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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住秘密的墙已被冲垮。几个无畏的荷兰小男孩已被愤怒的大潮冲跑。大潮将他们冲出得克萨卡纳,冲至农庄故土,在那里他们用不着再面对流言蜚语。其他人仍坚守岗位,忠诚地去封堵一条条新的裂缝。然而风中某种同位素的降落让流行暗语在大街小巷、报纸头条无处不见:明日之星已降临!

国防部长又要面对记者老朋友了,他的制服整洁无瑕,妆容一丝不苟,态度镇定自若。这一次的记者招待会将通过电视对整个基督教联盟进行转播。

女记者:阁下面对事实仍然非常镇定。最近接连发生两起违反国际法的行为,根据条约都属战争。战争部长就一点也不担心?

国防部长:女士,您应该很清楚,这里并没有战争部长,只有国防部长。而且据我所知,只有一起违反国际法的事件发生。你是否可以告诉我另一件?

女记者:您不清楚的是哪一件呢——伊图湾的灾难还是远南太平洋的导弹示警?

国防部长(突然一脸严肃):我相信女士应该无意煽动民众,但您的问题反映出,您即使不是完全信任,但也接受了亚洲国家完全错误的指控。他们是不是声称伊图湾灾难是我方武器试验的结果,跟他们无关?

女记者:如果有煽动之意,请您把我扔进监狱吧!这个问题是依据一份“近东中立组织报告”而提的,报告中称伊图湾灾难是亚洲核武器实验的结果,是地下试验冲破了地表。这份报告还称,我们的卫星感知到了伊图湾实验,并立即发射地对空导弹警示,击中新西兰东南地区。而现在您既然提了,那请问伊图湾灾难本身是否是我们的武器实验造成的?

国防部长(强装耐心):我理解记者立场要客观。但暗示陛下的政府有意侵犯……

女记者:陛下只是个十一岁的男孩,而且这样的政府自称为他的政府,不仅老套,而且厚颜无耻——甚至卑贱!——妄图推卸责任,否认你们自己的……

主持人:女士!请控制一下您的情绪——

国防部长:够了,够了!女士,如果你一定要夸大这些想象丰富的指控,那我告诉你,伊图湾灾难并非我们武器测试的结果。我也不曾听说近期有其他核爆炸。

女记者:谢谢。

主持人:《得克萨卡纳星观察报》的编辑似乎有话要说。

编辑:谢谢。我想问阁下,伊图湾究竟发生了什么?

国防部长:我们在那个区域并无国民,在上次世界危机中,我们两国的外交关系已经破裂,因此我们并没有观察员在那里。所以,我只能依靠间接证据和一些互相冲突的中立组织报告判断。

编辑:可以理解。

国防部长:那很好,根据我收集的资料,伊图湾灾难是一场百万吨级的地下核爆炸——这显然是某种实验完全失控的结果。到底是武器试验,还是某些亚洲边缘“中立国”控诉的试图改变地下水流向,这无法判断——但显然这一定是违法的,邻近的国家正准备向国际法庭抗议。

编辑:有无战争风险?

国防部长:我预计没有。而你也知道,我们有相当数量的武装派遣队,有必要的话,随时可以响应国际法庭的征召,协助执行裁决。目前我没有看到有此必要,但我无法为法庭代言。

记者甲:可亚洲联盟发出威胁,一旦法庭不对我们采取行动,他们将立即攻击我们的太空设施。如果法院应对迟缓,那会有什么结果?

国防部长:至今尚未收到最后通牒。在我看来,威胁的目的是安抚亚洲本区域人民,以此来掩盖他们在伊图湾的过失。

女记者:瑞格利大人,您如今对母爱的信赖可有加深?

国防部长:我希望母爱对我的信赖至少和我对母爱的信赖一样深。

女记者:我相信,这至少是您应得的。

新闻发布会通过距地球两万两千英里的转播卫星广播,西半球大部分区域都被这闪烁的高频信号覆盖,这信息将会发送到千家万户的壁挂荧屏上。院长泽奇也是观众之一,他刚关掉了电视。

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焦躁地等待乔舒亚,试着不去乱想。但“不去乱想”根本就做不到。

听啊,我们难道真的没有救了吗?难道我们注定要这样一次一次又一次地轮回吗?难道兴盛和覆亡的循环没有止境,我们别无选择,只能如凤凰般一次又一次浴火重生吗?亚述、巴比伦、埃及、希腊、迦太基、罗马、查理曼大帝的帝国,还有土耳其,都已归为尘土,满目凄凉。西班牙、法国、英国和美国……都湮没在茫茫时空里。一次又一次,周而复始。

我们注定要如此吗,主啊?被紧紧捆缚在自己的疯狂钟摆上,想要停下来却不能够。

而这次,它将把我们摇至毁灭,他想。

见帕特修士送来第二封电报,绝望的感受终于一扫而空。院长一把撕开,快速扫完,咯咯笑了:“乔舒亚修士来了吗?”

“正等在外面,尊敬的院长。”

“让他进来。”

“噢,修士,关上门,打开消音器,来看看这个。”

乔舒亚扫了一眼第一封电报:“新罗马的回复?”

“今天早上到的。先打开消音器,我们有事要谈。”

乔舒亚关上门,一拨墙上的开关,隐蔽的扩音器呜咽了一声便没了动静,房间里的音效好像突然变了。

泽奇示意他坐下,他走了过去,看着第一封电报。

“……与‘逃离地球计划’相关的任何行动,均不得擅自启动。”他大声念了出来。

“那玩意儿开着时,你得喊着说话。”院长说的是消音器,“你刚才说了什么?”

“我只是在读电报。那么,这个计划被取消啦?”

“别一脸放心的样子,那是今天早晨到的。而这封是今天下午刚到的。”院长拿出第二封电报掷给他:

今日早时的电报作废。教宗指示,“逃离地球计划”立即重启。选拔骨干,三日内离开。收到确认电报后立即动身。骨干组织有任何空缺及时报告。视情况开始执行。教区宗座代表,霍夫斯特拉夫红衣主教艾瑞克。

修士脸色一片苍白。他将电报放到书桌上,一屁股坐回椅子,双唇紧闭。

“你知道‘逃离地球计划’是关于什么的吗?”

“我知道它是做什么用的,但不清楚细节。”

“好,我来解释。这一计划最初是要将几位神父连同一批移民送往人马座主星移居,但没成功。因为任命神父需要得到主教首肯,而第一代移民移居后,将来还需要输送更多神父,一直持续下去。于是这问题发展成了一场争论,这些移民队伍能否持久,果真如此的话,如果地球不再输送神父,如何确保移民星球的使徒传统能够传承下去?”

“最少要派三位主教。”

“是的,这看起来有些愚蠢,因为移民群体规模其实很小。但自从上次世界危机以来,‘逃离地球计划’成了紧急计划,以确保地球厄运临头时,移民星球得以保存教会。我们还有一艘船。”

“星际飞船吗?”

“没错。我们还有能够操纵战舰的一班人。”

“在哪儿?”

“就在这里。”

“就在修道院里?那是谁呢——”乔舒亚顿住了,脸色更加灰白,“可是大人,我在太空方面的经验只是跟轨道航天器挂钩,和星际飞船绝对不沾边!南茜死前,我去了西多会……”

“这些我都知道。修道院里有星际飞船飞行经验的人还很多。你也认识吧?甚至还有笑话说,太空人似乎更容易受到感召来我们修会。这当然不是意外。你该记得吧?做候补见习修士时,我们是怎样考察你的太空经验的?”

乔舒亚点了点头。

“你一定也记得,我们曾经问过,如果修会要你去太空,你愿不愿意再次回去?”

“记得。”

“那么你应该意识到,一旦‘逃离地球计划’通过,那你就有可能被派去执行。”

“我——我猜我当时怕的就是这个,大人。”

“怕?”

“或者说担忧,可也害怕,有一点点害怕。因为我总希望能在修道院里度过我的余生。”

“做个神父?”

“呃——那个我还没下定决心。”

“执行‘逃离地球计划’不会让你背弃誓言,也不意味着你就离弃了修会。”

“修会也要搬走?”

泽奇笑了:“带着《大事记》。”

“一整套——还要——哦,你说的是微缩胶卷。到哪里去呢?”

“人马座移居区。”

“要去多久,大人?”

“一旦你去了,那就永远不能再回来。”

修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两眼紧紧盯着第二封电报,但一个字也没看进去。他抓了把胡子,表情呆滞。

“三个问题,”院长扬声说,“不必马上回答,但要开始思考,使劲思考。第一,你是否愿意前往?第二,你有没有受到感召要成为神父?第三,你愿不愿领导这队人?我所说的愿意,不是指愿意服从,我指的是热忱,或愿意去唤起热忱。想清楚,你有三天时间考虑——可能更短。”

现代化的发展,对古老修道院的建筑和环境侵蚀甚少。为了保护老建筑,避免跃跃欲试的新建筑来侵吞,扩张的建筑都被建在墙外,甚至高速公路对面——有时要为此牺牲便利。老食堂因为屋顶翘起而被声讨,如今需要穿过高速路才能到新食堂。因为有地下人行通道,修士们每日就餐的不便还能缓解一些。

这条路在这里已经有好几个世纪了,近来越发宽阔。它曾见证了异教徒军队、朝圣者、农民、驴车、游牧人、狂热的东方骑士,见证了大炮、坦克,还有十吨载重的卡车。时代在变化,季节在更替,交通有时堵塞拥挤,有时如涓涓细流,有时如滴滴露水。

很久以前,这里曾经是六车道,有汽车在上面行驶。后来,车流没了,车道皴裂了,雨水淋过后,裂缝间生出稀疏的小草,又被尘埃掩埋。沙漠居民挖出破碎的水泥块,盖房子,垒围墙。自然的侵蚀,居民的蚕食,使这六车道逐渐变成了沙漠中的小路,穿越那荒蛮之地。而今,又有了六车道,又有了汽车,一如往昔。

“今晚交通不拥挤。”院长离开古老的大门时两眼一扫,“咱们直接步行过去吧,沙尘暴过后,地道里面能憋死人。不过你想躲汽车那就算了。”

“走吧。”乔舒亚修士说。

低矮的卡车前灯微弱(只作警告用),轮胎和发动机呜呜悲鸣,毫不留心地从身边飞驰过去。它们用碟状天线探路,以磁性触角感知路基中的导向钢筋,以便转换方向。粉红色的柏油路映出幽暗的光。这些人类经济大动脉中的血细胞,冷漠地从两位修士身边噌噌扫过,毫不在意他们的死活。修士们心惊胆战地从一条车道躲躲闪闪地蹿到另一条上。一旦被一辆卡车撞倒,那后面就会跟来一辆又一辆卡车从身上碾过,直到有安全巡逻车发现已经被压成肉酱的人尸,才能停下来清理干净。自动领航仪的感应装置探测金属块还行,探测血肉就无可奈何了。

“真是选错了。”气喘吁吁冲到中心岛,终于能歇歇气了,可乔舒亚说,“看谁站在那儿。”

院长眯着眼睛盯了一会儿,接着一拍脑门:“格拉丝夫人!我给忘干净了,她今晚会到处找我。她把西红柿卖给了修女餐厅,现在又找上我了。”

“找你?她昨晚在这里,前天晚上也在这里。我以为她是在等车呢。找你做什么?”

“哦,其实没什么。她卖西红柿给修女们,价钱收高了,现在想把多出的利润捐给我,投到济贫箱里。只是个小仪式,我不介意这个仪式,只是之后的要求才糟糕呢,你等着瞧。”

“要不我们回去?”

“然后伤害她的感情?不行。她已经看见我们了。快来。”

他们又陷入这一队细长的车流,奋力向前游去。

双头老妇和她的六腿狗守着空空的菜篮等在新楼大门边。老妇对着狗温柔地哼着曲子。狗的四条腿都是好的,多出来的两条腿没用地耷拉在两边。和那两条腿一样,老妇的一个头也是没用的。那个头很小,从来不会睁开眼睛,看起来既不能呼吸也不能思考。它懒懒地靠在一个肩膀上,又瞎又聋也不做声,如同木制品。也许它没有大脑,因为它看起来既没有独立意识也没有个性。老妇的另一张脸已经写满沧桑,长满皱纹,而多出的脑袋却仍似婴儿,风沙磨砺、烈日暴晒都没有损毁这童颜。

见二人走近,老妇屈膝致敬,而她的狗却怒号着徐徐退后。“晚上好啊,泽奇神父。”她拉长调子说道,“也祝——祝您晚上好啊,修士。”

“喔,您好啊,格拉丝夫人——”

狗猛号了起来,毛发直竖,发狂地跳着,亮着犬牙扑向院长的脚踝,像要撕咬一般。格拉丝夫人赶紧抓起菜篮打向宠物。狗撕咬着篮子,扑向女主人。格拉丝夫人挥着篮子挡住他。狠狠挨了几下重击之后,那狗终于退到门口,愤愤不平地低鸣。

“普里西拉心情不错啊。”泽奇观察着愉快地说,“是要生小宝宝了?”

“请您原谅,大人。”格拉丝夫人说,“是要生了,不过可不是怀孕让她这么疯癫的,是魔鬼,我那个男人。他对这可怜的小东西施了魔法,他——那个着了魔的东西——弄得这狗什么都怕。我恳求您原谅她的淘气。”

“没什么。行啦,晚安,格拉丝夫人。”

可是想溜走没那么容易。她微笑着抓住院长的袖子,露出没牙的嘴,那笑容让人无法硬下心肠拒绝。

“等一等呐,神父,要是您还有时间,就给西红柿老婆子一分钟吧。”

“有什么事?当然可以!我很高兴——”

乔舒亚冲院长狡黠地咧嘴一笑,走过去跟小狗商量请她让路。普里西拉轻蔑地看了看他。

“这些,神父,这些,”格拉丝夫人说,“把这一点儿放进您箱子里吧。这些——”泽奇伸手去挡,硬币叮当作响。格拉丝夫人说:“没事,这些,拿去,拿去吧。”她坚持着一定要送,“唉,我知道您总会这么说。可这不对!我可不像您想的那样穷。而且您老是做好事。要是您不拿去啊,我那个没良心的男人也要从我这里拿走,然后去做那魔鬼的活计。拿去——我卖光了西红柿,还卖了个好价钱,瞧,我给自己买了这周的食物,甚至还给瑞琪尔买了漂亮玩具。我想要您留着它们,拿去。”

“真好啊……”

“汪呜!”大门那边传来一声颇有气势的长吠,“汪呜!汪!汪!汪——呜——”紧接着是一长串急促的狂叫,只见普里西拉一边叫着一边退缩到一角。

乔舒亚精神恍惚地晃回来了,双手缩在袖子里。

“你受伤了吗,伙计?”

“汪呜!”修士回应。

“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汪呜!”修士重复着,“汪!汪!汪——呜——!”接着解释说,“普里西拉以为我是狼人,刚刚是她吓得尖叫。现在我们能过去了。”

小狗这会儿不知躲到哪里了,可格拉丝夫人又一次抓住院长的衣袖:“就耽误您一分钟,一定不多耽误您啊。我想请您看看小瑞琪尔。我想替她洗礼,还得命名,我想问您能不能来主持……”

“格拉丝夫人,”他尽量温和地说,“去找你们教区的神父吧。他会处理这些问题,我没办法。我没有自己的教区——只有修道院。去找圣米迦勒教堂的西罗神父。我们的教堂并没有洗礼盆,还禁止妇女入内,只有廊台算是例外。”

“修女礼拜堂有洗礼盘,而且女的可以——”

“那是为西罗神父预备的,不是给我用的。这一定要记录在你自己的教区才行。只有紧急情况我才能……”

“是啊,是啊,我知道。但是我去找了西罗神父。我带了瑞琪尔去教堂,可那傻子不愿意碰她。”

“他拒绝为瑞琪尔施洗?”

“没错,那个蠢货。”

“您正谈论的是一位神父,格拉丝夫人,他不是一个蠢货,因为我很了解他。他一定有自己拒绝的理由。你要是不同意他的理由,那就去找别人——但不能找修道院的神父。去和圣梅西教堂的神父说说看。”

“唉,我也去找过了……”于是她开始没完没了地历数她因为瑞琪尔得不到受洗,而进行的大大小小的争论。修士们起初耐心听着,但乔舒亚盯着她时,突然一把抓住院长上臂,而且越来越用力,手指渐渐都陷进泽奇的胳膊里。院长觉得疼,一脸抽搐,赶紧用另一只手把他的手指掰开。

“你怎么回事?”他低声问,这时才留意到修士的表情。乔舒亚的双眼直愣愣地盯着老妇,好像她是个鸡身蛇尾怪。泽奇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没看见什么比平常奇怪的地方。她的另一个头正被某种面纱半掩着,可乔舒亚修士应该也见惯了这些。

“对不起,格拉丝夫人。”见她说得上气不接下气,泽奇赶紧趁机打断,“我现在真的要走了。可以告诉您:我会给西罗神父打电话说您的事情,不过除了这个我也帮不上忙了。我们会再见您的,我确定。”

“谢谢您的好心啊,还有求您留着这些吧。”

“晚安,格拉丝夫人。”

他们步入大门,向餐厅走去。乔舒亚用手掌重重拍了太阳穴几下,好像要把什么东西震回原位。

“你干吗那样盯着她?”院长质问,“我觉得那很粗鲁。”

“你没发现吗?”

“发现什么?”

“那就是没发现了。算了……让它过去吧。不过瑞琪尔是谁?为什么他们不给那个孩子施洗呢?她是那位妇女的女儿吗?”

院长微微咧了咧嘴,但眼里并没有笑意:“格拉丝夫人也这么坚称。可问题是,瑞琪尔到底算她的女儿,算她的姐妹,还是只是她肩膀上多出的一个赘物?这不好说。”

“瑞琪尔——她的另一个头?”

“不要叫这么大声。她还能听见你。”

“她想为那东西施洗?”

“而且急迫得很,你怎么看?这可真是个烦心事。”

“我不知道,我可不想知道。感谢上帝,让我不用判断这件事。要是这跟暹罗连体婴那么简单还好办,可这不一样。老人们说格拉丝夫人出生时还没有瑞琪尔呢。”

“这是农民的谣传!”

“有可能。但有人愿意为此发誓呢。有两颗头的老女人——一只头还是‘就那么长出来的’,她会有多少个灵魂呢?”

“碰上这种事,就是高层神职人员也要伤透脑筋的,孩子。现在说说你留意到什么了吧,为什么那样盯着她看,还差点儿把我胳膊上的肉给揪下来?”

修士缓缓开口:“它对我笑了。”他最终还是说了出来。

“什么笑了?”

“她的另一个,呃——瑞琪尔。她笑了。我想她可能要醒来了。”

院长正走到餐厅门口,听完一把扯住乔舒亚,惊讶地盯着他。

“她笑了。”修士异常诚恳地又重复了一遍。

“是你想象吧。”

“不,大人。”

“那就当成是你的想象。”

乔舒亚修士试了试。“我做不到。”他低下头。

院长把老妇捐的硬币倒进济贫箱里。“我们进去吧。”他说。

新餐厅具有多种功能,有铬制设备和精心打造的音效,还有兼具灭菌效果的灯光。被烟熏黑的石头、油脂灯、木制碗,还有那地窖里深藏的陈年干酪一律不见了。除却座位呈十字形安置,一侧墙上挂着一排画像,这个地方和一般的工业餐厅差不多,氛围也和老餐厅大不一样,正如整个修道院的氛围也是今非昔比一样。这么多年来,一代又一代的修士们,护理着早已逝去的文明所留下的文化遗产,如今修士们见证了一个更新更强的文明拔地而起。古老的任务已经完成,新的任务已经找到。历史被庄严地陈列于玻璃橱窗,供人瞻仰。但今时已不同往日,修会顺应时代潮流,进入这个充斥铀、钢铁还有炫目的火箭的时代,在重工业的咆哮声中,与星际动力转换器的低鸣一道翻转前进。起码在表面上,修道院已与时代融为一体。

“靠近他。”诵经师吟诵着。

吟诵声中,身着长袍的众修士们各自站在自己的座位,不安地左顾右盼。食物还没端上来,桌面空无一物。晚餐被延迟了。这个以人为细胞的组织,其生命延续了七十代人之久,今夜气氛却紧张凝重,像是所有人都感觉到了有什么重大事情要发生。似乎那些只有几个人知道的事,已经通过所有人的心灵感应被察觉了。这个组织像人体一样生活着,像人体一样工作。有时候,它看起来似乎如头脑一样,用朦胧的意识浸渍着它的成员,用各种族最原始的语言悄悄地自言自语,并与上帝交谈。也许今夜这凝重的气氛,只是因为远处反导导弹试验场里,火箭试验的轰鸣声不断,又也许只是因为晚餐的延迟。

院长敲了敲桌子以示安静,接着示意副院长莱伊神父走上诵经台。副院长一言不发,表情沉痛。

“我们都很遗憾,但又无法避免。”他半晌才开口,“有时候,宁静的冥想生活必须要被外界的消息打破。但我们也要记住,我们在这里本来就是要为世界祈祷,祈求它能得到救赎,正如为我们自己祈祷一般。尤其是现在,世界正需要祈祷之时。”他顿了顿,看了一眼泽奇。

院长点点头。

“明日之星已经降临。”神父说完,卡在那里,说不出话。他静静望着台下,仿佛突然遭到打击而失声。

泽奇站起身来。“顺便提一句,那是乔舒亚修士的推断,”他插了一句,“大西洋联盟的摄政委员会对此没有任何言论。政府也没有发表任何声明。我们今日所知与我们往日相差无几。不过据我们所知,国际法庭正召开紧急会议,防御内务部的人正加紧行动。防卫警告已经发出,我们将受到影响,但要稳住,无须不安。神父——”

“谢谢您,大人。”副院长道谢。等泽奇再次就座,他似乎重新恢复了自己的声音:“现在,尊敬的院长大人让我宣布以下声明:

“第一,今后三天,我们将在晨祷前先向圣母祷告,请她为我们带来和平。

“第二,入口处的桌子上放有一些手册,是关于空袭之际或导弹袭击警报发出时公民应如何防范的建议。每人拿一份,如果你已经读过,那就再读一遍。

“第三,一旦袭击警报拉响,以下念及名字的修士必须立即到老修道院庭院报到,接受特殊指示。即使警报还没来,下列修士也要在明天早晨晨祷之后去那里报到。这些人是——乔舒亚修士、克里斯托弗修士、奥古斯丁修士、詹姆斯修士、塞缪尔修士……”

修士们安静地听着,表情镇定,并没有泄露内心的紧张。一共念了二十七个名字,其中没有见习修士。有知名学者、一位看门人,还有一个厨子。乍一听会以为,这名字是从盒子里抽出来的。等莱伊神父念完名单,一些修士好奇地互相使着眼色,交流目光。

“这组人明日晨祷过后去医务室报到,做全套体检。”副院长说完,看了看泽奇院长,示意问他有什么要补充的,“大人?”

“好,再补充一件事。”院长说着走向诵经台,“修士们,让我们不要去假定战争就要爆发。让我们记得魔鬼一直在我们身边,这次已经潜伏了两个世纪。它曾降临过两次,当量不到百万吨。我们都知道一旦战争爆发,这还有可能发生。上一次人类试图毁灭自己所留下的基因影响贻害至今。那是在莱博维茨时期,他们或许只有在试过之后才知道会是何等惨状。或许他们也知道,只是真正尝试之前还是半信半疑——就像一个孩子,从未扣过扳机,但很清楚子弹上了膛的枪能做什么。他们从未见过近十亿的尸体横尸遍野,从未见过那些死胎,从未见过那么多畸形的人、泯灭人性的人,还有失明的人。他们从未见过这种狂暴、杀戮和无缘无故的破坏。于是他们做了,于是他们看到了。

“现在——如今的国君们、总统们、执行委员们,如今的他们知道了,确信了。他们从自己生育孩子的身上时时都能看到。他们自己的孩子因为天生畸形被送到收容所。他们清楚这些后果,因此他们维持着和平。当然不是上帝的和平,但这也算和平,直到最近这和平才被打破——安稳度过了这么多个世纪,只出现了两起有战争威胁的事件。可如今他们知道了这惨痛的必然后果,我的孩子们,他们不会再那样做了。只有疯狂的种族才会再次那样做——”

他停止演说。有人居然在笑。那个微笑幅度很小,但所有修士的面容都如同出席葬礼一般肃穆,这笑容夹杂在其中就如同一碗奶油里的死苍蝇。泽奇皱了皱眉头,老人则继续咧嘴嘲讽地笑着。他和其他三位过路的流浪者坐在“乞丐桌”那里——他是个老家伙,长着毛躁的、脏污成黄色的胡子。他的上衣是个粗麻袋,左右两边有袖口,能把胳膊伸出来,依然那样笑着看泽奇。他看起来像饱受雨水冲刷的峭壁一般苍老枯瘦,而且是洗脚礼的绝佳候选人。泽奇琢磨着这家伙会不会一跃而起,向主人们发布什么宣告,或者对他们大放厥词?但这只是这抹怪笑引发的幻觉。这老头子,他似乎曾在哪见过。不过他很快甩掉了这似曾相识的感觉,结束了演讲。

回到座位途中,他停了一下。乞丐愉快地冲着主人点头。泽奇走了过去。

“您是谁,我可以知道吗?我曾在哪里见过您吗?”

老人低声自语。

“什么?”

“拉撒路即在下。”乞丐重复说。

“我不是很——”

“那就叫我拉撒路吧。”老者说完,咯咯地笑了起来。

泽奇神父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拉撒路?有个说法,在这个地区,当地老妇人的故事里常常讲到——可这不过是拙劣的神话故事。他们说,这个拉撒路被基督复活,但没有成为基督徒。然而他还是无法逃开那种感觉。他好像确实在哪里见过这个老头。

“端上面包,来祈祷吧。”他高声喊道。延迟的晚餐终于开始了。

餐前祷告完毕,院长又瞥向乞丐的桌子。老人正用草帽扇着他的热汤。泽奇耸耸肩,不再去看,晚餐在一片庄严的寂静中开始了。

晚祷,教堂的夜晚祷告在那个晚上显得尤其庄重。

可晚祷后,乔舒亚睡得很不安稳。在梦中,他又见到了格拉丝夫人。有一位外科大夫霍霍地磨亮他的手术刀,说“这个畸形脑袋必须被除掉,不然就要转为恶性”。这时瑞琪尔突然睁开了双眼,试着对乔舒亚说话,可他听不清楚,更别说听明白了。

“事实上,我是个例外,”她好像在说,“我同样是一个谎言。”

他一点也不明白,但他试着伸出胳膊去救她,可中间好像有一堵橡胶玻璃墙隔着,伸不过去。他停下来盯着她的嘴型。“我是,我是——我是无玷成胎[1]。”他听到了那梦中的低语,拼尽全力想撕扯开那橡胶玻璃,将她从刀下拯救出来,但太迟了,汩汩涌出的鲜血淹没了视线。他打着寒颤从亵渎神灵的噩梦中惊坐而起,祷告许久。可再次入睡,格拉丝夫人又出现在梦中。

这真是折磨人的一夜,真是魔鬼掌控的一夜。正是在这一夜,大西洋联盟袭击了亚洲太空设备。

在迅疾的炮火回敬中,一座古老的城市死去了。

[1] immaculate conception,也称无原罪始胎,天主教会信条,谓圣母马利亚自怀孕之始即无原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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