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所以会顺便走进文化馆的B谈话室,完全是事出偶然。下班回家途中,路遇一个外国男人询问去文化馆怎么走,我心想,就两三分钟的路,带他过去要比用嘴说明来得简单多了——这,就是起因。

外国人结结巴巴说着话,郑重其事地鞠躬行了一礼,在大门口左手边的小小咨询处领了一张什么纸,朝挂有“B谈话室”牌子的房间走了过去。我之所以亲眼看着他进去,是看他年纪已相当大,脚下显得很不稳当的缘故。

3日(周三)上午10点~ 干花一日课堂 热烈欢迎初学者 14日(周日)上午8点半开始街道居委会大扫除 恳请配合29日(周一)14:00~欢乐口哨会 课程结束后有茶话会……

——大门旁边的告示牌上张贴着各种各样手工制作的宣传单。虽然上下班路上我无数次地经过文化馆门前,却一次也不曾像这样驻足观望。这是一栋平淡无奇的平房建筑,前院的花丛中盛开着雏菊与三色堇,停车场上停着一辆带辅助轮的儿童自行车。

不经意间看过去,只见一女子从咨询处的小窗口里探出头来,朝这边频频招手。这手招得饱含亲切感,却具有不容分说的强制性。而我被吸引着糊里糊涂地踏进了文化馆,则是出于她长了一张特别可爱的脸这唯一的理由。

“请进,您不需要有所顾虑。”她说。

“不,不是的,我只是……”

正待说明情况,她以善意的笑容打断了我,继续说道:“唉,一开始谁都会退缩的。头一回踏足一个地方,很正常。不过不要紧的,不需要担心。”

她尽全力伸长了脖子注视着我。她长了一双深邃的眼眸,不禁令人感到只要定睛凝望着那对乌溜溜的眼珠,就当真没有一点烦心事了。她的睫毛很长,嘴唇润泽,未经任何修饰的直发长及工作服肩部。小窗口里面的办公室尽管多少有几分人气,大堂却不见半个人影,外国人刚才走入的那扇门一直关着。

“进去吧,就那个房间。”她递给我一张宣传单,指着“B谈话室”说道,“那里是拯救濒危语言之友会的会场。”

“濒危语言?”

“还来得及,现在才刚开始。”

她把眼睛睁得越发大了,好似不愿回答我的问题。指着“B谈话室”的手指十分柔美,白嫩透亮,直至指甲尖。我凝视着那只手,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在阅读宣传单的过程中我渐渐明白,所谓“拯救濒危语言之友会”,是以保护因政治原因被禁止使用或因人口减少而被人行将遗忘的全球地域性语言为目的的集会。但其活动并非旨在呼吁地区独立的勇武行为,原则上为的是寻求个人精神上的安稳,内容轻松。

会员是与某种除各自国家的母语外的地域性语言有缘的人们。他们在平常的生活中得不到机会使用它,只能以一种寂寞的心情眼睁睁看着这种熟悉且备感亲切的语言渐趋消亡。尽管语言种类各异,但他们会偶尔在文化馆聚会,相互慰藉。简单概括来说,似乎就是这样一个会。

一脚迈进B谈话室,里面出乎意料地宽敞,吓了我一跳。看样子它同时作为练舞房使用,地面铺的是木地板,三面墙装有横杆,正对面整面墙镶嵌着镜子。房间中央,钢管椅围成一个圈,上面坐着大约八个人。此时正有一个长着东南亚面孔的微胖女人站起来,独自讲开了。仿佛事先觉知我会参加,不知为何,有一把椅子空着,我自然是过去落座了。尽管人人朝这边瞅了一眼,但现场的空气并未出现骚动,我顺利地融入了圈中。

女人微抬下巴,望着天花板与墙壁的交界处专心致志地讲着。声音恭谨,几乎没有抑扬顿挫,但总觉得带点媚气。自微张的双唇间吐露而出的,是宛如勤劳的蚕所吐丝线般没有间断、无限绵长的气息。这条丝线将围坐成圈的人们轻轻柔柔地包裹了一层又一层。

当然,至于她在说些什么,意思是什么,没有人知道,但是其他会员都在认真地侧耳倾听。有人闭上了眼睛,有人抱着胳膊,还有人啃咬着大拇指的指甲。他们姑且将意思这玩意儿弃置一旁,只用鼓膜来接收她的话语。

“好了,我说完了。”

听得懂意思的语言冷不丁回来了,我不由得打了个惊怔。女人的话语迎来终结,与此同时,圈内响起了掌声。

“好极了!仿佛能感受到劳动的喜悦。”

“唉,真的。发音节制,没有搅乱织布的节奏,很有魅力。”

“不知道为什么,跟无聊不一样,还有一种被嗖地一下带进梦乡的感觉。”

“说到底,会不会是因为这个故事也曾经被用作婴儿摇篮曲的缘故呢?”

人人畅所欲言。她出生在印度尼西亚的一座小岛上,刚才所讲的似乎是村里的女人们在织布时彼此讲述的一个传说。她宽宽的前额浮现出薄薄的一层汗珠,看神情松了一口气,坐下了。

“那么,有请下一位。”

聚会以惯常的方式进行下去。下一位是我给带过路的老人。看样子,他并未发觉我像这样和他同坐在B谈话室。他说的是意大利北部靠近奥地利国境的一个峡谷地带的地域性语言。十三世纪,因宗教上的对立而隐居山中的一百几十个村民,出于安全与团结的考虑创造了一种语言。而他,据说几乎就是这种语言唯一的继承者。

“这是送别死者的祷告词,曾经在洞窟中的礼拜堂吟诵。”

老人清了清嗓子,理了理胡髭,充分停顿之后发出了第一声。洪亮的声音响彻房间各个角落,令人不由得暗暗吃惊:一个瘦弱且上了年纪的人哪里来的这般力气!声音撞到镜子弹跳回来,在天花板上形成了旋涡,同织布的传说完全大异其趣。有跌宕起伏,有悦耳韵律的反复,有高雅与大气。虽说是祷告,但又时而听着像歌唱,时而听着像诗朗诵。人们更是将全副神经集中到了耳朵上,身体一动不动,连摇晃椅子的也没一个。

自己顺道带过路的这位老人,竟然是某种语言的唯一尚存者,重又想到这一点,我备感不可思议。随着他的吟诵,我不由得想象起令死者安心、令生者安慰的祷告在洞窟内回荡的情形来。那是从未去过的某个遥远村落,洞窟就位于贫瘠的山体中。一旦走出洞窟便不再具有任何意味的这些词句,藏身于世上独一安居之地——黑暗,只是为了送别死者。那里被黑色的嶙峋山岩覆盖,黑得难以分辨哪是黑暗哪是山岩,特别地阴冷。脚边有冰冷的泉水流过;伸长手臂,仍探不到山洞深几许;煤油灯忽明忽暗,所照亮的,唯有躺在棺内的死者的脸。

不知不觉地,那张脸变作了此刻正在吟诵的老人。啊,对了,他一死,一种语言也就跟着死了!所以这是针对语言之死的祷告,而大伙儿皆是在侧耳倾听渗透进洞窟的余音,我想。

“谢谢!”

这时,老人双手合十,屈膝垂首。圈中恢复了宁静。

就这样相继按顺序讲说濒危语言。既有戈兰游牧民族的语言,也有仅在波西米亚炼金术士间流传的语言。婚礼祝辞、祈雨咒、童谣、鬼故事、寓言、绕口令等等,内容丰富多彩。无论何种语言皆具独特魅力,不曾令听者感到乏味。只需坐在圈中,织布小屋也好,洞窟也好,炼金术士的城堡也好,便能清清楚楚地浮现。讲完的人,无论是谁,确定自己的话语肯定曾在某个人的耳畔萦回,也就满足了,浮现出安心的表情。

“让您久等了。那么,请吧。”

大伙儿的视线一齐朝向这边时,我总算意识到原来也会轮到自己。不知为何,在此之前我竟愚蠢地陷入了自己能够始终保持听众身份的错觉当中。此时此刻,所有人都在等待着我的濒危语言。

我也想过老老实实讲清楚事情经过,为自己并非会员却参加了集会而道歉,但如果那样做,又觉得好像辜负了坚信我是新会员的咨询处的那个她。她那充满善意的招手与乌黑的眼眸再度浮上心头。

“嗯……”

怎么办才好?我连个头绪也没有,姑且先站了起来。大伙儿全都准备好等候一种不知怎样的濒危语言登场。

“这是我——外婆的故事……”

我又是舔嘴唇又是用脚尖点地板,以求争取时间。喂,你到底打算怎么办?!——我逼问自己。

“外婆在某个位于海岸边的半农半渔的村子里担任一项小职务。”

自我逼问仍未有结果,我却已胡乱开始了说明。完完全全漫无计划。没有任何的整体构思、故事发展线索以及预期达到的效果。唯有我的嘴巴自顾自一张一合。

“那是被称为灌注使的活儿,村里有婴儿出世,就制作人偶来当替身,把婴儿将来患的疾病灌注进去。人偶是掘开先祖之墓,用动物胶黏合先祖的骨头制作而成。这个由叫作胶塑使的、担任另一种职务的人来执行。外婆负责对着人偶将本来应该由婴儿背负的苦难慢慢灌注进去。开解、蛊惑、哄骗人骨人偶使其成为替身的语言,只有灌注使会讲。我就是灌注使一族最后的继承者。”

“被灌注以后,人偶会怎样呢?”讲织布的女人赔着小心问道。

“在婴儿出世后第二个月的满潮之夜把它沉入大海。”

我回答得煞有介事。会员们相视点头,一副“噢,原来如此”的神情。

“那么……”

从这里起,我的的确确当场杜撰了一种所谓对人骨人偶所讲的语言。分不清是念经还是念佛还是祈祷文,既像是伪中国人使用的蹩脚中国话,又像是出现在科幻电影里的外星人对白。总而言之,胡扯了一段莫名其妙的故事。我生平头一回体会到了随口胡诌是何等的困难。倒是杜撰所谓的灌注使,荒唐归荒唐,好在有情节,还算轻松。无数次险些编不下去,每次都是要么沉吟出声,要么从鼻腔里发出哼哼声,借此蒙混过关。但是这些声音反而成了活像巫术的腔调,使得气氛更加热烈。我清楚地看到大伙儿探出上半身,仿佛不愿听漏一声。

“完了,结束了。”

好歹讲完适当的长度时,我已经紧张得直冒汗,上气不接下气了。同时,掌声雷动。比送给此前的谁的都响亮。

“灾难一点一点被灌注给人偶的感觉,非常有戏剧性。”

“能让像你这样的灌注使行灌注礼,婴儿会很放心呢。”

“你声线很好,是能够嗖地穿透骨头上小孔的声音。”

“拥有这样的声音的世家,才能当选为灌注使吧,肯定。”

“过阵子亲戚家有婴儿要出世了,不知道能不能拜托你?”

我无论对于哪条意见都报以模棱两可的笑容,并深深一鞠躬。掌声越发地响亮了,响彻全场,久久不息地在B谈话室中央描画着小小的圆圈。

回家之际,咨询处的女子再次从小窗口里面探出头来,朝我眨了眨眼。她脸上浮起满意的笑,似乎想说,我说得没错吧?完全用不着担心吧?这是不可动摇的坦然的笑。我心说,啊,没叫这个人失望,真是太好了!进了B谈话室一趟,真是太好了!本打算帅帅地回报一个秋波,怎奈最终不过是眼角堆了几条皱纹而已。

当时我在一所私立大学的出版社担任校阅工作,时年二十八岁。

打交道的出版物绝大部分是教员们的专业书籍及教材教辅,出版社的专属职员算上我也就五人。大学办公室的东北一隅,用可移动壁板辟出的一角,便是我们的办公处所了。

在那里,我日复一日钻入文章构建的地层中,搜寻所有矛盾、谬误、疏忽、不当。我双膝跪地,尽可能缩小身体,以求能够进入无论何等细微的缝隙。泥煤、沙砾、岩脉——地层的构成自然多种多样,即便蹭破膝盖,即便泥土塞嘴,我也不吐半句怨言,随时让自己配合地层的形状。有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附着其上?本来该有的东西有没有缺漏?我顽强地推测作者的思路;我拼了命地屏住呼吸,以求与从未谋面的某人产生心灵上的共鸣。然后,在总算做出判断的地点,放下一颗红色小石子作为记号。

成书之时,我的痕迹被消除得干干净净。红色小石子被踢飞,所有一切得到巧妙的调整,地层以仿佛生就如此的姿态横陈于人前。谁也发觉不了曾经有我这样一个人在那里满地摸爬。

成书之后,我重又藏身到了可移动壁板后面,背对着行政人员和学生,密切注意不让大伙儿觉得碍手碍脚。我往口袋里塞好红色小石子,继续进行新一轮的探索。

对于这样一份工作,大体上我是满意的。虽然也有许多时候一整天和谁也说不上一句话,可我并不感觉寂寞。每天早上乘坐同一班电车,八点五十分打卡,中午休息四十五分钟,下午三点休息十五分钟,五点下班。每月有两三天加班,届时我就去学生食堂买来巧克力夹心面包边吃边集中精神,努力工作到半夜。下了班,不绕道,直接回公寓(经过文化馆门前),休息天则上自然史博物馆参观。到了发薪水的日子,就小小地奢侈一把,去针灸院做个特别疗程来缓解眼疲劳。晚上就喝一点威士忌,隔着院子眺望对面公寓的窗户——也就是漫不经心地望着窗帘上一晃而过的人影。

这就是我的生活。

第二回踏足B谈话室,是在一个周四的晚上,距离拯救濒危语言之友会的聚会过去了大约一个月。自从讲过灌注使的语言以来,每回经过文化馆门前我总要朝咨询处张望,寻找她的身影。可惜小窗口大部分时间都关着。偶尔开着,露出来的,也只有一个瘦削的大叔那张无精打采的侧脸。自然,这个人是不会朝我招什么手的。

许是有人在练习舞蹈吧,里面也曾经传出踩得地板咚咚响的劲头十足的脚步声,还有用手打拍子的声音。这里也曾因手工艺作品展示会而热闹一时。还有一些夜晚,大门上了锁,唯有紧急出口的那盏灯模模糊糊地照出B谈话室的门扉。

那个星期四,总觉得气氛跟拯救濒危语言之友会聚会那天很像。即是说,人们活动的路径只限于通向B谈话室那一条线,大堂则笼罩在一片几欲令人窒息的静谧中。我朝照旧紧闭不开的咨询处小窗口望了望,回想起那充满自信的招手与乌溜溜的眼眸,犹犹豫豫地伸手拿过宣传单,转动了B谈话室的门把手。宣传单上写着“运针俱乐部”。

这回的风格像教室,书桌和椅子面朝镜子排成五列。仅凭这一点,自然就能揣测到同上次的集会宗旨差别相当之大。运针俱乐部正如集会的名称所示,是练习运针的俱乐部。

我坐在了离门口最近的位子上。桌上已经备好一套材料:洁白的正方形棉布和蓝色棉线、手缝针、线剪。这些东西像是遵循了某种流派的做法,布局很协调。我粗粗环顾了一圈,见会员除中老年妇女外,也有零星几个男人混杂其中,倒是没有显得唯独我特别扎眼的感觉,暂时也就松了一口气。

没一个人说话。没人寒暄,没人窃窃私语,没人欢笑,传进耳朵的唯有棉布与棉线摩擦发出的轻微声响。人人低垂着头,仿佛周遭没一个外人在似的,只顾凝视着自己的针。

老实讲,我并不十分清楚运针是什么,但观察周围人的情形,没多久也就理解了:似乎只需在方块布上笔直缝线即可。我一边偷偷瞧一眼旁边的老妇人,一边把线穿进针孔,以不至于难看到扰乱会场秩序的运针法为目标,缝下了第一针。

“我们俱乐部可不是手工艺俱乐部,我们并不以制作某样东西为目的……运针法是自己对自己、一对一的对话。我们俱乐部里没有哪个人会干扰你……运针法将为你提供完全的孤独。”

宣传单上净是一本正经的语句,设计得也并不引人注目。好久没拿过针和线的手老也不听使唤,不是线立马打结卡住了拉不过去,就是针脚参差不齐。尽管如此,我仍旧坚持不懈,也没想一想自己为什么在做这种事情,只顾一针一针慎重地刺下去。不久,就好比焦距的倍率提高了,手头变得清晰可见起来。棉布的织眼、线的绒毛、剪刀上浸染的油光、针尖微妙的弯曲等轻易便浮现在眼前,与此同时,我感觉到指尖从身体游离,正慢慢幻化为单个的生物。平日里紧握红色小石子的手指,此刻正在拼命努力运针,为针和线服务。我难以相信那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目不转睛地盯着寻找下一个下针点的指尖。

歇口气的时候,我蓦地发觉旁边的老妇人在哭泣。她没出声,表情也没起变化,但泪珠却无法掩饰地一颗两颗地滴落在布上。在这期间,针依然在泪湿的布上前进。

我无计可施。B谈话室里,排列着一道又一道垂头的脊背。个个孤单一人。我闭上眼,深呼吸了一口,重又开始运针。

蜘蛛巢爱好会、爱惜熔炉会、绝食研究合作社、幻想动物写生同好会、米粒书写莎士比亚联谊会……

B谈话室里召开过实在多种多样的聚会和集会。我早已不再犹豫迟疑,下班路上必定在文化馆门前停下脚步,看一看B谈话室里在举办什么活动。

虽然内心某处仍旧抱有没准能遇见咨询处的她的希望,但半当中已经开始模模糊糊意识到她恐怕再也不会出现了。告知我那里有一间B谈话室,向我招手。完成这项唯一使命的她退场而去。她的工作做完了。这就是我的感觉。

然而唯一一次邂逅时那手的动作,还有眼眸的光彩,却难以忘怀,将永远存在于我心中。转动B谈话室的门把手时,她说那句“不要紧,不需要担心”时的语调便会复苏。这语调,以宣布确定无疑的定理般的大力道在背后推动着我。

无论什么种类的会,我都能融入其中,顺利得惊人。这大概也可说是一种才能吧?我甚至想要自我吹嘘一番。

蜘蛛巢,用一种特殊的喷雾式胶水固定并粘贴在黑色画纸上,其纤细之美令我发出由衷的赞叹;我一边不停眨巴眼睛,一边用绘图用的极细笔在一粒生米上写下“哈姆雷特”;我对歌颂熔炉造型美的言辞连连点头称是;我在本子上抄录下由绝食引起的脑内物质的化学变化方程式;我凝神注视着空无一物的桌面,幻想着应当趴在上面的生物进行写生。

桌子的摆法也会配合集会的性质摆成圆、方、“コ”字、“口”字等种种形状。不可思议的是,每回角落里必定有一张椅子空着。我也曾有过幻想,猜测那也许是咨询处的她为我准备的。一旦我将身体滑进那里,谁都会浮现“来了一位新成员呢”的表情,但却并不进一步追问来历,也不会表现出不高兴,而是极其自然地接纳了我。

随着经验的积累,我也能更加顺利地理解集会的目的所在,对于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也能作出正确的判断了。充满于B谈话室内的空气,无论它如何细微的特征,我都不会忽略。

但是,我的目的绝非向初次见面的他们展现自己。尽管就结果而言,我的发言偶尔会像拯救濒危语言之友会那次一样受人瞩目,但那是很少的例外。对我来说,如何做到不显眼是更为重要的课题。我进入B谈话室,本来就没什么目的。假如剩有多余的空间,请容我打扰片刻,稍后自当离去;无须顾及我,我也不会给各位添麻烦——我所贯彻的正是这样一种态度。

也许正因为如此吧,集会结束后,没有人上前跟我搭讪。没有出现过哪个对我表示感兴趣,想要了解我的来历,获悉我的联系方式。我也一样,为免与谁四目相接,我总是勾着头钻过人缝,悄悄踏上回家的路。

有时候,单凭宣传单上所写的会的名称,可能无从知晓那是什么内容的集会。彼岸会、深深会、然则会……最初击碎我的自命不凡的,也正是拥有类似名称的会——栀子会。

那是因事故失去孩子的父母亲们的聚会。在谈话室里落座不久,我就发现了自己的错误,羞愧万分。正欲离开B谈话室,然而手却被两旁的人握住了,陷入了想拔拔不出的窘境。集聚在此的会员是全体手握手的。

如果他们——右邻是一位穿西装的普通中年男子,左邻是一位白发梳成髻的小个子妇人——如果他们的手仅仅只是随意地搭在我的手上,我大概能够朝他们点点头,静静地退出房间吧?然而,从这两只手上传递来的两人掌心的灼热,蕴含着叫人实在不忍甩脱的恳切。此时,这些人,他们需要别人的体温。他们在寻求相握的手。即便是像我这样的人的手……我做出了决定,将抬起的腰再次落回到椅子上。

在山中遇难的大学生,被枕头捂窒息的婴儿,被翻斗车轧死的幼儿园小朋友,在海上溺亡的护理学校学生——他们各自的父亲母亲讲述了有关自己孩子的回忆:出生那天的朝霞是如何的美丽灿烂,第一个开口说的是什么字,母亲节那天送了什么礼物,在毕业论文里如何描述将来的梦想,告知事故的电话是怎样响起的,最后交谈了一些什么话。

讲的人听的人无不痛哭流涕。我无论如何也止不住泪水,甚至想不起自己几时起没再这样痛快地哭过了。我之所以在轮到自己的时候说不出一个字,只知道抽抽搭搭哭个不停,并非企图借此掩饰自己是伪会员的事,而当真是因为泪水使我哽咽难言。

“都过去了。”

左耳畔传来白发妇人的柔声细语,右邻男子把我的手握得越发紧了。

万一被他们知晓我就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局外人,慢说孩子,甚至连家庭也还没有,那晚集聚在栀子会的人们一定会感到无比愤慨吧!他们也许要误解我,说我仅仅是半寻开心半表同情而已。但是会后,我并没有后悔。那时我是哭泣者中的一员,在我心中清清楚楚地浮现出了山中遇难的青年,以及窒息而死的婴儿的身影。简直好比终于回忆起了淡忘已久但对自己而言十分重要的某个人似的,我怀着依依不舍的心情,紧紧握着两旁人的手。这是事实,里头没掺假。

以上便是我成为作家的原委。遇有采访,每当被问及“怎么会开始写小说的”时,我总是不知如何回答。对于以简短的语言确切地说明暧昧且微妙的这一段原委,我没有自信,结果只好说一句“呀,不过就是无意间忽然有了这个念头”之类的话来搪塞。于是乎,采访者似乎也就接受了,心说,没什么深刻用意便起意写小说的人恐怕是有的吧?于是也就不再进一步深入提问了。

世界上的所有地方都有一间B谈话室,召开各种类型的集会,有着一点点关联的人们,寥寥数人奔它而来。对其余众多人而言并不那么重要的事情,可以在B谈话室得到片刻无与伦比的珍视。会员们唯有在B谈话室,才能够真正或笑或哭或感叹。

我钻进那里,对那里进行一番细心探索后不留痕迹地离去。与校阅工作一样,谁也不会在乎我的存在。我离去后,集会照常继续。

B谈话室隐藏在城市角落里一个僻静的地方,人们不加理睬便擦肩而过。所以我写起了小说,为了将B谈话室内发生的行为准确无误地镌刻在这世上。

有一回,我曾经鼓起勇气叩响咨询处的小窗口。好一会儿不见有任何的回应,正欲放弃时,终于,小窗口嘎吱嘎吱响着打开了。是那位偶尔露一个侧脸的大叔,他抬起头,拿惊慌不安的目光看着我。

“我想向您打听一下……”

大叔一个劲地直眨巴眼睛。

“我想,以前,有一个年轻姑娘在咨询处工作过……”

大叔仍是默不作声。

“头发到肩膀这儿,眼睛特别大……”

“没有。”大叔冷不丁抬高了嗓门,“没有那样一个人。四十年了,咨询处就我一人。”

啪!小窗口关上了。

“不对,这怎么可能……”我咽下这句话,拿过放在那里的宣传单,再次转动了B谈话室的门把手。

(作家,四十二岁,男性/连载小说的采风旅行途中)

老人很温暖。骨头虽然硌人,可它们却正好嵌进我身体的凹陷处,妥妥帖帖。很像“冬眠中的睡鼠”把头和尾巴紧紧依偎在肚子内侧,哪儿也没有多余的缝隙。绕在脖子上的胳膊也好,从腋下伸出的双腿也好,全都一动不动地蜷缩着,生怕打乱平衡,只有屁股老老实实随着我身体的频率起伏震动。

我感到,我和老人的轮廓此时此刻已经无缝连接成一体。我领会到,背上这个不知姓名不知来历的陌生人成为了自己的一部分,自己同时也包含在这个陌生人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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