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您好,欢迎光临‘笑盈盈寿司’!”

店员们站立两旁齐声迎接顾客,一下子让刚刚进门的荣利子缩起了身子。店里人头混杂,荣利子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坐在寿司台一角、低头抿着酒的翔子的背影。

广播里不停播报着回转带新传送过来的寿司品种。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荣利子将挎包放在寿司台下的搁板上,在翔子身旁的位子坐下。

从自说自话找到翔子公寓,已经过去十天了。那之后,两人来来往往互通了好几次电子邮件,看似误会已经消除,荣利子和翔子各自为擅闯公寓和不声不响离开东京向对方表达了歉意。

“没关系,我已经自己先吃上啦。”

“哦,你先生不要紧吧?”

“不要紧,他在家里玩他的《勇者斗恶龙》,上次我不就跟你说过了吗?”翔子的语气似乎有点儿不耐烦,大概是等了半个小时的缘故。

荣利子很累,恨不得马上就躺下来睡一大觉,听了翔子这话有点儿不高兴。自己工作了一天,骨头都要散架了,她倒好,一点儿也不体谅。翔子送走丈夫上班之后可以一觉睡到中午,然后无非看看电视剧,或坐在图书馆翻翻杂志——下班回来的电车上,荣利子将翔子更新过的博客全都读了一遍,所以对她今天一天的行动了如指掌。有时候了解得越多,越容易产生嫌隙。可是,现在却不想说任何责怪她的话。荣利子只想再次唤回上次在家庭餐厅那亲密而温暖的气氛。

看到荣利子不作声,似乎有点儿怏怏不乐,翔子也马上换了柔和的语气:“哦,抱歉,都怪我心情不大好,因为又看到一些讨厌的评论,不是因为你晚到。”

“噢?不要紧吧,又有了?”

“什么‘你就住这一带吧’‘你应该是在这儿买东西的吧’之类,而且那人好像还知道我的博文可能会改编成书,说什么‘不要以为要出书了就了不起了’。知道这件事情的人没几个啊,也就编辑、我老公和你……”

翔子拿起杯子,倒入粉末状的茶叶,按下热水按钮,给荣利子冲泡了一杯茶。寿司的回转速度好像突然快起来,也不知道这样的速度顾客是否来得及取下碟子。荣利子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在颤抖:“什么?难道……你怀疑我?”

“不不,怎么会呢!荣利子你不要想多了。”翔子眼睛瞪得大大的,使劲儿摇着手。她端起杯子,无奈茶水太烫,热腾腾的水汽直扑脸颊,她只得放下茶杯。“不过,想想总归叫人心里有点儿害怕噢,今后如果还继续下去的话,写博客一不注意,自己的隐私就会被许多不特定的人窥视。”

说完,两人都陷入了沉默。尴尬的空气中仿佛弥漫着一个声音:事到如今,还以受害者的身份说什么不都太迟了吗?三十岁的人了,翔子对自己所面对的世界是不是有点儿感觉过于迟钝了?此刻,荣利子心底泛起的不满,和面对那些工作不怎么卖力却牢骚一大堆的派遣员工,以及面对逃避人生的少女时代好友的不满有点儿类似。啊,这种气氛让人太不舒服了。荣利子想缓和一下气氛,视线朝贴满写有寿司品种字条的墙上望去,然后故意以好奇的语气说道:“啊,这儿有鲈鱼!这种地方的所谓鲈鱼,就是以前我们说的盲曹鱼,照理对于商品标记越来越严格,这种假冒标记已经不大有了……”

“盲曹鱼?那是什么?”

“是我负责进口的一种鱼类。我接下来还要去它的原产地坦桑尼亚出差呢。”

这是荣利子第一次和翔子聊起自己的工作内容。说到这个话题,语气自然和缓了下来。

“这种鱼口感清淡,所以被用来做各种料理。你有印象吧,餐馆的菜单上经常会有‘白身鱼’这种东西,到底是什么种类的鱼却不说明的?那种鱼多数就是产自非洲的盲曹鱼。这种鱼现在基本上已经看不到了,一九九八年和一九九九年欧洲曾两次禁止这种鱼进口,于是被大量卖到了日本,那阵子还是很常见的。欧洲之所以禁止进口,是因为发生霍乱和杀虫剂事件。你,还有我,绝对在什么地方吃过这种鱼,可就是想不起来到底是在哪里吃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味道,你说有意思吧?自己毫无感觉,但是在哪里遭遇过,这就是盲曹鱼。还有啊,你喜欢吃的鳍肉,其实也不是比目鱼或者鲆鱼的鳍肉,应该是大比目鱼的鳍肉。盲曹鱼和大比目鱼同样都属于非常凶猛的鱼种,盲曹鱼是肉食性鱼类,它能够把维多利亚湖的生态彻底破坏掉,而大比目鱼凶猛起来更是不得了,只能用滑膛枪把它射死才能捕捞到呢。”

荣利子轻松地说着,却发现翔子的表情似乎有点儿发僵。自己又说错什么话了?荣利子觉得奇怪。翔子的脸色微微显得苍白,大概是荧光灯照射在脸上的缘故吧。

“你说的什么呀?”

“你不知道吧?我知道你喜欢吃鳍肉寿司,所以博客名字起了个‘大比目鱼’。”

“‘大比目鱼’……是高中的时候男同学们给我起的绰号,说因为我到处游荡、居处不定,所以才这么叫,和比目鱼什么的毫无关系啊!”

“是嘛,我还以为……”

荣利子困惑了。她低下头,用钳子夹了点儿姜末。翔子嘴角往下耷拉着,奇怪地看着自己。啊,怎么才能不让气氛变得越来越糟呢?

是不是对她的事情太过牵记了?是不是对她流水账一般的日记和平平淡淡的日常生活赋予了过深的含义?——以前常犯这样的错误,例如,第二次约会,第二次接吻,第二次上床……第一次的喜悦令自己得意忘形、妄想膨胀,结果被闪被甩,这样的失败例子已经太多了。如今,那些伤心的过往想都不愿意再去想。

翔子勉强笑了笑道:“这种事情用不着说出来啊,搞得吃寿司都没味道了。什么杀虫剂啦,滑膛枪啦,生态啦,肉食性啦,这些统统不知道,大家都觉得挺美味的,那样不是蛮好的吗?”

“抱歉抱歉!”

明明没错却还要道歉,荣利子不禁也对自己不满起来。女性之间那种充满张力的对话,本来就不是自己所擅长的,让她感觉好像自己的实力在受人检阅一样,如今年过三十依旧无法习惯。

“哦,你用不着道歉,我只是不想知道这些而已。”

翔子微微一笑,顺手取下转到面前的甜瓜。荣利子也伸手去取,一来想清清嘴巴,再有,毕竟这是最能安心享用的食材。谁料回转带速度过快,出手稍迟,没有抓住那个碟子。荣利子心想,这儿就像战场。看着快速掠过面前的鱼们,她情不自禁地想,到底有多少是名副其实的呢?

她有些伤感,仿佛连自己也被人视作假冒货似的。此刻,看起来两人坐在这里像是熟识的朋友,但翔子的心恐怕已不在此处吧?自己对回转寿司不太熟悉,坐在翔子身旁显得笨手笨脚,在翔子眼里一定像个竭力掩饰的小孩子。蓦地,她觉得翔子很傲慢,只付九十八日元的价钱却想当然地觉得吃到的应该是正宗货,明明亲口说想结交新朋友,但拒绝别人的关心。

大比目鱼也好,盲曹鱼也罢,管它呢——天底下没有一条鱼会自卑地承认自己是代用品或者假冒品,都是人类自说自话界定出来的。

“要是不放养在湖中……”

“哎?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我说,要是不放养在湖中……盲曹鱼一辈子也不会觉得自己凶猛的。”

荣利子的喃喃话语,被告知煎鸡蛋传送过来的广播声盖住了。

这天晚上,全家人围坐在一起喝茶,桌上还放着梨和无花果。每天都是母亲端上餐桌的碟子,为全家人带来季节的芬芳。

“我听二楼的山崎太太说呀,圭子又把工作辞掉了,成天在家里瞎转悠,把她母亲愁得直叹气。”

荣利子刚咬了一口梨,听了这话立即停住了。自己童年好友的名字,一年中大概会以三次的频率出现在这个家里。这个时候,母亲就好像一名刑侦人员在试探着自己,父亲则假装看电视实则在一旁暗暗观察。十五岁时的荣利子的解释,父亲和母亲也许都不相信。当时,她一口咬定,她和圭子之间的微妙关系实在难以用言语清楚地表达,一切的一切源于圭子的误会和猜疑。尽管如此,她还是竭力用平静的语气解释着这一切。

“嗯,这才像圭子的所作所为。她这个人呀,无论做什么都有始无终,能坚持三个月就不得了了。之前好像是在动漫茶吧做临时工吧?”

“是的。她是二十五岁结的婚吧?刚结婚没多久就离婚跑回家,从那以后,工作断断续续的,没有一份做长的……那孩子到底是怎么了?”

母亲说着将视线瞄向荣利子,好像想说责任在荣利子这边。荣利子装作没看见。

“还不是虚度光阴嘛。圭子以前就这样,心慵意懒的,或者叫悠然自得吧。其实脑子一点儿也不笨,真可惜了,会不少东西呢。”

洗完澡回到自己屋子,荣利子又独自看“大比目鱼”的博客。每天不知道花多少时间在这个网页上。几次想在博客下面留言,终于还是忍住了。晚上刚刚和翔子见过面,这会儿脑子里又装满了她,在一起待了一个多小时,却并没有捧心相对的感受。

荣利子熄了灯,借着书桌上的台灯和电脑屏幕的光浏览着。

翔子在回转寿司店里的生硬态度无法从脑海里拂去。基本可以确定,自己被误会成骚扰狂了,即使不是,至少也是个神经不太正常的古怪女人。一想到这个,荣利子顿觉呼吸困难,真难受,好想躺下来。不知不觉,她伏在书桌上迷迷糊糊睡着了。

这样下去的话,又要重蹈当年的覆辙了。无论如何,必须设法消除误会。——这样想的同时,荣利子脑海里却又涌起一个令人绝望的预感:难道之前没有意识到,自己竟是一个可怕的人?!自己的言行不知不觉中叫别人心生恐惧?自己注视着翔子的时候,眼神是不是很吓人?可是,自己从上到下找不出半点儿伤害他人的恶意啊,自己只不过想和翔子成为好朋友而已。唉,三十岁的人了,还是学不会结交朋友。

一记尖利的刺激让她回过神儿来,原来手指绕在头发上,正在拔自己的头发。这个坏习惯,十六岁时曾拼命想纠正,拔下一根之后,那种曾经的强烈快感便立即复苏了。荣利子注视着手掌上的头发,禁不住有种怀念之情。她喜欢刺激头皮的感觉,尝过一次便欲罢不能。看到发根在灯光下晶莹发亮,不由得起了一胳膊鸡皮疙瘩。她不停地拔着,很快,书桌上黑黢黢地堆了一撮头发。

少女时代无辜被人冠上“加害者”帽子的屈辱和悲愤,从全身的角角落落里涌出。

然而,所有的一切统统失去,才造就了今日的荣利子的人生。十五年前,荣利子死去过一次,为了从死境中重生,她付出了各种各样的努力,原本性格大大咧咧的她,变得对周围人的举动非常敏感,说话字斟句酌,待人和蔼谦逊,尽量不去触碰对方的神经。为了彻底斩断女子中学令人厌烦的人际关系,荣利子选择了男女同校的综合大学,为此废寝忘食、发奋用功,终于得偿所愿考入了第一志愿的一流大学,并像父亲一样顺利进入国内最大的贸易公司。

对了,要多做解释,多用脑子。谁不说自己是个聪明有能力的人呢,想让翔子充分了解自己,就得尽量多给她发送邮件。哦,不,也许写信更好?在回转寿司店或者家庭餐厅碰面也行,还可以像在“吉赛尔”那样假装偶然遇见,当面向她解释清楚,反正她经常去的地方基本上都装在自己脑子里。如果无法碰见她,那就只好再找去翔子家了。

自己绝不是骚扰狂。只有孤独至极、得不到社会认可的人才会变成骚扰狂,只有毫无想象力、对人缺乏体谅和同情心的人才会变成骚扰狂。要让翔子明白这一点,哪怕偶尔稍稍地吓到她也是值得的。

荣利子忽然感觉到天花板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晃悠。她抬起头的一瞬间,还以为是条巨大的鱼的影子呢,原来是经电脑屏幕反射到天花板上的自己的上半身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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