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打碎乳白色的心
1
“——为什么不跟我商量一下就随便答应了呢!”
钻进塔列兰大门的那一刻,率先迎接我的是扑面而来的一句怒吼。
美空看见下意识缩了下脖子的我,扑哧一声笑了。
“青山先生,欢迎光临。”
“刚才是怎么回事?”
我一边在靠窗的位置上坐下,一边用下巴示意:“藻川大叔又犯什么错误啦?”
“我们以为他去进货了,结果带了个高中女生回来。”
遇到这种事情,美星咖啡师肯定会被气得怒目圆睁的。对比一下面对生气的美星而满脸无辜的老人,还有那位恨不得将本来就瘦削的身形缩成一条线的水手服少女,我叹了口气,觉得既惊讶又有几分滑稽。
八月最后一周的工作日,在纯粹的咖啡馆——塔列兰店内,除了我以外还有两组客人,大家都面露笑意地观望着事情将如何发展。
“有什么关系嘛,又没啥损失。快点儿教给人家吧。”
藻川大叔很擅长火上浇油。
“要是这么简单的话,你怎么不赶紧学一学!”
美星咖啡师好像打着拍子一样,抑扬顿挫地怒斥道。看这架势,要是再加上两句“嘿、哟”,很有可能就开始唱起rap了。
“教不教的,到底是什么事?”
美空听到我的问题,耸了耸肩膀说道:
“那女生想学习花式拿铁的做法。”
“是呀,”藻川大叔大概是想躲避美星锐利的舌锋,向我们这边插嘴道,“我在进货的途中路过鸭川岸边的时候,看见这孩子一个人在那里沉思。今天又不是周末,而且这身校服的学校应该已经都开学了。我担心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就过去问了问。”
我很好奇为什么藻川大叔掌握着这一带中学的日程表,不过别看他这个样子,其实还是很受女性客人们欢迎的。比如年轻女孩子一进来,他就马上过去搭话什么的,要是人家都讨厌他倒也还好,可是大概是由于他一来年纪大,而且总能带给对方安心感,甚至还有专门来店里找他聊天的女孩子。唉,我想讨厌他的人估计也不会再来第二次了,所以也可以理所当然地认为回头客一般都喜欢他。总之,像他这样的一个人,就算从女高中生客人那里打听到了开学典礼的日程安排,也不足为奇。
“结果果然不出我所料,这孩子说自己失恋了,我就安慰了她一下。聊天中,我提到了自己是咖啡馆的老板,她就问我会不会在咖啡上作画。”
“以前,我曾经让一家叫Rock on的咖啡馆为我画过。画桃心、叶子,还有一些可爱的小动物,我觉得特别有趣。”
少女语无伦次地想要向我们表达初遇花式拿铁时的兴奋心情。她皮肤白得透明,眉毛和鼻梁的轮廓都很清晰,等到她的黑色短发留到肩部以下的时候,一定能出落成一个大美女。
这样的一位少女认真倾诉的姿态颇为动人,不过咖啡师却没好好地听人家说话,她那冷冰冰的眼神向我投射了过来。的确,Rock on是我平时经常出入的一家咖啡馆的名字,虽说少女曾经在那里深受感动,不过若是因此就把招来这麻烦事的责任推卸在我身上的话,那可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了。别看我啦,别用那种眼神往我这边看啦!
不过呢,遇到这种事情,她生气倒也是情有可原。在心里表示同情的我,装成没意识到她的目光的样子,跟美空点了一杯冰咖啡。
所谓的花式拿铁,顾名思义,就是在拿铁咖啡上作画,根据牛奶与意式浓缩咖啡呈现出的深浅不同的颜色来创作绘画。还有一种叫作花式卡布奇诺,就是在卡布奇诺咖啡上面作画。一般来说,拿铁咖啡的做法是在意式浓缩咖啡中加入用蒸汽打热过的牛奶;卡布奇诺的做法是在意式浓缩咖啡里加入少量的蒸汽牛奶和一些打发成绵软的泡沫状的牛奶。不过要是制作花式拿铁的话,为了使牛奶能浮在表面上,就得往下层注入奶泡;相对而言,花式卡布奇诺则需要让奶泡浮在最上面。因此,花式拿铁和花式卡布奇诺的制作方法是不一样的,不少人将二者混为一谈。根据刚刚少女的口吻可以推测出,她大概就没能把这两者区分开来。
藻川大叔选择对咖啡师的愤慨视而不见,继续悠哉游哉地讲述着事情的原委:
“我就跟她说我不会,不过我们店的咖啡师会做。她问能不能教教她,我就说包在我身上啦,跟我来吧。”
“为什么要这样说!难道不应该先征求我的同意吗?!”
“确实应该这样啦,不过这年月对咖啡师的工作感兴趣的孩子已经很少见了吧?你之前不是还感慨咖啡师这种职业在这个国家的地位太低了吗?难道你不觉得踏踏实实地培养年轻人,有朝一日能有助于改善这种状况吗?”
“这也许倒是有可能。”
看到美星咖啡师退了一步,我赶紧插了一句嘴:
“那藻川先生您的中介费是怎么算的?”
“约会一次,去刚刚建成的水族馆,就我跟这孩子两个人……”
靠近入口那桌的男性客人,刚把手举了起来想要召唤服务员,结果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惊呼。因为他招呼的那位美星咖啡师正散发出一股无法想象是出自人间的腾腾杀气。是幻听了吗?我仿佛听见了大地“轰隆隆”的轰鸣声。就连那个德性的藻川大叔,也闭上了嘴。
我们这些无能的人类,只能静候风暴的来袭。不一会儿,轰鸣声渐渐地变弱了,美星好像很疲惫地猛地回过头,第一次正视着少女说道:
“先不管你想让别人制作拉花的理由,为什么自己想学这个了呢?”
“唔,对不起。不用了,不用教我了。”
真是可怜啊,少女把双手举至脸前晃动着,对比自己还瘦小的美星怕得不得了。
“那、那个,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想问原因——”
“没关系的,别害怕,她不是坏人。”
美空搂住了少女的肩膀,她渐渐地恢复了平静。不愧是妹妹,对付这种状况相当地熟练。这动作简直就像是妈妈哄逗着被万圣节小鬼吓坏了的小孩子一样,不过要是这么说美星就太可怜了。
“我是高中烹饪社团的成员。九月的第一个周六,按照每年的惯例,全社团会有个发表会,成员在会上发表自己在暑假中的练习成果。无论是做菜还是做饮料,只要是跟烹饪有关的就可以,可是我到现在还没决定好要做什么……”
“所以你想在发表会上制作花式拿铁是吧?”
“说实话,我之前想过,索性就做不容易出差错的意大利面好了。不过,事情发生了变化——我想争一口气。”
“争气?”
这是我问的。从少女坚定的语气中,我感觉到了一种顽强的意志。
少女冲向我这边,用回答我的形式继续说道:
“我从刚入学起就一直单恋着一位男生。我向他表白过很多次,可是对方都没有理睬。”
“这个……没想到你还真大胆呢。”
“……我倒是觉得青山先生应该稍微再大胆一些。”
美星小声地嘟囔着,我感觉某些东西好像扑哧一声刺中了什么。
“课外社团的朋友们也都知道这件事,还为我加油来着。——可是,最近我得知在这个暑假中社团里的一个女生开始和他交往了。”
这就是所谓的失恋吧。实际上我觉得她幸福得不得了——可是在伤心的少女面前,这话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我高中的时候,就不曾体会过这种炽热的感情啊。
“我真的很不甘心。所以这次的发表会上我想做出点像样的东西来,让包括那个女生在内的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普通烹饪什么的达不到这种效果……”
“即使如此,你也用不着一下子就要鲁莽地挑战花式拿铁吧。”
“其实现在跟他交往着的那个女生,在上次的发表会上给大家表演的就是制作拿铁咖啡。因为大家都没有意式咖啡机,所以她就获得了很高的评价。当时,我还只是单纯地觉得她很厉害,这次无论如何也要表现得在她之上。”
这种心情倒是也不难理解,不过那她也算是个争强好胜的孩子了。要是当时她向高中时的我表白的话,也许我也会仓皇而逃吧。不过,这是不可能的,我想多了。
“所以,拜托你!请教给我花式拿铁的做法吧!”
少女转过身去面对着美星咖啡师,用力地低下了头。咖啡师盯着少女的这个姿势看了片刻以后,说了一句:“真是没办法。”
“看起来你决心已定。不过拿铁拉花很难的,你至少要在发表会前的一周左右时间里,每天都过来好好地练习。”
“好的!因为我还要上课,恐怕不能用一整天的时间,不过我会确保每天都拿出时间来练习的!”
“还有一个条件。练习时使用的意式浓缩咖啡和牛奶一定不能浪费,可以吗?”
“当然没问题!”
“好吧,那么,”美星咖啡师莞尔一笑,“从现在开始的一段时间里,我们就是师生的关系了,请多多指教喽。”
“谢……非常感谢!”
少女的表情一下子就放晴了。她马上弯腰鞠躬的样子,如果比作鲜花的话,正如铃兰一样地可爱。在少女身边的藻川大叔,大概是觉得自己的梦想之约八成可以成行了,偷偷地做了个胜利的手势,这一幕被我逮到了。
2
就这样,美星咖啡师开始了花式拿铁的讲座。
少女的名字叫神马巴奈。我刚才还把她比作鲜花呢,结果她名字读音的一部分正好和“花”一样,吓了我一跳。她是附近高中的高二学生。看见她用汉字写下自己的名字,我想起了一件无聊的事:以极其有个性的香气风靡全世界的瑰夏咖啡的产地“パナマ”(巴拿马),用汉字来表示不就是“巴奈马”吗。
工具大致准备完毕后,美星咖啡师清了清嗓子开始上课了。
“如果你认为制作花式拿铁的时候,只需要掌握用牛奶作画的技术,那就大错特错了。首先要冲泡一杯表层覆盖着极其绵密而厚实的泡沫层的意式浓缩咖啡,然后打发牛奶的时候要掌握好合适的温度,再把打发好的奶泡有技巧地倒入咖啡杯中,这才算是完成了一杯完美的花式拿铁。”
“哦、哦。”巴奈不住地点头。
“你有意式咖啡机吗?”
“没有。”巴奈像个拨浪鼓似的摇着头。
“那我把家里用的那台借给你。明天我带过来,今天就先用店里的这台吧。”
说着,咖啡师把豆子倒入了电动研磨机中,麻利地磨上了豆子。
“意式咖啡机有很多种类,既有从磨豆子开始全都能自动操作的全自动式机器,也有手动装上磨好的咖啡粉后,机器负责电动注入热水萃取的半自动式,还有在萃取时需要按动把手施加压力的手动式和用直火萃取的摩卡壶,等等。”
“咱们这家店用的是哪种呢?”
巴奈指着吧台上的那台红色机器问道。
“半自动式。我要借给你的那台也是半自动式的,所以操作的时候请记住它们的原理是一样的。”
咖啡师大概是意识到了自己的讲师身份,说话都变得一板一眼了起来。不只是巴奈一个人在专心地听讲,不知道为什么就连藻川大叔也并排站在那里,一脸崇拜的样子“嗯、嗯”地点着头。要是您连这些都不懂,也太离谱了吧。
美星把勺子形状、被称为“咖啡过滤器手柄”的器具从咖啡机上拿下来,把手柄前端的圆形部分举给巴奈看。
“往这里面放入磨好的咖啡粉。意式浓缩咖啡需要把粉磨得非常细,这就需要用电动研磨机了。要是你没有,我可以一起借给你。放入适量的咖啡粉后,需要用压粉工具来把咖啡粉压平整。”
咖啡师利用压粉工具的圆形平底部分,动作熟练地把咖啡粉压平了。压粉这道工序调整着热水通过咖啡粉时的顺畅程度,压的时候必须要根据意式咖啡机的压力大小和咖啡粉的细腻程度来确定最合适的用力大小,需要非常细致的技术。用力过大的话,热水无法顺畅地从咖啡粉间流下来,咖啡就偏浓了;反之如果用力太小的话,咖啡就变稀了。而且,若无法做到每次压粉的力气一致,那么热水的流量就会产生偏差,咖啡的香气也就不稳定了。这些都只能根据经验来学习,巴奈若不通过实践犯一些错误,是不可能进步的。
“压好后把手柄装到机器上,按下按钮,就能萃取出意式浓缩咖啡了。刚开始时流下来的是深色的液体,渐渐地,液体的颜色就变浅了。这一系列的变化大概持续20~30秒钟结束,据说这是意式咖啡最为理想的萃取时间……”
“感觉好像很有干劲儿呀。”
美空不顾自己正处在工作时间中,冲我这边弯着腰说。
“你指的是美星还是巴奈?”
“两个人都是。”
她用胳膊肘撑着桌子说道。从侧面看她的睫毛长长的,她的动作和整个人的状态使人能感受到她的青春活力,可从容貌上看,好像比美星咖啡师显得要成熟一些。
我用吸管喝了一口美空端过来的冰咖啡——塔列兰的冰咖啡是提前用冰滴的方法萃取而来的成品,所以她倒好后端出来即可——回答她:“这不是很好吗。”
“巴奈认真是应该的,而她应该算是美星的第一个徒弟,所以美星不知不觉地也投入起来了吧。”
“嗯,这倒也是。”
不过,在姐姐的光辉形象面前,妹妹好像觉得有些无趣的样子。既然从早到晚都在一起工作,肯定不能说是关系不好,直到现在我也摸不透这对姐妹之间的距离到底是远还是近。
“——以上就是一杯美味的意式咖啡的冲调方法。前面的这些内容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没有!”
“那巴奈也来试着自己冲一杯意式咖啡吧……对了,你打算在发表会上画出什么样的图案呢?”
“就画叶子和桃心吧。”
“叶子和桃心在花式拿铁里是基础中的基础,不过也许有些难度哦。还有其他更简单、更可爱的……”
美星好像要劝说她选择简单一些的卡布奇诺拉花设计。可是,巴奈打断了她,表明了自己的决心:
“我会拼命练习的。另外,如果可以的话请再教我一种——”
这时,一直都很老实的查尔斯“喵——喵——”地叫着,开始展开行动。它慢悠悠地凑到谈笑着的女性客人的脚边,用一侧的身体蹭来蹭去,于是女性客人弯下腰轻抚着查尔斯的脖子。
巴奈盯着他们看了一阵,突然灵机一动地问道:
“能画猫吗?”
“嗯,可以画。”
“太好了。那拜托您就教我这三种吧。”
巴奈双手合十放在胸前请求道。这时,藻川大叔“啪”地一拍手。
“好嘲!今天就开始特训了。叔叔也会奉陪到底的,尽管放心好啦。”
“尽管放心”什么的都是老调重弹了。每当他说完这些漂亮话的时候,一般不外乎有两个结果,要么是火上浇油,要么就是往油上点火。
“放不放心不是您能说了算的事吧?我在这孩子身边教她的时候,您能认真地工作,就是最大的帮助了。”
藻川大叔受到了咖啡师冷漠的嫌弃,一时间张口结舌。
“不要这样嘛咖啡师,这孩子是我带过来的呀。”
“嗯,所以呢?”
“我是这家店的老板呀。”
“嗯,所以呢?”
“距离发表会只有一周的时间了。”
“……嗯。”
“而且我是这家店的老板——”
“咚”——美星跺了一下地板。大地轰鸣,整个房间都在颤抖。风暴刚刚离开没多久,为什么人类总要重蹈覆辙呢?
“要是没什么可说的能安静一下吗?离发表会只剩下一周了,别再这样子浪费时间了。”
美星咖啡师用比平时低了两度的声音嘀咕着。出于本能,藻川大叔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生命有多么地危险,这反应也太慢了些。
“好、好吧。那,我去进货了。”
“刚才你就该去了吧?正因如此,事情才发展到了现在这一步,没错吧?”
“没错,抱歉啦。”
明智,以这个速度来谢罪是他今天最为明智的判断了。
“对不起。”
为什么连巴奈都跟着道歉。以今天这种情形来看,简直不敢想象以后会发生些什么。我担忧不已,手指碰到了流着冷汗的太阳穴上。对面的美空一个人站在大堂里面无惧色,一边饶有兴趣地欣赏着这一幕,一边哧哧地笑着。
3
过了几天,我想起来应该了解一下事情的进展情况,于是来到了塔列兰。正好巴奈正在练习之中。
“那再试一次吧。”
“好!”
听到担任老师的美星咖啡师的指令,巴奈使劲儿地点了点头,拿起貌似是咖啡师私人的咖啡用具,开始冲泡意式咖啡。装入手柄、压平、萃取……每一道工序谈不上迅速,但是很细致。我往为了方便拉花准备的大口碗状杯子里看了一眼,看起来很美味的意式咖啡正隐约地飘着热气。
“这奶泡打得真不错啊。”
听我这么一夸,咖啡师笑了。
“这孩子很有天赋呢。”
巴奈没有留意我们的对话,继续做到了用蒸汽喷嘴打牛奶的这一步。意式咖啡机配备的蒸汽喷嘴,通过喷出高温的蒸汽来加热牛奶,然后将其打发成泡沫状。只见她先旋转蒸汽量调节按钮预热,等到蒸汽喷出后,把蒸汽喷嘴伸进装满了凉牛奶的不锈钢拉花杯底部。一开始放得比较深,等到对流稳定了就可以把喷嘴抬至牛奶的表面附近,使空气混入牛奶之中。起泡了以后,再次伸至底部,这样能消除较大的泡沫,打出来的就都是极其绵密的奶泡了。渐渐地,牛奶的体积膨胀了起来,大约到60度左右,拔出蒸汽喷嘴,奶泡就打好了。
巴奈拿起拉花杯,用底部磕打着桌面,震出大气泡后,还不忘转动杯体调整奶泡的形态。然后她缓缓地把牛奶沿着边缘处倒入了刚刚的那个咖啡杯里,等到杯中液体快接近拉花杯杯口的时候,牛奶从下方浮了上来。她轻轻地左右晃动着拉花杯,在咖啡杯中间画出了一条直线。看上去有一些歪,不过如同巨型杉树叶一样的叶子形状的拉花拿铁就这样做好了。
“唔,还是掌握不好叶子的大小。”
巴奈看上去颇为遗憾。我带着感叹的语气安慰她说:
“短短这么几天就把拉花掌握得这么好,已经很伟大啦。”
拉花指的是在用拉花杯向意式咖啡上注入牛奶的过程中,在咖啡表面作画的技术,花式拿铁就用的是这种方法;若想绘出动物的脸、动漫人物形象等较为细致的画时,就需要用金属制的拉花针或者竹签这种尖头的东西,把咖啡挑到奶泡上面然后再雕出形状。这个方法叫作雕花,花式卡布奇诺就是用雕花的方法描绘出来的。
“本来我估计你学不了三种花样的,照这种架势看起来应该还来得及。”
我坦率地讲出了自己的想法,少女听后不好意思地说:
“因为有好的老师和好的器具。”
听到她这么说,正在为我往杯子里倒冰咖啡的咖啡师睁大了眼睛。
“说什么呢,是因为巴奈自己非常认真地在努力着。”
“没错,快看看这个,多漂亮的叶子呀。比我们店的咖啡师做得还要好。”
藻川大叔突然探出头来说道。
“巴奈,都累了吧。来,多吃点苹果派休息休息吧。”
“哇——总是麻烦叔叔,谢谢!这一杯给您——”
“谢、谢谢……”
作为和苹果派的交换,他得到的是少女刚刚冲泡的拿铁咖啡。老头子收到这杯咖啡却没表现出很高兴的样子,这反应让我有些诧异。于是我推测了一下问道:
“巴奈你这是做到第几杯了?”
“今天才做到第四杯。在家练习的咖啡我都得自己喝掉,在这里就可以让叔叔帮我喝啦。”
“才四杯”——这个表现,可以看出老头子有多么地卖力。美星苦笑着看着他喝了一口拿铁咖啡。少女天真无邪地问:“好喝吗?”“好喝得不得了!吼吼——”他摇头晃脑地回答。
“我都起鸡皮疙瘩了。”
“是啊。”美星一边附和我,一边端出了冰咖啡。就在我接过来的时候,她突然严肃地问道:
“你都没问美空去哪儿了呢。”
我拿着杯子的手定在了半空中。明明知道自己很假,还是左顾右盼地在大堂里寻摸了一圈,果然没有美空的身影。
“你一说我才发现,她这刚开始上班,我还没习惯呢,所以就没注意。”
我干笑着试着应付过去,可是她的目光仍然死死地盯着我。
“莫非你已经知道美空今天不在这里了?”
这就是所谓的女人的第六感吧?我想用冰咖啡湿润一下我的干笑,可就连这点时间她都不给我。
举手投降啦。至今为止的经验告诉我,再装蒜下去会产生适得其反的效果。我咕嘟咕嘟地喝下冰咖啡,开始了辩解。
“我可不想让你对我产生什么奇怪的误解。坐车过来的时候,路过Rock on咖啡馆的门前,碰巧看见美空正走在路边。”
Rock on咖啡馆就在金出川路的沿街上,处在横向的白川路和川端路的正中间。这家店很有人气,客人以附近大学的学生为主,很多客人每天都会去那里喝上一杯咖啡。还经常被刊载在一些介绍地区信息的杂志上。
“美空去了Rock on咖啡?”美星好像很诧异的样子。
“对,她一边打着电话,一边从大门的玻璃上往店里张望,好像是在找人呢。”
“找人?是在找青山先生吗?”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不一会儿她就把手机合上了,一副灰心的样子开始往金出川路的下坡方向走去。我在公共汽车上就看到了这些。美空知道我一周五天都在那家店里是吧?”
美星沉思了片刻,嘴里念叨了一句“手机”。
“美空当时拿的是折叠式的手机?”
“是呀,怎么了?”
“你忘了吗?她平时用的应该是平板式的智能手机呀。”
被她一提醒,我想起前几天在稻荷神社美空给我们看照片时,确实拿的是智能手机。
“现在很多人都随身携带两部手机。特别是她那么年轻时髦,同时用一部智能手机和一部其他机型的手机,一点儿也不奇怪。”
“不奇怪……是这样吗?”
她的关注点可真奇怪。咖啡师也算是当今的年轻女性了,就算不像妹妹那样,怎么也得具备些年轻人的常识吧。
“这件事上,你一定要相信我没有撒谎。多配备一台手机专用于恋人之间的联系,这很常见嘛。”
为了使美星无法反驳,后面的一句是我设下的一个小圈套。因为她刚被妹妹说完“不识趣”,所以没法在这方面继续追查下去。
“啊——酸酸甜甜的,太好吃了!多谢款待!”
就在咖啡师无言以对的时候,巴奈一转眼就把苹果派吃完了。我赶紧喝光了冰咖啡,转而面对双手合十的少女,结束了和美星的对话。
“又要开始练习了吧?巴奈同学,这次能为我冲泡一杯拿铁咖啡吗?”
“好——!”
她干劲十足地回到吧台里,手法娴熟地做出了一杯拿铁咖啡。咖啡表面的拉花,是一颗小巧可爱的桃心。我为这漂亮的成品感到惊讶,心里确信她一定可以在发表会上取得成功。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不想让别人知道的秘密。就算外人看着很着急,也不应该随便地去触碰那层心墙吧。我不想破坏掉少女绘出的形状良好的桃心,于是从泡沫的下面一点一点地吮吸着拿铁咖啡。
——时间一晃就到了九月份的第一个周六。
我很想知道发表会的结果如何。傍晚,在结束了一天应该完成的工作后,我来到了塔列兰。步入今年以来,我的生活与以前相比,时间上灵活了许多。
到店里后没有发现巴奈的身影。约好了当天向大家报告结果的,看起来她还没有来。我这摇摆不定的屁股最后选择落座在吧台前的位置上。
“也不知道巴奈怎么样了。”
手里举着刚刚点的拿铁咖啡,我率先念叨了起来。心神不宁的不只我一个,美星咖啡师作为老师,也在为巴奈还未现身而感到不安。
“要是一切顺利就好了……”
“没问题吧。最后都做得那么棒了。”
美空这么一说,藻川大叔也像以往一样不负责任地表示赞同。
“没错,不管怎么说是我选中的孩子,不可能失败。不要瞎担心啦,咖啡师集中精神工作吧。”
藻川大叔怎么也不配说出这句台词吧。
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突然,塔列兰的大门开了。
可以看出推门的人用了相当大的力气,本来这扇门是很厚重的,这种开门方式用野蛮来形容比较贴切。门口迎客的铃铛发出的“叮铃”声仿佛都被震出了回声。
“巴奈……”
美星咖啡师的呢喃,分不清是打招呼还是自言自语。
在敞开的大门门口,只见巴奈肩膀耸动着,上气不接下气地呆立在那里。像是在害怕在下眼睑中强忍着的泪水会在踏入塔列兰的那一瞬间滴落下来。
“怎、怎么啦你?”
藻川大叔慌忙走了过去,推着巴奈的腰把她迎了进来。她无精打采地挪到美星咖啡师面前,中途曾一度拭去了泪水,等到抬眼看见了咖啡师,又眼泪汪汪地忍住了。
“老师对不起。练习得那么努力,可发表会却被弄得一塌糊涂。”
巴奈虚弱地道了歉,可是不明所以的咖啡师不知道该不该接受,一脸困惑地讯问道:
“被弄得一塌糊涂?发生什么事了?”
巴奈像是要把泪水抖落似的,用力地闭上眼,又再次睁开了。然后,她开始用充满混乱和愤怒的粗鲁语气讲述自己的经历,看来她不仅从咖啡师那里学到了花式拿铁的做法,同时还得到了掀起风暴的方法的真传。
“有人给我捣乱——我的心形花式拿铁本来应该做得很完美,一个没留神,就被破坏得一团糟!”
4
“能给我仔细地讲一讲当时的情况吗?”
美星为了使她平静下来问道。
“我这里有发表会的录像,你们看这个会比较快。”
巴奈擦了擦眼泪,从上学拎的手提包里拿出了烹饪部的专用设备——一台摄像机。我、咖啡师、美空和藻川大叔四个人的脑袋挤在一起,注视着比手机屏幕还要小的液晶屏。
巴奈按下了播放键,一间看起来像是学校的烹饪教室似的房间出现在屏幕上。画面的正中央,是一个带有不锈钢台面的巨大料理台,在台子后面,身着水手服、系着围裙的少女正在往食物粉碎机里放入香草。在面朝着她的左侧,一口锅放在点着了火的炉灶上,还干燥着的意面从锅的边缘探出头来,眼看就要沉下去了。画面上料理台被拉近了,除了正在做饭的少女,其他能确认出来是学生的样子的,就只有勉勉强强地出现在镜头下方的三个后脑勺了。从画面上看,这台摄像机应该就在距离料理台一米左右的跟前,要说是坐在椅子上拍的,好像又有点太矮了,大概是烹饪者站着的地方就像讲台一样,比地面高出来一截。据我判断,摄像机的摄影高度,大概跟直立的成人男性的平均身高差不多。而且因为画面没有抖动,一定是把相机固定在了桌子或者什么上面的三脚架上。
“可真够安静的呀。社团成员就只有这么几位吗?”
面对美空的提问,巴奈摇了摇头。
“一共九个人,因为高三的学生已经退团了。我们就站在跟前,看得很清楚。如果大家开始聊天的话,也许会分散发表者的注意力,所以我们都静静地看着。”
“顾问老师来参加发表会了吗?”
“顾问倒是有,不过还在兼任其他社团的顾问,都是些可有可无的人。因为我们团人数很少。不过也正因为此,不会有人过来指手画脚,学生们就能自己做主,随心所欲地组织活动了。”
不愧是烹饪社团的成员,还没缓过神来,少女就已经用打碎机打好的东西制作了酱汁,和意大利面搅拌在一起盛到了盘子里。然后,她如释重负般地喘了口气,轻轻地端起了盘子展示给观众们,害羞地说:
“我的Genovese Fettuccine(青酱意大利宽面)完成了。”
会场里响起了热情的拍手声,然后听见了好像是主持人的一个女生的声音:
“下面请大家试吃一下。”
然后画面里传出了嘎吱嘎吱的声音,画面下方的三个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往料理台那边走了过去。然后每个人按顺序尝了尝,说出了自己的感想。
“在有限的时间内不可能准备出让全部社团成员品尝的份数,所以就让在发表者之前结束发表的三个人代表大家试吃。”
对于巴奈的说明,我表示了理解。所以她才说要练习三种花式拿铁的。
巴奈在我的身后继续说道:
“大家基本上都做的是意大利面这种不容易失败的东西,所以我才想标新立异一下的。”
这时,美星偷偷地看了一眼巴奈的脸,我在视线范围内的一侧,捕捉到了这一幕。眼下录像里还没有发生什么异常状况,所以也不知道她这个动作是否有着某种用意。
“发表到此结束。”
画面中的少女鞠了一躬,然后开始收拾用过的料理器具和食材。与此同时,巴奈抱着器材出现在画面的右侧,然后试吃的人交替了位置,教室里一下子热闹了起来。刚刚做完意大利面的少女坐在了“试吃席”的中间,待巴奈准备妥当之后,料理教室里又再次鸦雀无声了。
“下面我将要给大家制作的是——花式拿铁。首先,所谓的拿铁咖啡,是在意式浓缩咖啡中加入牛奶……”
画面中的巴奈一边从磨豆子开始按部就班地操作,一边针对目前的步骤以及浓缩咖啡为何物进行着解说。她看上去多少有些紧张,可是解说方面却能滔滔不绝地脱口而出,动作上也很顺畅。我佩服地感叹道:
“哇哦——动作很娴熟嘛。”
“在这之前的模拟训练中,她发挥得一直很好。”
美星表情认真地回答,眼睛一刻也不肯离开液晶屏。
“是呀,即使知道这些都已经结束了,看着这录像还是会觉得很紧张呢。”
藻川大叔也不见了往日轻浮的表情。
巴奈做好了意式咖啡,并把用蒸汽打发好的牛奶注入咖啡杯之中。由于镜头的角度问题,看不见杯子里的情形,不过根据晃动拉花杯的手法可以知道她画的是叶子。
“我是想趁着精神还比较集中,先把最有难度的叶子做好。”
大概是因为眼前大家都在看着自己的录像,有些不好意思,巴奈有些画蛇添足地辩解着。
发表继续进行。巴奈把拉花杯从咖啡杯上抬起来,满意地微微一笑,放在了料理台上。然后她继续着同样的工序,这次把装着心形拉花的杯子放在了刚才的杯子旁边。再制作第三杯时,用蒸汽打发牛奶的时候她让牛奶更充分地与空气融合,然后把用蒸汽打发过的牛奶满满地倒入咖啡杯之中,使丰富的奶泡浮在咖啡的表面。这时,只见巴奈慌慌张张地四下张望了起来。
“怎么了?”率先提问的是美空。
“雕花用的竹签不见了。在画面的外侧,有个摆放准备工具和材料的台子,在那上面和别人的东西混在了一起。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拿过来放好了,结果因为太紧张了,所以……”
画面上显示出巴奈把计划画小猫的杯子放在了心形拉花杯子的旁边,暂时从画面的一侧消失了。美星一边看着像静态画一样的屏幕,一边不知道在跟谁确认着:
“果然还是没拍到杯子里面的内容呢。”
“是呀,要是拍下来了的话,就一定能知道发生过什么了。”
巴奈咬牙切齿地说。
不到一分钟左右,巴奈回到了画面之中。她右手握着竹签,一副放心了的表情。也正因为如此,她拿起正中间的杯子后,脸上的表情变化之鲜明,给画面观赏者留下了强烈的印象。
“……这时,心形拉花已经被弄得面目全非了。”
巴奈往杯子里看了一眼,表情一下子就僵硬了,神情恐怖地怒视着坐在试吃席中间的少女。然后绕到了料理台的外侧,向她逼近过去。
“叶子,你对我的花式拿铁动了什么手脚!”
少女立刻站起来反驳:“我什么都没做!”
“要是这样的话,我本来做得很漂亮的心形不可能坏掉。”
“我怎么会知道。你这是自己失败了,想怪罪到别人头上吧?说是中途做好了,可是我又没看见。”
“我根本没失败!你才是不甘心呢,意面谁都会做,而且我做的这个比你之前做的意式咖啡要强多了。”
“也不知道到底是谁不甘心,就会模仿别人。我看你还在对小屋根君的事耿耿于怀呢吧。”
“小屋根君现在跟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巴奈推了一下那个叫叶子的少女的肩膀,少女推还了回去。眼看着两个人就要扭打在一起了,周围的人赶紧过去劝阻,录像到这里就结束了。
“这个小屋根君是?”
我总把打破沉默当成是自己的工作。美星咖啡师在思考着什么;藻川大叔好像受到了打击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美空好像不是那种在这种时刻能顾虑到周围状况的女性。
巴奈低下了头,用微弱的声音回答:“是我单恋的人的名字。写出来是小小的屋顶(1),小屋根君。”
“那也就是说……”
“是的,这个叫叶子的女生,就是小屋根君现在的女朋友。”
“后来怎么样了?”
美星咖啡师不知道何时已经回到了吧台内侧,拧着咖啡机上过滤器的手柄。巴奈不知道她这动作的目的,好像感觉自己被疏远了似的,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
“这个嘛,从录像里也能猜测得到吧。从叶子坐着的位置再怎么伸手,也够不着我放在料理台上的杯子。我感觉长度大约差二十公分左右。而且烹饪教室的设备都很老旧,如果叶子站起来的话,椅子一定会吱吱嘎嘎地响的。我也觉得要是她过去捣乱的话,我不可能察觉不到……所以,我怀疑她是用尺子一类的东西搅拌的。叶子说可以随便搜身,要是什么都搜不出来的话证明自己就是清白的。既然她都敢这样说了,说明她身上什么都没有。不过,我说这样也证明不了你的清白。这时不知道谁说了一句‘对了,有录像’。”
“结果什么也没拍到。”美空歪着头说。
“在场的几个人都像刚才一样确认了一遍录像,没有拍到什么可疑的镜头。不过我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个结果。”
所以她就借了社团的摄像机,然后跑到这里来了。
“老师,你有什么线索吗?有什么方法不拿手接触杯子,就能破坏拿铁的拉花?”
巴奈恳求似的靠在吧台上,我在她身后忍不住雪上加霜地说道:
“就算你不能接受,可是就这录像来看,好像没什么能在杯子上动手脚的机会啊。”
“而且,在社团全体成员的眼皮底下,想破坏别人重要的作品的话,一般都应该有人出来阻止吧?”
美空俨然已经放弃了。那么我们的美星咖啡师呢?正往磨豆机的豆仓里面放豆子,摆出了一副无论如何也要揭开真相的架势。这对姐妹真是个绝佳的对比。
我跟姐姐是一头的。为了排解少女不甘心的情绪,我转动着很少派上用场的大脑。
“不拿手接触杯子,就能破坏拿铁拉花的方法。我说一种,你看看怎么样。”
听我这么一说,巴奈回头问道:“什么?你想到了吗?”
“把调成振动模式的手机,贴在料理台台面的下面藏起来。然后找好时机给那台手机打电话,手机一振动,杯子也会受到影响,从而拿铁上的拉花就被破坏掉了。”
我打心里并不怎么相信自己的这一说法,所以咖啡师就算说出了老台词,我也不会感到沮丧。
“我觉得完全不是这么回事。要是这样的话,不可能没有声音;况且拿铁的拉花是不会被这种程度的振动振散了的。反之,如果真的是一种能破坏拉花的很强烈的振动的话,其他的杯子应该就不会什么事都没有了。”
“哦,说得对。”
“你认真一点嘛,巴奈都这么伤心了。”
为什么藻川大叔要对我生气?为什么我沦为了有罪之人?
“……对不起。”
该死,早知道就不浪费自己的脑细胞了。
“话说回来,你那心形的拉花真的做成功了吗?”
美空现在才用这么过分的一句话来打岔。藻川大叔慌忙回应道:
“说什么呢,要是撒谎的话她能这么难过吗?!”
“可是谁都没碰到杯子呀,而且没有一个人确认过杯子里的东西,当然除了那孩子自己以外。这么一来,只能认为咖啡从一开始就是一塌糊涂的了。”
于是,巴奈肯定恨上美空了。
“心形确实是做成功了。信不信随你便。”
这种威慑力,就连美空好像也被吓唬住了。
“啊,这、这样的话,你看这种方法可不可行呢?事先往杯子里放进某种物质,比如醋什么的。”
她的意思好像是说,通过牛奶和醋混合发生反应,来破坏拿铁的拉花。当然,这也立刻就被咖啡师否定了。
“我没有实际试过所以无法做出判定,不过我不认为放进去一点点醋就能使牛奶分离得画不出拉花来。如果要是往杯子里放了大量的醋的话,巴奈应该就会发现的。即使万一她没发现,那也应该从一开始就做不出来拉花呀。”
“我的心形确实画得很好。而且我感觉从对方做手脚的方式上看,好像只是有意地搅和了表面的一层。”
咖啡师没有理会跟自己站在统一战线上反驳的巴奈,这让我有些意外。嘴上说着自己没试验过,不过她也并没有准备出醋来,而是继续磨着咖啡豆。莫非她不用听我们的推测,心里已经有数了?
咔哧咔哧咔哧——以磨豆机发出的声音为信号,主导权转移到了美星咖啡师一边。
“有几个问题我想问问你。首先,社团的成员们知道巴奈要做什么样子的拉花吗?”
“知道,因为发表会需要整合大家用到的工具和材料,所以我们事先都得详细地申报自己要做什么、有哪些步骤,以及自己带来什么东西。所以,前一天整个社团的人应该就都知道我准备做拿铁拉花了,当然也知道三幅图案的制作顺序。”
“哦。那大家都知道巴奈和叶子关系不好吗?”
面对咖啡师一反常态的直白的措辞,巴奈低头斟酌着回答道:
“在遇到藻川叔叔前的一小时左右,我在学校里和叶子激烈地吵了起来。而且,我喜欢小屋根君,这在烹饪社团是众所周知的事实,我想大家的确都清楚我们俩不和的这件事。”
咖啡师点了点头,一副正如她所料的样子,最后问了这样的一个问题:
“还有一个疑问。叶子这个名字用汉字表示,是不是‘树叶’的‘叶’和‘孩子’的‘子’组成的‘叶子’?”
“哎?是呀,你是怎么知道的?”
“小屋根君,姓氏后面的名字是?”
巴奈突然面色苍白,如蚊子的叫声般小声嘀咕着:
“……孝治。全名叫小屋根孝治。”
咔哧咔哧咔哧——声音停了下来。
“这个谜题,研磨得很完美。”
表情严肃的美星把意式咖啡机上的咖啡过滤器手柄取了下来,然后开始往里面放入刚刚磨好的咖啡粉。
“这是要做意式浓缩咖啡吗?”
“是的,所以我把咖啡豆磨得非常地细。”
说起来,她刚才放咖啡豆之前,好像是鼓捣了一下粉碎机。那是在调整刀刃来改变咖啡粉的粗细程度吧。
“到底是谁破坏了我的拿铁拉花?!”
兴奋不已的巴奈将身体探进了吧台里,而美星咖啡师则冷静地继续压着咖啡粉。
“你说得对,破坏了拿铁上的心形拉花的人就是叶子。”
“哎——怎么做到的?”美空撅着嘴问道。
“叶子自己的发表做的是青酱意面。我想她大概是用干燥状态下的意大利面破坏了拿铁上的拉花。”
“说起来Fettuccine是那种像扁面条一样的宽面吧?”藻川大叔马上反应了过来。考虑到他做那不勒斯意面很是拿手,也许对意大利面的种类也有些了解。
“没错,就是宽的那种,比较适合搅拌东西。而且巴奈说过发表会的前一天菜品的内容就已经定下来了,我觉得一般的意大利面应该都能做到这点,所以总之,如果她用较长的意大利面干面,跨越从试吃席到料理台上的杯子之间的这20公分的距离就不成问题了。趁巴奈一不注意,她赶紧把干面取出来搅和了杯子的表面,然后再把面折碎咽下去,避免留下证据。顺利的话,应该20秒钟都用不了。”
“等一下!那不可能摄像机拍不下来呀。”
美空立即就提出了藏在大家心中的疑问。不用说,咖啡师好像早就意料到会出现这一异议,她用几乎无视的态度应付了过去。
“只有刚发表完的叶子有机会从料理台上拿走巴奈记得拿过来的竹签。她装作收拾自己的用具,然后把竹签放回到了原来的准备台上,用什么东西做遮挡或是放在乍一看发现不了的地方。这样做的目的有两个。第一个自不用说,为了转移巴奈的视线;再有就是为了不让巴奈出现在录像的画面上。”
“啊,我懂了。”美空用食指指向姐姐。“摄像师只在往杯子上做手脚的这段时间里暂停了录像。她这是得到了摄像师的帮助。”
美星咖啡师一边往杯子里萃取意式咖啡,一边冲着妹妹点了点头。
“当时镜头对准并放大了料理台,所以连巴奈也被挤出了画面,这样一来,画面中除了坐在试吃席上的三个人的后脑勺以外,剩下的就都是静物了。而且也完全没有其他组员窃窃私语的声音。反正事后在现场能作为证据确认的,也就只有放映在这小小的液晶屏上的录像了。然后摄影师在巴奈返回料理台之前再次开始摄像,中间跳过去了二三十秒,不仔细看的话是发现不了的。因为摄像机摆放的角度问题,导致拍不到杯子里的东西,这只要有摄影师的帮忙就可以实现。”
我想起当时看到这个场景的时候,感觉确实就像是静态画一样。这正是解开这一谜题的关键。
“果然是叶子干的……我饶不了她。”
这句话如同落雷之前的闪电一般,巴奈说完抓起摄像机就往外走。
“没准儿她还在学校里,我去好好审审她——”
“等等!”
美星咖啡师发射出了一道锐利的闪电,刺中了那个正往门口走去的背影。
“我还没有说完。”
5
“为什么?都知道是谁、怎么干的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吗?”
巴奈回过头来,平摊着双手,这动作好像有些装傻充愣的感觉。
“我不能接受刚才的解释。因为我提到了‘应该会有人出来阻止’,可是姐姐都没解释这一点。”
我也跟着美空,说出了自己的疑惑。
“美星你刚刚问过叶子和小屋根君的名字是吧。你好像还没说这么问的用意呢。”
咖啡师向这边使了个首肯的眼色,然后打发着牛奶再次向巴奈询问道:
“为什么巴奈会生叶子的气呢?”
“老师,你说什么呢。她弄坏了我拼命练习的拿铁拉花,难道不该生气吗?”
“不是这件事。我是在问,关于她在和小屋根君交往的事,为了这个你们两个人吵起来的原因。”
“因为,她明明知道我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喜欢小屋根君了,还选择和他交往,怎么好意思做出这种事,真是恬不知耻!”
“是吗。不过如果是小屋根君选择了叶子的话,我觉得你没有权利指手画脚,对不对?”
“喂,姐姐,不管怎样你这么说也太那个了——”
咖啡师没有理会美空的责怪。
“我很生气。知道吗,刚才我所说的那一系列的行为,如果没有在场烹饪社团的全体成员的协助——至少是默许的话,是不可能实现的。这只能说明大家事先已经对你暗中捣鬼的事情心里有数了。”
“我只是想要完成花式拿铁……”
巴奈好像害怕了什么似的,反驳也只是说到一半就停下了。
美星咖啡师无视了她的话,拿起了拉花杯开始制作拉花。
“录像中,巴奈拿着竹签回到料理台,首先拿起了放在中间的、心形拉花的杯子,这是为什么?你接下来要雕刻的,不应该是准备画小猫的、第三杯咖啡吗?心形你都已经做完了,没必要再雕花了呀。”
“那是因为我看见那杯的拉花已经面目全非了,所以才——”
“不对。”咖啡师严厉且斩钉截铁地说,手里拿起了金属拉花针。“看录像就知道,你先拿起了杯子,然后脸色才变了。也就是说,你本来是打算在已经完成了的桃心拉花上再接着雕花的,结果拿起杯子一看,才发现里面的拉花已经被破坏掉了。那你当时到底想雕些什么呢?估计只可能是这个东西了吧。”
美星咖啡师给我们展示她手里杯子的杯口部分。
看着上面画的那幅图画,我们倒吸了一口气。
拉花杯画出了很可爱的心形拉花——在图案的中间,一道闪电式的线把心形一分为二地破坏了。
“三杯拿铁的拉花图案中,树叶代表了叶子的‘叶’,猫则出自于小屋根孝治(コャネコゥジ)君名字里包含的‘ネコ’(猫)。在这两杯咖啡之间加入了一颗被割裂了的心形,你是打算在发表会上,当着全体成员的面让叶子难堪吧?尽管叶子并没有什么应该对不住你的地方。”
就算叶子不动手脚,心形也难逃被破坏的命运。不是别人,而是巴奈自己一手造成的。
巴奈咬着下嘴唇一语不发。
“也许是你把这个计划告诉了别人,所以就传开了。也有可能是叶子或其他成员,知道你不是那种能坦诚、真心地祝福两个人的人,看了事先申报的内容后猜到了你的企图,然后告诉给了大家。这里面的事情我就不清楚了。只不过,有一件事我要说清楚——”
这话已经听过很多遍了,可是,这是我第一次听见美星从内心发出的愤怒的声音。她用一种我完全没听过的声音,对巴奈说道:
“我不是为了这种事,才教你花式拿铁的。”
巴奈的头低垂了下去,想不到这个姿势和一开始鞠躬行礼时的姿势重叠在了一起,让我又联想到了铃兰花。如今,我不禁感叹:这花的确是一种有剧毒的植物啊。
大家各怀心事,都沉默不语。然后,有个人安静地靠近少女,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拿着这个现在去道个歉就好啦。认真道歉的话,就会得到人家的原谅。”
藻川大叔这样说着,递给了巴奈一个像有着尖尖的屋顶的房子一样形状的小纸盒。巴奈从上面把它打开了。
里面,是大叔亲手制作的苹果派。
“为什么切成了两块?”
巴奈用充血的双眸看着老人问道。
“不是有‘吃一锅饭的朋友’(2)的这种说法吗。就像字面上说的那样,你们两个人也是在烹饪社团吃同一锅饭的朋友嘛。要是两个人一起吃了同一炉的苹果派的话,一定能重归于好的。”
可以窥见藻川大叔那八字眉下面的眼睛,始终都在直直地盯着少女。
巴奈突然把手伸进了纸盒子,然后一下子想起了什么似的,拿起了一块苹果派恶狠狠地咬了一口。
事发突然,大家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话来。只见她接着往嘴里塞满了第二口、第三口,这时,她一下子定住了。
水滴啪嗒啪嗒地滴落在少了一半大小的派上。
“酸甜酸甜的……为什么会这么酸甜呢?”
巴奈把脸埋在了老人的胸前,放声大哭起来,就如同暴风雨过境时落下的雷雨一样。爱上了一个男生,当接受一切都结束了的这一现实的时候,也许伴随着雷雨的风暴也在她的内心之中肆虐着。
巴奈从塔列兰回去的时候,窗外已经有些昏暗了。
“刚才你可真严厉啊。老实说,把我吓了一跳呢。”
我一边和靠过来的查尔斯玩,一边开玩笑似的说道。因为如果用责怪的语气的话,她大概接受不了。
美星咖啡师停下了正在洗杯子的手,露出了带着几分寂寞的笑容。
“无法抑制住自己的单相思,转而怨恨起成功得手的情敌来,我懂得这种心情。不过,当只有放弃这一种选择的时候,就必须干干脆脆地放手。为此,我觉得必须得有个人站出来骂醒她。”
懂得这种心情?美星过去也曾有过这种求之而不得的爱慕之心吧。
“之前还觉得这孩子挺好的呢。女孩子可真是一种让人搞不懂的生物。”
“是吧查尔斯?”我轻抚着它的下巴。正如为它取的男性名字所示,查尔斯是一只公猫。
“青山先生,你还记得吗?巴奈曾说过‘意大利面谁都会做’这句话。”
怒火中烧的巴奈向叶子逼近的时候,说出了这么一句台词。
“‘大多数成员都会做意大利面这种不容易出差错的东西’——从她的这句解释中也可以推测出,发表会上恐怕还有其他的成员也做的是意大利面。既然如此,即便当时正在气头上,你不认为她这话说得也太欠考虑了吗?”
“唔,确实如此。”
“这也许只不过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罢了。可是当听到那句话的时候,我想象了一下,也许她平时就是这个样子,其他的成员对她也并非一点反感之意都没有。”
她特意显得若无其事地讲述着,仿佛是为了避免掺杂进什么不必要的感情。与之相反,我看上去倒好像有颇多的感触。原来如此,如果这句台词没带给她这种印象的话,大概很难想象得到其他成员共同合谋的情况了。不过,这种先入之见应该也正是她最为厌恶的东西之一。
同样是若无其事的表现,美空则完全是发自内心的本色演出。
“我从一开始见到她的时候,就觉得她非常地讨厌。”
“美空,我不记得你说过什么表示反感的话了呀。”
“唔,但是怎么说呢,感觉好像她非常地争强好胜。因为失恋就要争口气,要我看来,这一点就已经让我有‘捏鼻子’(3)的感觉了。所以听到姐姐那么说的时候,一点儿也不出乎我的意料。”
同样是“はな”(4),只不过跟我不同的是,她好像联想起了鼻子。美空刚刚的发言就没有顾虑到在场的舅公,我倒是觉得她和巴奈的类型比较接近。或者这就叫作“同性相斥”吧。
“那孩子应该没什么事吧。”
我抱起了查尔斯。毫无防备地被架起两条前腿的猫,在我的眼前喵地叫了一声。
“不会没事的吧?”
没想到,马上回应我的是刚刚批判完人家的美空。
“越是像她这种孩子,如果真诚地道歉的话,效果就越大。本来烹饪社团也并没有孤立个别成员的风气,估计只是想小小地惩罚她一下罢了。只要她肯反省自己过分的行为,估计就没什么事了。”
“我也希望是这样,”美星咖啡师微微一笑,向大堂的角落望去,“虽然苹果派一分为二后就无法复原了,不过我倒是愿意相信两个人的关系有可能会因为分享这一份苹果派而重归于好。”
受到她的影响,我也向那边看去。坐在老位置上的藻川大叔,保持着双手抱胸的姿势身体向后仰着,摊开的报纸盖在他的脸上,这姿势像是已经进入梦乡了。能看出来,因为感觉这件事情因他而起、责任在他身上,所以表现出了不似平常的消沉。
后来听说,自此之后藻川老人不再随便地和年轻女孩子们搭讪、工作上也认真起来……是这样子吗?可是好像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不过,他保持本色也挺好的。因为我开始认为,大叔的这些特点虽然并无过人之处,但是有其无可取代的一面,也许有时能在平日里挽救一下失足少女。
玄关处粗鲁的敲门声,终于停止了。
他从猫眼儿里向外张望,在确认过没有人之后,如清理积压在肺里的淤泥一般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
最近,要账的人比以前更嚣张了。刚才就是,那人偏偏在他已经有约的日子里,在公寓前面的路上赖着不肯走。他从窗户里发现了他的身影,又无法就这样满不在乎地出去,所以只好把约会取消了。
之前设想了事态的各种发展状况后,他弄到了一部手机,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这部手机是通过他以前做危险的工作时得知的某种途径买到的,应该不会被金融公司打听到。多亏了这部手机,约会改到了第二天,他也顺利地赴了约。
约会——他一边点燃了香烟,脑海中想起了那个女孩子。隐约有些发红的脸颊、尖细的声音,还有那双清澈的眸子中流露出来的充满了某种过度期待的眼神,就好像正在幻想着自己的白马王子的样子似的。
虽然没有亲身体验过,但是听说有些人会随着内心的爱慕之情越来越强烈,而产生一种虚拟的、有如恋爱一般的感情。从那女孩的表情和动作上看,也许就类似于这种感情吧。
不过,他还是有某些难以释怀的地方。他觉得她好像还另外隐瞒着什么。证据就是,女孩自从第一次见面以后又来见了自己两次,不过至今好像还是不愿意说出自己的真实姓名。他得知她是个学生,家里有母亲和姐姐两个人,在她懂事之前父母就分开了,还有她现在正在放暑假,在京都的这段期间在亲戚开的咖啡馆里打工,最多也就是这些了。要是自己能从这些寥寥的线索中,有所发现就好了。女孩用那充满了危险的期待的眼神,想要向自己传达些什么呢?
烟灰落到了手指上,他慢慢地摇了摇头。
思考并不令他痛苦,他之前也有利用思考挣钱的时候。不过,无奈这次的事有如晴天霹雳一般。手上掌握的信息太少了,以至于自己的想象完全起不了作用;如果冒冒失失地展开调查的话,很有可能是自掘坟墓,那他就前功尽弃了,人生又将恢复到每天都呆坐在这间沾着油烟脏兮兮的、连光都射不进来的房间里的日子。
他一边呆呆地盯着窗帘——这扇窗帘就如同挡在自己与外界之间的一道壁垒一样,一边回忆起了自己沐浴在平静的光芒中的那些年的往事。当时的自己,有妻子,有女儿,工作上有前途。如果没有那件事情发生的话,这份简单的幸福也许一直会持续下去。有妻子,有女儿……如今正好是跟那个女孩相仿的年龄……
——女儿?
送到嘴边的香烟,轻轻地滑落了。
那种事,不可能的,怎么会呢?不过,这样一来一切就都合情合理了——
从紧拉着的窗帘之间的极其狭小的缝隙中,他仿佛看到了纤细得难以依赖、却又笔直地照射着的一线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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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日语中‘屋根’是屋顶的意思——译注。
(2) 日语谚语,意思为同甘共苦的朋友——译注。
(3) 日语谚语,表示“讨厌”的意思——译注。
(4) 日语里,花和鼻子的发音相同,都是“はな”——译注。
第一时间更新《咖啡馆推理事件簿》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