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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彩浓艳的人、裸露在外的性器官。

或者,好像赋予了生命一般跳来跳去的无数的线、圆和文字。

或者,鬼斧神工般再现出来的交通工具、街道和老电影的海报。

在完全感觉不出空间的构成意图、毫无情趣的灯光照射下的美术馆的一个展厅内,我被深深地震慑住了。即便看到了青史留名的画家的作品,有时也会不为所动。但是,现在眼前陈列着的看起来甚至有些像涂鸦和消遣的这些“作品”,每一幅都在我脑海里留下了深刻的烙印,向我发出了并非停留于表面,而是震撼心灵深处的呐喊。

只有没受过艺术培训的人才能创造出来的纯粹的艺术。虽然和那些卖弄小聪明的表现手法毫不相干,但仍然无法抑制自己表达欲望的灵魂的诉说——这就是原生艺术。

正对着画纸上用圆珠笔画满的数量众多的小人看得入神时,那种感觉突然造访了。就像玻璃泼上了水一样,眼前的世界渐渐变得模糊,失去轮廓。艺术成了生命中唯一的主宰,支配着意识,其他的什么都看不到了。

能听到声音。向我提问的,声音。

“能看见你内心深处的艺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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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

听到村治透的喊声,我在已经过了盛开季节的樱花树旁停下,回过头去。

已经临近四月下旬,可东京冷得简直像又回到了冬天。我穿着时隔两周又从壁橱中拿出的大衣,两手插在口袋里,走在早已熟悉的美术大学校园内,也许是心理作用吧,点缀校园环境的小树,长出的绿色嫩叶,今天看上去也似乎有些暗淡。

那天傍晚,上完了当天所有的课程,我正准备去画室。为了便于学生完成课题制作,校内的每个专业都设置了一个可以自由使用的房间。我所在的油画专业称为画室。

“别那么大声,多不好意思呀!”

我责怪着跑过来的村治,他却满不在意地笑了。

“你现在要去画室对吧?咱们一起去!”

他留着茶褐色的短发,身穿米色粗毛呢大衣,脖子上围着彩色格子围巾,这套装束和普通大学生毫无二致,一眼看去根本看不出未来艺术家的风范。然而,他和我一样也是这里油画专业的学生——再进一步说,是我的前男友。

时光飞逝,离开家乡神户进入东京的这所美术大学,转眼已经两年。记得成了同班同学的村治接近我也大约是刚刚入学那会儿。他说咱们交往吧,我遂了他的心愿。可是交往了一年后,提出分手的竟然也是他。那之后,发生了很多事情,虽然我们重归于好,他也没有提出要与我再续前缘,可时至今日他依然如恋人一般继续缠着我。

“你到底画什么,定没定啊?”

我们刚刚并肩前行,村治便开口问道。他指的是面向本校油画专业全体学生的校内竞赛。本次竞赛从校外聘请了评委,具有一定的权威性,如果能够入选,不仅仅作品将在校内展览一年,还能成为在该领域扬名的机会。所以它是一项重要的活动,对成绩和将来就业都有不小的影响。

“嗯,还在纠结。”

我摇了摇头,村治毫不掩饰地露出难过的表情说道:

“快痛快点儿定下来吧!要不然来不及了!”

距离下月中旬的截止日期,还剩下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当然,因尺寸、画风不同不能一概而论。但不论怎样,一个月的时间并不充裕。如果考虑到正常上课的同时还要完成画作,确实如村治所说,已经刻不容缓。事实上,据说有的学生为了准备参赛已经完成了多幅作品。到了这个关头,我却连画什么都还没确定下来。

并非不着急。因此而生的焦躁,我发泄到了旁边的村治身上。

“昨天不就和你说了吗?因为你,我更烦了!”

“不要用那么冰冷的目光看我。”村治耸了耸肩。

我被人家说冰冷也没有办法。我自己知道和平时的目光没有什么区别。有时就连心情好的时候,对方都会吓得问我“你生气了吗”,我的表情好像不讨人喜欢。

无精打采地向前走,两个女生大声笑着,步履轻盈地超过我们。村治目光追随着她们的背影,叹息道:

“看来很严重啊,凛的低潮期。”

我想起了去年夏天那场关于我个人的骚动事件。现在想起来,自己都吃惊怎么做了那么傻的事!但最终结果却改善了境遇。我和妈妈一直不太融洽的关系得到修复,家里开始给我寄生活费了。之前迫于生计不得不打工赚钱,现在减少了打工次数,把节省下的时间全部投入美大学生本分的创作活动中。事情本该如此……

可为什么,不知什么原因,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却完全创作不出令人满意的作品了。从童年时代一直伴随我,像炭火一样不断发热的“不画不行”的冲动和类似于本能的东西,仿佛彻底碳化了一般,归于沉寂。

尽管如此,我自信在技巧方面不输于其他任何一个学生,那之后我的成绩也一直名列前茅。但是,正因如此,每当创作需要上交的课题作业时,总有一种为蒙混过关而凭着小聪明在创作的感觉。话虽如此,如果问我有没有其他想画的东西,我却又找不到。

当初不顾妈妈的反对,坚持上了美术大学。入学后我尽情地沉醉于艺术之中,每天都无比快乐。也正因如此,再艰苦的生活我都能忍受,拼命地挤出时间和金钱,认认真真地完成了一些作品。那时的我不知去了哪里,已经半年多了还没有找回来。焦虑马上就要临近极限,照现在这种不上不下的心情,我没法创作参赛作品,每天什么也不画,只是无所事事地送走每一天。

“低潮期,哦,也有可能仅仅是枯竭了而已。”

进入画室所在的五号楼时我不经意流露出的自嘲,他不会没听到,但村治说出的话却既不像回答也不像不理睬。

“比起像我这样的,我一直觉得凛是富有才华的,应该说有艺术家的气质……不过,可能正因如此,才会那么烦恼吧?”

我变成这个样子后,村治把自己的事情抛到一边,为了让我恢复曾经的热情,不断地重复着类似于治疗的尝试。我感激他,又怕对不起他,辜负了他的期待。但是,遗憾的是,目前还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已经奏效。最近甚至考虑,倒不如他不管我,我还不会那么难过。

“不要那么高估我。而且,村治你的画也不错啊!”

不喜欢被同情,所以我说了没什么意义的话。村治的脸上明显地浮现出失望的神色。两人曾经一度是恋人关系,他对于满田凛这个人,有时候可能比她本人更了解。我对他的画做出怎样的评价,关于艺术从来没有为了讨好谁而说过奉承话,他都是清楚的。现在,我却说了口是心非的话,他感觉到我变得越来越奇怪了,因此非常失望。

扶着扶手上楼期间,二人都沉默不语,气氛令人窒息。到了二楼的画室,打开门,已经有几名同学在那里了。他们大概正在准备用于参赛的油画,对刚刚进来的我们连看都不看一眼,专心致志地画画。若是以往,这个画面,在我眼里无异于随处可见的高楼大厦,在我心里不会激起波澜。可现在却好像在卖弄我所无法拥有的东西,实在令人痛苦。

我抑制住想要逃跑的心情,选择背阴的地方,从摆在画室内的画架和椅子的缝隙间穿过,朝画室最里面的柜子走去。木柜占满了整个一面墙,它类似于储物柜,学生们用它临时保管一些画具。每个小柜的大小比普通投币式储物柜大一圈左右。虽说如此,拥有近百年历史的本校,建筑物和设备不断老化,就连这个画室也不例外,柜子到处都有毛病。因为没有人报修,我一直占用的那个靠近中央位置的小柜,和上面小柜交界处的板子上竟然开着一个百元硬币大小的洞。

以前门上好像都不上锁。购买画具对于学生来说属于无法削减的经济负担,由于画具接二连三被盗,现在都变成了在金属件上锁上挂锁的结构。用取代挂饰而拴在手机上的钥匙打开挂锁后,我从柜里取出了写生簿,打开已经看过几百遍的那页素描。

随后我发出了短促的尖叫。

“哎!”

那之前似乎连我的存在都没有注意到的学生们,一齐朝我回过头来。村治有些惊慌失措地靠近我说道:

“别那么大声,多丢人啊!”

“又没丢你的人……你看看这个,我的素描被涂鸦了。”

我把写生簿递过去,村治虽不是近视眼,却把脸一下子凑了上去。转瞬间又恢复了原来的姿势,边把目光投向柜子,边说道:

“可是,昨天你放进去时没有涂鸦吧。那之后直到现在,能打开这个柜子的,不是只有拿着钥匙的你自己吗?”

听他这么一说,我才注意到。毫无疑问,放到柜里后,除了我以外谁也接触不到这个写生簿,更不用说在上面涂鸦了。

“可是,那为什么素描上会出现这样的涂鸦呢?”

写生簿上画有溪流的风景素描中,确确实实出现了尽情玩耍的涂鸦——像原生艺术展中看到的,用圆珠笔画的很多小人,我看着他们,百思不得其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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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发现“小人”前一天傍晚的事。

在画室里,我把写生簿摊开在画架上,坐在像木箱一样的椅子上,面对着自己的素描。

为了参赛,曾经画了一幅风景画。在选择主题时,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特意远行到奥多摩。因为如果选择近处,可能会由于随时可以重新来画而无法全身心投入。决定要画水流的风景画,是因为那一瞬间感觉到很美,并没有其他更多的理由。现在看起来,它是诱引我作画的契机,也许我是在期待从体内流淌出肉眼看不到的什么东西吧。

被春天的暖阳包围着的河滩,空气清新,心情舒畅,我愉快地画完了素描。完成的情况令我很满意,在回程电车的摇晃颠簸里,想到这回可以全身心投入参赛作品的创作了,心情竟也有些轻松起来。好久没这么有感觉了,我放下心来,脑海里只想着如何将素描的构图如实画成油画这件事。

然而,第二天来到大学,打开拿到画室的写生簿那一刹那,原来感觉那么完美的素描,现在看到的却只是激不起任何感动的陈腐风景。我付出不低的代价,学习专业知识,至少把人生的某一阶段奉献给了油画。可画出来的画与那些仅凭兴趣爱好、消磨时光的人画出的东西,有什么区别?我越来越迷茫了。

重症!我自己也这么想。一度感觉完成得不错的东西,到了第二天看起来却黯然失色,这种事情至今还没有发生过。不会的。我试图说服自己:确实是一幅好素描。我仔细端详着写生簿,努力试着构图,却怎么都格格不入。话虽如此,正因为我还记得曾经认为它是不错的作品,所以就想紧紧抓住那种感觉,生怕就此放手,那种感觉将不复再来,便也没有心思开始新的画作——就这样,我已经有一周以上的时间,坐在素描簿前,一会儿仔细端详,一会儿又躲开不看,反复重复着这两个动作,那一天也依旧只是时间在空虚地流逝。

“干什么呢?凛。皱着个眉头。”

我正在那里发呆,村治冲我说道。我进到画室时,他应该没在。看来他是在我没注意的时候进来,站在我边上的。

“还是怎么也定不下来呀!参赛的画,怎么办呢?”

不仅仅是这次参赛,村治有事没事总要了解我的创作情况,所以这次我也把心里的困惑全部告诉了他。他对于我长时间没有任何进展很焦急,催促我道:

“总是那样一直盯着素描看也没用啊!不是说画不出来就不画就可以了事的呀!”

虽然我讨厌村治教训我,但事实确实如他所说。出不来的东西,再怎样挣扎也出不来。我认为这就是所谓的创作。但是,若要在艺术道路上有所作为,想创作出不停留于自我满足、被人认可和证明自身价值的作品,起码必须有顺应要求,严守期限完成作品的能力。具备这样的能力,并且以画画为生的只不过是很少的一部分人——而只凭着自己的本能,被人认可以及获得应有的代价,这种人是否存在都值得怀疑。

也就是说,连参赛的截止日期都无法遵守的人,归根结底是不适合的。这一点我清楚。但是,被人触到最痛的地方,我内心中邪恶的情感开始抬头,已经无法自控了。我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很残酷地告诉村治。

“其实我一度要确定下来了,还是把这个素描利用上。”

“那,就那样试试不是挺好吗?我觉得不错哦!”

“不过,不行。看了原生艺术展后,觉得用这种素描无论如何也画不出来。”

说实话,村治这个男人太单纯了。看他的表情就清楚地知道他在想什么,想让他的感情随着你走,简直易如反掌。这时他也像颜料掉落到调色板上一样,整个表情都反映出了我的恶意。

“怎么会这样……我是为了你好才告诉你的。原生艺术展。”

看到村治眉头拧成了八字,我马上后悔自己说得太过分了。但是,我和村治正相反,表面上看不出感情变化,不能坦率地道歉,又不能收回说过的话,只是默默地听他在那儿解释。

“我只不过想让你换换心情而已。或者说稍微刺激刺激你。你看,凛,你的基本技巧都很扎实,我也知道你把重心都放在那里,所以我以为你即便看了那类艺术,根基也不会动摇。”

几天前,我去看了市内美术馆正在展出的原生艺术展。村治之前去看过了,他说很受感动,一个劲儿地劝我:“凛,你也该去看看。”说实话,他跟我说这话时,我并没怎么感兴趣。不,如果再稍微错过这个时期的话,即使是看到了同样的东西,也只是从我心里一飘而过,不会受到那么大的冲击。

所谓原生艺术,是法国画家迪比费于1945年左右提出的概念。来源于没有学习过艺术的人的艺术,是本来的意义。狭义上有时也指智障和精神病患者创作的艺术作品,但应该说这是一种错误认识。是否原生艺术就在于有没有接受过训练。因此,所有没接受过艺术教育的人,今后都蕴含着创作出原生艺术的可能性。而实际上,原生艺术展上展出的作品中,有很多应该是身体健全的人的作品。它的英语为Outsider Art,我还是比较喜欢具有“原生艺术”含义的Art Brut这种表达。

我确实因为参赛作品有些迷茫,最后还是听村治的话去看了原生艺术展。结果,我陷入了更深的迷茫。既然已接受了多年的正规教育,我不可能创作出原生艺术作品。但一直追溯到运用知识、技巧“绘画”这一阶段之前,可以称之为源头的欲望,我应该和原生艺术的艺术家们没有什么不同。那种欲望现在自己究竟还具不具备——寻遍体内各个角落,根本不见踪影。

一阵慌张之后,村治不说话了。我如坐针毡,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村治问道:“要去哪儿?”我不敢直视他的脸。

“是去散步。散散心,一会儿回来。”

能不能专心创作你自己的作品呀!这种话确实没法说出口。

离开画室下楼,来到五号楼外。隔壁的四号楼有雕刻专业的工作室。透过窗户向室内看去,一名男生正满头大汗地把石头雕刻成人的形状。三号楼内影像专业的学生们将动画投影在大屏幕上,正在进行编辑。同在三号楼内,学习舞台布景的空间设计专业的房间里,低矮的舞台下面弥漫着白色的雾,宛如正式表演的舞台一般。

我们学校的录取比率大约是五比一,绝不是胸无大志的人能轻松考入的。正因为此,通过实际技能等严格的考试后入学的学生们,虽然程度各有差异,刚刚入学时都描画着一个理想,那就是成为广义上的艺术家,凭借自己的才能立身处世。

然而,这些学生毕业后,很多人的工作都与所学专业没有多少关系,也逐渐地远离被称为艺术的活动。他们中有发现自己没有这方面才能的人、无法维持生计被现实打垮的人、找到了完全不同的目标的人等,理由各种各样。没有踏入上述这些无数的岔路,最终以成为艺术家为职业目标的人,一个年级一千人中最终会有几个呢?设计、影像专业还算可以,在这里所学到的东西,油画属于将来最没发挥途径的专业之一。看一下实际情况,真搞不清楚除了美术教师之外还能有什么可供选择呢?

我已经三年级,马上面临必须确定毕业之后去向的时刻了。我也知道有很多同学携带公文包正在积极地找工作。在这个节骨眼上,怎么能让校内的比赛绊住呢?

远离工作室聚集的大楼,我又足足走了一个小时。回到画室时,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村治正面对着已经完成七成左右的油画,我刚拿起一直摊开在那里的写生簿,他开口问道:“要回去吗?”

“嗯。今天我感觉什么也定不下来了。”

“那,一起走吧。我今天也收工了。”

不等我回话,村治就开始收拾起画布和画具。我不知道他是想安慰我、鼓励我,还是接近我,不论哪样我都不需要。可是却无法拒绝。

打开那个小柜的挂锁,把写生簿放进去时,突然感到一股凉气。我把目光投向窗外,自言自语道:

“还真挺冷啊!”

“天气预报说了,今天夜间到明天,会像三九天那样冷。”

村治边回答边把手中的东西放到我上面的小柜里。一起锁上挂锁,两个人并排走出画室时,还留在画室的学生们投来无所顾忌的目光,我无言以对。回去的路上,正如我所料,没有兴高采烈地谈笑,走在柏油路上的我们,仿佛是被迫近的严寒冰冻了关系的情侣。

归根结底,我返回画室时,写生簿出问题的素描那页摊开着,我不可能没有注意到被涂鸦。然后,小柜也上了锁。小柜很古老,结构特殊,轻易拆开后并不能重新恢复原状。而且,我放回写生簿时是我自己打开的挂锁,把整个挂锁换掉也不现实。

那么,为什么,我的素描上会出现小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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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希望我姐姐帮你解开这个谜,是吗?”

电话那头传来切间美空的声音,一如往常,简洁明快,她的态度并没让人感觉到她接受了一个麻烦的请求。

美空是我和村治所属的轻音乐社团的学姐。话虽如此,我们不在同一所大学,她现在是一所综合大学的研究生。也就是说,这个社团是几个大学的学生聚一起成立的。虽然刚刚开学就置身其中,但我依然不擅交际。不知为什么,美空对我格外关照。我囊中羞涩时,她不止一次地请我吃饭。和村治的事有时也请她出主意。她温柔体贴,总是那么积极向上,是我非常喜欢的学姐。

“是的。请多多帮忙。你姐姐出面,一定会很快查清真相。”

晚上,我盘腿坐在家里平坦的坐垫上打电话。旁边桌子上摊开着的是那本写生簿。傍晚时发现的小人,现在依然聚集在溪流周围戏耍。只不过是涂鸦而已,我并没有因为素描被毁坏而生气。倒不如说素描无法使用,我反倒有些释然。只是,搞不清楚它们是怎么出现的,无论如何还是觉得很不舒服。

“确实啊!我姐姐,还是挺管用的啊!”

听到美空略带讥讽的口吻,我虽然清楚对方根本看不到,但还是慌忙地摇了摇头。

“我不是那个意思。”

“哈哈,没事没事。因为那件事,你当然会觉得我姐姐是千里眼。我姐姐也一定愿意帮你的。”

去年夏天关于我个人的骚动事件。那是因为和妈妈关系弄僵了,加之和村治分手,我自己隐匿行踪躲了起来。当时,美空和村治寻到了我,事态没有扩大。后来我才知道,看穿了我躲藏起来的秘密,使事情得到圆满解决的,不是别人,正是美空的姐姐。听美空说,她姐姐非常优秀,有一个很聪明的大脑。

所以,我要探究小人出现的真相时,脑海中首先浮现出的就是美空的姐姐。而且我想,反正已经决定了,还是早点联系好,当天就给美空打了这个电话。

“凛,你现在没有什么特殊想法是吧……你看,比方说,线索什么的。”美空问道。

她欲言又止的样子,看来是设想到涂鸦是不怀好意的什么人所为。她能这么为我着想,我很过意不去。在学校里,除了村治以外,我并没有和任何人密切交往到被仇恨的程度。没有任何线索。

“好像我不应该这么说……”村治说,“是不是你内心深处暂时沉睡了的艺术,在不知不觉间又苏醒了呢。就是说,是不是你在无意识的状态下画出来的?”

只听到这些,会感觉这种想法太离奇。但由于能打开小柜的只有我自己,所以村治有这样的想法,似乎也合乎情理。可,美空说完立即又否定了这种说法。

“又在那儿顺口胡诌,这个没用的村治!”

我苦笑。美空喜欢我,却把村治视为眼中钉。当然那只是表面上,或者说是她的一种表达方式。我把它解释为,类似于母亲对青春期男孩子的抱怨。

“好吧,我给你问问,有消息再联系你。”

“谢谢!”

“最近我也很忙,也许时间会长一些,耐心等待啊!”

刚刚说完话,美空打了一个隔着电话也可以听清楚的大大的哈欠。我一问才知道,马上迎来研究生的最后一年,每天都极其繁忙。体力上也许消耗很大,但精神上却无比充实,这一点从她的语气中也可以切身感受到。

突然,我有件事想问。

“美空,你准备把现在在大学学到的知识运用到将来的工作中吗?”

于是,美空听起来比较慎重地停顿了一下,答道:

“我,那当然,就因为这个才读的研究生啊。”

她说毕业后先拿到资格认证,然后找一个慰藉人心灵的工作。虽说不是第一次听她这样讲,但却从我的意识中脱落了。确实和我不一样,从有效地运用学过的东西这种意义上讲,也许属于简明易懂的例子。

我问这件事的理由,美空早已预料到。所以她也没有忘记继续补充。

“不过,并不都是那样的人。虽然考上了研究生,却选择与专业毫不相关的职业也是大有人在的。所谓‘有效地运用学过的东西’,并不见得只拘泥于学到的知识和技术吧。”

拘泥?我是在拘泥于自己学到的东西吗?

“比方说,因对某一领域的理解而试着开阔视野,进而了解自己的能力和适应性,也应该属于灵活运用吧。通过在一个崭新的世界里的体验,所学到的东西得到了进一步的提升,这种情况也是有的呀!”

美空说得没错。脑袋里这样想着,却无法渗透到内心深处。从心里感觉到了她在为我加油鼓劲。但是,那些话怎么听都像在安慰现在的我。

我为总是给她添麻烦致歉后,挂断了电话。

我还在为村治的话耿耿于怀。原生艺术展上看到的小人和素描上出现的小人极其类似,我觉得不是单纯的偶然。虽然我的记忆中没有这件事,但是如果是我自己画的,那么两者那样类似以及小柜挂锁的事,也可以解释清楚了。到今天傍晚之前,有很多次机会。而且,当我想起世界的轮廓变得模糊的那种感觉,它再进一步发展的话,从记忆中脱落也不是不可能的。

我把摊开的写生簿架到了家里自备的画架上。坐在当作椅子的纸箱上,凝神注视着素描中的小人。一点点地,它周围开始变得模糊,除了正面的素描外,什么都看不到了。这些小人是想再一次从我内心深处诞生吗?

我又听到了有声音在问:

“能看到你的艺术了吗?”

我的艺术?这种模仿的小人?仅仅这样盯着看,艺术怎么会随随便便地诞生呢?

转瞬间,我的视野变得清晰起来,那个感觉消失了。对什么也无法创造出来的自己感到焦躁不安,我把写生簿和画架一起粗暴地推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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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记事开始,我就特别喜欢画。

不论是看,还是画,我都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只要有画在我面前,那么周围的世界就会模糊起来,从意识中消失。因此,我遭了不少罪。去买画集,忍不到回家再看,一边走路一边看,被汽车的喇叭声惊得掉进了路边下水沟里。长时间保持同一姿势作画,弄得膝盖青一块紫一块的。虽然后悔的总是自己,但是,只要一开始思考画画,最终结果就是,画以外的东西完全置之度外,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类似的错误。

妈妈对我的这种危险嗜好看来很不满意。每次我闯下什么祸,妈妈肯定会说——你这么旧伤没去新伤又来的,别人以为是我虐待你。

因此,虽然和父母之间存在这些争执,但当我如愿考取美术大学时,我真是心花怒放。在美术大学学生这个冠冕堂皇的名义下,我可以只想着自己喜欢的画度过每一天。至少在四年内这种生活能够得到保证。每当我浮想联翩,每当我亲身体会时,都会因兴奋而颤抖。

两年前的四月,开学典礼那一天。油画专业的学生按姓名顺序分成三个班,我被分到了C班。那天晚上,在高一年级的同是C班的学长们安排下,召开了联谊班会,加深新生之间相互了解。因为说是百分之八十的学生都将出席,所以我也参加了。虽说我不太擅长与人聚会,但也不至于不擅交际到刻意远离人群。聚餐之后的卡拉OK上,别人递给我麦克风,我也会选唱一首不会影响当时气氛的歌。

“你,歌唱得不错嘛!我都听入迷了。”

我把麦克风交给别的女生时,冷不防有个男生嬉皮笑脸地对我说。

“谢谢!”我得体地回答。

不知是不是尚未成年没怎么喝惯酒的关系,他涨红着脸继续说道:

“我,会弹吉他,下次我准备去看看轻音乐社团的新生联谊会,你愿意一起去吗?”

当时,我以为不过是单纯的社交辞令,不假思索地点头答应了。那之后,他又去了别的同学那里,直到结束再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

这就是我和村治相识的经过。我姓满田,所以我们还成了同班同学。

第二天,需要上交作业。入学之前的三个月,新生必须在写生簿上每天画一张素描,汇总统一上交。

早上,我来到上课的教室,刚从包里取出写生簿,又冷不防地听到了一个声音。

“满田,作业带来了?咱们交换着看看好吗?”

是村治。之前仅仅说过一次话,可他的态度就像我们成了亲密的朋友一般。还有那么多空座位,他却特意坐到了我的边上。

虽然和现在比有些拙劣,但当时对自己的绘画技术很有信心的我没有拒绝他的提议。打开交换后的写生簿,村治的素描不算差,但也没有值得看的亮点。与此相对,村治对着我的素描瞪圆了双眼。还给我写生簿后,村治和刚才判若两人,变得沉默寡言,不再理我了。

第二天,村治再次约我去参观社团。由于他纠缠不休,我便答应陪他去一次。可是这一去却不得不参加他们的活动,还被迫在团员面前唱了一首歌。唱完那首歌,美空也喜欢上了我,我被逼得无法开口说不参加社团。参加社团活动的过程中,自然而然地与村治拉近了距离。不久,又应他的请求,成了男女朋友。

比起以前,我现在要好多了。刚开学那会儿,我自己都感觉丝毫不讨人喜欢。因为嫌低头画画时头发碍事,总是剪成超短发,身上穿的衣服顶多是工装裤配派克大衣。我甚至有些瞧不起那些穿奇装异服来展示自己魅力的学生。因为对自己的画很自信,所以认为没有必要靠外表等无聊的东西来虚张声势。现在回过头来看,那时的我还真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女人呀!

就算这样,村治说他喜欢那样的我。他性格开朗、擅长交际,即使是初次见面的人,也会很快打成一片。虽然在学校、社团及打工的地方他都有很多女性朋友,我想他很可能是混淆了对我绘画的尊敬与爱情吧。是因为他也有自尊的关系吗?他虽然不想明确地表达出来,但从他的态度上可以看出,他对我的画抱有敬畏。崇拜不知不觉间变成了爱情,在这个世上也并不少见。

对村治来说,既不可爱也不会让人快乐,做了令她高兴的事她也不会欢笑欣喜。和这样的我交朋友,他觉得既没有什么劲头,也不会得到幸福的感觉。但,至少我和村治在一起很快乐,因为他让我体味到了那时还不懂的好几种情感。

所以,当他突然说要分手时,我心里产生了动摇,极其悲伤。当时他说的每一句话,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

恰好是一年前的事。我正埋头于油画创作以参加校内竞赛,不论是睡着醒着,脑子里只装着作品。把来我家玩的村治撇在一边,面对摊开的报纸上立着的画架,往画板上继续涂画时,村治就像踢开滚向脚边的石子一样,很随意地嘀咕道:

“分手吧,我们。”

稍微停顿了一会儿,我才看村治的脸,那一副似乎自己也没明白到底说了些什么的表情。

“为什么?我,做了什么吗?”我追问道。

想想只有这个时候才能浮现出假笑的我,多么富有讽刺意味。

“对不起,刚才的算我没说。你就当没听见。”

村治想收回前言。可一旦挥上了画笔,画板就无法恢复到原来的颜色。我默默地摇了摇头,他似乎放弃了似的说了起来。

“我们已经交往快一年了。这期间,凛你根本都没有看过我。有好几次一瞬间你就当我这个人不存在一样。”

比方说像现在这样。虽然他没说出口,但我感觉到他想这样说。集中精力作画时,我根本看不到周围的世界,包括置身其中的村治。

“看着处于这种状态的凛,我总觉得自己是不是碍事呀。甚至想,我如果不在的话,可能对你更好一些。”

“没有的事。现在,我只是想集中精力参赛而已。”我反驳道。

于是,村治好像身体某处疼痛一样,垂下眼说道:

“那这样吧,凛,你能画出我的肖像吗?”

村治的肖像。村治没有理会因意外的问话而愣住的我,继续说道:

“记得我的脸吗?不用看就可以画出来?我们已经交往一年了啊!不过,这对你很难吧,因为你根本都不看我。”

这番话,让我受到了很大打击,我觉得无法回答——于是,那一瞬间我决定接受和村治分手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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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了一口送到桌上的咖啡后,美空呵呵笑着说:

“还不错。不过还是比不上我姐姐煮的咖啡。”

几天后,晚上九点多,美空就读的大学是我们社团活动的据点,我们坐在学校附近的咖啡馆里。这是一家连锁店,每张桌都像包间一样围起来的优雅布局,兼具易于进入和氛围静雅的特点,所以受到包括大学生在内的各阶层人士的喜爱。

我和美空相对着坐在四人桌。因为美空说有事找我,我等她研究生的课程结束后去找的她。不在电话中讲,特意把我叫出来说,那也只能是那件事了。

“我问姐姐啦,她好像马上就弄明白了。”

闲聊了没几句,美空便切入了正题。我点点头,催她讲下去。

“简而言之,那个涂鸦的小人是用圆珠笔画的,这一点是问题的关键。”

美空说着,抽出插在骆驼骑手夹克口袋中的圆珠笔。然后,拉过店员放在桌上的纸质结账单,开始在上面涂画起来。转眼间画出了五个小人。

“不好吧?这样做。”我忍不住问道。

美空浮现出无所畏惧的微笑。随后把圆珠笔倒过来,用笔的顶端开始擦拭小人。

随后看她递过来的结账单,确认原来在那里的小人已经消失时,我并没有感到惊讶。

“是可以消失的圆珠笔吧?”

原来你知道呀,美空感到有些扫兴。

“它使用了一种遇热反应变成无色的特殊墨水。所以用圆珠笔顶端带的橡皮擦拭后,摩擦生热,线就消失了。”

“可是,素描的涂鸦可不是消失了呀。是出现了,我放在小柜子里时。”

看我提出抗议,美空把手心朝向我,做出个少安勿躁的手势。

“这其实是可以发生可逆反应的。也就是说,把这张结账单放到冷库里冰透的话,刚才我画的小人还会清晰地浮现出来。”

我真不知道居然还有这种特性。如果想要把消失的线恢复原样,再画一遍不就可以了吗?我感觉它也不会有什么用武之地。

“就是说,把曾经用这个圆珠笔画上的小人擦拭掉,如果能让小柜里像冷库那么凉——”

“怎么可能啊!那天晚上确实很冷,但也没降到零下呀。更不用说达到冷库的温度了。”

比方说往小柜里放入制冷剂之类的东西,也许会达到一定的降温效果。可就那么大的小柜,如果里面有陌生的东西,放写生簿时,我也会注意到的。

然而,美空的信心丝毫没有动摇。虽然只是听她姐姐讲过而已,但她简直就像自己思考出来的一样。

“对了,那天晚上很冷吧。所以凛你没有在意打开小柜那一瞬间感觉到的寒气。”

确实,我感觉到了寒气,并把这件事告诉了美空。那么,说明当时小柜里已经储集了冷气吗?

“可是,我打开小柜时,里面根本没有什么可疑的东西呀!”

美空晃了晃手指。

“不是里面,是上面啊!你不是说过吗?腐烂老化很严重,和上面小柜的交界处开了一个小洞。”

这个信息也是我告诉美空的。凉气的确会向下流动,通过那个百元硬币大小的洞,或许能够给我使用的小柜降温。然而,即使使用了大量的制冷剂,温度会降到那种程度吗?或者,还有一种办法,把比洞孔还小的碎冰撒下去,可是那样的话,小柜里面湿成一片,一定会留下明显的痕迹吧。

可能是看穿了我的想法。美空给了我一个提示。

“你说过吧,走出画室去散步时,看了看其他专业的工作室,学习舞台布景的学生们正在舞台放烟雾。”

这下我知道了。“是干冰吗?”

是这样的。美空露出了微笑。制冷剂是在冷库中冰冻而成的,最多也只能达到零下二十度左右,而据说干冰的升华点就能达到零下七十九度。即使是通过交界处板子上开的洞,也一定会为写生簿降温发挥相当大的威力。

“已经讲到这个份儿上,剩下的只需要串联起来就可以啦。那天,你说去散步,走出了画室,看到你摊开放在那里的素描,有个家伙想到了一个小计策,在除了你以外没有任何人能够描画的情况下,让素描中出现小人。这个人就是作案人。他先是在写生簿上用这种可以消失的圆珠笔画出小人,擦掉。然后,去正在放雾的空间设计专业的工作室要来干冰,把它放进你上面一格的小柜,用书或其他东西堵住那个洞。如果不这样做的话,你打开小柜时干冰的烟雾弥漫,有可能被发现。”

尽管连现场都没有看过,可美空的分析却头头是道,那一天的情景仿佛历历在目。

“那之后,看到返回画室的凛把写生簿放入小柜后,作案人自己也装作放画具的样子,拿掉了堵在洞口的东西。这样一来,经过一晚的时间,写生簿被彻底冻透,小人出现的同时,干冰也完全融化得无影无踪,没有留下任何证据。顺便说一句,当时,画室里据说还有其他学生,又要在你的写生簿上涂鸦,又要往小柜中藏干冰,想不被任何人看到也不大可能。我估计应该是事先跟所有人讲明了事情的经过,得到了他们的理解。要回去时你感觉到的视线很可能是因此而来的好奇吧。”

原来,连那个视线都有含义啊!我当时以为他们单纯地是在戏弄肩并肩一起往回走的男女呢。虽然是我事无巨细全部告诉她的,但就连那些微不足道的线索也能毫无遗漏地捕捉到,我再一次被她姐姐的敏锐所折服。

“……话已至此,到底是谁干的,已经清楚了吧?”美空转动着脖子略显疲惫地问。

那当然了!请在画室的所有同学帮忙,向其他专业的学生要来干冰,他高超的社交能力自不必说。使用上层小柜的是谁,我记得很清楚。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我把脸转向左边,问道。

美空也把视线转移到了我的左邻。

“……我觉得必须做点什么。”

村治像一只瘪了的气球一样,在我的旁边缩成一团。

把村治也一起带来。那是约我出来时美空提出的附加条件。在我回答知道了的同时,已预感到是他的勾当。我约村治一起去,他并没有拒绝。但在去咖啡店的途中,我看他侧面的面部表情似乎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估计是因为所有的一切都如美空所分析的毫无二致吧,小人的秘密眼看着被一步步解开,这个过程中,村治始终一言未发。

“你说,必须做点什么?”美空疑惑不解。

村治还是保持向我述说的姿势不变。

“你记得吧,凛。在离开画室要去散步之前你和我说的话。”

当然记得。我感觉到他很可怜,并且对自己的话有些后悔。正因为能够清楚地回想起来,所以才不知如何回答他。

“因为我让你去看原生艺术展,结果你却好像更加迷茫了。已经差不多确定下来的素描,你说还是不画了。那样的话,你到现在画不出参赛作品,不管怎么想,都是我造成的。所以我就想应该采取点措施,让你脱离低潮期,完成你的作品。”

我对村治连珠炮式的一番解释,还是没有完全理解。为什么小人的出现,就能帮助我脱离低潮期呢?但即使其中的道理搞不清楚,我也感受到,他为了我着想,做了这么多劳心费神的事。

可能是,正因为如此吧。我接下来说的话,听起来自然而然地有些像在责备村治。

“你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么多,自己的事总是放在第二位?已经半年多了,一直是这个样子。你究竟打算干什么?我和你现在连恋人都不是。”

听到此,村治非常难过地垂下眼,有些含混不清地答道:

“那是因为……我觉得你的低潮期是由我引起的。一想到如果我不提出分手,你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痛苦,就无论如何也放不下你。”

“你那叫,自作多情。确实,从去年那件骚动事件后,我就再也画不出满意的作品了,那是我自己造成的。原生艺术展的事也是,因为你总是给我太大压力,所以只是想故意捉弄你才那么说的。”

冰冷地把他推到一边,一半是源于心情苦闷,另一半是希望他能把精力集中到他自己的创作中。他的心意,我很感动。但是这样下去我们两人都会垮掉。为了那些小人的出现而奔走忙碌,已经偏离了正常的轨道。我既不希望村治是那样的人,我们也不应该属于那种关系。

尽管如此,村治依然赖着我不放。

“自作多情也无所谓。只要你不恢复原来的状态,我也没法投入自己的创作中。如果我心里一直想着,你难得的才华被我毁掉,那这一辈子我都会后悔不已的。”

“就算我具备了你所说的才华,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就完全画不出来的话,早晚会行不通的。也就是说,我的才华也不过如此。”

“不对!”

村治做出了出人意料的动作。他抓住我的双肩,把我按到背后的墙上。发出了巨大的声响。

店员朝这边看了看,周围的客人投过来冷冷的目光。对面的美空惊慌得要过来劝解,而我却像被击中了一样一动不动,任凭他摇晃着我的上半身。

“你准备就这么一直逃避现实吗?”

我胆怯地看着他。随后,他又像直接把颜料涂抹到我眼眸深处一样,不顾一切地把下面这段话抛向我:

“凛,你是不是具有只有你自己才能看得见的艺术,你问过多少次了吧?能不能看见你内心深处的艺术。不要逃避,你要面对现实。不论是你内心深处的艺术,还是请求你正视它们的我,用你的眼睛仔细看看吧!”

t

能看见你内心深处的艺术吗?

你的艺术能看见了吗?

站在画的面前,我每每感觉到世界的轮廓变得模糊。除了眼前的画之外,什么也看不到了,所有的关心都被艺术夺走。

但是,可以听到声音。能听到人的声音、车的喇叭声,而且准确地传递到大脑。

村治早就了解我这种样子。并不仅仅因为我告诉了他,包括以朋友身份相处的整整两年时间里,他已经无数次地目睹了我样子变得古怪的场景。因此,他从外观上就能判断出我正处于那种感觉之中。看不见世界的时候,我的心深深地沉醉于艺术,并鲜明地被它所感染。正因为如此,村治觉察到那一瞬间,多次问我——看到你内心深处的艺术了吗?我听到的,毫无疑问是村治透自己发出的声音。

去看原生艺术展,并不是因为他劝我去。他告诉我以后,我并不感兴趣。可村治却硬要和我一起去。实际上他自己已经去过一次了。就这样,两个人肩并肩欣赏着作品。其间,当我面对圆珠笔画出的小人陷入那种感觉时,听到了村治询问的声音。

素描中出现小人那天也是这样。即使是已经了解了事实真相的现在,回想起来,他为了确认那之后我作何反应,放心不下因不可理解而困惑的我,直接闯进我的家里。而且,在我给美空打电话那段时间内,默不作声地坐在那里。他抓住我打开写生簿的时机发出了询问。

两个人交往期间,那样的瞬间也反复出现过。深深沉醉于艺术时,我听到了村治的声音,可是,却没看他的身影。对此,村治作为恋人感到很寂寞。声音能够听到,可是就像人不在那里一样,把自己当作幽灵,使他无法忍受,甚至认为自己是不是碍事。于是,他提出了分手。

“……凛,刚才你不是说过吗,我们现在连恋人都不是。”

村治恢复平静后,再次开口之前,沉默了很长时间。其间,美空几次站起又坐下,但由于非同寻常的气氛,最后还是错过了离开的时机。她坐在那里小口喝着已经凉了看起来不太好喝的咖啡。

“嗯,说过。”

听到我的回答后,村治把身体靠在沙发背上,继续低着头说道:

“为什么我没有提出再续前缘,你知道吗?”

我摇了摇头。即便实际上我已经知道了原因,我还是感觉这种情况下这样回答是正确的。

“很简单。那是因为,如果我们恢复恋人关系,我还是会希望你能与艺术无关地去关注我这个人。迷恋上作为画家的你,迷恋上身为女性的你,同时怀揣这两种互相排斥的愿望,就好像把我自己撕裂成两半,痛苦极了。”

原来是因为这个,他才没有提出再续前缘。尽管内心深处的某一部分肯定会对它有所期盼。而且,他应该已经察觉到,我的心里也并非完全没有在等待他提出再续前缘。

“我首先是迷上了你的绘画才能。从你给我看开学前留的素描作业那天起,这一点就没有动摇过。所以我决定放弃作为恋人的自己——可是,近一段时间,凛,你怎么了?你的语气听起来好像你自己内心深处的艺术已无影无踪。”

说到此,村治像从心底发出悔恨一般,把拳头砸向自己的大腿。

“我实在不能理解。这样下去的话,作为恋人的那个自己不是白白地牺牲了吗?我当然清楚,最苦恼的实际上是你自己。但是,我无论如何还是希望你能找回自己曾经的艺术。更不用说丢失的原因与我有关了。”

“是吗……所以,你就策划了小人的出现!”

原生艺术展上,我站在小人那幅画前的一瞬间,那种感觉又袭来了。在旁边的村治看到后,以为那是接触到自己内心不存在的艺术而被击垮的我的样子吧。说正因为看原生艺术展,我更加迷茫了的是我。那么,村治把最主要的原因归罪于那幅小人画,也是可以理解的。

所以,让和原生艺术展一模一样的小人在只可能是出自我手的状况下出现了。那样做完以后,还向我灌输说,是不是无意识状态下自己画出的小人。如果我对于自己所不具备的原生艺术心存恐惧的话,他要告诉我,你具备这个才能——他想要告诉我,我的内心深处现在还存在着艺术。

我看不见自己的艺术。但村治至今仍坚信我并没有丧失艺术。所以,他让它们出现于视野当中。恰如已经画上的小人再一次有了颜色一般。

村治对于自己采取行动的理由,可能并没有像我分析的这样条理清晰。虽然他用力地点了头,但表情却没有那么自信。

“怎么说呢,我是希望你经受住原生艺术的冲击,把它作为重新审视自己艺术的契机。为你着想,而做出的事却总是适得其反。我能做的就只有那些了。”

“你的意思是说,这就是你对于让我陷入迷茫的补偿?”

“不是的。不过,也有这方面因素。”村治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鼻子,低头继续说道,“当然,我希望你能画出自己满意的画,还有一个原因是你创作的作品真的很棒。但是,更重要的是,这样继续下去的话,你不会原谅自己的,对吧?紧锁双眉的面部表情,我真不愿意看呀——即便我们已经不是恋人关系了,可我的心并没有改变啊!”

是这样啊!事到如今,我为村治深邃的思考所折服。

这原来是从我迷失了艺术那天起,时至今日从未间断过的对作为画家的我的敬畏和表里一致的爱情流露啊!他绝没有混为一谈。因为尊敬与爱情有时也不会完全分割开。

我呆呆地注视着村治。

这时,美空在对面出声了:

“啊,闹了半天,我是在这里陪你们谈情说爱呀!”

我一惊,连忙摆手道:“没有啊,怎么会是谈情说爱呢?”

“哼,谁知道呢。总之,我该回去了。”

美空扶着桌子站起身来,手指夹着刚才涂鸦的那张结账单,我慌忙叫住她。

“美空,是你在帮我做事,最起码让我来付……”

“不用了。那,剩下你们两个好好谈谈吧!”

美空加重语气强调“好好谈谈”,挥动着结账单离开了。于是剩下村治和我在四人桌的一侧,两人并排而坐。

那天,虽然一直在要求我看他,可直到在我家门前与村治分手的那段时间里,我还是连一瞬间都没能认真地看他的脸。

Art Brut

“凛!”

听到村治透的喊声,我在绿叶茂密的樱花树旁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去。

迎来六月,东京被初夏的暖阳包围着。身穿刚刚换季的半袖衬衫走在校园中,点缀周围环境的小树绿油油的,今天一切都显得格外生机勃勃。

临近夏至,虽说是傍晚,但太阳还高高在上。他从后面追上走向画室的我,马上就皱起鼻子说道:

“太遗憾了,竞赛。”

“我倒没觉得。也看过入选的作品了,我觉得评价还是很公正的。”

“是吗?我感觉你的画,完成得相当不错了。”

我扑哧笑出声,附上一句“谢谢”。

最终,我还是在奥多摩画的溪流素描的基础上,完成了参赛的油画,但添加了那里实际并不存在的戏耍的小人们。

鉴于是校内竞赛,所以评委的评语返给每位参赛人员。对我的评语各不相同。有苛刻的评价,不明小人的存在意义,只把它看成是猎奇。也有给予肯定的,说是运用高超的技巧,成功地将写实与幻想相融合。不用多说,我的作品以及村治的作品都没能入选。

“事实上,可以说是我们合作完成的呀!如果它入选了,只有我尝到甜头,我也不会痛快啊!”

只不过说出了真心话而已。也许听起来会有些不认输的感觉。村治也配合我的情绪,说着为我排忧解闷的话:

“如果真的入选了,我就会自报家门,也沾你点光。就说小人的构思是我提出来的,哈哈!”

两个女生跺着脚从后面超过了我们。看侧脸好像在画室中见过。她们也和村治一样,在对参赛结果发泄不满吧。

虽然没能入选,但竞赛却让我的状态变得非常好,通过完成应征作品,我曾有的创作欲望再一次复活了。最近,我与以往不同,向增加了幻想性的画风发起了新的挑战。虽然在构图、题材的选择上,自己也觉得尚显粗糙,但随着作品的累积,一定会日趋精练吧。

我感觉到艺术从身体内喷涌而出。褪去学习到的知识和技巧这层外衣,可以看到裸露在外的自己想画的画——现在,这就是我的“活生生的艺术”。

我还是特别喜欢绘画。再一次确认了这个事实后,我就不再为将来担忧了。因为我知道,不论今后我参加或不参加工作,我都会义无反顾地一直画下去。前些天,还参加了企业联合说明会。迄今为止丝毫不感兴趣的话题,我也能认真地侧耳倾听了。

在这里学到的东西,一定会有益于我的未来。

“对了,村治。”

我停下脚步。从手提袋中取出写生簿,最近一段时间为了随时能够画素描,我一直随身携带着,没再放到画室的小柜中。

“这个给你,怎么说呢?因为是两个人一起画的,就留作纪念吧。”

我从写生簿上撕下那一页,递给了愣在那里的村治。不用说,是出现小人的那幅素描。

“诶?可我只是在上面涂鸦了而已呀!”

村治表现出不好意思的样子,我硬是把素描塞给了他。

“没事呀,我希望你拿着它。”

“话虽如此,可这里我画的小人消失了……不过,你既然已经这样说了,那我就欣然收下了!”

村治接过去,非常珍惜地把它装到背着的背包里。我们又朝着画室走去。

他最终会察觉到吗?递给他的素描背面有圆珠笔画的画。

墨水遇热产生反应。如果把背面作的画擦拭掉,正面的画也同样会消失。因此,小人们再一次不见了——因为我在整个背面面都画满了村治透的肖像,然后擦拭掉了。

提出分手的那天,村治责备我,说我不看他。如果仅限于画画的时候,确实如此。可是,如果除此之外的时间,村治仍然感觉我没看他。说明村治才根本没有看我这个人,我很受打击。所以决定接受分手。因为,即使他人不在我身边,我也能凭记忆画出他的肖像,因为我随时都在注视着他,就那样把喜欢的人的表情深深地刻印在我的眼眸中。

“不过,太好了,你又能看到你的艺术了。”

即将迈进五号楼时,村治边说着边要拥我的肩膀。我迅速闪开,斩钉截铁地说道:“别碰我,多难为情。”他噘起了嘴唇,但是看起来却喜形于色。画室里依然有很多学生全神贯注地作画,好像要把自己内在的艺术竭尽全力地宣泄到画布上。我也不甘示弱地马上投入创作。村治特意把画架摆在了能看见我画的角度。尽管如此,几分钟后我偷偷地看他的脸,格外认真,仿佛除了自己的作品,什么都看不到。我一边把他的这个形象也刻进眼眸,一边思忖着。

大概他不会发现那幅肖像画吧,那也没有关系。如果真心希望他发现,就不会故意擦掉墨水。

然而,如果有一天村治冷冻了那幅素描,他自己的眼睛捕捉到了浮现出来的肖像画。

那个时候,我们会更加坦诚地注视着彼此,永远地——我把这种预感似的祈祷藏于心中,也向画布挥起画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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