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塔列兰咖啡馆的庭院里

1

“美星？”

听到有人叫自己名字，美星回过头来。青山站在那里。

美星在塔列兰咖啡馆的院子里。这间静静伫立于古都京都街头、已营业多年的咖啡馆，是咖啡师美星工作的地方。

虽然是营业时间，美星却呆立在院子里，作为常客的青山觉得不正常也理所当然。美星微微点头致意，仰望着旁边说道：

“我在看树呢。”

仅仅从京都市内这个地理位置来讲，院子的面积相当大了。院子的一角一棵树扎下根来。树高近三米，但树干却细如小孩子的腿。枝上有很特别的刺，色浅却硬的叶子很茂密，并非季节所致，而是因为它是常绿树。

七月的灿烂阳光辉映下的树在美星的眼里更加熠熠生辉。青山并肩站在她的旁边，视线投向同一方向，问道：

“我早就想知道，这棵是什么树？”

从两年前就开始来塔列兰，青山却对这棵树一无所知，美星感觉有些意外。每天必经之路上栽种的街边树，到底是什么品种，自己也从没留意过。这么说来，这种情况反倒比较常见。

树叶从枝头垂下，美星用手指轻轻地触摸着，一边答道：

“是柠檬。我们咖啡馆开业时，太太栽的。”

太太是指塔列兰的老板藻川又次四年半前去世的妻子。塔列兰就是由于太太喜欢喝咖啡，最后竟发展成开了这家咖啡馆。因为有时也会为客人提供红茶，考虑到它的实用价值，作为开店纪念，种下了这棵柠檬树。

“原来如此啊！我从来没有看到它结果，所以对它一无所知。”青山发出感慨的声音。

美星呼出一口气后继续说道：

“以前一年结几十个果实。可是，在太太因病去世前后，京都的狂风暴雨刮掉了这棵树的很多枝叶。因此，从第二年开始，柠檬就再也没结出果实。”

这件事，让美星感觉到似乎是去了天国的太太把柠檬的果实一起带走了——但是，太太不是那种以为难留在世上的人为乐的人，“带走了”这个表达方式也许不太贴切。不如说给美星的感觉是，从开店之初与太太共同走过这段时光的柠檬果实主动追随着太太去了。

“提起京都，总让人联想到柠檬啊。”

也许是说了讨人欢心的话，感到不好意思，青山说这话时做了个鬼脸。美星马上意识到，他指的是梶井基次郎的短篇小说《柠檬》。

《柠檬》是大正时期的作品。主人公和作者梶井患有同样的肺病。小说以第一人称，即自叙体的方式展开。故事的情节是，因“来路不明的不吉利的疙瘩”而心情压抑、郁闷的主人公，把在常去的水果店买来的柠檬放到书店的美术书上后离去，他沉浸在柠檬爆炸后的浮想联翩。虽说只是文库版十页左右的短篇小说，却成为至今仍广为流传的名著。

正如青山所说，《柠檬》的舞台是京都。然而，主人公当年购买柠檬的那家水果店几年前已经关闭，在它之前，书店也历经一次迁址后关闭。

“……随着时间的流逝，各种各样的东西都在变呀！”

美星不禁感叹起来。她到京都生活刚刚六年，在这期间，街容市貌变化很大，太太也去世了，而且，柠檬树再也没有结果。万千感慨涌上她的心头。

“青山。”

听到美星叫他，青山眨了眨眼睛。

“怎么了？”

“这棵柠檬虽说是太太种的，但不仅仅如此，它还装满了我的回忆——我和太太之间一件印象深刻的事。愿意听我讲讲吗？”

“当然。我太想听了。”青山笑着答道。

美星再一次凝望着柠檬树，开始了讲述。

“已经是五年多以前的事了。那是一个寒冷的冬日——”

个子矮小的她仰头望着伸手够不到的树顶，远处看到的湛蓝的天空格外耀眼。美星眯起了双眼，好似凝视着过往的岁月。

2

那个时候，美星因为某件事，每天都萎靡不振。

那件事青山也知道。美星在没有领会对方用意的情况下，和一个男子关系日渐密切。在希望交往的请求被拒绝后，男子恼羞成怒。那之前她一直坚信的正确的待人接物方式被全盘否定，美星开始对与他人，特别是与异性的相处感到恐惧。

事实上，美星相当消沉，不用提当初与那个男子相识的塔列兰，就连当时正在读的短期大学也几乎不去，一直过着不出家门一步的生活。没有食欲，一天比一天憔悴，还自己剪短了头发，看起来就很难看，感觉到了这一点，更失去了走出家门的勇气。

现已过世的太太对这样的美星放心不下。当时还没有发现得病，在外人看来非常健康，即使和同龄人比，也是很有活力的。

她了解到自己的店与导致美空消沉的事件深有关联，也许是感觉到责任了吧。太太一次又一次地打电话探听情况，还亲自到美星独居的家看望。然而，美星的状态并没有太多的改善，太太的好意也付诸流水。

也许是实在看不下去了，一次，太太来到美星家，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坚定的语气说：

“走，美星，跟我去店里，快点准备一下。不能总这么窝在家里憋屈着。今天还不急着工作。”

平时那么温柔的太太，土生土长的京都女子，夹杂着方言发怒起来，有令人畏惧的震慑力。本来，美星也并没有顽固到拒绝她把自己从家里拉出来。简单地穿戴打扮一番，也不过是换上衣服，套上大衣而已。美星被强行从家里拉出来，来到了几星期没露面的塔列兰。

抵达时间在店铺开始营业前的上午十点左右。太太好像是先做好开店准备后来接的美星。塔列兰到美星家徒步也就不到十分钟的距离。

“哇，你今天出来了，心情好些了吗？”

店里的藻川又次看到从门口进来的美星瞪圆了眼睛。那件事发生时，正好有塔列兰的常客在场，又次和太太通过他了解了事情的经过。

那之后，又次又对美星问东问西的。一会儿问，休息这段时间都干什么了？一会儿又把店里发生的各种各样的事情讲给美星听。虽然言谈话语间可以感受到他的担忧，但又次并不是擅长说关怀套话的人，他每一句话，都让美星感觉到像离老远被树枝捅到一样的不舒服。到后来懒得回答他，有一阵子不理他后，太太让他去进货，把他赶了出去。

那之后，店里只剩下美星和太太两个人。还没到营业时间。当时和现在相比来的客人少，即使开始营业，上午也很少有客人来。

又次出去后，店内一片寂静。太太手里忙着各种活计，时而瞧瞧美星那里。但她并不跟美星搭腔，美星也不说话。弯腰坐在吧台边，美星全身心地沉浸于寂静之中——也许说忍受着令人窒息的气氛，更为贴切。

当时她厌烦别人与她搭话，却又害怕寂静。因为一旦没有声音或其他东西的干扰，她就会一个人陷入思索。

躲在家里这段时间，美星在寂静中无数次地思考这件事。自己哪里不对？哪里判断错误，招致如此不快的后果？有没有避开的办法？怎么做才能不伤害任何人，平静地度过每一天呢？

她清楚地知道，不论怎样烦恼，也绝不会找到适应任何时间任何情况的类似于公式的答案。尽管如此，美星还是不能停止思考，反省陷入了怪圈，明明知道再这样下去没有意义，但不知不觉又开始思考懊恼着同一件事。如果说抵抗的策略，哪怕能远离思考一点点，也就只有索性睡过去，或者看看电视了，别无他法。

因此，难耐寂静。美星早已后悔来到店里了。如果能够更明确地拒绝，也不会被强行带到这里来吧。虽然表面上看，太太很平静，但一定在内心深处对这么难以应付的自己感到棘手——竟然会这样胡乱猜疑太太，美星已经变得如此卑微。

就这样过了三十分钟吧。站在吧台里的太太终于开了口：

“看过梶井基次郎的《柠檬》吗？”

这句问话简直就像皮球从敞开的窗户被扔进来一样突如其来，尽管屋内再没有其他人，可美星一瞬间竟没有发觉这是在问自己。

“嗯，来这边后不久。”

答话的声音有些嘶哑。美星搬到京都来住，是为了上短期大学。上大学之前的美星算是一个活跃的少女，读书量与常人无异。看《柠檬》也是因为这部小说与自己即将生活的城市缘分很深，动机再浅显不过了。

听到回话，太太满意地低下头。

“主人公想象着柠檬在书店爆炸的场景，消除了心头的郁闷，是吧？”

作者梶井耿耿于怀的“疙瘩”，虽然不清楚用“郁闷”这个词来表达是否贴切，美星还是点了点头。太太把身体朝吧台探去，扬起嘴角说道：

“我们也试一试？”

“什么试一试？”

美星皱起眉头。因为她感觉太太的提议像一种幼稚的游戏，或者说让她感觉到危险的兆头。

但是，太太却并不介意地继续说道：

“院子里的树上结了很多柠檬吧，你摘一个来。”

“想如何处置呢？”

“你别管了，快去摘。”

看来她不想进一步解释。美星不情愿地站起身，走出咖啡馆。

太阳已经升得老高，周围还隐约飘浮着清晨的气息。美星忽地想起，《柠檬》描写的好像也是早晨的故事。初次在京都度过的冬天，寒冷远超预想，她缩着肩膀向挺立在院子角落的柠檬树走去。

那个时候，柠檬树每年都结很多果实，这一年更是大丰收，树上的三十多个柠檬坠得树枝都弯了。之前太太曾经用掉了一些，也许成熟的果实总数接近五十个吧。不过，好像并不是果实越多越好，一个月之前美星曾听到太太自言自语地说，趁着还绿的时候再摘下一些就好了。

站在树前，开始寻找果实。但美星伸手可及的范围内几乎没有果实了。这是由于太太和美星都长得小巧，从低处的果实摘起，所以只剩下了高处的果实。

美星发现一个，朝自己这面垂下的枝头上结了一个特别大的果实。踮起脚用指尖抓住那个果实，连树枝一起向下拉。已经成熟，整个果实由绿色变成了鲜艳的黄色。但外皮以新鲜果实所特有的硬度推挡着她的手指。扬起下巴让鼻子靠近，吸进的气息中混杂着清爽的香气。

因为忘了拿剪刀，只好硬拽着摘果实。美星把手指放在果实上，再次向树上望去，伸手可以够到的果实，除此之外还是一个也没看到。

看到按照吩咐拿着一个柠檬回到店里的美星，太太微微一笑说：

“那个果实真的爆炸了的话，会不会心情一下子豁然开朗？”

“那种事，不会发生的！”美星生硬地一口断定。

若是往常，一定会领悟这个笑话并回报一个微笑，可现在哪有那种闲情逸致。

然而，太太却面不改色地继续发号施令。

“现在象征着压在你心头闷气的东西，有没有在你手里？”

身为女性的太太用比较强硬的口吻问“有没有”，美星把它当作方言来理解了。刚刚来京都生活不久的她，还不习惯这种表达方式，有时甚至感觉到一种威慑。如果不是那样的话，她也不会那么乖乖地听从太太的指挥吧。毕竟还没有完全振作起来，却要直面让人联想起导致消沉事件的东西，那真是太恐怖了。

“……这个，可以吗？”

美星用颤抖的手指操作着手机，屏幕上出现一张图片。那里显示的是那个事件的当事男子。实际上想把所有的一切全部删除掉，但听了朋友的建议，为了防备万一，最好有显示对方相貌的东西，因此只保留了一张。

太太探过头看图片，只一瞬间便绷紧了脸。

“那你就把柠檬果实放到那张图片上吧。”

美星把手机放到吧台上，像压镇石一样放上了柠檬。放不好的话，柠檬就会滚落，美星不得不重新放了两次。

看到她松手后柠檬也静止不动，太太再次开了口。那声音简直像催眠师诱导被实验者进入睡眠，低沉而缓慢。

“你想象一下，柠檬爆炸，这个人整个被炸飞的情景。”

虽然感觉毫无意义，但美星还是听话地想象了柠檬爆炸的场面。可说实话，手机若被炸掉可就麻烦了，所以那不是什么能让人感到愉快的想象。当然，实际上是不会爆炸的，太太的态度让人摸不到头脑，她的内心不用说豁然开朗，反倒被不可名状的不安所占据。

就这样过了五分钟左右。想象只是在重复同一件事，美星早已厌烦了。柠檬到现在还是没有任何变化。

“……唉，一直这样到什么时候呀？”美星不满地问太太。

太太反问道：

“心情轻松了？”

“没，什么都没变啊！”

在《柠檬》中，主人公一定是因为离开了那里，所以想象才能够任意驰骋。然而，美星亲眼看着柠檬并没有爆炸，郁闷的心情又怎么会豁然开朗呢？

但是，太太却不理会她说什么。

“那就再坚持一会儿吧。一定要用心去想象。”

太太说的后半句也是《柠檬》结尾时的台词。美星把双臂放到吧台上，嘴埋到里面，继续凝视着柠檬。

挂钟指向上午十一点。

“砰！”

寂静的店内突然间响起了爆炸声。

美星吓得身体后仰。爆炸声确实来自柠檬附近。

“砰！砰！砰！”

爆炸声保持着一定的节奏响个不停。可是，柠檬从外表看起来并没有变化，并不是真的爆炸了。

美星战战兢兢地拿起柠檬，然后轻轻贴近耳朵。

“砰！砰！砰！”

没错。爆炸声是从柠檬果实里传出来的。

这时听到有人扑哧一笑，美星抬起头来，太太奇怪地眯起双眼。

“美星，真把你吓着了呀。”

“因，因为突然间响起那么奇怪的声音。”

是因为难为情，还是生气，美星的脸上微微发热。

太太把脸靠近她说道：

“怎么样？是不是心情舒畅了？”

“怎么说呢……另一种意义上讲，我无法释怀，把小刀借我用一下。”

太太把水果刀递到美星伸出的手中。把刀刃对准纺锤形的柠檬最粗的部分，用力，扑哧一声外皮破开，浓郁的清香直冲向美星的鼻子。

果不其然，水果刀中途触到硬东西，停住了。美星为了不弄伤它小心地转动着刀刃，把柠檬切成了两半。

“这么回事？”

从其中一半果实的中心处露出来的是拇指大小的电子表。揭开可能是出于担心果汁会损坏电子线路的考虑而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保鲜膜后，电子表的侧面印着“bomb clock”(1)的标识。正如商品名称所示，闹钟一启动，就会响起爆炸声。与其说它是倾向于实用的电子表，倒更像玩具之类的东西。

美星向切开的果实底部，也就是与树枝相连的相反一侧，凝神看去。于是，发现沿着果实环绕着一根细线。虽然做手脚时尽量做到不易被人发现，但那看起来像是把底部切下一小部分，然后再用胶或其他东西粘上后留下的痕迹。

事已至此，美星已经搞清了太太策划的大致内容。首先，把不知从哪里搞到的bomb block闹钟设置到上午十一点。然后，切下悬在树上的柠檬果实的底部，将保鲜膜包好的bomb clock埋到果肉中，再把切下的底部原样粘回去。接下来，把美星带到店里，瞅准时间，让她去摘柠檬果实，等到了上午十一点钟，闹钟启动，就会从柠檬果实那里听到爆炸声。

这些，都清楚了，可是——

“你怎么能预见到我会摘这个果实呢？”

美星紧追不舍地问，太太眨了眨眼睛。然而，美星无法抑制涌上心头的疑惑。把两半切开的柠檬果实朝向太太，问道。

“可是，这个柠檬果实并不是结在最低处的呀——我避开了自己唯一伸手能够着的柠檬，可为什么柠檬还是爆炸了呢？”

3

“避开了最低处结的果？”青山重复着这句话。

美空对青山用力地点了点头。

“对啊！我当时心里憋着劲儿呢。”

因为我想既然太太让我摘柠檬，肯定有什么想法。按照吩咐去摘时，个头矮小的我，伸手能够到的，只有一个。这不是明摆着告诉我，把那个摘来吗？

“当然，顺从地把那个柠檬拿过去也就可以了。若是往常，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那样做。可那时，我想故意作难，没那么做。”

“还是可以理解的，”青山的语气非常沉稳，“因为情绪特别低落时，被人随便地鼓励几句，会产生抵触情绪：哪那么简单？会想这样去反驳对方，虽然自己想从那种郁闷当中解脱出来，可一旦有人伸出手来，不知为什么却想甩开他的手，这种情况很常见。”

“你这么一讲，我轻松多了。”

青山的善解人意令人感动。美星的表情松弛下来。她觉得那时候的自己很不正常，但听到青山说，谁都会有这种情况，稍微松了口气。

“可是，美星你怎么摘到其他柠檬的呢？”青山歪头问道。

对于情理之中的问话，美星笑着答道：

“那肯定是，爬树了。”

“爬这满身是刺的树？”

看到青山不停地眨着眼睛，美星更是不由得笑了起来。

“是的，也就是说，我逆反了没有人会爬有刺的树这种思维定式，当然，爬的时候特别小心。”

“……那，没伤到吗？”

“嗯，怎么也避免不了，多少有点。”

“到底是！你也太莽撞了……我倒想问问你，你那时确实情绪低落吗？听你讲这些，怎么觉得你生龙活虎的。”

“太过分了！即便情绪低落，树总能爬呀。”

对夸张地假装生气的美星，青山以轻松的口吻连声说对不起，道了歉。

“那你爬上树后，没摘那个低处结的柠檬，摘了其他的柠檬，对吧？”

“是的，说爬树，也不是太高的树，我只是把脚踩在靠下面的树枝上，从聚在一起的几个柠檬中，随意选一个摘了下来。但别人事先是不会预见到我选择这个果的。”

“尽管如此，柠檬如太太所策划的那样爆炸了。真是个难解之谜啊！”

青山用手摸着下巴陷入思考。同样的事对于当时的美星来说，也是不可思议的。

“所以，我把这个疑问直接抛给了太太。”她是这样回答的。

“是不是另一个世界里的梶井基次郎先生让你选的那个柠檬啊？想让你和他体味同样的心情。”

太太诙谐地说，呵呵地笑了。

看来是不想认真地回应我啊！美星清楚地知道，让柠檬爆炸，表达了太太真心希望自己重新振作起来的愿望。回顾整个尝试的过程，仍然觉得带有游戏的性质，坦率地说，我当时甚至想到“是在戏弄我吗”。

美星的心情并没有像太太期待的那样豁然开朗。正因为如此，把一个未解之谜放在那里不管——好似暗中被太太操纵了一样，选择做了手脚的柠檬，美星总觉得有些不爽。

美星调整坐姿把身体深埋到椅子里，再一次把目光投向拆开保鲜膜的bomb clock。从发出爆炸声的闹钟这个概念也可以判断出，这是一款儿童玩具。从塑料外壳和裸露在外的螺丝看，简单粗糙。侧面的标识用指甲一蹭就掉。

“这个是从哪儿买来的？”

美星晃着手里的bomb clock，向站在吧台里的太太问道。可是，太太还是一味强调自己毫不知情，就像一个魔术师宣称“既没有秘密也没有机关”一样。

美星拿起方才曾压在柠檬下的手机，上网搜索bomb clock。信息立刻找到了。据记载，bomb clock是在全国连锁的百元店销售的商品，那家百元店，京都也有。

怎么会呢？这念头掠过美星的脑海。这时，她已经找到了一个合情合理的假设。可是，那又是非常难以想象的。也许是吧，不，怎么会呢？两种相互逆反的想法，在她的心中争执不下。

产生这种想法，若要确认，是极其容易的事。没那么做，是因为胆怯。如果这个假设正确的话，那么美星已经预计到，自己完全会被某种心情所控制。于是，她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犹豫不决。这时——

冷不防地，身后的门猛地被打开。

站在那里的是刚刚进货回来的又次。他脸色发青，竖起的大拇指指向院子那边，大声喊道：

“出事了！院子里的柠檬——”

美星恍然大悟，推开堵在门口的又次，跑到院子里。那之后听到的声音，让她感到格外恐惧。

“砰！砰！砰！”

柠檬树上现在还悬着三十多个柠檬。那些柠檬一齐发出爆炸声。

“哎呀，露馅了！”

不知什么时候，太太站在了美星的身边。抬头看着柠檬树，一副深感遗憾的样子。

“砰！砰！砰！”

“因为过十分钟闹钟都会自动停止鸣叫，那期间美星能待在店里，就不会露馅。你呀，真能添乱啊！”

被太太痛骂一顿后，又次的表情好像被狐狸迷住了一般疑惑万分。看来太太事先什么也没告诉他。

“那么，真的——给所有的柠檬果，做了同样的手脚？”

美星紧追不舍地问太太。

一个bomb clock一百日元。即便买三十个也不过三千日元而已，把它们弄到手难度并不大。

可是，现在还在继续发出爆炸声的柠檬果，都还长在树上。在那种状态下，切下底部，将保鲜膜包好的bomb clock埋进果肉中，再把底部复原，即使完成一个，也肯定要花费很大的工夫。竟然给三十多个柠檬全都施加了手脚！

答案已经明了，太太的表情很平静。

“美星你是我们店里不可或缺的战斗士啊，总是这么萎靡不振可不行。这点事，没什么了不起的。”

美星心想，怎么可能那么简单？无法想象到底花费了多少时间和精力。有可能并没有爬上树，而是使用了脚梯，但也不会因此便戏剧性地变得轻松。加上没有告诉又次，只是自己一个人……

“你，怎么了？柠檬汁进眼睛了吗？”又次指着美星的脸说道。

美星没有理他，紧紧抱住了太太。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了。

美星由衷地感觉到，有人为自己做了这么多，怎么可以不尽快振作起来。

不知何时，闹钟停止了鸣叫。院子里一片寂静。但是，美星已经没有必要为此恐惧，她感受到太太的体温，体验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

4

“是个暖心的故事啊！”

听美星讲完，青山微笑着说。

“那之后不久，我重新开始了在塔列兰的工作。虽然也没能即刻复原，特别是与男性客人，总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但一点一点地恢复元气，才有现在的我。”

和开始说话时一样，美星抬头看着树顶。

“从那天起，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我常来望望这棵树求得心灵的安慰。不久，太太去世，柠檬也不再结果。那之后还有很多次，这棵树帮我解开心结。这样仰头看着树，我就会相信，我不是孤独的一个人，一定有人关心着我，随即放下心来。”

“这么说，最近又有什么事情让你情绪低落了？”

青山又皱起了八字眉。因为刚刚美星一个人盯着树看，所以有些担心。美星一直觉得他这种很自然的打招呼似的关怀，感觉很美妙。

“不！”

美星闭上眼，摇了摇头。然后，用手指夹住头顶上朝自己伸过来的枝头上的一片叶子，小心不弄伤它，轻轻地掀起来。

看到那里的东西，青山啊了一声。

“是果实——结着柠檬的果实。”

青绿色，只有指尖那么大，比那个bomb clock还要小的柠檬果。藏在叶子后面结出的那个果，是美星今天发现的。

“刚刚长出的果实，不知最终能不能茁壮成长。”

美星满怀爱意地抚摸着那个果实。

“去年以前就连这么小的果也没有结过。太太去世已经过去四年半了，柠檬果终于在今年回来了。这让我喜出望外，所以一直盯着树看。”

时光流逝，不论你是否愿意，变化总会如期而至。

京都的街容市貌发生了很大变化。《柠檬》中登场的书店和水果店都已经关闭了。太太到了天国。如今，美星继承太太的遗愿，经营着这家塔列兰咖啡馆。回首过往，什么都在变，就像漫天翻卷的暴风骤雨吹落并卷走树的枝叶一般。

但是，美星再一次摸着那小小的果实。

也有像这样重新回来的东西——而且，也有永远都不会改变的东西，一定。

“青山。”

他问：“什么事？”

美星微笑着向他提议道：

“难得好天，我们现在出去转转吧。”

“啊？店里能行吗？”

有些慌张的他，微微涨红了脸。

“临时停业。偶尔那么一回，没问题。正好这会儿也没有别的客人。”

美星一再坚持，青山虽然开始还有些犹豫，最终还是同意了。

“明白了。那我去和藻川先生打个招呼。”

青山直接打开塔列兰的大门，进到店内。

“美星说今天闭店休息。”

“怎么了，突然间？”

“哦，倒是没什么问题。”

青山和又次的对话，像令人愉悦的汽车音响刺激着美星的耳朵。想跟着进入店内的美星，突然在门口停住，朝柠檬树回过头去。

“太太，撇下您如此珍重的咖啡馆，对不起。不过，您一定会原谅我的吧。”

柔和的风吹来，柠檬的果实摇动着，像在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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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定时炸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