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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可·阿波罗霎时判定,战争已千钧一发。他无意中听到汉尼根的第三房妻子对侍女讲,她的使者毫发无伤地完成了任务,从游牧部落的营地归来。使者能活着回来,意味着一场大战已在酝酿之中。据说使者的任务是向游牧部落宣告,文明国家已经达成《神罚协议》,从今以后,游牧民族和疯熊部落一旦再有抢劫行径,将会遭到坚决报复。然而所有去疯熊部落传达该消息的使者,无一幸免于难。因此阿波罗得出结论,这次汉尼根的使者并未送达最后通牒,而是怀着别的隐秘目的去大平原。而这目的已一目了然。

阿波罗礼貌地穿过众宾客,眼光锐利地搜寻克莱洛特修士。他身材高大,身着严肃的法袍,腰间挂着颜色绚丽,显示级别的徽章,在一群衣着五颜六色,像万花筒一般的宴会客人中间显得卓尔不群。不久他就找到了克莱洛特的身影,对视一眼,点头示意他到点心桌旁。丰盛的点心桌如今只剩一堆残羹冷炙——油腻腻的杯子和看起来像烤焦了的几只幼鸟。阿波罗拿起长柄勺撇去潘趣酒杯上漂浮的调料,发现其中漂着一只死蟑螂,想了想,把第一杯递给走过来的克莱洛特修士。

“谢谢您,大人。”克莱洛特接过酒杯,没有发现那只蟑螂,“您有事找我?”

“招待会一结束,到我住处来。萨克尔活着回来了。”

“哦。”

“这是我听过的最不吉利的‘哦’。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明白这其中有趣的内涵?”

“当然,大人。这意味着汉尼根这一方的协议有诈,他是想用它来对付……”

“嘘。等等再说。”阿波罗使了个眼色,暗示有客人走近。他转身从大酒杯里盛酒,倒满了自己的杯子。他的兴趣突然被这酒吸引,没注意到一位身着青色丝绸的清瘦男子从入口向他们走来。阿波罗挂上客套的笑容向来人施礼。他们敷衍地握了握手,态度冷淡。

“哦,是塔德奥先生。”神父寒暄道,“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我以为您会极力避开这种聚会呢。怎么这次的宴会如此特别,能吸引您这样的卓越学者大驾光临呢?”他假装困惑地抬了抬眉毛。

“当然是您吸引了我。”来者答道,回应阿波罗的讽刺,“而且您是我来这里的唯一原因。”

“我?”阿波罗装作莫名惊讶,但明白这话很可能不假。同父异母的妹妹的婚礼不至于引得塔德奥先生离开宁静的大学殿堂,一身华服地来到这里。

“事实上,我找了你一整天了。他们告诉我你在这里。”他扫视宴会厅,不耐烦地哼了一声。

克莱洛特修士不管多么依依不舍地盯着大酒杯,此时也被这声冷哼打断了。他转身看向学者:“要来一杯酒吗,塔德奥先生?”他递了满满一杯过去。

学者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我想问你一些关于莱博维茨文件的事,之前我们讨论过。”他对马可·阿波罗说,“我收到一封信,是修道院一位名叫科恩霍尔的修士写的。他向我保证他们拥有一些史前文献,时间可以追溯到欧美文明末年。”

几个月前阿波罗本人也向学者下了同样的保证,现在这让阿波罗很恼火,但他依然不动声色。“是的。”他淡淡地说,“我听说这是真的。”

“如果是这样,那我很奇怪为何其他人不知道——但先不管这些了。科恩霍尔列了一些文献和资料,他们声称拥有全部,还为我做了描述。如果这些文件确实存在,我要看看。”

“哦?”

“是的。如果这是骗局,应该被揭开;如果不是,那这些数据可能是无价之宝。”

大人皱了皱眉。“我向你保证这不是骗局。”他坚定地说。

“信中邀我访问修道院,研究那些文献。他们显然听说过我。”

“不一定。”阿波罗不想放弃这个讽刺的机会,“谁去拜读他们的书籍并不重要,只要把手洗干净,不违反他们的规矩就行。”

学者怒目相向。阿波罗言语间暗示有读书人未听过他的大名,这让他很不悦。

“不过啊!”阿波罗殷勤地说,“你是没有问题的。接受他们的邀请,去修道院研究那些遗物吧。你会受到欢迎的。”

学者听了火冒三丈。“在这个关头穿越平原?疯熊部落还在——”塔德奥突然打住了。

“你要说什么?”阿波罗敦促学者继续。他的眼睛热切地盯着塔德奥先生,脸上没有泄露出一丝警觉的神色,但太阳穴的血管却开始一蹦一蹦地跳动。

“我只是说,旅途遥远,太过危险,我没办法从学院获得六个月的假期。我想能不能派一支装备精良的卫队去取文献,拿回来研究?”

阿波罗气得说不出话,简直想一脚踹向学者的小腿。“我恐怕,”他彬彬有礼地回答,“这不可能。但不管怎么说,这个问题也不在我管辖的范围内,我怕我帮不上忙。”

“为什么不能?”塔德奥急切地问,“你不是梵蒂冈教廷驻汉尼根宫廷的代表吗?”

“确切来讲,我代表的是新罗马教廷,而不是修道院。只有院长有权力管理修道院。”

“但只要新罗马施加一点压力……”

阿波罗想一脚踹过去的冲动迅速上升。“我们最好晚点儿再谈。”他匆匆说,“如果你愿意的话,今晚来我书房。”他身子微侧,回头看向学者,好像在说“可好”?

“我会去。”学者厉声回答,转身离开。

“您刚才为何不干脆跟他说不行?”一个小时后回到大使套房,只剩神父和修士两个人时,克莱洛特恼怒地抱怨,“在这关头运送无价的遗物穿越强盗的领地?这简直无法想象,大人。”

“的确。”

“那为什么……”

“有两个原因。第一,塔德奥是汉尼根国王的亲戚,而且也极具影响力。不管我们愿不愿意,都得尊敬恺撒和他的亲戚。第二,他刚开始要说有关疯熊部落的事,结果又打住了。我想他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但我不会去刺探……一旦他提供任何消息,不管怎样我们都要加进报告,由你亲自送往新罗马。”

“我?”神父一脸震惊,“到新罗马?为什么?”

“不要这么大声。”大使扫了一眼门口,“我必须要把对当前形势的估计送往教廷,越快越好,但这种事可不敢贸然写在纸上。一旦被汉尼根的人拦截,你我恐怕都会成为红河上的浮尸。要是信落到汉尼根的敌人手里,那我们更会被当成间谍吊死示众。殉教是件光荣的事,但我们还有活得先干完。”

“那我是要去梵蒂冈送口头情报了?”克莱洛特修士喃喃地说,明显对穿越敌国的惨淡前景忧心忡忡。

“必须如此。塔德奥先生可能,仅仅是有一点可能,给你一个理由仓促离开,去莱博维茨修道院或新罗马,或者两地都去。为了防止教会受到任何怀疑,我必须留下控制局面。”

“那我要传达的内容是什么呢,大人?”

“就是汉尼根统一大洲、建立王朝的野心并不只是疯狂的梦想,我们估计错了。《神罚协议》很可能是汉尼根设的局,利用它,使丹佛和拉雷登两国陷入与大平原游牧族之间的冲突。一旦拉雷登要全力对付疯熊部落,那花不了多少力气就能说服奇瓦瓦国从南面突袭拉雷登,毕竟两国是老对手了。汉尼根当然就能大摇大摆地进军拉雷登河地区,将其控制于股掌之中。同时他又能专心对付丹佛和密西西比共和国,不需担心有人从南面捅一刀。”

“你觉得汉尼根能做到吗,大人?”

马可·阿波罗正要回答,却慢慢闭上了嘴。他走到窗前,望着阳光下的这座城,张牙舞爪、无序蔓延。建筑物大部分都是用另一个年代的石头堆建而成。井然有序的街道,缓慢地从一堆古老废墟上成长起来,正如某天,也会有别的城市再次从废墟上建起。

“我不知道。”他轻轻地叹道,“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不管是谁想统一这个血肉横飞的大洲都不该受到指责。即使是通过这种手段——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不管怎样,我们所关心的不是政治利益。我们必须警惕新罗马可能发生什么,因为不管怎样,教堂必然会受影响。我们要提前预警,才能避免惹麻烦。”

“你真的这样以为?”

“当然不会!”神父无力地说。

时值黄昏,塔德奥·普法登卓特先生来到马可·阿波罗的书房。比起在接待室,他的举止明显不一样。他嘴角努力保持一抹诚挚的笑容,讲话时有一种紧张的期待。马可暗想,这家伙正追寻着什么他极力想得到的东西,为了弄到手不惜强颜欢笑。看来莱博维茨修道院的修士所提供的材料单让他大为震撼,即使他不愿承认。大使早已准备好要较量一番,但如今学者明显的兴奋表现让他轻轻松松就占了上风,于是放下戒备,不用为一番口舌之争而紧张了。

“今天下午,大学全体教员召开了会议。”塔德奥一落座就急不可耐地说,“我们讨论了科恩霍尔修士的那封信,以及随信附上的文献列表。”他顿了顿,好像不确定该怎么说。黄昏灰暗的光线从他左侧的巨大拱形窗户摄入,他的脸在这余晖中看起来苍白又焦急,灰色的双眸在神父身上打转,似乎在猜度他的想法。

“我猜一定怀疑声一片吧?”

灰色的眼眸垂了下去,又很快抬起。“我能解释一下这件事吗?”

“请说。”阿波罗轻笑了一声。

“确实有怀疑。说‘不可置信’可能更接近实情。我自己的感觉是,假如这种文件存在的话,它们可能是几百年前伪造的。我想修道院的僧侣大概不是存心欺骗。他们自己可能相信这些文件是真的。”

“您真是宽厚啊,这样赦免他们。”阿波罗嘲讽地说。

“我提议礼貌地讲这件事,可以吗?”

“当然可以。请继续。”

学者离开椅子,走到窗前坐下。他看着西方云朵上的黄色光晕慢慢褪去,轻轻拍打着窗台说:“那些文件,不管我们能否相信这样的文件依然未遭损毁,但哪怕有一点儿希望也是振奋人心的,我们必须立即调查。”

“非常好。”阿波罗有点愉快地说,“他们也邀请了您。但告诉我,您为什么觉得这些文献振奋人心?”

学者飞快地瞥了他一眼:“您对我的著作有没有了解?”

阿波罗迟疑了。他对学者的著作确实有所了解,但承认这点就相当于被迫承认年仅三十出头的塔德奥,与一千多年前逝世的自然科学家齐名。神父可不愿承认自己知道这位年轻科学家会成为一两百年才出一位的人类天才,而且将引起整个思想界革命性的跨越。他咳了一声,以示歉意。

“我必须承认没有读过很多……”

“没什么。”塔德奥挥手表示不介意,“大部分内容都很抽象,对外行人来说无聊得很。像电物质理论、行星运动、物体相互吸引,都是这类问题。而科恩霍尔的列表上提到了一些名字,像拉普拉斯[1]、麦克斯韦[2]、爱因斯坦——你对他们有什么了解吗?”

“了解不多,史书上说他们是自然科学家,不是吗?是上次文明崩溃前的有名学者吧?我想他们的名字在一张异教圣徒名单中有提到,是这样吧?”

学者点了点头:“这就是所有人对他们的了解了。根据我们不太可靠的史学家记述,他们是物理学家。据历史记载,他们对欧美文化的快速发展有重要贡献。然而史学家们记述的都很琐碎,我都快忘光了。而科恩霍尔在对古老文献的描述中称,他们所拥有的一些描述性文献可能正来自某种物理文本。这简直不可置信!”

“但你必须要去确认?”

“既然听说了,我们就必须确认。我情愿自己从未听说。”

“为什么?”

塔德奥正透过窗子窥视下面的街道。他示意神父靠近:“过来一下,我会告诉你为什么。”

阿波罗从桌子后面走过去,低头看着围墙外那布满车辙的泥泞道路。围墙内包围着皇宫、军营和学院建筑,将这高贵的殿堂与热火朝天的平民区划分开来。学者此时正指着一个模糊的身影,那是一位农民在暮色中牵驴回家。他脚上缠的粗麻布沾满泥浆,让他步履沉重,但他还是一步一步艰难地跋涉着,每迈一步都要稍事休息。他看起来筋疲力尽,甚至没有力气将泥浆抹去。

“他没有骑驴,”塔德奥说,“因为今天早晨驴背上驮着玉米。他就想不到现在包裹已经空了,还以为下午的情形和早晨的一样。”

“你认识他?”

“他也在我的窗前经过,每天早晚从不间断。你不曾注意过他吗?”

“像他这样的人成百上千。”

“看他啊,你能想象这个没有理性的人会是智者的后代吗?能相信他的祖先曾发明过会飞的机器,曾旅行到月球,能驾驭自然的力量,建造能说话而且看起来能思考的机器?你能相信有那样的人吗?”

阿波罗不吭声。

“看看他!”学者坚持道,“不,现在太暗了。你看不见他脖子上的梅毒、他鼻梁上被腐蚀出的空洞、他的瘫痪。但无疑他天生就是低能儿,没文化、迷信、凶残,为了几个硬币就可以杀死他的孩子。孩子们一旦长大有用了,他就会卖掉他们。看看他,告诉我,你能看出他是一个古代强大文明的后裔吗?你看到了什么?”

“基督的影子。”大人咬牙切齿地说,惊讶于自己突如其来的愤怒,“你以为我看到什么?”

学者不耐烦地发火了:“是矛盾。像你这样的人通过任何一个窗户都能观察到他们。历史学家要我们想象人类一度那样伟大,我无法接受。一个那样伟大而智慧的文明怎会彻底地自我毁灭?”

“或许,”阿波罗说,“只是物质上的伟大,物质上的智慧,其他都是空壳。”黄昏快速陷入黑夜,阿波罗点亮了一只兽脂灯。他敲击着火镰和燧石,直到灯芯捕获到火星,他轻轻吹了吹火绒。

“也许如此,”塔德奥说,“但我表示怀疑。”

“你拒绝一切历史,照你看来那都是神话?”

火星燃起火焰。

“并非‘拒绝’。但不得不质疑。历史是谁写的呢?”

“当然是修道院。在那黑暗的几个世纪里,没有别人去记录这些。”他点亮了灯芯。

“对,你说得没错。在那个反对教宗的时期,有多少分裂的教会派别在捏造他们自己的历史版本,并将其作为史前人类的遗作推广?你无法知道,你无法确切知道。看看一堆堆碎石和锈蚀的金属就清楚了。挖开一片散沙,你就能找到碎裂的道路。但没有证据可以证明,你们这些历史学家宣称存在过的机器当真有过。那些自动化的大车残骸在哪里?飞行机器又在哪里?”

“被打成了耕犁和锄头。”

“要是它们存在过的话,也许。”

“要是你怀疑,干吗还要费心研究莱博维茨的文件呢?”

“因为怀疑并非否定。怀疑是一种有力的工具,理应被应用于历史。”

阿波罗僵硬地一笑:“那你希望我能为你做什么呢,无所不知的学者?”

塔德奥热切地靠上前:“写信去建议修道院将文件送往此地。向他保证文献将得到最小心的保护。等我们完全判断清楚文献的权威性,研究完文献内容就立即归还。”

“你想给的是谁的保证——你的还是我的?”

“汉尼根的,你的,还有我的。”

“我只能向他转达你和汉尼根的保证。我自己没有军队。”

学者脸红了。

“告诉我,”大使匆忙补充道,“为什么——除了强盗的原因——为什么您坚持要在这里看那些文件,而不是去修道院看?”

“您可以给院长的理由就是,如果文件是真的,而我们又只能在修道院检查的话,就算确认了文件的真实性,没有其他世俗学者的确认,也没有多大意义。”

“您是说,您的其他同事会觉得修士们也骗过了你?”

“嗯,可以这样理解。还有一点也很重要,如果文献能够被拿到这里,学院里有资格发表意见的成员,人人都能查看。来自其他大学的访问学者也可以看到。但是我们无法把整所大学搬到西南沙漠里待上六个月。”

“我理解你的意思。”

“您可以将我的请求送往修道院吗?”

“是的。”

塔德奥看起来受宠若惊。

“但这将是你的请求,不是我的。而且我认为身为院长的保罗不会同意,这样告诉你比较公平。”

然而学者看起来还是很满意。他一离开,大使就召来他的书记员。

“你明天就要出发去新罗马。”大使告诉他。

“顺路去莱博维茨修道院吗?”

“返程时再去。送往新罗马的报告非常紧急。”

“是,大人。”

“到了修道院,告诉保罗,希巴女王[3]正等着所罗门携带礼物去见她。讲完你最好堵上耳朵,等他发完火再赶快回来,这样我就可以告诉塔德奥先生‘不行’了。”

[1] 皮埃尔-西蒙·拉普拉斯侯爵(Pierre-Simon Laplace, 1749——1827),法国著名天文学家、数学家和物理学家,天体力学的集大成者。代表作有《天体力学》《宇宙系统论》。

[2] 詹姆斯·麦克斯韦(James Clerk Maxwell, 1831——1879),英国理论物理学家和数学家。经典电动力学的创始人,统计物理学的奠基人之一。

[3] 据《旧约全书·列王记》中记载,公元前10世纪中期,以色列王国在充满智慧的国王所罗门的治理下,国泰民安,十分兴盛。希巴女王闻悉所罗门的名声后,携带厚礼来到耶路撒冷拜会,提出难题让所罗门解答,试探他是否如盛传一样智慧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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