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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祷的歌声已经唱响,可院长依然待在教堂,孤零零地跪在幽暗的黑夜。

主啊,创造万物之神,请佑护您的孩子们,他们已飞往其他星球,将面临无数艰险……

他为乔舒亚修士一行祈祷着——他们已乘星际飞船飞出天际,进入那更广阔的不可预知的世界,比人类所面对的地球充满更多不确定的世界。他们需要祈祷的太多了,没有比要走向不幸的流浪者更容易心神动荡的,他们的灵魂被折磨,信仰被拷问,信念被烦扰,质疑和困惑一点一点摧残着理智。在家里,在地球,内有自省查探良知,外有导师看护灵魂。然而离开地球,良知无依无靠,在上帝和敌人之间被撕扯着。“请保佑他们不受腐蚀吧,”他默默祈祷,“保佑他们坚定的信念。”

午夜,考斯医生在教堂找到了院长,在外面小声唤他。医生看起来憔悴不已、焦躁不安。

“我刚刚打破了我的誓言!”他挑衅地说。

院长默默不语。最后他问道:“骄傲吗?”

“不是特别骄傲。”

他们正向机动车组合走去,幽蓝的灯光从里面泻出,两人停下脚步。医生的白大褂已经被汗水浸透,用袖子擦着前额的汗水。泽奇遗憾地凝视他,好像丢失了什么珍宝。

“当然,我们会马上离开,”考斯又开口说道,“我觉得我应该告诉你。”他转身要走进一辆机动车。

“等一等,”神父喊住他,“你还要告诉我剩余的事。”

“要吗?”挑衅的口气又响了起来,“为什么?这样你就可以以地狱之火相威胁了吗?她病得够重了,她的孩子也一样。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

“你已经说了。我想,我知道你的意思,还有那个孩子,也一样吗?”

考斯迟迟不语,最后说:“辐射疾病,激光烧伤,那个女人臀部已经溃烂。她丈夫已经死了。连她牙齿里的填充物都有放射性。她的孩子几乎能在夜里发光。她在爆炸后不久就开始呕吐。恶心、贫血、卵泡腐烂,一只眼失明。因为烧伤,孩子不断哭喊。他们在这冲击波中存活下来实在让人难以理解。我什么都帮不了他们,只有安乐死中心能。”

“我见过他们。”

“那你明白我为什么打破承诺。我希望今后我能活得坦坦荡荡,兄弟!我也不想永远背上虐待那对母子的罪名。”

“那背上杀人犯的罪名,你就能活得坦坦荡荡了?”

“你不讲理。”

“你对她说了什么?”

“‘要是你爱你的孩子,就帮她摆脱这痛苦,尽早安眠吧’。就这些。我们马上要离开了。这里的辐射病例和最严重的伤病患者已经处理完毕。其他人多走两里路也没什么不好。已经没有重辐射病人了。”

泽奇大步离开,接着驻足向后喊:“收拾完,”他扯着嗓子嘶哑地嚷道,“收拾完就滚蛋。要是再让我看见你——我怕我会收拾你!”

考斯呸了一声:“你不愿看见我,我更不想待在这儿。我们马上就走,多谢。”

院长在拥挤的客房走廊找到了那个女人,她搂着孩子躺在一架行军床上。他们挤在一起,缩在一条毯子下,两个人抱头哭着。楼里充溢着死亡的味道和防腐剂的味道。女人仰起头,看着他那灯光下模糊的身影。

“神父?”她的声音里满是恐惧。

“是。”

“我们完了。瞧见没?看他们给了我什么?”

他什么也没看见,但听见她手指攥着纸张边缘的声音。是那张红牌。看着她,泽奇说不出话来。他靠在小床边上站着,伸手在口袋里摸索,最后掏出一串念珠。她听见念珠哗哗的声响,伸手来触摸。

“你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

“当然,神父。”

“那留着它,好好用。”

“谢谢您。”

“戴上它,祈祷吧。”

“我知道我该怎么做。”

“不要做帮凶[1]。看在上帝的份上,不要——”

“可医生说……”

她打断了他。他静等她说完,可她却不再开口。

“不要做帮凶。”

她还是一言不发。他为他们赐福之后,尽快离开了。从女人拿念珠的手势看,她熟悉它们。她都知道,他没有什么能对她说的了。

“关岛召开的外事大臣会议已经结束,双方尚未发表联合政治宣言。外事大臣们各自返回首都。这次会议至关重要,很多问题有待解决,全世界都急切地等待会议结果。评论员相信会议并未结束,只是暂停,容外事大臣回国与政府成员商讨几日。早期报道宣称,会议因与会双方恶语谩骂被迫中断。双方大臣都否认了这一报道。首席外交大臣莱克尔对媒体只有一句评论:‘我要回去同摄政委员会商讨。不过这里天气这么好,我可能还会回来钓鱼。’

“十天的等待期已经到了最后一天。各方一致认为停火协议可能会继续得到遵守,但双方同归于尽的惨剧仍有可能发生。两个城市已经覆灭,但双方都未报以全方位袭击。亚洲领导人坚持其攻击是以眼还眼,而我国政府坚持伊图湾爆炸并非大西洋导弹所引起。然而对于大部分问题,两国都以古怪的迟迟不散的沉默应对,都没有大肆挥舞血淋淋的衬衫,连哭带喊宣扬复仇。无声的暴怒正在蔓延,因为杀戮的种子已经种下,因为愚蠢依然盛行,但双方都不想引发全面战争。国防部依然处于战备状态。总参谋部发布通告(也可视为请求),大意为‘对于当前情况,如果亚洲避免使用最严厉的手段,我们也不会动用’。然而通告进一步补充:‘如果他们使用邪恶的辐射武器,我们也会以牙还牙,让亚洲在未来一千多年都不会出现生命迹象。’

“奇怪的是,最让人失望的消息并非都来自关岛,还来自于新罗马的梵蒂冈。关岛会议结束后,报道称教宗乔治不再为世界和平祈祷。两首特别的弥撒在大教堂回荡:《反异教弥撒》和《战时弥撒》。报告还称,教宗已退隐深山冥思,并祈求正义。

“而今,传言——”

“关掉!”泽奇无力地吼道。

他身边的年轻神父关掉收音机,睁大眼睛瞪着院长:“我不相信!”

“不信什么?有关教宗的?我也不信。但我之前听说过,新罗马本有机会否认,可他们一个字都没说。”

“这是什么意思?”

“这还不清楚吗?梵蒂冈外交司已经展开行动了。他们向教宗递交了一份有关关岛会议的报告,显然教宗大为震愕。”

“这是警告啊!这是表态啊!”

“不只是表态那么简单,神父。教宗唱《战争弥撒》可不是想引人注目。另外,大部分人认为,他所唱的‘反对上帝’指的是大洋另一边的敌人,而‘正义’在我们这一边。即使他们知道不是这样,他们还是会那样坚持。”他把脸埋入掌心,上下揉搓,“睡吧。什么是睡觉的滋味,莱希神父?您还记得吗?这十天来,我没见过一张人脸没有黑眼圈的。昨晚我连个瞌睡都没法打,因为客房里有人一直在尖叫。”

“撒旦不是睡魔,这点可以确认了。”

“你干吗老盯着窗外看?”泽奇厉声喝问,“还有,人人都盯着天空看,盯着,琢磨着。要是那魔鬼降临,你们根本就没时间看见它,光芒一闪就完了。所以你最好别再看了。停下来。那不健康。”

莱希神父从窗前离开:“是,尊敬的神父。不过我不是在看那个,我是在看秃鹰。”

“秃鹰?”

“最近这里有很多,整日都不散。几十只秃鹰呢——就在那儿盘旋着。”

“在哪儿?”

“绿星营以南的高速公路上空。”

“那就不是预兆。只说明那些贪婪的家伙胃口好。啊!我得出去呼吸点新鲜空气了。”

他在庭院里遇到格拉丝夫人。她正挎着一篮子西红柿,看见院长靠近,就放到了地上。

“我给你们带了些来,泽奇神父,”她告诉他,“我看见你们的牌子给拿下来啦,门里还有些可怜的闺女们,所以我就想你们应该不介意西红柿老太婆进来。我给你带来些西红柿,瞧见没?”

“谢谢您,格拉丝夫人。标记被拿下是因为难民,不过没关系。你得去找埃尔顿修士说西红柿的事,他是负责厨房采购的。”

“哦,不用买,神父,呵呵!我拿来免费给你们的。你们有这么多张嘴要喂,这么多可怜东西要照顾,所以这不要钱呐。我该放到哪儿呀?”

“紧急厨房在——算了,搁在这儿吧。我会找人把它们送到客房。”

“我自己提吧。反正我都提了这么老远了。”她说着又拎起来。

“谢谢您,格拉丝夫人。”他转身要走。

“神父,等等!”她喊道,“一分钟,大人,就占用您一分钟——”

院长强忍着快要涌上来的抱怨说:“不好意思啊,格拉丝夫人,不过我也跟你说过——”他顿住了,紧紧盯着瑞琪尔的脸。他想起来,乔舒亚曾经想象过——难道乔舒亚修士是对的?但绝对不可能。“这——这是你们教区和主教教区负责的事情,我帮不上——”

“不是,神父,不是那件!”她焦急地说,“我有别的事要请求您。”(另外那个头!它笑了!这次他确定!)“您愿意听我忏悔吗,神父?请原谅我这样打搅您,但我很伤心,自己有那么多不规矩,我想要您赦免我。”

泽奇迟疑了:“为什么不去找西罗神父呢?”

“实话告诉您吧,大人,那个男人就是我罪孽的源头。我好心好意地去找他,可是一看他的脸,我就忘记自己了。上帝爱他,可是我不能。”

“要是他冒犯了您,您必须要原谅他。”

“原谅,我当然,当然原谅,只不过要隔着很远的距离。他是我罪孽的源头,我知道,因为我一见他就忍不住乱发脾气。”

泽奇咯咯笑了:“好吧,格拉丝夫人。我会听你忏悔,不过我有些事情要先处理。大概半小时后到女子教堂,来第一忏悔室找我吧,好吗?”

“哎,祝福您啊,神父!”她连连点头。泽奇院长可以发誓说,瑞琪尔也在学着点头,只是幅度比较小。

他甩掉这个念头,走进车库。一位候补见习修士为他将车倒出。他爬进车里,输入目的地,精疲力竭地瘫倒在靠垫里。自动控制系统开始探路,将车驶出大门。路过大门时,院长看见那个女人站在路边,怀里抱着孩子。泽奇猛戳“取消”按钮。车停了。“等待”,自动控制器汇报状态。

女人半身裹着一条纱巾,从臀部一直遮到左膝。她正靠在一副拐杖上,站在原地大口喘气。她不知怎么设法走出了客房,穿过了大门,可这显然耗尽了她全部体力,多一步她都不行了。怀里的孩子紧紧抱住她的拐杖,盯着高速公路上往来的车流。

泽奇打开车门,慢慢爬了出来。她抬头瞥了他一眼,又飞快扭头望向别处。

“你下床干吗呀,孩子?”他轻声问,“臀部那个样子,你不该起床的,你想去哪里啊?”

她移了移重心,疼得脸皱了起来。“去城里,”她说,“我要走了,很紧急。”

“不用急成这样,我找别人替你办。我叫修士——”

“不,神父,不用!别人谁都不能替我办。我要去城里。”

她在撒谎。他很确定她在撒谎。“那好吧。”他说,“我送你进城,反正我开车顺路。”

“不!我会走着去!我——”她刚挪了一步就喘个不停。他赶紧扶住她,没让她摔倒。

“就算圣克里斯托弗[2]扶着你的拐杖,你也走不到城里去,孩子。来吧,快,让我送你回到床上。”

“告诉你!我今天一定要进城!”她愤怒地尖叫起来。

孩子被母亲的怒气吓到了,开始哇哇大哭。她想抚慰孩子,但放弃了。

“那好,神父,您能带我去城里吗?”

“你根本就不应该去。”

“告诉你,我去定了!”

“好吧,那让我帮你坐进去……先让孩子进……轮到你了。”神父从母亲怀里抱起孩子,放进车里时,孩子歇斯底里地尖叫着。等两人都上了车,孩子紧紧靠着母亲,不时抽泣着。她的衣服松松垮垮,湿乎乎的,头发被烤焦了,一眼难以辨识性别。但泽奇院长猜她是个女孩。

他又一次输入目的地。汽车静静等待车流停息,才转弯上了高速,进入中速道。两分钟后,他们靠近绿星营地时,院长转入慢速车道。

五位修士在帐篷区前示威,他们头戴兜帽,庄严肃穆地站在警戒线上。他们列队在安乐营的标志下来回行进。油漆未干的标牌上写着:

进入这里

抛弃了一切希望

泽奇本想停下来跟他们交谈,但因为女人在车上,他只能看着他们慢慢经过。看着见习修士们穿着黑色长袍,兜帽遮住面庞,如同在葬礼上缓慢行进,这确实达到了想要的效果。然而绿星是否会为此不安,从修道院旁撤离,这还难说,更别说之前听到的报告。报告说今天早些时候有一群愤激的人大声辱骂修士,并冲他们高举的标识扔石子。有两辆警车停在路边,几位警官靠车观望,面无表情。这激愤的人群出现得这么突然,警车又刚巧随后而至,正赶上目击一个愤怒的群众要夺下一位修士的标牌,而一位绿星官员又刚好借此大发脾气,索要法院指令。院长怀疑这些愤激人群的闹事和修士的警示一样,都是被精心安排的,他们的目的就是让绿星官员能够拿到法院指令作杀手锏。他们也许还真能如愿,不过在此之前,泽奇院长决定让见习修士们继续。

他瞥了一眼营地工人树在大门旁的塑像,这让他脸部一阵抽搐。他看出那是一张合成人像,从大量心理测试中导出的形象。测试时,受试者会被出示各种陌生人的塑像或照片,然后被询问:“你最想见哪个?”“你觉得哪个人会成为最好的家长?”或者“你想躲开哪个人”“你觉得哪个人是罪犯”等等。接着他们挑选“最”如何,或“最不”如何的照片,合成一套“平均面容”,每一张都能让人一眼就判断其个性,而且与电脑统计的测试结果相符合。

泽奇痛心地发现,这座雕像太过愚蠢,太过柔弱,一看就像古代那些二流艺术家的作品,或者三流四流。他们完全误读了耶稣的个性。甜到恶心的笑脸,空洞的眼神,傻笑的嘴唇,一副貌似要拥抱的双臂,臀部宽大得像妇女,胸膛竟似长有乳房——但愿那只是外袍的褶子。主啊,泽奇暗暗叹息,这帮乌合之众就是这样看待您的吗?他能想象这塑像会说:“受苦受难的孩子来我这里。”可他想象不出它能说:“受诅咒的人啊,离开我,去那永恒之火吧。”他不能想象这雕像会将谋财之人逐出修道院。他想不出他们问了什么样的问题,从那帮乌合之众的脑袋里召唤出这么一张合成面相。说是耶稣雕像,它只是空挂了个名头。雕像基座上刻着:安慰。不过绿星的人肯定也看得出,这座雕像和以前那些潦倒画家作的漂亮基督像有些相似。他们到底是不是有意的,这难以证明,可他们确实曾把他那样毫不在意地装进车后斗,在他巨大的脚趾上系上红旗。

女人一只手紧握着门把手,眼睛盯着汽车的自动控制盘。泽奇很快将其调至“快车道”,车子又飞速前进了。女人这才松开了车门把手。

“今天秃鹰很多呀。”他瞟了一眼车窗外的天空,静静地说。

女人呆坐着,面无表情。他打量了一下她的脸。“你很疼吗,孩子?”

“这没关系。”

“把它交给上帝吧,孩子。”

她冷冷地看着他:“你觉得上帝会为它高兴吗?”

“只要你把它交托给上帝,是的,他会。”

“我不理解什么样的上帝会为我宝宝的疼痛而高兴。”

神父眉头一皱:“不,不是!孩子,取悦上帝的并非疼痛本身,而是灵魂。尽管身体遭受折磨,但仍带着信仰、希望和爱忍受的灵魂。疼痛是消极的诱惑,上帝不会为折磨肉体的诱惑而高兴。让他高兴的,是看到灵魂将诱惑踩在脚下说:‘走开,撒旦。’和疼痛一样的还有很多,像失望、愤怒、抛弃信仰……”

“省省吧,神父。抱怨的不是我,而是我的孩子。可孩子听不懂你的说教。只是,她会难过,她能感到难过,可她听不懂。”

“对此我能说什么呢?”神父麻木地想着。再告诉她一次,人类曾被赐予超自然的无痛感,然而人们把它丢弃在伊甸园里了?说这个孩子是亚当的一个细胞,因此——这倒没错,可是她的孩子生命垂危,她自己也病痛交加,而且她是不会听的。

“不要那样做,孩子。不管怎样,不要做。”

“我会考虑的。”她冷冷地说。

“我还是个孩子时,曾经养过一只猫,”院长娓娓道来,“是一只大灰公猫,肩膀壮实得像小斗牛犬,头和脖子也是又胖又结实。它懒散傲慢简直就是魔鬼的化身,不过它只是一只猫。你了解猫吗?”

“知道一点。”

“爱猫的人并不了解猫。如果你了解猫,就不会什么猫都爱。你了解并爱上的那些猫,常常是爱猫人根本就不喜欢的。泽基就是这样一只猫。”

“这里面又有什么寓意吧?一定是这样。”她警惕地盯着他。

“只是,我杀了它。”

“住口,不管你打算说什么,住口!”

“一辆卡车撞了它,压碎了它的两条后腿。它拖着自己的身子在房子下面晃来晃去。时不时地发出打架时的那种嘶吼,转着圈乱扑乱抓一通,但大部分时间,它就那么安静地躺着、等着。‘它该被送上路。’他们不停地跟我讲。过了几个钟头,泽基拖着身子从房子下面钻了出来,叫着要我帮助。‘它该被送上路,’他们说。我不愿让他们这样做。可他们说留它活着太残忍了。所以我最后说,一定要这样的话,我情愿自己动手。我拿着一把枪和一把铁铲带它到树林边。我挖了一个坑,让它平躺在地上,接着一枪打穿了它的脑袋。小口径的步枪冒出了青烟。泽基猛烈地扭动着身子,竟然爬了起来,拖着身子挪向树丛。我又开了一枪,它瘫倒在地。我想这次它应该死了,于是把它放进坑里,一铲又一铲地填土。结果这时,泽基又挣扎着站起,爬出了坑,又向树丛挪去。我尖叫的声音甚至压过了泽基。最后我不得不用铁铲杀死了它。我把它放回坑里,用铁铲一端像砍刀一样锋利的边缘,朝泽基一下一下剁去。而泽基还在扭动着、挣扎着。他们后来告诉我,说那只不过是脊神经反射。可我不信。我了解那只猫。它想去树丛里,想去那里躺下,静待死亡。我祈求上帝,让我容那只猫走到树丛旁,容它自己在那里,以一只猫希望的方式死去——有尊严地死去。这件事我一直埋在心里,从未释怀。泽基只是一只猫,但——”

“闭嘴!”她无助地低吼。

“然而就连古代的异教徒也发现了,自然施加给了我们压力,也赐予了我们能承受这压力的能力。如果这对一只猫都适用,那对于有理智、有意念的创造物难道不是更加适用——不管你信不信上帝?”

“住嘴,该死,住嘴!”她嘶嘶地怒吼着。

“如果说我有点残忍,”神父说,“那也是针对你,不是针对孩子。正如你说的,孩子什么都不懂。而你,也正如你所说,并不抱怨。因此——”

“因此你是想要让我看着她慢慢死去,并——”

“不!我不是想要你这样做。作为基督的牧羊人,我以全能上帝的权威命令你,不要对你的孩子下手,不要把她的生命祭献给散播虚伪安乐的假神灵。我不是在建议你,我是以基督之名命令你。清楚了吗?”

泽奇从未以这种口吻说过话,这次竟这样脱口而出,让他自己都大为惊讶。再看看她,已垂下了眼睛。一时间,他担心这个女人会当面嘲笑他。每当教廷示意其权威高于任何国家,高于任何政府当局时,这个时代的人们常会窃笑不已。然而这个怀抱垂死婴孩的悲苦女人,依然能感受到这命令的权威。这样对她说教实在残忍,他暗暗懊悔。劝解并不能说服她,而一个简单的命令却能使她服从。虽然他命令时的语气已极尽温柔,可看她畏缩的姿势,他知道她服从了。

他们开车到了市里,泽奇寄了一封信;在圣米迦勒教堂和西罗神父交谈了几分钟,探讨难民问题;在地区防卫内务部又停了一次,取了一份最新的国民防务指示。每次他返回车内,都料想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那女人已经离开,但她一直抱着孩子安静地坐在原处,茫然地盯着远方。

“你准备告诉我你想去哪儿了吗,孩子?”他最后问。

“哪儿也不去,我改主意了。”

他安心地笑了:“但你刚刚赶着要进城,焦急得很呢。”

“别提啦,神父。我改主意了。”

“好。那咱们回家吧。为什么不让修女们照顾你女儿几天呢?”

“我会考虑的。”

汽车沿着高速公路飞快地驶向修道院。路过绿星营地时,他能看出有什么东西不对劲。修士们已经不在这里巡回警示了。他们聚在一处不知在讨论什么还是听什么,旁边有两个警官,还有一个人泽奇不认识。他将车推到低速档。一个见习修士看到车,认了出来,开始挥舞他的标牌示意院长停车。有女人在车里,泽奇不想停车,但一名警官走了出来,进入低速道,走到他们正前方。他抽出交通警棍瞄准汽车的障碍探测器一指,自动导航做出反应,调至停止状态。警官做出手势,示意汽车驶离公路,泽奇无法拒绝。两个警官走过来,停下来记驾照号码,并扣下证件。一个警官好奇地瞥了一眼女人和孩子,留意到她们身上的红牌。另一个警官朝警示线挥了挥手。

“说来,你是这一切的幕后黑手了,是不是?”他声音阴沉地问院长,“行啦,那边有位穿棕色外套的先生有个小消息要告诉你。你最好听一听。”他朝一个法庭工作人员点点头,那个大胖子正傲慢地一晃一晃靠过来。

孩子又大哭起来。母亲不停地轻晃着她。

“长官,这个女人和她的孩子都生病了。我过一会儿再来接受处理,请容我先把车开回修道院。稍后我再单独回来。”

警官又看了看女人:“女士?”

她盯了一会儿前方的安乐营,又抬头看了一眼入口处的耶稣塑像。“我要下车,”她告诉他们,声音里没有一丝起伏。

“你会得到很好的照料,女士。”长官说着,又看了一眼那两张红牌。

“不!”泽奇院长一把握住女人的胳膊,“孩子,我禁止你——”

警官伸手抓住神父的手腕。“放手!”他猛喝一声,接着柔声对女人说:“女士,你受他监护还是什么吗?”

“没有。”

“你有什么权力禁止这位女士出来呢?”警官喝道,“你再这样,我们可有点不耐烦了,你最好——”

泽奇彻底无视他,只是飞快地对女人劝解着。她在一旁猛摇头。

“那孩子,让我把孩子带回去交给修女。我坚持——”

“女士,这是你的孩子吗?”警官问。女人此时已经到了车外,而泽奇还紧紧抱着孩子。

女人点点头,“她是我的孩子。”

“他曾囚禁你或伤害过你吗?”

“没有。”

“你想怎么办呢,女士?”

她说不出话。

“回到车里。”泽奇厉声对她说。

“不许用这种口气说话,神父!”警官大叫,“女士,孩子怎么办?”

“我们都出来。”她说。

泽奇猛地一拉,把门关上,想发动汽车。可警官的手飞速探进车窗,按下“取消”键,拔出钥匙。

“意图绑架?”一个警官对另一个咕哝。

“可能是。”另一个回应,接着打开车门,“放开这位女士的孩子!”

“让她在这里惨遭谋杀吗?”院长问,“你们先打倒我再说。”

“去到车子另一侧,法尔。”

“不行!”

“现在,用警棍在腋窝下撑住。好,拉!好了,女士——您的孩子。噢,不,我看您拄着拐杖,怕是抱不住。考斯?考斯在哪儿?嘿,医生!”

泽奇院长瞥见一张熟悉的面孔,从人群里走过来。

“我们对付这个老东西,你抱走孩子,怎么样?”

医生和神父无语地对视一眼,接着就把孩子从车里抱走了。警官们也松开了院长的手腕。一个警官一扭头,这才发现自己被几个高举标牌的见习修士围了起来。他把这些标牌看做潜在的武器,于是,拔出手枪大吼一声:“退后!”

修士不知所措地往后退。

“出来!”

院长疲惫地从车里爬了出来。他发现眼前等着他的正是圆滚滚的法庭官员,那家伙用一沓文件拍拍院长的胳膊:“你被处以限制法令,我受法庭要求向你诵读并解释禁令内容。这是你的那份。警官们目击了你的反抗行为,所以你不可以拒绝以下指控——”

“喔,直接说吧。”

“这态度才对。现在法庭对你有如下指控:鉴于原告的指控已被证实,你确实存在大规模损害公共秩序的行为——”

“把标牌扔进那边的垃圾桶里,”他对见习修士们说,“没人反对的话,那就进车里等着。”他完全无视正宣读法令的法庭官员,走到警官跟前,法庭官员跟在他身后,仍然磕磕巴巴地用单调的声音往下读。“我会被捕吗?”

“我们正在考虑。”

“请于上述日期准时到庭,陈述为何——”

“有什么罪名?”

“你要是想知道,我们可以说出四五项来。”

考斯穿过大门回来了。那个女人和孩子已被护送到营区。医生的表情若称不上负疚,也可以说异常黯淡。

“听着神父,”他说,“我明白你对这一切的感受,但是——”

泽奇一记右勾拳,直直捣向医生的脸。考斯身子一歪,重重坐倒在车道上,看起来不知所措。他吸了几下鼻子,突然鼻血涌了出来。警察扑向神父,将他的双臂紧紧反扣住。

“‘——并不得违反,’”法庭官员飞快地念着,“‘除非有其他法令——’”

“带他上车。”一个警官吼道。

院长没有被送到自己的车前,而是被带到巡逻车旁。“这下法官恐怕会对你失望了,”警官刻薄地说,“现在给我站在这里,保持安静。敢动一下就把你扔进监狱。”

院长和警官在巡逻车旁等着,法院官员、医生和其他长官在车道上讨论。考斯用手帕紧紧捂着鼻子。

他们谈了五分钟。泽奇感到被彻头彻尾地羞辱了。他把前额按在警车的金属身上,努力祈祷着。眼前这时刻,他们会怎么处置他已经一点儿也不重要了,他满脑子都是那个女人和她的孩子。他清楚,她已经要改变主意了,要是能再发出一个命令:“我——上帝的祭司,命令你,并请主见证——”要是他们没迫使他停车,没让她亲眼目睹“上帝的祭司”被“恺撒的交警”完全制伏。耶稣的王权在他眼中从未如此遥不可及。

“行了,神父。我得说,你是个幸运的硬骨头。”

泽奇抬头问:“什么?”

“考斯医生拒绝投诉。他说他料到会挨这一拳。你为什么打他?”

“问他。”

“我们问了。我还在想,我们是把你抓走好呢,还是给你一张传票更好。法院说你在这一带颇有名气。你是做什么的?”

泽奇脸红了。“看了这个,你一点儿也想不到吗?”他摸了摸胸前的十字架。

“什么样的人会带着这个一拳捣向别人的鼻子,我可猜不出。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泽奇连最后一丝骄傲也被迫收了起来:“我是圣莱博维茨修道院院长。顺着这条路下去就能看见。”

“凭这你就能随便打人了?”

“对不起。要是考斯医生能够听见,我向他道歉。如果你给我传票,我保证会出庭。”

“法尔,怎么办?”

“监狱里塞满了难民,没空房。”

“听着,我们可以把这整件事抛到脑后,不过你能保证不再靠近这个地方吗?能把你的团伙管好,别让他们乱窜吗?”

“能。”

“行啦,走吧。不过要是你敢路过这里再吐口痰,我也不会让你好过。”

“谢谢。”

院长开车离开时,公园里传来阵阵风琴声,泽奇回头一望,是旋转木马在转。一位警官擦了擦脸,拍拍法院官员的后背。他们各自钻进车,开走了。虽然院长车里还有五位修士,但他其实只能独自面对自己的羞辱。

[1] 帮凶(accomplice),天主教认为自杀是罪孽,死后灵魂不得升天堂。同意自杀即为帮凶。

[2] 圣克里斯托弗(Saint Christopher),公元三世纪天主教殉道者。传说曾扶一个孩子过河,途中孩子越来越重,难以搀动。最终到了对岸,那个孩子自称耶稣,而克里斯托弗刚刚所搀扶的是耶稣及他肩上的整个世界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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