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She Wanted To Be)WANTED
1
椅子的靠背与后背成45度角,脑袋向一侧倾斜45度,下巴仰起45度;双眼和嘴巴张开45%左右——这就是我现在的姿态。
虽然我对像藻川大叔这样、在工作中光明正大地睡觉的行为很是不齿,但是若是只把这看作是一种单纯的生理现象的话,也不难理解待在这么舒服的地方为什么会想睡觉。在有些拥挤的塔列兰吧台的座位上,被切间姐妹二人忽视的我,已经在半梦半醒之间徘徊多时了。
美空还在京都,这让我感觉夏天仍在继续。不过,室外一天比一天凉爽了起来,如此阳光明媚的过午时分,难免会使人昏昏欲睡。先是藻川大叔不加半分抵抗地成为了睡魔的饵料,接着查尔斯在铺满阳光的窗边被击倒了,即使如此,睡魔仍未放慢进攻的脚步——我的那座名为“正气”的堡垒眼看就要被攻陷了。终于它侵入了我的怀中,一旦这里被突破了,那堡垒的核心部分可就危险啦。喂——!大家冲啊、冲啊……
“青山先生?”
“——找到了!”
我被耳边突然响起的说话声吓得跳了起来。趁着这个机会,在时隔一年之后,我终于喊出了第一次探访塔列兰时想喊却没喊出来的台词。
睁眼一看,美星咖啡师正隔着吧台,用如同美国家庭剧中的少女一般的诧异表情凝视着我。
“啊,对不起,把你叫醒了。因为刚刚你的表情就像灵魂出窍后只剩下了个躯壳一样。”
莫非你见过灵魂出窍后的人?“我只是发了一会儿呆而已。咦,这曲子……”
我马上意识到,店内播放的不是平时已经听惯了的爵士乐。在我灵魂出窍的这段时间里,店内流淌着的背景音乐变成了摇滚乐。
“是Blur的歌吧。这吹的是什么风呀?”
我指着音响说道。美空耳朵很尖,马上回应了我。
“哎——青山君知道啊。莫非你很了解欧美音乐?”
“不,倒也谈不上了解……以前玩乐队的时候,受到了其他成员的影响,所以懂得一些。”
我之所以苦笑,有两个原因。Blur在90年代的英国,是重树英伦摇滚地位的一大运动——Brit-pop中的主要乐队,是英国国宝级的摇滚乐队。自2003年发行专辑以来沉寂了很长的时间,近几年因重组问题而广受关注。先不管在日本一般的知名度如何,这支重要的乐队只要是喜欢英伦摇滚的人应该都知道,所以知道Blur并不能说明对欧美音乐就很了解,实际上我一点儿都不了解。这是我苦笑的原因之一。
“青山先生还玩过乐队呢,真没想到。”
美星眨了眨眼睛说道。
“与其说是玩乐队,其实很大程度上讲我是被迫的……小时候学过一段时间钢琴,结果后来这事被朋友发现了。他对我说:你来给我们当键盘手吧,我就没好意思拒绝。结果只是创作了两三首曲子,然后模仿着录音棚的样子录了下来,后来乐队就自动解散了。”
这种“打酱油”的经历,是我苦笑的第二个理由。在众人面前演奏什么的,想想都觉得毛骨悚然,当朋友的热情不到两个月就消退了的时候,我从心底松了一口气。
“这么说,这些曲子都是美空喜欢的喽?”
在痛苦的回忆带来的副作用的影响下,我的睡意终于烟消云散了。一口气喝光了被融化的冰水稀释了的冰咖啡,我询问道。美星咖啡师一边收着空杯子,一边回答:
“是的,美空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了一张收录了与咖啡和咖啡馆有关的各种曲子的CD。”
“是音乐合集吧?”
在餐饮店中播放背景音乐是要付版权费的。不过塔列兰一直以来都采用有线的方式播放爵士乐,所以只要交了有线那部分的费用,应该就无须再另交CD的版权费用了。
我重新竖起了耳朵仔细倾听这音乐。“原来如此,难怪现在放的是《Coffee and TV》。”
她歪着头问道:“这歌叫这个名字呀。很有名吗?”
“它被认为是Blur的代表作,是他们最广为人知的一首歌。这首歌的MTV很有名的,人气之高不仅在英国国内获得了大奖,在全世界都在反复地播放。”
“MTV里是什么内容?”
“主角是一个侧面印着寻人启事的牛奶盒。”
“牛奶盒?”咖啡师往冰箱上看了一眼。
“寻人启事上印着一个年轻人的照片。故事是这样的,父母和妹妹每天都很悲伤,焦急地等待配角Blur乐队的吉他手回家——在《Coffee and TV》这首歌里他还是主唱,家里的牛奶盒为了大家踏上了寻找他的旅程。它迈着小步兴高采烈地在街上走着,还搭上了摩托车,手舞足蹈的样子很可爱。可是,过程并不都是美好的,比如中途一见钟情的草莓牛奶被行人踩破,流了一地,等等。总之,是一部做得非常好的MTV。”
“哦……对了,说到寻人——”
美星咖啡师突然扬起了下巴问道。
“美空不是在找人还是什么来着吗。情况怎么样了?”
我吓了一跳。站在门口旁边的收银台目送客人离去的美空,背对着我们定住不动了。
这是打草惊蛇了吗?“她、她找人来着?”
“你忘了吗?搬起‘重轻石’那次她说过‘盼望的人’之类的话。”
听到美星的回答,我顿感无力。
“什么嘛,你是指那个呀。这话哪里是寻人,明明跟命运的红线将会牵向哪里是一个意思嘛。”
“红线啊——没想到青山先生还是个浪漫派呢。”
啊,总感觉这是在嘲笑我。这台词就像是不相信圣诞老人的存在的小孩对相信的小孩说出来的。
这时美空向右侧转过身来,满不在乎地说了一句:
“人我已经找到了呀。”
我惊呆了,“哎,不、不会吧?!”
“没骗你们,3个月左右之前,找了一个我们社团的后辈。”
咦,好像她说的话跟轻重石那件事完全没有什么关系。即使如此,好奇心旺盛的美星还是上了钩。
“哎呀,你找到了?”
“嗯,应该算是吧。不过还有些问题没搞明白。”
“如果你愿意的话,跟我们说说呗。”
我附和着美空的话。幸好店里少了一组客人,有了些空闲。美星咖啡师哪里还顾得上责备我们,频频地点着头。
“好吧,那就说给你们听听。这是六月初的事了……”
美空坐在我的旁边,靠着吧台开始了讲述。恰好在这个时候,歌曲《Coffee and TV》结束了,在歌曲的空白间隙中我听到了咔哧咔哧的声音。抬头一看,美星咖啡师把手放在手摇式磨豆机的把手上,正在一板一眼地磨着咖啡豆。
2
事情发生在某天夜里,我正在家里休息,社团后辈的一个男生给我打来了电话。
“喂,是美空吗?”
“怎么了村治?都已经10点了,这个时间给我打电话有何贵干?”
村治这个男生非常差劲。跟自己根本配不上的很可爱的女朋友交往了一年多以后,突然扔下一句“感觉累了”就把人家抛弃了,简直是无可救药的一个家伙。所以我这么一吓唬他,他就怕得不得了。
“不要发出这么可怕的声音啦。”
“活该,谁让你抛弃那女孩子的。”
“这,有各种原因啦……要说的不是这个,我现在联系不上那个满田凛了。她好像把手机给关了。”
满田凛是社团里我很喜欢的一个女生的名字。她比我小三岁,与跟她同一年级的村治在社团里相识并开始了交往。说是后辈,其实我们社团的成员来自于几所不同的大学,他们两个人跟我不是一所大学的,是东京都内某艺大的学生。不知道为什么,凛与其他女生好像有些不同,不太合群、总是我行我素的。我很喜欢她的这种感觉,所以主动过去搭话,我们就成了好朋友。
青山君,你说什么?曼特宁咖啡?——不要把我可爱的后辈与印度尼西亚的一种咖啡豆相提并论啦。
总之,村治说他给凛打了电话,可是打不通。
“你上个月刚跟人家分手,这就想着破镜重圆了?”
“不是啦。凛最近都没在学校露面,大学的朋友责怪我说都是我的错。所以我觉得很对不住她,从昨天开始就一直给她打电话,可是每次要么是关机,要么就是没信号。如果她是没接电话的话,说明她讨厌我了,那倒没关系,可是电话打都打不通这就有些奇怪了。所以,我想美空在社团里跟凛的关系最好,你也许会知道些什么。”
“我什么也没听说……你问没问过她在学校里的朋友?”
“那家伙总是单枪匹马的,在大学里也是那个样子。见面打招呼的那种朋友就不用说了,她连这种把想法付诸于行动之前想找出来商量一下的朋友都没有。我今天大致打听了一下,不出所料,没有得到任何线索。”
看来凛的孤傲,远胜于我的想象。不过吧,这不仅仅由于她性格上的问题,之所以会变成现在这样,其中有着无可奈何的隐情。
因为在她去艺大上学的这件事上,好像与父母发生了很严重的争执。她的家人好像很顽固。她考上了报考的学校后,无视了家人的强烈反对,硬是自作主张地上了这所艺大。她有一个大她一岁的哥哥,上了国立大学。哥哥考大学的时候,妈妈每天都用车接送他上补习班,可是到了凛用自己存下来的钱参加艺大考前补习班的时候,家里连交通费都不肯给她出,她每次上课单程都要骑将近一个小时的自行车。凛说过,自己很羡慕优秀的、备受宠爱的哥哥。
她就这样经过努力地争取,上了自己向往的大学,不过父母好像对此并不满意。好歹父母给她出了学费,但是她老家在神户,所以只能自己在外面租房子住,而且生活费父母一分钱都不给。凛自己靠打工支付房租和其他一切费用。别看是艺术大学的学生,有时学业还是很紧张的,她又不得不打工养活自己,真的特别辛苦。有一回凛生病了,一段时间没去打工,晚了好几天没交房租,她哭着跟我说房屋中介给她打电话催讨房租了。当时好像是村治替她把钱先垫上了,总算挺过了这一关。
过着这种日子,当然无论是经济上还是时间上都没有能力去与人交往,所以她才不善于交际。也许她是为了保护自己,才故意坚持独来独往的。
社团里?凛当然是主唱喽,因为乐器需要花钱嘛。
她歌唱得非常地好。刚入学的时候,在新生欢迎会上,她稍微唱了那么一两句,大家就都被那歌声迷住了。现在即使没时间,因为大家的挽留,她就没退出社团。可是她平时总是请假,再加上给人的第一印象不太好接触,如果不是歌唱得好的话,哪里还有她的一席之地呢。
那个——我说到哪里了?
对,我挂断村治的电话后,试着给凛打了一个,结果果然如村治所言。然后我仔细一看,手机通讯录中凛的信息里,还存着她神户老家的电话。我想现在刚过10点,打过去应该没事,就把电话拨了过去。我觉得家里没电所以回老家了什么的,也是有可能发生的事。
“喂,这里是满田家。”
接电话的是凛的妈妈。我想起来凛说过,坚决反对她上大学的,不是她那经常出差很少在家的爸爸,而是妈妈。我心中一紧,不过还是好歹说明了状况,向她询问凛回去了没有。
“没有,那孩子正月回来过一次之后,就再也没露过面了。”
“是这样啊……那您知道她怎么了吗?”
“不知道。我怎么可能会知道。”
这话好像全都带着刺,声音听起来好像还有些生气。结果,我说让她有消息后跟我联系,然后就挂断了电话,我感觉凛的母女关系比我想象的还要糟糕。听到女儿不见了,妈妈并没有感到惊慌,还这么冷淡,好歹也得自己去找一下嘛!
话虽这样说,可是大学生一段时间内联系不上,也并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有的人不告诉任何人,突然自己就出了国。当时,我也觉得她可能只是又生病了,睡得死死的没注意到手机没电了而已。
于是,我又给村治打了一个电话,因为当天已经太晚了,就约在第二天早上去大学之前两个人一起去凛家看一看。我在电话里怂恿那家伙,让他当时挂了电话就过去看看,可是他说这么晚一个男人在女生家周围转悠,会被人报警的。我想要不就报警好了,可是我又不知道凛家的地址……因为她说住的房子很便宜而且破旧,让我看到的话会不好意思的,所以不告诉我她的住址。他说那就晚上两个人一起去,可是当时的我已经洗完澡了,我可不想素颜去见村治。
第二天早上7点钟吧,我和村治一起来到了凛租住的房间门前,按了很多次门铃,凛都不出来。
“这下可完了。你是她前男友呀,怎么也应该有一两把备用钥匙吧。”
“没有呀。她说另一把钥匙被她妈妈拿走了,所以她这里只有一把。还‘一两把’呢,备用钥匙有一把不就足够了……”
“闭嘴,这是一种措辞方式,你这个笨蛋村治。”
“怎么办?这样子没法确定她是不是生病了呀。”
“是啊——咦?”
我吓了一跳。试着拧了一下门把手,门竟然很轻松地被我推开了。门,并没有锁。
我们走进了凛的房间。虽然感觉这样做不太好,但是只能丢车保帅了。反里是结构简单的一居室,我们马上就发现屋里并没有人在。整个房间空空荡荡的只有一些最基本的生活必需品,所以我马上就发现了房间中间的矮桌上摊开了一件与周围环境很不协调的东西。
“这是福井县的旅游杂志吧。”
“还真是。不过我觉得她既没有时间也没有钱去这种地方旅行。”
“快看这个,dog ear。”
“说什么呢美空,今年不是狗年(dog year)呀。”
“我不是说这个,笨蛋村治。折上一页的页角以取代书签,把这比喻成小狗的耳朵,所以叫dog ear。”
“快看,有狗耳朵的这一页。刊载的民宿中,有一家做上了标记。”
“她是打算住在这里吧。啊,又有一个狗耳朵——”
看到这里,我哑口无言了。因为这一页中介绍的是东寻坊。
我心想这下可完了。我虽然没去过,但是知道东寻坊是有名的自杀胜地。而且她又刚刚失恋,再加上跟父母关系不和,这些条件不是已经很充分了吗。
我连忙给画着记号的那家民宿打电话,想打听一下凛有没有住在那里,不过对方以保护个人信息为理由果断拒绝了我的请求。正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村治说话了:
“咱们去一趟吧,美空?”
“去一趟……你不会说的是去福井吧?”
“当然是啦。如果没事的话就当成是个笑话,不过要是等到出事了再去就后悔莫及了。”
这家伙大概良心发现了,觉得都是自己的错。我这时才感觉,有些明白了凛喜欢上村治的原因。
“可是,翘课倒是还好说,现在你身上带够去福井的钱了吗?我觉得单程怎么也得1万日元吧。”
“没有,话说美空你有信用卡吗?”
“有、有啊。村治呢?”
“没有。不过有一张就够啦。”
“村治你这个笨蛋!”
刚才感觉明白了凛看上他的理由,这绝对是我想多了,不过事已至此,不可能不带上村治去的。无奈之下,我用信用卡把村治的票也一起买好,向着东寻坊附近的民宿进发。先从品川乘坐新干线光速号,到米原站换乘白鹭号特急列车,坐到目的地芦原温泉站大概需要4个小时的时间。越接近目的地我就越是担心,村治也完全陷入了沉默之中,那时可真是提心吊胆的,快要被吓死了。
电车到站后,我们在车站前打了一辆出租车,到达那家民宿的时候已经是上午11点半左右了。住一晚上3000日元的民宿破旧不堪,已经锈到了胸部位置的大门一打开就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窄小的院子里种着石榴树,树上结着一朵鲜红色的石榴花,显得与周围格格不入。
我本来打算直接进去寻找凛,可是倒霉的是一打开玄关的门就看见了店主大叔。我问他满田凛在不在这里,他怎么也不肯告诉我,就在我们争执的时候,突然身后传来了声音:
“美空——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回头一看,凛拎着便利店的袋子就站在那里。而村治已经紧紧地抱住了她,哭得稀里哗啦的。
“对不起,跟你说什么分手。我再也不说这种话了,求求你千万别想不开。”
我拼命地强忍住笑意,因为凛看着使劲揉着眼睛的村治,脸上的表情好像很困惑。不过,不管怎么说,知道她没事,我也终于松了口气。向店主道歉后,我们向他申请去凛住的日式房间里聊上一会儿。
隔着矮桌,凛坐在我和村治的对面,各自在座垫上坐定后,凛先开口说道:
“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不过我真的没有想过要自杀。”
据她讲,被村治甩了以后,她既没有特别知心的朋友,与家里人的关系也很微妙,于是产生了一种仿佛在这个世界上突然没有人需要自己了的空虚感,不知不觉地就被东寻坊这种给人感觉是寂寞者扎堆的地方吸引住了。听到她这么说,我想告诉她并不是这样的,可是又没办法很好地表达出来。村治也在一旁无精打采地沉默着,我心里埋怨他真是没用,这时凛笑了。
“不过,我已经决定回去了。因为还是有人来找我的。”
然后,凛低下头,说了句谢谢。我们都笑了,三个人一起离开了民宿。
从那以后,凛又回到了原先的生活——白天经常出现在学校里,下课后拼命地打工,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过着。我和村治看她这样都放心了。
……可是,偶然的瞬间,还是可以感觉出凛的表情好像有些寂寞。和村治也最终没能复合,她是还有些放不下吗,我那样做真的对吗?——我对这件事还是有些难以释怀。
3
“……有件事我不太明白。”
美空留出了充分的时间让我们沉浸在她讲话的余音之中,随后她说道:
“我们去东寻坊的时候,凛坚持说她绝对把家门锁上了。可是我们去她家的时候,门确实是开着的。不过,以当时的状况来看,我觉得凛有可能是忘记锁门了。”
“凛的妈妈拿着唯一的一把备用钥匙,是吧?”
我想确认一下,美空突然想起了什么,拍了下手说道:
“我忘说了。和凛再会之后不到10分钟吧,我先离开了一会儿偷偷地给她老家打了个电话。当时也是她妈妈接的电话,我跟她说凛找到了,她就说了句‘是吗’,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唉,不过当时她妈妈在老家呢,而且前一天晚上打电话的时候也已经10点多了,神户和东京之间的新干线和飞机应该都停运了,所以她妈妈是不可能来东京的。第二天早上我们到凛家的时候是7点左右,就算是乘坐最早的火车或者飞机也来不及的。”
“是吗……这么说,莫非是进小偷了?她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去学校了,估计在民宿已经住过几晚了。在这期间门前积攒的广告和信件,引起了小偷的注意。”
“我也这样想过。不过凛的房间里并没有被盗窃过的痕迹。后来我也问过她本人,她说没丢任何东西。”
唔。我手攥成拳头状支在嘴边思考着。关键性的问题固然很伤脑筋,不过首先要弄清楚的是,凛为什么要去东寻坊?即使经济上已经拮据到连生活都困难的地步,她仍不惜花费交通费和住宿费一个人奔赴过去,我想这里面一定另有隐情吧。从这个角度出发,凛在与村治分手后的第二个月就去旅行了,所以她这次出行很有可能跟前男友村治有关。美空形容凛见到村治时“表情好像有些困惑”,她这主观的感觉有些靠不住。可是要说他们好像也并没有复合……
这时,我的脑海中灵光一闪。
“哈哈,我知道啦,美空。”
我轻抚着下巴,美空眨着眼睛,美星咖啡师则磨着咖啡豆。
“因为村治去接凛,她才回到了东京,所以看出凛确实还留恋着村治。那为什么村治都示意复合了,两个人还是没能破镜重圆呢?能想到的原因只有一个——村治在凛不在的时候闯入了她的家。”
“那就是说,要怪就得怪是我发现门是开着的喽?”
“不是这个意思,”我摇了摇头。
“村治在和美空一起去之前,就已经进过凛的房间了。用他们交往时他偷偷配过的钥匙。”
美空听后“啊”地惊呼了出来。
“原来如此,我都没想到这点。”
“不过他潜入房间是因为担心凛呢,还是有什么其他的目的,那就不得而知了。后来,凛发现了这件事。大概是房间里少了某件东西吧。比如说村治擅自拿走了凛向他借的、还没来得及还的东西之类的。”
据说就算是借给别人的东西,自己擅自拿回来也是犯法的。况且他还未经允许就进了自己的房间,凛肯定觉得非常地害怕。势必要去找村治问个究竟。
“这样她就知道了他偷配钥匙的事,一下子就心灰意冷的凛不再企盼和他复合了,不过看在村治去找自己的份上,凛就没有把这件事告诉美空。”
“哇,听起来有可能呢。姐姐你怎么想?”
“我觉得完全不是这样。”
间不容发,被这句台词毫不留情地驳回了的自己真是可悲啊。
“我刚刚说的哪里有问题?”
“我们假设村治事先偷偷潜入了凛的房间,那就需要分两种情况来考虑。当他和美空一起去凛家的时候,一种情况是他已经猜到了凛的行踪,而另一种是他不知道凛的行踪。”
“嗯、嗯。”美空点头。
“我想先从后者开始分析……到底能不能认为他没猜到凛的行踪呢?”
这是要突然撤销前面的话?咖啡师的手继续摇动着磨豆机的把手。
“村治之所以潜入屋中,因为他能确定凛不在里面。如果不来看看凛家的情况,也就是说就算他得知凛最近没出现在学校里,如果不去家里看一眼的话,是没法确定凛在不在家的。既然如此,他特意潜入屋内,不是应该先寻找能帮他找到凛的线索吗?在只有‘最基本的生活必需品’的房间里的矮桌上,放着那么明显的一本摊开的旅行杂志,我觉得他不可能看不到。”
“那可没准,因为村治比较马虎。”
美空好像并没有接受这个说法,不过咖啡师对她的话置若罔闻。
“用偷偷配的钥匙进入别人的房间,这可是很严重的犯罪呢。更何况他们俩都已经分手了。村治没感觉自己是在做坏事,为了让美空能进屋查明凛的行踪,他事先把锁打开了——这一看就是捏造出来的做作情节。既然他都进屋了,那就应该在拜托美空之前先自己努力做些什么吧?这样说来,我觉得他还是不可能不翻看旅行杂志的。”
我好像有些明白了,可是美空看起来还是不服气。不过,从她那伶牙俐齿的嘴巴里也没说出什么反驳的理由来。
“咔哧咔哧咔哧,——声音不绝于耳。
“尽管村治潜入了凛的房间,可还是没能发现她的行踪,这有些说不过去。那么,如果他意识到了凛好像是去了东寻坊的话,又会怎样呢?这种情况下,之所以会把美空卷入其中,他有一个单纯的目的。”
“什么目的?”
咖啡师看了看一头雾水的妹妹,扑哧一笑。
“就是他一个人没法去找凛,知道为什么吗?”
“唉——”美空一副痛苦的表情,“那家伙还没有还钱呢。”
“没错,村治想去东寻坊,但是没有钱。把这事告诉美空的话,她有可能会给自己出路费,所以他把目光投向了美空。这样子看,比较符合情理,那么把旅行杂志放在那么明显的地方,也能解释成是村治所为的了。”
“什么嘛,这意思不就是说,我的说法是正确的吗?”
听到我发出的抗议,咖啡师稍稍低下了头好像沉思了一下,然后道:
“你不觉得他有些太沉得住气了吗?”
“……啊?”
“自己刚甩了的女生,也许马上就要从东寻坊跳下去自杀了。就是担心这个,村治为了搞定路费,才联系了美空对吧?事实上,村治后来再见到凛的时候哭着对她说过:‘我再也不提分手了,求求你千万别想不开。’就算这是在演戏,他心里也应该清楚要是凛因为被自己甩了而想不开自杀的话,对自己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可是,村治却选择了等到第二天早上再和我一起去凛的房间。所以你才说他太沉得住气了?”美空把双手的手心朝向天花板。“那是因为就算着急也没有用嘛。一过晚上10点钟,从东京无论怎样换乘电车,都到不了芦原温泉车站的。”
“这么说,如果美空因为自己的原因有可能造成前男友死亡的时候,就会老老实实地等到第二天早上喽?”
面对咖啡师尖锐的反驳,美空哑口无言了。
“要是我的话,即使没有交通工具,至少也会和你分享一下目的地的信息。先决定是强拉着美空去凛的房间里看看呢,还是自己一个人去东寻坊。定下来之后,两个人再重新商讨接下来的计划。因为就算是等到第二天早上,坐头班车的话就能更早地行动起来。可是,事实上当美空劝村治让他一个人去的时候,村治拒绝了。要是他真的关心凛的安危的话,这也太沉得住气了吧。”
伴着“咔哧咔哧咔哧”的声音,我仿佛都能听见美空内心发出的“啧啧”的质疑声。
“我觉得吧,姐姐说的有一定的道理。不过毕竟只是停留在‘有一定道理’的程度上,还不能完全地否定青山君的说法。因为本来姐姐并不了解村治这个人,你只是在用自己的标准来想象他的行为,这样有些不合理呢。”
于是,美星瞥了妹妹一眼,叹了口气说道:
“没错,证明现实中并未发生过的事情没有发生过,要比证明发生过的事情难得多。”
美星竟然一反常态地示弱了,看来果然是因为妹妹在场打乱了她的节奏。
“你看我说吧,既然没那么大的把握,就不要说什么‘完全不是这样’嘛。”
美空幸灾乐祸地指责姐姐。
“唉哟,你还真向着青山先生呢。不过——”
咖啡师打开了磨豆机的小抽屉。
“我是不会在没把握的情况下就说‘完全不是这样’的。”
听她这样一说,不仅仅是美空愣住了。我连忙追问这句话的真正意思:
“这是什么意思?你不是承认不能完全否定我的观点了吗?”
“是的,不过青山先生问的是‘哪里有问题’,所以我说的都是我觉得有问题的地方,而不是完全地否定。之所以我要说‘完全不是这样’,因为还有其他的理由。”
看着她陶醉地嗅着刚刚磨好的咖啡粉的香气,我终于明白了。
“这个谜题你已经研磨得很完美了,对吧?”
“听美空大致一说,我就猜出了个大概。”
那为什么还要浪费这些时间呢,直接跳到我一脸得意地说“哈哈,我明白啦”这一步不是更好?
我希望她能更明显地表露出这些内心的状态,可是眼前她摆弄着磨好了的豆子的表情更让人摸不透了。
“只是,为了证实自己的判断,我不得不做一些过分的举动。可我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所以有些犹豫了……”
“那有什么关系,错了的话,再想善后的方法不就得了。”
美空的话语意外地恳切。跟刚才挑衅的样子比起来,简直判若两人。
“快告诉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吧。我可爱的后辈很害怕呢,她对门是开着的这件事很是担心,可是她连搬家的钱都没有。”
美星咖啡师好像被这话打动了,眉头紧锁着缓缓地点了点头。
“我想借你手机一用。你帮我从通讯录里调出凛的电话。”
美空从短裤裤兜里取出了手机,操作一番后递给姐姐。咖啡师注视着手机屏幕,往自己的手机里输入号码,然后拨了出去。
在等待对方接电话的这段时间里,她趁机问美空:
“这个暑假,凛回老家了吗?”
“两三天前给她发邮件的时候,她说既没有回家的时间也没有钱,就不想回去了。姐姐,这孩子的房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你们都不明白呢,这点才更让我觉得不可思议呢。坚持自己锁门了的凛的主张、门没锁的事实、留在房间里的旅行杂志,还有凛选择东寻坊作为目的地的理由。把这些因素综合到一起考虑的话——”
这时,电话好像被接了起来。
“您好,是满田女士吗?”
“是我。”——电话里传出了一位女性的声音。
“我叫切间美星。我的妹妹切间美空在社团中与凛关系很好。实际上,我有些事想跟您谈一下……请您原谅我的多管闲事。”
这也太毕恭毕敬的了。虽说是妹妹的后辈,不过毕竟与对方是初次交谈,可能她也有些紧张吧——
正在我这样想的时候,美星咖啡师对着手机说了一句完全出乎我们意料的话。
“您能把您得知凛不见后很担心,然后拼命找她的事告诉她吗?”
4
“……我们还以为你一定是打给凛了呢。”
我一边喝着美星新给我煮的咖啡,一边冲着吧台里面的人说道。美空被旁边一桌的客人叫了过去,一边点餐一边与客人闲聊着。
美星咖啡师正在擦玻璃,她停下了仿佛用纯白的布包裹着的手,对我微笑着说:
“因为我知道美空手机的通讯录里存着的凛的号码中,还有她老家的电话号。”
电话好像打得很顺利。面对咖啡师有些唐突的请求,凛的妈妈也没有过多地询问,就回答说:“我知道了。”
“不过,没想到打开凛房门的人,就是拿着唯一一把备用钥匙的妈妈。真相太简单了,反而让人吃了一惊。”
“我倒是惊讶于你们两个,那么轻易地就放弃了这条线。”
“因为连想都没想过啊。凛的妈妈接到美空的电话后竟然马上就从神户开车大老远地奔向东京。”
从神户到东京,走高速的话,大概需要六个小时左右。美空打电话的时候是晚上10点多钟。算上做准备的时间,如果11点出发的话,第二天早上5点左右可以到达凛家。所以她妈妈完全有可能比美空他们要到得早。
“从每天接送大她一岁的哥哥去补习学校这点来看,她妈妈一定有车,而且平时会开车出门。既然新干线和飞机都没有了,那就考虑开车去——父母的这种心情是可以理解的。”
“可是她说过她们母女不和呀。”
“青山先生,”
在她严肃的目光的注视下,我的腰板挺得笔直笔直的。
“的确并非所有的父母都会采取这样的行动。甚至可以说只有少数的一部分父母会仅仅因为听说大学生的女儿几天联系不上了,就特意驱车过去寻找。可是——”
她的语气听起来好像并不是在说别人的事。
“因为不和,所以对自己的女儿漠不关心——这种没来由的指责真是太令人伤心了。”
这下可麻烦了,刚才说话的时候都没好好思考过。我赶紧笑着打岔:
“你的意思是说凛的妈妈到她的房间后,用备用钥匙进门,发现了那本旅行杂志,然后惊慌地跑出了房间?那为什么美空他们会先到达民宿那边呢?”
“当然是因为美空他们乘坐的电车,超过了到达东京后紧接着开车赶往东寻坊的妈妈。”
从东京开车到东寻坊,足足需要六个小时。如果妈妈5点半从凛的房间出来,假设开车用了六个半小时的话,到达时就已经是正午了。而据美空说,他们到民宿的时间是11点半。
“也就是说,如果她妈妈想用最快的速度赶到民宿的话,应该乘第一班电车去才对。”
“没错。不过因为她太着急了,甚至忘了锁门,还把重要的旅行杂志落在了房间里。她可能没想到这点,已经等不了6点才发车的新干线了吧。”
“那美空找到凛之后给她打电话,她妈妈接到电话了呀,这又怎么解释?那个时间她应该正好在开车才对。”
“只要家里的电话有来电转移功能,那就不成问题了。无论何时都有可能会打来有关女儿安危的电话,所以她当然要在离开家之前设置来电转移啦。”
说着,美星又开始擦起了玻璃杯。
发生的这些事情,姑且都有了合理的解释。可是我心里的某种东西,却还像滴落进咖啡中的牛奶一样,有些不明不白的。
“这么费尽全力地去找,要是我的话一定会用‘我去找你了、很担心你’之类的话告诉对方的。”
“可能很难说出口吧。她妈妈也许也像村治一样,把这归结为自己的错。”
“美星刚才在电话里说‘请您告诉她’,是吧?你为什么会觉得妈妈没有把到处找女儿的事告诉她呢?”
“因为要是凛知道的话,应该会去见妈妈的吧。美空他们先把凛带回去了,所以妈妈到处找了半天,最终也没见到女儿。”
“是这样啊。我还琢磨要是他们的关系真的不和的话,这次就更回不去家了。”
“青山先生——”
我以为她对“不和”这个词又有了意见,不过好像她并不是这个意思。
“你知道凛选择东寻坊作为旅行目的地的原因吗?”
说起来,在凛妈妈接电话前,咖啡师提到了这一点。
“大概还是因为被充满寂寞气息的地方所吸引了吧,不是吗?”
“唔——”她沉吟了片刻,换了个问题。
“如果朋友或者家人对青山先生说‘你家的门没锁’,你会怎么想?”
我把杯子放在嘴边,想象了一下回答:
“应该会觉得是自己忘记锁了吧。”
“是吧。外出时锁门的这个动作,每天都要重复几次,所以在没有什么特别情况的前提下,应该不会每次都把锁门这件事记得那么清楚。当听到门没锁的时候,只要不是小偷干的,那自然而然地就会觉得是自己忘记锁门了对吧?可是,凛却坚持自己绝对锁门了。这就证明她锁门的时候,意识相当地明确。”
这也就是说,凛因为某种原因而必须要锁门?
就如同走在前面的人站下来等待跟在身后的人一样,咖啡师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
“还有一件事,明显很奇怪。就是那本据说是摊开在矮桌上的旅行杂志。如果不是想要带着去旅行的话,不知道为什么买回来,而且还折了‘狗耳朵’。”
这一点,我也有些想不通。急忙就离开了的妈妈忘带杂志还情有可原,可是凛把旅行杂志落在家里就说不过去了。对了!她这简直就是想把自己的去向告诉找到这本杂志的人——
“不对,等一下。凛见到美空他们的时候,说过一句‘你怎么会在这里’是吧?这不就是说她并没想到有人能找到自己吗?”
“不是的。凛是在想,能找到自己的人只有那一个。可是,她没想到别人会来,所以吓了一跳。”
原来是这样——我深感佩服,指出了那个理论上唯一能够找到凛的人。
“这么说,凛是想让妈妈来找自己,而不是别人。”
“正是,所以她才在只有拿着唯一一把备用钥匙的妈妈才能进去的房间里,留下了自己即将前往的目的地的线索。也正因如此,她才选择了东寻坊,因为妈妈如果知道她去了这里一定会担心得亲自去找她的。”
钥匙和旅行杂志的谜题也迎刃而解了。一步一步地整理至此,的确就只有这一种可能性了。
“嗯?可是,因为美空偶然往老家打了个电话,她妈妈才知道凛联系不上了呀。莫非凛因为自己的通讯信息里有老家的电话,所以盼望着谁能在发现她不见了以后给老家打个电话通知一下?那这希望也太渺茫了吧。”
“就算美空不打,迟早也会有人联系她家里人的。”
难道还有什么玄机?“这是了么意思?”
“我设想了一下……凛不是没交房租吗?”
“房租?”
“美空说过呀,凛拖了几天没交房租,房屋中介还给她打电话了。凛据这次经验推测,如果一段时间不交房租的话,就会有人打电话过来。只要她不接,中介就会往老家打电话联系作为担保人的父母。”
对了,美空曾说过,这次的事发生在六月初。我现在租的房子也是这样,可是通常不是都在月底才交房租呢吗?也就是说,她拖延了几天后,就到了下个月的月初。
“当然,有可能她的判断是完全错误的,不过就算住宿费用再便宜,也很难想象经济拮据的凛会打算在民宿无限期地住下去。她肯定计划好了家人不久就会接到自己消失了的联络,想试一试妈妈会不会来找自己。”
咳咳——我叹了口气。女人就喜欢弄这些小伎俩——这感慨是针对凛和美星咖啡师两个人而发的。
“我觉得,凛说的自己去东寻坊的理由中,有一半内容是她的真心话。在经历了失恋等伤痛之后,她产生了一种没有人需要自己的错觉,所以渴望得到别人重视的她决定检验一下妈妈对自己的感情。”
美星用“错觉”来形容凛的“没有人在乎自己”的想法。回顾整个事情的经过自然就会明白,她的形容很是正确。即便如此,我还是不由得敬畏凛的强大。
因为,我觉得如果是我的话,面对“我需要你”这句责任重大的话,一定会产生畏惧的心理然后选择逃避的。
“她和妈妈的关系能修复吗?她妈妈要是能听进去美星的话就好了。”
她像是为了消除我的担心,使劲地点了点头。
“一定没问题的。我觉得很出人意料的是,她们两个人只不过是因为都很固执而僵持不下而已。只要她们能有一个契机对彼此敞开心扉,剩下的就要靠借此机会流露出的感情了。不管怎么说,在人生迷茫的时刻,女儿最需要的是妈妈的爱,而妈妈也用实际行动回应了女儿。”
让她这样一说,感觉就像是刚刚听到的是某对恋人因争风吃醋而吵架的花边新闻一样。不愧是母女,表达感情的方式一样地笨拙,但愿如此相像的两个人以后能好好地相处。不过,想到当事人他们费了这么大的功夫,还是很值得深思的。
正当我心里想着“多谢款待”而把咖啡一饮而尽的时候,耳边响起了熟悉的、略带忧伤的吉他声。紧接着,吉他伴奏弹出的一段怪里怪气的旋律在店内流淌着。
“是《Coffee and TV》。CD好像已经播放完一轮了。”
我看着扬声器说道。美星咖啡师面带愁容地问我:
“这只曲子的MTV,最后的结局是什么?”
“啊,刚才我还没说结局呢是吧。牛奶盒在历经了千辛万苦之后,误打误撞地走进了一条恐怖的小胡同。在一栋建筑的一间屋子里,它透过窗户,看见自己寻找的年轻人正在里面演奏《Coffee and TV》。年轻人看见了盒子上的印有自己头像的寻人启事,一只手拿起了牛奶盒就往家里狂奔。快进家门的时候,他喝光了牛奶,把盒子扔进了院子里的垃圾箱里,然后走进了玄关。就在家人发现他回来了匆忙向玄关走去的时候,镜头转向了院子里的垃圾箱。牛奶盒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升入了天堂,身旁出现了那个草莓牛奶的身影。”
“是个大团圆结局呢。”
美星欣慰地笑了。
“太好了,儿子终于平安无事地回到了家里。尽管大家有可能会天各一方,有时也可能会产生误会,我还是希望一家人能团聚在一起……”
就在这时,只听“哐当”一声——这刺耳的声音,响彻在塔列兰的大堂中。正要返回吧台的美空,把银质托盘掉在了地上。
“打扰大家了。”
本应该先说出这句话的美空愣在了原地,见此,咖啡师代她向客人道了歉。在她绕出吧台之前,我弯下腰捡托盘的时候,美空用如同夏末傍晚的秋蝉的鸣叫声一样的、透着些许悲凉的声音嘀咕道:
“……是呀。很想一家人团聚在起呢。”
美星站住了,询问她在说什么;我保持着蹲在地板上的姿势;藻川大叔眯起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的眼睛;大堂里的其他人也在注视着美空。
“姐姐——”
美空用富有震慑力的眼神凝视着姐姐一个人。看到她的脸上,浮现着一种下定决心的人所特有的冲天烈焰一般强烈的激情,我预感这个夏天距离结束的那一刻越来越近了。
“我想让你见一个人。”
“——那咱们走吧。”
等坐在对面的女孩喝完咖啡后,他站了起来。
咖啡馆里上岁数的女性服务员已经是他们两个的老熟人了。他一边在服务员的指引下结账,一边不经意地向窗外望去。现在是晚上8点多,周围连一点傍晚时分的光亮都没有。夏天就快要结束了啊——想到白昼变短了,他陷入了无谓的伤感之中。
他们走出了咖啡馆。他租来的车停在附近的投币停车场里。在路灯下,他若无其事地回过头去,看到她亦步亦趋地跟在自己身后,脸上的笑容满是兴奋。
“爸爸,我想让您见一个人。”
五天左右以前,她这样说的时候把他吓了一跳。虽然事情的发展如他预料的一样,不过却比他想象的要快一些。女孩表明了真实身份,他们“父女”相互拥抱在了一起,几天以后再次见面的时候,女孩好像就下定了决心。
当然,他曾经犹豫过。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冒充她的亲身父亲。曾经他去过一次女孩亲戚开的咖啡馆,这次的经历让他很不痛快。他特意把女孩从店里支开,让她找不到自己,到此为止一切都很顺利,可是他惦记上了放在咖啡馆里的乐器,觉得卖给当铺可能能值一些钱,财迷心窍导致他出了洋相,被女孩的姐姐看穿了自己的真面目。到目前为止,女孩还没提起过这件事,不过很有可能这件事已经通过某种方式传进了她的耳朵里。也许她觉得自己猜到了他探访咖啡馆的理由,所以才决定尽快为他们引见的。
他犹豫再三,经过了谨慎的考虑后,最终下定了结论——已经到了合适的时机。他认为继续拖延下去并不明智。于是,他开始为之后的事做打算,除了租车以外,还花钱做了些别的准备。因为这次的事,他几乎花光了自己仅有的一点存款,这存款是自己冒着危险当记者时挣的,在账面上并没有记录,因为担心用不好会被金融公司发现,所以他一直都没敢用这笔钱。他那么认真地做着各项准备,就是为了迎接今天这一刻的到来。
日期是他指定的,而这个时间则是出于她的要求。她好像是在等待着接下来要去的咖啡馆的营业时间结束再走。选择晚上这个时间段,对他来说也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交好存车费后,他打开了车锁,女孩坐在了后排的座椅上。副驾驶的位置,堆放着他有些大的背包。
“我刚才给姐姐发讯息了,告诉她咱们现在就开车过去。”
她用天真无邪的声音兴奋地告诉他。她好像是在出了咖啡馆往车那边走的时候,趁他一不注意迅速地联系了姐姐。他苦笑着想:现在的孩子可真是精明。
“那家咖啡馆需要从两家并排着的老房子中间的小路穿进去,外面没有停车场。没关系吧?”
“还是停在投币式停车场里就行。那附近停车应该不成问题吧。”
他缓缓地把车开了出来,像是在试探着适应踩油门的感觉。车子离开了车站前街,驶入大手筋路,钻过阪神高速的高架桥,右拐进入了一号线国道然后往北行进。大概是紧张的缘故,两个人的交谈变少了,女孩好像是想才打破这尴尬的气氛,不自然地打了个哈欠。
“其实昨天晚上,我兴奋得基本没睡着觉。这车晃来晃去的我都困了。”
“哈哈,”他笑着回应她说:
“本来嘛,一切都是美空的功劳。为这件事都努力很久了吧,我从心里感谢你。”
女孩害羞地说道:“刚刚的咖啡好像没能让我清醒起来。”
“没关系,到达之前你先睡一会儿吧。我知道咖啡馆怎么走。”
“那可不行。”女孩笑了出来。大概是由于姐妹俩给他的印象完全不同,他觉得她们两人并不太像,可是笑起来两个人倒是一个样。
在他看到红灯后踩煞车的那一刻,她突然说话了。
“好不容易有机会,咱们聊一些能让我打起精神的话题吧。”
“啊,那你说吧。”
“为什么要离婚?”
信号灯变绿了。车子保持直行,在与九条路交汇的路口处右拐。然后路过东福寺——里面的五重塔很有名——穿过近铁东福寺站的高架桥后,这次是向左拐。一条叫作油小路街的纵向道路,在JR东海道本线的铁桥处向右侧延伸出去,车子沿着这条路就能驶进堀川路了。一号线国道就是通过这条路线,将车辆引领向北方的。
“……你知道我作为作家‘梶井文江’时的那段不太光辉的历史吧?”
他开始低声讲述着。透过后视镜,他窥见她低下了头。
“自那次风波之后,我的人生便急转直下了。”
“这意思是说,妈妈抛弃了您?”
“不知道我的信息是从哪里泄露的,当时对个人信息的保护还不像现在这样完善。我们家收到了骚扰电话和信件。我劝妻子在这件事平息以前带着女儿回娘家去,她很听话地同意了。可是就连她娘家的亲戚、熟人也开始折磨她。他们表面上装作很关心她的样子,实际上只是出于八卦的心理打听来打听去,最后言外之意带着明显的鄙视——听说她被这样恶意中伤过很多次。”
心里明知道自己一定要冷静,可是一想到过去的种种,他的语气还是会不自觉地有些激动。
“只要大家还在四处散布我用笔名的事,不管我们做什么都没有意义。恶意如燎原之火一般不断地扩散着,甚至传染给了与妻子素不相识的人。妻子的娘家也受到了骚扰,尚未懂事的女儿还被邻居的孩子们欺负。‘我已经受够了’——妻子边给我下跪边说,她就像是一个坏掉的玩具一样反复地说了无数次的‘对不起’。”
“怎么会是这样……”
女孩的泪水使她哽咽了。他自嘲地笑了笑,继续说道:
“若是当时承认就好了。大家都说要是被别人冤枉成色狼的话,最佳解决方法就是痛快地认罪然后赔钱。我的情况也是一样的,如果自己承认作品是剽窃来的,并且诚恳地低头认错的话,情况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这是他的不折不扣的真心话,也是多年以来一直后悔的事情。20多年以前的他还涉世未深,并不善于这种处世之道。
“我那本书的编辑,是处理这种问题的老手,他曾经我说过:‘你这种情况不是随便就能搪塞过去的。没能发现抄袭的问题,我也有错,咱们一起低头认个错,先把风波平息下来吧。作为反省沉寂一段时间以后,再把一切赌注都压在复出的作品上,这样会比较好。’听后我勃然大怒,反驳他说:‘别开玩笑了!我都不记得我看过那本书,怎么能承认自己是抄袭?!’可是,最终结果却是,出版社担心会与被抄袭的那位人气作家关系恶化,所以无视了我的意见开始自主回收已经出版的书籍了。这样一来,就好像是承认了剽窃这件事一样。”
“……”
“对这种做法忍无可忍的我,自己主动暴露在媒体面前,再一次呼吁我是清白的。可是我的做法好像在世人眼中,被看成了‘狗急跳墙’。这就又回到了刚才的色狼冤案的例子上来,如果坚持主张自己是无罪的,就会被看成是不知反省,比痛痛快快地认错受到的刑罚要重。我的情况就与这个相似。”
他像是要把进到嘴里的沙子吐出来一样用力地诉说着。女孩断断续续地呻吟着:
“你说的、是、真心话吗?”
“嗯,我从心底就是这样想的:当时我应该老老实实地听编辑的话,他对这个行业的了解要比初出茅庐的我深得多。所以,美空以后也不要像这次似的什么都靠自己解决了,听听年长的人的话比较明智。”
“因为,这么、重要的事、我无法、和任何人、商量。”
“不是还有姐姐呢吗?”
女孩像是被击中了弱点似的反问道:“……哎?”
“美星是个很聪明的孩子。这大概不仅仅是因为她比你大一些的缘故。那孩子作为姐姐,一定能弥补美空的不足之处。在你们今后的人生中,当美空遇到困难的时候,她一定能当你的急先锋。”
“……你、是谁?”
对面方向,迎面接连而来的三辆车的前照灯,照亮了他们的车的后排座椅。当他看到中央后视镜中女孩的表情的时候,他终于明白了女孩提出的问题的含义。
他向左侧转动方向盘,从堀川五条路上向西拐去。女孩想大声喊叫,但是舌头就好像不听使唤了一样,话都说不清楚了。
“塔列兰、不在那边。让我下车!”
“怎么了?突然这样说——”
“你、不是、我爸爸。你、是谁?”
“把我当成爸爸的人是你呀。”
“爸爸、不对。我爸爸、是、不会这样说……”
“现在,我不是作为一名父亲,而是作为一个普通人给你一些建议。你听好了,美空以后要学会依靠聪明的姐姐,好好地听她的话。因为若是你不这样做的话——”
从后排座椅上,传来了女孩晕倒的声音。她好像终于陷入了梦乡。
他从后视镜看到这幅景象后,嘀咕了一句:
“就会遇到这种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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