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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保险库的挖掘正值游牧民族自北方渗入时期。那时贝林游牧部落已经统治了大部分平原和沙漠,扩张途中所遇的一切村庄,都遭到他们的趁乱洗劫、肆意摧毁。修道院保存下的这一小部分古代知识遗产——《大事记》,被小心地藏在地下保险库。这道保护使这无价的记录免于游牧民族和分裂教会十字军的摧毁。十字军的建立,本来是要对抗游牧民,结果却假仁义之名不时抢掠,还卷入宗派冲突。不管是游牧民还是圣潘克莱茨的军事修会都不会珍惜修道院的书籍。游牧民以烧毁书籍为乐,而十字军的骑士修士则会遵从他们的伪教宗维萨里昂的教义,将大部分书籍视作“异端邪说”,烧毁以绝后患。

那个黑暗年代如今看来一去不返。在过去的一千二百多年里,一小簇知识的火种在修道院得到守护,直到如今才有望复燃。很久以前,在上一个理性时代,一些思想家曾骄傲地宣称,正确的知识是不可毁灭的——思想不灭,真理不朽。但这只是在最微妙的层面才成立,院长认为,就表面意义而言,毫无道理。世界确有其客观意义,这毋庸置疑:那是自然界与道德无关的逻各斯[1],或是造物主的设计;但这种意义为上帝掌握,并非人类能理解。直到人类发现了其不完美的化身,或黑暗的影子,在特定人类社会中,在人们的思考、言论和文化中,这种意义才得以描摹成形,形成价值,在这个文化背景里真正对人类产生效用。因为人是文化的载体,也是灵魂的载体,但其文化并非不朽,也会随着一个种族或一个时代而消亡;接着人类对意义的反思和对真理的描绘也会随之淡出、消失——只存在于自然的客观逻各斯,还有上帝那难以言喻的逻各斯之中。真理是能够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但也许不久,便将迎来复苏。

《大事记》载满了古代的文字、公式以及古人对意义的反思。随着那个非同寻常的社会逐渐湮没,所有这一切也早就从人们脑海中剥离、消亡。书中能被人们看懂的部分太少。一些书页上的内容看起来没有任何意义,就像游牧民族的巫师看祈祷书一样。其他章节保持着一定的装饰美,或暗示某种意义的有序性,就像一串念珠可能让游牧族人想起项链一样。最早的莱博维茨修道院修士所做的,如同将某种圣颜巾[2]按在惨遭钉死的文明之脸上,于是得到了这庄严宏伟的面容。然而这形象太过浅淡,不够完整,难以理解。一代又一代修士们保存着这形象,使之幸存到今日,等待有一天世界准备好了,再前来查看、解读。《大事记》本身无法复兴古代科学或高端文明,因为文化是由人类部落引发的,而不是从发霉的坟堆里发育的。但这些书能够起作用,保罗希望,这些书能指引方向,提供线索,促进科学的新一轮进化。“这曾一度发生过。”受人敬仰的博杜拉斯在他的著作《论史前文明遗迹》中,有此断言。

这一次,保罗暗想,我们将提醒他们,是谁在世界沉睡之时保存了这闪闪发光的火种。他停下来向后看,一度想象着又听到了诗人的山羊在叫,它发出的咩咩声有说不出的诡异。

保罗顺着楼梯爬到地下室混乱的中心,喧闹声不久就盖过了他的听力。有人在将钢钉钉进石头。汗味和书卷味混杂在一起。热火朝天的忙乱活动充斥在图书馆。这群见习修士拿着工具跑过去,那群见习修士分成小组研究楼层格局;还有的见习修士在搬桌子,抬临时机器,摇摇晃晃地把它们搬到合适的位置。烛光照得人头昏眼花。安布鲁斯特修士远远站在书架隔间处,他是图书馆馆长和《大事记》的负责人。此刻这名修士紧紧抱着双臂,面色狰狞。保罗赶紧避开他愤怒的眼神。

科恩霍尔修士走了过来,脸上挂着兴奋的笑容:“哈,院长大人,我们不久就会拥有一盏电灯了,那可是世人从未见过的啊。”

“修士,你这是一种虚荣。”保罗回答。

“虚荣?院长大人,将我们所知所学用于有益的实践,这也算虚荣?”

“给我的感觉是,我们急不可耐地赶制,是为了给某位访问学者留下深刻印象。但无所谓,让我们看看这位工程师的巫术吧。”

他们走向临时机器。院长不觉得它有任何用处,作为折磨犯人的刑具可能还有点儿用。一根车轴,在这里当轮轴用,通过滑轮和皮带与一个齐腰高的十字转门相连。四个车轮隔了几寸分别安在车轴上。厚重的铁轮上刻着沟槽,沟槽里面缠了无数圈铜线,绕成鸟巢一样的形状。这些都是在圣伯维茨打铁场里用硬币锻造的。这些轮子看来还能在半空自由转动,保罗注意到,它们没有碰触任何表面。而面向轮子的铁块是固定的,看起来像制动器,没有碰到轮子。“制动器”也缠了无数圈铁丝——“激磁线圈”,科恩霍尔是这样叫它们的。保罗一脸严肃地摇了摇头。

“这将是自我们一百年前发明印刷机以来,修道院最大的物理学进步。”科恩霍尔充满自豪地大胆推测。

“会好用吗?”保罗问。

“我敢打赌,不能用的话,我就多做一个月的杂活,大人。”

你的赌注可远不止这些,神父暗想,但没声张。“光从哪里放出来?”他问,又瞪了一眼这奇怪的装置。

修士大笑:“哦,我们有一种特殊的灯。您在这里看到的只是‘发电机’。它能产出令灯发光的电解质。”

保罗估算这台“发电机”占的空间,后悔不迭。“这个电解质,”他喃喃地问,“能从羊肉里提炼吗,有没有可能?”

“不,不——电解质是,嗯——您想要我解释吗?”

“最好别,自然科学不是我的长项,留给你们年轻的脑袋瓜吧。”他快速退了几步,避免被两个木匠匆匆抬着走过的大木头砸出脑浆。“告诉我,”他说,“既然通过研究莱博维茨时期的记录,你能学会制造这个东西,那你觉得为什么我们的先人没制造呢?”

修士沉默了一会儿。“这可不好解释。”最后他说,“事实上,保存下来的记录里并没有直接提供建造发电机的信息。您可能会说,信息是暗藏在整个残缺的记录中。确实暗藏了一部分,需要逻辑推理才能提炼出来。但要想做到,你还需要一些理论来指导——这些理论信息是我们先人所没有的。”

“但我们有?”

“嗯,是的——如今世上有了一些智者,例如……”他的声音变了,充满深深的敬意,顿了一下才念出那个名字,“塔德奥先生……”

“话不能说完整吗?”院长不快地问。

“直到如今,关心物理学新理论的哲学家依然不多。事实上,正是塔德奥先生的著作,”修士的语调又变得充满敬意,保罗留意到这一点,“为我们提供了必要的工作原理。比方说他的《电物质流动性》《守恒原理》……”

“那他应该会高兴,看到自己的著作得到应用。但灯在哪儿,我想知道?我希望它不要比发电机大。”

“这个就是,大人。”修士说着,从桌子上拿起一个小东西。它看起来只是一个托架,托着一对黑棒和用来调间距的旋转螺丝。“这些是碳。”科恩霍尔解释道,“古人会称它为‘弧光灯’。还有另一种灯,但我们没有材料做不出来。”

“神奇啊,那光从哪里来?”

“这里。”修士指了指碳棒中间的空隙。

“那火焰一定非常弱。”院长说。

“哦,很亮!我猜比一百支蜡烛还要亮。”

“不可能!”

“很惊人吧?”

“很可笑才是真的,”看到科恩霍尔修士受伤的表情,院长赶紧补充,“想到我们一直以来用的都是蜂蜡和肥羊肉,多可笑。”

“我一直在想,”修士羞涩地说,“古人有没有可能在祭坛用的是这个而不是蜡烛。”

“胡说。”院长厉声说,“绝对不是。我可以确定地告诉你。请把那种念头尽快抛掉,想都不许再想。”

“是,院长大人。”

“那你打算把这东西挂在哪里?”

“嗯……”科恩霍尔修士顿了顿,怀疑地瞪了一眼地下室幽暗的一角,“我还没有主意。我想灯应该放在桌子上方,塔德奥先生……”怎么一说起这个名字他都得顿一顿,保罗郁闷地想,“将工作的地方。”

“关于这点我们最好问问安布鲁斯特修士。”院长决定了,接着留意到修士突然不安起来,“什么情况?你和安布鲁斯特修士之前……”

科恩霍尔的脸充满歉意地扭曲着:“说真的,院长大人,我一次都没有冲他发脾气。哦,我们确实争论过,但……”他耸耸肩,“他不想看到任何东西被移动,还喋喋不休地念叨着巫术什么的。和他讲道理实在不容易。因为在昏暗的烛光下阅读,他的眼睛已经半瞎了——可他还声称我们做的是魔鬼的工作。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穿过房间走向隔间,保罗一路微皱眉头。安布鲁斯特修士依然站在角落,怒视图书馆里的一切活动。

“好啦,现在你是随心所欲了。”两人一走近,图书馆馆长就对科恩霍尔说道,“什么时候你再装一个图书管理机器人啊,修士?”

“我们找到了些线索,修士,过去曾有那样的东西,”发明家大声答道,“据《机械分析》描述,你可以找到索引来——”

“够了,够了。”院长打断他,接着对图书馆馆长说,“塔德奥先生需要工作的地方,你建议安排在哪里?”

安布鲁斯特拇指一伸,指了指自然科学的隔间:“让他跟其他人一样在那边的诵经台工作。”

“为他在开放的地板上搭一个书房怎么样,院长大人?”科恩霍尔赶紧提出反对意见。

“除了书桌,他还需要一个算盘,一块黑板,还有一块画板。我们可以用隔板将书房临时隔开。”

“我想他需要的不是我们的莱博维茨索引和早期记录吧?”图书馆馆长怀疑地问。

“他的确需要。”

“那样的话,如果你让他在中间工作,他需要来回走很多趟。稀有文本是锁在链子上的,链子可不能拖那么远。”

“这不是问题。”发明家说,“把链子取下不就行了?拴着链子看起来太愚蠢了。分裂教会的门徒早就灭绝了,或者有小部分聚在别的地方。一百多年来也没有人听说过潘克莱茨武装修会。”

安布鲁斯特气得脸都通红。“不行,你敢!”他厉声说道,“这些链子必须留着。”

“为什么?”

“现在的威胁已经不是焚书者了。我们必须防备的是村民。链子必须留着。”

科恩霍尔转向院长,无奈地伸了伸手:“您看,大人,怎么办?”

“他是对的。”保罗说,“最近村子里有太多骚乱。别忘了,市政厅还征用了我们的学校。如今他们建了村图书馆,希望我们填满那些书架,当然更想要一整本书。不仅如此,我们去年还遭到了窃贼侵扰。安布鲁斯特修士是对的,珍本必须上锁。”

“好吧。”科恩霍尔叹了口气,“那他只能在隔间工作了?”

“那我们要把神奇的灯挂在哪里呢?”

修士向隔间扫视。那是图书馆里十四个隔间中的一个,所有隔间都是按照主题划分的,都面向中央大厅。每个隔间都有自己的拱门,每个拱顶的楔石上都有一个铁钩,沉重的耶稣受难像就挂在上面。

“哦,要是他将在这个隔间工作,”科恩霍尔说,“我们可以暂时取下十字架,把灯悬在这里。没有其他……”

“异教徒!”图书馆馆长从牙缝里挤出这些话,“没有信仰的家伙!亵渎上帝!”他举起颤抖的双手伸向天空,“上帝帮帮我,阻止我用这双手将他撕裂!什么时候他才会停下?把他带走,带走!”他背向院长和修士,双手仍战栗不止,伸向高处。

保罗对发明者的建议也有所抵触,但图书馆馆长更让他恼火,他对着安布鲁斯特的背影狠狠地皱起眉。他从不敢指望安布鲁斯特能假装和善一些,这与图书馆馆长应有的本性完全抵触,但这位年老修士的暴脾气实在愈发过分了。

“安布鲁斯特修士,请转过来。”

图书馆馆长慢慢转身。

“放下胳膊吧,讲话平静些,等你……”

“但是,院长大人,您听到他……”

“安布鲁斯特修士,请你搬来书架梯将受难像取下。”

图书馆馆长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盯着保罗,说不出话。

“这不是教堂。”院长说,“不一定非要放基督像。鉴于眼前的情况,请你取下来。因为当下看来这是唯一适合挂灯的地方。过一段时间我们可能还换回来。我明白这整件事打搅了你们图书馆,也许还妨碍了你们的研究,但我希望这一切都对进步有益。不然的话,那……”

“您让我们的主搬家,给‘进步’让地方?”

“安布鲁斯特修士!”

“为什么不把这巫术灯直接挂在耶稣脖子上呢?”

院长面色冷淡:“我不强求你服从,修士。晚祷后到我书房见我。”

图书馆馆长畏缩了。“我去搬梯子,院长大人。”他低声应道,踉踉跄跄拖着步子离开了。

保罗抬头望了一眼拱门上方的基督受难像。您会介意吗?他想。

他胃里很不舒服。他知道这种不舒服早晚会让他付出代价。趁没人注意到他的不适,保罗离开了地下室。这些天来,像这样琐碎的不愉快竟能让他疲于应付,让修道院里的僧众知道可不好。

第二天电灯安装完成,但测试期间保罗依然待在自己书房里。他已经不得已两次私下警告安布鲁斯特修士,还在礼堂当众指责了他。其实院长对图书馆馆长的立场更为同情。他疲惫地瘫在书桌前,等待从地下室传来的新消息。他对测试成败其实并不在意,一只手紧紧捂着外袍前面,一只手拍着腹部,像试图安抚一个歇斯底里的孩子。

胃部又开始痉挛了。似乎一有烦心事逼近,胃痛即至。而那些不快一旦浮出水面,院长可以全力对付时,胃痛又悄然离去。但现在,它却纠缠不休。

这是警告,他心里明白。不管这警告是来自天使、魔鬼,还是他自己的意识,这是在警示他留意自身,还有尚未临头的事实。

这次会是什么?他正想着,不禁放纵自己轻轻打了个嗝,接着又默默面向莱博维茨雕像请求原谅。那座雕像位于他书房的一个角落,置于类似神龛的壁龛里。

一只苍蝇在圣莱博维茨的鼻子上爬来爬去。圣人的眼睛似乎在斜视苍蝇,催促院长赶紧把它扫走。院长越来越喜欢这座二十六世纪的木雕。它的脸上有一抹好奇的笑容,让这座神像与众不同。那抹微笑向一侧咧开,眉毛微微拉低,似皱非皱,而眼角还有淡淡的笑纹。由于绞吏的绳子搭在一侧肩上,圣人的表情常常看起来让人捉摸不透。可能是因为木材纹理有些不规则吧。那种不规则要归功于木匠,他们有时为更好地利用木材,表现细节,会特意制造这种不规则。保罗不确定这木头是不是在雕刻之前就被修整过。有时候,那个时代耐心的雕刻大师会先找一棵橡树或杉木,花费数年做冗长而乏味的工作:修剪、去皮、扭曲、捆绑,迫使枝干长至合适的位置——使树木成长为惊人的树妖般的形状。之后才是砍树、加工、精雕细刻这些工序。这样完成的雕像,常常不易裂开或折断,因为作品的大部分线条都是顺着树木的纹理自然雕琢而成。

保罗常常对这座莱博维茨雕塑感到惊异,它在过去几个世纪跟那么多前任院长气场不合——他们惊异于圣人脸上那抹诡异至极的微笑。那抹不经意的微笑不知什么时候会毁了你,他警告雕像……圣人在天堂一定要笑,这是天经地义的。赞美诗作者说上帝本身也纵声欢笑,但麦默迪院长一定会反对——上帝保佑他灵魂安息。那个一本正经的蠢货。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应付他的?对很多院长来说你可不够道貌岸然。那抹微笑——我认识的人里,谁是那样咧嘴笑的?我是喜欢,但是……总有一天,其他冷冰冰的家伙会坐这把椅子。你得小心,他会换掉你,用更持久更严肃的石膏像代替,它绝对不会看起来像在斜眼瞥苍蝇。到那时候,你就会被扔进储藏室,被白蚁蚕食。要想在教堂对艺术品的缓慢筛选中生存下去,你必须有过得去的外表取悦一本正经的傻子,还需要内在深度来吸引目光敏锐的先人。筛选过程是缓慢的,但时不时也会由筛选变成处理——比如某个高级教士来查看属于他的房间,咕哝一句“有些垃圾该扔掉了”。筛子里面总是装满了精致漂亮的物件。旧的物件清空了,新的物件补充进来。但珍宝永远不会被清出去,会一直留存。如果一个教堂在祭司那样古板糟糕的品位下残喘了五个世纪,偶尔还是会有品位好的人来坐镇,到那时,大部分经不起时间考验的渣滓会被清除殆尽,让教堂再次成为守护美的庄严殿堂,被后世景仰。

院长用鹰羽扇为自己扇着风,可依然没有丝毫凉意。院长本来就非常难受,不知是魔鬼还是无情的天使让他的胃翻搅个不停。炙热沙漠的滚滚热浪从窗户涌入,好像烤箱扑出的热气,让他尤感难熬。那是一种奇怪的热,让人想起潜伏的响尾蛇和山间的闪雷,或被烈日激怒的疯狗和暴脾气。这让他更加难受。

“求您了!”院长对着圣人大声呻吟祈求,心里极度渴望凉爽的天气,聪敏的头脑,和探知威胁的洞察力。也许是奶酪作怪,他反思着,这时节的奶酪又黏糊又发绿。我不能再吃那些了——饮食要更健康些。

但不是这样的,我们又在逃避了。勇敢面对吧,保罗,不是胃里的食物在作怪,而是你脑子里的食物在作怪。那里面有什么东西让你无法消化。

“但那是什么呢?”

木雕圣人没有给他现成的答案。这破玩意儿,一无是处的东西。有时候,他的头脑会突然断电。这样最好,尤其是胃部痉挛,整个世界都重重地压在他身上的时候。世界有多重?它称量着一切,却从未被称量过。有时候,它用金银来衡量生命和劳动,这样天平永远也不会平衡。尽管草率而又残忍,它依然继续称量。有时要泼出很多很多生命,有时只要撤去一点金子。恍惚中,一个国王骑马跨过沙漠,带着扭曲的天平,还有一副灌了铅的骰子。旗帜上写的是——国王之旗。

“不!”院长痛苦地哼着,压制这一幻象。

但就对了!圣人脸上那抹笑容似乎在坚持。

保罗微微发抖,将目光从木雕上移开。有时他觉得,圣人嘲笑的是他。他们在天堂嘲笑我们吗?他想。约克的圣徒梅斯[3]——记得她吗,老家伙?她就是狂笑至死的。但这不一样,她是嘲笑自己而死的。不,这也没什么不一样。喔噗!又打了一个暗嗝。星期二的圣梅斯节,确实够讽刺的。唱诗班一片虔诚地笑她“哈利路亚,哈哈!哈利路亚,嗬嗬!”

“圣梅斯,为我开怀大笑吧!”

国王带着他那扭曲的天平走进地下室称书。为何怨天平“扭曲”,保罗?你凭什么认为《大事记》里没有一点华而不实的糟粕?受人敬仰的天才博杜拉斯还曾不屑地指出,书中有一半内容简直都可以称为无解的哑谜。它们确实是从死去的文明那里保存下的碎片——可中间有多少已经退化成了胡言乱语?它们被无知的修士们用橄榄叶和天使装饰了四十代,大人们将一则不完整的信息交托给这些黑暗世纪的孩子,让他们记住并传达给其他大人。

是我使他穿过处处隐患的国家,从得克萨卡纳远道而来。而到现在,我却才想起担心,我们的宝贝可能对他没有任何价值。

但不会就这么结束。他又看向微笑的圣徒。又一次听到警示:“Vexilla regis inferni prodeunt……地狱之王,旗帜来临。”这句来自古代戏剧中的邪恶台词像扰人的曲调,在他脑海中低回。

拳头握得更紧了。他丢下扇子,咬着牙喘着气,不敢再看圣徒。残酷的天使正用烧红的烙铁折磨他的肉中之肉。他紧紧靠到书桌前,刚刚那一下像滚烫的铁丝穿破了他的腹部。他粗重的呼吸在覆满沙漠尘埃的书桌上吹出一个干净的小点。尘土飞扬,令他窒息。房间变得粉红,到处是黑色的虫子在上下扑飞。“我不敢打嗝,胸膛里有什么东西会松开,掉下来……但圣人啊!保护我!我抑制不住。疼痛愈烈了。主啊!耶稣!上帝啊!接我去吧!”他想。

他的嘴里涌出一股咸味,一头栽到书桌上。

圣餐杯一定要在这一刻准备好吗,主啊?还是我能再挨一会儿?但钉上十字架总是在这一刻。从亚伯拉罕[4]之前很久以来,就是在此刻;即便对普法登卓特的人来说,也是此刻。不管是谁,无论如何,一旦被钉上,都要死死扛住。一旦你掉下来,他们将用铁锨拍死你,所以要挺住,保持尊严啊,老头子。如果你能保持尊严地打嗝,你应该能进天堂,要是你能对弄乱上帝的地毯表示足够歉意,……他感到非常抱歉。

他等了很久很久,小虫子死了一些,房间褪去了粉红,变得模糊又灰暗。

好啦,保罗,我们要开始内出血了吗?或只是又被耍了一次?

他抬头查探这模糊一片的房间,又找到了圣人的脸。那抹微笑原来是那样浅——充满悲伤、理解,还有别的什么。是在嘲笑绞吏吗?不,是替绞吏悲哀而笑。嘲笑的是那最高傻瓜,是撒旦本身。他头一次看得如此清楚。最后的圣餐杯里,可能有胜利的笑声。

突然,他感到很困,圣人的脸慢慢暗去,但院长仍微微咧嘴回应着。

快到下午三点[5]时,高尔特副院长才找到保罗,发现他倒在书桌前,牙齿间渗出血来。年轻神父赶紧探了探他的脉搏,保罗院长马上醒了,在椅子里坐正,好似仍在梦中,盛气凌人地咆哮道:“我告诉你,这一切都荒谬至极!愚蠢至极!可笑至极!”

“什么可笑,大人?”

院长晃晃头,眨了眨眼:“什么?”

“我马上去叫安德鲁修士。”

“哦?这才可笑。回来。你有什么事?”

“没事,院长大人。我找到修士马上就回来——”

“嗯,要找医师!你不可能没什么事跑到这里来。我的门原是关着的。现在把它关上,坐下,告诉我你有什么事。”

“测试成功了。我说的是科恩霍尔修士的灯。”

“好,让我们听听看吧。坐下,开始讲吧,告诉我整个——过程。”他理了理修士服,用亚麻布一角擦了擦嘴。他依然晕头晕脑的,但胃里的拳头已经放过他了。他对副院长记录的测试过程毫不在意,但努力装出关注的样子——要把他留住,直到我彻底清醒,能思考为止。不能让他去找医师——现在不行,消息会泄露:老头子要完蛋了。完蛋不要紧,但要确定这个离去的时机是否安全。

[1] 逻各斯(logos)是欧洲古代和中世纪常用哲学概念,其希腊语词源含有语言、说明、比例、尺度等意思,一般指可理解的规律。

[2] 圣颜巾(Veronica’s Veil),也称维罗妮卡的汗巾。传说圣人维罗妮卡路遇前往骷髅地的耶稣,停下来以面巾为他擦汗,耶稣的面容便印在了面巾上。

[3] 梅斯(Maisie Ward,1889——1975),一个高贵的英国天主教家庭的子孙,也是著名作家、出版人和演说家。

[4] 亚伯拉罕(Abraham)或易卜拉辛(Ibrahim),原名亚伯兰或阿巴郎(Abram),是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先知,是上帝从地上众生中所捡选并给予祝福的人,同时也是传说中希伯来民族和阿拉伯民族的共同祖先。

[5] 原文为Before None, None指日出之后的第9个小时,一般是下午3点左右,是天主教规定的礼拜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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