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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来自犹他州的弗朗西斯·杰勒德还是个年轻的见习修士,孤身在沙漠中奉守大斋节。若不是遇到那位束腰的朝圣者,那份神圣的文件永远不会被他发现。

在此之前,弗朗西斯修士还从未亲眼见过一位束腰的朝圣者。那位朝圣者的出现让他脊柱发凉,镇静下来才确定来者不抱恶意。要知道在那个时刻,灼热的大地上腾起微微晃眼的热气,朝圣者出现在遥远的地平线上,他的身躯在热浪中只是个晃动的黑点,几乎没有腿,只见一颗小脑袋。他在破败不堪的公路上,在如镜子一般反光的热浪里忽隐忽现,看起来不像在走,而像在蠕动着逼近。弗朗西斯修士紧紧攫住念珠上的十字架,嘴唇颤抖着念叨了一两声“万福玛利亚”。他想这蠕动的影子定是这毒热的天气催生出的怪物。正午的酷热折磨着大地,沙漠里一切活物都一动不动地趴在洞穴里或藏在石缝中,避开灼烧的太阳。唯有秃鹰和像弗朗西斯这样修行的隐士才曝晒在阳光下。除此以外,只剩畸形的怪胎、超自然的怪物,还有神志不清的东西才会在这样的正午倔强徒步。

弗朗西斯修士急忙向畸形儿保护神独目圣人劳尔补了几句祈祷词,祈求他那些不幸的门徒不会伤害自己。(那时候谁不知道地球上有怪物?谨遵教会法律和自然法则的人们竭力将自己诞下的畸形儿拉扯大,让他们在世上饱受折磨。虽然不是人人都遵守律则,但那些唯命是从的人也足以抚育一批数量不小的怪物成年了。这些怪物遍布四处,常常选择到荒僻的沙漠游荡,夜里在旅人的篝火旁徘徊。)等小黑点蠕动着离开了滚滚热浪,走到跟前,弗朗西斯看清对方是一位远道而来的朝圣者,这才舒了一口气。修士松开紧攥的十字架,轻叹了一声“阿门”。

朝圣者是个身材单薄的小老头,拄着拐棍,戴着草帽,长了一脸毛糙的大胡子,肩上搭着一只皮水囊。他正津津有味地嚼着食物,怎么看也不像什么鬼魅。而且他看上去又跛又瘦弱,根本胜任不了食人怪或拦路大盗。可不管怎样,弗朗西斯还是悄悄避开朝圣者的视线,静静蜷伏在一堆碎石后,这样他就能默默观察而不被发现。陌生人在茫茫沙漠中不常碰见,可一旦相逢,瞬间要判定是敌是友。

这条古老的道路经过一座修道院。一年里,在俗信徒或异乡人经过这里不超过三次。修道院矗立在一片绿洲之中,本该是旅人休息的天然客栈。可对那时候的旅人来说,这条路既没有来头也没有去处,非必经之地。

早年间,这条路想必是从大盐湖通往埃尔帕索市的捷径。路在修道院南侧与一条东西向的道路交叉,那也是一条布满碎石的古道。交叉口也饱受时光的摧残,但没有人为的损坏,因为近些年来已经少有人走了。

朝圣者已来到跟前,修士依然静静地躲在乱石堆后。这位朝圣者果真绑了束腰,是一块脏兮兮的粗麻布。除了腰间的这块布、头上的帽子和脚上的凉鞋,他身上便不着片缕了。只见他拄着拐棍,拖着跛腿,迈着沉重的步子固执前行。他的步态沉稳而有节律,可见是个走远路的人。到了这古老的废墟前,老人突然快步靠过来,四下查探。

弗朗西斯压低了身子。

这里曾经是个古老的建筑群,如今只剩断壁残垣,没有一丝荫护。尽管如此,大石头下面总能护出一小片阴凉供旅行者歇脚,聪明的人也总能找到。朝圣者就是这样一位聪明人。只见他很快就选好了一块截面大小正好的石头。修士观察到,他并没有鲁莽地抱住石头就拖,而是挪了几步保持安全距离。他用拐棍做撬棒,以一块小石头做支点,上下撬动大石头,直到那必然藏身其下的蛇爬出来。修士暗暗赞赏。旅行者镇定地用拐棍打死了蛇,把扭动不停的蛇身甩到一旁。栖身在这石下凉爽缝隙的主人被除掉了,朝圣者顺利占据了这片清凉之地。他把石头的底面掀起来,撩起束腰布的后襟,满是皱纹的屁股压到相对凉爽的石头上,踢掉凉鞋,把脚放在原先石下的沙地上。这下舒服了,他晃着脚趾满意地笑了,露出没牙的嘴,开始哼小曲儿。不一会儿,老头又用方言低声吟唱一首赞美诗,这种方言修士从没听过。蹲的时间太久,弗朗西斯不安地动了动有些麻木的腿。

老头唱着歌,掏出一块面包和一点奶酪。歌声停了,朝圣者静静站起来,用方言轻声祷告,“赞美阿多尼斯神[1],万物之王,感谢您让大地长出了面包。”祷告的声音带着些鼻音。祷告结束,朝圣者才又坐下,开始享用美食。

看来这位流浪者确实是远道而来,弗朗西斯想。要知道,他从没听说过什么地区的神灵有这么陌生的名字。说不定这位老人正是要去往修道院的“神殿”。虽说“神殿”尚未被正式册封,“圣人”莱博维茨也还不是正式的圣人,可还有什么原因能让一位老流浪汉出现在这没有去处的路上?弗朗西斯实在想不出别的可能。

朝圣者慢悠悠地享用着面包和奶酪,修士的担忧逐渐消失,内心却愈发躁动不安。大斋节期间,修士要遵守禁言的教规,因此不可主动与这位老者攀谈,可要想在他离去前离开藏身地,修士必然会被他发现,而在大斋节结束前离开隐居之所又是被禁止的。

弗朗西斯虽左右为难,但还是大声清了清嗓子,站起身来。

“咳!”

朝圣者甩手扔掉面包和奶酪,抓起拐棍跳起来。

“敢偷袭我,好大胆子!”

老头子气势十足地挥舞拐棍,威胁这个从石堆后冒出的戴兜帽的家伙。弗朗西斯发现拐棍比较粗的一端装了一枚长钉。他彬彬有礼地鞠了三次躬,但朝圣者面对修士的示好仍严阵以待。

“站住别动!”老头子用嘶哑的声音吼道,“离我远点儿,你这怪物!我这里没有你要的东西!这里有奶酪,你可以拿走。想要肉的话,除了这把老骨头,我什么都没有。你要敢动,我就和你拼个鱼死网破!滚开!快滚!”

“等等——”修士刚说两个字就住了口。按照教规,只有出于行善或礼貌才可以打破斋节期间禁言的规矩,情势所迫也能得到谅解,但主动打破沉默还是让他有些紧张。

“我并非怪物,善良的蠢货[2]。”修士用表示礼貌的称呼接着说道。他褪下了兜帽,露出修士发式,抬起手中的念珠,“这下您明白了吧?”

沉寂持续了几秒钟,老人一边像猫一样保持警惕,随时准备以命相搏,一边细细打量修士被晒出水泡的稚嫩脸颊——尽管他自己的老脸也生就招人误会。沙漠边缘处处游荡着怪物,他们常常带着兜帽、面具,或穿着宽松的长袍来掩盖身体的缺陷。他们的畸形不仅限于身体,有的怪物甚至会把旅行者当做赖以为生的野味。

“哦——你是那边的人啊。”老头子倚着拐棍沉着脸。“那边是莱博维茨修道院吗?”他指了指南边远处的建筑群。

弗朗西斯修士礼貌地鞠了个躬,恭恭敬敬地点点头。

“你在这破石堆里捣什么鬼?”

修士拾起一块质地像粉笔的石头。理论上来讲,这个旅行者不太可能识字,但弗朗西斯还是决定试一试。因为平民的方言既没有字母也没有拼法,修士于是在一块平坦的大石头上写下了拉丁文“苦修、独处和缄默”,接着又用古老的英文重写了一遍。尽管弗朗西斯想跟人说说话,但还是希望老头子能够明白自己的意思,留他一人安心守夜。

朝圣者看着这些字迹,露出讽刺的笑容。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对宿命的愤恨。“哼——居然还在写这些老套的东西。”老头子说道,但他并没有承认自己是否理解这些字。朝圣者将拐棍放到一旁,又坐到石头上。他从沙地里捡回自己的面包和奶酪,抹干净。弗朗西斯饥饿难忍地舔了舔嘴唇,不舍地别开头。从大斋节首日[3]到现在,弗朗西斯只吃过仙人掌果实和一把炒玉米。在专职守夜期间,禁食禁欲的教规更加严格。

朝圣者留意到修士有些不自在,于是掰开面包和奶酪递给他。

尽管弗朗西斯身体脱水,可一见到食物,口腔里一下子涌上了唾液。修士的目光被这递食物的手牢牢吸引住了,无法移开。刹那间,宇宙收缩了,悬浮不定的宇宙中心就集中在这沾满沙土的珍馐——黑面包和白奶酪上面。饥饿的魔鬼驱使着修士的左腿肌肉,让他的左脚向前移动了半码。接着右腿肌肉也被魔鬼控制,放到了左脚前。接着那魔鬼竟迫使修士活动右侧胸肌和肱二头肌,挥起手臂碰到朝圣者的手。修士的手指感觉到了食物,指尖好像已经在品尝这美味。饿得半死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激起一阵战栗。他闭上双眼,看到院长大人正挥舞牛鞭怒气冲冲地瞪着他。每当修士尽力想象三位一体[4]的形象时,上帝的面容常常被院长的面容取代,而且弗朗西斯觉得,那张脸总是布满怒容。院长背后,一簇熊熊烈焰张牙舞爪,火焰中浮现出受福之人莱博维茨的双眼。饱受垂死之痛的莱博维茨正紧紧盯着接受禁食考验的门徒,盯着这只伸向奶酪的手。

修士再一次不寒而栗。“魔鬼退散!”他向后一闪,甩开食物,毫无任何警告地悄悄从袖中滑出圣水,打开瓶盖,洒向老头。修士此刻被太阳晒恍惚了,在他眼里,朝圣者就是魔鬼的化身。

这次针对“黑暗”和“诱惑势力”的正义偷袭并没有立即产生超自然的效果,却带来了自然淋洗的体验。朝圣者没有“轰”的一声爆炸,化作一股硫黄味的浓烟,却发出粗重的喘息,气得满脸通红,怒吼一声,让人的血液为之凝固;他舞着带长钉的拐棍对修士穷追猛打。修士抱头逃窜,碍手碍脚的长袍害他差点儿被绊倒,还好身上没落下钉子眼。由于老头忘记穿拖鞋,一瘸一拐的追击最后变成了单脚跳。像是突然想起脚下滚烫的岩石,他赶紧停止追击往原地跑。弗朗西斯修士回头窥视时,不禁惊呆了。朝圣者正踮着大脚趾一蹦一跳地回到清凉地。

闻到指尖残留的奶酪香味,想到自己失去理性的驱魔行为,弗朗西斯羞愧得无地自容。他灰溜溜地逃回碎石堆里,继续自己要干的活。朝圣者的脚掌终于凉了下来,一见修士从碎石堆里冒头,他就扔石头发泄怒气。后来胳膊累酸了,老头只能装装样子吓唬修士,为自己的面包和奶酪愤愤不平。弗朗西斯也渐渐不再躲闪了。

修士在废墟里晃来晃去,不时搬起一块石头抱个满怀,蹒跚地回到工作点。朝圣者冷眼旁观,只见修士挑选了一块石头,用手比量了一下尺寸,放弃了,接着又仔细地选了另一块。他从碎石堆里扒出大石头,费力地搬起来,抱着它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又放下,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把脑袋夹在双膝间,显然是为了防止晕倒。喘息了好一会儿,修士才又站起身,一下一下地滚着石头向目标靠拢。这个无聊的活动一直持续,朝圣者懒得看下去,连连打起了哈欠。

正午,烈日不遗余力地诅咒这片焦土,对一切湿润的事物布下恶毒的咒符。弗朗西斯不顾炎热继续劳作。

朝圣者从水囊里喝了几口水,咽下最后一点沾着沙土的面包奶酪。他套上凉鞋,打了个嗝,站起身,蹒跚地穿过废墟,向修士走来。一见老头子靠过来,修士赶紧一溜小跑逃到安全距离外。朝圣者朝修士挥了挥拐棍,但看起来没有报仇的意思,只是对年轻人的石头工程感到好奇。他停下脚步,细细打量修士修建的藏身处。

在那里,也就是废墟东边,弗朗西斯修士以棍作锄头,以手为铲子,挖了一个不太深的壕沟。大斋节第一天,修士在壕沟上方盖了一堆树枝,将其作为夜间庇护所,以防御沙漠野狼。然而随着禁食的日子一天天增长,修士在周边留下的痕迹也一天天增多,夜间活动的野狼循着踪迹找到这里。篝火熄灭后,野狼们甚至围着他的树枝棚顶又抓又挠。

起初,弗朗西斯加厚了作为壕沟顶棚的树枝堆,并在周围挖了沟,压上石头固定严实。但头天夜里,有什么东西跳到树枝堆上面,彻夜咆哮。弗朗西斯在下面吓得浑身打颤,接着就下定决心巩固庇护所,以第一圈石头为地基开始建围墙。围墙逐步增高,渐渐向内倾斜,但因围墙基本呈卵状,上一层的石头紧紧压着下一层,因此不会向内倾塌。弗朗西斯修士如今希望只要选对石头,花上点工夫,将土夯实,将石头揳紧,就能完成一个圆顶。未完成的圆顶无依无靠地悬在那里对抗引力,在壕沟上方坚强地宣告修士的雄心。朝圣者好奇地用拐棍敲了敲圆顶,这可吓坏弗朗西斯了!修士像小狗一样尖声叫了起来。

因为紧张自己的庇护所,弗朗西斯向朝圣者慢慢靠过去。可老头听到尖叫,舞起拐棍,仿佛要吃人一般大吼一声。弗朗西斯一惊,被外袍下摆绊倒,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老头子嘎嘎笑了起来。

“哦——嗯——你得找一块奇形怪状的石头才能填补这个空。”老头子说道,他正用拐杖在最高一层石头中间的空缺处拨弄。

修士点点头,又扭开脸看别处。他坐在沙地里,低头不语。修士多想告诉老头,他既不能自由交谈,也绝不可以在大斋节独居的处所欣然接受他人的到访。于是他拿起一根干树枝在沙地里用拉丁文书写着:勿诱吾等以……

“我可从没说过要为你将这些石头变成面包吧,有吗?”老头子拐着弯说道。

弗朗西斯修士听了立即瞪过去。这么说,这老头子真的认字!而且看来还读过经书!另外,他的回答显然说明他不仅理解修士泼洒圣水的鲁莽行为,还知道修士在这里的原因!弗朗西斯意识到老头子一直都在取笑他,眼皮耷拉得更低了,垂着头等朝圣者离去。

“哦——嗯!这么看你理应一个人待在这里,是吧?好吧,那样的话,我最好上路了。告诉我,你们修道院的修士们会不会收留一位老人乘乘凉,歇歇脚?”

弗朗西斯修士点了点头。“他们还会给您水和食物的。”他好心地柔声补充。

朝圣者咯咯笑了。“就为这,我走前也要为你寻块石头堵上那个窟窿。上帝保佑你。”

可没必要——抗议的话语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弗朗西斯修士眼看着老头蹒跚地走到一边。他在碎石堆间来回走着,不时停下来观察一块石头或用拐棍撬动另一块。弗朗西斯心想,老头子的搜寻肯定徒劳无功,他自己在上午晚些时候,已经这样找过一遍了,结果发现,简直是大海捞针。要想找到恰能契合拱顶那沙漏状缺口的石头,还不如拆掉重建来得简单。不过朝圣者肯定不久就会耗尽耐心,继续赶路。

想到这里,弗朗西斯修士安心歇息了。他祈求上帝让自己的灵魂恢复平静,这也是在斋戒中的修士所要寻求的:让灵魂纯净舒展如一张干净的羊皮纸,让神之召唤书写于这孤独的心灵——上帝将从自身无尽的孤独中伸出手,触摸修士那属于人类的渺小孤独,在上面留下神之召唤。弗朗西斯掏出一本小书,那是谢洛奇副院长上个星期天留给他的,用来指引他的冥思。这本小书有几个世纪那么古老,书名叫做《莱博维茨之书》。不过,追溯受福之人创作这本书的历史并不可靠。

“Parum equidem te diligebam,Domine,juventute mea,quare doleo nimls ...[5]

“哦,上帝!年少无知,爱您未几;年岁日增,伤悲日溢。曾欲背离,终从神谕……”

“嗨!快过来!”碎石堆后爆出一声大喊。

弗朗西斯修士抬了抬眼皮,没有看到朝圣者,便又沉浸到书本里。

“我背离您,欲求广博智识优于宗教,欲求可靠事物甚于希望,欲求甜美万物胜于博爱,因而落得无知无识无人更甚!”

“嘿,小子!”又一声喊叫,“我帮你找了一块石头,可能合适。”

弗朗西斯抬头张望,这次从碎石堆后看到朝圣者正挥舞着拐棍向他示意。修士无奈地叹了口气,再次埋首书本。

“哦,深沉神秘之灵魂判官,一切灵魂向您开启,您曾一度向我召唤,我却背您而去未留意,若您仍愿将我感召,虽则不配……”

恼人的声音又从碎石堆后传来:“好吧,那你自便。我会给这块石头做个标记,旁边插个桩子。试不试随你!”

“谢谢!”修士叹道,但怀疑老头都没听到。他继续艰难地啃着文章:

“哦,上帝!请救我脱离自身恶习,容您之意志盈充我心,容您之感召得以及时捕获……”

“弄好啦!”朝圣者大喊,“树桩钉好啦,标记也做啦。愿你早日找到自己的声音,孩子。祝你好运!”

喊声远去,弗朗西斯修士这才抬头瞥见朝圣者一瘸一拐的背影,正走在通向修道院的小路上。修士轻声为他祈祷,祝他一路平安。

终于又回归平静了,修士将书本放回庇护所,恢复他随意无序的搬石头工作,没有一丝念头要去查看朝圣者的发现。在石头的重压下,饱受饥饿的修士气喘吁吁,筋疲力尽,步伐踉跄,头脑像机器一样一遍遍重放祈求感召的祷词:

“Libera me,Domine,ab vitiis meis ……

“哦,上帝!请救我脱离自身恶习,容您之意志盈充我心,容您之感召得以及时捕获……

“ut solius tuae voluntatis mihi cupidus sim, et vocationis tuae conscious si digneris me vocare ……

“哦,上帝!请救我脱离自身恶习,容您……”

天上一大片积雨云飘过燥热的沙漠,却又要残忍地离开,准备将这份清凉赐予群山。可头顶的云还是开始吸走骄阳的炽热,为下面曝晒得滚烫的沙漠带来阴凉。断断续续的抚慰为沙漠缓解了烈日的灼伤。等这片云影覆上废墟,修士加紧工作,直到云影离去才停下歇息,等待下一片云影遮住太阳。

完全是在无意之间,弗朗西斯修士发现了朝圣者的石头。来回往返时,修士一下子绊到什么东西上,是朝圣者敲进地里作标记的木桩。回过神来,修士才发现自己正双手双脚着地,目光正对着一块古老的石头,上面有粉笔做的标记。

标记做得非常仔细,弗朗西斯修士马上判定它们是某种符号。但端详了好几分钟,他依然困惑不已。难道是巫师的咒符?可不应该呀,老头曾念叨“上帝与你同在”,巫师可不会说这样的话。修士从碎石中撬出这块石头向废墟推去。这时,石堆从内部发出簌簌的响声,一块小石头咔嗒咔嗒地从碎石堆顶端滚了下来。弗朗西斯担心石堆坍塌,远远避开。但震动一会儿就没动静了。那块石头原先揳入的地方如今露出一个小小的黑洞。

通常只要有洞,就有寄居者。

但这个洞不一样,它被朝圣者的石头封得死死的。要不是弗朗西斯翻开了石头,连一只跳蚤都别想钻进去。但修士还是很小心,他捡起一根木棍,小心地伸进洞口,在里面没碰到什么阻碍。一松手,木棍滑进洞里消失无踪,看来是掉进了一个更大的洞穴。修士紧张地等待,没见有什么东西爬出洞口。

弗朗西斯又趴到洞旁,双膝着地,围着黑洞仔细闻了闻。没有闻到动物或硫黄的味道。修士把一块小石头推进洞里,俯身让耳朵靠近洞口,认真倾听。小石头在距洞口几英尺处弹了一下,接着又咔嗒咔嗒滚下去,其间似乎撞到过金属制品,最后在下面极深的地方停住了。听回声估测,洞里的空间该有一个房间那么大。

弗朗西斯修士蹒跚地爬上碎石堆,四下探望。看起来跟平常一样,除了秃鹫在高空盘旋给他做伴,他只有孤身一人。这只秃鹫最近抱着极大的兴趣监视修士,引得其他秃鹫也偶尔离开领地前来查看。

修士围着碎石堆搜索一番,没有找到别的洞口。他趴在旁边的石堆顶上,朝通往修道院的小路俯视。朝圣者早已不见踪影,古老的道路上空无一人。但弗朗西斯瞥见了艾尔弗莱德修士,他正在斋戒处以东一英里外的矮山上捡拾柴火。艾尔弗莱德修士是个聋子,像木头桩子一样什么都听不见。除此以外他再也望不见任何人。虽然弗朗西斯觉得没有呼救的必要,但还是预想了大喊呼救会导致什么结果——修习审慎,以防万一。仔细勘察地形后,弗朗西斯从石堆上爬了下来。与其大喊呼救,不如把气力留在逃跑上。

弗朗西斯想要把朝圣者找到的石头放回原处,如先前一样塞住洞口,但由于洞口周边的石头都稍稍移了位,这块石头无法像之前那样如拼图般紧紧嵌入黑洞。另外,他的庇护所顶棚依然缺一块核心的楔子。朝圣者说得没错:这块石头的大小和形状看起来很可能合适。思虑少顷,修士就抱起石头晃晃悠悠地回到庇护所。

石头恰好堵上了洞口。他踢了一脚这个新楔子,看它是否结实。结果十分契合,只被踢偏了几寸。朝圣者留下的记号在挪石头时有些模糊了,但还是可以临摹下来。弗朗西斯修士把烧黑了的木棍当做笔,认真地将这些记号描画在另一块石头上。等到了安息日,谢洛奇副院长巡视斋戒处所时,就可以向他问清楚这个符号有什么意义,到底是祝福还是诅咒。异教符号是被禁止的,但这个见习修士实在好奇,至少也要知道睡觉时悬在头顶石头上的符号是什么意思。

正午烈日当空,弗朗西斯继续劳作,可脑袋里总有个声音在提醒自己注意那个黑洞——那个神秘的令人惊悚的小洞。那里面碎石簌簌作响时,地下传来隐约的回声。他知道身边这废墟历史悠久,也知道自古以来,一代又一代修士和异乡人经过这里,有人在此地搜集大块的石头,有人砸碎大块的石柱或石板以获取一块块古老的金属。那些金属被古人奇妙地嵌入石头中,他们的年代几乎被这世界遗忘了。人类的活动一点一点将古迹磨蚀成如今的散乱石堆,人为的破坏致使古迹面目全非。传统上,人们将这些废墟归为史前文明,而修道院的建筑师依然能够指出一处处高层建筑的地基,这让他无比自豪。废墟内部还隐藏着残留的金属块,只要有人愿意费心敲开足够多的石头,就能找到。

修道院本身就是由这些石头建造的。几个世纪来,石匠们在此的采石工作从未停止过。如果还能留下什么古迹,弗朗西斯心想,就真是天方夜谭了。然而,他确实从未听人提过这里的建筑有地下室或地底房间。他想起建筑大师明确的结论,即通过多角度观察,此地的建筑多为仓促建成,没有扎实的地基,大部分建筑都直接建于石板路面上。

庇护所临近完工,弗朗西斯修士又冒险回到黑洞旁,站着朝下望。修士始终甩不掉沙漠居民的谚语:避光之处,必有异物。即便洞中现在没有寄居者,明天天亮前也定会有生物钻进去。再者,就算洞中有异物,白天去探索一定也比夜里安全得多。不过环视四周,除了自己、朝圣者和狼的脚印,似乎没有什么别的踪迹了。

做完决定,弗朗西斯开始清理洞口的沙石。半个小时过去了,黑洞没大多少,但仍可确定下方有一个洞穴。他发现有两块不大的卵石紧挨洞口,卵石的大半深埋在沙土里,明显是被挤压在一起的,看起来就像卡在瓶颈里。他向右撬一块石头,它的卵石邻居就向左紧跟着滚来,反过来也一样。但他还是坚持跟这些石头作斗争。

突然,弗朗西斯的撬棒弹出手心,恰好敲在自己的脑壳上,接着坠入地洞,无影无踪。这重重的一棍敲得弗朗西斯眼前一黑,滑落的飞石又砸在他背上,他拼命想抓住什么,可还是摔倒了。直到小腹猛然撞到坚硬的地面,弗朗西斯才确定自己是掉进坑里了。岩石滑落的撞击声震耳欲聋,还好一会儿就停歇了。

扬尘让他睁不开眼,弗朗西斯只能趴在地上大口喘气,思量着到底能不能动,要知道后背的剧痛可真是钻心。他费力地从罩袍里抽出一只手,细细摸索肩膀之间的痛处,那里可能碎了几块骨头。一摸果然粗糙不平,而且剧痛难忍。抽回来的手指湿乎乎的,沾满鲜血。弗朗西斯试着动了动,不禁呻吟起来,又静静躺下了。

耳边传来翅膀轻拍的声音,弗朗西斯一抬眼,正瞥见一只秃鹫自几码之外的碎石堆上俯冲下来。见修士动了一下,那大鸟又振翅飞走了。弗朗西斯想着秃鹫之前凝视他的眼神,充满母性的关爱,如一只忧心忡忡的母鸡。他急切地翻过身,一大群黑色秃鹫汇集而来,它们好奇地压低身子盘旋,掠过石堆。弗朗西斯稍微一动,它们便冲向高空。他突然不再理会那可能撞碎的脊柱和肋骨,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那群黑色大鸟失望透顶,又乘着热气冲上云霄,然后解散队伍,各奔东西。弗朗西斯期待着圣灵所派的黑色使者降临,这些黑鸟似乎也急不可耐地要代鸽子履行职责,收割灵魂。然而,黑鸟时不时的试探终于让修士不耐烦了。他试着耸了耸肩,发现后背被利石砸过的地方只是受了点擦伤和瘀伤。

塌陷时激起的一柱烟尘被微风渐渐吹散。弗朗西斯希冀修道院瞭望塔上会有人注意到这里,前来查探。他脚下的地面裂开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大口子,足足有半堆碎石涌入洞中。一行石阶向洞内延伸,可惜塌陷之时被掩埋了大半,只有最上面的几级台阶露在外面。乱石静等了六个世纪,直到弗朗西斯到来,促成了完全的塌方。

石阶旁的一面墙上露出被掩埋一半的标牌,字迹依稀可辨。弗朗西斯利用自己掌握的极其有限的灭世前英语,一字一顿地低声念道:

辐射幸存者避难所

仅限人数:15

供给品限度,单人:180天;共用,除以实际人数。入室后,第一道舱门将紧锁密封,入侵者防护盾将通电以抵御妄图进入的受污染者。室外警示灯亮…

剩下的字迹已被掩埋,但第一个词就足以让弗朗西斯震撼。他从未见过一只“辐射”,也希望自己永远不要碰见。关于这只怪兽的真实资料早已失传,但弗朗西斯听过一些传说。他惊恐地画着十字,步步倒退。传说受福之人莱博维茨也曾遭遇“辐射”,并被其折磨数月,直到受洗时才用咒语驱走了这恶魔。

在弗朗西斯的想象里,“辐射”的半个身子是火蜥蜴。因为根据古老的传说,这怪物正是烈焰灭世时出生的。而另一半则是趁少女熟睡时夺走其贞操的淫妖。流窜世间的畸形怪物不是仍被唤作“辐射之子”吗?魔鬼能够利用曾折磨过约伯[6]的一切苦难来折磨常人,这不只是教义上的故事,而是赤裸裸的事实。

见习修士盯着这块标牌,心慌意乱。上面的意思写得清清楚楚,他无意中闯入的这个房间(但愿魔鬼已抛弃这处所,上帝啊!),里面不只有一只骇人的“辐射”,而是有15只!修士颤抖着摸索身上的那瓶圣水。

[1] 阿多尼斯神(Adonoi Elohim),是希腊和罗马传说中的大地之神,本为爱与美的女神阿佛洛狄忒所恋的美少年,后被野猪咬伤而死。如不特别标明,下文注释皆为译者注。

[2] 这个时代的人们痛恨智慧,痛恨文明,骄傲地自称“蠢货”,致使“蠢货”成为礼貌的称呼。后文仍有提到。

[3] 大斋节首日(Ash Wednesday),是基督教的斋戒节期之始。据《圣经》记载,耶稣在开始传教前在旷野守斋祈祷四十昼夜。教会为表示纪念,规定棕枝主日前的四十天为此节期。教徒在此期间一般于星期五守大斋和小斋。

[4] 三位一体(Holy Trinity),即圣父、圣子、圣灵——同一本体(本性),三种不同位格。

[5] 修士夹杂着用拉丁语和英语祷告,意思相同。下同。

[6] 见《圣经·旧约》里的《约伯记》,约伯饱受魔鬼试炼,仍坚信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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