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沿着北大路大街向西奔跑,我差点就要哭出来。

想来想去都是智能手机惹的祸。听说智能手机看地图很方便,正好即将到不熟悉的地方去上学,于是今年春天,索性换了这部智能手机。我很不擅长摆弄机器,就连掌握最基本的操作方法都挺费力的。自从体验到最新的闹钟功能的方便性以后,我便信赖它,并把每天早晨的起床大计全权交给它。不过,最近总感觉智能手机的状态不太稳定——偏偏在这么重要的日子,也就是学校考试的当天早上,闹钟竟然不响铃,死机了!

若是在平常,即使闹钟不响,我也不会醒得太晚。可是昨天晚上,为了备考一些不够自信的学科,学习到半夜,今早睡得太沉了。我醒来时,已经是刻不容缓了,也来不及给本就比周围女生逊色的脸化个妆,我换上衣服,就直接飞奔出家门。

上午九点开始考试,时间只剩不到十五分钟。每天早上单程不到两公里的路程,我都是徒步上学的,权当运动。因此,我连辆自行车都没有。平时京都满大街都是出租车,不知是不是时间段的关系,现在连一辆也看不到。即便如此,如果抓紧时间的话,这个距离也是可以赶到的。当然,这是指不足两公里的路程我能全程跑下来的话。

果然不出所料,还不到五分钟,我就把手按在已经抬不起来的膝盖上,停住了脚步。正值九月初,暑假刚刚过去不久,阳光即便在早上也火辣辣地晒着,榨去了我身体中大量水分。再加之每天必不可少的早餐没有吃,我开始有些头晕,胃里分不清是饿还是恶心,只觉得阵阵难受。

万事休矣,真的就这样了吗?就在我这样想的时候。

“坐车吗,小姐?”

我低着头,右耳边,一个男子的声音随着短促的汽车喇叭声传过来。

一瞬间竟没反应过来这是在对我说话。也许是从旁边看到了我这副狼狈模样,因为担心才打招呼的吧。

我抬起头,咽下积滞在嗓子眼儿的唾液,向右边转过头去。

“那么漂亮的美女,让这副表情给搞糟了!你急着干什么去啊?”

一辆红色轿车停在路边,驾驶席上坐着一位看上去七十岁左右的大叔。嘴边蓄着银白色的胡须,头上戴着一顶茶绿色的薄针织线帽。

“专科学校的考试。九点开始,可是好像来不及了!”我抓住救命稻草似的答道。

大叔吃了一惊。

“原来是个学生啊!九点,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啊,快上来,我送你去。”

我赶忙钻进了车后座。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他有点古怪,我不知该不该信任这位初次见面的老人。但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学校在什么地方?”

“京都国际医疗福利学院,沿着北大路一直向前,大约一公里就到了。”

“好嘞!手抓紧了啊!”

大叔使劲踩了一下油门。轿车轰的一声开动起来,不断加速穿过北大路。大叔轻松地操纵着方向盘,穿梭于左右车道避开其他车辆行驶着,他游刃有余地和后座还喘息未定的我闲聊:

“你说的医疗福利,是要当护士吗?”

“不是,虽然也有护理专业,但我的目标是PT。”

“PT?”

“理疗师。主要是帮助那些因伤病或者年纪大等原因而在行走、站立等基本动作方面有障碍的人,在医生的指导下进行功能性的恢复治疗。具体有治疗体操等运动疗法和电击、温热等物理疗法。是一种非常正规的国家认定的职称呢!”

“哈哈,虽然不太懂,但治病救人的工作还是很了不起的!”

“我这个人看见谁有困难,就不能装作看不见!”大叔笑着这样说的时候,车已到了学校正门前。

“谢谢啦——”

“不用啊,快去吧,赶不上就没意义了。”

我本想再一次郑重向大叔致谢,他却挥挥手让我快些离开。那怎么行,我认为这是最低限度的礼节了。

“我叫伊达凉子。日后我会登门致谢,至少请告诉我您的姓名。”

大叔有些不耐烦的样子,可能是怕再耽误我的时间吧,痛快地答道:

“藻川又次,在市内经营一家叫塔列兰的咖啡馆,现在去进咖啡豆,只是顺路搭了你而已。真的不用介意。好啦,考试加油!”

红色轿车开走了。我转过身向校园跑去。

终于在考试即将开始前赶到了教室。我最终没有辜负前一天晚上的恶补以及藻川先生的好意相助结束了考试。至少这时,我对所有科目的考试都充满了信心。

2

“还有这么回事啊!”

康士抿嘴笑着,用筷子夹了一粒煮豆,灵巧地抛进嘴里。

占据客厅正中央位置的红木桌子,是开始一个人生活的时候,从进口杂货铺买来的,我十分钟爱它。那上面现在摆放着我做的晚饭。

隔着桌子与我相对而坐的康士,每周有两天来我这里吃饭。刚开始时,还有些客气。我说做一个人的饭反倒麻烦,之后再来时他就不那么介意了。

“我挺担心的,因为你一般也不迟到啊!”

如果嘴里嚼着饭解释的话,会没有说服力。当康士向我询问今天早上那狼狈不堪的一幕时,我一边用筷子戳着盐烤鲹鱼一边跟他讲了事情的整个经过。

“真是的,偏偏在这么关键的时刻闹铃不响了,藻川先生如果不跟我打招呼,将是什么结局呢?”

“等那个大叔身体不能动弹时,你用一技之长来报答他吧。”

我告诫他这种事不要乱说!康士耸了耸肩。

大约一年半之前,刚上高三的康士突然提出将来要当理疗师,我吃惊不已。因为那之前每当看到他仿佛失去了所有热情的生活态度,我便想,高中毕业后,他可能会先找一个差不多的大学,然后再慢慢地思考未来的计划吧。

但是,听了他的动机后,我也很认同。

“正因为我受到了他们的照顾,所以我觉得这是个很了不起的工作。而且,我本来就喜欢体育运动。”

康士从小学开始一直踢足球。可是,高二那年的夏天,在俱乐部训练比赛中与对方球员发生激烈碰撞,左脚关节受重伤,不得不退出了足球队。就是从那之后,他仿佛变成了一具空壳。我从他童年时代开始就近距离感受着他的热情,他这个样子,让我何等心痛。但我能做的也只是陪他上下学,说几句安慰鼓励的话而已。我觉得似乎也并没有多大意义。

然而,康士的运动机能却因康复训练得以顺利恢复。尽管恢复到运动员的状态还很难,但是已经可以进行一些简单的运动了。虽然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却在某一天突然无法按自己的意志活动,对于这种打击他有着刻骨铭心的感受。正因为如此,对帮助自己恢复功能的人有着太多感念之余,那也有可能成为他心之向往的职业。对康士来说,像亲人一般照顾他的就是理疗师了。

理疗师除了照顾老年人,还负责受伤运动员的康复训练。因此,希望以某种方式从事与体育运动相关的工作,进而想成为理疗师的人大有人在。康士就属于这种情况。我也非常高兴地为他加油。可是,不知从何时起,我也开始准备考入和康士相同的专科学校了。缘分真是不可思议的东西啊!

“以前听说京都人很冷淡,但是你看看藻川老人,完全是两码事嘛!”

听我这么一说,康士也好像领悟到什么似的说道。

“其实,还是因人而异啊!关西不乏喜欢纳豆的人,秋田也有丑女(1)。”

“这比喻有点过呀!”我皱起了眉,“不过,真没想到有一天会住在京都,我和康士从出生开始一直生活在东京的!”

“只是为了成为PT的话,实际上不离开东京也可以。那时候觉得有这样的机会,我也想体验一下离开父母的生活。”

是去年的事情了,康士一有机会就会讲他向往着成为一名理疗师。我听着听着,也有些像被洗脑了一般,渐渐觉得这是一个理想的工作。考虑到今后的人生,我必须依靠自己的力量挣钱生活下去,也就是说“拥有一技之长”是件很有吸引力的事情。

在我开始认真考虑此事的初秋,康士已通过了AO入学考试(2)。我决定升入京都国际医疗福利学院,听到我要和他考入同一所学校时,他瞪大了眼睛,但并没有说别跟我学之类的话。之后,我正式开始学习,第二年春天,我终于通过了竞争率近五倍的普通入学考试步入了升学进程。理疗专业总共八十人,按五十音图的顺序,分成两个班。我和康士成了同班同学。日本理疗师协会建议为四年制课程,我们所学的是三年制。这样一来,学习内容异常紧凑,所以每一科目的考试都容不得半点马虎。禁欲的学生生活拉开了帷幕。

“开始我想过,在一个不熟悉的地方独自一个人生活,会怎样呢?过去快半年时间了,康士的生活也走上正轨,我就放心了。”

我向壶里沏着餐后茶,一本正经地以保护人的口吻说道。

康士回应道:“你才更让人担心呢。突然间说要跟着我一起来,我作为旁观者也为你捏了一把汗。但现在看来,不用那么担心了。被路过的男人勾引,居然还得意忘形的。”

“傻瓜,不是那回事,对方可是个大叔啊!”

虽然嘴上否定着,我还是感觉到自己脸颊发烫。康士还咯咯大笑,我禁不住生气地反驳道:

“你不要总是来我这里蹭饭,赶紧找个可爱的女朋友,让她给你做饭吃。学学藻川先生偶尔也去泡泡妞!”

“你多管闲事!我只是没有一一告诉你而已。我偶尔也会玩玩呀……你看,说曹操曹操到。”

这时康士的手机恰到好处地响了。看他盯着屏幕操作的样子,好像不是来电。

“短信?”

“不,是‘出特’(3),给我发信息了。”

“出特……那是什么?”听起来有些耳生的单词。

“最近,在学生中间很流行。通过互联网,唠叨一些自己喜欢的事,或是看看别人的,还可以直接交流信息。”

听了解释还是一头雾水。不擅长摆弄机器,自然对这些流行玩意儿也不了解啊!

“哦……那,是女孩子来的信息,对吗?”

“嗯,是吧。”

看到康士用手摸脑门儿,我不由得笑起来。

“那个动作,是你撒谎时的习惯,从小就这样。”

康士慌忙说道:

“真啰唆!那个重要的考试结果怎么样啊?”

我不忍继续耍笑他。看他强行转换话题,我决定配合他。

“托你的福,很完美。感觉前一天晚上死记硬背还是卓有成效的。我还得郑重地去向藻川先生致谢啊!”

“那就好。”康士说着,把手机放到桌子上,啜了一口已经放凉的茶。或许是他对自己的成绩感觉心里没底吧。平日一直刻苦学习的我,甚至还有余地嘲笑他,可别留级啊!

3

两周后,看到发下来的成绩,我目瞪口呆!

每科考试100分满分,60分以上及格。考查实际技能的考试,原则上,笔试占80分,实际技能占20分。

我的成绩基本上都得了高分。几乎所有科目都及格了。只有一科,生物力学得了58分不及格。去掉笔试的53分,实际技能仅得了5分。

笔试80分得了53分,这个分数固然不能令人恭维。但实际技能分数也太低了。如果在别人看来确实犯了致命失误的话,也还说得过去。但我完全想象不出哪里出了问题,甚至感觉自己很顺利地完成了实际技能操作。

理疗专业几乎全是必修学分。如果挂科,有时甚至可能立刻留级。但是,一般是把考试结果反馈给学生后,让不及格者参加补考。多数学生会通过补考取得及格的分数。因此,也没有什么可焦虑的。

然而,我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我还看了几个同班同学的成绩单,生物力学实际技能一栏,最低分数也都是两位数,更加深了我认为这个分数不合理的想法。

于是,我决定直接去找老师交涉。

“失礼了!”

踢馆时通常先要说“请通禀”(4)。那天午休时间,我以同样的心态打开了教师办公室的大门。

我们学校共有五个专业,仅理疗专业的讲师就有十人之多。刚到午休时间,教师办公室内,约有二十五位讲师。除了极个别的人,几乎所有人都一齐朝我看来。

“怎么了,伊达?这么严肃!”

最先出声的是我的班主任佐野老师。为了解决学生们的烦恼——学习方面或者是生活方面的,学校为各个班级配备了班主任老师。但是,我对这个乍一看好像很热情但眼镜后面的眼睛却几乎不笑的男老师,怎么也喜欢不起来。

我没理佐野老师,走近他斜对面座位上依旧背对着我的男老师。

“濑古老师。”

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他在转椅上回过头来。做出一副听到叫声才刚刚注意到我的存在的样子,呆呆的表情有些装腔作势。手上端着的马克杯正冒着热气,他好像在喝咖啡。

“你是……”

“一年B班,伊达凉子。我想就考试成绩向您请教一二。”

即使我把成绩单递到他眼前,他也依旧保持面不改色。

濑古秀平。与日本成年男性平均体形相比,纵向稍高,横向稍细。熨帖的衬衫和裤线笔直的裤子洋溢着一种清洁感,不过却被那一头打卷儿的长发糟蹋了。听说年龄三十岁多一点。在要求具备五年实践经验的讲师队伍里,属于年轻一类。但我对他没有这种印象,应该是因为他沉醉于孤傲的冷淡态度吧。

他负责讲授生物力学课。我手指着成绩单的分数,开始向濑古老师发问。

“笔试的成绩是我努力不够,我会反省自己。可实际技能五分是不是太过分了?”

老师若无其事地嘟囔了一句:“哦,是为这个事啊!伊达你还记得实际技能的考试内容吗?”

“当然记得。是transfer(5)。考试时,我们学生两人一组,把对方当作半身不遂的患者,从床上转移到轮椅,再由轮椅转移到轿车上。我成功地完成了整个过程。其间没磨磨蹭蹭,也没有来回重复。可是为什么……”

“你看和你一组同学的表情了吗?”

击中了我的软肋,我不免有些心虚。

“没……互相面对着抱着他的肩膀,所以看不到对方的脸。”

“他好像拼命地忍着疼痛,应该是你用力过猛拉拽的关系吧?”

“说什么用力过猛!那是由于我自己知道和其他同学相比,我的力气不够。也许我根本顾不上考虑那些了。”

“移乘转移最重要的是,准确理解相关操作要领,使用最低限度的力量来进行。越是没有力气的人,反而越依赖力气。你在开始的时候,站在对方瘫痪的身体一侧,这一点基本动作是正确的。可是,当你看到不用些力就移不动他,便马上改变角度,从错误的方向强拉硬拽地移动对方。那样做的话,容易伤及对方。你是否已经明白,这种情况是必须避开的。”

淡淡的语气却更显出这段话的严肃性。

我完全失去了继续抵抗下去的想法。濑古先生的解释,用毋庸置疑的方式彻底击碎了我的自以为是。被他这么一说,确实有很多对号入座的地方。

“移乘转移只有多练习。找成绩好的同班同学陪你练习练习,做好准备迎接补考吧。”

我冲着站起身来准备走出教师办公室的濑古先生说:

“嗯……”

“对不起,还有意见的话——”

回过头来的濑古先生看到深深地低着头的我,张口结舌。

“对不起,我错了。因此,可不可以对我进行特训?”

“特训吗?太夸张了吧。”老师的声音有些困惑。

“如果就这样继续下去的话,我无法平复自己的心情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如果运用自己掌握的错误知识,在实践中给患者及年迈的老人带来无法弥补的伤害,那是最可怕的。因此,请务必……”

与其说被我的满腔热情所打动,莫如说无法忍受周围老师们投过来的好奇目光,濑古老师用手碰了下我的肩,慌忙说道:

“我知道了,请抬起头。用不着这样恳求啊,帮助学生提高不擅长科目的成绩,作为老师是理所应当的。”

“真的吗?非常感谢!”

我露出微笑,老师不好意思地把目光移开。我一直以为他是一个态度冷淡的人。但一看到他流露出感情的样子,感觉他像一个在人前竭尽全力假装超然的孩子,甚至有些可爱。

就这样,我和濑古先生每周一次,利用午休时间进行的特训开始了。

4

顺利通过补考,迎来第三次特训那天的事。

午休还是吃午餐的时间。我和濑古先生进入实习室后,先是在桌前相对而坐,边吃盒饭,边聊着当天要进行的特训内容,也会饶有兴趣地聊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五十分钟的午休时间一半就被这样消磨掉了。特训的进展实际上特别缓慢。

“老师,您每天都吃那些东西啊?”

想填补对话中断造成的空白,我指着老师面前的便利店盒饭说道。老师基本上话很少,但对我提出的问题,都会给出比较明确的答复。

“是啊。因为没人给做,我又不会做饭。”

“我这么讲可能有些失礼,看起来您岁数也不小了吧,有太太吗?”

老师轻松地答道:

“有啊!”

之前一直不知道。我把目光移向老师的左手食指。

“对啊,因为没戴戒指,我以为一定是单身呢……不过现在想想,训练时比较碍事才没带啊!”

可是,那样的话,就让太太给做盒饭多好啊。我的这个疑问还没说出口,老师抢先答道:

“说出来不好意思!我们现在在分居。老婆和快三岁的儿子一起寄住在东京的娘家。”

我无言以对。似乎是不应触及的部分。只好不再作声,把炸肉饼送到嘴里,可是没有任何味道。

我感到内疚,濑古老师看穿了我的心思似的苦笑道:

“是我们夫妻两个人的问题,你不必在意。起初确实对我打击很大,但过去了半年竟也习惯了。这样继续下去,最终离婚的话,我可能也不会特别抗拒吧。”

“……不过,为什么会分居呢?”

“这事,我也莫名其妙的。确实不存在出轨之类比较明确的理由。只是,不知何时起,妻子的心开始远离我,当我察觉到的时候,她已经走远,远到我无法追赶了。”

像房檐滴下的雨水就要从桶里满溢出来,长时间积攒起来的东西,会以某个时间点为分界,变得无法控制。

濑古老师说道:

“不过,这半年来,频繁地去看儿子,要求和妻子见面,这些表达诚意的举动我都没有积极地去做。对于妻子单方面做出的分居决定,我只是一味地感到困惑而已。也许在她看来,正是这种状态的我令她难以忍受吧。”老师最后又面带自嘲的冷笑补充说道。“对近在咫尺的人的细微变化都不能予以关注,根本不适合工作在第一线啊!”

至少在医疗和护理第一线担任理疗师五年后,才选择走讲师这条路。当然,动机各不相同,有感觉不适合这项工作进而转行当老师的也不足为奇。理疗师不仅负责康复训练,对对方进行心灵慰藉也是重要的工作之一。

老师大口地吃着看上去就不好吃的刺眼的橙色意式面条。那张脸看起来有些落寞,我突然产生一种责任感,我无论如何要让老师振作起来。我清楚地知道这是多管闲事。但是,谁让引起这个话题的是我呢。而且,我自己也对“离婚”这个字眼难以做到置若罔闻。

“真没办法啊!从下周开始,老师的盒饭我也做好带来吧。”

我故意用欢快的声音宣布,老师的表情却像遭到恶意中伤似的目瞪口呆。

“不,可是,即使现在我也并不是在强迫自己吃不喜欢的东西,请您不必费心。”

“请不要客气。每周至少得吃一次营养丰富的东西,才会精神抖擞啊。味道不需要担心。别看我这样,我对自己做饭的手艺还是蛮有信心的。”

“不是别看你这样,而是看起来你就像……”

“补考已经结束了,按常理即使被终止特训,我也无话可说。如果再这样一直让您关照的话,我的心里也很不舒服。所以……”

在我的坚持下,老师不得不答应。其后进行的移乘转移练习,把我当作护理对象,我感觉老师触碰我的动作和以往相比是那么不自然。

一周后的午休时间,我去教师办公室找濑古先生。

“当当当——”

当我把手里提的两个包中的一个举到他面前时,老师瞪大了双眼。

“还真做了啊!”

“真好啊!濑古老师很有学生缘呀!”

开玩笑的是邻桌的岛老师。那随和的笑脸和胖乎乎的体形,处处显示出他的豁达开朗。与其说是讲师,倒不如说更像朋友,因此他很受学生们的仰慕。年龄应该比濑古老师稍大。

听到岛老师的话,濑古老师有些怯意。

“是误解。受学生欢迎这一点,岛老师才让我望尘莫及。”

“我和濑古老师不一样,又不是帅哥。受欢迎也不过是把我当成吉祥物而已。”

“——这样可不行啊,濑古老师。和学生共同进餐,是校规禁止的。”佐野老师不高兴地来泼冷水了。

自己班的学生却与其他讲师接近,他似乎很不爽。真是个没有气度的男人。我怒从心起,回敬他道:

“那是指在校外吧。我们在特训,顺便在校内进餐,应该不触犯规定。”

“如果想一想当初制定这项规定的目的,那么只有两个人单独在一起这一点上,是同一回事。”

近年来,鉴于个别大学、专科学校的学生和老师建立不正当关系,日后出现问题的情况屡有发生,我校从今年起,制定了一项规定,如无特殊情况禁止讲师和学生在校外会面。如果考虑这种背景条件的话,佐野老师的话也有一定道理。可虽说如此,没有违反规定条文,就没有白眼相向的道理。

佐野老师和我正僵持不下时,岛老师插了进来。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这种情况就当一个特例吧。本来事情的起因就是源于伊达同学热心学习啊。佐野老师你也一样啊,没有比你班里的学生成绩提高更好的事了吧!”

受到语调如此温和的劝诫,佐野老师的锋芒似乎也不那么犀利了。“千万别犯错误哦!”恶狠狠地扔下这句话后,他用力跺着地板走出了教师办公室。濑古老师还是一副老样子,若无其事地走向实习室。我朝岛老师点头行礼,慌忙向濑古老师追去。

“岛老师替咱们说话了。”并排走在走廊,我边走边说。

濑古老师依旧看着前方答道:

“因为岛老师平素就对我很好。”

“这令我稍感意外。不,岛老师看起来与谁都可以友好相处,我原以为,一旦产生纠纷,他不像会偏袒哪一方的那种人。”

于是,濑古老师好像故意咳嗽了一声,问道:

“伊达,您知道出特吗?”

“……嗯,听说过。”

这个词以前听康士说过。但具体是什么东西至今也不太清楚。可能是看穿了我的无知,濑古老师继续道:

“简而言之,是用户通过账户能在互联网上自由地发表短文的服务。每一篇投稿被称为帖子,当初开发这个软件的目的是在外出地点自言自语‘我现在在哪里’,所以起了这个名字。”

比起康士的解释,这下概念好像更清晰了一些。“那,发帖后会怎样呢?”

“浏览各个账户的帖子,叫作关注,浏览者被叫作粉丝。而且,粉丝可以给浏览的帖子回复评论。例如,某个用户自言自语说‘来球场看棒球比赛了’,观看同一场比赛的人,就可以互相分享感想,如果恰巧双方都在球场,那么也可能发展成‘正好都在附近,见个面吧’这种情况。”

哦,运用得当的话,应该很方便啊!我所跟不上脚步的新鲜事物,大部分都如此。

“不过,那个出特,怎么了?”

“听说在学生中间非常流行,所以我很感兴趣,大约半年前开始玩出特,心血来潮发了帖子。当时对它的规定还不太了解,开始时使用了实名。因此,岛老师发现了我的账号。自从成为出特伙伴后,感到格外亲近,之后我们就成了经常一起喝酒的朋友。”

岛老师玩出特,与他的形象相配。可,濑古老师让人感到意外。看起来不像是那种赶时髦的人啊。

估计是我的表情暴露了内心想法,濑古老师露出不快的神色。

“若是以往我可能对这种流行毫不理会,可我也是有感情的。妻子和孩子突然离我而去,说真的我很寂寞。只是当作一点慰藉,就自言自语地发了几句牢骚,却被岛老师不知什么时候看到了。他无微不至地关照我,我没有理由疏远他。其后我隐去了真实姓名。因此,我的粉丝中,在现实生活中也有交往的,应该只有岛老师。”

接近实习室了。领先我一步走在前面的濑古老师把手指搭到门上时,我望着他的背影,突然间看到了某种哀愁。

并不是什么孤傲。这个人是孤独。只不过由于过于笨拙,不具备解决这些问题的策略。

老师坐到了他常坐的位置,我把带来的盒饭摆在老师面前。我的动作开朗得有些过头。他说很好吃,把盒饭吃得一点不剩,还没忘了向我致谢。我却不清楚他是不是发自内心的高兴。我心想如果是就好了。我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酝酿下周的盒饭菜谱了。

事已至此,我不得不承认了。

我似乎喜欢上了濑古老师。

5

“——怎么样,过得好吗?”

在家里。对电话那头传来伊达章三的问话,我用生硬的语气答道:

“托您的福。爸爸怎么样?”

“忙啊!连睡觉的工夫都要舍不得了。还是老样子吧。”

说起迪特药品的伊达章三,商界应该无人不知。大约十年前,年仅四十多岁的他,从其父手中接过国内大型制药公司的经营权,公司业绩至今仍雄踞于同行业之首,并且外界评论他的能力超过了上一代经营者。

而像他这种盛气凌人的男人往往在女人的问题上很不检点。多年来的恶劣品行最终导致一年多以前的离婚。我原以为他不会反省自己,但好像是感到了些许的愧疚,也不在意我的冷淡,为了了解孩子的近况,时常像今天这样打电话过来。

“对了,这个月的好像还没到。”

我想起昨天去银行的事,说道。现阶段,章三每月汇款给我,那些钱足以支付学费、生活费。尽管如此,这种情况也不知会持续到何时,我认识到自己的生活必须依靠自己。我也已经不是因为家里缺了顶梁柱就惊慌失措那个年纪了。

回话的声音有些疲惫,眼前仿佛浮现出他用手揉搓眉头的样子。

“好像给忘了。这种事不愿交给秘书办。明天,我一定记着汇过去。”

“拜托了,不过不用着急。”

“可是怎么回事啊?虽然一心一意早早确定将来从事的职业不是坏事。今后也未必不会对其他领域产生兴趣啊,我觉得还是应该留下选择的余地。我不强求一定要和爸爸走同一条路,但希望自己的孩子能上个好大学,以更开阔的视野去学习——”

“又来了!”

我厌烦地打断了章三的话。尽管已经表明立场不会否定孩子的选择,但还是对其将来发展心有不甘地加以干涉,今年春天以来,已经逐渐变成了他张口必谈的话题。据说在企业家中比较常见,喜欢讨吉利,他给孩子取名时,也十分在意姓名判断,取了个和自己笔画数相同的名字。希望自己唯一的孩子能像父亲一样,其用意再明了不过。

“不用了。我自己满意就可以了。而且,我们这所专科学校学习很忙,连打工的时间都没有。比起在大学里稀里糊涂地消磨四年时光,不是更有建设性吗?难道你想象不到吗?正因为爸爸是导致离婚的反面教材,所以孩子才选择了不同的生活方式。”

我正滔滔不绝地说着,门口传来了开门声。

“啊,好像康士来了。我挂了,就这样吧。”

不等他回话,我就挂断了电话,向门口走去。

“来啦!快,坐下。肚子饿了吧?”

“嗯,有点儿。”

也许是心理作用吧,进来的康士表情似乎有些僵硬。我暂且装作未察觉,让他坐到桌对面。晚饭已经做好了,我把圆白菜包肉卷和洋葱汤分别盛到盘里,摆到他面前。

“去东京的准备进行得怎样了?”

刚一开始吃饭,我先试着抛出一个比较轻松的话题。下个月十一月初连休三天,我和康士定好要回东京。因为班级的男性朋友央求康士带他游览东京,机会难得,我决定也随他们一起回去,到了之后再分头行动。现在再和康士逛东京也没什么意义,估计康士也是同样的心情吧。

康士回答得含含糊糊。

“没什么,也谈不上做什么准备啊!”

“……哦。”

对话无法继续。我没再出声,因为我感觉到康士好像要说什么。不出所料,他假装着集中精力用叉和刀切稍大一些的圆白菜包肉卷,看也不看我就说:

“学生中间现在传着奇怪的风言风语呀。”

“什么样的?”我把叉子贴到下唇。

“据说是,有个学生在热烈追求濑古老师。”

听语气他已经知道了所指是谁。我微微低下了头。

“是开了每周一次的特训,关系就一点点好起来的。和太太、孩子分居,他的境遇引起了我的共鸣——不过仅此而已。我可没做什么亏心事。”

然而,康士抬起头,厌恶地说:

“你打住吧,太丢人了!”

我一下子被激怒了。觉得会被他责备,所以我故作谦卑。可本来我就没做什么该遭受指责的事啊!

“你那是什么意思啊?”

“岁数相差一轮呀!而且他有家室吧!”

“不是说了吗?在分居。老师说有可能会离婚。”

“老婆孩子都跑了,也不是个正经男人!”

“你根本不了解老师,课堂以外连句话都没说过,你竟然就……”

“我不是担心你吗?”

康士把握着的叉子狠狠地摔到桌子上。

叫声中充斥着痛切的感觉,我有些畏惧。同时,又为康士能有这样的心情感到喜悦。我为拒绝了他的关怀的自己感到羞愧,觉得我也应该像他对待我那样,真诚地对待他。

“谢谢你!不过,和濑古老师的事,请尊重我的意愿。”

康士炯炯的视线开始游移。

“不要紧的,不会发生康士担心的那种事。好不容易来到京都获得了自由,现在我不想再隐忍。即使它成为我最后一次恋爱也在所不惜,我不想后悔。”

“……这个糊涂蛋!”

康士粗暴地站了起来,直接走出了房门。

我没能去追赶他。因为我明白,他的这番话表达了他对我的爱。既然我已拒绝,在我是愧对于他的。

去东京一事蒙上了阴影。桌上喝了一半的洋葱汤像被投进了小石子,在轻轻摇曳。

6

仅仅七个月左右没回来,站在深秋的银座街头,不知为什么总感觉到一种令人怀念的气息。

最终,虽然和康士他们如约来了东京,但直到下了新干线,我和康士仅仅说了最低限度的几句话。这样还不如从出发时就分头行动呢。可我们相互之间都不愿意为了此事而去联系对方。康士和朋友愉快地说着什么,我一个人也没觉得不自在。只是那个不知内情对我又有些顾虑的朋友,不免有些可怜。

那之后,我与人相约见面,一天就这么过去了。今天是第二天,和高中时代的朋友在银座聚过午餐后,刚刚分开。虽然晚上还有计划,但那之前还有一段时间空了出来。

尽管很凉爽,但午后的阳光依旧刺眼。我用右手搭着眼帘遮住日光,正考虑去逛逛很久没去的百货商场,突然背后有人喊我。

“伊达!”

回过头去一看,我的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

濑古老师背对着太阳光站在那里。

“真是奇遇啊!竟能在这样的地方见到你。”

对于这次出乎意料的邂逅,老师一反常态天真地露出吃惊的神色。而在我看来,这可不是“奇遇”这个词就能解释清楚的事。我甚至分不清是偶然还是必然,张大嘴愣在那里。濑古老师苦笑着说:

“你不要害怕。我发誓,我不是什么跟踪狂。不是为了追踪你来东京的。不过,你今天在东京我是知道的。如果问我是不是百分百的偶然,细分起来还是有些微妙的。尽管如此,我确实没有想到真能在此相遇。”

这么说来,上一次特训时,我好像说过要去东京。移乘转移训练,真正要学习的内容很有限。最近一段时间,名义上是特训,有时自始至终都不过在闲聊。

我并没有感到害怕。莫如说我为没有约定却能在这个大都会东京相遇的奇迹感到欢喜,沉浸在喜悦中的我,脑海里甚至浮现出命运之类的过于感伤的词句。

可是,老师却一瞬间把我拉回了现实。

“这些日子,我每个月来一趟东京。因为有很多必须解决的问题。那件事,今天已经办好了。”

必须解决的问题。不用说肯定是家庭的问题吧。不知那个所谓的“解决”的含义是重归于好还是离婚呢,不管是哪个结果,都不是我想听的。于是我接着问道:

“您现在要去哪儿?”

“还有时间,我正考虑着要赶时髦去逛银座(6)呢。你呢?”

我也正准备去那里逛逛呢。便答道:“咱们差不多。”

听我这么回答,老师微微一笑,说:“那,一起去喝茶吧。”

我有些惊慌。受到邀请当然高兴,但禁止在校外见面的规定让我心生疑虑。然而,老师却满不在乎的样子。

“不得已而为之。而且,这毕竟是东京啊,不会被人看到吧!”

说完便大步流星地走去。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给我——当然我也没想过要拒绝——我默默地跟在老师身后,距离他大约三步远。

我们进的,是一间把coffee写成coffeee、氛围古典很有历史感的咖啡店。面对面地在皮面沙发上坐下,老师便手拿着菜单认真地看起来。

不一会儿,店员过来,老师手指着菜单说:

“要这个咖啡——”

好像这时才终于想起我的存在似的,他将目光投向我这边。问我:“你来点什么?”可是,我怎么点呢,我连菜单都没有碰到。

无奈,我只得点点头。老师冲店员做了个胜利手势,告诉他两杯,完成了点餐。

我们漫无边际地聊了片刻,咖啡便送来了。老师闻了闻咖啡的香味,细细地品了一口后,说道:

“特训好像很有成效啊。就是在我看来,也觉得最近你的手法非常熟练,已经掌握得得心应手了。”

“谢谢!多亏了老师的指教。”

“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你的了。特训是不是该结束了?”

我不知如何回答。老师还只是把我当成一个比较棘手的学生看待吗?虽然本该如此,但还是令我感到沮丧。

我把咖啡送到嘴边。感觉比往常要苦。

“……那,我会感到寂寞的。”

虽然知道这样说只会令老师为难,但我也就只能这样吐露一下心声而已。但是,老师却很温柔。像没有任何痛感地把我从轮椅上抱下时一样,他面带柔和的微笑说:

“再不能吃你做的盒饭了,我也很遗憾。你做的饭很好吃。”

如果就这样静静地让心情平复下来,痛苦就会以最低的限度结束。虽然明白这个道理,即使在满满的柔情包围中,我还是禁不住情绪失控起来。

“老师讨厌年龄差一轮的女人吗?”

听我这样说,老师不禁皱起了眉头。挤出来的声音很僵硬。

“你头脑清醒吗?我可是有妻室的人啊!”

“你太太该为你做的事,现在都是我在做。”

我步步紧逼。老师想要逃避。但是,我想知道老师的想法,哪怕是一点点。

待再次喝咖啡时,老师的声音已经恢复平静,看起来已经平复了不安的心绪。

“世人的目光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冷酷。如果喜欢上我这样的人,你只有吃亏的份儿。”

“我不想听这些!我只想知道老师的心情……”

“如果一点儿想法都没有的话……”

他吸了口气。那一瞬间,我领悟了。

老师不是平复了不安的心绪,而是下了决心。

“如果一点儿想法都没有的话,即使在这样的地方遇到,你觉得我会邀请你吗?甚至冒着被别人发现也许会失去工作的危险。”

他那如温柔的拥抱般微笑的脸上,又浮现出极其认真的表情。我甚至有种被紧紧拥抱时的窒息感。

直至喝完咖啡,我说不出一句话,只是出神地望着难为情地摆弄手机的老师。

走出咖啡店时,已是午后四点。夕阳照着咖啡店前延伸的马路。光线照在脸侧,我眯起了眼。

“啊!”

老师短促地叫了一声,把我拉进了旁边的胡同。

“怎么了?”

突如其来的事态让我惊慌失措。老师悔恨至极地答道:

“就在那儿,有我们学校的两个学生。可能被他们看到了。”

“我们学校的学生……难道是,康士?”

“啊,听你这么一说,确实有一个是他。那你们是一起来的呀!”

老师嘀咕道:“这可糟了!讲师与学生在校外见面是违反校规的。如果被人看到一起从咖啡店出来,告诉他实际上是偶然遇到,谁又会相信呢?何况,这里不是京都是东京。”

我起码事先告诉他是和康士他们一起来的东京就好了。那样的话,老师也会提高警惕,不会提出一起喝茶的建议吧。也是和康士之间的紧张关系惹的麻烦。如果能与他勤联系,我就有可能掌握他们的方位。竟然偏偏都在同一个银座。

已经被传得沸沸扬扬的风言风语,如果又有了后续消息,那肯定会片刻间在学生中间传遍。违反规定的事传到其他老师那里只是时间早晚问题。我是一名学生还好,即使受处分程度也是有限的。可是,濑古老师所处的局面会相当严峻吧。

我快要哭出来了。这时,濑古老师把手放到了我的肩上。

“你能不能做做工作,封住他们的嘴?”

想起前几天康士来家里时的情景,我摇了摇头。

“很遗憾,我很难做到。”

“是吗?我知道了。”

但是,老师的回答非常有力。他紧紧地凝视着我的双眼,说道:“没事的。我有个想法,估计差不多能应付过去吧。不管怎样,是我约的你,你什么都不必介意。只是,今天和我见面的事和谁都不要讲,被谁盘问也不要承认。”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老师也向我点了下头,说了句再见,便转身离开了。可能是因为担心再被看到两个人在一起,事态将变得无法挽回吧。

我背对着老师离去的方向,向黄昏的银座大街走去。刚才如果是老师看错了呢?恰在这时,智能手机振动了,我从包里取出来查看收到的信息,我听到了那仅存的一丝希望破碎的声音。

康士发来的信息只一句:“回程分头行动。”

7

健身跑步的女子气喘吁吁地从我的右边向左跑去。

三连休结束后的第一天,放学后,我坐在离学校不远的贺茂川岸边人行道的长椅上,望着缓缓流淌的河流、波光粼粼的水面。今天只有四节课,四点刚过,从课堂中解放出来的我,便可以沐浴着上游吹来的微风,沉湎于思索之中。

宽得有些奢侈的人行道上,这个时间段既有做着简单运动的年轻人,还有一群骑自行车的小学生,也有亲密地依偎在一起的学生情侣,他们好像舍不得即将沉落的夕阳似的聚集在这里。他们歌颂青春的姿态都是那么灿烂耀眼,我突然开始想象,在他们眼中的我又是什么样的呢?

对岸能看得见的街树后面是府立植物园吧。如果和特别的人一起欣赏,那么无论什么花,一定都是美的——正漫无边际地遐想着叹了一口气时,旁边空位上突然有人坐了下来。

“为什么叹气呢?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吗?”

我把头转向发出声音的方向。

“藻川先生!”

我真是个薄情寡义的人。说好了要去致谢,那之后被诸多杂事搞得焦头烂额,不知不觉间竟然忘记了这个热情的大叔。这次偶遇距离那天早上,差不多过去两个月了。

“真没想到在这里见到您。”

“不是说过吗?我经常来这附近进货。正好见到你在这儿,所以就过来看看。”

如果和上次一样开车行驶在北大路周围的话,即使是在沿途或者桥上,想要在面积这么大的河岸边认出我,也是非常困难的。我觉得这里或许是大叔经常来歇息的地方吧。

“你为什么在这儿叹气呢?是那什么,为了男人吗?若是那样,我可以帮你斟酌啊!”

“恋爱方面我可是不输于大国主命的。”藻川先生说着,哈哈大笑起来。所谓的大国主命,在京都以最古老的结缘神社著称,神社内还有作为“恋爱占卜石”的守护石,是地主神社的主祭神。不久前我刚刚去过那里。

竟然把结缘之神搬出来,大叔还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啊。可是,我陷入沉思的内容却与其所说的略有不同。

“说是因为男人吧,倒也确实有很大关系。但我叹气的直接原因不是这个。应该说是不可思议呢还是不可理解呢,有件事我一直耿耿于怀。可是,由于它的性质问题,又不能和身边的人商量……”

一口气说到这儿,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侧耳倾听的大叔。

无论对方如何值得信赖,只要是与学校有关的人,我都无法敞开心扉。但如果是藻川先生说说也无妨吧。虽然不能确定远在自己年龄之上的大叔能否给我一个清楚的解释,甚至不知道他能否完全听懂,但至少说出来后我会舒畅一些吧。

“藻川先生,你愿意听我讲下去吗?”我朝他那边探过身去,问道。

藻川先生慢慢地站起来,向右转迈开步走去。

“喂,去哪里啊?”

我忍不住叫住他。藻川先生朝这边一回首后,朝正面扬了扬下巴。

“跟我来。有一个人特别适合这样的话题,我现在介绍给你。”

我坐进藻川先生的车,车在一个公寓前停下来,他说目的地不是这里,来这儿只是把车放回家而已。

然后,在藻川先生的带领下,穿过面向后面小道的两个古宅间的过道,一间名为塔列兰的古旧风格咖啡馆就出现在眼前。看到它,我想起来藻川先生曾说过他在市内经营一家咖啡馆。“就是这里吧?”我确认道。他向我用力点点头,打开看似沉重的门扉,让我进去。

“欢迎光临——哎呀,回来啦,大叔。这位是?”

守店的是一位身材娇小、非常可爱的女孩,二十四岁,但仍让人想称她为小女孩。她叫美星,好像是这个店的咖啡师。我对咖啡师这个称谓不太熟悉,美星解释说就是类似于咖啡专家的意思,暂且算是有个大致的了解。

“她说有什么事搞不明白,你让她讲给你听听。”

藻川先生对美星说完,让我坐到了吧台边的座位上。他自己似乎并不那么感兴趣,一个人离开我们,坐到了大厅角落的椅子上。

“是这么回事啊?吓了我一跳,以为又是大叔勾搭来的呢。”

站在吧台的内侧,美星的脸上浮现出招人喜欢的笑容。我把脸靠近她,小声问道:

“你说藻川先生总是那样吗?”

“嗯,尤其对年轻女孩着迷,只要在街上擦身而过,就会轻率地与人搭腔。这是几年前太太去世后养成的毛病。我都觉得丢人,不愿意和他一起上街……哎呀,你可不是来听我发牢骚的啊!”

为话题脱轨表示歉意后,美星让我讲一讲我的困惑。

于是,我便扼要地讲了这两个月来发生的事情。以考试成绩不好主动要求特训为契机与濑古老师关系变得密切的事。濑古老师有一个关系很好的同事岛老师,而我的班主任佐野老师对他却不以为然。学校规定讲师和学生禁止在校外见面。偶然与濑古老师在银座相遇一起喝了咖啡。出咖啡店时又被同班同学撞破见。我讲这些的时候,美星并不插话,只是默默地用手动磨豆机磨着咖啡豆。

“然后,再说说今天。我怀着不安的心情来到了学校。午休时,我决定去看看濑古老师的情况。在教室办公室边的走廊上,我看到佐野老师正在责问濑古老师。”

我立刻躲到面前的拐角处,竖起耳朵听两个人的对话。从两个人都压低了声音来看,好像是为了不让其他人听到吧。

“我听学生说了。你和伊达在校外见面了是吧?”

听到佐野老师的话,我愁得抱起了头。果然,风言风语还是传开了啊。原来还抱着一丝希望,以为康士会替我保密,即使他不会积极地扩散风言风语,但也好像没能封住在场同伴的嘴。想一想之前他来我屋里时的态度,这也在情理之中。

“你说的是什么事?”

濑古老师佯装不知,而佐野老师付之一笑。

“装傻也没有用。这之前三连休中间那天下午四点左右,有学生说看到你们两个人了。而且还是你们两个人从银座的咖啡店走出来,也许你以为远隔此地不会被人看到吧,可是很不幸啊!如果是一起远行的话,那问题可就严重了。绝不仅仅是以违规论处就可以了事的!”

这是在追究责任吗?听口气还有些兴奋,简直像取得了胜利般扬扬得意。我甚至有了蔑视佐野老师的念头。但不管怎样,毕竟对违反规定的我们形势不利。我垂头丧气地靠在墙上,替濑古老师的将来担起心来。

然而,濑古老师接下来却做出了意想不到的反驳。

“那天的话,我在京都呀!是不是学生看错了?”

“啊?”佐野老师的声音听起来比知道真相的我更加疑惑。“你还真能信口编瞎话啊,有证据吗?”

“看这个,你就能明白了。”

濑古老师好像递了什么东西给他。于是,几分钟后,满脸涨红的佐野老师,从站在拐角的我的眼前匆匆走去。

“——当时濑古老师出示的证据,据说就是这个。”

美星把脸靠近我拿出的智能手机,说道:

“是出特吧?”

佐野老师刚一离去,我马上来到濑古老师身边,问他发生了什么事。老师确认周围没有人后,也让我看了给佐野老师看过的东西,简洁地解释了利用出特伪造不在场的事情。但是,他担心我会露出破绽,没告诉我具体的手法。而且,还说特训现阶段暂时停止,我也只有同意。

特训的停止是不得已,这一点我也理解。但是,听他们的对话,确实与我在东京见了面的濑古老师,怎么又变成在京都了呢,我越发糊涂了。并且,比那些更重要的,是我知道濑古老师的不在场证明是伪造的。说不准什么时候老师的谎言败露了呢——就这样一直不明真相下去,我已经无法抑制心中膨胀的不安。

我赶忙去教室找到康士,央求他把我的手机也弄成能使用出特的状态。因为没告诉他具体的目的,他虽然态度有些生硬,但还是手法熟练地执行了我的请求,并教给了我简单的使用方法。与他分手后,我便按照记忆中濑古老师的手机画面,找到了他的账户,就这样成功地在自己的手机上显示出来了。但,为了编造不在场证明,濑古老师究竟使用了什么魔法,最终我还是不清楚,所以才一个人在河边叹气的。

“估计濑古老师认为不让凉子你知道内情比较好,所以没有全部说清楚……这样做好吗?让我来解开真相!”

美星在担心这个事!能解开真相是其前提,这真是人不可貌相,她看上去胸有成竹啊!

“没问题。知道事情的真相,我才能不那么纠结。”

我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继续问道:

“美星你对出特很熟悉吗?虽然说会用了,但因为我对机器操作一窍不通,所以出特到底是什么东西,还是有些摸不着头脑,濑古老师究竟使用了什么手段,我当然也就不得而知了!”

美星把食指抵在脸颊上,先说了一句“虽然我也没有用过”。

“用户注册账户,登录后就可以使用出特。注册账户只需设置好登录密码、用户名及账户名就可以了。”

美星用手指着我手机上显示濑古老师账户的画面解释着。比方说濑古老师,@shu-seko是他的用户名,seko shu是他的账户名。这些一旦设置完成后,是可以任意变更的。由于它的性质是使用用户名和密码登录账户,所以用户名必须和其他任何账户的都不相同。

“那么,濑古老师是如何利用这个账户证明自己不在场的呢?”

面对美星的提问,我边滑动画面边答道。

“我和老师在银座见面那天,据说有明星在京都站大楼梯那儿的舞台办活动。”

美星补充道:“是室町小路广场吧。那里经常办一些活动,观众可以坐在台阶上观看舞台上的表演。”

“濑古老师的伪证是这么说的:当时看到那个明星,拍照后发布在出特上。”

“啊,那个活动我也知道,”藻川先生也插嘴进来。看来他还是在听我们讲话。“我也去看了。因为那些女孩儿在京都站办活动是头一次。除了那天,是不可能拍到照片的。”

“那会儿你在京都站啊!怪不得这边还在营业,而你却一直不回来啊!”

美星怒目而视,藻川先生闭上了嘴。一瞬间我明白了这个店的权威是谁。美星对板着面孔的我毫不介意,直接回到了主题。

“不过,就这些的话,证明不了不在场啊!”

“为什么?”

“把京都站的活动情形上传到网上的人,恐怕另外还会有很多吧。从其中选择适当的照片保存起来,然后装得像自己拍的那样发表就可以了。或者,还有一种方法,如果有人帮忙的话,让他火速赶往京都站的活动现场拍照,然后告知用户名和密码,利用濑古老师的账户发表照片。”

“佐野老师好像也立即试着那样反驳了。可是,因为图片的上传时间所限,那些质疑都变得毫无意义了。”

我指着那个帖子的上传时间给她看,美星念出声来:

“下午两点零三分……”

“是的。本来这个活动举办的时间是下午两点至三点。另外,我和濑古老师在银座见面确实是下午三点左右。被看到从咖啡店出来,也应该是四点刚过。”

“原来如此啊……若是那样,这个帖子可以用作不在场证明啊。因为出特的发帖时间是由系统控制的,用户无法改动。”

对理解力超强的美星,无法释然的藻川先生反驳道。

“为什么啊?刚才你说的方法,不是一个也没能否定吗?使用别人的照片,或是让人帮忙发帖。”

“不。如果仅仅从是否可行的观点看,那么我解释的方法确实是可能的。但请不要忘记,此次濑古老师陷入必须证明自己不在场的困境,是偶然加偶然的结果。”

藻川先生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啊?

“总之,就是说,在下午两点零三分时,濑古老师完全没有必要事先准备好图片和帮忙的人来发帖。当然,为了去东京来到京都站,看到有活动,随意地发了一张照片,也是有可能的。但是,从时间的关系上这种可能性已被明确地排除了。”

下午两点零三分还在京都站的人,下午三点却在银座请自己的学生喝茶,这样的事是任何交通手段都无法做到的吧。也就是说,在发表照片时,濑古老师已经有作伪证的意图了。

“那样的话,老师从一开始就尾随你去了东京的吧?因为他知道同学也一起去了,所以做好了保险,以防被发现。”

藻川先生的反驳相当犀利,我想如果佐野老师那时指出同样的问题,濑古老师真的能蒙混过关吗?

但是,我在美星开口之前,抢先说道:

“应该不会的。”

“为什么呢?”

“被看到走出咖啡店时濑古老师的反应,绝不是事先已经有所准备的样子。正因为平时他是一个不喜形于色的人,那种惊慌失措的样子不可能是在演戏。这一点我可以肯定。”

“你这种解释我理解不了。老师如果做了近似跟踪狂的举动,他当然会想尽一切办法掩盖它。”

藻川先生还是穷追不舍。

“费那么大周折在东京见到了凉子,只为了在咖啡店告诉她特训中止,这样的事是不是有些不合情理啊!首先,就算是老师事先有所准备跟踪凉子,但被谁在什么时间看到,不是他可以掌控的啊。比如说,如果凉子和朋友聚餐的时间延长或出现其他情况,两个人被看到时已经是一个小时以后的话,那么两点左右发的帖子证明不了任何问题。因为,期间完全可以从京都来到东京了。”

美星的助攻,终于使他不出声了。

然后,美星使用我的智能手机,回看了濑古老师过去的帖子。最初的帖子始于今年一月左右。虽然除了有关专科学校的一些话题外,还能看到一些不足为奇的自言自语的帖子,但好像总共也就一百多条。对于连续利用出特的用户来说,这属于相当少的了。

“关注的账户和粉丝好像也很少啊!这其中,现实中和老师关系比较密切的人有吗?”

确实如她所说,濑古老师关注的,包括名人的账户在内,仅有三十人左右。至于粉丝嘛,仅有十人。我指着老师关注的其中一个账户说道:

“濑古老师说,现实生活中也有交往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这个,同事岛老师的账户。”

岛老师名叫善郎,他的账户名是shimashimayoshiyoshi,用户名是@shima2-yoshi2。内容与濑古老师大体相似,几乎都是有关专科学校的抱怨和一些无关紧要的牢骚。因为帖子的数量是濑古老师账户的十倍以上,追溯查看以往的帖子也需要很多时间,所以美星中途就放弃了。

“他们两人以前就是同事,据说是因为出特,他们的关系才好起来。他们互相关注了,我已经确认过。”

听了我的补充,美星变了脸色。

“在银座,濑古老师跟你说过‘有想法’吧?”

“嗯。估计是在这个时候,想到了利用出特制造不在场证明的方法。”

“那之前,老师是不是在摆弄智能手机?”

“诶?啊,这么说来,在咖啡店我们两个对话中断时,我记得他看手机来着。”

美星露出满意的微笑,打开一直放在吧台上磨豆机下面的抽屉,闻了闻咖啡豆的香味,说道:

“这个谜团,研磨得相当好了!”

她是说已经搞懂了濑古老师的所作所为吗?我呆在那里。美星的脸一下子红起来。这是怎么了?不会说出这句话后,不好意思了吧?

干咳了一声后,美星用刚刚磨好的咖啡豆开始冲咖啡。

“从结论开始说。濑古老师是和岛老师的出特账户整个做了个交换。”

“交换?”我不解地问道。

“濑古老师在被学生看到和你在一起之前,也可能是在咖啡店里的时候,就看到了岛老师把京都站活动现场的照片发到了出特吧。因此一旦需要伪造不在场证明时,就想到了可以利用这个帖子。因为仅仅是让岛老师证明他们当时在一起,那么只能被别人当作在包庇关系好的同事。而如果有了出特的帖子,就会成为确凿的证据。”

所以,刚才她会问濑古老师是否摆弄手机这个问题。正是由于刚刚浏览过出特,所以很容易产生利用出特制造不在场证明的想法吧。

“听您说过,岛老师曾经有一次庇护过濑古老师,‘事关饭碗啊,一定要帮帮我。’我想,如果被濑古老师这样央求的话,他是不会拒绝的吧。两个人首先应该是交换账户,互换了各自的用户名和账户名。其实没有必要严格地照搬互换,只要看起来的确像是本人的账户就足够了。因为那些东西都是可以随意更改的。下一步,将岛老师之前的帖子保留关于专科学校的内容,而把不适合作为濑古老师发的帖子删除掉。帖子数量少的原因,就是因为不得不删除很多帖子吧。根据情况,或许还对关注的账户做了调整呢。”

最后,美星补充说,根据最早的帖子的发帖日期也可以证明。这么说来,濑古老师上个月曾说,开始玩出特是在半年前。而现在最早的帖子是今年一月,时间有些对不上。我又查看了貌似岛老师的账户,最早的帖子是今年四月。看来这个才是濑古老师原来的账户。

“我对出特不太了解,所以想象不到。但一旦明白了再看,原来是一种意外简单而大胆的手法啊!”

按照我的理解程度,之前的疑惑也能解开了。可美星却沉下了脸。

“是一个可以考虑的方法。但是,我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识破。由于出特是匿名的,所以仅仅是本人自己没有察觉而已,也不一定就没有早先浏览过他们两个人账户的学校相关人员。如果佐野老师之后还锲而不舍地进行调查的话,那这个骗局还能持续到何时呢?是个疑问。”

美星说完给我倒上了刚刚沏好的咖啡。她我要多加小心,可我却束手无策。喝到嘴里的咖啡,和在银座喝的一样苦。藻川先生哪怕能为我开个玩笑舒缓一下心情也好,可回头一看,他的表情也如咖啡一般苦涩。

8

美星的担心不幸被言中。濑古老师的谎言一个月后被拆穿了。

据说有一个学生在濑古老师用实名玩出特时就关注了他的账户。可某一天突然变成了看似岛老师的账户,觉得很奇怪透露给周围的朋友时,被佐野老师听到了。

不仅仅是违反规定,而且隐瞒事实,这件事一公开,濑古老师的处境就更加险恶了。我也一度站到备受责难的风口浪尖,但因为濑古老师坚持说是自己发出邀请的,并强调规定是为了保护学生而定的,也就是说保护我,所以对我的处分也仅限于口头批评。对于岛老师的帮忙,濑古老师好像也坚持说是自己擅自盗取了他的账户。

濑古老师将不可避免地受到严厉的处罚。可制造这个局面的毫无疑问就是我。虽然没有人直接对我说三道四,但我每天上学都如坐针毡。不久学校迎来寒假。

十二月二十四日。人们把这一天叫作平安夜,这一天是我们学校本年内最后一节课。

下课后,我来到员工办公室前,等待濑古老师出现。我有话想和他说。但发生了那件事后,我很难自自然然地进入员工办公室。

在墙边靠了一会儿后,濑古老师从员工办公室走出来,即使看到了我,也只是稍扬了扬眉毛而已。一副这几个月以来发生的事件全都是幻梦一般的轻松反应。

“濑古老师,我有话要说。”

叫住他的声音,就连自己都感觉到在可怜地颤抖。老师移开视线轻声说:

“到贺茂川岸边的长椅上再讲吧。你先去,等等我好吗?”

“哎——可是,在校外见面?”

“没事,已经无所谓了。”

就这一句话,我判断出老师受到处分的内容了。大概是为了避免换老师给学生造成混乱,而将处分延期到明年执行吧。

由于眼泪即将涌出,我只好低头表示同意,转过身去。穿过校舍向校门走去,不知不觉间我竟然跑了起来。

用冻僵的手指摆弄着手机,我在微暗的寒冷天空下等待。大约过了三十分钟,我看见濑古老师从河的上游走来。

远远望去,除了提包,老师手里还拿着一个大件物品。随着靠近,才知道那是一大束鲜花。

“怎么回事?那个——”

难于无视它的存在,我用手指着花束。老师把它递到我面前说道:

“圣诞礼物。可以的话,请收下。”

“给我?特意为我准备的吗?”

“是的。所以刚才我正好也是要去找你的,你自己来了,就省得我去找了。”

“是这样啊。不管怎么说,这个,好漂亮啊!”

“今天早上拿到学校来,放到原来总去的那个实习室了,幸好没被人发现。”

在我旁边坐下,老师顽皮地笑了。竟然在如此危险的时刻有心情做这种扎眼的事。但,我的这种惊愕淹没在接受花束的瞬间喜悦里。

“……我,我觉得必须向老师道歉。”我一边盯着膝上放着的花束,一边说道。“这件事的起因,就是我任性地坚持要求特训,最终导致老师丢掉工作……我不知怎么表达我的歉意才好。”

于是,老师说出了意想不到的话。

“如果你认为我是违反规定而被解职,那是大错特错了。处分不过是三个月的降薪而已。”

“那刚才,你说在校外见面也无所谓?”

“是我自己递交了辞呈——决定离开这个城市了。”

这个时候,我脑中回响的声音,该如何形容才好呢。玻璃杯掉到地上碎裂的声音?行驶的汽车撞上电线杆的巨响?与它们相似又不似,极具冲击力的悲剧性的声音。

“与妻子商谈的结果,决定一家人重新生活在一起。我妻子刚刚开始工作不久,所以我决定辞掉工作去东京。我有理疗师的职称和实际工作经验,也能再找到工作,有这样的一些乐观期待,也是其中的理由之一。刚开始工作时,实际工作经验不足对我的自信心打击很大,在专科学校的老师看来我也不太称职。总而言之,是该离开的时候了。”

应该没什么可感到内疚的,但老师却一反常态地话多了起来,不断地重复着无谓的解释。

“事情就是这样。与你见面估计今天是最后一次了。回想起来,之前受到你的各种照顾。因为你倾听了我的抱怨,我才能梳理好自己的心情,从胶着状态迈出了一步。而且,你做的盒饭,总是那么好吃。谢谢啦。”老师低头致谢。

不对,什么受到照顾,那是谎话。向我说出家庭纠纷也好,吃我亲手做的盒饭也好,都只不过是老师在陪伴着头脑发热的我而已。不仅如此,我还让老师蒙受了因违反校规而离职的恶名。

看到我无话可说垂头丧气的样子,濑古老师似乎放弃了听我回话的念头。从长椅上站起来,说了最后一句“请保重”,便走了。脚步声渐行渐远之际,我竟然一次也没看向老师离去的方向。虽然想着至少要把离别的身影印在心底,可身体却似冻住了一般不为我所控制。

严冬的夜晚,冷彻的空气,我甚至觉得连手中的圣诞礼物也会冻枯萎。知觉渐渐地模糊,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突然间我的身体被剧烈地摇晃。

“在这个地方干什么?会感冒的呀!”

由于黑暗,眼睛无法聚焦。但可以确定是藻川先生的声音。

为什么他会在这里呢?但意识蒙眬,已经无法考虑那么多了。

“总觉得心神不安的,来这一看……啊,脸蛋像冰一样凉啊。到我的店里去,马上给你喝点热乎的东西。”

藻川先生说完,让我站起来,抱着我的肩膀,把我带到车里。那之后记忆一度中断,但手却一直紧紧握着那束花不放。恢复神志的时候,我已坐在了塔列兰的椅子上。

9

“……弗朗西斯科·帕列塔?”

为了提神,美星给我倒了热白兰地而不是咖啡,看到我放在旁边椅子上的花束,她立刻这么说道。含了一口白兰地,我松了一口气,反问道:

“帕列塔?”

“是把咖啡树引进现在世界咖啡豆第一生产国巴西的著名人物——濑古老师口中的‘銀ブラ’,你们是在银座的咖啡店喝了咖啡吧?估计就是用巴西产的咖啡豆沏的。”

没有看到菜单,所以我也不知道咖啡豆的产地。可美星却非要发音成coffeee,听上去好像她已经准确地定位了我和濑古老师去的那家店。

“有这么一说,‘銀ブラ’一词本来的意思,是在向日本民众普及咖啡的起始地之一银座的coffeee,享用受文化人喜爱的巴西咖啡。这个词诞生于大正时期,据说‘銀ブラ’的ブラ是巴西咖啡的简称。”

还真不知道。我还理所当然地认为ブラ就是逛逛的意思呢。

“濑古老师肯定非常喜欢咖啡,他是想体验这种意义的‘銀ブラ’才来到银座的吧。这时凉子你的回答是‘咱们差不多吧’,老师想既然都去同一家店,所以用了‘不得已’这个词。如果是对于巴西咖啡如此痴迷的人,一定会了解帕列塔的传奇故事吧。”

“等等,你为什么突然说这些呢?”

“我是说老师送给你的那束花。中间带叶子的植物,那个是咖啡树苗。”

我哑然,紧盯着花束。在我看来只不过是很平常的树叶。也许成了咖啡专家后,辨别它们就是轻而易举的事了。

我虽然对园艺没有什么兴趣,但是也看到过卖咖啡苗的,树苗本身没什么稀奇。但是,把树苗放入花束中很普遍吗?这就另当别论了。

美星向我讲述了关于它真正含义的传说。

“1727年,巴西和法属圭亚那之间爆发了领土纷争,巴西向圭亚那派遣了使节团。被任命为团长的是少佐兼沿岸警备队代理队长弗朗西斯科·帕列塔。帕列塔的主要目的当然是调停纷争,但同时还担负另一项使命。那就是把当时已经在圭亚那栽培,禁止带出境外的咖啡树苗带回巴西。”

在圭亚那停留期间,帕列塔与当时的圭亚那总督克洛德·德贝尔的夫人关系密切起来,不久便坠入爱河。如果把咖啡树苗带到境外,就难免遭受极刑。某天,帕列塔因无法把咖啡树苗带回巴西愁眉不展,并把这个秘密使命告诉了德贝尔夫人。德贝尔夫人答应给帕列塔树苗。但诺言还没有实现,调停已顺利达成,帕列塔该回巴西了。

帕列塔等使节团成员回国那天,总督召开了告别宴会。德贝尔夫人也现身其中。宴会进入高潮时,德贝尔夫人突然送给帕列塔一个大花束。那里竟然藏着五棵咖啡树苗。

就这样,帕列塔把咖啡树苗带回了巴西,巴西最后发展成为世界最大的咖啡生产国。

是皆大欢喜吗……

给如此浪漫的故事泼冷水的,是藻川先生。

“一定是个好色之徒吧?那个叫什么帕列塔的男人,和我很像啊!”

我没理他。“不过,那样的话,老师给我的花束,就成了对我的爱的告白啊!一定是因为爱着帕列塔,德贝尔夫人才会冒着风险赠送树苗的啊!”

美星闷闷不乐地点了点头。

“我也那么认为。而且,那还意味着今生今世的永别吧。”

是啊。所以我感觉到了刚才那个故事不能用皆大欢喜来收尾。

“不过,为什么要把这样很难传递给对方的信息寄托给花束呢?也许‘銀ブラ’那件事,他误以为你对巴西咖啡非常了解,尽管如此……”

“这缘分就这样了?他也是恋恋不舍呀!”

藻川先生眉宇间凝聚着力量,盯着我。

“你这么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啊?”

“没听他说,他在哪儿?什么时候去东京?现在去哪里了?”

现在去哪里了?这句话提醒了我。

我拿出手机,打开出特。濑古老师的账户自那之后应该再没有发帖子——不。

在河滩边等濑古老师期间查看时,没有发新帖子。但现在有了新帖。时间就在几分钟前。

“正赶往京都站。非常感谢关照过我的各位,再见!”

“——藻川先生,把车开出来!”

外面夜色已浓,这个时间就连最末班的新干线能否赶上都很难说。

但是,我站起身来。我觉得现在不去的话,会后悔一辈子。

“交给老夫吧!我以光速带你前往!”

我跟在风风火火跑起来的藻川先生身后,走出塔列兰的门。途中,隔着窗户回看店内,美星冲着我用力地握了握拳,我举起手中紧握的花束回应了她。

据说从高岗向下俯瞰京都夜晚的街道,可以看到沿着围棋格子状的道路排成队的车灯光形成一条笔直的光线。在圣诞前夜拥堵的道路上,藻川先生的车确实就是那种意义上的一束光而已,只能蜗牛般一点点向前挪动。

但无论如何还是赶上了最后一班新干线。当然,濑古老师也不一定坐的就是这班车。很有可能已经离开了这里。以祈祷的心情买了票,在新干线的站台我边跑边问自己,见到老师说些什么?我究竟希望老师怎样做?

结果,我们非常幸运,在站台中间位置发现了濑古老师的身影。然后,我也没有必要考虑该和老师说什么了。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藻川先生夺过我手中的花束,朝我指向的老师方向猛冲过去,用刚拿到手的花束,冷不防地开始啪啪地抽打老师。

“你是怎么想的?自己要回到老婆身边,还送人这种东西!”

“干,干什么呀你!”

濑古老师拼命地抵挡,也没能让藻川先生停下手来。大叔大步冲刺已把我落下好远,而我只能筋疲力尽地拼命追赶。

“知道了这束花的含义,那个女孩会怎么想,你不清楚吗?也许会一直被你虚情假意的爱情所束缚。”

“不要乱讲。如果只是虚情假意,我会这么做吗?”

“哼,反正再也不会见面了,你怎么讲都可以了。”

“不要说了,藻川先生。”

终于追上了他们,我把两人拉开。没想到藻川先生很快平静下来。稍退后两步,抱着胳膊,向旁边扭过头去。

对呆若木鸡的老师,我已没有时间解释我和藻川先生的关系。因为我看到站台前方的新干线已经由远及近。

“谢谢啦。”

我郑重地转向老师,深深地低下头致谢。

也许是道歉。不过,我还没向老师表达谢意。因为我觉得这句话才是我想告诉老师的。

“我从一开始就很清楚,这是段无法实现的恋情。老师有太太和年幼的孩子,怎么会看上我这样年龄大一轮的女人。”

濑古老师目光中含着悲伤。可是我却很自然地笑了。

“尽管如此,我,很快乐。因为我和周围的年轻学生们一样再一次体味到了心跳和快乐的感觉。”

新干线进入站台,车门开启。这一次是我挥挥手说:“多保重。”老师什么也没说,转身进入了车厢。确实是直到最后什么都没说。

阻止时间的流逝也只能是一瞬间。新干线再一次朝着东京方向驶去。载着老师的车厢渐行渐远。我并没有向它追去。

10

“那天早上,为什么和我打招呼呢?而且还喊我什么小姐。”

送我回家的汽车停着等信号时,我问旁边手握方向盘的藻川先生。

藻川先生轻轻地蹭了蹭鼻子,面向前方假装糊涂地说:

“在我眼里,不管二十岁还是四十岁,都一样是小姐呀。”

“不过,美星可说过,说你痴迷年轻女孩。平时你总是跟年轻女孩打招呼吧?”

我今年已经四十五岁了。在以获得职称认证为主要任务的这个专科学校,学生中有很多有社会经验的人,在我们班大约占总数的一半。即使如此,我也属于年纪最大的。剩下那一半,全都是些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

事实上,每天生活在这些学生周围,我确实觉得自己也变年轻了,好像给了我一次重新来过青春的机会。但,这只不过是精神层面的问题。面对着眼前这些光彩夺目的年轻人,我连做梦都不敢想会和他们平等地一较高下。

“……可能是感觉像吧?”

沉思良久,藻川先生边踩油门边说道。

“像谁?”

我不由得条件反射般反问道。可是,藻川先生并没有直接回答我。

“仔细看的话,相貌一点儿也不像。是坚强的意志吧?一旦决定就不畏艰险勇往直前的劲头,我觉得还是很像的。从那天路边筋疲力尽的你那里,我感觉到了那种气氛吧。我自己也不十分清楚,可能就是这么回事吧。”他说。“所以就跟你打招呼了。”

我已经察觉到他说的是谁,所以没有再深究,从川端大道向北行驶的车上向窗外望着。单向两条行车线,本该形成朝着同一方向行驶的两束光线的道路,不知什么时候,失去了另外一束,使得仍在继续前行的这一束光格外显眼。

我听美星说过,知道藻川先生的太太几年前已去世的事。

11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让你担心了,对不起!”

第二天,我把康士叫到家里,一是请他吃圣诞大餐,顺便告诉他前一天发生的事。说句题外话,康士好像是和一个关系密切的女孩过的圣诞前夜。说自己也会玩玩儿,看来也并不完全是在逞强。

听我说完这番话,康士露出有些放下心来的样子,低下头说,咱们彼此彼此。

“我竟然想拆散你们,对不起了。我虽然清楚置之不理的话,肯定会谣言四起,却没有嘱咐他不要乱讲。”

看来说的是一起去东京的那个朋友。

“不过,那时我确实很担心妈妈。刚和老爸那样,这回又要破坏别人的家庭,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当然,既然已经离婚了,我也希望你能享受自己的人生。但如果考虑你今后的人生,尤其是选择再婚的话,我觉得还是应该脚踏实地,慎重地看清楚对方的本质。”

“我希望妈妈幸福。”康士又补充了一句,随后大口啃起鸡肉,我感到很欣慰。

伊达康士,是我和前夫伊达章三生的儿子。说起我和章三的相识,正值风华正茂之时,我在一家医院做事务性工作,而章三作为他父亲经营的制药公司的员工对我一见钟情。他说看到我胸前佩戴的标有全名的名牌,发现“如果两个人结婚,那么姓、名都和自己的笔画数相同”,似乎感觉到了命运的存在。虽然绝不会真的就这么一个理由,但说起来,“章三”和“凉子”前面那个字都是十一画,后面那个字都是三画。第一次听他讲时,我确实挺佩服的。可是,这种说法也是有出入的,因为用姓名算命时,三点水大多算成四画,因此笔画也未必相同。顺便说一下,“康士”这个名字,和章三一样,是十一画、三画。

“对了,刚才你和老爸电话里聊的什么呀?”

康士把调羹插到蔬菜汤里,装作无所谓的样子问道。今天他来的时候我也正和章三通电话。离婚时康士曾对造成这个结局的父亲百般责难,章三好像因此对待康士比对我更加介意,让我不要告诉康士我们经常通电话。但今天挂断电话的时机不太好,被康士撞上了。

我笑着,坦率地回答了康士。

“你爸说,工作的话,他可以帮我介绍,拿到职称后就回东京来吧。”

康士目瞪口呆地张着嘴。差一点调羹就要掉到地上。

“不会说想要复婚吧,那个老头子。”

“谁知道呢!我觉得不是那么单纯的事。估计是他自己的一种赎罪方式吧。”

当然,我回敬他说,那还不如好好照顾照顾康士呢。但章三却断然否决道:“那家伙肯定很讨厌在与我有关系的职场工作吧。”康士刚刚十几岁,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在很多方面都难以相处。只要他还没想彻底断绝亲缘关系的话,花时间填平这个沟壑就可以了。不管怎样,开始找工作还为时尚早。

“那,那事,你同意吗?”

康士没头没脑地问。我觉得这也并非完全是他的真情流露。

“谁知道会怎样呢?到时候再说吧。”

说不知道,是我的真实想法。离婚了却没改姓,事到如今仍然习惯地叫章三“爸爸”,到底是有什么理由,还是没有什么,自己到现在都搞不清楚。好也罢坏也罢,每一天我都在深切地感悟着作为夫妻一起度过的漫长的二十年。

不过,不管怎样,我还是想主宰自己的人生。自从嫁给有钱人后,我再没有在外面工作。作为代价,我对章三一些不值一提的顽劣,一直假装视而不见。离婚后我才明白当时自己所处的位置是多么不牢靠。现在我靠着他给的抚养费和儿子的学费,过着还算绰绰有余的生活——为了照顾到康士的心情,我们分开住着。即使这样,考虑到现在我没有任何劳动所得,已是相当奢侈了吧。但我并不想永远过着依赖他人的生活。不仅仅是受到儿子的影响,以前曾经在医疗机构工作过的经验,也让我选择了理疗师这条路。一旦决定做,就要坚持到底。意志坚强这一点,藻川先生已经为我打了包票。

“哼!”康士往嘴里送着配菜土豆泥,仍然无法完全释怀的样子说道,“行啊,如果妈妈愿意的话,这点事也许我应该让你做吧。老爸让你操了那么多心,以后你随心情做吧。”

孩子,我曾只是单方面一味地为他的幸福祈愿。不知不觉间,这个孩子已经长大,他已在期待着妈妈的幸福。

我把身体探到桌子上,把康士的头发摩挲得乱七八糟的。康士嘴里说着快住手,却笑着并没有特别的抵抗。

也许有过痛苦。如果说寂寞,就在昨天我还强烈地感受过。

但是,现在,我很幸福。

12

对弗朗西斯科·帕列塔的逸闻产生了兴趣的我,那之后又查阅了一些资料。

除了有资料记载“帕列塔和德贝尔夫人坠入爱河”外,还有文献是这样描述的,“帕列塔是一个绝代的好色之徒,他诓骗德贝尔夫人搞到了咖啡树苗”。

因看事物的角度不同,对这个问题的解释大相径庭。前者释义为德贝尔夫人报答了帕列塔的爱,后者的释义则为德贝尔夫人的爱助帕列塔完成了使命。也就是说,把咖啡树苗引进巴西的,若在前者,为“帕列塔之恋”,若在后者,则为“德贝尔夫人之恋”。

人们心中的真实情感,绝对只有自己才真正了解。即使是帕列塔口中说出,抑或是写在日记里,他是否真心爱上德贝尔夫人,谁都无法知晓。

尽管如此,我仍然相信帕列塔的爱是真挚的。

虽然我们性别不同,但是帕列塔为了表达爱慕之情,勇敢地靠近已经婚配的德贝尔夫人的心情,我有痛切的体会——如果不是那种不顾一切勇往直前的爱,为了撼动某人的心而不惜违反重大的规则,谁又能做得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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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日本谚语。

(2) AO指的是大学的招生办(Admissions Office),是负责包括选拔考生在内的整个招生业务的大学专门组织。AO入学考试是以不过分注重考试成绩,综合判断考生的能力、适应性、学习欲望以及目的的一种考试方式。

(3) 类似于推特。

(4) 江户时代的历史剧中经常出现的场景。

(5) Transfer,日语为移乘转移。是指当患者做从床上移动到轮椅,或者从轮椅坐到卫生间的座便,或坐入车内等移乘转移动作时,从旁进行必要的辅助。

(6) “銀ブラ”日语读音为“ginbura”,可译为“逛银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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