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觉醒来,握在手里的手机屏幕跳入眼帘,还是那幅“‘大比目鱼’懒婆娘日记”首页画面,荣利子顿时睡意全无。
博客停止更新已有四天了。这一年当中几乎每天都更新,所以这堪称事态异常。作为认得丸尾翔子本人的一个朋友,荣利子觉得自己必须找出其中原因。事实上,博客评论栏中就有不少粉丝关注,看来不止自己一个人认为反常,这个事实更加促使荣利子下定决心。
是电脑坏了,还是身体不舒服?虽然能想出若干个理由来,但是给她发去的电子邮件却毫无动静,这就让人不放心了。荣利子开始忍不住仔细回想自己和翔子在家庭餐厅会面那晚翔子不经意说出的每一句话。
——有时候,博客里会灌进来一些讨厌的评论,最近好像网络管理方都删除了,不过之前这类讨厌的评论还不少呢!
对了,翔子当时说过,有的评论文字充满赤裸裸的威胁,什么我知道你住哪里啦,再自以为是的话下次让你好看啦,等等。莫非,她被骚扰狂绑架了?想到这里,不禁脊背一阵发凉。虽然她有丈夫在身边,但仍不可掉以轻心。她本人也许没有意识到,或者毫不介意,她就是那样的个性,但事实上,她已经是网络上小有名气的人物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已经成为嫉妒、憎恶等各种扭曲情感的发泄对象。荣利子后悔当时没有叮嘱她要尽量谨慎小心。依据博客中的内容,能不能确定她住哪里呢?荣利子觉得有必要先把大脑清空,然后从犯罪者的角度将翔子的日记全部重读一遍,昨天晚上读着最近两年的博客日记,读着读着睡着了。
只能说,翔子太不小心了。
这年头,依据博文中家周围的照片和关于常去的店铺的描述,只要稍稍查一下,就可以得知是住在东京都世田谷区的哪片街区,这个连中学生都能做到,而公寓内的照片、室内照片,也向外人提供了重要的线索。
假如翔子什么意外也没有发生,为什么不回复自己呢?这四天里,荣利子总共发送了十则信息,统统如石沉大海,毫无反应。为了这事,荣利子在与坦桑尼亚分公司通过视频电话商讨业务,以及接待食品业界客户的时候,脑海里始终浮现出翔子的影子,赶也赶不走,上班时也不忘上网查阅她的博客。
“志村,你在做什么?这种事情请你回家去做!”
她正专心致志地拉动滚动条上下浏览页面,丝毫没有留意到部长已经站在身后,低低一声斥责,让荣利子惊出一身冷汗。自己是不是有点儿中邪了?之所以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也是事出有因,类似的体验十五年前就有过一次。那种焦灼感,仿佛触手可及般又栩栩如生地复苏了,这种感觉让荣利子坐立不安。
——我做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事?
——我给你发信息为什么视而不见?我们不是朋友吗?
——至少,请你告诉我一个闪我的理由吧?
——你说点儿什么呀!
事态至此,为了集中注意力工作,荣利子决定赶在上班前确认一下翔子平安无事,如果实在无法确认,就不排除报警请警察出面了。于是,她一骨碌爬起来,动作麻利地穿好昨晚准备好的薄针织毛衣、裙子、连裤袜,简单化了个妆,平素梳得整整齐齐的波浪鬈发用个发卡一夹便完事了。她像往常一样,为了不惊醒父母,轻手轻脚地走出家门。
饱含水分、带着草木香气的早晨的空气,凉凉地将她全身裹住。真不敢相信,前两天知了还在吱吱呀呀地鸣叫不歇呢。刚刚走出公寓大门,荣利子便注意到了伫立在晨雾中的人影。
是圭子。穿着一套睡衣似的运动服,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荣利子不想同她照面,但距离如此之近,根本无法假装没看见。何况她和自己住在同一幢公寓,相识已二十四年,从小学、初中一直到高中都是同班同学。
“早啊!”
圭子直直地两眼向前,半张着嘴,脸上毫无表情。借着早晨的自然光,荣利子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这个昔日的好友:不施粉黛的皮肤干燥得吓人,仿佛风一吹就能吹落一层粉下来,眼角刻着深深的皱纹,从运动衫袖口伸出几根手指在脸颊上抓搔着,那动作同小孩没什么两样,然而与之极不相称的却是肌肤枯黄、面容衰惫,头发黏贴在额头和脖子上,一看就是几天没洗了。
“你干吗去啊?不是去上班吗?车站在那边呀。”
荣利子不想让圭子知道自己的行踪,于是含含糊糊地敷衍道:“哦,我到商店街那边有点儿事……对了,圭子,你在这里做什么啊,这么早跑出来?”
“不做什么啊,早晨出来散散步,等一会儿就能和往车站去的人群逆向交会了,真有意思,好像时间倒过来走似的。”
仍和十五年前毫无二致,圭子说话的语气拖拖沓沓的,说话的时候眼睛眯起来望着前方,独特的表达方式常常令人一时间回不过神儿来。圭子就是这样一个人,感受性和一般人好像有些不一样。
但是,年届三十了,这样的个性似乎更像是一种病态。
“我得走了。再见!”
荣利子甩开圭子,快步朝商店街走去。隔了一会儿回过头看一眼,圭子仍旧伫立在公寓前,视线直直地盯着自己。荣利子知道,那是她独特的复仇方式,她就是要做出那副样子,不上班,也不离家独立生活,巴不得让别人看到她东游西荡的无聊身影,以此向公寓的所有邻居以及荣利子和荣利子的父母控诉:
——都是志村荣利子,害得我的人生变成这副模样!
那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了。自己当然有过失,但圭子自身也有不少问题,这一点是老师和圭子的父母都承认的。也许,圭子想通过对荣利子持续不断的责怪来逃避人生,从而永远躲进一方没有压力的天地中。——荣利子这样提醒着自己,终于让急骤的心跳渐渐放缓下来。她穿过轻轨高架桥,走在空旷的商店街上。
米店后面,灰浆墙面的老旧公寓。
她一边回忆翔子说过的话,一边向前走着,脑海里体味着翔子博客贴出的照片中摄入的街景。路灯柱、红砖顶的房子……对了,就是这儿,对面不正是那幢墙面凹凸拉毛的白色建筑吗?
到底被我找到了!荣利子心中充满了一种成就感。她踏入公寓的门厅,很快便发现了写有“丸尾”姓名牌的信箱,303室,信箱并没有塞满邮件。荣利子很想上前打开信箱,无奈信箱是锁着的。正在这时,突然有人在背后叫她:“荣利子?”
只见翔子瞪着吃惊的眼睛看着她。
“翔子!”
随着一颗悬着的心放下来,顿时觉得浑身无力。啊,太好了!她身边那个小个子男人一定是她丈夫了,虽然看上去同身材苗条的翔子不很般配,但此时此刻已经统统无所谓了。荣利子完全顾不上翔子丈夫的存在,脸对脸站在翔子跟前,恨不能扑上去抱住她。
“几天了都没有你的音信,我真担心你啊!还以为你遇到什么危险了呢。你不是说过,博客里经常会发来一些叫人讨厌的帖子吗?上次听你讲起你住在这附近,所以我就凭记忆找过来想看看。”
“啊,我和你说过我住在什么地方?”
翔子一脸迷惘,笑容显得很僵硬。
荣利子见翔子如此健忘,不禁有些气恼,便忍不住责怪起来:“明明是说了呀,你说是商店街的米店拐角这边嘛。对了,还有你博客里的照片,上面有红砖顶的房子,所以我就猜大概是这里啦。这种照片很容易叫人猜到你住的地方,还是不要贴上去的好。”
有好一会儿,翔子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终于,她回过神儿来,开始辩解道:“对不起,对不起,因为我父亲情况不太好,我回了趟老家,手机忘记带在身边了。昨天晚上才回来。哦,对了,这是我老公。”
站在身后的男子这时终于有机会草草地点头致意。
“我老公今天休息,所以我们昨晚看外国片录像看了一个通宵,‘鸢屋’的归还不是截止到十点钟嘛,我们就想睡觉前先把录像带还了。”
翔子说着,满不在乎地笑了。
荣利子安心了,却情不自禁地怒上心头。还好,她并没有遭遇什么意外。虽说昨天晚上才刚回到家,可回个邮件什么的这点儿时间总有吧?火气一大,就有点儿管不住嘴巴了。
“噢噢……可是,事先告知一声总可以的吧?你不知道人家在替你担心啊?你的读者们肯定心里很不安的呀,我连晚上睡觉都没睡好哪!既然作为朋友……”
话一说出口,荣利子自己也吓了一跳:怎么说出了和当时几乎一样的话来?她情不自禁地用手指按住嘴唇。高中一年级那年春天,她对圭子也这样说过。
这时,令她惴恐的情况发生了:翔子和她丈夫脸上露出了和当年圭子同样的困惑表情,就好像突然得知,平素经常吃的鱼竟然是条狰狞凶猛的食肉鱼,那表情里混杂着害怕和好笑。毫无疑问,他们和自己之间出现了一条清晰的分界线。怎么办?必须赶快补救。荣利子不想被误认作是个不正常的女人。
“啊,那个……我是不是有点儿古怪啊?”
本想用玩笑的语气自嘲一下,不想声音却变得又高又尖厉,于是,眼前这对夫妇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僵硬。
大概是因为早上事情弄砸了,这一天,荣利子都没有心情投入工作。
结果,平时肯定会搪塞推掉的杉下的邀约,这天竟稀里糊涂地答应了。晚上八点,两人并肩坐在了位于新丸大厦内这间有着英国情调的酒吧吧台前。
当然荣利子没有忘记给自己画一道底线:不谈私事,只交流工作进展情况,就当作是办公室的伸延,千万不要把距离拉得过近。
荣利子告诉杉下,公司已决定让她负责去产地考察盲曹鱼的捕捞状况和长期收购的可能性,部长还充满期待地给她提了点儿建议,想到自己在工作上终于有所突破不由得有些激动。重新启动从当地进口盲曹鱼的项目,为姆万扎 (1) 的工厂引进冷冻设备是必不可少的,由于涉及数千万的资金,公司高层会议迟迟没有批准通过,经过荣利子的再三解释说明,加上她已经得到数个大型销售渠道的进货保证,这笔投资总算有望批下来了。
将盲曹鱼的头部去掉,再将脊椎骨及其周围的鱼身切为三大块,然后剥皮、速冻,再抽真空装袋——之所以出口至日本的供应量越来越少,主要是因为盲曹鱼从捕捞到出口颇费时间和人力,而且海上运输约需一个月,供货商的资金被占用,对他们来说几乎赚不到多少利润。而出口到欧洲的话,只需要简单加工一下,采用冷藏运输,租用货运飞机越过地中海很快便可以抵达,因此,目前欧洲市场占了盲曹鱼出口市场的大部分份额。
除此以外,日本消费者对于从海外进口的鱼仍采用与国产鱼同样的烹饪方法,对口感的评判标准自然也参照国产鱼,而欧洲消费者不管是国产的还是进口的未知鱼种,只要口感可以接受,便一并接受,照样吃得津津有味。考虑到消费者的嗜好,盲曹鱼似乎天生就自动选择好了它的目的地。
“哎,你一个人去坦桑尼亚出差已经定下来了?部长直接点名要你去,你太厉害啦!”
不要紧吧?荣利子悄悄吸了口凉气,她看见杉下的眼睛下方微微抽动了一下。“男人嫉妒起来比女人的嫉妒可怕几十倍呢!”这是公司营业部唯一的前辈女同事、比荣利子大十岁的四叶佐弥子主任开导她的话。对那些本来就毫不心仪的男同事,取悦他们不是荣利子所擅长的,不过,不仅仅是男同事,荣利子的处事原则是尽量不成为别人嫌忌的对象。所以此时,她只当什么也没往心里去,浅浅一笑。
“哪里,我还差得远呢,是因为人手不够,部长才叫我负责这个项目的吧?不说我了,那些女同事也真够呛啊,听说有几个派遣的女孩被回掉了?”
“女孩?拜托!她们早配不上这个称呼了吧?再说了,我可没闲工夫去关心正式员工之外的事。”
杉下说着皱起眉头,很露骨地流露出轻视。明明自己和派遣员工高杉真织打得火热,这会儿态度却如此冷漠不屑,荣利子不禁有些奇怪。
“都说现在是贸易公司的冬天,不过还是能够开拓一些新的销售渠道,干我们这一行的,不就是要自己去发掘那些以往不被人关注的新市场和新食材吗?所以,我希望能够多多出差去海外。”
尽管也有些许不安,但荣利子想出去见识更广阔的世界,并通过自己的努力,亲手发掘和培育被埋没的市场。自从出差的事情定下来之后,她的积极性越来越高,突破世田谷的藩篱,离开父母的呵护,勇敢地去外面闯荡一番,迎接自己的会是怎样一番美景啊!假如有派驻海外工作的机会,自己说不定也会高高兴兴地前往呢。有时候,她会冷不丁冒出这样的念头:这才是最适合自己的人生啊,也许,自己根本就不需要那种日本人特有的揣度周遭氛围、左右逢源处理好人际关系的能力,朋友也非生活必需品。总之,聊到这样的话题,早晨的失败带来的屈辱和不快便统统消失,甚至叫人怀疑那不是真的。
“志村,无论从哪方面来看,你都是优等生哩。真好啊,一心追逐自己的梦想,斗志昂扬、坚忍不拔,不像其他女人那样婆婆妈妈的……”
荣利子还想多聊聊这方面的事,可是杉下眯着眼睛说了这样一段话,于是这个话题被切换了频道。
“去坦桑尼亚出差小心点儿啊。”杉下说着,突然抬手拍了拍荣利子的后脑勺。虽觉得有点儿郁闷,但反过来,这么做自己仿佛成了一件受到保护的易碎品,荣利子又感到一丝高兴。有好久没有被异性触碰了。“你毕竟是个女孩嘛。”
咦,我刚才说出“女孩”这个词的时候,那个损呀,轮到他自己却若无其事地说出口。荣利子不由得苦笑了一下。杉下见状,脸上露出了茫然的神情。
不管怎么说,多亏了杉下还有爱尔兰威士忌,几个小时之后,荣利子安然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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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姆万扎:位于坦桑尼亚维多利亚湖畔的港口城市,姆万扎区首府,是坦桑尼亚第二大城市,也是当地重要的经济中心。——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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