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狐狸的迷惑
1
无数张笑脸,仿佛打飞机游戏里的敌机一样,穿梭于我的两侧。
临近八月下旬的星期三,JR电车京都站中央出口的检票口处一如既往,不,比平时还要熙熙攘攘。乘车而来的背包客们像是在追赶即将逝去的夏天一样,匆匆地赶往下一个目的地。他们的嘴角仿佛系着气球绳子似的上扬着,这气球不是用气体,而是用期待吹起来的。古都京都有着无数的名胜古迹,不仅如此,这些古迹于四季之中时时展现出的不同风貌,令来访者乐不思蜀。在旧时代已经退居为历史背景的今天,不论男女老少,很多人都对这座历久弥新的城市迷恋不已。
不过,这个最适合旅行的地方,长期居住起来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这座城市位于三面环山的京都盆地的最底部,气候一般而言可以说是“最恶劣”,或者是“极其恶劣”,夏天如喜剧般的炎热,冬天如悲剧般的寒冷。京都这两天也是万里无云,像是要发泄因雨天持续多日而积攒的郁愤一样,酷热得完全感受不到夏日即将终结。通顶式设计的京都站站内,空调吹不到每个角落,我站在这里刚十来分钟,刘海下面的额头上就渗出了汗珠。
马上就要到约定好的11点钟了。现在这样相对无言有点奇怪,于是我就开口向站在身边的人问道:
“这次来的目的是?”
“我妹妹吗?她是来旅行的。”
美星咖啡师掀起了帽檐边,微微一笑。
这就要说起十天前左右的那个出人意料的提议。我们谈到了她妹妹的话题上,正好她本人最近要来京都,所以美星就问我,机会难得,要不要见见她的妹妹。当然愿意去见了,只要是美星的家人我都很感兴趣。不过,什么叫作“机会难得”,我就不明白了。
“我妹妹还是学生,现在租住在东京的公寓里。这次利用暑假时间,自己来京都玩儿两天一宿。”
美星一边眺望着检票口,一边说道。她身着无袖的长连衣裙,露出的肩部给人感觉很凉爽。因为穿着高跟凉拖的缘故吧,感觉她的侧脸与平时相比离我更近了一些。与在塔列兰里身着制服时的样子不同,平时的她喜欢穿休闲装,不过好像脚下总会选择一双带跟的鞋。没想到,也许她还是比较在意自己个子矮的问题的。
“你还有妹妹呢,我都不知道。”
我装作责怪的样子说道,其实心里知道她也并不是想要隐瞒什么。她的微笑有了些恶作剧的感觉:
“我跟妹妹提到过青山先生呢。”
她会如何谈论我呢,想想都觉得害怕,还是不要去想了。
“坦白地说,作为姐姐,你觉得妹妹是个怎么样的人呢?你们姐妹俩还是很相似的吧?”
“唔,怎么说呢……很难客观地评价,我觉得我们俩在性格上不太像。妹妹是轻音乐社团的成员,喜欢在人面前弹弹琴,唱唱歌。”
原来如此,这与我对美星的印象相比,的确有些不同。
“不过从相貌上看,大家都说我俩长得很像妈妈。”
“人们经常会说嘛,女儿越长就会越像妈妈。”
“是呀……说起来,我们和爸爸并没有血缘关系。”
话题被她一带而过,以至于我差点儿听漏了她的重要自白。
“哎?啊,是这样子啊。不好意思,让你提起了这种事。”
“没事,不用在意。不管有没有血缘关系,那个人是我们的父亲的这件事,是不会改变的。”
她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看上去好像是为了不让我有太大的反应才有意无意地说出来的。如果是这样的话,索性不告诉我不是更好吗?也许是为了表现她的诚实,因为我刚刚责怪过她,没有告诉我她还有个妹妹。这样一来,我就只能满怀歉意地追悔莫及了,不过若是此时表达出了自己的歉意,也算是一种反应过度吧。
我并不认为她应该继续地说清楚自己的身世,可是她偏偏选择继续说下去,看到这样的她,就感觉连刚才胡思乱想时的沉默都演变成了一种无言的压力,我痛恨如此没用的自己。
“妈妈再婚时,我才四岁。亲生父亲在这之前就已经去世了,所以很遗憾,无论是他的长相,还是性格,我几乎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四岁。想到她还有个亲妹妹,我感觉这再婚的速度有点儿快。是因为发生了什么纠纷才离婚的吗……这种想象是典型的“唯恐天下不乱”的心理。我正用自己迟钝的大脑找寻着附和她的合适时机。
“尽管如此,妈妈再婚的时候,我已经四岁了,这个年纪已经能懂得起码的状况了,好歹能残存一些记忆。可是我的父母好像认为女儿应该记不得再婚的事了,至今还隐瞒着爸爸不是我们亲生父亲的这一事实。既然他们不想说,应该就有不愿说的理由,所以我也没有直接地问过。”
不愿说的理由……已经被强行压制住的想法,又再一次地被“是否发生纠纷”的这个说法吸引了过去。结果,在她的话告一段落之前,我都没能挤出一个词来搭话。
一个小男孩像是打水漂的小石头一样轻快地奔跑过去,紧接着一对年轻的夫妇悠闲地从我们身边走过。
“……那你妹妹知道这件事吗?”
听到我好不容易才挤出来的问题,咖啡师支支吾吾的,好像很苦恼的样子。
“可能不记得了吧。我没法和她谈论这件事,可是据我推测,以妹妹的性格来说,如果她记得的话,肯定要彻底地了解亲生父亲的一切情况的。”
美星也只是记得一些“起码”的状况,所以更为年幼的妹妹不记得也是理所当然的。
她忽然打开了双手提着的手提包,把手机从里面拿了出来。
“是我妹妹。——喂喂,你到了?在哪里呢,我没看见你。你眼前有什么标志吗?近铁……啊,你到新干线的中央出口去了。很容易弄混呢,抱歉。知道了,我现在就过去,稍等一下。”
JR电车京都站的北侧是中央出口,南侧称为八条口,新干线中央出口的检票口在西侧靠近八条口附近。这车站里很大,人又多,在不熟悉这里的情况下,不少人找来找去都找不着自己的目的地。如果要从这里出发巡游景点的话,中央出口处有公共汽车车站,所以从这个口出站比较方便。不过与其让旅客自己过来,还是赶紧过去接她比较靠谱。
我们向着有京都伊势丹商场的西侧走去,进入了南北方向的通道。拨开快要把我们两个人挤得走散了的层层人群,向南走着。
“喂——!姐——姐——!YAHO——!”
……我看见了。在人山人海的车站检票口处,有一位女性用连歌剧演唱家都甘拜下风的大嗓门大喊着,一边在头顶拼命地挥动着双手,一边像庙会上的悠悠球一样一蹦一蹦地跳得老高。
美星咖啡师看也不看一眼,从她面前快步地走了过去。我也向过路的人们学习,好奇地看着她们俩擦身而过的样子,再看一眼美星的脸,已经红到了脖子根儿。
“喂,莫非那个就是——”
“不认识。我,完全不认识,那个人。”
“等一等——!为什么无视人家嘛——!姐——姐,美——星!”
“啊——啊——我听不见,我是花子(1),我是花子……”
我不知道花子是谁,不过现在可不是从现实中转移注意力的时候。
“请你保持头脑清醒,你是美星。”
“这种事,你不说我也知道!还知道那家伙是我妹妹!”
她一边紧攥着拳头伸向地面,一边回头,就像一个散发着热量的火焰瓶一样。看来我这话成了火上浇油。
“唉哟——终于追上你了。为什么要把我扔下嘛。”
这次轮到我回过头去。
即使在夏日炙热的阳光下,她还是露出了清澈而活泼的笑容。
不算上运动鞋的厚底,也要比美星高出一截。着装上以黑白为主要色调,走的是跟塔列兰的制服正好相反的摇滚范儿。头发扎了两个辫子,漂染成一缕缕的灰色。挂在胸前的手机套着的手机壳五颜六色的,像是随意地滴上了彩虹色的油漆一样。
“美星的男朋友,你好。我是美星的妹妹,切间美空——”
她向我伸出了张开了的手掌,一边注视着她,我想,如果直接告诉我她是美星的妹妹,我倒是也能接受,可是不会感觉两个人很相像。同样是笑容,美星的笑容充满了温柔,使人如同沐浴在阳光下;而妹妹给我感觉她本身就是太阳。
“他不是什么男朋友!能不能先把你的音量放小一点,这里又不是KTV!”
美星真的生气了。而我则对“什么男朋友”的“什么”比较介怀。
“开玩笑的,怎么还当真啦?是不是的,有什么关系嘛。”
“当然有关系。这么说就是不行,而且我没有当真。”
“你说的那个没有正式的表白就不承认关系的人就是他吧?姐姐还是那么地保守啊。之前你自己不是说过吗,说是感觉人还不错什么的。”
“没说过!——青山先生,你别听她瞎说。”
“哈哈,你们姐妹俩人差别还真大呢……”
我干笑道。说的倒是心里话。不过一想到以前的美星好像比现在要更善于交际,再想一想她们俩那位疯狂的舅公,就感觉归根结底她们还是很相像的。
“今天咱们要去观光是吧?你的行李怎么办?”
姐妹俩在这里再怎么吵也没有用,于是我赶紧打岔。美空低头看了看放在脚旁的亮亮的粉色小旅行箱说:
“嗯——酒店傍晚以后才能登记入住呢。”
她已经预订好了京都站南侧的酒店。
“直接住在我那里不就好了……要是已经回东京就更好了。”
美星嘟囔着。一到家人的事上,她立马就苛刻了起来。
“我提前就告诉过姐姐酒店的地址吧。因为就住一晚,还是选地理位置方便一些的地方比较好。”
妹妹无视了姐姐的后半句话,回答道。果然深谙对付美星之道。于是,我提议:
“那就租个柜子,把行李存起来吧。找找有没有空着的。”
“要是没有就回东京去好了。”
“好呀。那青山先生,就拜托你带路啦。”
我俩转过身出发了,背对着因妹妹的登场而抓狂了的美星。那一瞬间,总觉得自己和现在跟我站在同一战线上的美空的关系,应该会很不错。
2
京都站站内,到处都有很多投币式的行李寄存柜。到了旅游旺季,有时候这些柜子轻轻松松地就都被填满了。我很担心这点,不过虽说现在是八月份,可今天不是周末,是个周三——周三是塔列兰的店休日,所以一开始我们就很幸运地找到了个空柜子。
“美空,打算去哪儿吃午饭?”
“在新干线上吃过了。”
美星向我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咱们还没吃她自己就先吃了。这个时间吃午饭的确有些早,不过我能理解旅途中连一秒钟也不想浪费的心情。
“那今天你想去哪儿?昨天你说还没有想好……”
“是呀,昨天是没想好呢。”美空把食指指向天空,兴致勃勃地回答:“首先,我要去伏见稻荷神社!”
伏见稻荷神社,是遍布全日本的稻荷神社的总社本宫,新年来到这里祭拜的参拜者人数在全日本可以列入前五名。大社位于京都伏见区,从京都站乘坐电车,有两站地的距离。
我们同意了她的要求,各自买好车票后乘上了汽车,15分钟之后就到达了神社附近的稻荷站。一出检票口,第一座鸟居(2)就出现在了眼前。
“哇——真大!好红啊!”
美空就像一只终于等到主人回家了的小狗一样,开始到处挥舞启动了照相功能的手机。我以为她也就是留个纪念,不过她好像有自己的讲究,认真地确认着拍摄角度和她照下来的过路行人的样子,然后再谨慎地按动快门。
“无论什么时候看都这么庄严呢。”
我跟美星搭话,她凝视着妹妹的背影,微笑地说了句:“是呀。”
“每次穿过伏见稻荷的鸟居的时候,我总感觉那就是一座座连接现实世界与另外一个神秘世界的大门。”
“在去往塔列兰的途中,走过两个屋檐连通而成的那个隧道的时候,也有同样的感觉呢。”
“哦?我很高兴对客人们来说,我们店是一个可以放松心情的世界。”
身轻如燕的美空一个人在前面飞快地前行,我和美星肩并肩地边走边追。这时,我想起了在京都站见到的那一家人。联想起这个,自己都有点儿不好意思了起来。
总算走到了大殿的门牌楼前。宽阔的台阶两侧,矗立着白狐的雕像,而不是石狮子。美空一边咔嚓咔嚓地拍着,一边说道:
“说起来,‘稻荷’其实就是狐狸吧。”
“在远古时代,狐狸因为叫声被人们称为‘けつ(ketu)’。而身为稻荷神的宇迦之御魂神的别名为御馔津神(みけつのかみ,miketunokami),所以人们便以谐音称他为‘三狐神’。狐狸就成了稻荷神的部下,也就是神的使者。后来由于受到了佛教的影响,稻荷神和在印度被视作魔女、在日本以骑白狐的形象示人的荼枳尼天被混为一谈,所以狐狸才有了可以迷惑人的狡猾形象。”
美星大人了解得十分详细。我也试着说出了自己心中多年的疑问。
“像稻荷寿司、狐乌冬面这些用了油豆腐的料理,都起了个跟稻荷狐狸有关的名字。为什么要给稻荷的狐狸供奉油豆腐呢?”
“狐狸能捕食危害农作物的老鼠,所以在神道诞生以前就是农业信仰的对象。曾经有过给荼枳尼天供奉炸老鼠的风俗,可是佛教禁止杀生,所以就用油豆腐来取代老鼠,而且实际上狐狸也喜欢吃油豆腐,所以供品就由此固定下来了。”
“原来如此。哎呀,你知道得真详细呢。”
她有些害羞地说:“我自己学习过一些京都的历史和文化。因为曾经在店里被客人问到过却回答不上来,感到很惭愧。”
即使如此,也是颇下了一番功夫的。我深感佩服,而旁边的妹妹主动回避了如此有深度的话题,把大殿的大门收进了自己的镜头里。
参观过主殿,再往里走就是千本鸟居了。无数座红色的鸟居一座挨着一座地林立着,如树枝分权一般地形成了两个缓缓蜿蜒的隧道。迈入其间,简直正如刚才美星所言,能使人产生一种闯进了通往另一个神秘世界的迷宫里的错觉。走在其间,仿佛没有尽头一般地不断在鸟居之中穿梭。鸟居之间的间隔之小,人甚至无法中途从两侧逃脱。
穿过了千本鸟居,就是奥社逢拜所。这里好像是遥拜环绕在身后的群山,即稻荷山的地方。从无数吊挂着的狐狸脸形状的绘马(3)旁边走过去,在一对石灯笼的前面聚集着很多人。身着制服的中学生们一边抚摸着灯笼,一边吵吵嚷嚷的。
“这是‘重轻石’。”
听到姐姐的介绍,美空把注意力从手机屏幕上移开了。
“脑海里一边想着自己的愿望,一边抬起顶部被称为‘灯笼的空轮’的石头。据说如果这石头比自己预想的要轻,愿望就可以实现;如果比自己想象得重,就实现不了。”
“哎——好嘞,我先来试试吧!”
美空卷起了穿在吊带背心外面的印花T恤的半袖。然后,等中学生们一走,她就马上站在了一侧的灯笼前。
我也紧跟着占领了另一侧的灯笼。有件事我无论如何也想向石头咨询一下。
“你搬起来的时候,我给你照相吧。”
“不用啦。分散注意力的话,会感觉石头变重的,这可不行。”
美空驳回了姐姐难得提出的建议,双手合十的同时闭上了眼睛。然后只见她嘴角轻轻地动了动,睁开双眼一下子抬起了空轮。我也紧随其后,不断地让愿望在心中膨胀,两手搭在了“重轻石”上。
“……沉死了。”
刚一用力,就从唇缝间吐露了真心话。我来伏见稻荷神社不是第一次了,本想着这次的愿望一定可以实现,可是看来结果用不着再汇报了。——这块“重轻石”重得吓人,我简直想把它改名为“重重石”。
唉——美星小姐,我与你的关系,好像今后也不会有什么进展了。
“真是的,真的会有人觉得这东西很轻吗?!”
美星温柔地安慰吹毛求疵的我。
“辛苦啦。美空你觉得呢?”
“没我想象中重啦。青山先生你太夸张了。”
我目瞪口呆地注视着她。她用双手抬起来时的动作,确实感觉不是在逞强。莫非她有什么令人意想不到的神力?
“许了什么愿望?”
美星一副好奇心十足的样子。
“这是——秘密。”
“哎——这有什么的嘛,什么愿望呀,是爱情方面的?”
“唔——……咳,无非就是‘快点找到等待的人’之类的。”
“那个人是谁?”
看到她在这种问题上刨根问底,我松了口气感慨道:美星果然还是个女孩子啊。这种心情就像是爷爷担心自己跟不上趟儿的孙女一样。
想要剖析别人内心世界的姐姐和企图逃避追问的妹妹在持续了一会儿咄咄逼人的问答后,美空忽然向右方看并说道:
“那里还有鸟居呢。”
“前面就是上山游览的路线了。”正好站在右侧的我摆出一副导游的姿态回答道。
“山上有什么?”
美空表示出很不解的样子。我也就是顺口一说,做详细的介绍就不行了。美星看到我求助的眼神,很快就明白了我的意思,帮我解释道:
“稻荷山上有一万座鸟居,在连接着三座山峰的参拜道路途中,有无数稻荷神的信奉者们埋下的被称为‘塚’的石头,还有一些神迹残留在曾经供奉着神灵的祠堂废弃后的土地上。上山游览的路线指的就是寻访参拜这些景点。或者是叫作‘拜山’。”
“原来如此,前面还有不少景点呢。得赶快去看看。”
“还、还是别去啦。”
被我制止后,美空很扫兴地问:“为什么?”
“我曾经上去体验过,上山游览路线说是需要两个小时,这期间需要一直爬台阶。有点儿像爬山似的。要是在凉快的季节还行,这大热天的——”我指了指万里无云的天空,继续说道,“爬完浑身是汗、筋疲力尽的,就没劲儿逛别的景点了。”
我脑海中又再次浮现出之前那痛苦的回忆。刚来京都没多久的时候,事先一无所知的我来到伏见稻荷,踏上了上山游览之路。那天的太阳也在天空中灼热地燃烧着,我爬着爬着,渐渐对那拼命往上爬也看不到终点的地狱般的台阶绝望了,当走到一家叫“四辻”的茶馆搭建的跟舞台似的地方时,我终于放弃了前行,半途折返了回去。到了山脚下,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原来到四辻的往返路程只有全程的一半,这使我再次战栗不已。从那时起足足过了一年多,我才产生了再去挑战一番的勇气——后来再挑战时我选择了合适的季节和路线,所以与第一次时相比,很轻松地就拜完了山。
“哎——我要去我要去。没关系,我还年轻,朝气蓬勃得很。”
美空脸上气鼓鼓的以示不满,像小孩子一样撒着娇。要是真正年轻的小孩,是不会说自己朝气蓬勃什么的吧。
“若是你无论如何都想爬的话,我就不强行阻拦了,不过我就不上去啦。祝二位一路顺利,我等着你们平安归来。”
说着我用手做了个“请”的动作,美星连忙摆手道:
“这样不行……而且我今天脚上穿的也不方便。”
她脚上穿的高跟凉拖果然不太适合上山游览。
“你至少提前跟我说一声,我好换上一身适合运动的装扮嘛……”
“唉,结果就剩我自己啦。真没办法。”美空看了看手表,“现在是12点,上山需要两个小时左右是吧?你们俩用这时间去吃个午饭怎么样?”
我心想那还有什么必要在京都汇合呢。美星也不是犹犹豫豫的人,于是就同意了妹妹的提议。
“好,那就不好意思啦,你好不容易才来一趟。咱们就先暂时分开行动,我们在京都站等你,你上山逛完了就回京都站来吧。”
出了神社,正好一辆汽车驶来,我们不到半个小时就到了京都站。因为怕美空会提前回来所以我们想找个好找的地方,于是就选择了一家从检票口旁边的电梯下去就是的意大利餐厅。点好了意大利面,美星把自己的手机放在桌子上,然后向我道歉:
“真抱歉,我妹妹就是这么不听话。”
“没事没事,是我太没出息了。我倒是想有轻轻松松就逛完一两座山的体力呢。”
“运动”这两个字已经从我的日常生活中消失已久。心里倒是一直明白应该把运动当成一种习惯,如果能付诸于实践的话,爬山对我来说就不会那么痛苦了。我本想感慨一下这种现状,不过美星看上去好像有些落寞。
“我不喜欢那样子。”
“哎?为什么?”
“因为,你本来打算扔下我一个人跟她上山是吧?”
咕噜——我的喉咙深处发出了奇怪的声音。这好像,并不是吃醋什么的,只是单纯地抱怨一个人很无聊的意思吧?
“不不不,怎么会呢。啊哈哈……我和美空才第一次见面,两个人去山上玩儿有点儿莫名其妙。我的意思是说,只要美星小姐不去,反正我是不会去的。”
“真的吗?”
“当、当然了。”
“啊,你的眼神在逃避什么,很可疑。”
“不,这是因为……啊,你快看那里——”
无论是谁被她直勾勾地一看,都会转移视线的。就在这时,我发现了餐厅外面的一个人,总觉得他好像有些不太对劲儿。
从细细的手腕和腿来看,他大概是中学生吧。身上穿着半袖的白衬衫和黑裤子,应该是学校定制的制服。他直立着不动,两手指尖伸得直直的贴放在身体两侧,尖尖的下巴稍稍地往里收着,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这边。从小寸头下面细长的眼睛中,看不出同龄的孩子们常有的神情。
“是修学旅行的学生吧。”
“我们在伏见稻荷神社里不是也遇到过吗,每逢八月下旬的暑假期间,京都就会有大批修学旅行的学生蜂拥而至……”
美星的回答含混不清了起来。
“不过说起来,这少年给人的感觉还真是有些奇怪呢。”
“也许是想向咱们传达什么讯息。”
她抬起了身,准备过去看看,可是那少年像逃跑的野生动物一样转身跑掉了。身后留下的漂浮着的空空荡荡的空间,也被行色匆忙的过往游客的旅行箱碾得粉碎。
“……好奇怪啊。”
美星好像把我的话当成了信号似的,又坐了下来。“少年逃跑的方向,有个土特产卖场。也许他只不过是在买东西的途中路过了这边而已。”
“咱们慢慢吃吧。离美空回来还得有一段时间呢。”
我们不再多说什么,都大口大口地吃着自己的意面。她优雅且津津有味地品尝着番茄酱汁意面;而我则用叉子卷起眼前这像是只倒上了酱油的和风意面,觉得跟藻川大叔做的那不勒斯意面相比简直差远了。只有在拿手菜的手艺方面,我才能给予他全般的信赖。
吃完饭闲聊了一会儿,美星的手机就响了。
“美空吗?你都到京都站啦,没想到还挺快的。”
我看了一眼手表,将近两个小时。也就是说,分开以后过了不到两个小时。
“嗯,知道了。我们这就过去。这样啊,那就去吧。喂,青山先生你怎么了?”
美星的表情严厉了起来。因为我盯着她右手中的手机看了半天。
“我刚刚发现,你那个彩虹色的手机壳和美空的是一样的吧。”
“啊,这个啊,”她把右手举到眼前,“我跟妹妹说我买了智能手机,她就把这个送给我了。我也觉得有些花哨,可她说挺好的,我又不能驳她的好意。就打算至少与妹妹见面的时候带着它。”
去年她还在用折叠式的手机,直到今年才换成了智能手机。也许在姐姐看来,妹妹知道消息后就给她买了个情侣手机壳,这种小心思还挺可爱的。
我们结账后走出了餐厅,这次轮到美空在中央检票口前面等我们了。
“久等啦——粗熟马好粗的了?”
一点儿也听不出来她在说什么,因为她正在使劲儿地咬着不知道是什么的一串肉。
美星啊呀呀地发出了怪叫,用手掌把自己的脸颊夹成了三明治。
“在人这么多的地方别这样,太不像话了。”
“因为人家出汗后肚子饿了嘛。”
“那串奇怪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啊?”我战战兢兢地问道。
“这个?这是整只的烤鹌鹑呀。在伏见稻荷神社参拜道上的小吃店里买的。好像是伏见的特产什么的吧。青山先生也想吃?给你尝尝吧。”
“谁要尝这东西!别用鸟嘴对着他!别用鹌鹑嘴对着青山先生!”
就连我也板起了笑脸,美星都已经快抓狂了。“真的很好吃嘛……”美空嘟囔着,迫不得已把那一串收进了手上拎着的塑料袋里。
“山上的景点都看全了?”
美星像发烧了一样把手放在了自己的额头上,低声问道。
“当然!确实很难走,不过我成功地绕完了一圈。”
美星做了个“胜利”的手势,然后得意地把手机里的照片拿给我们看。我伸头一看,她把与我们分开以后在奥社逢拜所照的,以及之后照的照片设置成幻灯片,播放给我们看。过了三辻、四辻,然后是眼力社、御膳谷奉拜所……
“咦,你是从这边开始逛的呀。”
听到我无意中的牢骚,美空举起了右手的食指说道:
“普通人的心理都是按照1、2、3的顺序来逛。”
“不过,你现在后悔了吧?”
“……还行吧。”
一段很长的台阶走到头,就是第一峰,然后走过第二峰、第三峰,顺着参拜之路就可以一路回到四辻。也就是说,从四辻出发的路线等于绕了个圈又回到了原点。而美空选的是由第一峰顺时针前行的路线,实际上,与逆时针的路线相比,这条路的坡道和台阶比较多,爬起来非常地吃力。要是事先告诉她一声就好了,这时再说就成了马后炮。不过美星倒是很淡定地说:
“那些痛苦的体验,就当是积德啦。”
唉,这姐妹情谊还真是淡薄。
从照片上可以看出,她一边爬台阶一边照相,连续拍了很多张山里的风景。等到了第一峰——稻荷山的山顶时,美空才第一次出现在照片上。在石阶的上方,有座写着“末广大神”的小神社,被称为“上之社神迹”,美空就在这前面挽着T恤的袖子夸张地比了个“V”形的手势。
“终于爬到了山顶,所以就拜托小卖部的人帮我留了个纪念。”
如她所言,山顶上的确有出售供品和纪念小旗子等物品的简单的小卖部,之前我去的时候,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女性在看店。想象着她每天早上来这里“上班”的情形,我就充满了敬佩之情。
就在我陷入回忆之中的时候,美星咖啡师突然把手放在了触摸屏上,像是要捏住什么东西然后把它移开一样。这个动作一般在将手机屏幕上的图像放大时使用。
“美星,怎么了?”
她仿佛被什么东西迷住了一样,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屏幕。美空忍不住要把拿着手机的手缩回去,美星抓住了她的手腕问道:
“美空,你还记得从你和我们分开之后起到爬上第一峰,用了多长时间吗?”
妹妹脸上带着困惑和迷茫的神情回答:“唔,应该大约是一小时左右。”
从四辻到第一峰的距离很远,相比之下,之后途径第二峰、第三峰,再回到四辻的路程就要好走得多。美空不到两个小时就返回了京都站,再算上中途买鸳鸯烤串的时间,所以她从跟我们分开到抵达第一峰一共用了一个多小时,估算起来这时间大致是合理的。
我们是在正午时分分开的,那她照相的时间应该就是在下午一点左右。我也曾在那个时间看过表,不过——
“那又怎么样呢?”
“青山先生,你看这里——”
美星从妹妹的手里夺过手机,递给了我。我看了看被她放大了的照片一侧,不禁尖叫了起来。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美空在山顶拍纪念照的同一时刻,我在京都站看了眼手表,也就是这时那个有些奇怪的少年刚刚离去。而那个少年,现在就在美空手机的照片之中——像是故意要让别人从立着蜡烛的石头灯笼旁边窥见他的脸一样,用静止不动的姿势定定地盯着镜头。
3
“哎——真有这么不可思议的事啊。”
听到我们简短的解释后,美空皱起了眉头。
“我们这是被迷惑了吧?”
我只是顺口一说,姐妹两人异口同声地问道:“被迷惑了?”
“你们想啊,几乎是同一时刻,在不同的地点,亲眼看到了同一个人,除了被人迷惑之外就没有更合理的解释了吧。因为那可是伏见稻荷呀,刚刚我们不是还讨论过了吗,狐狸可以迷惑人什么的。”
说起来,这个少年无论是尖尖的下巴,还是细细的眼睛,不知为什么这长相总能让人联想起狐狸。不过,不出所料,美星果然说道:“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狐狸能迷惑人的这种谣言,只不过是因为人们把狐狸和荼枳尼天联想到了一起。如果从现实角度出发,不得不把这看作是毫无根据的胡言乱语。”
“我知道啊,我都说我知道了。不要那么认真嘛。”
“你们俩真是半斤八两,这种事哪里用得着这么费脑筋。”
我和美星对视了一下问道:
“那美空你有何高见?”
“这不是明摆着吗,”她不屑一顾地说着,放下了手机,手机倒垂在挂在脖子上的手机绳上。“看起来他是个中学生吧。因为正处在精力旺盛的年纪,嗒嗒嗒地从山上跑下来,然后跑向车站,只要能跳上正好停在站台的电车,这距离最快用不了30分钟。而我并没有准确地确认过时间,只不过因为上山的途中有很多上坡和台阶爬得很吃力,所以会感觉比实际花费的时间要多。”
“你的意思是,我们见到这位少年的时间,和你拍照片的时间有30分钟左右的时间差?”
“没错,就是这么回事。”
“唔——我觉得这种说法很牵强。”
“——为什么?还有哪里与事实不符?”
美空一下子脸色就变了。可能是美星的那种全盘否定的表达方式激怒了她。可要是因为这么一说就生气了,这让每次都被一句“完全不对”斩钉截铁地驳回还嘿嘿傻乐的我情何以堪呐。
“要让我说,少年是跑下山去的还是变成狐狸了,这都跟我们没关系。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美空说得我们哑口无言了。虽然我们俩因遇到了非常不可思议的情况而兴奋不已,可是就这件事而言,确实也完全没有必要像以往一样由美星来解明真相。
“我好不容易抽空来京都旅行,还有很多想去的地方呢。讨论这种没有结果的问题,纯属是在浪费时间嘛。在我们瞎聊的这工夫,时间正在一刻一刻地变少。”
被妹妹这么一说,姐姐沉默不语了。嗅出一丝危险气息的我慌忙地介入到了对话之中。
“说起来,你还想去寺院之类的地方呢吧?那种地方通常要比印象中关门要早哦。”
“是吗?”在面对我的那一瞬间,美空的表情又缓和回了原来的样子。“我还想去看看银阁寺、南禅寺什么的。”
“你想逛逛东山一带啊。”
耸立在京都盆地东侧的山脉以及山脚下的地区,总称为东山。除了美空例举到的景点以外,还毗连清水寺、八坂神社等众多的名胜古迹,是京都观光必不可少的地区之一。
时间已经走到了两点半。最近,银阁寺应该是在下午5点关门。不记得南禅寺是几点关门了,这两个地方我都没有急匆匆地赶着去过。
来到了宽阔的停车场,这里聚集着各条路线的公共汽车。我们选择了一条合适的路线,奔赴银阁寺。我在心里合计着如何在闹别扭的姐妹两人之间斡旋,因为姐姐垂头丧气地很少开口,相比之下,我和妹妹聊得更多一些。莫非正因为我的存在才使两个人闹了别扭?——这种想法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使得我在凉爽的公交车车内冷汗涔涔。
下车以后,穿过茶馆林立的参拜路时,我和美空聊得很是起劲儿,而美星就在距离我们一步远的身后跟着。这种情形让我顿觉不妙,可是又找不到合适的时机从饶舌的妹妹身边离开。既然是美星的妹妹,美空应该是跟我同岁,或是比我小一些,她直率的性格和谈吐流露出一种“老少通吃”的亲切感,还能让我体会到在跟美星的聊天之中体会不到的安心感……她的这种说话方式,甚至能让我一不小心就忘记了身后那个人的存在。糟糕,这可大事不妙了。
“咦,这是念‘慈照寺’吧?这里不是银阁寺吗?”
踏入银阁寺时,美空看着大门上挂着的门牌问道。
“哦,银阁寺是通称,包含着山号的正式称呼应该是东山慈照寺。这里是临济宗相国寺派的寺院,是奉足利义政之命营建的。后来为了与金阁相互呼应,就称观音殿为‘银阁’了。”
穿过高高耸立着的银阁寺外墙,在售票处买好门票后我们继续往里走。首先出现在正前方的,是把白砂石铺成条纹状的一块被称为“银沙滩”的砂地。左手一侧是本堂,站在本堂前面向南方,能看到在一座名为“向月台”的形状如同富士山一样的沙堆后面,就是银阁了。虽为银阁,却并未贴银箔,面对着这静谧自然的景致,我忽然产生了一种无法言说的寂寞之感。
“哦——那就是银阁啊。话说青山先生还真是知识渊博呢。”
美空靠近过来,满面笑容地看着我,都快碰到我的肩膀了。大概是洗衣液的味道吧,一阵阵清新的香气伴随着她的动作,从宽大的T恤上散发出来。没想到心中竟是一紧。我挠着头说:
“还、还行吧,因为我就住在这边嘛。”
“是这样啊,怪不得知道得这么详细呢。”
“这些东西也用不着特意了解,比如说金阁寺正确的名称应该是北山鹿苑寺,是足利义满(4)修建的,去过的人都应该知道这些啊。”
“哎——我很多年前去过金阁寺,不过对这些一点儿也不了解。”
“只不过是你不记得了而已。”
“啊,是啊,因为我笨嘛,和姐姐不一样。”
她一边哧哧地笑着,一边摆弄着手机拍摄银阁。我感到此时她的动作与在伏见稻荷神社里时相比,变得潦草了一些。很多人都是这样,只在旅途刚刚开始的时候拼命地照相,到了中途就累得放弃了。
终于,闲得无聊的我,把脑袋转向了身后。当与美星四目相对时,她微微一笑,可是马上又恢复了原来严肃的表情。那是一种看起来很复杂、无聊且落寞的神情。
我心中有些苦闷。如果说我是被夹在两位女性中间左右为难的话,听起来好像我很受欢迎的样子,这话还顺耳一点;可是事实上我是自己主动过来挨夹的,这就让人很无语了。我想走到美星的身边去,可是又不知道应该怎么跟她搭话,就在犹豫的功夫,我们已经在寺内逛完一圈了。
出了大门,没走多远就到了来时也路过的参拜路。在下坡路的两侧,林立着一家挨着一家的茶馆和特产店铺,美空步履轻盈地向下走去。丝毫都看不出她爬过山后有多疲惫。
“唉,真是年轻啊,令人羡慕。”
我追赶着前面的那个背影,同时为了减轻刚才无视美星时对她造成的伤害,假装自言自语地说道。
“哦,年轻?”
勉勉强强地得到了回应,不过美星的回答含糊得马上就被卖酱菜妇女的爽朗的吆喝声淹没了。好不容易我们俩能说说话,可是她的态度却硬撅撅的,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在参拜路和琵琶湖水道交叉的地方,美空选择了左拐。她是想走哲学小路,然后去南禅寺逛一逛。本想告诉她这段距离大概需要走三十分钟,不过我预感她一定不会听我的话停下脚步的。
“唔——刚才对不起了。”
比美空晚了几步走到同样的地方,拐弯的时候,我向身旁的美星道了歉。
“咦?为什么这么说?”她睁大了眼睛问道。
“因为我刚才只顾着和美空聊天,而把你丢在了一旁……”
我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因为美星双手捂着嘴笑了出来。
“有那么可笑吗?”
“哈哈哈,对不起。吃只来见我一天左右的亲妹妹的醋,我还真是个卑鄙的女人呢。”
我的脸一下子热得通红。好像并不是因为受到了徐徐下降的夕阳倾斜地照射的缘故。额头上渗出的汗珠恐怕既跟酷暑无关,也与刚刚在公交车上流下的冷汗不同。多希望自己能像一块铁一样黏糊糊地就地融化掉。
涓涓流淌着的水道两侧,成排的樱花树上那绿油油的叶子散发出的气息快让人窒息了。众所周知,这里是京都屈指可数的赏樱名迹,春天会有大批前来赏花的游客。曾经哲学家西田几多一边在这条路上散步,一边沉浸在思考之中,“哲学小路”这个雅致的名字就是由此得来的。
“好像是我自我感觉太好了。我还以为,一定是我偏袒美空,让你不高兴了呢。”
为了掩盖自己的羞愧之情,我用赌气的口吻说道。美星从沿途的咖啡店前走过,目光被店门口摆着的看上去很美味的苹果派吸引了过去。
“很抱歉让你担心了。不过,你误会了,你陪着美空倒是帮了我的忙。”
“此话怎讲?”
“因为有你陪着她说话,我就可以专心地思考了。”
这个答案我很满意。望着正在远处用相机拍摄对岸的树木的美空,我的笑意从心底油然而生。无论有没有好处,只要眼前发生了不可思议的现象就必须要弄清真相。这,就是名为切间美星的女性。
“你是说狐狸少年的事啊。我以为你已经做出反省了,谁知道你也是个不知悔改的人。”
“若是我随便侵犯了别人想要守口如瓶的领域,使得当事人非常生气的话,就该做出深刻的反省……”这大概是她亲身经历后的有感而发吧,然而她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可是推测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的少年的行踪,并没有危害到美空。她之所以会生气变了脸色,只不过是因为自己的说法遭到了否定所以心里不痛快罢了。据我判断,不去理睬她应该是明智的选择。”
“少年可以在两次现身的时间差中完成移动,美空的这个说法还是行不通的对吧?”
“我们已经掌握了准确的时间,可以确定的是目击少年出现的时间是在下午一点左右。假设如美空所言,用30分钟就能从第一峰到达京都站,那么倒过来推算的话,她就是在与我们分开30分钟以后到达了第一峰。”
“也就是说,她从奥社奉拜所到第一峰用了30分钟啊。那可有难度了,除非拼尽全力地往上爬。”
“那么,”我满怀期待地问道:
“美星你怎么想?有什么头绪吗?”
“没有……还没理清。”
美星用手指的第二关节咚咚地敲着太阳穴。
她大脑运转的时候,常常会伴随着用手摇式磨豆机研磨咖啡豆的动作。不过至今为止,我也见识过几次她不借助于磨豆机对付奇怪的事件,最终也同样取得完胜的情景。虽说她不是必须要靠磨豆机的帮助,不过看起来今天的那颗聪明的头脑也不如平时那么灵敏了。自从妹妹登场以后,美星的状态一直都处在混乱之中。这种时刻,让她看出来我比磨豆机要有用,何乐而不为呢?其实,我有一件怎么也忍不住想说的事。
“我想到了一点——”
她有些激动地抬头看着我,“想到了什么?”
“那位少年不是与伏见稻荷神社里的狐狸长得一样吗?”
“我都说过了,狐狸迷惑人什么的只不过是传说罢了……”
“不,不是这个意思,”我竖起了双手的食指和小指,把它们比作两只狐狸。“少年是双胞胎呀,不是正好就像大殿门口两侧的狐狸一样吗?”
具体来说,面向着伏见稻荷神社的大殿门,左侧的狐狸衔着钥匙,右侧的衔着宝玉。如果没有这一差别的话,两只狐狸的外表十分相像,很难把它们区分开来。
“也就是说,我们在京都站看到的少年,和美空照片上的是两个人?”
“没错,只不过因为他们长得非常像,所以我们认定这是一个人。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们上同一所中学、一起来休学旅行也就无可厚非了。哪怕要是穿自己的衣服咱们都能看出来不一样,可是不巧的是他们穿的是校服。”
我看美星频频点头,这使我比平时更有底气了。
“怎么样?这次我的看法终于对了一回吧?”
“我觉得完全不对。”
……偶尔我也想像美空一样,肆无忌惮地跟美星闹次别扭。
“哈?你为什么这么说?”
“关于那个少年盯着我们看的原因,青山先生你有什么线索吗?”
我摇了摇头。因为少年那独特的气质,使我早就顾不得研究他眼神蕴含着什么意思了。不过,他确实是从店外特意盯着我们这边看的。就算没有理由,也并不值得奇怪,不过肯定还是有原因显得更自然一些。
“你是说你知道原因?”
“仅仅是猜测而已,我是这样想的。”
她从手提包中拿出了手机。看见她特意把屏幕朝下,我就猜到了她想说什么。
“你是指手机壳吗?”
“是的,照片中少年的视线是看向镜头的。这大概是一种偶然吧。因为这种事情很常见,当意识到有人在照相,就会不由自主地受到影响看向镜头。”
在做着“V”字手势的美空的前方,少年正看着拍照的人,这一幕就这样被照了下来。帮忙拍照的小卖铺的人拿着手机,应该是用有镜头的那面——也就是套着彩虹色手机壳的手机背面对着少年。
“咱们吃饭的时候,我为了方便与美星联络,就把手机放在了桌子上。莫非是少年看到了这一幕,觉得曾经在哪里见过这个手机壳?也许他是在确认这个手机壳的主人是不是同一个人。因为这个手机壳很花哨,比较容易给人留下印象。”
“唔,有一定的道理……原来如此,所以你认为他不是双胞胎。”
“既然对我的手机壳有印象,那就不可能是另外一个人。而且,据我们估计美星拍纪念照片在前,所以少年在京都站被我们亲眼见过之后又快速地前往伏见稻荷的这条线也说不通了。”
还有这种可能性啊。看来,在刚刚一语不发的那段时间中,她确实是在反复地思考着。我从时间方面来推断,也能把这种可能性明确地否定掉。如果不考虑上山和下山所用的时间有差别的话,就算是少年用了30分钟就从京都站到达了第一峰,那么美空返回到京都站的时间就不够了。
哲学小路缓缓地蜿蜒着,长长地向南延伸出去。美空时而跑几步,时而停下来,偶尔还会转个圈给我们看,不过她已经像落在风景画上的羽虱一样变成小小的一个点了。西边一侧,就连挨着住宅区的步行街,也取了个洋气的名字,这让人感觉其中的情趣如同长势喜人的夏日杂草一般不停地涌现出来,实在是有些滑稽。
畅游在水渠中的鲤鱼一副很凉快的样子,我一边羡慕,一边用手背擦去眉毛上的汗水。
“不过这样一来,这次的事件好像很难弄清楚了呢。”
“不会的。”
没想到,她回答得如此坚定,我有些不知所措。
“你弄明白了?”
“是的,这个谜题研磨得很完美。”
美星眯着眼睛,凝视着道路的尽头。
她刚刚还说没有理清头绪,现在就有了十足的把握。这么说,不就是因为我的推论才使她想明白了吗?
于是,我起了贪念,盘算着让她承认我比磨豆机要有用。
“这意思是,多亏有我……”
“真不愧是哲学小路啊。曾经还被称作‘思索小径’,在这里思考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我颓然地垂下了双肩,这时,远方有声音传来:
“——真是——,姐姐你们太慢啦!”
我也朝着前方眺望过去,美空正在向我们拼命地招手。她正站在哲学小路的南端。从路的尽头处右拐,再向左前行几百米,就可以从永观堂穿进南禅寺的境内。
“这就过去啦——!”
美星把双手放在嘴旁喊道。妹妹也以同样的姿势回喊:“再不抓紧就没时间啦——!”
“咱们快点儿走吧。”
美星这样说着,稍微把脚步加快了些,在快要接近美空之前,她说了些只给我听的话。
“我想收回一句之前说过的话。”
“什么?”
“也许我还是应该按照你说的做出反省。”
几个小时之后,我们顺利地参观完南禅寺和清水寺等地,回到了“纯粹的”咖啡馆塔列兰的店内。
“噢——小美空,欢迎光临,远道而来辛苦啦。”
藻川大叔乐呵呵地把走在前面率先打开大门的美空迎接了进来。由于他恳切的邀请,美空今晚就在这里吃晚饭了。平时很少见他如此积极地工作,可是今晚的这位老人围着熨得平平整整的围裙,鼓足了劲儿,一个人就把餐前的准备等工作全包了。我能理解他对亲戚家的小孩的这份疼爱,不过这份热情还是应该拿出一点来用在平时的营业中。
“叔叔好久不见——!”美空毫不客气地径直走向吧台,坐了下来。“怎么回事,您和之前见面时相比一点儿也没变嘛。我还以为这两三年您又得离天国近了一些呢。”“嘻嘻嘻,你这丫头还是那么不知天高地厚。这一天跑得累坏了吧,你就把这里当你自己家,好好地放松放松。让我来拿出看家本领给你做顿好吃的。”
藻川大叔数落着美空,即使这样也抑制不住嘴边的笑容,几分钟后,他端来了自己引以为傲的那不勒斯意面。这大概就是他屡试不爽的拿手好菜吧。本应该感谢他也为我们准备了一份,可是我和美星对视了一下不由得苦笑了出来。早知如此,中午就应该不吃意大利面了。
在关西地区,有时会把用番茄酱调味制作出来的意大利面、也就是那不勒斯意面称为“ィタリァン(Italian)”。比如若是在众所周知的京都咖啡名店INODA里点一份“ィタリァン”的话,拿上来的就是那不勒斯意面。不过,因为藻川大叔并不是关西人出身——他的京都腔是跟他已经去世的太太学的——所以在塔列兰使用的是那不勒斯意大利面这个名字。
那不勒斯意面应该称得上是塔列兰的招牌菜了,如果认为因为这道菜是用番茄酱调味所以在哪里吃都不会有太大的区别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我豪不夸张地说,真的很美味。有可能是酱汁有些焦了,或者是加了少量辣椒来提味儿的缘故,酸味、甜味,再加上某种香味混合在一起构成了高端的三“味”一体。在加热时间的调整上,既要注意保持洋葱、柿子椒还有胡萝卜这些蔬菜“咔吱、咔吱”的清脆口感,又要在保留食材原有甘甜味道的基础上,使其与酱汁绝妙地融合在一起。这面的制作在传统之中又凝聚着独特的钻研与坚持,真是一道百吃不厌的佳肴。
我们四个人围坐在桌子旁,一边畅谈着,一边享用那不勒斯意面。藻川大叔为了干一杯,给我们准备了罐装啤酒和威士忌苏打酒。话说以前也曾在这家店里见到过白兰地的瓶子。“纯粹的咖啡馆”这个称呼,本来指的是不提供酒类的单一式咖啡馆,看来这里果然还是允许喝酒的吧?不过若是因为现在是营业时间外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
藻川大叔吃饭时,不断地把“还有甜点哟”挂在嘴边,可是他一喝上酒,脸立刻就变得通红,吃完饭他把后脑勺往椅子背上一靠,就酣睡不醒了。率先提议喝酒的他好像酒量并不怎么样。取而代之,咖啡师走向厨房,把在我预料之中的苹果派切分成了几块。美空一边看着她切,一边点单:“来杯热咖啡吧。”看着她喝酒喝得理所当然的样子,看起来她并不是未成年人。我想起了她们的母亲再婚的时候,美星才四岁,所以美空应该不会跟现在24岁的美星相差四岁以上。年龄问题我已经差不多明白了,所以就不打算询问女士们了。
“喵——”
查尔斯踱步过来,缠绕着美空的小腿。动物仿佛具有人类所不了解的独特直觉,据我在这家店里的观察而言,查尔斯面对喜欢猫的客人,即使是初次见面,它也会无所顾忌地靠过去,反之,它总能与不喜欢猫的人保持适当的距离。这次也不例外,美空就属于前者。她一把抱起查尔斯放在自己的大腿上,开始抚摸它攒成一团的后背。穿着一身黑白服饰的少女喜爱黑白花色的猫。
“明天怎么安排?我明天要待在这里,没法陪你。”
美星咖啡师一边往手摇式磨豆机的豆仓中装入咖啡豆,一边问妹妹。不一会儿,微暗的房间中就回荡起了咔啦咔啦咔啦的声音。
“嗯——还没想好明天去哪儿,看明天的心情吧,喵——”
“哈哈哈,京都的名胜古迹数不胜数嘛。虽说我住在这里,都还有很多没去的地方呢,你用两天一宿的时间,是无论如何也逛不完的。”
“并不是这么回事。”
本来打算顺势说些不痛不痒的话,结果又被美星一口否定了。
“嗯?我刚才说的话有什么问题吗?”
仿佛刚才的欢谈畅饮都是逢场作戏一样,她用锐利的目光扫向妹妹。“喂,美空,你来京都的目的到底是什么?除了观光以外的主要目的。”
“……为什么这么问?”美空抚摸着查尔斯的手停了下来。
“估计你另有隐情,我不想贸然干涉你的隐私,所以我本来是想保持沉默的。可是,既然意识到自己上当受骗了,我觉得我也应该有接受解释的权利。”
对于美星突如其来的发难,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不过,一直沉默不语的妹妹的脸上突然没了血色,可以看出她好像想起了些什么。
沉默持续了几分钟。终于美星像是等得不耐烦了,叹了口气说道:
“既然你不说话,那就只能我问你答了。你在和我们分开之后的两个小时里,到底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特意隐瞒我们提前到达京都,还施了这些小伎俩。”
我的大脑还没跟上节奏,她就曝光了这足以令我震惊的、令人难以置信的真相:
“白天你给我们看的伏见稻荷神社的照片——全都是昨天照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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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忍不住插嘴问道。美星停下了转动摇把儿的手,把“同样受到欺骗的青山先生也应该有知道真相的权利”作为开场白,向我解释道:
“正如我们已经证实过的一样,如果美空在与我们分头行动之后的这段时间里,在第一峰上照了照片的话,那么,不管是少年去往京都站的时间,还是美空爬上第一峰的时间无论如何都是不够的,所以这种说法并不现实。根据这一事实可以得到一个更为清晰的结论,那就是‘照片是在今天分头行动的时候照的’这一前提是有误的。”
“那么,那位少年……”
“不用说,他只是一位非常普通的参加修学旅行的学生,昨天参观了伏见稻荷神社,今天来到了京都站。”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少年独特的气质干扰了我,使我的注意力都被他夺走了。甚至还抓住他的长相特征把他当成了狐狸,真为自己的偏见感到羞愧。
“本应该在京都站的少年,出现在了在稻荷山山顶上拍的照片里,这不外乎就意味着这张照片不是在我们亲眼看见少年的时候照的。我应该更早想到这点的。可惜不知不觉中,我就被两个要素迷惑住了。一个就是京都站和伏见稻荷神社近得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走个来回;而另外一个就是——”
“是衣服吧?”
我抢先说道,终于明白了她听完我的推断后就有了把握的原因。
“没错,”她微微地点了点头。“不用说,美空今天特意穿上了照片里的那身衣服。而因为少年穿的是中学的校服,所以他们的打扮仍然和照片上一样。没想到这竟无意中掩盖了事实。”
我想起了在参观银阁寺的时候鼻子闻到的那股清新的香气,是从美空的衣服上散发出来的气息。我猜测,这大概是她之前真正爬完山以后,衣服洗完留下的清香。因为在这个季节爬稻荷山的话,一定会出很多汗。她的身上并没有汗味,而是带着一股衣服刚洗完的香味,也许这能成为看穿她并不是今天爬的山的线索。
磨豆机咔啦咔啦的声音变得微弱了,美星平静地磨着豆子,开始进行收尾工作。
“下面就是我的推测了,美空瞒着我想达成某种目的,所以在通知我到达的日期之前就来到了京都。不过她在到达当天并没能完成目的,所以无论如何也要腾出第二天白天的几个小时。不过若是临时改变计划,到时候也会成为引起我们猜疑的原因。万一要是碰见知道了她住的酒店而事先特意来看看的我,就难免会被追问到为什么要对我撒谎提前来到了京都。”
“哦,所以她就想出了一个‘出奇制胜’的方法,以登山游览作为自己的不在场证据。”
“对,她给咱们看在登山的途中不断拍摄的照片,就是为了让咱们以为这是今天拍下来的。照片上应该记录着拍摄日期,查一下她就没法抵赖了。”
我想起美空在伏见稻荷神社的时候,非常地注意摄影角度和被拍摄的对象的选择。可能是按照她在事前准备的时候思考出来的照片排列方式,从第一座鸟居开始按顺序拍的吧。因为她在我们的注视下装成拍照的样子,所以姿势不能和照片的角度完全不同。
“如果说照片是昨天以前拍的,好像也能说得通。不过考虑到她费尽心思地耍花招就是为了必须要在今天达成目的,还有只有昨天和今天是这种好天气,此前的多日都是阴雨连绵,所以我判断照片一定是昨天拍下的。如此说来,也就能明白今天早上美空为什么会出现在新干线中央出口了。”
“原来,美空今天早上就在京都呢。”
“因为我们在中央出口,如果不通过检票口就出现了的话,一下子就会被察觉出她不是坐新干线来的。可能还有一种方法就是买站台票先进到检票口的里面,不过美空用的招数就是假装找错了检票口。”
我望向美空。任凭姐姐怎样说,她都只是低头看着查尔斯并保持沉默。这就是不否定的意思吧。原来迷惑我们的“狐狸”并不是那位少年,而是美空。
我忍不住叹了口气。妹妹如此这般,想要隐瞒的到底是什么呢?这对姐妹,关系到底是好是坏,我真的一点儿头绪都没有。
美星咖啡师用刚刚磨好的豆子冲了一杯咖啡,递到了妹妹的面前。大概是有人突然走过来吓了查尔斯一跳吧,它跳下了地板,匆匆忙忙地跑掉了。即使是这样,美空仍然不愿意说话,于是乎我又再次中途扮演起了小丑的角色。
“唉,你还真是费了一番功夫呢。不愧是美星的妹妹,真有冒险的勇气。那如果我们要说跟你一起上山游览的话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觉得没有这种可能。”
美空膝盖上的猫已经不见了,可是她还把轻轻攥着的手放在那里,喃喃自语地说道。
“为什么?”
“因为姐姐很在意她的身高。我想要是她带着男朋友一起来,一定会穿高跟鞋的。”
“所以,直到当天你才告诉我要去哪里。因为你知道如果跟我说去伏见稻荷神社的话,我也许就会选一双好走的鞋子了。”
美星竟然没有介意“男朋友”的这个说法。这就是不否定的意思——才怪。
“只要姐姐说不爬山,我觉得青山先生肯定也不会自己跟着我走的。没想到,实际上是他先提出不想去的。”
这话令我羞愧难当。都是因为天气太热,爬山太辛苦嘛。
“如果你们还是要跟我一起上山的话,那我就没辙了,只能跟你们继续逛下去。不过事情的发展都在我预料之内,我还坚信自己能成功呢。要是那个孩子没被照下来应该就不会被你们发现了,怎么发生了这么烦人的偶然呢。”
美空自嘲地笑着,喝了一口咖啡接着说道:
“总是这样子。我每次搞些恶作剧或者犯了错误,都能瞒住父母,可是却怎么也瞒不过姐姐,真是受够了。”
也许,妹妹面对这样的姐姐会有自卑感吧。我作为独生子,对这种感情无法产生共鸣,所以有些心急。
“美空,你到底干什么——”
“我想说一句。”
美空粗鲁地打断了妄图刨根问底的姐姐。咔嚓一声,把杯子放在了茶碟上。
“骗了你们的确是我的错,我向你们道歉。不过,我都这么大的人了,有那么一两个人我想去见却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这很正常吧?”
“听你这意思,你见的是男人?”
大概是觉得保守的姐姐很烦人吧,美空不耐烦地叹了口气说:
“没错,就是男的。为什么非要拆穿我呢,真是不识趣。”
话音落下不久,她就收拾了行李扬长而去。可能就这样返回京都站附近的酒店了吧。面对这种不堪回首的分别,美星咖啡师把托盘抱在胸前,很担忧似的凝望着窗外。屋内那位大叔鼾声如雷,我也感到如坐针毡一般,趁着鼾声还在继续,赶紧逃离了塔列兰。
大概是上天对这样不顾一切地逃跑了的我的惩罚吧。
第二天一早,睡了一宿好觉的太阳正奋力地照耀在柏油马路上,而我则拼命地蹬着自行车奔向塔列兰。估计是昨天受到了很大惊吓的缘故,今天早上我才发现,昨天自己把钱包落在了店里。
今天上午11点以后我另有安排,塔列兰应该也是那会儿才开始营业,要是开门前店里有人在的话我就来得及把钱包取走。
两侧屋檐构成的隧道起到了大门的作用,只不过窄得推着自行车将将可以通过。我把车靠在塔列兰的外墙上停好,一边在心里祈祷一边拉住了门扶手,还好,除了门自身的重量没有其他的反抗力量,随着“叮铃”一声铃响门就被我推开了。
“不好意思打扰啦,我把钱包……哦,咦?”
“哎——欢迎光临!”
我愣住了。眼前出来迎接我的,既不是美星咖啡师,也不是藻川大叔,而是昨天就已经回酒店了的美空。而且她还穿着塔列兰店员专用的深蓝色围裙。
“你怎么会在这里?不是应该今天回东京的吗?”
我指着她的围裙问道,她假装正经地干咳了两下并挺起了胸膛。
“我决定啦。我,从今天开始要在这里工作了。一直到开学,在这里做短工。”
“我还没同意呢……可不能耽误了学业。”
美星在妹妹身后很不安地说。她穿着一身黑白的制服,而美空则穿的是自己的普通衣服。果然是还没来得及准备衣服呢。不过也许美星咖啡师仅仅是因为喜欢这身制服所以才穿上的。
“哎,这不是挺好的吗。多了个人手帮了我大忙啦。”
藻川大叔责备了美星。他对美空的态度与其说是疼爱,不如说是溺爱更为贴切。在我看来,人手再多,对他来说也只是偷懒的时间增加了而已。不过即使是咖啡师也无法违背他这个店主的意见。我也投奔到拥护美空的队伍中去了。
“学生的暑假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况且塔列兰好像也确实比以前忙多了。在正式增加人手之前,先让她帮忙打打下手,这不是正好吗?我觉得她要是能帮上一点忙就可以减轻你不少的负担。”
“哎……”
美星没有反驳,却显得闷闷不乐,好像怎么也想不通似的。不过这样子下去一两天倒是还行,总不能在这期间一直让美空住在一个人生活的姐姐的房间里吧。
“那美空住在哪里?”
我刚问完,藻川大叔就抢着替美空回答了。
“我把后面公寓的一间空房子借给她了。我是房东,所以没人会有怨言,而且这段时间很少有来租房子的人。”
“所以,”
美空向我面前踏出了一步,轻快地伸出了右手说道:
“直到暑假结束的这一夏,就请青山先生多多指教啦!”
果然是学生,会用“一夏”来表示暑假结束前的这段时间。不用说,大学生们的九月份仍然在放暑假。
“啊、啊——也请你多多关照。”
我被她的气势震慑住了,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握了握。这时,隔着她的肩膀我感觉到了一种难以形容且绝非善意的信号。我把视线从站在信号源头的身材娇小的女性咖啡师身上移开,不禁想到:看来这将是颇为棘手的“一夏”啊。
5
“……突然这样说,真是对不起。不过我是认真的。嗯,那我们再联系,再见。”
结束通话后,她啪嗒一声合上了手机,转身躺在了借来的被褥上。虽说是和自家人一起在颇为轻松的环境中工作,毕竟是打工的第一天,不习惯的活计使她感到有些疲惫。恰巧屋顶正上方的荧光灯很是刺眼,她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儿困意就席卷而来了。半梦半醒之间,环绕在她脑海里的是这慌慌张张的三天中发生的事,还有在这三天之前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寄出第一封信,是在两个月左右之前。
仅仅是寄信这件事就需要相当大的勇气。而且,她没有胆量写上自己的真实姓名,只是用了一个显而易见的假名。另一方面,她又期待着对方能够有所察觉,或者是回忆起什么来,为此还特意在信上贴上了自己的大头贴,这些半半落落的做法实在是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三周之后,她收到了回信。
虽说之前她寄信的时候附上了回信用的邮票,不过能收到对方的回信就足以称得上幸运了。在信中对方的态度不即不离,不过至少没有抵触她的感觉。当然,要是抵触的话,一开始就不会回信了。
在接下来持续的几次书信往来中,她小心翼翼地揣度着男人的内心想法。对方也十分地谨慎,闪烁其词的措辞,在她想要的答案和相反的答案之间飘忽不定。她总有一种只要再向前一步,对方就会逃离的感觉,所以不敢再提出实质性的问题了。
我想跟你直接见面聊一聊——在第四封信中,她这样写道。
对方马上就回了信。在信中答应了见面的请求,并约她于八月下旬某日的中午在伏见桃山的一家咖啡馆见面。
当日,她一大早就从东京出发,赶赴京都。约定的咖啡馆在一条小巷的深处。店内有些昏暗,即使是白天从外面也几乎看不清里面的样子。一丝不安浮上心头,她走进店里,心情激动地等待着男人的出现。
可是,都过了约好的时间,还是完全不见男人的身影。又过了一个小时左右,就在她准备放弃的时候,手机收到了一条短信。短信写道:“对不起。突然有事,去不了了。如果你愿意的话,明天的同一时间可以再过来一次吗?”
她想尽办法抽出了时间,第二天再次来到了那家咖啡馆。她到了的时候,男人已经在那里等着迎接她了。那是一张她见过并且有些怀念的面容。
这一天,她终于实现了和男人面对面的愿望,可还是没能把深藏在心底的想法说出口。她没能挽留住说自己很忙并准备离开的男人,他们畅谈了一个小时左右就结束了。
这个男人明明知道她用的是假名还继续这样称呼她,这令她很害怕。害怕自己一旦对他敞开心扉,会被他一笑而过。
空调的风变大了,直吹着她的脸颊。她微微地睁开了眼睛。
刚刚也许是打了个盹儿。起身后,她发现这房间真是煞风景到极致了,除了被褥以外,没有一件正经的家具。这谁也怪不得,因为她今天才拜托人家把房间借给她。应该说有空调用就算不错了。
如果打算从现在起要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的话,怎么也得买齐最低限度的生活必需品。买内衣、鞋子,衣服就暂时先借姐姐的好了。虽然号有些小,不过姐姐向来喜欢穿宽松的衣服,所以应该不会穿不进去的吧。学业上,只要置办一台电脑就不用发愁了。利用手机的功能,网络也能连得上。
其他还需要些什么呢?她环顾了一下四周,拿起了随手放在枕边的单行本。翻开封面,里面夹着一张在老家发现的、被她叠得整整齐齐的一页报纸。
她回想起了半年前左右,自己被异性表白的事。在那之前,两个人已经见过几次面,可是对方却迟迟不向她清楚地表达爱意,这令她很是着急。要是对对方一点儿意思都没有的话,她也不会轻易地就答应赴约,可是对方却暗示害怕破坏现在的朋友关系,总是扭扭捏捏的。他磨叽的态度令她很失望,所以当对方终于提出要跟她交往时,她表示自己需要考虑考虑,结果三天以后,就打电话拒绝了。
那时她还觉得,这个人真没毅力。事到如今,她终于打心底理解了他的心情。
急于求成可能行不通。她不认为这是一件轻而易举就能真相大白的事。所以,她决定踏踏实实地待在这里,不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就绝不离开。
其实只需问一个问题,看男人是摇头还是点头,事情就有了结果。不过为了认可这一答案,她必须多和男人接触,了解更多的情况。
我相信,当我提出深藏在心底的这个问题时,他会点头的——
她一边凝视着已经褪色了的报纸上、出现在篇幅最大的报道中的那个人的脸,一边再次拿定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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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花子:“厕所里的花子”是日本传说中的一种妖怪。相传如果在学校的女厕所里以特定的方式呼唤(方式因各地学校而异),原本没人的厕所中就会传出女孩子(即花子)回应的声音。
(2) 鸟居:鸟居,日本神社入口处的牌坊——译者注。
(3) 绘马:日本人许愿的一种方式。在一个长约15厘米高约10厘米的木牌上写上自己的愿望,挂在神社寺院中,祈求得到神的庇护。
(4) 足利义满:足利义满(1358年9月25日~1408年5月31日),日本室町幕府第三任将军,1368年继位。1378年移居京都室町,正式称室町幕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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