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一早,比格斯韦尔在开车去博斯考恩之前,就已经设法在总部完成了相当多的工作。前一天晚上,尽管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他还是与郡警察局长法纳姆少校取得了联系,将格雷灵斯的案情汇报了一番。局长当时正在熬夜打桥牌,闻讯立刻赶到总部和督察开了个会。凌晨2:00过后不久他们才各自回家,同时达成了一两项共识。眼下,不论怎么说,局长反对向苏格兰场求助。他固然深知伦敦警察厅刑事侦缉处这类运作良好、组织严密的机构的作用,但他对自己手下的效率也极有信心。他的座右铭是——“给他们一个机会,他们就会得寸进尺地要两个”——鉴于这种情况,他准备给比格斯韦尔督察一个证明自己聪明才智的机会。

他也不反对督察关于有保留地向一两家大型新闻机构发布一份案情报告的建议。局长没有低估媒体在提供证人方面的价值,而且他意识到,无论怎么做,走漏风声,导致一大批当地记者和特别通讯员蜂拥至案发地点也只是一个时间问题。至于案件本身,他没有发表意见。以他谨慎的眼光来看,对朱利叶斯·特雷加森如何丧命这一问题,现在形成一个哪怕是最粗略的推论都为时尚早。督察知道自己最好不要对上司提出异议,于是心满意足地离开,因为少校已经决定不向苏格兰场求助了。这是一个机会,把这个案子破了对他来说是件值得骄傲的事。

周二早上8点刚过,一个晴好无风的日子,到处都是早春的明媚阳光。一辆警车从格雷斯托克警局总部出发,朝着博斯考恩荒凉起伏的高地驶去。督察和格里梅特坐在前面,与此同时,一位身材魁梧的警察占据了后排双人座的很大一部分。比格斯韦尔一刻也闲不下来,他草草写下几条笔记,简略提示当天的调查计划。

首先,重审一下特雷加森小姐和考珀夫妇。在房屋周边启动进一步的搜查,寻找线索。再看一遍(此时他由衷感谢上帝赐予的日光!)崖边小径上的脚印。审问村里的助产士,穆里昂夫人。然后随机问询,找到任何在前一晚曾接近过格雷灵斯的人。展开调查,确定佩戴绑腿之人的身份。彻底盘查特雷加森的财物,希望可以发现一些能指向凶手的书面证据。

这些笔记粗略形成了他打算开展的行动计划,尽管他清楚案情中任何突如其来的转折都可能会让他立刻离题,转而去追索一条看似会有收获的意外的调查路线。

格劳奇在格雷灵斯的门口与他碰面并报告说,到目前为止,在督察离开期间没有进一步的发现。

“长官,今天一大早,我用几个栏架擅自将花园尽头的崖边小径给围起来了。”

“很好,格劳奇。吃早饭了吗?”

警员咧嘴一笑。

“长官,考珀夫人……”

“很好。你要是愿意,现在可以下班了。我想你这会儿一定困了吧?”

“这个,长官……”

“好了,格劳奇。12点的时候再回来。大家都在楼上吗?”

“特雷加森小姐正在用早餐,长官。”

督察进屋,格劳奇则跨上自行车,沿着车道慢慢地蹬了起来。

此时,太阳已经高悬在大海上空,早晨的空气中充盈着雨后必有的甘甜气味。几只海鸥扇动着白色的翅膀逆时针翱翔,在海岸灰色的岩石上疾飞、盘旋着。它们哀恸的悲鸣混合着羊铃的叮当声,羊群正三三两两地在教堂后面的一方高地上吃草。在格雷灵斯像盒子一样的灰蒙蒙轮廓之外,大西洋像一块亮闪闪的铅片一样伸向远方的地平线,而近处的缓流闪烁着成千上万颗细碎钻石般的光芒,形成一行行耀眼的白色泡沫向前方延伸。

露丝·特雷加森站在餐厅的窗前,视线从悬崖边的绿色斜坡转向那坐落于目力之外的海湾里的村子。在督察的敲门声中,她猛地转过身来,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严峻审问。

比格斯韦尔带着歉意的神色进来,并立刻为自己这么早就打扰特雷加森小姐的独处而道歉。紧接着便开门见山地开始办公。

他的第一部分审问,除了几个新问题外,把警员已经问过的问题又问了一遍。于是露丝又描述了一遍自己是如何发现尸体的,以及自己随后的行动,估算了发现叔叔死亡的时间。接着,督察似乎并不怎么重视这些问题的样子,将矛头转向了另一条线的盘问。他开始问这个姑娘在9:20发现凶杀之前的行踪。

“我听说你晚餐后出门了,特雷加森小姐?或者更确切地说……”他看了看前一天晚上的笔记,“你晚餐吃到一半就出去了。留你叔叔一个人在桌边。你为什么要那样做?”

“我们产生了一些分歧,由于我们都很激动,所以我认为最好不要继续争论下去了。”

“你和你叔叔吵架了?也或许他引起了争端,是这样吗?”

“是的——我想你可以这样说。”

“你们因为何事而吵?”

露丝瞥了督察一眼,看见他在敏锐地注视着自己,便垂下目光,保持沉默。

“是私事吗?”督察问道,“你不想谈?”露丝点点头。“好吧,没关系,特雷加森小姐。我来这里只是为了调查这宗凶案,收集足够多的证据,以便能捉拿凶犯。你知道,你可以不回答我的问题。现在,你能告诉我你是什么时间离开家的吗?”

“我可能说不太准,但应该是8:30左右,也可能更晚一点。我记得我们一直到8:15才坐下来开始吃饭。我叔叔之前出门去了,一直到8:00以后才回来,我们一般在那时候开饭。”

“我明白了。你是直接出门的?”

“是的。我穿上雨衣,戴上帽子,从侧门出去的。”

“当时在下雨,是吗?”

“是的。”

“看来你肯定不怕刮风打雷,特雷加森小姐。”

“不怕——住在乡间的人都在风里雨里走惯了。”

“可不是。你离开家以后去了哪里?”

“沿着崖边小径朝村子里去。”

“这是条近路吧?”露丝同意。“你有没有碰巧去村里拜访过什么人?我的意思是,你是在散步,还是打算到博斯考恩去拜访一位朋友?”

露丝犹豫片刻,咬着嘴唇,沉思了一会儿,最终决定了该如何回答。

“没错,”她低声承认,“我的确是打算去见人的。”

“能告诉我他们的名字吗?”

“有这个必要吗?”

“恐怕是的,特雷加森小姐。你知道,在一个案子里,时间总是一个重要因素,如果你昨晚去拜访过什么人,他们可能就会知道你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们家,这将是关于你什么时间到达格雷灵斯的确凿证据。我们知道从崖边小径到村庄有多远,可以粗略地估算出你走了多长时间。明白了吗,小姐?”

“明白了。”露丝说,“我完全理解。我去了湾舍——从这里到博斯考恩之间最近的房子之一。它的主人是皮维特夫人,一位寡妇。自从她丈夫去世以后,她就只能以出租房间为生。”

“你是去见皮维特夫人的?”

“不——不完全是。我是去见她现在的房客——哈迪先生的。”

督察在笔记本里草草写了几句,然后随意地继续问道。

“我想这位哈迪先生是位单身的绅士吧?我的意思是,皮维特夫人会帮着料理一下他的生活起居之类的?”

“没错。事实上,他是个作家——写小说的。他租皮维特太太的房子已经大概两年了。”

“我明白了。特雷加森小姐,昨天晚上你出门散步的时候就是打算去拜访哈迪先生的吗?”

“是的。当时雨下得很大,我和他挺熟,所以我想顺便去聊一聊。”

“他在家吗?”

露丝又犹豫了。

“不——事实上,我没有见到他。”她缓缓地说,“当然,我看见了皮维特太太,但是哈迪出门了。”

“我想这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吧?毕竟他事先并不知道你要去?”

“是的,没有。他晚上经常去军团大厅的男子俱乐部打台球。知道了这一点,我就不费事等他了。我给皮维特太太留了口信,请她转告哈迪先生说我去过,然后就直接回了家。”

“从崖边小径走的?”

“是的。”

“我明白了,特雷加森小姐。好了,刚才的谈话很有帮助。”比格斯韦尔起身,“很抱歉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我们希望这桩案子能尽快了结。周三或周四的时候会有一个审讯,恐怕你会收到一张要求出席的正式传票。地点可能是在当地的小旅馆。我们认为它会比这里方便一些,空间也更大一点。现在,你介意我略微扰乱一下贵府的日常秩序,和考珀夫妇聊上一会儿吗?”

“不介意,督察。如果您愿意,可以继续用这个房间。牧师今天一大早打电话给我,问我是否愿意暂时住到牧师公馆里去。他的妹妹今天要来,我跟她很熟。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打算接受他的邀请。”

“当然可以了。那考珀夫妇呢?”

“他们当然会继续留在这里。”

“好吧,特雷加森小姐,你要是听我劝的话,我建议你尽快收拾好行李。我猜你叔叔的律师已经得知他的死讯了吧?”

“是的,多德先生打过电话,他今天下午从格雷斯托克过来。”

“很好。”他伸出手,“如果有事相告的话,我会马上通知你的。”

“谢谢您,督察先生。您不知道这件事使我多么心烦意乱。我想不明白!我的叔叔没有仇家。我想不明白有谁能从这桩可怕的罪行中得到任何好处。”

露丝竭力忍住眼泪,走出门去了。

督察开始找考珀夫妇谈话,他让他俩一个一个地进餐厅。他没有费心去证实考珀夫妇对格劳奇所做的证词,而是集中于研究露丝·特雷加森与叔叔之间的关系。至此,正如比格斯韦尔所预料的那样,考珀夫人比她的丈夫知道得多。事实上,考珀先生似乎很乐意接受特雷加森一家做他的雇主,而考珀夫人则对他们的私事与举动有着永不满足的好奇。她并没有故意偷听紧闭的房门之后的谈话,也没有特意去刺探露丝或她叔叔的行踪,只是把耳朵竖起来,把眼睛睁得大大的。

在几个提得恰到好处的问题的鼓励下,考珀夫人变得滔滔不绝。她说露丝小姐自从长大,有了自己的主见后,跟她叔叔之间就从来没有太平过。他俩之间经常起争端,主要是口角,不会动手,吵完之后两人总会冷战几天。但近来,争吵变得越来越激烈了。考珀夫人曾一度担心,特雷加森先生,这么一位固执的人哪天气过了头可能会对自己的侄女动手。但据她所知,这种情况从未发生过。露丝小姐常常会在这种情绪爆发之后离家出门散步,考珀夫人认为这是一个明智的做法,因为这能让他们两人有时间冷静下来,平复各自不理智的情绪。

接着,督察就问到了案发当晚餐桌上的争吵。考珀夫人知道这场争吵的确切起因吗?考珀夫人表现出似乎不愿意谈论别人家私事的样子,但她对这一场特殊的争吵的起因确实有一个非常敏锐的想法。于是督察使她稍事放松一些,不要有道德感的思想包袱,并解释说,他收到的一切消息都是绝对保密的,考珀夫人不用担心会受到责备,完全可以放心大胆地说出来。

“那么,”考珀夫人深吸一口气,这是大量信息即将奔涌而出的一个标志,“是关于罗纳德先生。罗纳德·哈迪先生,也就是和皮维特太太住在湾舍的那位。他和露丝小姐过从甚密,虽然当特雷加森先生在家时他从不上门,但看起来这对他俩之间的关系也没多大影响。村里传言罗纳德先生对露丝小姐有意,而她则像个明事理的姑娘一样,在等待说‘我愿意’的合适时机。当然,先提醒你一句,我不知道他俩的关系是不是已经到那一步了,但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可考珀夫人接下来的语气变得坚决起来,“特雷加森先生一定会反对这桩婚事,毫无疑问。他如此反对罗纳德先生的理由我并不清楚。我在村子里偶尔遇见过罗纳德先生几次,他看上去总是那么和善,虽然是个作家,因为在战争中得过炮弹休克症,脑筋偶尔会显得有点古怪。但在我看来,要找到一个比他更友善、更健谈、更像样的小伙子可不容易。昨晚,在我把烤肉送进去之前,房间的门是开着的,我无意中听到了一些对话。是关于罗纳德先生的——这点我可以发誓——尽管他们压根就没提过他的名字。”

“你怎么就认定是关于哈迪先生的呢,考珀太太?”

“因为他们对话的内容。我首先听到特雷加森先生说了句什么‘必须立刻并且彻底断了!不许你再去见他!’他边说边捶桌子,声音高得都能把玻璃震碎了。他暴怒。我跟你说,听到他那样粗暴地说话,我都吓坏了。”

“然后呢?”

“然后我听见露丝小姐说——‘你无权干涉。我已经长大了,可以随自己的心意过自己的生活。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

“然后呢?”

“然后我在门后咳嗽一声,端着烤肉走了进去。等我出来以后,我听到他们又吵开了。接着我就听见露丝小姐快步走进大厅,穿上出门的衣服就从侧门出去了。”

在督察看来,这些就是考珀太太证词的价值所在,此后说的就是一些小道传闻和道听途说了,督察机智地尽快拦住了她。考珀只是证实了他妻子的说法,用他的话来说,露丝小姐和她叔叔总是在“争论不休”。

督察很满意自己的调查终于有所进展,便下令格里梅特和那个身材魁梧的警员在房子四周和周边的空地里彻底搜查一番,希望能发现一些新线索。比格斯韦尔自己则立刻转回崖边小径,走过他前一晚曾路过的那块地。他立刻看到有一串新的脚印证实了露丝昨晚的说辞。他暂时放下它们,把注意力集中在露丝发现特雷加森身亡之前留下的脚印上。这一次,他与牧师一样,对这两桩离奇有趣的事实感到疑惑不解:①露丝·特雷加森沿着崖边小径走到中途,在花园的顶头那里停下了,而且很明显,根据鞋尖的方向,她朝没有拉窗帘的房间看了一眼,然后飞快地跑向侧门;②她当时穿的是高跟鞋。

可她为什么要跑呢?根据她自己的说法,她没有发现自己叔叔出了事。督察沿着墙走到一半便立刻发现,由于宽大的窗框和一张小扶手椅的位置,在崖边小径上是看不见特雷加森瘫倒的尸体的。可是那姑娘显然只是看了一眼窗户,就慌慌张张地朝侧门奔去。更重要的是,她没有脱下湿漉漉的衣服就径直冲进了起居室。为什么?

比格斯韦尔督察爬上低矮的石墙,装满烟斗,一丝不苟地点起来,开始形成推理的初步轮廓,它可以解释朱利叶斯·特雷加森的死因。

他的推理是这样的:

露丝·特雷加森因为自己与罗纳德·哈迪的恋情和叔叔大吵了一架。由于某种原因(目前暂未可知),特雷加森竭力反对这桩恋情。露丝立刻前去找罗纳德,很可能是为了通知他这场刚发生的争吵,并对他们未来的行动做谋划。当时的她怒不可遏。叔叔对她所爱的人的竭力反对,在这个最终关头,迫使她决定铤而走险。或许出于某种经济原因,她必须获得叔叔对这桩婚事的认可。不管怎么说,露丝发现罗纳德不在家后,就沿着崖边小径往家走,看见客厅里有灯光,就从车道上抓起一把碎石,再回到崖边小径,扔出碎石,在叔叔拉开窗帘时,她朝他开了一枪。接着,她被自己行为的后果吓坏了,便从侧门冲进客厅,结果发现,唉,她的叔叔已经死了。

这是督察的理论。他在头脑里一步一步地推演,但立刻又反应过来,虽然这个推论解释了案件中的诸多事实,但仍然遗留了许多疑难点。例如,他在崖边小径与车道之间为什么没有发现脚印呢?露丝得走到那里去捡碎石子。那条穿过月桂树丛的小路是必经之地。还有那女孩是从哪儿弄来的左轮手枪?在湾舍吗?枪不太可能会提前放在雨衣口袋里,而根据考珀太太的说法,她在出门前也没时间从别的什么地方弄枪。而且昨天晚上,明明警员已经让她不要离开格雷灵斯了,她为什么还要偷偷溜出去?

督察突然坐直身子,把烟斗从嘴里拿了出来。

要是这姑娘趁着屋里乱作一团的时候设法把左轮手枪藏在自己的卧室里,稍后又偷溜出去销毁了这重要的证物呢?这是一个合理的解释——远比那个女孩自己提供的站不住脚的解释要合理得多。她溜到崖边小径,把左轮手枪扔进了海里。正如牧师头天晚上告诉他的那样,悬崖下方是深广的海水。格雷灵斯位于广阔的海角上,悬崖虽矮,却直耸于大海之上。

督察从墙上下来,站在悬崖边往下凝视。他立刻意识到,想在那里找到任何被扔下水的东西显然是在做无用功。海角周围浪涛湍急,岸边也是水流汹涌,更别提那些嶙峋的岩石,左轮手枪绝无可能会被卡在其间。打捞行动是不用想了。继续跟进这条线索的调查是否是徒劳?与其对露丝·特雷加森如何处置左轮手枪绞尽脑汁,不如查查她是从哪儿弄来的枪,这样也许更好些,不是吗?一旦能证明她在离开湾舍时携带着左轮手枪,剩下的就只是进一步收集间接证据了。

有两个人也许能在这个问题上帮到他——穆里昂夫人,那位助产士;皮维特夫人,罗纳德在湾舍的女房东。他决定这就前去拜访这两位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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