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据说要是哪天不可思议地刮起了大风,就说明台风快要来了。明天京都的大街小巷好像也无法避免这场灾难。

临走前好不容易用吹风机打理好的发型,被吹得乱七八糟的。走进塔列兰大门的时候,我敢肯定台风之所以会袭来,都是因为这家店的缘故。

藻川大叔坐在客人的桌子前谈笑风生。这次的对象竟然不是女性,而是一位男士。

“这真是天崩地裂的前兆啊。”

我一边说,一边坐在了吧台前的位置上。美星咖啡师用一只手盖着半边脸头疼似的说道:

“听你这么一说,我头又疼起来了。要真是因为气压低才头疼的话,那该有多好啊。”

“那个人不仅仅是客人吧?到底是谁啊?”

“好像是位记者。说是要出版一本关于‘京都的咖啡’方面的书,正在围绕着咖啡馆进行采访。”

我重新回头看了一眼。藻川大叔口若悬河一般,越说越得意,在他对面,一位五十岁上下的男人摊开记事本,一边认真地听他发表长篇大论,一边记录着什么,这景象十分地奇特。男人身材瘦削,脸上的胡子和从鸭舌帽露出来的头发都是花白色的,眼镜片带着浅浅的颜色。也许是出于直觉,从这身打扮来看的确像是我的同行。

“这家店是您和刚才那位切间美星咖啡师共同经营的吗?”

“是呀。现在美空那孩子短期在这里帮忙,不过基本上就是我们两个人。我是他们的舅公……”

好像正在聊塔列兰的基本情况。我转过身来,回应咖啡师道:

“哦,采访咖啡馆啊。那应该也去过Rock on咖啡了吧。”

“谁知道呢,不过听说已经去过几家了。”

说着,美星例举出了几家有名的咖啡馆的名字。有河原町大街地下的、能称得上是京都咖啡馆的代表的那家名店,还有因供应罕见的土耳其式咖啡而被大家所熟知的咖啡馆等,给我感觉他这是要先从重点的几家入手。

“他就是想把咖啡馆的介绍集结成册而已,没有什么别的想法吧?”

美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我先介绍了一下这家店的咖啡,现在转由叔叔介绍经营方针什么的。”

我倒是知道有几位精通这方面甚至能出一本咖啡方面的书的记者。不过因为只是知道名字而已,未必知道他们长什么样子。反过来说,有可能这个记者我是第一次见到,但是却早就已经听说过他的名字了。我装成去洗手间的样子,悄悄地离开了座位。

“这么说,不仅仅是这家店面,这一带的土地都是您的资产喽?”

记者故作夸张地表现出很佩服的样子,大叔难以抑制内心的得意,摆出一副“大佬”的架势:

“不仅仅是土地。我住着的后面的那栋公寓也是我的呢。所以才能从容地经营这家店嘛。你听好喽,这成功咖啡馆的秘诀呢,首先就在于不要一切都向‘钱’看。这种从容能带给客人平静和自在的感觉。”

说得可真好听。您什么时候带给客人平静和自在的感觉啦?这时的我正好走到离他们很近的地方,都忍不住想拍拍大叔的后脑勺了。他的手边放着一张好像是记者递给他的名片一样的东西。

名片上面没有头衔,不过如果是自由记者的话,可能就不写头衔了。我没有听说过“小渊荣嗣”这个名字。除此之外,就只剩下写在角落里的电话号码了。

看到这里,赶紧往上移开了眼睛,却正好与小渊的视线相交,我慌慌张张地逃进了洗手间里,顺便方便了一下。

当返回吧台的时候,我环顾了一下四周,不见美空的身影,这次一定要问个清楚。

“今天美空去哪儿了?”

“她休息……”

美星含含糊糊地回答,同时开始收拾比平时要多很多东西的吧台。在她跟前,有个在冲泡土耳其咖啡的时候使用的器具叫作Ibrik,长得像是舀子和烟斗的混合体,就连我也没怎么用过。也许是听到记者说要采访才拿出来的吧。美星咖啡师冲出的咖啡对我来说不仅仅是理想中的咖啡,我曾经说过,她这个人也是一种应该保护的传统,所以我觉得她没必要特意去尝试新的咖啡萃取方法。据我估计,这个土耳其咖啡壶大概是她想起来自己曾经因为感兴趣买过一个,但是好久都没动过了,所以今天就拿出来看了看吧。

“有什么不对劲吗?”

“美空提出今天要休息时说:‘我星期几要休息。’这语气好像非得今天休息不可似的。其实每次都是这样。她在京都又没有朋友,竟然还有那么多限定好日期的计划,这不是很奇怪吗。”

“你想得太多了吧。这是京都啊,有那么多地方都应该去逛逛,也许她只不过是看好了天气再做计划罢了。或者是参加什么庆典活动之类的。”

“可是,她在哪里、做什么,这些事情一点都不肯告诉我呢。前天,我委婉地问她:‘是不是很期待明天的到来呀?’结果也是白费力气,什么也没问出来。她这偷偷摸摸的感觉,就如同小时候做了恶作剧时的美空一样。”

美星的表情中除了担心以外,更多的是气馁。我苦笑着暗想,将来等到她的孩子长到这么大的时候,一定够她受的。

“你又不是她的监护人。虽然是你的妹妹,可是美空已经是成年女性了,没准儿她就是去见之前提到的那个‘男人’了呢。要是你一味地想知道个究竟的话,她又该生气地埋怨你‘不识趣’喽。”

查尔斯在桌子的阴影处“喵、喵”地叫着,好像是在“没错、没错”地附和着我。孤立无援的美星咖啡师嘴里小声念叨着“可是……”,从乱七八糟的吧台里拿出了一本单行本。

“她突然开始看这书了。”

看了一眼被太阳晒得褪了色的封面,我大吃一惊。

“《咖啡侦探蕾拉事件簿》?这是怎么回事?”

“今天早上,美空把一摞乐谱扑通一下放到了这里,这本书好像就夹在那里面。”

说着,她朝店的内侧看去。那里放着大约10本乐队用的乐谱、一台小型扩音器,还有立在支架上的电贝司。

“那又是怎么回事?”我重复了一遍跟刚才一样的问题。

“她说待在这里的这段时间,不能让琴艺生疏了,所以死乞白赖地求叔叔给她买回来的。借住的房间不能出太大声音,所以她就想趁着营业之外的时间在这里练习。”

“哦,原来美空是贝斯手呀。”

“但是我还是责怪了叔叔。把这里当成琴房倒是无所谓,可是不能什么都给她买,这么惯着她就不好了。可是他却跟我说什么‘只不过是四五万日元而已,别再婆婆妈妈的啦,你真是个小气鬼’,说得好像我很抠门似的。他说我是小气鬼哎、小气鬼!太没礼貌了,真是的!”

有些搞不懂美星的愤怒点,不过我倒是明白了一点——就是她被骗了。放在那里的是美国Fender公司产的爵士贝斯。我也并不是太懂这些,不过就算估价再怎么便宜,这台代替品也下不了10万日元。再加上那里一本3000日元左右的乐谱,和扩音器的价钱。给美空买了这么贵的东西还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大叔还真是个“土豪”啊。在这点上深感佩服——我的关注点也有些奇怪。

“这本书又怎么了?别看美空大大咧咧的样子,她也不会对看书过敏的吧?”

“那倒不至于,不过在我印象里,她总是在听音乐……”

“这应该是本推理小说吧?正好书名里有‘咖啡’两个字,也许她只是偶然在旧书店里被书名吸引了,所以就买下来了吧?”

“这怎么想好像都并非是‘偶然’。”

什么意思?我歪着脑袋表示不解。

“我很好奇这是本什么书,所以就查了一下,”美星拿出了自己的手机摇晃着,“《咖啡侦探蕾拉事件簿》是匿名作家‘梶井文江’的第四部作品,出版于20多年以前。”

我从她的手中接过书,翻看着版权页。准确地说,第一版的发行日期应该是在22年以前。在同一页上还刊登着作者简介。好像作者在出道以前还当过一段时间的音乐人。我想,他之所以要匿名进行创作,大概与他之前的经历不无关系。“匿名”,也就是说用的是笔名的意思吧,作为一个住在京都的人,他的笔名应该是取自于写过以现在已经关门了的京都完善书店为背景的作品——《柠檬》的文豪梶井基次郎吧。

“这本书出版之后卖得还不错。虽然没有造成什么大的轰动,不过每次增印的数量都在稳步地增长。在当时的梶井文江本人看来,这也许是一种走红的前兆。不过好景不长,这部作品引发了某些风波。”

“风波?”

“这是一部剽窃的作品。情节的设定和一部分想法都酷似于某人气作家在业余时期向同人志投稿的一部作品。”

我困惑地眨了眨眼,完全不知道还发生过这种事情。

“作者坚持不承认这一质疑,放弃了匿名的身份,出现在各种媒体上主张自己是冤枉的,可是最终,出版社决定不再出版并且自主召回所有已经出版的书。第一版一万本之中的三成左右被出版社回收了,剩下的书因为媒体的报道一下子就全卖完了,据说很少能在市面上看到。即便到了现在,也得支付比定价贵很多的价钱才能买得到。”

“也就是说——”

“说明这并不是一本只要想看就很容易买得到的书。”

那就更别提偶然间能买到了。我的视线落在单行本上。美空又给姐姐出了一道难题。

“你看过了吗?”

我一边询问美星,一边从封面开始按顺序翻看着。

“没有,一点儿都没看。调查可以短时间内完成,但是要看一本书就没那么快了。”

美星咖啡师又开始收拾吧台了;藻川氏好像还在吹嘘着什么;查尔斯正在吧嗒吧嗒地舔着刚用来洗完脸的猫爪。这安逸闲适的一刻,的确与塔列兰的风格相符。

打开目录页的时候,我忽然有了新的发现:

“这书好像是短篇合集呢。难得有此机会,我来读上它一章怎么样?”

关于剽窃之类的传闻,没看过被抄袭的原著就没有发言权。不过就算排除了这个因素,我也单纯地好奇这是一位写出了怎样的作品的作家。

美星出于对工作的责任感,有那么一瞬间的犹豫。

“是呀,又没有其他的客人……而且采访看起来大概一时半会也完不了呢。”

她像舅姥爷投去了冷冰冰的目光。我等待着她坐到我的旁边来,并翻开了下一页。

2

第一话 蕾拉与大河咖啡之谜

蕾拉是一位非常喜欢咖啡的十六岁少女。打个比方,当她走在大街上,如果闻到了不知从哪里飘来的阵阵咖啡香时,就一定要找出这家店并进去尝一尝。

“今天也很热啊。为什么日本的夏天这么热呢?!这大热天的喝一杯咖啡就足够了。”

八月炽热的阳光毫不留情地照射在人行道上,蕾拉眼看就要被晒干了。她实在热得难受,旁边大楼很突兀地开了个入口,于是她跑到了入口遮挡形成的阴凉处暂时地避一避。当她把刚擦完鼻子下面汗水的手绢放进包里的时候,才发现都没感觉到自己竟然出了这么多汗。这时,她闻到了一丝气味。

“咦,这是咖啡的香味。好像是从这底下飘上来的。”

蕾拉的眼前,有一段延续至地下的楼梯。在几阶楼梯下面的平台处,立着一块刻有“大河咖啡”的木质招牌,牌子虽然简单但是韵味十足,仿佛在不停地召唤着蕾拉。

“怎么办呢?不过反正离约会还有一段时间,喝一杯应该还来得及吧。”

对她来说,躲避酷暑并在这个时候喝上一杯咖啡,真是一件无比幸福的事,于是蕾拉迫不及待地走下了楼梯。她被放在店内一侧的巨大的咖啡豆烘焙机所吸引,向着镶嵌了玻璃的格子门伸出手去。

“欢迎光临——”

走进店里,看上去很和蔼的五十多岁的老板把她迎了进来。店内被空调吹得很凉爽,可是他的太阳穴上却在冒汗。是因为刚刚烘焙完咖啡豆吗?蕾拉特意耸着鼻子闻了闻,并没有闻到炒制咖啡豆时的那种特有的香气。

“请给我来一杯这里的招牌咖啡,要热的哦。”

刚刚还差点被晒干了的蕾拉,一坐下马上就点了一杯热腾腾的咖啡。老板藏在胡子下面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他用量勺从放在烘焙机旁边的很大很大的、如同汽油桶那么大的西式木桶里,㧟起了一勺已经烘焙好了的咖啡豆。从上面打开的木桶,里面是满满一桶的咖啡豆。

“哎呀,您烘焙了这么多的咖啡豆呀。”

老板听到蕾拉的话,笑着回应道:

“是呀,我家只经营这一种咖啡豆,而且还单卖豆子。别看现在这么多,一会儿就卖没啦。”

他用电动研磨机磨好了豆子,然后绕开了吧台上的不锈钢大碗,用放在那旁边的虹吸式咖啡机为她煮好了一杯咖啡。

“久等了。请您品尝——”

“谢谢。——一定很好喝!”

果然,这咖啡好喝得无可挑剔。蕾拉抑制住想大叫“Bravo”(1)的激动心情,转眼间就把咖啡一饮而尽了。其实本来还想再来一杯的,可是约会又不能迟到。

结账的时候,蕾拉对老板说:

“机会难得,我也买点咖啡豆吧。”

“那我现在炒一些给你。”

说着,老板就开始准备生豆,蕾拉连忙制止了他。

“没时间了,给我那桶里的豆子就可以了。”

可是,老板并不听她的话,一边说着:没关系的,有20分钟就能炒好了,一边迅速地开始烘焙豆子。

蕾拉耸了耸肩,无可奈何地决定等豆子炒完再走。离约定好的时间越来越近了,不过20分钟以后从这里出发的话,好像也还来得及。说实话,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又能续上一杯咖啡,对蕾拉来说实在是一件难以抗拒的事情。

蕾拉喝着老板为她新煮的咖啡,不知不觉20分钟就过去了。等到炒好的豆子冷却之后,老板说了句:“咖啡豆就这样装起来可以吗?”这是在问她用不用磨成粉。

“那能麻烦您帮我磨好吗?”

蕾拉回答。老板把现炒的咖啡豆放进电动研磨器里,迅速地磨成了粉状。然后动作熟练地装进塑料袋子里,再用塑封机把袋子口密封上。这是在阻隔空气,为了防止咖啡氧化。

“谢谢,欢迎下次光临。”

蕾拉接过老板递过来的袋子,付好了钱,正准备离开。

这时,咔嚓一声,店里里屋的门开了。

蕾拉不由得屏往了呼吸。因为从门里走出了一位非常美丽的女性,虽然脸色很差,但这一点儿都没影响到她的魅力。

“那位是谁?”

蕾拉问道。老板心神不定地说:

“是我女儿。——喂,你没事吧?”

“头有些疼。一跳一跳的。我到底是怎么了?”

老板的女儿细声细气地说着。看上去很沉稳,但说话的腔调听起来感觉要比外表年轻许多。即使如此,岁数应该也比蕾拉要大,不过应该差距在十岁以内吧。

“我进货回来的时候,你倒在了地上。我以为你睡着了呢,就把你拉进里屋了。到底怎么回事?”

看着父亲皱着眉头很担心的样子,女儿哭丧着脸说道:

“爸爸出去后不久,有个小个子的男客人来了。我按照他点的给他上了咖啡,那人说咖啡有股怪味儿。我觉得自己就是按照爸爸教给我的那样做的,一想到可能是哪里出了差错,就不安了起来……客人非得让我也尝尝看,我没法拒绝他呀。”

“所以你就喝了?”

“嗯,不过我喝不出来这么细微的味道上的差别,他还非得让我说,我就只能回答我也觉得是这样……只记得这些了,等我再有知觉的时候已经在里屋了。”

听到女儿痛苦的讲述,老板轻轻地把手放在她颤抖的肩膀上。

“客人突然投诉,你一紧张就大脑缺血了吧。客人看到你晕倒,也肯定吓了一跳然后逃走了。今天就到这儿吧,你也快点回去休息休息。”

“是呀,我听您的。”

女儿留下这句话,正要走出店门的时候——

“——等一下!”

蕾拉强行叫住了正要回去的老板女儿。

3

读到这里,我暂时合上了书。故事中断了,我和美星咖啡师回到了现实之中。

“……不要相信金融机构呀。因为它们有存款限额保护制度(2)。倒闭,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如果存款超过了1000万以上,倒闭之后,超出的部分就都归他们所有啦。这要是放在自己手里好好存着的话,不管1000万、2000万还是1个亿,他们倒不倒闭跟咱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所以啊,像我这种财产能达到限额的有钱人呀,必须要把钱放在手底下的保险箱里。这样一旦银行破产了,也不至于被那里的那些穷人们指指点点地嘲笑:‘那个老家伙被破产给害惨啦’……话说我才不是老家伙呢!”

面对这种现实,如果可以的话,我可不想回来。

“还有要勤往钱包里多放些钱哟,一旦有机会向年轻女生搭讪的时候,得不动声色地让她们瞥见钱包里的钱。不要每次等到要用钱的时候再去银行取,这样太麻烦了。要是我的话,就开着我的雷克萨斯爱车——当然颜色是激情四射的红色,然后把车往美女身边一停,假装问路,问得差不多的时候,一边感谢她一边打开钱包。这样,那女孩子就会觉得:‘这老家伙还真大方’,瞳孔都会变成桃心状了……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没说话,有些人特别喜欢老家伙、老家伙地叫人家,真让人受不了。”

“不是的,我什么也没……”

“——你才让人受不了呢!”

美星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到了藻川大叔的身后,掀起鸭舌帽,“啪”地拍了一下他那看上去很凉爽的大脑瓜。她这动作,让我颇为感慨:真是越来越有京都女人的架势了。

“你让人家记者很为难知道吗!不要再滔滔不绝地说些没用的,你只需回答人家的问题就行了!”

“我、我只是在认真地回答问题嘛。”

“没必要像参加高考似的,用几百个字回答一行问题。明白了吗?”

“哦,不好意思。”

咦?怎么大叔一下子就老实了?美星说了句明白就好,把帽子扣了回去,回到了吧台里。

“今天他很听话嘛!”

我悄悄地对美星耳语道。她往藻川大叔那边瞥了一眼。

“那个人呀,一摘帽子就蔫儿了。”

居然还有这种死穴。我既惊讶又觉得新鲜,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看着他兴高采烈地戴上了美星还回来的鸭舌帽的样子,竟觉得有些可怜,使我联想起了一旦淋湿了用面包做成的脸就使不出力气来的英雄——面包超人。可是,在这里,美星救助了从刚才起就一直不停地往我们这边看、好像是在求助的记者,她好像更接近于英雄的角色。

“咱们回到小说上来吧。你能猜出后面会发生什么吗?”

她一边在我对面往手摇式磨豆机里放入咖啡豆,一边回答我的问题。说起来,我还什么都没点呢。

“猜出了个大概。好像这里面有几处写得有破绽。”

我点了点头,举出了我觉得有问题的第一个地方。

“要想填满比喻成汽油桶那么大容量的木桶,得需要非常非常多的咖啡豆。把那么多的豆子炒好然后存放起来保管,这样不太好吧?”

很多咖啡专营店都是为了好看,才把烘焙好的咖啡豆放进木桶里陈列。不过,要是用大号的木桶装咖啡豆的话,一般会把装着咖啡豆的不锈钢大碗架在桶口处,用底部悬空的形式来展示。大桶不好翻个儿,很难把豆子从底部取出来,而且本来咖啡豆从烘焙时起就已经开始氧化了,所以不可能事先炒出那么多的豆子来放着。

“刚才的文章里,不锈钢大碗很唐突地出现过一次。这是为了表示这碗一般用来架在木桶上所做的伏笔吧。”

接受了美星的补充后,我继续说道:

“而且,放着那么多已经炒好了的咖啡豆不卖,又去炒制新的豆子,这怎么想都觉得不太可能。”

事实上,咖啡豆从炒制那一刻起,就意味着开始变质了。不过从香味的角度出发,很多人都认为豆子炒好后两天左右,等炒制时发生的成分变化固定以后,咖啡才会更好喝。这就要看桶里的咖啡豆是什么时候炒好的了。不管怎么说,自己明明知道这么多的咖啡豆能冲出好喝的咖啡,还去现炒豆子让客人等了20分钟,这简直是费力不讨好。

“青山先生,我跟你的意见相同。还有其他问题吗?”

居然没受到她的否定,我一下子就来了精神。

“还有就是把磨好的豆子放进袋子里密封这一点。作者特意提到了塑封机这种工具,好像是在强调袋子被完全密封住了。可是如果这样做的话,袋子很有可能会被撑爆的。”

刚刚炒制好的咖啡豆会释放出二氧化碳。特别是咖啡粉磨好后,随着表面积的增加会释放出大量的气体。如果密封住的话,袋子就有爆开的危险,所以一般都会在袋子上开个小小的洞,这样也不至于氧化得太快;或者是安个气门之类的东西。

从美星正在咔哧咔哧磨着的豆子里面,也一定正在释放着我们看不见的气体吧。

“店老板既然对咖啡都讲究到自己烘焙咖啡豆了,却疏忽了这种常识性的问题,真的很奇怪呢。综合以上几点,青山先生不是也得出了自己的答案吗,我都想表扬你‘研磨得很完美’啦。”

还剩下一点我实在不想说出来:“很遗憾,我还有思考不周的地方——”

“那我就冒昧地说一下自己的想法——木桶里存放着的有可能是尸体。”

这时,在我身后正和藻川大叔说话的记者大概是听到了美星说出的这个可怕的词汇,突然就哑口无言了。别担心,只是推理小说世界中发生的故事罢了。正因为是推理小说,有时才能给人以启迪。

咖啡师从磨豆机里取出咖啡粉,准备开始用手冲的方式萃取咖啡。

“老板进货回来,发现心爱的女儿正倒在地上。旁边就站着那个跟女儿找茬儿的男性客人。女儿喝下的咖啡里被掺进了安眠药,也就是说,这男人算计好了,正要趁着老板不在的时候对他美丽的女儿图谋不轨。”

作者把老板的女儿描写成了一位年轻貌美的女性,这也是埋下的伏笔之一吧。

“老板不顾一切想要保护女儿,用平时用来在咖啡豆袋子上开口的锥子似的工具捅死了那个男人。他估计如果把凶器拔出来的话,一定会流很多血,所以只能把插着凶器的尸体整个隐藏起来。老板把睡着了的女儿抱进屋里,然后把‘小个子’男人的尸体放进桶中,上面再盖上些咖啡豆。本来这个木桶可能是用大碗当盖子的,不过碗底正好顶在尸体的脑袋上,按不下去,这样反而更引人注意,我想他是不得已才用咖啡豆去盖住尸体的。所以,老板没法卖木桶里的豆子。因为煮出一、两杯咖啡,至少需要20克左右的咖啡豆,这还勉勉强强可以提供;可要是只卖咖啡豆,如果从桶里取出以100克为单位的咖啡豆的话,尸体恐怕就会露出来了。”

“就是因为忙活这些事,所以老板才会出汗的吧。不过,像这样把尸体隐藏起来,一时半会儿倒是还可以,可是他竟然还能继续营业下去,这神经也太大条了吧。”

“我觉得他应该不是这么打算的,也许只是忘了上锁……不,书里已经事先说过了,门上是有玻璃的,只要来人就能看见店里的情况,所以他没顾得上先锁门,这么想就对了吧?”

“唔,可是就算是他刚刚杀过人,看见女儿不明原因地晕过去了,怎么着也应该先想到叫救护车吧?”

“如果他猜到了女儿晕倒的原因,就不一定会这样了。比如说,老板注意到了男人手里拿着装安眠药的纸包之类的。只要是女儿看上去没那么痛苦,他应该不会冒着被人知道自己杀人了的风险而想去求救的吧?”

原来如此,我心悦诚服,再次打开书,翻开了下一页。

之后书中情节的发展,这里就不用再叙述一遍了吧。

只要是书里交待清楚了的“真相”,都跟美星推理出来的一模一样。

4

“……你觉得这本书写得怎么样?”

我“吧嗒”一声合上了书,问了一句给我端来咖啡的美星咖啡师。

她很有礼貌地苦笑着:

“很遗憾,不能说写得有多好。”

“我也有同感。这个人真的对咖啡了解到了能写出这么一部作品的地步吗?”

我咚咚地用指尖敲着封面上印着的笔名——梶井文江。

“我平时也留意过,为了防止咖啡豆氧化,咖啡豆袋子上的开口开得都特别地小。我的疑问在于,开这么小的口子的工具,能有捅一下就把人杀死的杀伤力吗?”

“不过我倒是觉得,要是扎在要害部位的话,并不能说完全没有这种可能。”

“那书里强调过蕾拉特别钟爱咖啡,却还让老板把豆子磨好,这点又怎么解释?谁都知道,咖啡豆现磨,煮出来的咖啡会比较好喝。况且,要是能马上放入冰箱里冷藏或冷冻保存的话,那倒还好,可是她准备提着咖啡在炎炎夏日里去约会,这怎么说都会对咖啡的香味造成一些影响吧?”

咖啡师对这一点表示赞同,并继续指出自己发现的问题。

“假设真的有汽油桶那么大的木桶的话,用烘焙好的咖啡豆不可能遮盖得住里面的尸体。而且不可能一次性炒出那么多咖啡豆放着。”

“也许他只是把炒好的豆子放在了眼睛能看得到的表面,塞在那下面的有可能是生豆,或者是其他别的东西。”

“这个解释勉勉强强还说得过去。那老板把蕾拉迎进了店里,这点又该作何解释?一个人刚刚杀完人,虽说藏起来了,可尸体就在自己的身边。这种情况下,随便找个理由把客人打发掉,这才是正常人最应该有的心理吧。”

这一点可深奥了。我指出的几个问题点都基于的是咖啡的相关知识;而美星则批评的是这本书作为推理小说的逻辑合理程度。

喝着美星为我泡好的咖啡,我萌生出了对作家的同情之心。

“梶井文江在剽窃风波之后怎么样了?”

“具体情况不太清楚,”她以此为开场白说道:

“被贴上了剽窃作家的标签成了他的致命伤,好像后来就从第一线作家的行列里退下来了。本来在这部作品出事之前他一直在走上坡路的,后来就被媒体揶揄为‘蕾拉的零落’(3)。”

我已无话可说。美星咖啡师看到对话已经结束,就回身继续收拾吧台了。

我不想把沉默持续得太久,于是仰着下巴没话找话。

“那东西平时营业时也要用吗?”

咖啡师拿着刚才那个耳其咖啡壶摆了摆手,笑道:

“你是说ジャズベ(4)吗?不用的,只是因为美空无论如何都要看看,所以我就放在了这里。不过,好像由于没怎么好好地保管,很多地方都生锈了。”

“哦,那就没办法用了吧。”

“其实这ジャズベ,我都想把它扔掉了。”

“——哎,要把爵士贝斯(5)扔掉?!”

声音从意想不到的方向传来,我惊讶地转过头去。

那位记者看起来终于从大叔喋喋不休的吹嘘中得到了解脱,他正要把记事本收起来,听到美星的话后一下子停住了。把藏在灰暗的镜片后面的双眼,瞪得圆圆的。

“嗯,这东西也值不了几万日元……”

记者对看上去很为难的美星咖啡师连珠炮似的说:

“是吗,不过还真是可惜啊。我估计应该还能用,反正也是要扔掉的,不如交给我吧,但是白拿毕竟还是有些不太合适。”

他话音刚落,我竟产生了一种感觉:他和美星的交涉并不会就此结束。因为美星的声音和表情发生了某种变化——她好像心里有什么算计似的讲出了下面的台词:

“请拿走吧,这ジャズベ我已经不需要了。”

咖啡师将双手举至胸前,记者很高兴地说:

“真的吗,你可真大方。那我就不客气地收下啦。”

这一瞬间,我感到有些难以置信。

只见记者向店里面走去,从琴架上抱起了刚买来的爵士贝斯,准备离开。

这时我和藻川大叔都无法再保持沉默了。可是,美星用目光示意,制止了我们,像是在说:什么都别说,这事交给我。

记者抱着琴,拿起自己的包,向收银台走去。美星追过去,两个人面对面,中间隔着一个短短的收银台。

既然美星有自己的打算,再盯着他们看或许会妨碍到她的计划。于是,我打开了手头的书,哗啦哗啦地翻阅起来。结果发现最后一页的地方好像夹着什么东西。

这是什么?——我背对着收银台把那张纸拿出来打开。

是一份旧报纸中的一页。

看到中间刊载的大篇幅报道,我释然了。这是一篇梶井文江反驳剽窃质疑的采访。上面的日期是22年前,与这本书的出版年份相符。

我轻轻地把梶井文江的这篇报道朝里面折叠好,偷偷地放进了口袋里。报纸的背面好像是地区方面的新闻,因石油暖炉的故障发生火灾造成了一对老年夫妇双亡、男子因救助溺水的两岁女儿而死亡等,刊载着几则短小的新闻报道。

在我专注于报纸的时候,好像记者已经结完账了。美星一边找给他钱,一边用突然想起来了的语气问道:

“您需要发票是吧?抬头怎么写呢?”

“啊,就写‘フカミ’吧,‘深深的水’的那个‘深水’。”

不应该是小渊吗?不过记者也应该会用笔名的吧。我想起漂浮在中美洲加勒比海上出产咖啡豆的国家——洪都拉斯的国名,就来源于表示“深处”的一个词语。感觉自己好像在哪里看见过诸如“如国名所示,咖啡的味道也一样地深厚……”等的无聊介绍。

美星用缓慢的动作写好发票后,递给了记者。我还以为她得说点什么,可是看起来她并没有这种打算,仅仅是脸上一边浮现出看上去有些僵硬的笑容,一边低下头说了句“谢谢”。收到这句话的记者向入口的大门方面走去。

再这样下去,他就真的要离开了。就在沉不住气的藻川大叔刚要站起来叫住记者的时候,

“——等一下!”

也许美星咖啡师是在开玩笑吧,刚刚还在小说中看到过这句台词——顺便说一句,从上个月开始算起,我已经目击过三次她叫住差一点儿就要从塔列兰离开的人的场景了。

记者被这声音吓了一跳,站在门前回过头来:“怎么了?”

同样的情景体验了三次,我多少也有些腻了。只不过,美星咖啡师接下来放出的话,在这三次之中对我的冲击最大。

“你和美空是什么关系,梶井文江作家?”

5

“——咕噜”,从我的喉咙深处发出了奇怪的声音。

“这个人就是‘蕾拉’的作者?美星你到底在说什么?”

不好了、不好了。虽然我完全不明白怎么会成这样,但是我非常清楚的一点就是,如果她说的是真的的话,那可就大事不好了。我们狠批了他的作品一番,而且还不仅如此,一切都已经糟糕到无法挽回的地步了。

“没错,是我。我还以为你突然要说什么呢。”

与心慌意乱的我相比,记者不慌不忙地微笑着,好像对眼下的这种状况颇为享受的样子。

“你是打算装傻吗?那我就来解释一下自己是怎么看出来的吧。”

美星咖啡师从短短的吧台里走出来的姿态也非常地冷静从容。我意识到,眼下好像只有我一个人是心慌意乱的。这有些滑稽,可是在我想要调整好呼吸的时候却怎么也办不到。她完全视挣扎的我为空气,开口向记者问道:

“首先,你说自己正在采访京都的各大咖啡馆,这是在说谎吧?”

“没有说谎。我不是例举出了几家咖啡馆的名字并讲了一下它们的特征吗?”

“大概你只是随便地举出了几家自己去过的店吧。因为如果真的去采访了的话,有些知识你绝对应该知道,可是看起来你好像并不知道的样子。”

“这些知识你指的是什么?”

记者从容的态度没有丝毫的改变。咖啡师从里面的吧台中拿出一件东西,举起来给他看。

“知道这是什么吗?”

记者的视线立刻出现了游移。“这是……是那个,一种冲泡土耳其咖啡时使用的工具。”

“不错,那名称是什么?”

记者答不上来。

美星咖啡师手中的工具叫作Ibrik,这在前面已经介绍过了。所谓的土耳其式咖啡,就是把磨细的咖啡粉和水倒进这种工具中,然后直接放在火上煮,再将煮出来的咖啡注入杯子中,待咖啡粉沉淀后,饮用上面澄清的部分。

而Ibrik还有另外一个名字。

“不知道吗?那我告诉你吧。这个东西叫‘ジャズベ’。”

深水睁大了眼睛,终于把一直背着的东西放了下来。这场面在旁人看来很滑稽,可是美星却没有丝毫的笑意。

“听美空说那件乐器叫ジャズベ一ス(爵士贝斯),有时也省略地称为ジャズベ。所以,我对她说,咖啡的工具里也有个ジャズベ呢。她听后非得要见识一下这东西,因此我才把这件很久没动过的东西拿了出来。因为太久没用过,已经生了锈。”

她面无表情地吐了下舌头。什么嘛,这样子一点儿也不可爱。

“刚才我说要扔掉ジャズベ,你因此而上钩的时候,我明明是一边说着给你,一边把这个土耳其咖啡壶举到了你的眼前,可是你却拿了乐器。就算你没完整地偷听到我们的对话,误以为我们说的是乐器,可是当我举起这个道具给你看的时候,你也应该能发现是自己误会了。没能意识到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你不知道这件工具的名称是什么。连必备工具的名称都不知道,你是怎么去土耳其式咖啡店店里采访的呢?”

原来如此,我想起来那时她的声音和表情确实发生过变化。她是觉得记者的言行有些不对劲,所以给他设置了一个圈套。

“只要看过《咖啡侦探蕾拉事件簿》,就会发现作家梶井文江虽然创作了以咖啡为题材的作品,可是对咖啡却没那么了解。而且,据我调查,梶井先生在以作家的身份出道之前,好像还当过音乐人。这个人物形象,与号称在采访咖啡馆却不知道工具的名字、提到ジャズベ首先想到的不是土耳其式咖啡,而是乐器的你,非常之吻合。”

“一派胡言。这作品是20多年以前出版的吧,把根据这本书归纳出的人物形象硬安在生活在现代的人身上,这也太牵强附会了。我确实不知道那个工具的名称。可是,并不能因此就说我写不了咖啡馆的报道。这种事情之后查一下不就得了。因为掌握的知识有些浅薄,就把我和不知道是谁的作家扯到一起,甚至还胡乱地猜测我和叫什么美空的女性之间的关系,真让人受不了!”

记者叫嚷的样子透露出他的心虚,不过他说的话倒是有几分道理的。可是,美星也不是那种仅靠凭空猜测就去逼问别人的人。

“你说得对。当确定你不知道工具的名称时,我还只是觉得你很可疑,以为你装成来采访的样子来这里是有什么其他目的。我想最好能掌握你的真实身份,于是就打算利用开发票的机会打听你的名字。你好像直接回答的是你的真名吧?有可能是多年的习惯,条件反射下就脱口而出了,或者以为自己没被认出来就放松了警惕。”

“……如果那是我真名的话,又能说明什么呢?”

“大概是出于对跟随自己多年的名字的留恋吧,人们在使用化名的时候,总会不由自主地留下真名的某个片段,即便起个完全不同的名字会更有效果。深水荣嗣先生,你也是如此吧。虽然不太清楚你是不是真的在当记者,但是名片上的‘荣嗣’这个名字才应该是你的真名吧?”

记者一言不发。咬着下嘴唇,一副悔恨、不甘的样子。

“一位姓名叫‘フカミェィジ’(深水荣嗣)的男性和一位笔名是‘カジィフミェ’(梶井文江)的作家。把这两个名字并列起来一看,我马上就肯定了这两个人是同一人物。因为这两个名字之间发生了用‘偶然’的概率都解释不了的事。”

“啊——是易位构词呀!”

我猛拍了下大腿。只要把“フカミェィジ”的假名重新排列一下,就成了“カジィフミェ”了。

美星点了点头,继续追逼着记者。

“要是在这里一开始你自报真名的话就好了。这样反而能找借口说自己作为记者时的名字是借用了某位作家的笔名。既然你特意称自己姓‘小渊’,在发票上却让我写‘深水’,那就只能说明‘深水’才是你的真名了。”

“谁承认‘荣嗣’是我的真名了?这些全都是你的臆想罢了。”

“那么,咱们现在就在这里查一下吧。据说梶井文江在剽窃风波中放弃了匿名作家的身份,在媒体上露了面,所以我想只要在网上搜一下,一定会有他的一两张照片的。名字听上去是一位女性,可实际上是个男人,估计当时也令大家大跌眼镜了吧。”

我装作若无其事地从兜里偷偷地把报纸拿了出来,打开梶井文江报道的那一页。20年过去了,相貌当然会有所改变。即使如此,如果去掉眼镜和胡子的话,记者的样子和报道中照片上的那个人仍然可以说是一样的。

记者——深水荣嗣——终于放弃了否认,“哼”地一声叹了一口气。咖啡师指着我放在吧台上的书说道:

“美空手里有这么一本不是那么容易就买得到的书,作家本人现在又现身了,这两件事之间不可能没有任何的因果关系。你和美空在哪里有了交集,所以美空才有了这本书,你才会来到这家店里?可是为什么我提到美空这个名字的时候,你不说自己认识她呢?你和我妹妹是什么关系?还有,今天来采访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能不能停止这种无聊的刨根问底?”

从深水颤抖的声音中,能感觉他有些焦躁。

“唉,没错,我就是作家梶井文江。既然你们都调查得那么详细了,你知道当我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心里有多么地屈辱吗?这不难想象吧?更何况,你们还当着我的面开始点评我的作品。你不觉得,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承认自己的真实身份,这也是人之常情吗?”

美星并没有放松警惕,目不转睛地盯着深水。

“我和你妹妹之间有什么关系?你说的是我送这本书的那个女孩子吧?我前几天在市内的某个咖啡馆采访的时候认识了她。作为客人正好在场的她好像对我的采访很感兴趣,就过来跟我搭话。她说自己也在咖啡馆里打工,有机会的话让我过来采访并请我喝好喝的咖啡。我觉得与她很投缘,就跟她聊到了曾经出版过一本有关咖啡的小说,为了感谢她告诉我这家店,就把这本书送给了她。可是,今天过来这边一看,她并不在店里。而且,我连她的名字都没问过就来了。当听到‘美空’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并不能确定你说的就是她,况且一旦我说出我们是在咖啡馆认识的,在现在这个世道不定会被别人怎么想呢。幸好采访有你和藻川先生在就足够了,所以我就没提起你那个妹妹什么的。这有什么问题吗?”

“你说自己心里充满了屈辱之情,可是对作为罪魁祸首的这部作品,你不仅聊天的时候毫不避讳,甚至还随身带着单行本,不是吗?”

“因为很多时候,当我说自己出版过一本与咖啡有关的小说时,采访会进行得比较顺利。至于20多年前的那次剽窃风波,反正谁都不记得了。”

我觉得他这解释倒是说得通。美星好像也正在搜肠刮肚地寻找合适的理由反驳他。深水伺机推开了大门。

“好啦,可以了吗?那我走啦。谢谢你们协助我的采访。等到这次的采访成果成型的时候,一定跟大家联系,尽请期待吧。”

查尔斯好像在问“你要去哪里”似的跑了过去,想要伸出头看看门外的世界。可是大门很快就关上了,在化作了一面墙的门板前面,查尔斯除了“喵——喵——”地叫几声以外就无计可施了。

“……我怎么觉得这张脸好像在哪里见过。”

最先从仿佛静止不动了的时间中挣脱出来的,是藻川大叔。他小声地嘟囔了一句,然后一边隔着帽子挠着后脑勺,一边走进了里面的休息室。目送着他的背影离去后,我对美星咖啡师说:

“藻川大叔不是很擅长记别人的长相吗,他一定当时在电视、或者其他媒体上看见过正深陷在剽窃风波中的深水先生吧。”

“我也有这种感觉。”

“什么?”

“那个人进来的时候,我就觉得这不是自己第一次见到他。要是没有这种直觉之类的东西的话,我也许就不会这么怀疑他了。可是一点儿都想不起来自己是何时、在哪里见过他了。”

“不是在调查梶井文江的时候见过他的照片?”

“不是,刚才说要搜索照片什么的,只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好像并不是最近的事,而是有些怀念……是一种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仿佛勉勉强强地停留在记忆的角落里的很模糊的回忆。”

连这种仿佛不存在的记忆都能加以利用?我只能再一次对她聪明的大脑赞叹不已,不过既然有着如此高性能的头脑,就不会依靠别人的想法了吧——她却还是征求了我的意见。

“他解释的自己和美空的关系,你觉得是真的吗?”

“是,我觉得应该是这样吧。”

“哎?”

大概是我的回答在她的意料之外,她猛地回过头来看着我。

我把“对不起”作为开场白,解释了这么说的理由。

“他说他是在咖啡馆采访时遇见了美空,对吧?那家咖啡馆其实就是Rock on咖啡,当时我也正好在场呢。我看见她坐在大堂的位置上和男人有说有笑的,可是又觉得窥探她的隐私有些不好,所以就没去确认跟她聊天的那个人长什么样子。现在想起来,确实那个人就是刚才的这位深水先生。”

可是美星咖啡师并不相信我说的话。她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忽然表情落寞地嘟囔了一句。

我想如果我们认识的时间尚短的话,也许我的耳朵根本就听不见这句话了。对于这句好像如心电感应一般感知到的话语,我无言以对。

——我觉得完全不是这样。

透着淡绿色、厚重的窗玻璃发出“哗啦啦”的声音——风好像越发地猛烈了。

伏见桃山的一家咖啡店里,在洗手间内的一面大镜子前,她陷入了自我厌恶的情绪中。

这是第四次与男人见面。上一次也与第一次时一样,被临时放了鸽子,今天的约会就是对上一次的弥补。与一般的公务员不同,他做的并不是按照日历安排的那种规规矩矩的工作,所以爽约也是迫不得已的事吧。

每次见面,男人都会对她讲与业内相关的各种趣闻,如果没有音乐人、作家、记者等经历的人是不可能知道这些事的。除去对讲话者本身的兴趣,这些故事大多有趣又刺激,她探着身子倾听着,时而欢笑时而惊恐,伴随着情绪的起伏,她对男人的憧憬与尊敬之情也更加地强烈了。

尽管如此——不,应该说正因为如此,她仍未踏入正题半步。

妈妈藏起来的那张意义颇深的报纸,不知为何激起了她的好奇心。她没能找到报道中的问题作品,就先看了那个人的出道之作,受到了很大的震动。再加上后来从调查到的经历中找出了许多相符之处,她已经有了很大的把握。所以,她才寄出了那封信。

可是,现在她又觉得:都已经见过4回面了,男人那边好像并没有感觉出什么来,莫非这一切都是自己的胡乱猜测而已?她想方设法地想要试探对方,可是每当男人出现在眼前的时候,自己准备施展的小伎俩就都不管用了,她想不出来还有什么方法比直接抛出关键性的问题更为有效。

很简单,问男人一句话就可以了——

我用的假名——你给出道作品中的主人公起的“美月”的这个名字,是不是出自于生活中真实存在的两位女性的名字?

也许只是偶然而已。考虑到这部作品诞生于20年以前,这在当时也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很少见的名字。即使如此,她回首至今为止整件事情的经过,无论如何也无法简单地把这一切归结为偶然事件。

她想,如果要是偶然的话,那可就无地自容了。要是她一个人的问题倒还好。可是这样下去,都没脸见包容自己一切任性的男朋友了。

“我必须振作起来!”——她用沾湿了的双手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脸颊,下定决心后回到了原来的座位上。

“美月你怎么了?脸色看起来不太好啊。”

男人用很温柔的声音问道。她微笑着坐了下来。

“哎,我没事。好像紧张得脸都僵硬了。”

“哈哈,你也差不多该习惯了,我并不是那么难接触的人呀。况且我也很紧张呢,因为很少有机会和年轻人聊天。”

她也被男人带得“嘻嘻”地笑了起来。就在她快要平静下来的时候,男人突然小声嘟囔了一句:“美月啊。”

“怎么了?”

她问道。男人摆了摆手说:

“没什么,实际上,前几天因为我给自己取的名字的缘故,遇到了一件令人不快的事……你看过蕾拉那本书吧?”

“《咖啡侦探蕾拉事件簿》吗?是的,我看过。”

“因为那场风波,我作为作家的地位直线下降了,那时媒体全都大肆地宣传‘蕾拉的零落’什么的无聊的事。这人物形象的名字是我左思右想的结果,凝聚着我的心血。竟然被他们用来这样地嘲讽,真是太令人气愤了。”

她不断地摇头。

“那时我的情绪开始变得有些自虐。当记者时使用的姓氏——小渊,其实也是对那个无聊的嘲讽的讽刺。”

“什么意思?”

男人打开了手中的记事本,刷刷地写下了几个字拿给她看。

“知道‘零落れる’怎么念吗?”

她摇了摇头。男人在汉字的旁边注上了假名。

“这个念‘ぉちぶれる’。也就是说,‘零落’就应该念‘ぉちぶ’喽。把这三个假名调换一下位置就成‘ぉぶち’(汉字为“小渊”——译注)了。不过,谁也没有注意过这个讽刺。”

陷入自暴自弃状态中的男人的愤怒与悲伤,仿佛传递到了她的身上一样,她一下子垂下了眼睛。一直以来都很温和的男人,只有在今天话语中流露出了丰富的情感,使她找不到机会兑现自己所做的决定。

“不过,也许应该庆幸的是,蕾拉并不是根据某一人物为原型而创作出来的。一想到这事若是发生在我出道作品的主人公‘美月’身上,我就觉得心里一痛。因为我对那个名字有着非同一般的感情。”

她吃了一惊。“有感情?”

“当时,我已经结婚了。还有了年幼的女儿们,姐姐叫美星,妹妹叫美空。‘美月’这个名字就是从这里……”

下面的话随着木质椅子倒地而发出的声音消失了。

她像是被弹起来了似的,猛地站了起来。

男人目瞪口呆,向她伸出半张着的手。

“怎么了,美月?还是有些不舒服吗?”

“我不是美月,我是美空。”

明明了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可男人还是愣了几秒钟的时间。仿佛地平线上缓缓升起的太阳给世界带来了光明一般,惊愕的表情一点一点地在男人的脸上扩散开来。

“你说什么?那么,你是……”

“是的,我是美空。我的真实姓名,就是美空。”

“美空……你,真的是美空……”

男人小心翼翼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

“——爸爸!”

当感受到从对方肌肤上传来的阵阵温热,她眼眶中的泪水便顺着一侧的脸颊滴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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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Bravo,英语意为“好极了”。

(2) 根据这一制度,如果储户的开户银行倒闭,无论储户存款金额高低,最多只能从存款保险机构连本带息得到1000万日元的赔偿——译注。

(3) “蕾拉”与“零落”的日语发音相近——译注。

(4) ジャズベ,Cezve,土耳其咖啡壶Ibrik的别称——译注。

(5) 爵士贝斯的日文为ジャズベ一ス,与土耳其咖啡壶ジャズベ的发音相似,记者误把美星说的土耳其咖啡壶听成了爵士贝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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