烤薄饼专卖店邀请她前去参加开张典礼,还请她担任大型户外广告的模特,那个能干的网络红人的真名居然叫池田纪子。
“总而言之,丸尾太太您给她发送了许多邮件,她感到很困惑,特别是今天早晨的邮件,让她大吃一惊……”
翔子被搞糊涂了,邮件里就写了“如果能和纪子一家人一同过圣诞节多好啊”诸如此类的话,那只是翔子的真实感受,并没有其他意思呀。
“哎?等等!我和她是朋友呀……”
情急之下,翔子试图解释一下,但被花井里子不由分说地顶回来了。
“说回到老家,我知道您家里最近发生了很大变故,丸尾太太,我想您一定身心疲惫,所以您的心情我能够理解,眼下还是好好休养一段时间,然后积极地面对未来……对了,上次的采访,我们准备了一点儿报酬,我这就打到您账户上,也算是一点点对您表示慰问的心意。那好,找机会我这边还会和您联系的。”
感觉里子好像故意将“我这边”几个字说得很重。
电话被挂断了。翔子把手机拿在手上呆呆地看了很久,忽然忍不住将头伏在腿上,缓缓地从内心深处迸发出一阵笑声。
真奇怪。这太可笑了!原来纪子把自己当作了骚扰狂。
自己是不是变得和之前的志村荣利子一样了?
那个可怕的女人为什么会有种种莫名其妙的举止,翔子现在终于理解了。
荣利子不顾一切地探寻和追逐她想追逐的事物,自己只不过偶然出现在她面前而已。如今,身处这偏僻乡野,和一无工作二无金钱的父亲在一块儿的自己,与生活在东京都中心,过着衣食无忧生活的荣利子,心境居然如出一辙,这真叫人无法相信,物质上的丰俭,以及所处的场所,都不足以拯救一个人。一个人如果没有可以互相敞开心扉的知心朋友,并且这种状况持续很长时间的话,就证明他之前已经迷失了自我,缺少自我反省,不再考虑自己做的事情在别人眼里是如何想的。事实上,翔子也说不清楚自己对纪子做了些什么,如果对自己的举止一一进行审视的话,恐怕会出现另一个荣利子。
对那个女人感到厌烦,一心想躲开她的自己,是多么滑稽可笑啊。
“哈哈哈哈!”一旦放开大笑,竟然笑得停不下来了。一位穿着睡袍路过的老妇人望着翔子,脸上露出了怜悯。翔子忽然觉得,这张苍白的瓜子脸,和婶母长得有点儿像。
这时,翔子的大脑异常机敏地启动了,迄今为止从未因为别人的事情而启动过。
对自己一家非常照顾的叔父和待人亲切的美和,为什么不肯向自己伸出援手呢?还有,婶母为什么没来医院呢?想到这里,翔子拿起手机,按下按键。隔了一会儿,响起叔父沙哑的声音:“哦,是翔子啊。”
“是啊,叔叔。婶婶……”听着叔父掩饰不住的疲惫声,翔子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推测,“婶婶是不是身体不大舒服啊?”
叔父停顿了片刻,没有马上回答,只有喘息声传入翔子的耳朵,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咽了口口水说道:“是呀,翔子家如今刚好手忙脚乱、不可开交的时候,所以我就没告诉你,抱歉得很啊。”
翔子轻轻叫了一声,喉咙里有一块什么东西顺着咽管滑了下去。
“其实,她自从去年得了支气管炎后就一直卧床不起,美和真的很辛苦,现在整天陪护她妈,基本上哪儿都去不了了,孩子又小,因为看护的事情和她丈夫也吵翻了,现在正闹分居。唉,这孩子真可怜哪!”
和美和不期而遇的那天,她一点儿也没露出辛苦的样子啊。
也就是说,她那天邀请自己聚餐纯粹是一种社交辞令,和纪子说过的“不管碰到什么问题欢迎打扰,随时可以来电话”一样,而自己居然对纪子的话信以为真,还傻傻地等她给自己回复呢。没有理由嘲笑荣利子,自己之前对她那么冷漠无情,现在才醒悟过来,原来荣利子和自己一样,因为把握不好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以致劳而无功,最后输得狼狈万分。
“那个……我想去看望婶婶,方便吗?”
翔子暗暗责怪过美和不来电话,现在知道了,她这样是有原因的,她实在没办法出门呀,怪自己之前一点儿都没想到。翔子第一次如此真诚地想,如果可能的话去帮美和一把,美和现在也正需要有个人和她聊聊天不是吗?更重要的是,翔子非常牵挂婶母。
“谢谢啊,你婶婶和美和一定高兴极了。这段时间里,也没个人说话和商量,家里的空气沉闷得要死。不过,你那边也不好离开人呀,不必勉强了。”
“没有勉强啊,真的,我想见婶婶呢。”
挂掉电话后,翔子站在自动售货机前,塞入几枚硬币,买了罐和贤介刚才喝的一样的咖啡。她再次打开手机,拨了一个储存在手机里的号码,听筒中传来无法接通请留言的声音。贤介大概正在车上,由于信号的原因无法接听。翔子用极快的语速对着手机开始说话,想赶在录音时间内一口气说完。
“到巴士站了吗,贤介?那个……我不想什么也留不下,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度过一生,那样让我觉得好害怕。事到如今,我不是想替自己辩解,当他对我表示好感的时候,我只是感到我还没有到人老珠黄的境地,所以让我有种轻松的感觉,博客受到读者称赞的时候也是同样的感觉,我只想让自己的人生留下一点儿足迹。就像你说的,我想感受一下那种可能性。可是不知不觉中,把自己的价值标准交到了别人手中,从而把最最重要的东西遗忘掉了。而贤介,你绝对不是这样的人,我喜欢的就是你这一点,所以,和你在一起我就能平静下来。以后,我再也不会把自己的人生交给别人左右了……也许你会觉得我的自我感觉太好了……”
翔子感到口干舌燥,说不下去了,于是拿起咖啡仰起头喝了一大口,声音又变得清亮起来:“贤介,我想和你重新开始。只要陪在你身边,人生就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就会感觉世界无限宽广,我一定会好好努力,成为让你由衷感慨的那个人。”
放下电话,翔子慢慢闭上眼睛。帆布床、穿着睡衣在挂吊瓶的患者、隐在磨砂玻璃后面的电灯泡……她想象着从所能看到的一切物体上拼命寻觅希望之光,然而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仅仅说出来而已——只不过说给贤介听而已,今后再也不可能相遇的可能性非常大。这仅仅只是一小步,想要回到原先的地方,必须走很长很长的路呢,长得令人晕头转向。但是,既然已经走出这一步,翔子就不想再回头。
得赶快到病房里去。今天才刚刚开始。她站起来,将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随后将空罐子使劲儿捏扁,丢进垃圾箱,身上感觉微微热了起来。
翔子猛然意识到: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与曾经那么令自己憎恶的父亲同处一室,原来并没什么可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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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红白歌赛:日本广播协会(NHK)每年除夕之夜播放的歌曲连唱节目,由一众歌星分成红队(女队)和白队(男队)交替竞唱,现已成为日本民众喜闻乐见的除夕固定节目,其地位相当于中国的“春晚”。——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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