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亥俄州,卡迪斯城,霍普戴尔煤矿

他递给我一根撒了盐和醋的薯条。我们置身于地下一百五十多米的地方,脚下是化为粉末的石灰岩,好像一张毯子,我们席地而坐。这是煤矿南区,编号2.5。我问他挖煤有没有乐趣。

他思忖片刻。“我不得不说,没有。”他说。

“别啊,再想想,总会有的吧。”我说。

“你那该死的灯别晃我眼睛了好吗,”他说,“你忘了我说的话吗?”

他叮嘱过我,要想激怒比利、斯密提、帕普、拉谷和这个小队中的其他人,有个办法就是用我的头灯直接照他们的眼睛。新手基本上都会犯这个错误。说话时人的本能就是看着对方的眼睛,而如果唯一能让你看见东西的就是头顶这硬邦邦的帽子上发出的那一束微弱光线,你当然要把那束光对准面前这混蛋的眼睛啦。

“不好意思。”我说。

“照肩膀吧,”他说,“要不就下巴。”

我问他“大脚”这个绰号是怎么来的。

“我第一天进煤矿的时候,有个家伙低头看了看,说:‘我的天,你的脚有多大?’我说:‘十五码(1)。’他说:‘你这狗娘养的脚可够大的啊。’从此就得了这么个外号。有个家伙脑袋特大,所以我们就叫他‘南瓜头’啦。有个家伙脸上有一块很大的红色胎记,所以他肯定就叫‘斑点’了。他们可从来不会放你一马。抓着你的小辫子就不放。矿工整人可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我把头灯照到他的靴子上,他木偶般地摇了摇双脚。

习惯在黑暗中认出这些人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四周一片漆黑,还只能看脚、肩膀、下巴和牙齿。大脚真是个魁梧的男人,他今年四十九岁,身材膀大腰圆,精神粗犷豪迈。灰白的头发乱得跟鸡窝似的,皱纹崎岖的脸看上去闪烁着智慧的光芒,这张脸上的表情万年不变:你他妈是在逗我吧。他对自己目前的人生成就很是骄傲:三个孩子承欢膝下,县委委员的身份使他略有节余,挖矿的专业知识让他独当一面。但他说,自己的心头爱是那五十二头肉牛:肉乎乎的“猪排”,形影不离的弗里克和弗兰克,哦,还有“呆瓜”,它有美得惊人的白色睫毛。

高中毕业后,他就在煤矿进进出出。最近刚刚升了职,成为俄亥俄州卡迪斯城霍普戴尔矿业公司的安全总监助理。这是一家美国东部的小公司,就在西弗吉尼亚走廊以北。地面上的区域颇具新英格兰风韵:高耸的橡树点缀着绵延的农场,白色的教堂塔尖若隐若现,各家各户的门廊上挂着天竺葵盆栽。唯一能让人们把这个地区和煤矿联系在一起的,可能就是阿巴拉契亚山上那些焦油纸包裹的小屋。地下是另一个世界,上面规定我必须随时和大脚在一起,不许单独行动。但我违反了规定。他觉得我很烦,我觉得他特别讨厌。所以他就更烦我了。后来,经过四个月的相处,我们俩之间形成了一种简单直接的友谊。

“这下面有种宁静的感觉。”我对他说。

“哦。”他回答。

我们没有面对面,这也不是什么正式的谈话。笨重的挖矿机张牙舞爪,看上去活像男人的生殖器,正咔哒咔哒咔哒地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不断开采着大量的煤炭,装上又卸下,等着装煤的矿车在黑暗中轰鸣,像发了疯的巨型蟑螂。我们好像是在B口,又好像在A口,也可能在3号矿房。我真的完全摸不着头脑。地下坟墓般的隧道绵延不绝,没有尽头,总面积大概有四十平方公里,我很少能搞清楚自己到底身处何方。如果有幸寻得一处安静的地方,那简直就像谁给了你一个温暖的拥抱。你可以在那里长时间地坐着,关上头灯,就那样呆在一片黑暗与寂静之中。空无一物。真的是——空无一物。

直到“啪!”的一声。

嘶嘶,嘶嘶。

又传来壁炉火堆般细碎的爆裂声。

嘶嘶,嘶嘶。

身处地球内部,你就会听到这样的声音。地心可不像你想的那样,是一些毫无生气呆滞迟缓的岩石。不是毫无反应,只供人们站立的硬邦邦的物体。地球一直在运动,无时无刻不在延伸、响动、自我调整,就像一个人,想尽力让自己舒服些。

“呆在这下面,”我对大脚说,“就像远离了一切难题和烦恼。你觉得这对你们所有人来说,是不是挺有吸引力的?逃开一切的烦恼?”

他看着我,哈哈大笑。“这才是我们的烦恼啊,”他说。

我住的地方下面,是绵延深广的沥青煤矿,含硫磺量中等。这是著名的匹兹堡8号煤层,从东俄亥俄一直延伸到西马里兰。一个多世纪以来,煤矿在这个地区的经济和文化中一直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这个事实至今还让很多人吃惊。现在我们还有煤矿?每当别人听说我正在一个煤矿打发时间的时候,这个问题出现的频率很高。

就这个方面来说,我的知识还算比较超前:至少我知道煤矿是存在的。从事这些工作的人,并非什么永远跟不上时代的老古董;这个行业也不是旧时代的可笑遗物。这是一个规模很大的现代行业,一天又一天,人们拿着午餐盒进进出出,每年给家里带回六万、七万或八万美元的血汗钱。我住在西宾夕法尼亚,不时会和运煤的卡车狭路相逢,有时模模糊糊地看到载满煤炭的货运火车在群山间穿梭,还会看见满身煤灰的矿工来到地上,去小店买冰茶。

煤矿也许被这个国家的很多人完全遗忘了,但它还是一直存在着。这就是美国,这就是我们的化石燃料,这是一个价值276亿美元的产业,在二十六个州拥有将近八万矿工。我们的煤炭供应量占了全世界的25%!我们就是煤炭产业的沙特阿拉伯啊!最近,我们对煤炭的使用量简直破了纪录,这一度被布什政府称为“自由燃料”的矿物,被我们贪婪地吞噬着。

我调查的初衷是想解决一个听上去十分荒唐的问题:如果煤矿真的这么大,如果所有这些人真的存在,那我怎么会对此一无所知呢?

我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才获得进入一个煤矿的通行证。这个行业并不愿意做什么宣传。也许是因为相关的宣传一直都很可怕。煤矿只有在爆炸、垮塌和死人的时候才会出现在新闻中。这些新闻让人兴奋!灾难啊!悲剧啊!能变成引起轰动的新闻素材。看看这些可怜的愚蠢的乡巴佬吧!干着如此糟糕的工作!深陷地下!窒息了!活埋了!

霍普戴尔矿业公司的矿工们一遍又一遍地要求我不要把他们塑造成可怜而愚蠢的乡巴佬。他们说,如果我真这么做,只能说明我傲慢无知。一开始他们都挺腼腆的,很想给我留下好印象,而且,似乎也没什么明显的动力,他们就欢迎我进入煤矿了。我跟了“E组”,成员有比利、斯密提、斯科蒂、帕普、里克、克里斯、凯文、胡克、杜克、拉古、斯巴基和查理。公司有两个煤矿入口,他们在其中之一的卡迪斯城工作。我跟着他们下矿井挖煤,回家,去教堂礼拜,还到脱衣舞店喝酒闲聊,互相嘲笑打闹,也彼此关心担忧。我听到他们为斯密提担心,他是这个小组的“独行侠”,刚给自己邮购了个女人。斯密提和那个女人网上聊天持续一年多了;他出钱让她从俄罗斯坐船过来,在挖矿季开始的第一天,她应该打扮得漂漂亮亮地来到他面前。我也听到他们无情地嘲笑斯科蒂。这是个完全无害、永远开开心心的家伙。他总是喜欢自言自语,特别是洗澡的时候。每次轮完班,大家总会去澡堂洗掉一身的污秽,再回到地上尘世的生活中。每当这时,斯科蒂就会一边微笑着擦洗身体,一边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语,说说这个,说说那个,有时候还会爆发出一阵大笑,把别人的耳朵都要震聋了。“你他妈到底什么毛病,斯科蒂?”最近一次,大脚在斯科蒂旁边洗澡,就“享受”了这样的待遇。

“我明天就要因为杀人去坐牢啦。”斯科蒂对大脚说。

“为什么?”

“我要把那个狗娘养的杀了,就是那个和我对打的。我要杀了他!”

“哦,好吧,别做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兄弟。”大脚淡淡地回应道。威灵岛赛马与竞技中心将举行第十五个拳击决斗之夜,那是该中心有史以来的第一次轻中量级冠军赛。绰号“硬石头”的斯科特·图里乌斯(2)将对战托德·曼宁,很多矿工都要前去观战。

这些人每天都会在地下一起工作十个小时,每周五天。他们和工友们共度的时间比和家人在一起的时间要多。所以彼此知根知底。他们知道比利买了个新房子,在地下室装了个地方做谷仓;知道克里斯的孩子要进行第二次骨髓移植;知道帕普的老婆要做个膝盖置换手术。帕普已经六十二岁了,还在挖煤。但大家都知道,没什么必要去问他到底为什么还在这鬼地方挥汗如雨,累死累活。帕姆很久以前就该退休了,要不然就应该去找一份“外面”的工作。很多人在地下工作多年,满心希望能调到地上的岗位。基本上,帕姆想要外面的什么工作都可以。但他选择死守地下,做着所有人眼里世上最糟糕的工作:架设顶板锚杆。他会拿六英寸的锚杆钻进煤矿的顶部,开通一个挖煤的渠道。而地球也会适时发出不满的嘶嘶声,泄出甲烷,时不时地来个倒塌什么的。

当然,“为什么还呆在这儿”这个问题由我开了口。我给帕普列举了能想到的所有其他出路,问他为什么选择呆在地下。但他和我见到的其他很多矿工一样,回答问题总是含糊其辞。帕普的老婆名叫南希,帕普说她是“和我住在一起的老女人”。我也问过南希,为什么帕普还在地下工作。她根本不知道我在说什么。“那煤矿里到底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我完全不知道啊。”她说。(她根本不介意被称为“老女人”。有时候她叫帕普“我的帅哥”,有时候又叫他“老魔鬼”。)和我寻访过的很多人一样,她也给了我一个爱心包裹带回家享用,里面是几块红波奶酪和一个梨子。帕普又送我两瓶自酿的黑莓酒,让带给我丈夫。我从来没说过自己有老公,但每个人都让我带些家常的礼物给他。大家理所当然地认为你是个有家室的人。而人与人之间交流的自然规律,就是家庭和家庭之间的互动往来。

我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想在这些人中间定位自己和自己的世界。这些人似乎陷入一个早已烟消云散的旧时代,但这个行业远远没有成为过去。如果非要说谁过时了,落后了,那也是我们,消费者。我们忘了这个地方,我们与之失去了联系,或者说从我们出生到成长,生活都已经进行了“净化”。我们住在“这边”,而他们生活在“那边”。我们是那么依赖他们,但却毫不知情,也无从接触到他们的生活方式。令我特别烦恼的是,我研究的任何发现都比不上这个研究本身的问题更有价值:这些悄然守在我们身边的邻居,怎么会成为只有人类学才会关注的对象呢?这种漠不关心说明我们是怎样的人呢?答案一定不怎么光彩。

“我们为什么还要开采煤矿呢?”2006年,一位金发闪闪的电视新闻女主播如是说。当时正现场直播着著名的西弗吉尼亚赛古煤矿矿难,十二名矿工被困,然后……哎呀,死掉了。突然间,整个国家的目光都聚集到矿工身上。大家像去动物园观赏动物一样看着他们,说什么矿工们也是人,也需要人性的关怀。

“我们为什么还要开采煤矿呢?”我采访的那些矿工还记得这个问题,他们当时都哈哈大笑起来,觉得这是特别有趣的谈资。“要是有一天你把自慰棒通了电,结果发现它不工作了,就知道为什么要开采煤矿了!”有个矿工对着电视喊道。这可能并不是最好的例子,因为性玩具产业基本上依靠电池,和煤炭没什么关系。但关键在于:电力。煤炭就代表着电力。“说得好啊小妞,你关灯试试啊。所以你需要煤矿。你觉得电是从哪儿来的?”

我们每按动一次电灯开关,就会燃烧掉一小块煤。平均每人每天会烧掉九公斤煤块。我们的电力一半来自煤炭。这和中国还没法比。中国的煤炭产量和使用量都是世界第一,煤炭消耗占了这个国家巨大能源消耗的70%。煤炭是地球上增长最快的能源产业。(而这个星球正因此负担过重,气喘吁吁。)

所以,我们应该来说一说矿工。矿工的形象可能会出现在乡村音乐与诗歌里,被塑造成工人阶级的英雄。一个多世纪前,我们开始把人们派往地下挖煤,自那以后,有超过十万人因此命丧黄泉。这个数字足以让你摇摇头,发出感激的叹息,来到美国广播公司(ABC)新闻台,给那些人灌输一种冠冕堂皇的哲学:“如果说,艰难、肮脏和危险的生活蕴含着什么传奇的话,那这种传奇与矿工们密不可分,他们是这个国家良心与灵魂的一部分。”

我们就从这里开始。我就是从这里开始的。我希望去探寻这种传奇。我希望找到矿工们在地下努力工作的原因,希望看到他们是出于对地球母亲的感情,对历史的兴趣,或对自己祖先的致敬,或是想寻找一种充满阳刚之气的兄弟情义,或者——对!——为了代表这个国家的良心与灵魂。

要是在一个煤矿里说这种话,你就别想吃午饭了。说真的。吃不到午饭可不好受。

如果你想在霍普戴尔煤矿公司工作,他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着你来一场地下之旅,看看你心理上是否承受得住。基本上你立刻就能知道自己能不能承受这逼仄的空间,这基本没有灯光的昏暗环境,以及对顶板突然崩塌、突然停供空气或某样东西突然爆炸的强烈忧虑。如果你自己一时半会儿还搞不清楚,就有一帮家伙看着你,看你有没有抽搐、颤抖、脸色发白。有的人会说:“好吧,当我没来过。”然后头也不回地走掉。最近有个人当场晕倒了。

六年前,小比利·瑟马克首次来到地下世界。他努力说服自己这一步走得很正确。我可以的,我可以的,我可以的。因为之前他曾经赌咒发誓,说自己干什么也不会去做矿工:他绝对不能让瑟马克家连续四代都做矿工。第一个矿工是他的曾祖父,某个煤矿公司从捷克共和国(当时还不是捷克共和国)征召了他;接着是他的祖父,十二岁起就在煤矿工作,最后死于黑肺病(3);然后当然是比利的父亲,大半生都在露天矿工作。我不要成为另一个他,比利从小就这样想。他要加入自己这一代的主流社会,工作的地方至少要有空调。他厌倦了家里的农场,厌倦了需要进行大量体力劳动的生活。他进了大学,学习护理,努力骗自己并不讨厌这一行。他一直想,一切都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但一切从来没好过。他毕业了。但最终还是离开了有空调的世界,去建筑工地找工作,去输油管道干力气活,还去修铁路。肌肉。力量。汗水。这让他感觉更舒服,更好。很快他就有了老婆。他想象自己的儿子驾着农车,孩子们耙着一堆堆干草。农场。离开农场只不过证明了他有多么爱它,想念它。而他却身处铁路,终日劳作。他只想找到扎根农场的办法。而在自己的后院,就有挖煤的工作等着他。

因此,比利·瑟马克走进了老霍普戴尔路上的卡迪斯煤矿。我可以的,我可以的,我可以的。公司大楼的外墙是蓝色波浪状的钢铁材质,大门前一根旗杆上挂着美国国旗。走廊上的盆栽杜鹃有气无力地开放着。停车场里一个燃料箱上画着一张硕大的脸,表情很是轻松快活。巨型排气扇一刻不停地将煤矿里糟糕的空气排出来,震耳欲聋的嗡嗡声无时无刻不萦绕在耳边,让人心烦意乱。

比利穿戴好一身行头:连体工作服,钢筋加固的靴子,安全帽,头灯,腰带上装了个电池盒,随身携带着甲烷探测器,以及W65自救防毒面具——这面具能够将一氧化碳过滤出去,每次大概能持续一个小时左右。如果发生了爆炸或者火灾,就把面具戴在脸上,直到能使用SCSR(配套齐全的独立自救设备)。整个煤矿安置了很多SCSR设备,每个都可以坚持一个小时的充足供氧。公司给了他一个金属标牌,上面刻着他的名字,让他把这标牌放在圆洞板的相应位置。如果煤矿发生坍塌,他们就可以对照着找出需要搜救的矿工。他上了电梯,往下一百五十多米,第五十层的按钮亮了,只不过是——地下五十层。电梯门开了,眼前一片白色。这是新手在地下世界遭遇的第一件怪事。白色?什么情况?

大家告诉我,每个初来乍到的人都会被这白色震惊,不由自主地去想合理的解释。“他们把入口的部分全部涂成白色,好让大家心情好些?”我第一次看到这片白色时,就这样问大脚。这种问题他根本就懒得回答。“这,是在,开玩笑吗?”我迟疑地问。“反讽?在进入一片黑暗之前,先幽你一默?”我自言自语地得出结论,说只要再进去深一些的地方,就能看到黑漆漆的煤矿了。大脚用万年不变的表情看着我,呆板、迟缓、毫无感情的眼神,好像在说:“你越来越像个白痴了。”他开口道:“我想你慢慢会明白,在一个煤矿里,不可能有什么美学啊反讽之类的想法。”

这片白色来自“岩粉”,即化为粉末的石灰岩。煤矿中每一寸暴露的地方,都会撒上这样的东西,作为火的阻滞剂。否则的话,这些地方就会成为随时可能引发火灾的“定时炸弹”。一次小小的爆炸,也许会触发一系列爆炸,连续不断地“嘭!嘭!嘭!”殃及整个煤矿。但如果撒了岩粉,就不会发生这种情况。爆炸这东西可惹不得。在矿道表面,煤炭暴露,甲烷不断渗出,他们甚至不允许我使用录音笔,摄影师也不能使用闪光灯。最轻微的闪光都可能引发冲击波一般的猛烈爆炸。

所以,在一百五十多米地下的这片白色,不过是煤矿向我打的一个招呼。严格来说,在这里,工作甚至还没开始。走出电梯,紧接着就要跳上运送人员的小矿车。这辆“敞篷车”在煤矿中蠕动穿梭,你坐立不安,躺也躺不下来。只好尽量压低身子,斜靠着,免得头碰到顶部。隧道里凉飕飕,湿乎乎,泥巴、污水在身旁飞溅,车轮咔哒咔哒,耳边有嘶嘶的响动。你跟着矿车深入到一英里、两英里……差不多离最初下来的电梯井有六七英里的样子。这要取决于他们在哪儿挖煤。当然,矿工们已经习以为常,这是他们每天的必经之路。于是有的人会漫不经心地打开午餐盒。斯科蒂把M&M巧克力豆分给大家,胡克咕嘟咕嘟喝下一罐“激浪”(4)。他们都不开头灯,尽量保存电力。不过矿车也有自己的头灯,于是乘客就能看到地下世界在身边嗖嗖而过,处处是白色的外壳,十分怪异,看着像结了霜。一切都好像是弯曲的,倾斜的。到处都撑着杆子,支持着顶板。生锈的加固螺桩伸着巨手,周围悬挂着电线。在这样的环境里,你自然而然抛弃了其他的杂念,只剩下祈祷。拜托,可别让这鬼东西塌下来啊!煤矿里是没什么美学可言的。没有设计理念,没有几何学的考虑,也没有什么韵律节奏。煤矿给你的“见面礼”,就是一种感觉,一种将会给你沉重打击的感觉:这不是人呆的地方,这不是人呆的地方,这不是人呆的地方。

所以,下到地下一百五十多米,再往深处走几英里。你头上可能是某人的房子,或是杂货店。而现在我们的头顶上,是22号公路的温迪快餐连锁店。矿工们开玩笑说,可以猛地向上吼一声,要个汉堡什么的,或许再加点辣。到了地方,一骨碌翻身下车,你会迫不及待地想要站直。不过,顶壁也就高一米五左右,所以你根本不可能站直。看看周围,大家都像电影《傀儡人生》里那些怪胎一样,走得畏畏缩缩,鬼鬼祟祟。

“好吧,他们至少应该把这顶板弄高点。”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的时候,我对大脚说。我想给国会议员或某位说得上话的人打电话反映反映情况。这简直太荒唐了!还有人在这里工作呢!每个人都缩头缩脑,弯腰低头,走得跟鸭子似的。双手交叉在背后,以便弯着腰蹒跚而行的时候能保持平衡。整整十小时的班,都像这样,在黑暗中猫着身子走路,只有帽子上那一束微弱的光线告诉你隧道的路在哪边。隧道看着就像老鼠洞。对,老鼠,你会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老鼠。

我根本习惯不了这种高度。每次下到矿里,我都会问:“这比上次那个低吗?我们是不是在一个更低的地方?”

“和上次一样的地方啊,”大脚回答道,然后解释说,高度这个问题,根本没法解决。“煤层就是煤层。”

煤层就是煤层。而这个大概有一米五高,煤矿也就这么高了。这个高度很久很久以前就确定了,可能是在三亿年前,可能是在恐龙还没诞生的洪荒初始,这个煤层还是一堆枯死的植物和烂泥。接着就变成了泥煤、褐煤,还有亚烟煤、烟煤或者无烟煤。变成什么煤,取决于这个煤层能在那里沉淀多少个百万年,能积累多久的能量,也取决于周围的地质作用力。煤层是大自然的作品。想得到煤炭,那就开采煤矿。不能在煤层的上面或下面开采。上去一点点,你只能采到毫无用处的岩石,岩石和煤炭混起来,出来的产品杂质太多,不得不花费大量时间去洗煤。下去一点点,结果一样,而且还有可能碰到地下水,让自己陷入一个烂泥洞中,比利就得赶紧去拿他妈的排水泵来救急。你只能开采纯粹的煤矿。并且闭上你的臭嘴。因为大脚会如数家珍地告诉你,还有些地方的煤层高度甚至不足一米,只有八十或九十厘米的样子。帕普还会给你讲起在萨吉诺(5)的“挠背”煤矿工作的经历,他在那里,是趴着作业的。是的,趴着。

当然也有好消息。煤矿里不时会发现好消息,或者听到好消息:一个“漏斗”!快来快来!漏斗的顶部是开放的,形成一个圆顶。这真是天堂啊。因为在这里你就可以站直了。真是谢谢老天爷!矿工们把漏斗作为休闲娱乐的场所。斯科蒂活动着筋骨,斯巴基转着脖子。站在漏斗下面,你会感觉到自己的脊椎满怀感激地舒展着。不过,你还要努力忽视一个事实,技术上来说,“漏斗”其实是因为顶板塌陷形成的,可能是昨天塌陷的,也可能是前天。

顶板绝对是煤矿里的主要话题之一。糟糕的顶板。嘿,那边的顶板可真够糟的。哎哟,这里的顶板真是糟糕。小心。好吧。在塌陷呢。赶紧撤离。顶板正在塌陷。“你去10+30那边的C入口,他妈的那儿顶板正塌着呢。”

其实也不都是这么糟糕。主要是E组作业的煤矿南区,编号2.5的地方,顶板状况尤其堪忧。我采访过的每个矿工职业生涯中都至少经历过一次塌陷事故。“是啊,他就那么被活埋了。”矿工们总是这样描述塌陷事故中不幸丧生的父亲、兄弟或儿子。

煤矿里出现频率第二高的话题可能就是空气了。每凿下一块煤,地球就会释放出爆炸性的甲烷气体。必须把这气体赶出去。在地面作业的人们总是离开他们的机器,去控制和引导空气的流通:包上油布,放下去,检查一下他们的甲烷探测器,以保持整个工作面随时有新鲜的空气流通。

矿工很忙。他们可没时间闲坐着仔细思考这一切:甲烷,糟糕的顶板,没有光线,站不直,没有地方洗澡,没有自来水,打不了电话,听不了广播,没有窗户。就在这里,地下一百五十多米,好几英里深的地方。其实,我发现身处煤矿时,自己心理上还是可以承受的,不过只是因为我随时可以离开。无论我下了多少次煤矿,始终都只是个游客。我可以大惊小怪地呼呼哈哈一番,然后扬长而去。但斯密提不行,凯文不行,拉古不行。而帕普根本就不会离开。卡迪斯煤矿每天不停歇地运营二十四个小时,每周七天。

“采煤工作组”在煤矿面工作,操纵闹哄哄的重型机器。排在头一个的是里克,他一刻不停地操纵着开矿机。开矿机发出噗咔-嚓咔-噗咔-嚓咔的声音,用不断翻滚的矩形“牙齿”一口将煤炭咬下。他身后是两名顶板锚杆架设员,帕普和查理,用的家伙是力大无比的橙色液压千斤顶。先用一只铁臂撑住顶板,然后将四脚或六脚杠杆猛地戳进顶板进行加固。接着开工的是三个拉煤车的工人:斯科蒂、拉古和斯密提。三人不停不休地搬运着煤炭,倒在传送带上。他们身后是铲煤工凯文,拉起装载机,装好松散的煤炭。接着里克又操纵开矿机粉墨登场,咬下煤炭。大家合作无间,周而复始。

所有的工人和机器一刻不停地运动、“咀嚼”、搬运、安装和铲煤,好像在跳一曲属于煤矿的舞蹈。这是一个永远在向前推进的工厂,每一次轮班就会往煤矿深处前进十八米左右,也离这一切的控制基地,也就是电力中心越来越远。每过两周左右,就得把电力中心收拾一下,将整个工厂往前迁移。

六年前,比利·瑟马克第一次来到地下世界,看自己心理上能否承受得住。当时眼前的景象让他兴高采烈。没传说中那么糟嘛!这下面是……白色的耶!看上去还有点身心愉悦呢,真的。并不是到处阴暗漆黑,跟世界末日似的嘛。另外,除了高度需要克服一下,只剩下学习如何操纵机械设备的问题。来自农场的小伙子是最好的矿工人选,因为农场生活早就让他们对各种设备轻车熟路——真是不赖呢。我能干好!他对自己说,第二周就干劲十足地开始了新工作。他一下到煤矿就被看做一颗冉冉升起的希望之星。马上就被安排到采煤工作组,做顶板锚杆架设员。他成长迅速,很快就高升组长,变成大家的指挥官。他手下有十一个人:斯密提、斯科蒂、帕普、里克、克里斯、凯文、胡克、杜克、拉古、斯巴基和查理。这就是E组。

比利很有绅士范儿。他会喷古龙香水。他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积极实践“人往高处走”这句话的矿工了。他不断努力从不放弃,他相信努力就能换来好结果。他甚至还去参加公司的野餐聚会。他的房子漂亮崭新,有着宽大明亮的门廊,养着活蹦乱跳的宠物猫。这一切都给他烙上“人生赢家”的标签。车道上停着一艘十八英尺长的摩托艇、一辆擦得锃亮的道奇和一辆雪佛兰萨博班SUV。家里世世代代经营的农场一直欣欣向荣。他的房子对面就是父亲的住处,也和兄弟的居所遥遥相望。比利生了两个儿子。看着小布罗迪和卡其,你一定能想象不久的将来他们骑着儿童车满地乱窜的样子。他家有三匹矮种马。明年计划在庭院里弄一个下沉式游泳池。对于比利来说,这一切曾经遥不可及的梦想成了真,尽管他曾赌咒发誓,说自己绝不会成为家族的第四代矿工。

“我只知道,在煤矿里工作太危险了,我每天提心吊胆的,”有一天,我们都在比利家的客厅里闲坐着,看布罗迪蹒跚学步。他的妻子泰娜突然开了口。

“没那么糟糕啦,”比利对她说,“那什么,反正我现在压根儿就不会去想有多危险了。”

“我知道,”她努力做出轻松的样子,很明显是在强颜欢笑。

“那些事儿啊,都只不过是讨厌的意外。”

“我知道。”

“那些讨厌的意外发生的概率很小的。”

“我知道。”

接着她转过头,装作和布罗迪一起看蓝精灵的动画片。没人再说什么。

几天以后,我俩都在煤矿的工作区。比利对我说:“跟你说一声,我从来不在我老婆面前说那些糟糕的事情,行不?”

阿尔伯特在矿难中丧生的那天,比利就在现场。当时,离他确定自己心理上能承受煤矿工作,决定在这行长干下去才不过短短两个月。一场爆炸发生了。停了电,四周一片漆黑。工作组长大喊:“快叫人来帮忙啊!”爆炸是在斜坡底部发生的,运输车恰好顺着斜坡从外面开进来,搬运着重达数吨的设备。运输车翻了,以大概九十七公里的时速从空中落下。一辆,两辆,一共三辆装满设备的车自由落体,直冲阿尔伯特而来,他当场就咽气了。奇普发现了阿尔伯特的惨状,比利和布莫帮着他挖。他们找到了阿尔伯特一半的尸体,可能还不到一半吧。接着三人分散开去找剩下的残肢。他们把找到的所有部分包在毯子里,拖到外面。

据说在地上的“欢乐乡”,身材妖娆的脱衣舞娘们随时待命。就算是早上九点,只要你愿意,她们就尽情开舞。E组的一群人一边喝着大杯的银子弹淡啤酒,一边让我好好想想矿工的生活有哪些好处。自动唱机就在我们身旁,重金属乐队的歌声环绕在耳边;头顶的牌子上写着“今日特饮:圣鹿红牛子弹杯(6)只需4.5美元!”矿工生活的好处嘛,他们告诉我,其中之一就是不用在乎天气。说真的,一年大部分时间稳稳当当地呆在几乎是恒温十二摄氏度的地下。下雨淋不到,刮风吹不着。他们高唱着霍普戴尔煤矿的赞歌,坚信在别处干活的矿工都很嫉妒自己,因为他们是五/三工作制(上五天,歇三天;而别处的工作强度是上六天,歇一天)。而且这个煤矿不属于公会,不需要处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麻烦事。另外,他们觉得平均时薪21.15美元,实在是太棒了。

斯巴基:“我们就是冲着这份薪水来的。”

胡克:“拿到薪水,第一件事情就是直接跑去迪龙谷,两公里内就有七家酒吧呢。在那里什么也不用想,好好找乐子吧!”

凯文:“一般来说,我一上来就买十二杯啤酒,然后到周围兜兜风,去看看小鹿。我会带上我的老婆孩子,我的天,一晚上能看到七八十只鹿呢。全是没铺好的土路,我还没遇到过警察。”

里克:“你这个混蛋,醉驾过几次?”

凯文:“两次。但绝对不是去看小鹿。是做些傻乎乎的事情。比如在酒吧外面的路上飙车,还他妈的凌晨三点跑到城里去。这种傻不拉几的事情。现在再也不做那样的事儿啦。都是在土路上规规矩矩地开。”

斯巴基:“简直该热烈鼓掌!”

杜克:“跟挖煤有什么关系?跟她讲讲挖煤的好处。”

胡克:“好吧,给你好好讲讲:所有人去那儿都是同一个原因。挖煤,赚钱,然后回家。”

杜克:“就是这么个事儿。很简单。挖煤就是人生目标啦。”

他们又点了一轮酒。他们谈论着煤炭。他们谈论着操纵挖煤机的里克,谈论他有多威风。他不是上头指定的总管,却是所有人的主心骨,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谁操纵挖煤机,谁就掌控着全局。

杜克:“他的主要任务就是穿透煤层。矿工在那个岗位上,就要把这个当做唯一的职责。要是你身后那三个拉煤车的人太烂,装煤太慢,你就得停下来等他们,就会耽误穿透煤层的工作。还有那些你挖过的地方,需要支撑起来,要是架锚杆的人太烂,情况就更糟糕了。还有铲煤工,要是一直哭啊磨叽啊,那就真的惨了。”

斯巴基:“大家就是你靠我,我靠你,谁也离不开谁。就这么简单。”

胡克:“就这么简单。”

他们继续聊着挖煤的事,又叫了一轮酒。接着讨论起大家为什么总在聊挖煤。

凯文:“在地下挖煤的时候,要努力把一切事情做好,方便你后面的人。比如,帕普每天都给我个三明治,要么是萨拉米香肠馅儿,要么是火腿馅儿。很多人都会多带点吃的来,万一被困在下面了呢。我经常把我带的一口气吃光,但帕普会剩下点儿东西。就是那个三明治。不过吃完午饭,帕普就知道我随时可能宰了他。我跟他说:‘你他妈真是个老混蛋。’你懂的。一开始大家和和气气的。但午饭以后,吃嗨了,就随时可以为了自己的安危宰了别人。哈哈。”

胡克:“要是真有人想杀了你,凯文,那肯定是你又搞砸了什么事儿。”

凯文:“真是胡说八道。”

斯巴基:“胡克说得有道理。”

凯文:“你来说说,里克,我是不是尽了全力做好我的工作?”

里克:“是的,是的,你是个很好的铲煤工,很棒的铲煤工。”

凯文:“我是不是你见过的最好的铲煤工?”

里克:“我就这么跟你说吧,你铲煤铲得很好!”

凯文:“看见没?我才不管你们这些机械工怎么想呢。如果一架机器他妈的要坏,那肯定会坏的。你猜怎么着?你面前这个鬼家伙就是会弄坏机器的人。我这一辈子都是这样的。”

杜克:“我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生产。我开挖矿机的时候,唯一关心的就是生产。我他妈的才不在乎别的事、别的人呢,我好好搞生产就对了。”

凯文:“但是我在乎啊。我很在乎,我特别在乎。我在乎,是因为这个人在乎,那个人也在乎。如果那个人希望给煤撒岩粉,那你他妈的听好了,我只要有机会,肯定是铲了煤然后撒上岩粉,铲了煤,然后撒上岩粉,知道吗?”

胡克:“底线就是这样。每一家都是一样的。”

杜克:“这就是底线。就因为他妈的这些煤坑啊,每个人每天都要下到那里面去,要靠他妈的煤坑这些啊。这就是底线。”

里克:“底线就是,他爱他,他爱他,他爱他,他也爱他,就像我关心他一样。”

凯文:“你可能会怨他们,但你爱他们,没办法。”

斯巴基:“这就是底线。”

胡克:“就是这么说,说得对。”

凯文:“我跟你说,我他妈做得最好的事情就是,要是有机械工整天白吃饭不做事,我他妈的就让他们忙得团团转。”

里克:“狠了点儿啊,凯文,这话狠了点儿。”

据我估计,和其他人比起来,凯文其实一点也不狠。不过,酒越喝越多,人越来越醉,醉话就越说越多,什么你爱我我恨你啊,底线啊,他妈的煤坑啊之类的。凯文的言辞越来越激烈。里克塞给他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不说‘他妈的’。”然后叫凯文好好放在上衣口袋里。

凯文:“我有个四岁的孩子,在他面前肯定不说。”

里克:“很好。不过嘛,我们这儿可有女士在场哦。”

凯文:“不好意思了。”

里克:“没关系。”

凯文:“现在你肯定觉得我是个混蛋了吧。”

里克:“没有啊。”

凯文:“我懂的,里克。我现在不是个好人了是吧?你先表扬我,现在又鄙视我了。”

里克:“我才没有鄙视你呢。”

凯文说想回家了。斯巴基说开车送他去自己家里,在那里可以随便歇下,借着酒劲昏睡过去。凯文拒绝了。时间已近午夜,大伙儿都得在早上六点以前回到矿上去。

凯文:“我家里有老婆有孩子,还是得回家啊。我有两次醉驾记录,而且还是个混蛋。”

斯巴基:“说真的,你就在我那儿歇着吧。明天就从我那儿带午饭好啦。”

凯文:“我必须得回家陪老婆孩子。我必须得回家,因为我是个混蛋。”

说完这话他就走了。没人再多说什么。甚至没人有心思叫脱衣舞娘来一饱眼福。

里克:“我们本来好像要给她讲讲挖煤的好处来着。”

胡克:“我们多多少少把好处给说了吧,你说对吧?”

我和煤矿里的很多人都谈过,大家来当矿工的原因形形色色,但都有一个与煤炭无关的理由,甚至还有人因为爱喝啤酒就来这里工作的。煤炭很值钱,对于煤炭的消费者们来说自然如此;而对于矿工们来讲更是养家糊口的东西。挖煤收入不少,但这钱不好赚。煤炭很脏,煤矿很危险,对将它们开采运送到地上的矿工们来说是这样,对于这个消耗煤炭的星球来说也是这样。没什么两样。一切都是严肃的、真实的、残酷无情的。煤炭可不会跟你嬉皮笑脸。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煤炭的话,那就是“诚实”。

“有人说,要是你找到了真心热爱的工作,生命中的每一天都是美好的享受,”大脚告诉我。但他说的可不是挖煤。五十二头肉牛,一辆崭新的麦赛·福格森390型拖拉机,一架科罗那KR125青草打包机,一辆自带装载的凯斯IH995拖拉机——这些就是他来做矿工的原因。他要维护两个农场,一共二百八十公顷土地的开支用度。他还打算再买第三个农场,因为他有三个孩子,应该给每个孩子一人留一个农场才对。“在这个世界上,我最喜欢的事情就是闻闻刚割下的新鲜稻草,扬扬这些稻草,再耙耙这些稻草。”他说,“有时候,左邻右舍主动提出帮忙,他们会说:‘你一晚上都在那个煤矿卖命,现在又他妈的跑到农场来干活了。’我就跟他们说:‘要是我就坐在河岸上拿根鱼竿钓鱼,你们会把我手里的鱼竿抢走吗?’‘这倒不会。’我就告诉他们:‘听好了,对于我来说,这就是钓鱼。’你懂的。干农活对我来说,就是钓鱼。”

这样的故事我听了一遍又一遍。见过的矿工里,只有少数几个不是农场主。其余的都在俄亥俄州至少拥有一百公顷的农场。大片的土地代代相传,日积月累,增长壮大,又在兄弟姐妹之间分来分去。干农活是挣不了多少钱的,所以你必须下煤矿做工人。正是阿巴拉契亚地区深深埋藏在地下的丰富矿藏,养活了密西西比以东大大小小的家族农场,让它们得以安然存活一个多世纪。

要说这自然规律受到什么威胁的话,这威胁从三十多年前就开始了,当时煤炭遭遇了第一次严重的“信誉危机”。1970年,联邦颁布了《清洁空气法案》,1977年和1990年又分别颁布了修正案,严格控制烧煤的二氧化硫排放量。引发这些行动的直接原因就是酸雨的逐渐增多。发电厂被迫转而使用更为昂贵但更为清洁的天然气,甚至开始涉足核工业技术。

那么煤炭呢?突然间,东边这些已经开采出来的煤矿变得那样令人恋恋不舍。含硫量中等的沥青煤矿,就在匹兹堡的8号煤层,当然还有煤矿情况相似的卡迪斯6A煤层,也就是我和E组队员们朝夕相处的地方。然而这样的煤炭对环境污染很大,于是电力公司转向西部那些材质差得多但污染稍小一些的煤炭,在那里,大型的露天煤矿成了新的经济增长点。阿巴拉契亚地区的煤工业自由落体般地大幅衰落,而整个宾夕法尼亚、俄亥俄、肯塔基和西弗吉尼亚的煤矿也随之关门大吉。

卡迪斯受的打击不小。这里曾经拥有美国最大的一把“煤铲”,俗称“银铲子”,有十二层楼那么深,如果每个工人同时挖一下,就能挖起三十一万五千磅的地球矿物质;而到了1980年,这把煤铲却陷入严重的身份危机。这里有每年夏天举行“煤炭节”的传统,会有“煤炭皇后”的选美大会,有铲煤比赛,还有重型挖煤设备的游行;结果就连这些也成了一个酸溜溜的笑话。大家不再把这叫做“煤炭节”了,改口称为“遗产纪念日”。

男人们拼尽全力另谋出路,纷纷离开家乡。大脚举家搬到了康涅狄格州,找了两家温迪快餐连锁店——他是一家的店长,而老婆杰基管着另一家。这真是太荒唐了,就像让一头强壮的水牛戴上插满鲜花的草帽那么可笑。郊区环境和条件都不错,但压抑得令人难以忍受。“你白天上班,晚上下班回家,然后做什么呢?”他对我说。没有一捆捆的干草可拉,没有撒肥机可修,也无法在月光下驱赶闲散的牛羊回圈。“一个人能看多少电影呢?”他只坚持了一年,就和杰基从康涅狄格卷铺盖滚了回去,和她妈妈住在一起,因为当时她是农场的主人。对,农场,这是最重要最根本的归属。

所以,1990年代末,东边的煤矿重新开放时,就仿佛一夜之间,上帝他老人家总算听见大家虔诚的祈祷了。这些煤矿得以重新开放,是因为电力工厂找到了行之有效的方法,可以既使用这些污染严重但十分实用的煤炭,又通过洗煤减少污染排放,以达到美国环保署的标准。时至今日,过去被关闭的煤矿依然以惊人的速度重新开放着。这多亏了“净煤技术”。有的环保人士对这突如其来的大转折完全不服,所以,要是和他们谈起这事儿,势必会引起一场争议。科学家们正在研究如何将煤炭转化为液体燃料,供汽车和飞机等交通工具使用。这个国家正以坚定不移的决心,摆脱对外国石油能源的严重依赖。这里是美国,这是属于我们的矿物燃料。自由的燃料!这就是煤炭!

对于斯科蒂来说,挖煤的收入能够支持自己的拳击事业,或者说曾经的拳击事业。在第十五个拳击之夜,“硬石头”斯科特·图里乌斯成为了托德·曼宁的手下败将。而在这之前,斯科特曾是众望所归的冠军人选。他心中杀气腾腾,志在必得;而大家也都将他作为理所当然的王者捧得高高的。电台广播和脱口秀等节目都对他寄予厚望。斯科特亲口对着麦克风说,是的,是的,他回来了。在沉寂一年之后,他回来了。他之所以沉寂一年,是因为手在煤矿中严重受伤,被锚杆砸成粉碎性骨折。但竟然奇迹般地康复了。于是他重新回到了战斗状态,几周以来只摄入生鸡蛋、鸡肉和水,绝对不碰汽水和冰茶——这对一个矿工来说真是难上加难。况且,这也不是一个运动员理想的“业余工作”。但他还是回来了,他一直想和曼宁打一场,心中的火焰熊熊燃烧,他特别担心自己一不留神就把那个混蛋打死在拳台上。

所以,这次他不仅是输了这么简单。第二轮,他的护齿器被对方一拳打了出来,这还不是最糟的;第三轮,他的鼓膜被打得嗡嗡作响,很可能有破裂的风险,就连这也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第五轮,裁判宣布他认输了。是的,认输。到现在为止,斯科蒂打了超过一百场比赛,没有一场比赛是以主动认输告终的。“硬石头”斯科特从十六岁开始就活跃在拳台上,成绩骄人,九十二胜,十七负。而这场比赛的第五回合,三十一岁的他单膝跪地,听任裁判宣布自己认输。全场观众都疯狂了。“他站起来了啊!”“他没倒下啊!”观众席上,斯科蒂的粉丝们激动地脱下T恤,扔到拳台上,每个人都在尖叫。斯科蒂的妈妈言辞激烈地责骂裁判,认为他不该这么判。大家高喊着:“他站起来了啊!”“他没倒下啊!”但紧接着闪亮登场的就是冠军腰带,价值超过六百美元,斯科蒂的小半辈子都在为了它而奋斗。如今戴上这腰带的却是托德·曼宁。真是太糟糕了,太难堪了。对,只能说,太……难堪了。

一些矿友也来观战了,他们亲眼目睹了斯科蒂的惨败。因此,两天以后,鼻青脸肿、鼓膜破裂的他回到煤矿上工作,一边不得不带着生理和心理的创伤下到一百五十多米的地方驾驶那辆小矿车,一边免不了听些闲言碎语。大家都在说:“斯科蒂肯定以为拳击场上有四个人同时在扁他吧。”“斯科蒂简直被打得落花流水啊。”真是太糟糕,太难堪了,这可能是他三十多年人生道路上的最低谷了。

他决定止步于此,要高挂拳击手套,彻底告别拳台了。

“对,我不干了,”他对我说,“我永远也成为不了世界冠军。当然那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但我永远也实现不了。我不是那块料,你明白吗,我真的……不是那块料。”

说这话时他看上去并不悲伤。要么他就是我见过的最快乐的伤心人。斯科蒂这人脾气好得没话说。一直以来,他就像只金毛猎犬,不管你多嫌弃他,总是屁颠屁颠地跑回来冲你摇尾巴,轰都轰不走。

“我打了这么多年拳,收获不少,”我坐在他的客厅,听他娓娓道来。这里是西弗吉尼亚州威灵市的偏远地区,漫山遍野全是绿树浓荫,没什么人烟。所以,只要时间心情允许,你尽可以跑到地里随便找个南瓜当靶子,尽情地练练你的左勾拳和右勾拳。斯科蒂的老婆艾迪穿着一件“花花公子”的T恤,紧紧包裹住身怀六甲的大肚子。她马上就要生了。对了,她曾经也是个拳击手。两人是在一场比赛上认识的。

“因为拳击,我有了一个家。”他说,“而且我已经离梦想特别近了。就差那么一点,我就能成名成家,获得世界瞩目。但能怎么办呢?打得不够好,没法靠这个养活一家子,那就得去挖煤啊。”

他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声消隐在空气中:“这都什么事儿啊。”

他说,无论如何,也算是攒了不少钱,还把数目一笔笔写出来给我看。房子还需要装修一下,但房贷马上就还完了。不过,他和艾迪开的车都挺旧的。她在塑料厂上班,加上他的收入,两人一年能有十万美元左右的进账,大多数都是拿到手就直接存进了银行。他们的人生规划很简单,不停工作,努力攒钱,手里的钱一旦够了,就马上辞职,退休。“我们想好好享受生活,这就是我们的人生规划。”

我问他,“好好享受”的生活是怎么个活法,除了“拳击”,他什么也说不出来。拳击是他做一切事情的原动力,陪伴他走过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造就了今天的他。所以他不知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活法。

只有一样最重要的,他可不愿意到六十多岁还在煤矿累死累活。他不想成为帕普那样的老人,整天都在黑漆漆的地下架设顶板锚杆。没人想做第二个帕普。当然,煤矿里每个人说起帕普都会肃然起敬,甚至温柔到连一句善意的玩笑都不开。但他们的语气里也同时带着点恐惧。帕普的未来好似一个幽灵,所有人都避之唯恐不及。

“有天我和帕普正在那儿架锚杆,当时顶板的情况那叫一个糟糕啊,”他说,“突然石头就大块小块地砸下来啦,我们身后也塌得乱七八糟,就快把我们活埋啦。我们都吭哧吭哧的,以为死期到了。嗯,明白我意思吗,其实那天我们就该上西天啦,居然没死成。”

我问他,在这么危险的环境下工作,难道不担心自己会遭遇不测,可能等不到赚够钱退休的那天。

“不能这么想呀。”他说,“冒了这个险,就别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好吧,有时候也这么想,心里就会大喊一声‘我的个天啊!’呵呵。有时候确实会这样。但慢慢就习惯啦。那样就会勇敢很多。真的。我不开玩笑。慢慢就勇敢多了。”

他问我要不要喝点水或饮料。我说谢谢,不用。他问我想不想打开那个大屏幕电视看点东西,说待会儿我们可以看看他拳击比赛的一些录像带。

“跟你说,我的一个哥们儿,罗比·达顿,他不在了。”他说,“我们挺好的,被分在一个组。当时开矿机出了点问题,有根管子在漏,大家手忙脚乱地去关,结果他陷在那儿动不了,机器落下来砸断了他的腿。我们费尽力气把他拉出来,抬到担架上。那血流得啊,简直了,他呀……我们以为他死定了,呵呵,结果没死。”

“你刚不是说他不在了吗?”我说。

“是啊。一年半以后他又回来挖煤了,可是状态挺差的,干得很辛苦。结果阵亡将士纪念日(7)之前那个周末,他有辆哈雷摩托车,正在州际公路上骑得欢着呢。当时有个女人从路边开到街上,还一边冲车里的孩子尖叫,叫得特别大声。砰!把他和他那辆哈雷整个撞扁了。呵呵,就砰一声!简直不敢相信吧?”

当然,我遇到的人里,经历死亡最多的是参加过战斗的士兵;第二就要数这些矿工了。

帕普的儿子也已经魂归西天。1993年,他被一辆运煤的大卡车压成了肉酱。帕普给我讲这事的时候,一点儿也没哽咽,目光也不涣散。“一切发生得很快,”他说,“他根本没来得及看清被什么撞了。”

死亡是种耻辱,奇耻大辱。除此之外,谈起死亡这个话题时,大家都没什么兴趣,更感兴趣的反而是斯密提的“邮购新娘”。话说,这姑娘根本没按照约定的时间款款而来。大家整天叽里呱啦地议论这事儿。

“没见着人影儿?”

“她可能是病了,没法登机吧。”

“我听说那边爆发了流感,结果什么飞机都不能飞。”

“不能飞出俄罗斯?”

“我听说是这样的,要么就可能只是不让飞出她那个地方吧。”

“哦,她要来了,大家就都得了流感,来不了了?我得去查查这事儿。这种事情一般都会登报的吧。”

“他说她以后会来的。”

“他老是给她买机票吧?”

“我听说是的。”

“哎呀,斯密提这个冤大头。”

帕普和斯密提很要好,觉得这家伙心地不错。我和帕普并肩坐在他的小卡车上,穿过他那铺满干草的田地。我见过那么多矿工,只有这个老头说过这份工作的好话。不过,帕普是个话痨,所以说好话的几率还是蛮大的。他身材矮小,显得很精干,双颊总是泛着粉粉的红潮,不过牙齿不太好,不但蛀牙,还不整齐,从左到右由高变低,像斜斜的小山坡。“我下班回家之后,”他说,“绝对不会抱怨什么‘约翰把我惹毛了’,什么‘鲍勃简直气死我了’之类的废话。我只跟我妈说一句,‘那些“疯矿”啊!’我妈就特别明白我的意思。她老叫他们‘疯矿’。疯子煤矿工。我只需要跟她说一句,‘那些“疯矿”啊!’就这么简单。”

我们俩继续驱车前行,帕普指给我看的不是周围美妙绝伦的景致,不是此起彼伏延伸开来直到与地平线相交的层层山峦,而是成堆成堆的石头。他说,有的时候,你什么也不想做,就想跑到外面来堆堆石头。这让人身心放松。堆的石头越多,你的干草地就越干净,就不会弄坏你的打包机。他告诉我,以前他老婆也来农场上帮帮忙,但后来她在山姆俱乐部找到一份工作,就忙得再也没时间了。他说,俱乐部的工作真不是什么好工作。“那些人只知道吃。”他抱怨说老婆南希越长越胖就是因为这个。他原来说南希是“跟我住一块儿的黄脸婆”,现在都开始叫她“肥牛”了。

我问他为什么还要留在煤矿,为一份这个世界上最艰苦的工作累死累活。

“这个嘛,我说不清楚。”他说,接着讲起高中时被称为“小矮子”的经历。那时他身高只有一米五,后来竟然进入了大学的橄榄球队。他说自己一直是运动健将,也一直是个很优秀的工人。那时帕普还是个小学生,每天做完弥撒之后,科尔曼神父几乎都会带着他和小伙伴迪克·安杰洛一起去修整教堂后面古旧的墓地。那里的墓碑全都往下塌陷,歪歪斜斜。于是帕普和迪克推着手推车,将一车一车的泥土填进去,把墓碑抬高。这工作必须有人来做,而两个小伙子都是非常强壮非常出色的工人。真的特别出色。所以帕普几乎没有上学,一直在工作。这个人生的重大选择,是教堂帮他做的。

“我一直是个好工人,”他说,“我和迪克简直是任劳任怨的老黄牛。”

工作就是你生活的主题。只要身体好,有力气,你就要工作,永不停歇,直到遇到什么倒霉事,或是改变现状的契机。帕普那一辈子争强好胜的父亲就是这种状态的真实写照。“我被雇到矿上,两天后,他就被埋了。”帕普又给我讲起了故事。“星期三我进行了体检,星期四我开始工作,星期五早上他就被埋了。当时和他一起的老板没挺过来。被压扁了。当时他就站在那儿,有个人敲倒了一根杆子,结果那地方整个都塌了。那个老板马上就咽了气。我爸身上还压了好多东西。他们用了千斤顶才把那些东西挪开。两边的骨盆被砸得粉碎。不过怎么说呢,那次事故简直是我爸遇到的最好的事了。那之后他戒了酒,酗酒可是他最糟糕的毛病,一直都改不掉。”

小车经过一个狗屋,外墙上写着“油毛毛”。“油毛毛”是一只黄色的拉布拉多。帕普儿子的狗生了一窝崽子,把这只给了他。“油毛毛你好啊,”他高喊着,把喇叭按得嘟嘟响。

“要不我们继续往前,去看看我妈妈?”他问道。老太太八十七岁高龄,睡眠一直不太好。不过最近总算能勉强吃下点儿东西。她住在山顶上的祖屋里,帕普的祖父母也曾在那里住了一辈子直到溘然长逝。在生于斯长于斯的农场中死去,于他们是一种骄傲。

帕普摇下车窗,说空气里弥漫着春天将至的气息。

我们来到他母亲住的地方,门廊边围了将近二十只猫,慵懒地散步吃食。进门就看到一个小厨房,挂着薄薄的窗帘。再往里走就是客厅,电视机前摆着一张专用的病床,他母亲就躺在上面。这是个极为“袖珍”的老太太,好像整个淹没在被子和床单之间。对面的墙上挂着一个滴答滴答的钟,本来该有数字的地方,是一家人的照片。她看到帕普走进屋里,顿时容光焕发。他亲热地喊她“姆妈”,用波兰语跟她对话。隔了一会儿两人又换成英语,讨论的话题是卷心菜。原先整个后院都种满了卷心菜,孩子们会这样处理:先割下来,踩得稀烂,放进桶里,等着泛起泡沫,就每天撇去泡沫。等泡沫完全消失的时候,德国酸菜就做好了。“一到冬天,我们有百分之七十的时间都在做这事儿。”他说,“我们当时只能吃德国酸菜。对吧,姆妈?”

而姆妈已经阖上双眼,沉沉睡去。

“好的,姆妈。”他说,“好的。”

她就这样睡在床上,呆在屋里,慢慢死去。她理所当然要在这里迎来生命的最后一刻。不用羞愧,不用奇怪,更不用担心,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我站在这间屋子里,看着帕普和他的母亲,不知道嘴里该说些什么,不知道眼睛该往哪儿看,也不知道,到底是怎样的一种生活方式,才能让他们用这么冷静的态度看待如此临近的死亡。

我对煤矿的研究终于告一段落,但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还是常常下煤矿。真不知道怎么解释。好像停不下来。我想在下面多呆几个小时,再多呆几个小时,甚至呆满十个小时的一次轮班。朋友们在语音信箱里这样留言:“你不会又下煤矿了吧,亲爱的?”老公虽然收到很多矿工们的礼物,但他也开始抗议了,经常打电话给我:“你够了没有,现在立刻马上给我回家!”孩子们也很想念我,我妈每天祈祷的时候都会请上帝保佑我在煤矿里平安,后来说得自己都有点烦了。

为什么离不开这个地方呢?这个问题连我自己都无法解释。我只是一次又一次地骗自己,说,要写好这篇东西,必须要再回去一次。“我估计这么一段时间,你和煤矿血脉相连了吧。”有一次谈起这个问题,斯科蒂对我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呆上一段时间,你就觉得被黏上了,甩也甩不掉。”

大脚则开始赶我走:“你是不是也该回去过你的日子啦?我再也不想照顾你了。”

“是是是,好好好。”我用头灯照着他的下巴。我掏心掏肺地告诉他自己的矛盾心理,其实我想走,但我也想留,就跟演《绿野仙踪》似的。“我想,我最想念的应该是你,稻草人(8)。”我说。

“我的老天爷啊,太他妈肉麻了吧。”

这个位于卡迪斯的矿口是1970年代开放的,很快就要关闭了。煤矿基本都挖完了。等到了夏天,E组的所有人都会被调到公司位于霍普戴尔的另一个矿上去。我问他,会不会有点怀旧,有点舍不得这个地方。“你不觉得,要告别这里,是件挺忧伤的事儿吗?”

“呃,”他直截了当地回答,“不觉得。”

我们并排坐在电力中心。这里放置着供设备使用的所有发电机和电池,还有微波炉和沙发。时间将近晚上八点,有人正在享受短暂的晚餐休息时光。里克狼吞虎咽着菲力牛排、奶酪、杯子蛋糕和史吉牌牛肉小吃。克里斯的晚餐是一块牛排和一个烤土豆。比利则带来了家常的牛肉干。大脚的主菜是鸡肉拌宽面条,饮料是一瓶百事可乐,还带了爆米花当零食。当然,这些人全都被煤灰弄得灰头土脸的,每个人的手都黑黢黢的,但比利说吃下去的灰不是脏的。“这灰是干净的,”他说,“不就是煤炭嘛。”

胡克一边嚼着自己的午饭,一边问大伙儿有没有人觉得罗德·斯图尔特(9)是“基佬”。

没人觉得。

“米克·贾格尔(10),可能是基佬,也可能是直男。”

“那个女人,我记不清她长啥样。他跟她简直纠缠了一辈子。真是恶心。帮我想想,她叫啥来着?就那个金发女人?这下总想得起来了吧?”

“碧昂卡!”

“不是,不过这可以做他们孩子的名字。”

“碧昂科吧?这不是那个经常唱歌跳舞的黑人明星吗?”

“不是啦,那个叫碧昂斯。”

“我们还真说不出个所以然,是不是?”

“对啦对啦,关于斯密提的那个女人,我有个最新消息。他说那女的多嘴多舌,问了太多问题,所以他叫她滚蛋啦。”

“她的流感呢?”

“她要的钱太多啦,打流感疫苗要得了那么多钱?”

“哎呀我的个天。”

“他给她汇了一千八百美元的机票钱。要是每个月她就这么骗两三个男人,我的天,那她挣得可真他妈的多啊!”

“逛街的时候他又只能过过眼瘾了。这家伙还跟我说他又开始物色人选了呢。”

“迟早得找个信得过的人吧。”

接下来的话题五花八门。

有人说起怎么猎杀北美大草原上的小型野狼。先装作受伤的动物嚎叫一声,把这些狼引来,然后一枪爆头,满载而归。

有人说弗雷迪·默丘里(11)会穿露屁股的皮裤。

他们还好奇斯密提为啥要用勺子吃葡萄。

接着又说比利应该去换帕普的班,帮他架设一个锚杆,让帕普来吃个饭。

比利站起来准备上岗。“好吧,给我说点儿能想的东西。”出去前他丢下这么一句话。这哥们儿在操纵设备的时候脑子里需要想点别的事情,不然会发疯的。

大家集思广益,七嘴八舌说着比利能想些啥。

“听着听着,我想到一个,”胡克说,“如果今晚大家都去听黄钟乐队(12)的歌,而且还都觉得很开心,那么大家到底在干什么呢?”

大家都觉得比利思考这个问题简直再好不过了。

斯科蒂走过来坐在我旁边。他说老婆生了个大胖小子,还告诉我怀里抱着儿子的时候心里有多高兴。“就好像看着一个小不点儿的我。”他给儿子取名字叫“金”。

大约午夜时分,大脚用我俩专用的矿车把我载了出去。他一边控制车的方向,一边弯腰躲闪着低低的顶板;我则斜靠在自己那一边,努力想调整一个舒服的姿势,找到双臀的最佳部位,来支撑这趟颠簸的旅程。矿车在一片漆黑中哐哧哐哧地前进,我想大脚能看到我在微微颤抖。往煤矿外走总是很冷的,因为一直迎着风口,迎着冷冽的新鲜空气,风吹气动的声音在耳边嘶嘶响着。大脚随手拿起身后不知谁留在那儿的外套,递给我。我披上这件被煤烟熏得乌黑的衣服,缩成一团,但也没忘记谢谢他。“得了吧你,”他说,“我不知道你为啥老不听我的,就是他妈的不带件外套进来。”他说我不在这儿呆了,他特别开心,因为他的生活就要回归正轨了。每个星期有那么四五天,他都需要拉着州政府派来的检视员进出煤矿。我一走他就只用应付他们了。我用头灯最后扫视了一眼被岩粉染得白茫茫一片的煤层,摇头晃脑,用灯光的痕迹在墙上作画。

大脚常常冒出点很富哲学意味的想法,不过只在通往煤矿外的旅程中表达。这次他灵光突现,思考起一个人如何成为好人的问题。他并没有说自己就是一个好人,但他觉得自己正越来越往那个方向靠近。

“你经常看不到孩子们,”他说,“你工作时间特别长。那么,你工作那么长时间,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我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所以没有回答。

“你工作那么长时间,回到家,你的孩子就会说他们爱你。他们说这个,不是因为他们了解你,知道你是‘爸爸’。他们说爱你,是因为妈妈常常跟他们说,你爸爸是个好人啊,要爱他。”

“应该吧。”我说。

“因为我的孩子不了解我,甚至不认识我。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没能陪他们。所以,我的孩子为什么还把爸爸挂在心上呢?因为妈妈常常跟他们说起爸爸。所以,我在孩子们心里的印象,全部来自妈妈的话。所以,我多多少少都得让她的话成为现实吧。她说什么我就得做什么,得让这个方程式对等啊。”

“你明白了吗?知道我什么意思了吗?要是我努力做个好人,那是因为我周围的人都认为我应该是个好人。”

“我懂啦,我懂啦。”我一边说一边思考这个理论。

“呆在矿里的时候,就净东想西想这些没用的。”他说。

* * *

(1) 美国的十码相当于中国的四十四码。——译者

(2) 即斯科蒂。——译者

(3) 一种由经常吸入煤尘引起的疾病,多发于煤矿工人。——译者

(4) 百事公司旗下饮料。——译者

(5) 美国密歇根州东部港市。——译者

(6) 一种烈性酒。——译者

(7) 美国的一个纪念日,悼念在各战争中阵亡的美军官兵。每年5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一,于华盛顿时间下午3时开始。——译者

(8) 稻草人是《绿野仙踪》里的一个人物,想从巫师那里要一个头脑。——译者

(9) 出生及成长于英国伦敦,是一名苏格兰/英格兰著名歌手,是美国乐坛60年代中期的英国入侵浪潮之后的标志性人物之一。由于父母的血统而自称“苏格兰摇滚乐歌手”。——译者

(10) 英国摇滚乐手,滚石乐队创始成员之一,1969年开始担任乐队主唱至今。——译者

(11) 英国皇后乐队的主唱。1946年生于东非坦桑尼亚。以高亢璀璨的音色与戏剧化的表演方式著称。——译者

(12) 英国的新浪潮乐队,成立于1970年代末,1990年停止活动,到1997年又重组。——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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