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坪井晴美〉

阿佐之谷殡仪中心的家属休息室是一间附有壁橱的和室,内部空间大约四坪,中间摆着一张长方型矮桌,在角落设有一台电话,拨打内线就可直接联系殡仪中心的人员,而且房内连冰箱都有。今晚窗外满月高挂夜空,房内氛围沉稳而舒适。

原本这里应该是家属在守夜结束后相互分享亡者回忆、过夜休息的地方。为了替隔天的告别式储备精力,是个让人能放松心情的恬适空间。之前殡仪中心的工作人员是这样告诉我的。

不过,现在却变成了与放松心情八竿子打不着的情况……

我拿出坐垫,请所有人围着长方矮桌坐下,再聆听每一个人讲述他们的故事。

一开始所有人都面有难色,一副不知该不该说的模样,不过在我解释我并没有因为他们批评爸爸而生气,只是想要完整了解刚刚他们在走廊上讨论的事情后,斋木、根岸先生、鮎川小姐、香村太太都一一开口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方才在走廊上听到一小段之后,我就做好心理准备了,不过真的一口气全部听完,果然还是震惊到说不出话来。要是大家说的是真的,那爸爸就是个穷凶恶极的坏蛋了,他犯下的罪行是如此沉重。

?二十几年前,杀了自己刚毕业的学生。

?四年前,差点杀了前同事的儿子。

?三年前,对曾是自己学生的女性出手,在两人交往又分手后展开骚扰行径。

?还有去年,杀了邻居。

──大家真的认为这是爸爸的本性吗?

听到这种内容,一时半刻我实在没办法冷静接受。大家都说完后,我依然无法开口说话。尴尬的沉默持续了将近一分钟之久,我思绪紊乱地望着窗外的黑夜,视线和映照在窗户玻璃上头的友美双眼对上。不过我们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我立刻就将目光别开。

照理来说,在爸爸的守夜上听到这种话,身为丧家代表的我应该要勃然大怒才对吧。

但是,我做不到。

在我的脑海中也有某个记忆浮现。

我应该在这个场合讲那件事情吗……可是,要是这么做,就会让我最爱的爸爸显得更加可疑。我拿不定主意,房间内那股凝重的沉默持续蔓延,而我一直低垂着头,内心无比挣扎。

不过,这时友美开口了。

「姊姊,妳就说呀。」

我吓了一跳,猛然抬头望向友美,所有人的视线也朝友美所在的窗边集中。

「就算妳不说话我也知道妳在想什么喔。姊姊,妳有件事情不晓得该不该在此刻说对吧?就说呀。就算现在爸爸再多一条罪名,也已经没有差别了。」

友美的语气听起来有点自暴自弃,脸上甚至浮现着些许笑意。

……啊啊,友美果然能轻易看穿我的内心。什么都瞒不过她。

「难道小晴妳也有想到什么事吗?」

斋木小心翼翼地问。

我下定决心,转向斋木的方向点点头说「对」,在场所有人都倒抽一口气。

「首先,刚刚鮎川小姐有说三年前的夏天,她的房门上遭人喷漆,那个时期我有在家中计算机里看到爸爸在购物网站上买喷漆的纪录……」

当然,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开端。

「还有另一个,这件事严重得多。」

所有人都用力地咽了咽口水,聚精会神地看着我。我先深呼吸一次后,才又接着说下去。

「我之前是个小学老师。在场各位或许有几位认为我现在也还在当老师,但其实我已经离职了。」

「是这样呀……」

根岸先生和香村太太果然露出惊讶的表情。我点点头继续说:

「原因是五年前我带导师的班级发生了班级秩序崩坏,我精神上负荷不了。而引发班级秩序崩坏的是一个叫作菅野拓磨的男生……」

我先从菅野拓磨和他妈妈旁若无人的放肆行径开始讲起。这种事要是描述得太详尽,听起来就会象是我在贬低他们为自己辩护似的,我不想弄成这样,可是如果不仔细说明,又无法让别人了解情况。我挖掘出痛苦的回忆,血淋淋地将之摊在众人眼前。

因为从菅野的妈妈开始,家长间流传着我在家庭访问时情绪失控的恶劣谣言。我没能向任何人求助,班级秩序崩坏益发恶化,后来因为精神压力过大罹患忧郁症,撑不到暑假开始我就请了长假。因为任职小学是我的母校,我家离学校和菅野家都很近,因此当时就连踏出家门都令我感到万分恐惧。

后来,八月暑假期间,副校长打电话通知我,菅野拓磨在附近的公园遭人猛烈攻击头部,陷入昏迷。我将内容转述给爸爸听后,他那时对我说了一句话,意思大致上是,要是班级秩序崩坏最大的原因消失了,班上的孩子应该会变得安分些,我要回去学校相对来说也会变得比较容易──讲到这里时,大家不禁发出「唉……」的一声叹息。所有人都认为这件事是爸爸做的吧?

「不过最后我的病情还是没有好转,决定辞去教职。离职成为定局的那天,爸爸流着泪对我说:『对不起,都是我的能力不够。』只是现在回想起来,那句话也……」

我讲到这里就再也说不下去了,不过斋木立刻就明白过来。

「原来如此,是谋害菅野的能力不够,所以才没能杀了他的意思吧?」

我朝着斋木无力地点了点头。

「这么说来,在我告诉坪井老师智史全身瘫痪时,他也在电话里讲了同一句话。『对不起,都是我能力不够。』……那也是没能彻底杀了智史的意思吗?」

根岸先生在说了这句话后,一脸难受地低垂着头。

「总而言之,坪井诚造每次都确实抱有杀意,一开始就打算取这些人的性命。」

「就算对方逼得自己女儿走投无路必须离职,但是他居然打算杀害一个小孩,同样身为教师我实在是觉得不可置信。」

斋木和根岸先生脸上都露出遗憾的表情。

「我也不敢相信,爸爸他,居然会做那种……」

话才说到一半,我就忍不住泪流满面,整间休息室再度笼罩在一股凝重的沉默之中。

我看向友美,她的表情显得比方才更加颓丧。搞不好妹妹已经对眼前情况深深感到绝望了。

〈坪井友美〉

已经怎样都无所谓了。我心里只剩下这个想法。

即使看见姊姊的眼泪,我的内心也没有任何感觉。

爸爸居然是连续杀人犯,身为他的女儿,我根本难以接受这件事。但是大家所说的内容,又相当具有可信度。

似乎,由不得我不接受眼前这如同噩梦般的现实。

换句话说,一切都毁了。不管是坪井家,或是我的人生。

现在在场的这些人,明天之后大概就会将爸爸犯下的好几起案件通报警方吧?不管怎样,他们应该都不可能保持沉默。

特别是根岸先生和香村太太,遭到毒手的可是他们最爱的家人。虽然根岸先生的儿子最后有活下来,但全身瘫痪就意味着每天的看护都需要花钱。要是知道犯人是爸爸之后,今后应该就不会继续靠自己负担这笔费用了吧?还有香村太太也是,肯定会向我们要求杀害她老公的赔偿金。这样一来,爸爸身后遗产的大半,不,搞不好是全部,都必须拱手让给这些人了。

我担心的不只是钱的问题,比起这个,还有一件更严重的事。

从此,我在追求戏剧梦想的道路上,都得背负着「父亲是连续杀人犯」这个无比沉重的十字架继续走下去了。

这等同于宣判我这辈子绝不可能成功了。至少,晋升知名女演员的可能性已然完全破灭。今后就算获得在大众媒体上露脸的机会,也会在事前就被拉下来。即使能够通过征选,但只要对方一晓得我的背景,就会把我撤换掉吧。毕竟我爸爸可不只是普通的杀人犯而已。光是现在知道的,就已经有杀人和杀人未遂案各两件了。通报警方之后,绝对会引起一场大骚动吧。

我可能会因此变得出名,但那和我原本渴望的方式简直天差地远。我和姊姊每天都会被记者追着跑,生活变得一团乱,过一阵子社会大众逐渐失去兴趣,我们就像被随手丢弃的垃圾一般,被遗忘在一旁,只留下周遭人们冰冷的目光。看着杀人犯女儿那股轻蔑的、歧视的目光……

我的梦想已经确定破灭。而至今将所有生存意义都投注在梦想上的我,也失去了继续存在的理由。

接下来要怎么活下去呢?

不,我还应该继续活下去吗?

对于得知亡父生前罪孽,震惊过度而自杀的女儿,这个社会又会用什么样的眼光看待我呢?

……就在我内心不停闪过这些疑问时,斋木先生打破了漫长的沉默。

「对小孩子出手这点真的是光想象就让人不寒而栗呢……其实我在去年曾经碰巧遇见坪井诚造一次,是我带我女儿去海边玩水时遇到的,要是那时我女儿有什么不礼貌的举动,现在搞不好就已经遭到毒手了呢。这样一想,就觉得很恐怖。」

斋木先生虽然语气像在开玩笑般轻松,但却只是让房间内的空气更加沉重。不过斋木先生像要填满那片寂静似地,依旧徒然地继续讲下去。

「去年夏天,刚好是海之日那天,我在千叶的白子海岸遇到坪井诚造,他说他带NPO的小朋友来海边玩。现在回想起来,他搞不好是去那附近杀害某个人呢……」

「喂、喂、等一下!」

根岸先生突然大声打断斋木先生的话。

「斋木……你在去年的海之日,在千叶县的白子海岸遇到坪井老师了吗?」

根岸先生瞪大布满血丝的双眼问他。

「嗯,是呀……」

斋木先生回答之后,根岸先生就紧紧抱住头大吼。

「可恶!那个也是他干的吗!」

「等等……难道去年的海之日那天真的有发生什么事吗?」

斋木先生察觉事有蹊跷,赶紧追问。不只我,其他人肯定也是,都强烈感觉到又要发现一起新案件了──骗人的吧?还有其他骇人案件吗?

根岸先生双手掩面,手肘靠在桌上,慢慢调整好紊乱的呼吸。然后,他抬起胀红的脸开始娓娓道来。

「我到去年为止,都在一间私立国中小一贯校工作,原本预定从这个学年度就要接任小学校长的职务。可是呢,去年由我领队、在千叶县白子海岸举行的临海学校活动中,一个叫作林勇气的六年级男生溺死,所以我就引咎辞职了……」

接着根岸先生详细地描述事件的来龙去脉。

林勇气擅长游泳却突然失踪,隔天遭人发现溺毙……在描述的过程中,根岸先生突然说「啊,这样说起来」,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事。

「在林勇气失踪前,有人看到他和象是当地渔民、戴着草帽的老人讲话,难道那个人就是……」

他讲到这里时,斋木先生激动地接下去。

「肯定是!我遇见坪井老师时,他就戴着一顶草帽。」

「啊,还真的是……」

根岸先生神情满是懊悔地叹了一口气,开口问斋木先生说:

「为了以防万一我确认一下,斋木你大概是几点的时候遇见坪井老师的?」

「嗯……我们当时正打算去吃午餐,是在走到停车场的路上遇到坪井诚造的。上车后我女儿看着车上的电视,《笑一笑又何妨!》刚好开始……所以我遇见坪井诚造时,大概是十一点五十五分左右吧。」

「这样呀……我们到处找不到林勇气而报警时,是在十二点九分。做笔录时还有家长会上说了不晓得多少次,我都背起来了。」

根岸先生讲完这句话,突然紧紧抱着头趴到桌上。

「从时间上来看果然也符合呢。坪井诚造那家伙杀了那个叫林勇气的小朋友,再把一切弄得看起来象是意外溺死……这样一来,那个时候我看到的那些在海边玩水的小孩,也不是他说的NPO小朋友,而是根岸先生小学里的学生吧。」

斋木先生下了这个结论后,凝重苦涩的沉默一口气席卷了整间房间。

但是不晓得从哪里传来了呼、呼的声音。

原来是趴在桌上的根岸先生的呼吸声。

「混帐!为什么连那个孩子都杀!」

根岸先生突然大吼,用双拳狠狠地搥了一下桌子。磅!桌子发出巨响,让人不禁担心桌子会不会损坏。

「为什么!至今的案件中,受害者不是遭到坪井老师本人憎恨,就是身旁有人希望他去死。不过林勇气是个跟坪井老师半点关联都没有的小孩子,为什么要杀他……?」

根岸先生依然趴在桌上,声泪俱下地嘶吼着。在场所有人看了他的模样,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沉默地低着头。爸爸为什么要杀了毫无关联的根岸先生的学生呢?既然现在他已经过世了,在场应该没有人能解释他的动机了吧?

……除了我和姊姊以外。

姊姊注意到我的眼神。「友美别做傻事」──她望向我的目光中透露出制止的讯息。

但是我对姊姊说:

「姊姊要是说不出口的话,那就由我来说吧。」

「友美,不要这样。」

「有什么关系,告诉他比较好吧。隐瞒他反而才对他比较残忍喔。」

我露出微笑,毫不客气地对姊姊这样说。身处这个状况居然还笑得出来,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望着我。

「友美,不可以!」

姐姐再次阻止我,但是我完全不理她,我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我转向根岸先生,毫不留情地说:

「根岸先生,我来告诉你为什么我爸爸会特地去杀害一个没有任何关联的孩子。那大概是为了让你痛苦吧。」

「什么?」

根岸先生猛然抬起头,瞪大血红双眼牢牢盯着我看。

「我爸爸他讨厌你喔。」

我无情的话语,让根岸先生震惊得不能自已,他张开嘴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几乎发不出声音,好半晌才挤出「骗人,怎么可能……」

根岸先生受到巨大的冲击,但我没有就此放过他。

「我还在念书时,爸爸就常常在家里叨念『阿根那家伙又来找我吵架了』或是『阿根那家伙的教育方针绝对有问题』之类的。后来我爸爸从柴崎国中调到冰川台国中之后,有几次根岸先生你约过我爸爸去喝酒吧?那时我爸爸还有说过『阿根那家伙又来邀我了,那家伙是喜欢我吗?』」

「友美!妳给我差不多一点!」

姊姊严厉斥责我,但我丝毫不理会她。姊姊应该也早就发现了。爸爸以前常在家里提到的『阿根』这号人物,就是眼前的这位根岸先生。

「你原本预定要荣升校长是吧?我想就是这一点惹到我爸了。」

我讲了这句话后,根岸先生终于有了反应,他慌忙反驳说:

「不,才没有这种事!我确定要荣升校长的时候,坪井老师还有恭喜我。虽然我打电话给坪井老师时说了『感觉我总算能追上伟大的坪井老师你了』这种不自量力的话,那时坪井老师他还是有对我说『恭喜』……」

听到这里,我嗤笑一声。

「果然是这样没错。被讨厌的人说『追上你了』这种话,肯定会一肚子火吧?所以爸爸是为了阻止根岸先生出人头地,才会杀害那个无辜的孩子。临海学校的举办时间和地点,还有由根岸先生领队这些信息,就算非校内人士,只要稍微打听一下消息就会知道了吧。从今晚大家的话中就可以了解,爸爸他是个能若无其事地做出这种事,极为残酷的人。」

「怎么可能……我不相信!」

根岸仍旧紧抱着头把脸埋在桌上。

所有人的视线整齐划一地集中到我身上,每双眼睛都在责备我。

不过,我丝毫不为所动。

无所谓。反正老是这样。姊姊守礼懂事,我则毫无规矩。直言不讳惹人讨厌的,总是我。

不过,我的判断应该是正确的。自己的学生为什么会遭到杀害?比起让他永远不知道真相地猜测,倒不如好好告诉他理由比较好吧。

我是这样认为的,不过姊姊一脸要哭出来的表情瞪着我。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啦。我不会再说了啦。之后不管谁对我说什么,我都会像石头一样绝不开口。反正不管我说什么,大家都会不高兴……我满腹委屈,避开姊姊的目光。

这时,根岸先生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根岸先生,你要去哪里?」

姊姊出声问他。

「我去外面吹个风。」

根岸先生步伐不稳地走去穿鞋,离开了休息室。

「那个,我……不好意思,我也过去一下。」

姊姊朝着桌旁的众人丢下这句话后,就急忙出去追根岸先生。房内所有人都用冷冰冰的视线看着我。

不过,一切都无所谓了,反正我的人生都已经毁了。

「根岸先生对不起……」

走廊上传来姊姊道歉的声音和脚步声。我心不在焉地听着那些声响,心想姊姊大概永远都不会原谅我吧。

〈根岸义法〉

我想我现在走路的样子看起来大概象是恐怖电影里的殭尸吧。我被深深的绝望击垮,有气无力地往殡仪中心的出口走去。我有注意到晴美小姐跟在身后正在说些什么,但是我没办法听进她说的内容。我只是不停地,在心中对着已经过世的坪井老师说话。

坪井老师,原来你至今一直都讨厌我吗?

甚至为了要让我痛苦,还杀害了从未谋面的小孩子。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宁愿你一开始就坦白告诉我。我打从心底尊敬你,过去我一直以为我们互相信赖对方,而现在我的内心就像被撕烂的破布一般。

不过现在回想起来,也可以理解你为什么会讨厌我。我老是单方面地向你倾诉自己的想法跟烦恼。我找你商量事情的次数有好几十次,可是你一次都不曾告诉我自己的烦恼。你一定觉得我很烦吧。虽然我一直认为你很善于倾听,不过现在回想起来,总是单方面聆听我讲我的烦恼时,你的表情似乎透着一点困扰。你是因为受不了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找你商量,才会决心杀了智史吗?后来我顺利进入私立学校任教,受到理事长喜爱,就要荣升校长的宝座,所以惹得你不高兴了吗?为了阻止我出人头地,这次你连林勇气那个小朋友都下手了……

真是这么讨厌我的话,坦白告诉我就好了呀。

这样一来,林勇气就不用死了……

回过神来,我已经站在殡仪中心的正面玄关,我不晓得我是怎么走过来的。穿过自动门走到外头,阵阵晚风里透着冬季冷冽的寒意。

这时,我才终于冷静下来。

「……没有恶意,真的不是想要伤害根岸先生。只是从以前就是这种个性,该说是太直接了吗?总之常常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忘记考虑到别人的感受……」

晴美小姐追上来。她似乎是一路走在我身后,不断说话试图想要安慰我。

我先深吸一口气之后,才终于能开口回她。

「不用在意,妳不需要道歉。我反而觉得幸好能知道这个事实……我的确在告诉坪井老师即将升为校长的那通电话里,惹他不高兴了吧。我不应该说什么追上坪井老师这种话的。」

我刚刚仔细回想了一下。那时,即使隔着电话都能听出坪井老师的声音没有什么精神,我原本以为是他那时候身体不太舒服,没想到原来是因为我的话触怒了坪井老师。

「不过就算这样,爸爸做的事情还是不可饶恕。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向你道歉才好……」

晴美小姐的双眼盈满泪水,对我低头表示歉意。

「的确,因为那种理由就杀害无辜的孩子,这到底是一件不可原谅的事情,不过……总之,身为女儿的妳不需要道歉。」

我重申刚刚的话。

我的心情非常不可思议。即使得知坪井老师是心狠手辣的杀人魔,不晓得为什么我还是没办法憎恨他。就算明白了他杀害林勇气的动机,涌上心头的强烈情感中,比起对于他不讲理的杀人行径而满腔愤慨,更多的是因为发现原来坪井老师那么厌恶自己而深深感到悲哀。

为什么会这样呢?是因为在他还活着的时候,真的受他太多照顾了吗?

本人已经过世这点大概也是其中一个原因吧。要是他还活着,现在就可以质问他,可以狠狠揍他几拳,还可以把他交给警察,但是既然他已经死了,所有的怨怼都没办法直接发泄在他身上了。所以我现在心中好多感受都彷彿飘浮在半空中一样,没有着力点。

现在待在休息室里的那些人是怎么样呢?他们打从心底憎恨坪井老师吗?

还是说,我心中的某个角落,可能还是认为坪井老师不可能是杀人凶手,这一切一定是有哪里搞错了。

只是冷静下来思考,就像不久前斋木说的,和某个保险金杀人犯一样,眼前都摆着这么多的状况证据了,果然还是只有凶手是坪井老师这个可能吧……回过神来我发现我在户外胡思乱想太久了,夜风吹到我身体都发冷了。对一直在身边陪我的晴美小姐真是不好意思。

「让妳担心了。不过已经没事了。」

晴美小姐听了我的话,露出稍稍放心的表情。穿过自动门,我们又回到殡仪中心里面。

就在这时候,前方有一个年轻男生正要经过我们身旁,向外头快步走去。

仔细一看,那个人就是刚刚去上厕所,不,应该是藉机溜走的,寺岛。

「啊,你!」

我出声叫他。寺岛倒抽一口气,停下脚步。

「你刚刚不在的时候,我们又知道了关于坪井老师的新消息。刚好我们也正要回休息室,你就一起来吧。」

我叫他一起走,结果寺岛却含糊不清地说「可是,那个,我……」,形迹十分可疑。

「你该不会是打算就这样回家去吧?」

我语气略显强硬地问,他慌慌张张地回:「没有,不是这样。」不过,以前在检查学生有没有带违禁品时,我可是看过好几百个露出这种表情的国中生。他似乎真的打算要溜回家。我正要加重语气威胁他时,晴美小姐开口了。

「寺岛先生,你可以跟我们一起来吗?你是白朗峰小屋的房客,我希望你也能在场了解情况。」

「啊……好,我知道了。」

寺岛似乎是放弃挣扎,爽快地答应了。我们朝休息室走去的途中,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接下来我们在休息室,是要聊什么呢?

坪井老师暗地里犯下的那些罪,都已经知道的差不多了。这样一来,或许会演变成讨论像这样嫌疑犯已经过世的案件,该怎么通报警方,还有赔偿的事吧。不管哪个主题,都不会是令人愉快的对话。

仔细想想,搞不好果然寺岛没有必要在场。坪井老师似乎没有对他做过任何不好的事,或许他刚刚回去还比较好呢。不过算了,现在才跟他说「果然你还是回去好了」这种话也有点奇怪,只能将错就错了。

〈寺岛悠〉

啊啊,被逮到了啦。我还正想说只剩最后一小段路就可以顺利溜走了,为什么偏偏晴美小姐和根岸先生会待在那种地方啦。

都是刚才找手机花了太多时间。一开始我想说大概是忘在守夜宴席的会场,跑回去却发现我刚刚坐的椅子或桌上都没有。又想说那可能是掉在守夜的会场,就赶紧走到大厅去。结果刚好工作人员正在收拾场地,我一说「我可能把手机掉在这间房间里」之后,葬仪社的所有工作人员就帮我展开大规模地毯式搜索。见状我想说要是手机没有掉在这里的话就尴尬了,结果真的找了好久都没找到,我只好心虚地说「对不起,可能掉在别的地方吧」,就匆匆地从工作人员不满的眼神中逃出大厅。结果我一去厕所,立刻就找到了。

手机掉在我上的那间厕所的地板角落。应该是刚刚差点来不及,急急忙忙脱裤子时,从口袋滑出来了吧。

虽然那间厕所算是满干净的,但刚好就是我手机躺着的那一块地板有点湿。就算只是清水,但厕所地板的水总让人觉得不太卫生吧。我是很想把手机拿去洗,但是我的掀盖式手机不防水,所以就撕了一张卫生纸拿到洗手台沾了一些肥皂水,把手机上的几颗水珠擦掉,顺便当做消毒。没想到卫生纸遇水融化后,纤维跑进手机侧边按钮的缝隙里,塞住按不下去了。唉呀糟了,早知道不要擦就好了。我万分懊恼地拚命用指甲去挖按钮的缝隙,想把卫生纸的屑屑弄出来,结果搞了超久好不容易才让侧边按钮恢复功能。确认按钮恢复原状后我就走出厕所,结果又在走廊上迷路迷了好久,终于找到出口正打算离开时,就被晴美小姐和根岸先生逮个正着。

要是只有根岸先生在,我也许还能坚决推拖硬是逃走,不过既然晴美小姐开口叫我去,当然就只能乖乖去了。我百般无奈地跟在两人身后。

走进休息室后,方才那些人坐在坐垫上,整间房内笼罩着要让人窒息般的沉重气息。大家稍微看了我一眼之后,就立刻又垂下目光。我一边在内心嘀咕,果然我不来也没差嘛,一边跟在晴美小姐和根岸先生之后脱掉鞋子踩上榻榻米,在晴美小姐拿给我的坐垫上坐了下来。

阴沉灰暗的气氛中,只有斋木一个人莫名地活力充沛,低着头在桌上振笔疾书。

「啊,妳们两个刚刚不在的时候,我发现那台电话旁边有空白的便条纸,就整理了一下坪井诚造犯下的案件。我尽量把我想得起来的内容都写上去了,另外也有些是问留在房间里的其他人。」

斋木就快要写完了。我仔细一看,他在撕下来的每张纸上,照着案件发生的先后顺序编上号码,详细地描述内容。其中也有我没听过的事,大概是我不在时新发现的案子吧。

① 二十二年前(一九九一)十月某日的晚上,沟口龙也(高一)从调布市立柴崎国中屋顶上坠落身亡,一切被布置成跳楼自杀。

〔坪〕?受到沟口强烈反抗,有充分杀人动机。过去有遭到沟口恐吓的可能。

 ?事情发生前曾和根岸先生学了肩车。

② 五年前(二○○八)的八月,导致晴美小姐离职的问题少年菅野(小五)在夜晚的公园遭人殴打头部,暂时失去意识。

〔坪〕?身为晴美小姐的父亲,有充分动机。

 ?案发现场的那座公园,也在自家附近。

③ 四年前(二○○九)的年底,根岸先生的儿子智史(十六)骑机车时被拉紧在道路两端的绳子绊倒摔车。智史昏迷不醒,留下重大后遗症。

〔坪〕?听到根岸先生脱口说出:「智史最好骑机车出车祸死掉算了。」

 ?犯案时使用的乔尼亚登山绳现在很难取得。不过坪井家有。

④ 三年前(二○一○)的七月左右开始,鮎川小姐遭到变态跟踪狂般的恶意骚扰。门上被喷漆/信箱里出现恐吓信/网络上恶意中伤/房间被装窃听器。

〔坪〕?之前向寺岛学计算机。

 ?坪井家的计算机出现喷漆的购买纪录。

 ?窃听器是在一间叫作「宇宙怪兽」的店买的可能性很大。

⑤ 去年的海之日(二○一二年七月十六日),根岸先生任职的小学在白子海岸举办的临海学校中,有一位林姓学生(小六)溺死。

〔坪〕?在同一天同一时间的同一个地点,斋木偶然遇见坪井诚造。

 ?因为对根岸先生经年累月的积怨促使他行动?

⑥ 去年(二○一二)十月十二日,香村正男(七十五)因为失智症而四处游荡途中,从目黑区的神社阶梯上摔落身亡。被伪装成一起意外。

〔坪〕?和③相同,听到香村太太脱口说出:「啊啊,要是我老公死了的话,该有多轻松呀。」

 ?正男先生手中紧紧抓着坪井曾任职的练马区立冰川台国中运动服上的布制校徽。

 ?坪井经常穿过去任职学校的运动服外出。

──写在〔坪〕下面的似乎是推定坪井先生为犯人的根据。

这时斋木注意到我,就主动提议:

「啊,既然寺岛回来了,那顺便也跟你说明一下好了。这里面也有寺岛你没听到的案件吧。」

我读了六张便条纸之后回答他:

「嗯……②跟⑤吧。」

「这两个吗?那我来解释一下,首先是②的案子……」

斋木不晓得为什么变成了主导整个场面的角色,他简单地向我说明这两起案件。

②和⑤都是对小孩子下手的骇人案件,特别是⑤之中的被害者林姓小朋友,他完全没有做错任何事,因此我受到了不小的冲击。另外,②发生之后晴美小姐辞去教职这点我也是第一次听到。因为班级秩序崩坏而导致决意离职,晴美小姐当时想必十分煎熬吧。但也不是说她爸爸就可以因此去杀害引发问题的那个小孩。

斋木对我说明完毕时,香村太太也接着开口:

「那个,晴美,不好意思,我们决定把这些案件全部向警方通报。虽然可能不会每件都受理,但其中两三件也好,希望能请警方重新展开调查,如果到时候确定诚造先生真的是犯人……虽然对妳不太好意思,但是我想到时候象是赔偿金之类的,就会需要由妳来支付了。」

香村太太姿态虽然放得很低,但已经明明白白提到钱的议题。

晴美小姐听到之后,深深地低下头。

「好……真的是,非常非常对不起。」

一滴泪珠,从晴美小姐的眼角滑落到榻榻米上。

看到这一幕,我就再也忍不住了。

喜欢的女人在自己眼前流泪,我却没办法帮上她的忙。更何况晴美小姐本人根本没做错任何事情。

话说回来,或许是因为我没有遭到任何毒手才能这么乐观,但是我总觉得要说那个房东先生会犯下这么多起大案件,应该还是哪里搞错了。目前提出来的证据全都不过是状况证据,或许骚扰鮎川那个真的是他干的好事,不过其他那些扯上人命的嫌疑,里面应该也有些是冤枉的吧……我想要开口这样对大家说,这也是为了晴美小姐好,但是我说的这些话更是没有任何证据。

只是,像这样盯着这些便条纸看,心里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现在还说不上具体而言是哪里不对劲,但就是有这种感觉,让人不禁觉得真的可以这么武断吗?把所有案件都推到坪井先生头上,这样真的好吗……?

「这样说来,寺岛,坪井诚造有对你做过什么吗?」

斋木突然朝我抛出问题。

「没有,我身上真的什么都没发生。一开始我是有怀疑过自己房间可能遭到窃听,我还和鮎川讨论过这件事,不过我也没有实际在房间里发现窃听器。」

我否认之后,斋木还是锲而不舍地追问:

「真的没有吗?没有想到任何有可能的小事吗?」

都到了这个地步,还想继续加深坪井先生的坏人印象吗?斋木的态度惹恼了我。

斋木原本似乎是非常尊敬自己的恩师坪井先生,现在却摇身一变成了挖坪井先生丑闻的纠察队先锋。为什么会突然变了个人啦。我对于他的问题感到不耐,但是为了稍微安慰一下晴美小姐,还是尽量用轻松的语气回答:

「对我来说,坪井先生真的是一个非常好的房东先生。我现在在当搞笑艺人,他不只曾经跟我买现场演出的门票,还送我院子里种的蔬菜……真的勉强要鸡蛋里挑骨头的话,就是那个蔬菜有时候会苦苦的而已吧。」

我半开玩笑地说。

但是,众人间突然出现一阵诡异的沉默。接着,香村太太慢慢地举起手说:

「那个,我也遇过同样的情况。」

「我也是!」

鮎川也立刻举起手。接着两人同时开口说:

「我老公有一次吃了坪井先生送来的蔬菜后就吐了,后来还病了好几天。当时我也有吃吃看,味道确实有点奇怪。」

「我也一样,有几次老师给的蔬菜不仅不好吃,吃完后身体还不舒服。」

听了两人的发言,斋木似乎又莫名地情绪高昂起来,拿起便条纸和笔大声嚷嚷:

「搞不好是坪井诚造到处分送下了毒的蔬菜吧!」

糟了,造成反效果了!

都是我害的,让坪井先生的嫌疑又多了一条。

而且在大家七嘴八舌吵成一团之中,有一个出乎众人意料的人也举起了手。

〈坪井晴美〉

怎么会这样?寺岛先生讲的话让爸爸的嫌疑又多了一条。

因为家庭菜园的蔬菜尝起来苦苦的,就怀疑他是不是下毒。香村太太和鮎川小姐都接二连三地举起手,再加上寺岛先生,总共就有三个人都有相同经验了。这时斋木立刻又撕下一张新的便条纸──

⑦ 在附近分送下了毒的蔬菜。

写上这句话,就在这个瞬间。

还有一个让人大感意外的人物也举起了手。

「其实,我也有收到过……」

──居然是友美。

「太扯了,怎么会连亲生女儿都……」

「坪井诚造究竟在想什么呀……」

根岸先生和斋木异口同声地惊呼。不过,没有人比我更加震惊。

友美,骗人的吧?拜托妳,跟我说这只是在开玩笑……

〈坪井友美〉

姊姊……姊姊似乎非常震惊,但是我还是要说。

爸爸最后寄到我房间的那些蔬菜,的确是苦的。

换句话说,爸爸连我都打算要杀……

「太扯了,怎么会连亲生女儿都……」

「坪井诚造究竟在想什么呀……」

在场众人纷纷忍不住脱口而出。接着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好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过了一会儿,一直凝视着斋木整理的笔记的鮎川小姐,突然讲了一句话。

「是说……二十二年前的那个案子先放一旁的话,②之后的案件都集中在最近发生呢。」

「啊,的确是从五年前开始接连不断出现。」

斋木先生看着笔记也出声附和。

姊姊在片刻思考后说:

「五年前,刚好就是我向学校请假那年。隔年妈妈也过世了……该不会是爸爸从这时开始性情大变,或者说,只要有人惹他不高兴就会出手伤害对方。」

「就算是这样,为什么连我都会收到那些毒蔬菜?我是做错了什么呀……?」

香村太太用手帕按住眼角感叹地说了这句话后,就瞪了姊姊和我一眼。

「为什么也要这样对我呢……?」

鮎川小姐低着头难过地说完,接着就忿忿地瞪向姊姊和我。

「真的很抱歉,真的,爸爸他……」

姊姊又哭了,不停低头道歉。

「姊姊妳不用道歉吧!我们也是受害者呀!我们也是无辜的呀,妳们这么凶巴巴地瞪着我们要做什么!」

我理智溃堤,忍不住站起身大吼……是很想这么做,不过最后一刻忍住了。

要是真的这么做,把我真正的想法一股脑地抛到他们身上,到头来吃亏的肯定是自己。

宛如四面楚歌的我们姊妹俩,只能把满腹委屈硬吞下肚。

〈寺岛悠〉

啊啊,我搞砸了!都是因为我讲了「蔬菜有点苦」,结果又害晴美小姐哭了啦!

不过,「蔬菜有点苦」等同于「里面有下毒」,这个联想会不会跳的太快呀。只因为坪井先生身上已经背了好几条嫌疑,所以这一点也就顺势变成他的其中一个罪状,但是我老家自己种的蔬菜也常常会有苦味呀。

而且,我看着那些并排摆在桌上的便条纸,果然心里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这些案件中好像有一个跟我的记忆有某种关联。不过,无论怎么绞尽脑汁都想不起来具体来说到底是什么事,就是很隐微地、小小的线索。嗯……还是不过是我想太多了呢?

……现在没有人要开口,气氛显得异常沉重。整间房里只听得到晴美小姐的啜泣声。至少该来想个办法转换一下气氛。

为了填补这令人心慌的空白,我决定来问那些笔记中另一个我有点在意的地方。

「那个,不好意思。这个⑤里写的『白子海岸』,该不会是千叶县吧?」

斋木冷淡地看着笔记回答:

「喔,刚刚没有说明到那里。没错,是千叶县。」

果然如此……我想要试着改变一下现场的气氛,就用开朗的语气继续说:

「其实我老家刚好是千叶的胜浦喔。国中时常和朋友骑脚踏车去海边玩水。千叶外房一带的海呀,浪都很大不过真的是相当漂亮,当然白子海岸也是。」

「喔,这样呀。」

……对话结束。

是啦,也不意外啦,我现在讲的这种话题本来就没几个人会想听。

但是,不管话里有没有内容,现在只能先讲再说了。只要能够稍微动摇这股沉重凝滞的气氛就好。我暗自下了决心,伸手指向笔记上的⑤,又开口向斋木提问。

「话说回来,这是哪个白子海岸呀?」

斋木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情。

「你……这不是刚刚才讲过,千叶县的白子海岸呀。」

啊,不好,让他误会了。我慌慌张张地解释:

「不是不是,那个我知道……可是,这是哪一边的白子海岸呢?就是,千叶县不是有两个白子海岸吗?」

我一讲完这句话,突然一阵寂静笼罩整个房间。

接着,根岸先生和斋木两个人同时表情扭曲、激动地朝我逼近。

「……你说什么?」

「白子海岸有两个吗?」

……咦?你们不晓得吗?

我被两人的气势压倒,战战兢兢地解释。

「就是说,那个,千叶有两个白子海岸。一个在九十九里滨的南边,差不多在房总半岛正中间的位置,另一个位于房总半岛的尖端。不过和九十九里滨的白子海岸相比,在尖端的那个比较没有名气,为了区别,也有人叫它千仓白子海岸。」

我解释完之后,房内的气氛一瞬间变了。

原本垂头丧气的所有人,一个接一个抬起头。鮎川则慌忙重新检查笔记。

……咦?我讲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关于⑤的案件内容,我只有刚刚听了斋木简略的说明,没有非常清楚情况,搞不好讲了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话。不过我记得刚刚斋木是说,去年海之日那天,根岸先生的学生在白子海岸的临海学校溺水,而在事情发生前没多久,斋木刚好也在白子海岸遇到坪井先生──嗯?在白子海岸?千叶县有两个白子海岸……

「啊,原来是这样!」

这时我才终于注意到。

「搞不好斋木先生和根岸先生你们当时是在不同的白子海岸!」

……啊啊,为什么我刚刚没有注意到这个可能性呢!

不过冷静想想,我会知道千叶有两个白子海岸,也是因为我刚好有两家亲戚分别住在两个白子海岸附近,这可能是连千叶县民都不一定晓得的冷门信息,现在在房里的这几个人不知道也是理所当然的。不过这对我来说简直就是常识,根本没想到他们可能误以为两人是在同一个地点,却实际上身处不同的白子海岸。

这时,斋木战战兢兢地开口向根岸先生确认。

「我是去前妻在千仓的老家接女儿,再去附近的海水浴场,所以我去的是千仓的白子海岸……根岸先生你也是去这里吧?」

不过根岸先生摇了摇头。

「不……临海学校是在九十九里。」

「看吧……果然是这样!」我不自觉地拍手大叫,「斋木先生和根岸先生去年的海之日,根本是在不同的海岸嘛。然后,斋木先生只是遇见刚好也去千仓白子海岸的坪井先生啦。身在房总半岛尖端的坪井先生,不可能有办法杀害同一时间正在房总半岛正中间参加临海学校的小朋友。所以这个案子里,坪井先生肯定是清白的!」

「不,等等!」

斋木似乎不能接受这个结果,立刻出声反驳。

「坪井诚造也有可能是往返两地吧?我遇到坪井诚造是在『笑一笑又何妨!』开始之前的大约十一点五十五分左右,而根岸先生报警的时间是……」

斋木转身望向根岸先生,后者立刻就回答:

「十二点九分。」

「你看,还有十分钟以上的间隔呀。搞不好坪井诚造利用这段时间从千仓那边跑到九十九里……」

斋木先生话才讲到一半,我就立刻出声否定这个可能性。

「不可能不可能啦,你以为房总半岛有多小呀?虽然说只是半岛的正中间和尖端,但是直线距离也有五十公里喔。况且那天又是海之日,海岸道路上一定挤满了要来海边玩的游客,就算开车肯定最少也要花一个小时以上。十二点前从千仓海岸出发,十分钟不可能到得了。」

我一口气讲完,不过斋木仍然没有要放弃的意思。

「嗯……那么,就是,顺序颠倒过来。坪井诚造其实是在让那个临海学校的小孩溺死之后才遇见我。所以坪井诚造是在十一点前,先去根岸先生他们去的那个白子海岸杀了那个小孩,再开车移动,十二点前到我去的那个千仓白子海岸……」

「十一点的时候,小朋友他们连泳衣都还没换喔。」

这次是根岸先生语气凝重地开口。

「因为当时警方问了很多次,我把那天的时间表整个都背起来了。巴士抵达临海学校是在十点五十分,十一点时集合点名,当时所有人都在,当然也包含林勇气。然后进宿舍房间放行李并换好泳衣时,是十一点十五分。到海边后,十一点二十五分时又再点了一次名,这时候所有人也都在。学生们做体操热完身,下水是在十一点半之后的事了。」

根岸先生的话说明了一切。我开口陈述结论。

「换句话说,假设坪井先生杀了林勇气,那有可能下手的时间就是在十一点半之后了呢。不过这样一来,他就绝对没办法在十一点五十五分时,到千仓白子海岸遇见斋木先生。从这些证据来看,现在坪井先生反倒是最不可能犯下这起案件的人喔。而且,那个证明他清白的人,正是斋木先生你。」

「怎么会这样……」

斋木一脸不满地大大呼了一口气,我继续补充:

「是说,犯人在白子海岸杀了小朋友之后,没有理由再特地跑到千仓白子海岸,这种行为根本就不合乎逻辑。」

「不,可是,搞不好,他会不会是用了什么我们料想不到的手法……」

斋木还不干不脆地继续唱反调,但是我一句话就堵了回去。

「斋木先生,你现在是不论是非都想把坪井先生塑造成万恶不赦的大坏蛋吗?」

斋木听了就悄悄瞄了晴美小姐一眼,才小声说:

「不,我并没有……」

讲了半句就没有下文了。

我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环顾众人说:

「这样一来,我们就清楚⑤这起案件和坪井先生没有任何关系了。还有⑦,虽然这点一开始是我起的头,现在我又自己来推翻似乎有点搞笑,不过说蔬菜里有下毒,很可能是莫须有的罪名。蔬菜有苦味这种事情,在我老家根本就很常见,吃了这种没长好的蔬菜,肠胃出点小毛病也是很正常的。立刻就武断地说里面有下毒,这实在太夸张了。」

我把桌上写着罪状⑤和⑦的便条纸翻过来。这两起案件中,坪井先生就像新翻过来的那面一样清清白白。

接着我继续说下去。

「各位,请你们再次冷静地思考看看。坪井先生真的是连续杀人犯吗?虽然每一个证据都十分薄弱,但既然出现这么多证据,那他肯定是犯人吧……是不是因为被这个情境牵着走,才断定坪井先生是犯人呢?搞不好还有其他可以证明与坪井先生毫无关联的案件喔。」

我说完后,看了晴美小姐一眼。刚刚还泪流不止的那张脸庞,似乎终于微微透出了一丝希望的曙光。

晴美小姐,这就是我现在能尽力为妳做的事。

……不过,是说,虽然刚刚我说得振振有词,但要推翻全部的案子恐怕还是很困难呀。接下来还有五个呢。

〈坪井晴美〉

我好惊讶。一开始畏畏缩缩的寺岛先生,居然帮我证明了爸爸的清白。在一面倒的局面中,替屈居弱势的我们姊妹挺身而出。

我的胸口开始发热。

〈坪井友美〉

太厉害了。刚刚才进到休息室来的这个叫做寺岛的小子,居然洗刷了爸爸的冤屈。虽说只翻案了其中两件,但挺行的嘛。

就是说嘛,因为蔬菜吃起来苦苦的就说里面有放毒,不能这样乱栽赃喔。身为女儿的我怎么可以这么容易被影响。我应该要大声地宣布:我爸爸是清白的!

……不过,就算我这么说,情况大概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吧。必须要让所有人打从心底这样认为才行。

拜托,各位,拜托你们再仔细思考一次。

〈斋木直光〉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蠢事。我居然讲不过这个家伙?一直主导着这次谈话的我,偏偏输给假藉尿遁逃跑的这个寺岛?

开什么玩笑呀。坪井老师果然是个好人,现在才来说这种鬼话谁要信呀。他可是和自己以前的学生交往,分手之后恶意骚扰对方,最差劲的那种男人喔。我一晓得这件事后,就完全唾弃坪井诚造了。

不过,万一连恶意骚扰那件事也不是他做的话……

〈香村广子〉

「是不是因为被这个情境牵着走,才断定坪井先生是犯人呢?」

这句话击中了我的内心。我在心中悄悄地对老公说话。

──欸,你真的是被坪井先生杀的吗?

结果,从不知名的地方传来了老公的声音。

「那个杀了我的,真正的凶手是……」

──不要说,我不想听!我不想听到真相!

不过,老公过世时手上紧紧握着冰川台国中的布制徽章这点是事实。虽然我很清楚不能光凭这点就断定坪井先生是杀人凶手,但实在是很可疑。因此,我还没办法抛开对他的怀疑。

即使如此,那个声音又传了过来。

「那个杀了我的,真正的凶手是……」

〈根岸义法〉

「是不是因为被这个情境牵着走,才断定坪井先生是犯人呢?搞不好还有其他可以证明与坪井先生毫无关联的案件喔。」

──这句话实在叫人无法承受。

正如寺岛所言。我的确被整个情境牵着鼻子走。结果就是,明明百分之百该讲的事情,我却没能说出口。

可是,现在已经错过时机,实在是不好开口……

〈鮎川茉希〉

「搞不好还有其他可以证明与坪井先生毫无关联的案件喔。」

──听了寺岛的话,我终于清醒过来。

其实有一件事,一直让我觉得有点在意。

不过,等到我注意到「那个名字」时,现场已经不是能够讲出来的气氛了。话说回来,一开始把所有人拖进这场骚动的始作俑者就是我本人,关于「那个名字」,我也并不是那么确定。而且我因为老师不满分手就恶意骚扰我这件事非常生气,于是就不分青红皂白地认定全都是老师干的,老师是大烂人。

不过,因为寺岛的话我才冷静下来。

老实说,关于我身上发生的那些卑劣骚扰,我到现在还是怀疑该不会是老师做的吧。不过就算他会用这些恶劣手段报复我,也不见得会去杀人。特别是关于那个案子。

「那个名字」如果真的是我知道的那个东西,就会严重关系到老师到底有没有犯下那个案子。果然还是不采取行动不行。

我下定决心,伸手到手提包里摸索着。

〈斋木直光〉

在寺岛抛出问题之后,房间内暂时陷入一阵凝重的沉默之中。划破寂静的是,窸窸窣窣在手提包翻找东西的声音。接着,鮎川突然从包包里拿出智能型手机开始滑了起来。

「喂,这种时候妳……」

我小声地喝斥她,但她完全不为所动。象是要看穿手机似地紧紧盯着荧幕瞧,速度惊人地滑动手指,过了一会儿她语气兴奋地说:

「果然是这样!」

「……果然是怎样?」

她再次忽视我的问题,只管将手机荧幕拿到香村太太眼前。

「香村太太,去年妳先生过世时手里握着的练马区立冰川台国中的布制校徽,是这个吧?」

香村太太因为突如其来的问题而显得有些诧异,不过还是认真地看着鮎川的手机好一会儿,接着点点头说:「嗯,就是这个没错。」

我也从旁探头去看她的手机荧幕,上头显示着从网络上找来的照片。那是一个黄黑红交杂的校徽。

「香村太太,妳对警方认为妳老公可能是在游荡途中捡到这个校徽的说法有疑问对吧。妳是觉得从位在杉并区的自家到目黑区途中,应该不可能捡到练马区立国中的校徽对吧?」

鮎川一脸兴奋地询问。香村太太似乎对于鮎川的神情感到不解,不过还是再次点头回应:「嗯,没错。」

从杉并区到目黑区的路上如果要经过练马区,确实必须朝北边绕非常大一圈才行。而且练马区立国中的运动服上缝的布制校徽会掉在练马区以外的可能性十分低。是说衣服上的布制徽章这种东西,本来就很少会扯掉吧,就算真的脱落,原来的主人也肯定是那间学校的学生,所以地点也会限制在学校周边──这一点就是让人怀疑坪井诚造是真凶的主要原因。

可是鮎川却说:

「不过,这个冰川台国中的校徽,不管是衫并区还是目黑区,不,是有可能掉在整个东京都内的任何地方喔。」

「咦,为什么?」

我忍不住反问。

「这个有一阵子在国中生之间很流行喔。这个皮卡丘校徽。」

「皮卡丘校徽……?」

我歪头喃喃复述。不只我,其他人似乎也不晓得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你看,『冰川台国中』的简称会变成『皮卡丘』(注23)。而且那个冰川台国中的校徽和口袋怪兽皮卡丘的脸,色彩设计十分类似。整体都是以黄色做底,然后两边也有黑色和红色,就象是皮卡丘的眼睛和脸颊……」

鮎川把手机荧幕拿给大家看。

「啊啊,原来如此。」

我们边看荧幕边恍然大悟地点点头。不过香村太太似乎连皮卡丘是何方神圣都不晓得,脸上写满问号。

「这个网页上也有写,一开始有人怀疑是冰川台国中发现『皮卡丘』这个简称后,就在没有获得任天堂许可的情况下擅自设计了这个校徽,照片上传到网络后引来大批攻击。不过调查过后发现,冰川台国中从一九六○年创校以来就一直使用这个校徽,结果网络留言大翻转,很多人反而称赞说『冰川台国中在过去就预言了皮卡丘的热潮』或是『这可是走在时尚尖端的证据』之类的,接着就造成了大流行……不过这股流行的由来,我也是现在看了说明才晓得啦。」

鮎川一边用手指滑动显示画面,一边继续说明。

「后来就像这里也有写的一样,在东京附近的国中生里,这股皮卡丘校徽热潮一直持续到二○一二年。甚至还有一些住在其他县的学生,会在假日特地搭电车跑到练马区,在冰川台国中附近卖学校用品的店里,单单买了个校徽就又搭电车回家去了。他们把校徽买回去后,会缝在自己学校制服、运动服或是社团练习时穿的衣服上。去年有一阵子,我们店里也有进这个徽章。」

「特地去买其他学校的校徽来挂在身上,现在在流行这种事情吗?」

根岸一脸无法理解的表情询问。他似乎是对这种与训育职责相关的信息有兴趣。

「从很久以前就有在流行了喔。八王子都立片仓高中的书包之前也曾经过流行过一阵子,你不知道吗?」

听完鮎川的问题,根岸侧头表示困惑。我和其他人似乎也都不知道这件事。

鮎川继续仔细说明:

「当时也有很多高中生特地跑去八王子买片仓高中的书包喔。现在这个流行甚至蔓延到国中生了。是说,就连在贩售这类商品店里工作的我,也觉得要跟上他们的流行脚步实在很困难。而且这种热潮多半是一阵一阵,来得快去得也快,根本想不起来不久之前流行过什么。」

「原来如此,就像追星热潮那样嘛。」

寺岛出声回应她的话,不过鮎川还是不予理会。鮎川似乎是集中精神在某件事上,就完全顾不到四周的类型。

「皮卡丘校徽也是,原本一直到去年为止都还很受欢迎,不过现在已经退烧了。因为这样所以我才不记得『皮卡丘』原来学校的名字。但是香村太太在话中提了好几次『冰川台国中』,我才注意到这个校名省略之后正好就是『皮卡丘』,刚刚用手机一查才发现事情真的如我所想……而且这个校徽因为是国中生自己缝在衣服上的,所以很简单就可以扯下来喔。之前我也常听说会脱落。」

「原来如此,所以这个校徽去年就算掉在东京都内的任何地方也不奇怪呀……这样一来,就如同警方的判断,是香村太太的先生在游荡时随手捡起来的可能性也相当高呢。」

寺岛说完后,鮎川点点附和:「没错。」

「搞不好只是香村太太的先生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来之后,地上正好掉了一个皮卡丘校徽,而他在意识逐渐模糊的情况下不自觉地抓住而已。」

「这也是有可能。」

「那关于⑥这个案子,坪井先生应该也是清白的吧。」

寺岛伸手去拿我之前写的那张标着⑥的笔记。

不过我立刻开口反驳。

「等一下,现在就确定翻案还太早了吧。」

寺岛一脸惊讶地望着我。不过我直直盯着寺岛说:

「刚刚白子海岸的那起案件就算了,现在这件,坪井诚造是凶手的可能性还不是零呀。」

「不过具体证据原本就只有遗体手上紧握住的校徽。但是我们现在知道那个东西在去年非常流行,有可能遗落在任何地方,也就无法肯定说是从坪井先生的运动服上面扯下来的。很明显地证据不足吧?」

寺岛态度坚决地解释。

「不,就算你这么说……」

我正要继续反对这个结论时,突然传来一声大喊。

「够了!」

我和寺岛都吓了一大跳,同时看往声音传来的方向。

香村太太低垂着头,全身止不住地微微颤抖。

「我不会再怀疑坪井先生了……听了鮎川的话后,我现在认为冰川台国中的校徽根本算不上证据。」

「你看吧。」

寺岛一脸得意地看着我。我狠狠地瞪了回去。

这时,香村太太又继续说下去。

「比起这个,杀害我老公的真凶另有其人……其实杀了他的人,是我。」

「咦?」

房间内的气氛瞬间结冻了。

其实杀了他的人,是我?

到这个地步才来个杀人自白吗?

刚刚还为此争执不下的寺岛和我也是神情惊愕地面面相觑。

就在这样的气氛中,香村太太流着泪开始述说:

「害死我老公的人,是我……」

〈香村广子〉

害死我老公的人,是我。

是因为我让他脱掉了那件针织衫。

刚刚我也跟大家说过,我因为老公四处游荡的问题非常烦恼,坪井先生就教我在他的衣服上缝上写着连络方式的布条。这个方法非常有效,之后我老公就不曾再独自跑到很远的地方去。

只是就算这样,看护生活一久,我的身体越来越无法负荷,就算只是到附近去接老公回家,我也觉得十分辛苦。而且他会在游荡时给别人带来很多麻烦,有时去接他时,我得承受一些很难听的话,精神上的压力也相当大……我还曾认真想过,干脆先杀了老公自己再自杀好了。

就在如此难熬的情况中,去年的十月十二日,我老公就像平常一样打算从大门外出。

我发现之后立刻阻止他,不过那天他的心情特别恶劣,对着赶到门口的我揍了好几拳,再双手把我用力推开。

我背后猛然撞上放在玄关的伞架。背上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不仅几乎无法呼吸,眼泪也流个不停。

我已经到极限了。

但是我老公却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径自打开为了预防他擅自出门而加装的三道锁,走了出去。我极力忍住疼痛勉强站了起来,追到外面去,然后从他身后把手伸到他胸前,拉下左胸写着连络方式的针织衫的拉鍊。那天天气十分温暖,或许他觉得我只是怕他会热才帮他脱衣服的吧。他完全没有抵抗,顺从地脱掉针织衫,就穿着上面没有连络方式的衬衫,踏上马路往前走去。

然后我就没再继续追下去,只是拿着针织衫折回家里。

那个时候我已经彻底崩溃了。我一心只想逃避眼前的现实。明明他要是穿这样出门,就有可能像以前一样搭着出租车跑到很远的地方,但是我已经什么都顾不了了,甚至觉得他干脆跑得越远越好。

然后,那一天的夜里,他就从目黑区的神社阶梯上摔下来,死了。

我的愿望实现了。我老公真的去了一个比任何地方都还远,遥不可及的世界了。都是因为我帮他脱掉了那件针织衫,才会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异常,他就这样不停地向前走,甚至,走到,目黑区……全都是我的错。都是我、都是我……啊啊……啊啊啊……

〈坪井晴美〉

香村太太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我、友美、还有鮎川小姐,女生们全都跟着落泪。

寺岛先生好像也快哭了,眼眶红红的,他心地应该很善良吧。

这时,原本一直低着头的根岸先生突然开口。

「香村太太,请妳不要责备自己!」

根岸先生抬起脸,用力张大湿润的双眼,脸上露出充满决心的表情。他不寻常的气魄,引得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比起香村太太,我的罪孽更是深重许多……」

接着,根岸先生说出了比香村太太更具冲击性的发言。

〈根岸义法〉

我是个卑劣的人。

我原本打算把这个重大的祕密带进坟墓。就算因此会害坪井老师背上莫须有的罪名,我仍是打算隐瞒到底。

接二连三地出现犯罪嫌疑,让我直到刚刚都还怀疑坪井老师的人格。我以为是坪井老师差点杀了我儿子智史,再加上临海学校的案件,我完完全全失去冷静。

不过,无论是临海学校的案子,或是香村太太的案子,坪井老师的嫌疑都一一洗清。也就是说,智史那件事也应该重新思索一下。在智史翻车现场找到的那条现在日本国内很难买到的一小段乔尼亚登山绳,也不晓得是不是真的是用来让机车摔倒的绳子。搞不好只是住在附近的登山爱好者把老旧的登山绳拿去丢,结果其中一小段刚好被吹到路面上……我刚刚没有对大家提到,其实现场附近有一个收垃圾的地方。再说,原本我之所以会怀疑坪井老师,有一个很大的依据就是和香村太太那个案件的相似性。

而且,除此之外还有一项案件与坪井老师绝对毫无关联。

那是编号①的笔记上写的,沟口龙也的自杀。

斋木……至今都瞒着你真是抱歉。沟口其实是自杀的。

而我身为第一个发现沟口遗体的人,却湮灭了他自杀的证据,我是个罪犯。

那个时期,我每天早上都第一个到调布市立柴崎国中。这件事斋木可能也晓得,我每天早上都在校园内自我锻鍊。所以隔天早上第一个发现半夜从学校大楼屋顶跳下来的沟口遗体的人,自然是我。

那个时候还没有手机,我赶紧慌慌张张地打开大楼的锁,跑到学生换鞋处里面的公共电话打一一○报警,接着又立刻跑出大楼。我想说搞不好他还有呼吸,如果急救得当的话可能还有救,不过眼前瘫在地上的那副身躯脖子已经折断了,大量黑血凝固在地面上,也出现了尸僵,我知道一切已经回天乏术了。那个时候我近距离看见尸体的脸,才发现原来他是前一年毕业的沟口。

而且我发现沟口的口袋有一张纸露了半截在外面。要是冷静思考片刻,就会晓得不应该在警方抵达前擅自看这种东西,但当时的我看了。那是沟口亲手写的遗书……啊啊,后来警方曾公开表示没有找到遗书,但其实原本是有的。

然后,上面也清楚地写着他自杀的理由。

沟口自杀的原因是,因为内田老师玩弄他的感情。

斋木,你记得内田老师吗?啊啊没错,就是当时柴崎国中的女神。遗书上一开头就写了沟口在国中二年级快结束时开始和内田老师交往,也提到约会时的美好回忆,还有,沟口在毕业后还是会在放学后偷偷跑到柴崎国中跟内田老师碰面。甚至他还写了「内田老师让我成为真正的男人」这种话……嗯,我想,应该就是那个意思吧。

不过后来沟口发现内田老师同时也和别的男人在交往,而且还不是脚踏两条船而已,是脚踏三、四条船……你应该很惊讶吧?我在看到遗书的这一段时,惊讶到全身都颤抖不已喔。

遗书上说,深深为内田老师着迷的沟口,因为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才会决定自杀。即使是那么有骨气的人,一碰到恋爱也会方寸大乱呀。我记得遗书上是这样写的:『妳是个贱女人。明明和我在一起,却还同时和其他男人交往,我再也受不了了。妳是一个即使深深刺伤男人内心也毫无罪恶感的恶魔。希望藉由我的死,能多少唤醒妳内在的罪恶感,让妳变成一个有良知的人。我深深地这么祈祷着。』

──我一看完,就立刻冲到教职员办公室,在菸灰缸上点火将遗书烧成灰烬。一烧完警车就刚好到了,真的是千钧一发。

而我之所以会烧掉遗书,其中一个理由是,如果这份遗书公诸于世,会有大批媒体蜂涌而至在学校引发大骚动,到时无论是教师或学生心情都会受到严重影响。只是,有另一个比这更重要的原因……啊啊,果然斋木你早就知道了呀。没错,那个时候我喜欢内田老师。

不过,就如同斋木你也晓得的,几天之后举行了沟口的丧礼,内田老师一滴眼泪都没有流。甚至我还听到她面带笑容地与其他老师闲聊,说什么「我几乎没有教到沟口,所以不是很认识他这个人,不过这么年轻还是不应该寻死呢」这种话。丧礼结束之后,她也是一如往常地来学校工作,看起来完全没有受到任何打击。

后来我终于忍不住了,有一次就把内田老师叫出来,将所有事情都告诉她。我说──其实沟口在遗书上提及他因为内田老师同时和好几个男人交往,觉得遭到玩弄而心怀愤恨。不过因为我喜欢内田老师妳,所以我就把遗书烧掉了。妳现在每天还能安安稳稳地来学校工作,都是拜我烧了遗书所赐。我是不会要妳跟我交往来报答我,但妳至少也该反省一下吧。

没想到这时内田居然恼羞成怒。

「我又没拜托你做这种事。我之前也有隐约猜想沟口自杀可能跟我有关,但这是他自己决定要做的事。我一点都不觉得感谢你,你喜欢我这件事情我也早就发现了,不过老实说我超讨厌你的!」

……她厚颜无耻地说了这些无情的话。这才是那女人的真面目吧。我长时间以来的单相思也一口气冷却到冰点。

接着几天之后,内田突然向校长递出辞呈,即使大家慰留她,她也相应不理,就这么消失了踪迹,连原本住的那间公寓都退租了。这是成熟的社会人士不该有的逃避行为。不过或许就连内田,也被自己奔放的爱情观所造成的严重悲剧后果而吓坏了吧。

……啊啊,真不好意思,讲到一半就不小心变成对着斋木一个人在讲话一样,不过总之,这就是案件①的真相。

选择自杀的沟口,害他自杀的女老师内田,还有擅自隐瞒了自杀真相的我,都还十分不成熟。因为这样而拖累了毫不相干的坪井老师,让他蒙受不明不白的嫌疑,真的是觉得非常非常对不起他……

〈寺岛悠〉

听香村太太描述她的心境时,我的胸口整个跟着揪紧,但其后根岸先生的话冲击性实在太过强烈,完全压过了先前的情绪。老师把学生的遗书烧掉,怎么会有这种事!

根岸先生讲完之后,大家都愣在当场。原本因为听了香村太太的真情告白而流下的眼泪,也都不晓得蒸发到哪里去了。特别是斋木的反应非常大,整个人好像魂魄飞走一般,只剩个空壳一样地表情呆滞。老实说我们其他人根本不认识他们学校的女神内田老师这个人,认识的人受到的冲击应该是我们的数十倍吧。

我伸手去拿桌上的便条纸,开口打破沉默。

「那么,①真的是本人跳楼自杀而非有人故布疑阵……还有,③里面的根岸智史和⑥之中的香村正男这两位也是意外死亡,这样可以吗?」

根岸先生和香村太太同时点了点头。我马上就将①、③、⑥的便条纸翻了过来。这次斋木一句话都没说。

「这样一来,就只剩下②和④了呢。」

低头望着桌面上的七张便条纸中,有五张都翻到了空白的那一面,我顺口说了出来。

「只剩下②晴美小姐的学生菅野在公园遇袭的案子和④鮎川小姐遭受到的恶意骚扰。只要这两个也解决,就能完全证明坪井老师的清白。」

根岸先生这样说。他似乎已经完全没有在怀疑坪井老师了。而且或许是他坦承了一件埋藏多年的重大祕密,现在脸上表情象是终于放下心中一块大石。

「既然原本有七项之多的嫌疑都减少到两个了,就照这个气势把剩下两个也当作清白的不就好了吗?」

我故作轻松地开开玩笑,没想到斋木立刻凶我。

「当然不行呀!」

「……我只是在开玩笑。」

他是认真动怒,而且也没有其他人笑。啊啊,早知道就不要讲了。

「确实刚刚讨论的那几起案子可能都不是坪井诚造做的。他或许没有特地杀害那些别人『希望他去死』的对象。不过这两个就又另当别论了。②是打算杀害让自己女儿受苦的小孩,④是无法放弃年轻的前女友,恶意骚扰对方。憎恨伤害了自己和女儿的人,这动机可是既符合直觉又容易理解。我是认为这两个应该真的是坪井诚造做的啦。」

斋木陈述了他自己的想法。果然他还是深信坪井先生是坏家伙一个。

只是……有个地方很奇怪耶。

对了,是刚刚的那个感觉还没有消除。便条纸上写的案件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能和我的记忆接轨。不过我不知道具体来说是什么,也不太象是既视感。我原本以为只是自己的心理作用,但直到现在,那个莫名感受还是在内心骚动着。

只是,与刚开始产生这个感觉时相比,现在案件数量减少到只剩两个。也就是说,我内心骚动的原因,就是这两个其中之一吧。我再度仔细地凝视着笔记。所有人也都望着只剩两张的便条纸陷入沉思。

这样说来,②晴美小姐的学生在公园遭人殴打头部的案子,我好像没有详细听到说明。因为这是我去厕所期间他们发现的案件,所以和白子海岸那件案子相同,都是听斋木先生的转述。因为没有听过晴美小姐本人的描述,所以即使读着笔记还是无法想象具体的情况。

② 五年前(二○○八)的八月,导致晴美小姐离职的问题少年菅野(小五)在晚上的公园遭人殴打头部,暂时失去意识。

〔坪〕?身为晴美小姐的父亲,有充分动机。

 ?案发现场的那座公园,也在自家附近。

看着看着,发现有件事让我有点在意,于是我就开口询问晴美小姐。

「不好意思,这个②最后写的『案发现场的那座公园,也在自家附近』,是指菅野他遭到殴打的现场,是坪井家附近的公园吗?」

「嗯,没错。」

晴美小姐点点头。

「这样一来,这个叫作菅野的被害者,是被带到坪井家附近的公园后,才被痛揍一顿的吗?」

我继续追问,这次晴美小姐则摇了摇头。

「不……菅野他家和我们家很近。我当时是在自己的母校小学任教,所以我家也在那间学校的学区内,也有很多学生住在附近。简单来说,案发现场那个公园,既在我家附近,也在菅野他家附近。」

「啊啊,原来如此……那么这座公园,也在我房间附近就是了吧。」

「当然是这样。」

我终于懂了。是说,刚刚斋木的说明可没有提到这一点喔。你这家伙给我认真一点好吗?我悄悄瞪了斋木一眼,但他的视线牢牢地钉在便条纸上。

不过,我家附近的公园就是案发现场呀。五年前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居然发生了这么恐怖的案件吗?在附近的公园,有小孩的头部遭到攻击,暂时陷入昏迷。实在是有够吓人哪。

嗯?附近的公园,小孩的头……陷入昏迷……

啊……就是这个!

埋藏在我记忆深处,长时间没有想起的画面,逐渐甦醒过来。

深褐色,不,该说几乎是漆黑的记忆。没错,那个画面的背景是一片黑暗。因为当时可是晚上。我记得那确实是我搬到东京那年,一个炎炎夏日的晚上。并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记忆,所以过去一直沉睡在大脑的最深处。

我再看了一次便条纸。五年前的八月……

正好符合。

我勉强克制住激动的心情,伸手指向写着②的便条纸,开口询问晴美小姐。

「晴美小姐,这个公园,是跟妳家只隔一条马路的那个大公园吗?房东先生常常在那边扫地的……」

晴美小姐看了下便条纸,又望向我的脸,点了点头。

「啊、是,没错,就是双叶公园。」

「难道……那个叫作菅野的孩子,肤色偏白,体型微胖,以小学五年级来说身材略为魁梧,还有,明明年纪还小却有染发吗?看起来就象是出生在流氓家的小孩。」

我兴奋地询问后,晴美小姐表情震惊地说:

「……为什么你会知道呢?」

「果然!」

我拍了下手。虽然之前我都不晓得那座公园叫作「双叶公园」,不过一切果然如我所想。

我环顾众人宣布:

「各位,②的这起案件也和坪井先生没有关系!」

「真的吗?」

根岸先生的语气听起来也有点兴奋。所有人坐直身子紧紧盯着我看。

「老实说我可是这起案件的目击者。话说回来……那个小鬼说谎。」

接着我向大家揭露真实的情况。

那是我搬来东京的第一个夏天。

当时我才刚开始当搞笑艺人几个月,半夜会在卡拉OK晚班打工。只是,搞笑现场演出常常会延迟结束,有时候参与演出的日子打工就会迟到,常惹得店长对我发飙。店长还对我下了最后通牒「下次再迟到就炒你鱿鱼」。不过,因为卡拉OK比之前稍微做过一阵子的便利商店打工轻松,时薪又比较高,所以为了保住这份工作,我总是很拚命地勉强赶上打工时间。

那天晚上也是,演出结束,我回家放短剧的戏服和小道具后,就立刻赶往打工店里。那次只要动作快一点应该就能勉强赶上。要去打工,穿过那座公园是捷径,我就像平常一样骑着脚踏车飞奔经过公园里的小路。不过,在那里狂飙脚踏车很危险,所以其实是遭到禁止的。

然后,在前方路灯的照耀下,我看见有个小男孩自己一个人在玩单杠。

那个小孩在单杠上练习大回旋。啊啊,女性们,特别是香村太太应该不清楚大回旋是什么吧?嗯……这个用口头有点难以说明,不过总之就是先爬到单杠上,两手握住单杠后,双脚踩到铁棒上,象是蹲在单杠上一样,接着以单杠为支点整个人向后倒开始回转,最后顺着回转的力量放手向前挺身弹出去。我站起来做给你们看一下,大概是……这个样子。

啊,反而让大家越来越糊涂了吗?说的也是哦。没有实物光是凭空比手画脚解释单杠技巧果然还是有其极限呢。不好意思请忘记我刚刚的话。总之,那个小孩在练习一个叫作大回旋的技巧。我小时候也玩过这一招,这招很刺激很好玩,不过其实相当危险。何况就算只是远远地看,也能一眼看出那个小孩技术很差。旁边也没有大人在。这下不妙,大回旋要是失败了可能会头部着地受重伤。

我骑车正要经过单杠前十公尺左右的地方时,那个小孩在弹出去之后,因为回转力道过大在空中失去平衡,头真的撞到地上了。

我一边想着果然不出我所料,一边压剎车停了下来。我稍微观察了那个小孩一下,他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这可不太妙喔,虽然内心这样想,但要是我打电话叫救护车,打工就绝对会迟到。我可是已经接到下次再迟到就炒鱿鱼的最后通牒了。

不过要是撒手不管,导致那小孩就这样死了就糟了。如果事情真的演变成那样,搞不好我也会背上什么罪名,想到这我就整个紧张起来。我胆颤心惊地靠近后,发现那个小孩完全失去意识,虽然并没有严重出血,不过从耳窝微微渗出血来。我以前有听过耳朵流血代表情况很糟糕,我整个慌了手脚。

刚好这个时候,有两个高中生年纪的女生经过。

我赶紧对那两个女生说:「这个小朋友撞到头失去意识了。不过我现在在赶时间,不好意思麻烦妳们叫一下救护车。」那两个女生说「什么,真糟糕!」其中一人立刻拿出手机打电话叫救护车。我在确定电话接通后,对另一个人道了谢就立刻赶去打工了……

〈鮎川茉希〉

「那么,你是说那个小孩就是菅野吗?」

听完寺岛的说明,我出声确认。

「我想应该没错。时间、地点、还有孩子外表特征,都和晴美小姐说的符合。」

「不过,为什么后来菅野要说自己是被别人打的呢?」

「肯定是那家伙说谎呀。」

「说谎?」

「因为大回旋做失败,结果倒栽葱般地摔到地上还被送到医院,这对小学五年级的男生来说可是天大的耻辱。要是被同班同学知道了,肯定会一路被嘲笑到毕业呀。更何况菅野在班上可是处于领头地位吧?这样肯定更会隐瞒到底……我在十年前也是个小学五年级的男生,可以理解他的心情。」

这时,晴美小姐说话了。

「我当初听到的是,菅野他只对帮忙叫救护车的路人说『突然有不认识的男人揍我』,接着就晕厥过去,送到医院了。」

寺岛听了后就说「原来如此」,颇为满意似地点了点头。

「那就是那两个女生在那里时,菅野曾经醒过来一次吧。小学五年级的男生已经有『异性』的意识了,况且菅野看起来比较早熟,应该也是觉得向大姊姊们说自己从单杠上摔下来这样太丢脸了,所以才会立刻编了自己是被不知名男子揍了一顿这种谎话啦。」

这时,香村太太也出声,「啊,这样说起来……」

「那个公园从好几年前就常常传出有可疑人物出没,布告栏上有时候会写,可能是因为这样,那些女生才会立刻相信是可疑人士做的。」

接着寺岛又点了点头说:

「原来如此。而且搞不好,就是因为布告栏有贴那个可疑人物出没的消息,菅野才会立刻想到要讲自己被不认识的男人殴打这种谎。他可能曾在学校班会上听过那间公园有可疑人物出没的消息吧。」

这瞬间,晴美小姐也突然说「啊,对了」。

「我听说有人在事情发生后,目击到有位体型瘦小的男人骑脚踏车离开,该不会那个人就是……」

寺岛听了,思考片刻后,失笑地说:

「大概就是我吧。」

「果然……」

晴美小姐也露出浅浅的笑意。

寺岛见状似乎松了一口气,继续往下说:

「原来如此,叫救护车的那两个女生搞不好以为我是犯人呢。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件事的确看起来象是我这个可疑男子在痛殴菅野的头之后,因为她们突然出现而一时心急,立刻编了『我在赶时间,麻烦妳们叫救护车』这种谎后就逃走……结果警方因此展开调查,让菅野更加无法回头了。不经意的一个小谎,加上之前就流传的可疑人物消息还有目击证词,结果情况一发不可收拾。」

「不过,明明是从单杠上摔下来,却骗说是被人揍,这点警方不会发现吗?」

斋木插话提出问题。

寺岛一边搜寻记忆一边回答:

「我记得那时菅野是因为做大回旋时的回转力道太强,所以飞离单杠一段距离之后才摔下来撞到后脑勺。不过倒是没有大出血……如果他是在单杠正下方摔下来,附近地面沾到血迹的话,大概就会露馅吧。不过以他那种摔法,就算说是在单杠附近被人殴打头部,应该也能勉强蒙混过关吧。」

「而且要是说从单杠上摔下来,爸妈应该会很生气吧。但如果讲自己被可疑男子揍的话,爸妈反而会很心疼他呢。」

根岸接着说。

听了这句话,晴美小姐又说「啊,对了」,似乎是突然想起什么事情。

「菅野他妈妈是个会在半夜丢下小孩不管自己跑去打柏青哥的人。不过在那件事情发生之后,听说她就戒掉柏青哥了。」

寺岛饶笑着说:

「原来如此,菅野这个瞒天大谎相当成功呢。不只逃过一顿臭骂,还让废人妈妈改过向善……不过话说回来,我那时应该要跟那两个女生说清楚:『这个小孩是从单杠上摔下来撞到头』。都是因为我只说『这个小孩撞到头』就赶去打工了,才会被误认为是犯人。」

「还好你没有被警方抓起来。」

香村太太发自内心认真地说。

「真的是还好呢。要是运气差一些,我搞不好就被警方抓起来成了替死鬼了……是说,因为我没讲清楚,结果害坪井先生在守夜当晚蒙上不白之冤。」

寺岛一说完,房内气氛顿时黯淡。不过,彷彿是要一扫这股低气压般地,寺岛马上语气开朗地说:

「总之,②这个案件不是坪井先生做的。是说,这根本连案件都称不上。身为目击者的我可以拍胸脯保证。」

寺岛挺直身躯讲完,就果断地将②那张便条纸翻了面。

我望着他的身影心想。

一开始遇到他时,因为他狼吞虎咽地大吃守夜宴席的料理,看得我很火大。不过这个男人,或许其实满帅的……

「坪井先生果然不是坏人呢。」

香村太太说完这句话后,根岸先生用力地点了两次头。

受到他们的影响,我也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此刻我发现,咦?我现在心里希望老师是清白的……

不过就在这时,斋木开口说:

「等等,你们大家等一下,再冷静地想一下!」

〈斋木直光〉

「开什么玩笑!就算这样也还有④恶意骚扰的嫌疑喔!」

我拚命强调这点。大家变脸就像翻书一样快,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明明就还有恶意骚扰的嫌疑,居然还能说什么坪井诚造并非坏人这种话。

「他可是一个骚扰前女友的卑劣男人喔。这不是烂人中的烂人吗?」

我环顾众人极力主张。不过,所有人只要眼睛快对上我的视线就会立刻慌忙转移目光。我觉得孤军奋战,开口对唯一同阵线的伙伴说:

「鮎川小姐,明明妳受到恶意骚扰那件事情还没有解决,他们却说坪井诚造是善良的,妳吞得下这口气吗?」

没想到鮎川却回答:

「我……果然还是觉得应该不是老师做的。」

「妳给我等一下!」

我忍不住大叫。

〈鮎川茉希〉

老实说,我已经搞不清楚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了。

原本多达七个的嫌疑,现在却有六个都翻案了,我打从心底想要相信老师果然不是坏人,不过也觉得这两件事不能混为一谈。

因为刚刚那几起案件最后结果都是意外或自杀,老师遭到怀疑的罪名根本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不过我的情况就不同了。实际上就是信箱里出现了恐吓信、门上被喷漆、在网络上遭到恶意攻击、房内还被装了窃听器。这些全都不可能是意外或是误会,一定有犯人存在。

然后,有嫌疑的就是信吾和坪井老师这两个人而已。要说谁比较可疑,果然还是在骚扰行为开始没多久前才学了计算机,还曾经光顾贩卖窃听器店家的老师。

「鮎川小姐,妳冷静地想想看。就算杀人嫌疑都洗清了,不过要是恶意骚扰真是他做的,光这点就够烂了吧。所以不能被坪井诚造果然不是坏人这种先入为主的想法影响呀。」

斋木想要说服我。因为在座大家都开始倾向老师是清白,所以对斋木来说,只剩下我一个盟友了吧?不过老实说,我也不想和斋木一个鼻孔出气,坚持要继续怀疑老师。不过话说回来,我也没办法无条件消除对老师的疑虑。嗯……该怎么做我才会满意呢?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老实说,我想要相信老师。不过另一方面,我也是那些恶意骚扰行为的受害者。如果有明确证据可证明不是老师做的,我就能接受……不过现在我也还不能说什么。」

我诚实地坦白自己的想法。斋木双手抱胸,沉吟了一声。

「只是,有句话是叫作什么『恶魔的证明』吗?要证明一个人没有做某件事,要比证明他做了某件事还要来得难上百倍呢……」

寺岛的语气透露出顾虑之情。的确如他所说,刚刚那几起案件居然能够找到让人确信老师清白的证据,这才是不可思议呢。

「如果有谁看到爸爸之外的人在鮎川小姐房前做坏事的瞬间就好了,就像寺岛先生刚好看到菅野的意外那样……」

晴美小姐开口说了这句话。

不过,犯人自身当然也会小心别让人发现,不太可能有这么好的事情吧……我在心中暗自嘀咕,接着突然灵光一闪,大叫起来。

「对了,香村太太!」

我突然叫她,香村太太似乎吓到全身抖了一下,才转向我的方向。

「我房间的门口刚好正对香村家的厨房后门吧。如果有谁会看到犯人,那就只有香村太太了。三年前的夏天,妳有没有在我房间前面看到什么可疑的人呢?」

我立刻问她。不过香村太太歪着头回答:

「嗯……都过三年了,我怎么会记得。虽然有时我从后门出去时会刚好遇到鮎川小姐妳,但几乎没有看过有别人在呢。」

「不过正因为这样,要是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人,印象一定更加深刻,麻烦妳再努力回想看看。譬如说有奇怪的人朝我的信箱里丢恐吓信,或是有可疑人士从我房间出来之类的,妳都没有看到什么吗?」

我锲而不舍地追问。香村太太沉吟着。

过了一会儿后,她象是放弃般地说:

「要是看到有人朝妳的信箱投东西,我只会想到是来查瓦斯或水表,或者发传单的人吧……而且,从鮎川小姐房间门口出来的也只有那个……是叫作数字化工程吗?就是那个电视不晓得要改什么东西的时候,我有看过水电行的人走出来吧。我真的没印象有看过什么可疑的人。」

「这样呀……」

也是啦,本来就不太可能运气这么好碰巧看到犯人。我沮丧地垂下肩膀,没错,事情不可能会这么顺利的。

……我差点就要放弃了,不过五秒后突然惊觉。

嗯?电视数字化时水电行的人?

搞不好──我战战兢兢地开口问香村太太。

「那个,从我房间走出来的那个水电行的人……是一个头顶光溜溜的大叔对吧?」

不过香村太太却说:

「咦?不是喔。是一个年轻人,头发还很长。」

听到她的回答,我全身顿时爬满鸡皮疙瘩,接着忍不住立刻叫出来。

「那不是水电行的人,是冒牌货!」

「冒牌货?」

房内顿时一阵哗然。

「我记得非常清楚。自从我搬过来后,进到我房间里来的业者们有搬家公司的人、电视数字化时水电行的人、来拆窃听器的人,这三人全都是头顶光秃秃的大叔,所以我印象非常深刻。我还想说居然连三个都是秃头也太巧了……」

「原来如此……这样的话,香村太太看到的那个人果然很可疑耶!」

寺岛情绪激动地说完后,就立刻追问香村太太。

「香村太太,妳为什么会认为那个人是水电行的人呢?」

「嗯……我记得是我问他『你是来弄数字化工程的水电行的人吗?』那个人就回我『对,我是』这样。」

香村太太闭上双眼,拚命回想当时的情况。

「啊啊,对了……那时我碰巧撞见一个穿着工作服的男人从鮎川小姐的房间走出来,然后,刚好我家那阵子才刚弄完电视数字化的工程,我就不疑有他地问:『你是来弄数字化工程的水电行的人吗?』」

「那个男人有可能是坪井诚造假扮的吗?」

斋木从坐垫上探出身子追问。不过香村太太立刻摇了摇头。

「不是坪井先生喔。是一个穿着工作服的年轻男生喔。啊、不过……」

香川太太突然顿了一下,然后才又接着说:「嗯,果然还是男的。」

「那个,妳刚刚为什么会迟疑了一下呢?」

寺岛立刻发问。那一拍的确停得很不自然。

香村太太回答:

「我刚刚才想起来,那个人从房门走出来时头低低的,头发是咖啡色,而且长度对男生来说太长了,加上身材很纤细,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女生呢。不过仔细一看,他下巴有留胡子,果然还是男的。」

「和信吾的特征相同!咖啡色长发,还有山羊胡。而且他的身材的确像女生一样!」

我情不自禁地叫了起来。听见我的话,寺岛兴奋地说:

「香村太太,那个人还有什么其他特征吗?」

「这个嘛……啊啊对了。我问他『你是来弄数字化工程的水电行的人吗?』他回答『对,我是』的声音又尖又细的。」

「信吾只要说谎声音就会变得很高!」

我又叫了出来。寺岛紧接着问:

「那大概是什么时候的事呢?是三年前的夏天吗?」

「嗯……这个我实在是想不起来啦。不过就是刚好遇到一次的人,怎么可能连哪时遇到的都记得一清二楚。」

香村太太为难地将手按在额头上。

这时,根岸先生出声提醒。

「不过,香村太太妳是在妳们家的数字化工程刚结束后,就遇到那个男生了吧。那么香村太太妳只要回想起来妳们家是什么时候进行数字化工程的就好了呀。」

「啊,说的也是。」

香村太太把手压在额头上,闭上眼睛,皱起眉头思索。

「嗯……我记得那个时候我老公对水电行的人大发脾气,搞得乌烟瘴气的……啊、对了,是在数字化最后期限的大概一年前左右。水电行的人有说:『因为离数字化的期限剩不到一年了,所以最近越来越忙』。」

「数字化的期限是几时?」

根岸先生环顾众人发问。

「我现在查!」

我马上从包包中拿出手机,输入『电视数字化 期限』来搜寻,立刻就找到答案了。

「是二○一一年七月二十四日。」

「因为是一年前,所以遇到那个男人是在,二○一○年七月……」

寺岛边说边瞪大眼睛,伸手指向④那张便条纸。

④ 三年前(二○一○)的七月左右开始,鮎川小姐遭到变态跟踪狂般的恶意骚扰。

「刚好耶!」

「太完美了。不管是犯人特征,或是时期都符合。」

根岸先生和寺岛望着彼此同时点了点头。

「当然,我们并没有那个叫信吾还是什么的家伙,确实在那个时间点到鮎川小姐房间中装了窃听器的明确证据。只是,在那个时期擅自闯入鮎川小姐房间的理由,实在想不到别的了。」

寺岛对着众人这样说。

接着我克制不住怒气地说。

「是说他擅自闯进我房间的瞬间,就已经是犯罪了!结果到头来还是信吾干的好事呀,那个混帐王八蛋!」

骂完之后我才注意到大家都盯着我看。

「……啊、不,没事。」

大家都低下头忍不住笑了出来。

──不过,真相还真是出乎意料地清楚明白。

虽然有些意外,但是怎么想都只有可能是信吾在我房间装了窃听器。信吾那时的工作不用穿工作服,所以肯定是为了万一从房间出来时被别人撞见,可以假冒随便哪个业者才特地穿的吧。实际上他也的确用这一招在遇见香村太太时顺利过关了。

「这样一来,所有的嫌疑都洗清了。」

寺岛将最后一张写着④的便条纸也翻面。原本背负多条嫌疑的老师,现在就如同桌面上的便条纸一般清白干净。

我内心充满感激,正想要对寺岛说些什么时。

「谢谢你。都是因为你的帮忙,才能证明爸爸的清白。」

晴美小姐眼眶含泪,走到寺岛前面低下头道谢。

「啊、哪里……」

寺岛有点不好意思。

「你为了维护我爸爸的名誉,一个人挺身而出,我真的非常感动。」

晴美小姐情绪太过激动,不由自主地伸出双手握住寺岛的手。寺岛的耳朵瞬间变红。

就在这个时候──

「等、等一下!」

斋木插进两人之间。

晴美小姐吃惊地放开寺岛的手。

「小晴,话说回来,一开始是寺岛他们先怀疑起坪井老师的喔。然后我们被拖进去,情况才会越来越不可收拾。如果一开始寺岛他们没有起头,根本就不会有人没事找事做平白无故去怀疑坪井老师呀。」

斋木努力想要说服晴美小姐,不过寺岛当然不甘示弱地反击回去。

「太卑鄙了吧!一直到最后一刻都还在怀疑坪井先生的不就是你吗?」

「我……看起来可能是那样,但其实内心深处我一直相信坪井老师不可能会做那么恶劣的事情。」

斋木编出的谎言薄弱到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

「少骗了!」

寺岛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他。

「我没有骗人。只是听到坪井老师居然恶意骚扰前女友,我一时之间无法接受而已。」

「你现在嘴上说这种漂亮话,不过当时第一个带头怀疑坪井先生的不就是你吗!还用心整理了这种笔记。而且从半途就开始『坪井诚造』、『坪井诚造』地叫来叫去,连个老师或敬称都不加的,不就只有你吗!」

「你好意思说,你还不是曾经打算装病逃跑!我可不想被这种懦夫批评!」

「我才没有装病!我天生就是一紧张就会拉肚子的体质!真的拉出了一大堆像甜酒酿的东西啦!」

两人毫无建设性地吵个没完,根岸先生和香村太太出声想打圆场。

「算了啦。」

「已经够了吧。」

……看着眼前这幕闹剧,我内心的感受十分复杂。

到头来这场聚会到底算什么呀。

老师所有的嫌疑都洗刷干净时,我不由得十分感动。不过仔细想想,一切正如斋木所说。打从一开始,老师的嫌疑原本就全部都是我们自己妄想出来的,要是没有开那个头,这场守夜根本就会平静无波地顺利结束。老师原本就是个货真价实的大好人,是我们自己擅自怀疑他其实是个万恶不赦的杀人犯,结果最后又推导出他果然还是个大好人的结论。只是从负面的误解又回到原点而已。一齣标准自导自演的烂戏。结果到头来只是白忙一场。

「……话说回来,鮎川小姐,一开始拖我们下水的就是妳!」

斋木突然丢下他原本的吵架对手转过身来,伸手指着我。

「咦……我?」

糟糕,被发现了。

不过,事情的确是如此。一开始把骚动搞大的人,相当明显地就是我。糟糕,该怎么蒙混过去呢……?

我正绞尽脑汁想办法要度过难关时。

「各位,谢谢你们!托你们的福,我想爸爸也会很高兴的。」

从上方传来了出乎意料的话语。我们同时抬起头来。

〈坪井晴美〉

我因为一时情绪太过激动,不由自主握住寺岛先生的手道谢,导致斋木动怒,结果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越吵越凶,我正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

「各位,谢谢你们!托你们的福,我想爸爸也会很高兴的。」

从坐垫上站起来扬声对众人发言的,是长时间保持沉默的友美。

「人的一生中会有两次死亡。第一次是肉体死去的时候,第二次则是从仍然活着的人心中消失的时候──这是爸爸十分喜爱的一句话。而我爸爸他终究并非连续杀人犯,也不是恶意骚扰前女友的变态跟踪狂,只不过是一个好人。不过,如果他过世后在大家心中的印象只不过就是一个好人,今天大家也没有聚在此地讨论这些,各位真的会到自己的大限来临之前都记得我爸爸的事吗?」

友美用在舞台上锻鍊出来的清亮声音,一字一句清楚地说着

「难道只因为从前住过公寓的房东先生是个好人,你就会一辈子记得他吗?人近晚年时,还有机会想起国中时代恩师的事情吗?」

友美依序看向寺岛先生和斋木,对他们抛出疑问。两人垂下眼,似乎在思索她的问题。

「各位在今后的人生中,还会遇见大大小小各种事情,然而在新的记忆不断涌入脑海的同时,真的还能够记住只不过是个好人的我爸爸的事吗?」

对于友美的提问,寺岛先生小小声地回答:

「的确,要能一辈子记住……可能有点难度。」

友美听到他的回答后,轻轻点了点头,发自肺腑地继续说:

「不过今晚的事,我想各位应该一辈子都忘不了吧。这种奇特的守夜,人生中应该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真的是如妳所说。」

「我至今也参加过许多次守夜和丧礼,不过这种经验倒是头一回呢。」

根岸先生和香村太太同时附和。

「所以这样反而好。因为各位展开了这种奇妙的谈话,所以我爸爸第二次的死亡,又往后推延了好几十年呢。身为他的女儿,我对此由衷地感激。真的是非常感谢大家。」

友美说完后,再次深深地低下头行礼,接着就坐回座垫上。她的发言精彩到让人不自觉想鼓掌叫好。

〈斋木直光〉

「小晴,我刚刚怀疑妳爸爸,真的是很不好意思。」

我低头道歉。虽然小晴宽厚地回「没关系,别放在心上」,但我连她的眼睛都不敢看,就像逃跑般地赶紧穿上鞋子离开了休息室。

实在是太丢脸了。真正是丑态毕露。一开始我把「窃听」听成「登顶」,不小心加入了惊人的话题,到最后又成了唯一的坏人。之所以会变成这样,是因为我对坪井老师在和鮎川分手后恶意报复她这件事信以为真,所以才会失去冷静。

一开始我以为坪井老师居然自甘堕落变成最烂的那种男人,实在非常震惊。不过随着不断出现其他令人难以置信的严重罪嫌,听着听着,我内心渐渐浮现出一种奇妙的感觉。

那个坪井老师居然是这么阴险毒辣的人……我的内心因为这个冲击而悄悄地雀跃起来。嘴上虽然对坪井老师骂个不停,但在不知不觉中坪井老师那个万恶不赦的形象,成为我心中的慰藉──我可不像他这么糟糕──藉着这种想法获得一种扭曲的安心感。

不过寺岛再次出现之后,坪井老师的罪嫌一项一项被证明是清白的。好不容易才获得的小小慰藉即将就此破灭,我不禁着急起来。不过现在一切都结束之后再回头看,我们其实只不过是再次确认了早就晓得的一件事──坪井老师是个清清白白的大好人。

到头来,这场谈话到底算什么呀。难道只是为了让我出丑的一场聚会吗?

不,搞不好,是坪井老师在最后所教给我的一件事。

──如果你晓得身为一个男人,分手后的恶意骚扰是最要不得的行径,现在就停手吧。

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原谅那个打算带着我们的女儿美优再婚的前妻叶子。所以就忍不住疯狂打电话骚扰她,还寄了几十封信和电子邮件给她,甚至常常在她们两人目前暂住的叶子老家周围晃来晃去。

不过,该是收手的时候了。早在几个月前遭到警方警告时,我就已经明了这点了。然而我无法彻底死心,总觉得或许还有机会挽回叶子。信里象是「妳不跟我碰面我就去死」或「我一定会狠狠破坏妳们的幸福」这类威胁叶子的内容,也出现地越来越频繁。我整个人濒临发狂的边缘,只要再受到一点刺激,我可能真的就会一时冲动,出手加害叶子和美优。

只是,今天我终于清醒了。

我会放手。叶子和美优正打算建立全新的幸福生活。我也必须走上我自己崭新的人生道路。

「斋木!」

正当我走到出口的自动门前时,后面有人出声叫我。回过头一看,原来是根岸。他似乎是特意赶来追上我的。

「隔了好久又能跟你说说话,我很高兴喔。」

我在心里嘀咕,这个老头突然说这什么傻话呀。不过我只是回了一声「啊,谢谢你」。

「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呀。」

「好,老师你也要保重。」

我勉为其难地寒暄两句后,就转过身加快脚步走出自动门。

走在迎面而来的寒风中,我发现自己在最后的最后不小心叫了根岸一声「老师」,不禁独自苦笑起来。

〈根岸义法〉

「刚刚真的是非常抱歉。」

「不,哪里……」

我在和晴美小姐道别,或者该说是道歉之后,就走出休息室。

我抬头看向走廊尽头,发现斋木象是逃跑般地朝外头走去。想必是因为他直到最后都还在怀疑坪井老师,自觉难堪而想尽快离开此地吧。他走出休息室时,也是连看都不看我们一眼,就这样飞也似地离去。搞不好,这辈子我们都再也没有机会相见了……

我心中突然浮现一个念头。不能就这样让他走了。

我赶紧小跑步追过去,从后面叫住他。

「斋木!隔了好久又能跟你说说话,我很高兴喔。」

这句话是真的,但对于自己居然做出这么让人害羞的事情,我感到非常惊讶。

斋木回过头来,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象是尴尬又像厌烦。不过他在最后说了一句「老师你也要保重」,他终于叫我老师了。后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害羞,斋木就快步朝外头离开了。

我目送着他的背影远去,不禁再次觉得。

这实在是一场非常奇妙的守夜。

在守夜宴席的会场中,至今完全不认识的几个人聚在一起,给坪井老师冠上一些莫须有的罪名,最后又齐心合力一个一个地洗清他的罪嫌。就只是这样而已。要说只是浪费时间,也的确是浪费时间。

不,不光是这样,我还知晓了我其实并不想知道的,坪井老师真实的一面。他在太太过世之后,和年纪可以当自己孙女的过往学生拥有一段关系。还有,原来他在家里会讲我的坏话。幸好最后坪井老师因为讨厌我而杀了无辜小孩这件事情不是真的,才不至于将我推入绝望的深渊。不过仔细想想,我本来可以不用听到坪井老师会在家讲我坏话这种伤人事的,到头来只是惹得自己难过一场。

不过……另一方面,我也打从心底认为,要不是有这么不可思议的守夜,我应该一辈子都不会认识真正的坪井老师吧。

我过去一直以为坪井老师是个像神明或圣人君子般了不起的人,不过实际上他也会暗地说人坏话,也有性欲,只是一个普通人。不,都六十几岁了还跟鮎川发生关系,反而可说比普通人还要好色呢。

我以为的神明,其实也只是一个普通人──出乎意料地,我并没有因为知道这点而感到失落,反倒似乎有种松一口气的感觉。刚听到坪井老师讨厌我这件事时,我震惊到不能自已,不过很不可思议地,我现在一点都不感到难过。反倒是对于坪井老师虽然心底讨厌我,但直到最后在表面上都亲切地对待我这一点,充满了感谢。

「你和斋木先生和好了吗?」

我站在原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时,从后方走来的香村太太这么问我。

「和好?」

我反问她。

「对呀,根岸先生和斋木先生原本感情不太好吧。我有看到你们一开始简直像要吵起来似的。」

「啊……」

我觉得有点丢脸,不晓得要回些什么。

「不过,人在长大以后要和好总是很困难呢。如果没有这种奇怪的守夜,说不定你们原本没机会和好喔。」

香村太太的话在我心中回荡着。

确实是这样没错。守夜时我就已经发现斋木了,不过,如果今天的守夜是非常普通地顺利结束,我应该不会去找他说话吧。后来我们讲了这么多话,道别的时候还能听到他再叫我一次「老师」,这些事原本都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

「从结果来看,我也是觉得还好有这次谈话。那些我原本以为必须一辈子藏在心底的祕密,有这个机会在大家面前说出来,多少是感到轻松了一些。」

对于香村太太这句话,我用力地点点头。

「唉,关于这点我也跟妳一样。不过我隐瞒至今的那个祕密,其恶质程度远远超过妳的……」

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会将自己烧毁沟口遗书这件事情告诉别人。不过确实,我现在的心情也轻松许多。

「但是呀,那个叫作沟口的孩子,他父母要是知道自己儿子居然是因为遭到女老师玩弄才自杀的,搞不好会受到更沉重的打击呢。我认为不能完全说根岸先生你做错了喔。」

香村太太出声安慰我。

「谢谢妳。」

我的内心,又感到更轻松了一些。

〈香村广子〉

……虽然我嘴上是这样说啦,不过老实讲根岸先生的自白真是让人不敢恭维呢。烧掉别人遗书这个实在是太糟糕了,已经是犯罪了。

不过,我的心情因为根岸先生而变轻松这点也是事实。我没想到光是知道有人身上隐瞒着比我还要沉重的祕密这点,就能让我感到如此安慰。

「那我先走了,请妳保重。」

「嗯。请你好好照顾你太太和智史。」

根岸先生和我在走出自动门后就分道扬镳。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再碰到面了吧。

不过,拜这场奇特守夜之赐,遇见了原本不可能会认识的人们,吐露了原本不可能告诉别人的祕密,因而让彼此获得救赎。

就连过世之后,都还能拯救来参加守夜的人。或许这正是坪井先生了不起的地方。

这样一想,果然坪井先生还是个如同神明般的人哪。

〈寺岛悠〉

「真的很对不起。」

「都是我们两个的对话引发了后面那么严重的情况……」

我和鮎川纷纷低头道歉。

不过晴美小姐笑着原谅了我们。

「不,真的没关系喔。」

我们松了一口气,不过最后还是再次向她低头致意,准备离开休息室。鮎川先穿好鞋子走出门外,接着,我穿鞋正穿到一半时,后面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那个……」

我回头一看,晴美小姐已经走到几乎要碰到我的距离。接着她又把脸向我凑过来,距离近到只要我有那个意思就能立刻亲下去的程度,对我低声说:

「真的是非常谢谢你。能守住爸爸的名誉,全都是托你的福……希望下次有机会跟你单独碰面。」

「咦?」

我忍不住轻轻倒抽一口气。

「这个……」

晴美小姐递给我一张匆匆写下的便条纸。上面写着一组开头是090的电话号码。

这时门外传来鮎川的声音。

「咦?寺岛?」

她似乎注意到我不该这么久还没出去。

「我等你的电话。」

晴美小姐低声说完这句话的瞬间,喀擦一声,门被打开了。我立刻站起身面向前方,顺手将便条纸塞入口袋,晴美小姐也立刻后退一步。鮎川打开门探头进来时,我们两人之间已经恢复到该有的距离。

「那我就先走了。」

我再次朝向房内低头致意,接着用若无其事的表情,对着开门看向这边的鮎川点个头,就走出房门。

「有发生什么事吗?」

鮎川这样问我,不过我只说「没什么」敷衍过去,就朝着殡仪中心的门口走去。

但是我的内心,早就发射了几十发的高空欢庆烟火。

太棒了!我可以把这当成晴美小姐对我有意思吧!

果然要拚一下才知道。我因为想要减轻晴美小姐的悲伤,在压倒性的劣势局面中,紧紧抓住能证明房东先生清白的一丝线索,最后成功翻转了整个结果。晴美小姐一定是迷上我奋战时的帅气模样了吧。肯定是这样。怎么想都只有这个结果了吧。是说刚刚近距离看晴美小姐,她真的是又漂亮又有魅力,简直美到不像人类,简直就像女神一般哪……

「你怎么笑的这么恶心?」

走在旁边的鮎川一脸莫名其妙地盯着我看。

「啊,没事……」

不行不行,我赶紧收起笑脸,开口试图掩饰。

「没有啦,那个,虽然这个晚上实在是很混乱,不过最后可以圆满落幕真是太好了呀。」

「真的。最后能够证明老师是清白的,这一切都是寺岛你的功劳。」

鮎川毫不吝惜地称赞我。

「寺岛你刚刚真的很帅。」

「啊啊,谢谢妳。」

我低头道谢。

「真的是,非常帅呢。」

鮎川停下脚步,直直盯着我说。

我觉得很不好意思,不知道该回些什么话,两人陷入短暂的沉默。接着鮎川腼腆地问:

「那个,寺岛你有在用LINE吗?」

「啊,其实我的手机还是掀盖式的……」

「那可以跟你互留电话号码和信箱吗?」

「啊,好啊。」

在莫名有些难为情的气氛中,我们两个交换了电话号码和信箱。

……等一下,莫非这是代表鮎川也对我有意思吗?她用意味深长的目光连着两次称赞我「很帅」耶。

而且我再次仔细看了看鮎川的脸,意外发现她搞不好是我喜欢的类型。再加上晴美小姐,难道这个就是传说中同栋公寓中的三角恋爱吗?这不简直就像A片里的剧情一样吗?

当然要是问我我比较喜欢谁,肯定是我的女神晴美小姐完全胜出,至于鮎川,我已经看过她和房东先生的那张合照了……不过在应该会愿意马上跟我发生关系这点上,是鮎川占上风呀……天哪,我在想什么呀!你也不看看场合,这可是守夜耶!为了避免让旁人发现我的心思,我拚命忍住想偷笑的冲动。

不过,我的春天居然在一个惊人的时间点到来。虽然这是我第一次参加,不过守夜真是个相当不错的活动呢……

〈坪井晴美〉

「姊姊,妳也太积极了吧。妳喜欢上寺岛囉?」

友美这样问我,但我立刻否认。

「讨厌,才不是这样啦。」

「不过如果真的要交往,比起那个斋木,寺岛倒是好多了呢。」

友美坏心眼地继续调侃我。我回嘴:

「我不是说不是这样吗……妳明明知道还故意这样说。」

「好啦,不过当时听到他们在走廊上讨论时,真的是吓死我了,还好最后一切都顺利解决。」

「真的是松了好大一口气。这都是寺岛先生的功劳喔。」

接着我和友美,隔着窗户玻璃望着彼此,相视而笑。

「来吧,该收拾一下了。」

我们打开壁橱,把刚刚大家坐的六个坐垫收回去。

〈鮎川茉希〉

我和寺岛互换了手机号码和信箱。

老实说我对他有点好感,因为他可是成功地守护了我重要的坪井老师的名誉……虽然说第一个误会老师,伤害老师名誉的就是我本人啦。

不过,独自对抗众人,成功逆转了接连攻击坪井老师的凝重气氛的寺岛,真的是帅呆了。搞不好我就是喜欢这种为了帮助别人,即使独自一人也会挺身而出的类型吧。还在世时的坪井老师就是这样的人。不顾周遭的眼光,也不因为他人的反对而动摇,拚命拯救像我这种没出息的小孩,带给我们力量……不过,为了我大动肝火揍了性骚扰店长的信吾,结果是个烂得彻底的男人就是了。

而且我明白,寺岛他大概喜欢晴美小姐。

这也难怪,晴美小姐真的很漂亮,特别是今天穿上丧服后更展显出她成熟女人的韵味,就连身为女生的我都要看呆了。在她面前我一点胜算都没有。

果然我应该要更加自重一点吗……是说,我居然在老师的守夜上考虑下一个男人的事,这实在是太轻浮了。老师请原谅我。

「那我们走吧。」

我沉浸在各种乱七八糟的念头时,寺岛已经阖上手机往前走了。

「啊,不好意思。」

我赶紧跟上去。

这时,我们右手边的房间,门突然开了。

那里正好是举行守夜宴席的中厅。我朝里面看了一眼,似乎大部分的客人都已经回去了。

而打开门走出来的那个人,我有见过。

是那位跟晴美小姐长得很像,但是眼睛稍微往上方斜的女性。就是后来听到我们站在走廊上讨论,跑去叫晴美小姐来的那个人。

她注意到我们,开口关心:

「啊,你们和晴美姊姊聊得怎么样呀?老实说我那时候在走廊上听不太清楚你们的谈话内容,不是很懂你们在聊些什么……」

「啊,这个,两三句话可能说不完……」

真要讲可能会讲很久,该从哪里开始说明呢?当我正兀自烦恼时……

「是说,最后总算是有圆满收场,没问题的。」

寺岛超级简略地下了结论。

听到这句话,她松了一口气似地露出笑容。

「这样呀,那真的太好了……话说回来,姊姊她还在休息室吗?」

「嗯,应该还在。」

「那我直接问她好了,我就先告辞了。」

她轻轻点个头,就往休息室的方向走去。

这时,寺岛突然对着她的背影说:「啊,不好意思。」她回过身来。

「那个……妳跟晴美小姐长得很像,妳是她妹妹吧?」

她笑着摇摇头。

「常有人误会,不过我是她表妹,我叫作由香里。」

听到她的回答,寺岛似乎大吃一惊。

「是这样吗?我还以为妳肯定是她那位当演员的妹妹友美小姐呢。」

由香里小姐疑惑地反问:「妹妹友美小姐?」她一脸困惑地接着说:

「没有这个人喔……晴美姊姊,她是独生女呀。」

〈坪井友美〉

「带寺岛回来是正确的。」

姊姊听到我的话,有点不好意思地回答。

「嗯,因为我知道他喜欢我,想说虽然我们处于压倒性弱势,不过他搞不好会站在我们这边,所以才带他回来。但我完全没想到他会那样大显身手。」

「所以妳要跟他交往奖励他吗?」

我半开玩笑地问,姊姊似乎稍微动怒了。

「我刚刚不是说不是这样吗?因为寺岛他脑袋那么灵活,往后要是不近距离好好看住他很危险呀。」

「原来如此,看住他呀。」

「还不都是为了帮妳收拾善后呀。」

「……是,对不起。」

我好像真的惹姊姊生气了,赶紧干脆地道歉。

这时传来了敲门声。

『晴美姊姊,妳在里面吗?』

是由香里的声音。

原本我们是望着彼此映照在窗户上的脸谈话,现在我们姊妹俩暂时中断对话,转向门口的方向,回了一声「我在喔」。

当然,其实并不需要担心门外的由香里会听到我们刚刚的谈话。因为我们不需要出声也能够对话。

〈寺岛悠〉

我和鮎川并肩朝白朗峰小屋走回去,路程大约十分钟多一些。户外非常寒冷,但是比起天气或刚刚那些色瞇瞇的幻想,我脑中现在被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占满了。

晴美小姐居然是独生女……

「嗯……我明明记得晴美小姐说过她有妹妹呀。」

「你还在讲这件事?应该就是你搞错了吧?」

「不,我可是直接从晴美小姐口中听到的耶。」

「那就是晴美小姐说谎吧?」

「应该不可能。说这种谎有什么好处?」

我苦笑着否定鮎川的话。

不过鮎川沉默片刻之后,语气认真地说:

「不过……晴美小姐的确有可能说谎喔。因为,你不觉得晴美小姐有点奇怪吗?」

「奇怪?」

「你不觉得有时候晴美小姐讲话的方式,或说性格会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吗?」

「性格变个人……」

我回顾谈话片段,想起某个场景。

「啊,这样说起来……晴美小姐最后站起身说了『因为大家聚在一起讨论了这么奇妙的话题,所以我爸爸能在各位的心中活得长长久久』之类的话时,那种落落大方讲话的神态很像站在舞台上的女演员,的确有种突然变个人的感觉呢。」

「没错吧?还不只这个,寺岛你还没来休息室之前,晴美小姐也曾经突然笑了出来,还对根岸先生说『我爸爸他一直都很讨厌你』这种非常无情的话喔……那时根岸先生还认为自己的儿子和学生都遭到坪井老师的毒手,受到非常大的打击,跑出休息室。结果晴美小姐明明才刚对根岸先生说完那些过分的话,又突然立刻拚命道歉,追在根岸先生后面出去了喔。」

「哦,原来还发生了这种事呀。」

「后来根岸先生和晴美小姐一起回到休息室时,寺岛你也跟着回来了。」

「是喔,原来是我去之前发生的事呀……我在的时候,是没有什么特别奇怪的地方啦!」

「而且我想其他人应该也觉得有点奇怪,晴美小姐在我们聊那些沉重话题时,还会频频瞄向窗户。有时是突然抬头望着窗户,不晓得是不是我看错,她有几次好像还望着窗户笑了一下。我一开始以为她是在意外面的情况,但结果好像只是看着自己映照在窗户上的脸似的……」

──我一边听着鮎川的话,一边思索。

如果鮎川这一大串话是真的,搞不好晴美小姐是个不折不扣的怪女生。不,她的年纪已经不能称为「女生」了,应该是「怪女士」吧。

不过我……并不讨厌这种类型就是。

不,等等。搞不好鮎川是因为发现晴美小姐主动接近我,所以才刻意说一些破坏晴美小姐形象的话!唉呀,真是这样就困扰了呢。所以说受欢迎的男人实在是很辛苦呀。

「喂,你有在听吗?」

「……啊,我有在听呀。」

「你刚刚不是又在偷笑吗?」

「没有没有,才没这回事呢……」

差点就要被她发现我在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慌忙再次注意自己的表情。

不过就算个性有些特殊,情绪不太安定,我真正喜欢的人果然还是晴美小姐呀。对鮎川只能说抱歉了。

啊,好想快点两人单独碰面呀。和我的女神,晴美小姐……

〈坪井晴美〉

由香里打开门问:

「听说妳们谈完了?」

「嗯,顺利结束囉。」

「还好吗?会不会累?明天还要忙一天,不要太勉强自己喔。」

「嗯,谢谢妳。」

由香里还是那么温柔地关心我。

「不过妳们都聊了些什么呀?」

「待会儿我再跟妳说……我要先把这边收拾一下,由香里妳先回会场没关系喔,我弄好后马上就会过去。」

那些便条纸还在桌上。虽然现在是有写字那面朝下,不过要是由香里进房后不小心看到上面写的内容就糟糕了。

「好,那我先回……」

由香里正准备要出去时,又突然转回来。

「对了,刚刚那个小平头的年轻男生,居然问我说『妳是晴美小姐的妹妹,那个在当演员的友美小姐吧?』虽然常有人误认我是晴美姊姊的亲妹妹,但还是第一次有人帮我取名字耶……而且,『友美』不是晴美姊姊的艺名吗?他好像有什么奇怪的误解呢。」

由香里笑着叙述。

「哎呀,我以为我讲得很清楚了呢,原来还是让他误会啦?」

我也笑着回应她。我们相视而笑后,由香里关上门回去中厅。

见到她离开之后,我望向映照在窗户上的脸,斥责友美。

「友美,妳假借我的名义跟寺岛这样说吗?不行啦,不能告诉其他人我们的『设定』。」

接着,我映照在窗户上的愤怒神情,立刻转成笑脸,接着友美的声音在心中响起。

「抱歉抱歉,不过不会有事啦。下次跟寺岛碰面时,只要随便说那是开玩笑之类的就好了呀。」

听到这句话,我又再次回到愤怒的表情。

「妳说的倒简单,每次都是我要为友美的胡闹负起责任。」

然后我又变回笑脸,友美的声音在心中响起。

「对不起啦,姊姊妳不要生气了嘛。」

──从别人的眼中看来,大概会以为我一个人对着窗户玻璃在练习大眼瞪小眼吧。

不过,这就是我们姊妹俩的「对话」。看到彼此的脸才知道对方现在是什么表情,这样沟通起来比较容易,所以我们多半会看着镜子或窗户中的倒影对话。虽然不这样做我们也可以沟通,不过从小我们就习惯这个方式了。我们也能不说话各自思考不同的事情,但是因为共享同一个肉体和大脑,所以能够看穿一部分对方的想法。

不过,自从友美在我内心诞生之后,三十几年来都是这种性格,让人实在很伤脑筋。

友美是在我五岁时,有一天突然出现在我的内心中,所以我们设定她的年纪比我小五岁。不过因为两人的精神年龄相同,所以和真正的姊妹相比,关系的确是有些奇特。

五年前,罹患忧郁症的我到精神科就诊后──

「解离性人格疾患,俗称多重人格。」

好几位医生都下了同样的诊断。不过医生擅自决定的病名是什么我都不在乎。我们姊妹又不是为了让别人替我们分类才存在,也不是依据精神医学书籍在生活。

多重人格一般被认为只有在相当异常环境中长大的人身上才会出现,不过这并非绝对。我们姊妹俩就证明了,即使是生活在乍看之下十分祥和、理想的家庭中,也会因为外界难以察觉的精神上极度压抑而发生。

我爸爸,坪井诚造,确实是一个十分了不起又品格高尚的人。也曾经有人称他为教育之神。外人一定认为了不起的坪井老师所建立的家庭,想必是温馨又美满吧。

不过,就像再怎么营养的东西,吃太多都会对身体造成伤害那样;即使氧气是人体不可或缺的重要元素,如果把人丢进浓度百分百的纯氧中,也绝对活不下去那样;和那么纯粹善良的圣人一起生活,普通人的内心会逐渐崩毁。

妈妈就是最好的例子。

妈妈唯一的优点就是和爸爸结了婚,她的温柔态度和正义感都只不过是表面功夫,完完全全就是个平凡人。然而正因为平凡,所以醉心于如同圣人般的爸爸。

不过,爸爸总是献身于教育别人家的孩子。一天到晚都在工作,假日也都忙于社团活动或课外活动。心爱的人老是不在家,即使人回到家里也是窝在书房里继续工作,每天每天都只有自己和女儿两个人而已──妈妈即使身处这种情况,也从不曾要求爸爸「你要更重视家庭」。要是说了这种话,等于是扯致力于创造理想学校教育的爸爸的后腿,自己就会变成坏人……妈妈心底可能很害怕这件事。

然而结果就是,妈妈将所有情绪都发泄在我身上。

拿筷子的方式不对!吃饭吃得脏兮兮!在爸爸缺席的餐桌上,妈妈老是因为一些枝微末节的小事责骂当时年纪还小的我。偶尔她还会歇斯底里地动手打我,不过她绝对会留意别在我身上留下伤痕──我从小就明白了,像爸爸这样零缺点的大好人,有时反而会深化周遭凡人内心扭曲的一面。

有几次,妈妈还说了这样的话。

「因为妳是女生我才会对妳那么严格喔。」

「妳要是男生,我就不会这么严厉……」

「真希望妳是个男孩……」

──爸爸的想法或许也和她一样。

无论是偶尔假日带我去爬山,或是需要体力的户外活动,或是爸爸想跟我玩的游戏,全都是适合男生的活动。在我幼小的心灵中,想说难得爸爸带我去玩,为了顾及爸爸的感受,总是表现得很开心的模样,但其实不管是体力上或精神上,我都是在勉强自己。

这个家,从来就不是我的避风港。我必须一个人独自承担所有烦恼。我很想要一个同伴。我想要兄弟姊妹。不过要是多了个弟弟,可能会夺去爸爸妈妈所有的爱,所以我想要一个妹妹。只是,爸妈之间已经不会再有小孩了。

──最后,五岁的我的内心里,友美诞生了。

听说大部分有多重人格的人,不同人格之间没办法随意沟通想法,也没办法彼此开心聊天。不过我们姊妹不同。如果要举例说明,就象是我们姊妹俩一起驾驶一台车,可以轮流驾驶,其中一人在开车时,还可以跟另外一人对话。而且没开车的那个人,也可以坐在副驾驶席,看到和正驾驶所见的相同风景。

不过我们驾驶的风格完全不同。我是慎重而慢吞吞,友美则是连市区道路都能飙到时速一百公里以上,开车像在飞一样,完全不把交通规则放在眼里。正好是两个极端……啊啊,不过严格来说,跟开车还是有点不同吧。开车的话,没办法无视正驾驶的意愿强行更换驾驶人选呢。

要是人生中的各种场面超过了我这个主人格「忍耐的界线」,友美就会强行取代我,放肆地大闹一场。而且让人非常困扰的是,不晓得为什么友美在驾驶时,我却没办法强制夺回自己的身体。所以没办法阻止友美暴走,有时候还只能在她引发了一连串骚动后,再接棒承担她留下的烂摊子。

简单来说,累积压力的人是我,发泄压力的则是友美。而我常常得为友美发散压力的后果收拾残局。

友美从小学起,就会在爸爸带我们去爬山的半路抱怨「无聊死了」然后自己跑走而在山里迷路,或是跟妈妈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讲到脑筋不好的妈妈无法回嘴。不过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的行为都还算天真可爱,在后来居然演变成动手杀人,果然真是个坏孩子呀……

「坏孩子?我可是姊姊妳的分身,姊姊妳也是坏孩子啦。」

友美似乎察觉到我在想的事情,气愤地朝我抗议。

「好啦好啦,对不起。」

我一边安抚友美,一边在桌旁坐下来。然后将所有翻过来的便条纸再次翻回正面,一张一张地看了起来。

① 二十二年前(一九九一)十月某日的晚上,沟口龙也(高一)从调布市立柴崎国中屋顶上坠落身亡,一切被布置成跳楼自杀。

沟口龙也。真是令人怀念的名字。初恋、初吻、初体验,还有,初次杀人,值得好好纪念的对象。

刚上高中时,我在车站前被几个小混混搭讪,是龙也出手救了我,因为这个契机我们开始交往。简直就象是少女漫画般的梦幻相遇。我们的关系顺利发展,夏天时龙也开口希望跟我发生关系,我也答应了他。虽然他多少有些强迫,但我认为那也是爱我的表现,所以并不觉得讨厌。

只是,之后的发展就偏离了漫画中的美好轨道。

那年秋天,我发现龙也脚踏两条船,而且对方还是他国中母校一个叫作内田的女老师,听说两人是从他国中二年级快结束时就开始交往。在我的逼问下,龙也坦白招认,但他丝毫不觉得自己有错。

「内田老师也是这样,除了我之外还同时和好几个男人交往,她是开放式关系、自由性爱主义者。当初我知道的时候也是打击很大,不过后来就决定要效法老师,后来就跟妳交往。我丑话说在前头,我真正喜欢的人是内田老师,妳要是敢跟我说什么『不要跟其他女人交往』这种蠢话,我会立刻跟妳分手的。」

──那天我哭了。哭了整整一个晚上。

不过,那时友美取代我成为主人格,宣告:

「姊姊,我要杀了那个家伙。」

一开始我还以为她在开玩笑,但友美是认真的。她一鼓作气拟好杀人计划,模仿龙也的笔迹写下遗书,事先去龙也的母校,同时也是内田任教的调布市立柴崎国中实地调查。顺带一提,那个时候她才第一次发现,那间学校同时也是爸爸工作的地方,不过友美完全没有因此动摇执行计划的决心。

到了当天夜里,友美先假装自己早早就上床睡觉。为了避免被爸妈发现,就从房间里的窗户偷偷溜出家里。接着再从柴崎国中附近,周遭鲜有人经过的公共电话打电话到龙也家里。非常幸运地,接起电话的是龙也本人。

「我要向你和内田老师报仇。我会从柴崎国中屋顶跳下来死给你看。明天一大早,就会有人在柴崎国中的校园里发现我的尸体了。当然,自杀的理由遗书上都写得一清二楚。那就永别了!」

友美心碎发狂的演技十分逼真,龙也慌了手脚挂上电话。虽然我从国中就开始演戏,但这个时候友美的演技已经远远胜过我了。

友美从逃生梯和短梯爬上屋顶。以前龙也曾经在闲聊时说过用这种方式就可以轻松爬到屋顶,而且她也亲自到现场确认过。在屋顶上,友美站在高度及胸的围墙前等待着。

大约二十分钟后,龙也上气不接下气地赶来。一察觉到他人已经到了,友美就把双手搭在围墙上,开始轻轻地颤抖,让龙也看见她一副现在就要冲动跳下去的脆弱背影。身后传来龙也倒抽一口气的声音,接着他就紧紧地从后面抱上来。他的反应完全和友美预料的一模一样。

友美靠在龙也的胸前假哭,龙也说着「不要做这种蠢事啦」,同时松了一口气。

就在这个瞬间,友美使出那招名副其实的必杀绝招。

柔道的肩车。

龙也身材瘦削,加上他完全没料到会被女生扛起来,下一个瞬间,他就往围墙的另一边飞了出去。

其实,那年夏天在我根本还没想过要杀龙也时,我就跟爸爸学了肩车。

暑假的高中戏剧大会上,我们话剧社预定要表演动作类型的剧目,从开始放暑假前就开始排练。我会在武打场面中出场,机会难得我想要尝试一些华丽帅气的技巧,所以就去问爸爸「有没有什么可以把对手扛起来再摔出去的技巧是女生也能做的呢?」没过多久学校开始放暑假时,爸爸就教我肩车。

友美心想既然都学了肩车就该拿出来用,于是订下了使用这一招杀害龙也的计划。

把龙也摔下去之后,友美从屋顶上爬下来,将事先准备好的遗书插进龙也的裤子口袋后就回家了。我光是待在副驾座位上看着她完成这一连串的动作就吓坏了,能够若无其事地贯彻计划的友美实在是不得了。

「没啦,而且现在回头去看,那个计划实在是破绽百出。以当时笔迹鉴定的精确度应该已经能够识破我写的那封遗书,而且我也忘记在遗书上留下龙也的指纹。要是那封遗书到了警方手里,他们应该就会发现龙也其实不是自杀的。」

友美对我的回想提出评语。

「不过没想到居然是根岸先生把它烧掉了,真是该好好感谢他呢。今天终于解开了我二十年来的谜团,真是吓了我一大跳。」

没错。杀了龙也之后,我透过新闻及报纸,还有爸爸那边的消息,得知伪装成自杀的计划顺利成功了。不过我们姊妹俩对于找不到遗书这件事情,一直感到十分困惑。

「根岸先生不仅帮我们烧掉遗书,还教了爸爸肩车。能成功杀害龙也,背后的MVP就是根岸先生了呢。」

我一边听友美笑着说这段话,一边将①的纸条撕碎,丢入旁边的垃圾桶。接着伸手去拿②那张便条纸。

② 五年前(二○○八)的八月,导致晴美小姐离职的问题少年菅野(小五)在夜晚的公园遭人殴打头部,暂时失去意识。

杀害龙也之后,有好长一段时间友美都相当安分。特别是大概到高三左右的期间,不管我怎么呼唤她,她都没有反应,我还想说肯定是因为杀人的反作用力导致友美消失了。

不过其实友美只是长时间陷入沉睡的状态。也是,这就像驾驶艰难路段而累到虚脱,换人开车之后,坐在副驾上会想要好好睡一会儿那样。

即使她清醒之后,也一直没有机会让她再次动手杀人。要说那段时间她做了什么,就是念大学时有个经常性骚扰学生的教授,她跟踪对方,调查到他是高中女生援助交际的恩客并拍照为证,再匿名向大学举发他,让他被学校革职。还有对于老是反对我们踏上演员道路的妈妈,开始了漫长的祕密报复。

友美相隔许久的大暴走,发生在五年前。因为菅野拓磨和他妈妈带给我的压力太过巨大,唤醒了原本安稳沉睡的猛兽。

首先是家庭访问的时候,菅野妈妈任性妄为的言行举止,让友美的愤怒一发不可收拾,夺走这副身躯的控制权,和菅野妈妈大打出手。两人激战到最后,友美在菅野妈妈朝着自己投掷众多东西的攻击中,离开了菅野家。

这个消息很快就传开了,结果是我更加被逼得走投无路,不仅罹患忧郁症,暑假开始前还不得不请长假。因此友美决心杀了菅野拓磨作为报复。

「不过果然是休息太久了,结果失败了呢。」

友美看透了我的想法,开始回顾起当时的情况。

「我调查到那个混帐小鬼常在他妈妈去打柏青哥的夜里跑到自家附近的公园去,就发挥在话剧社锻鍊的功力扮成男装,埋伏在公园,等他一来就用特殊警棍使劲地揍他。就在差不多只要再揍个两三下就肯定能致他于死地时,突然有路人经过。是说我觉得也打得差不多了,应该已经杀了他了吧,就收起警棍骑脚踏车逃离现场,没想到最后居然没能杀了那个小鬼。我在电话里得知这件事时,震惊到连话筒都拿不住──不过,在大家面前讲出这件事实在是场豪赌,姊姊妳真棒。」

友美笑着说,我则不太高兴地回:

「还不都是友美妳一直叫我说出来,我也是捏了一把冷汗呢。」

将大家聚集在休息室后听到的那些罪嫌,每一个都是我们两人做的好事,所以其实我们想离嫌疑越远越好。一开始我们也有考虑过要替爸爸辩护。

不过,众人对爸爸的怀疑情绪升得太高,我们决定暂时和他们站在同一边。如果为了维护爸爸而跟众人争辩,可能会不小心脱口说出绝对只有犯人才会晓得的信息。安全第一,我们决定避免和众人正面冲突。而且最后这个方法奏效了。

「不过关于菅野这个案件,是因为寺岛讲了那些和真相天差地远的话,我们才能得救呢。」

听了我的话,友美也笑着点点头。

「真的是这样。看到寺岛一脸得意地讲话时,我可是死命忍着不要笑出来呢。」

我们开始回想不过二十几分钟前,在这间房里发生的对话。

『晴美小姐,这个公园,是跟妳家只有隔一条马路的那个大公园吗?房东先生常常在那边扫地的……』

『啊,是,没错,就是双叶公园。』

──实际上,案发现场的那个公园并非离我家只有几步路的双叶公园。而是离我家还有一段距离,离菅野家更近、更小的另一个公园。

在寺岛先生说出那句话时,他内心在盘算些什么,又想起了什么事情,这些我都完全没有任何头绪。不过因为从他的语气和表情可以明白他是想要帮我,所以我立刻就附和他。

『难道……那个叫作菅野的孩子,肤色偏白、体型微胖、以小学五年级来说身材略为魁梧,还有,明明年纪还小却有染发吗?看起来就象是出生在流氓家的小孩。』『……为什么你会知道呢?』

──真正的菅野拓磨是肤色黝黑、体格中等、发型是平头。跟寺岛描述的特征一点都不像。

换句话说就是,寺岛先生刚好在和那起案件同一个时期,在双叶公园目击了与菅野拓磨杀害未遂案件毫无关联的一个单纯的意外。不过,因为他牵强附会把两件事当作同一件,在大家面前侃侃而谈,所以才能洗刷掉爸爸身上的嫌疑。

我一边在内心感谢寺岛先生完全错误的推理,一边将②那张便条纸撕碎丢掉,再拿起③那张便条纸。

③ 四年前(二○○九)的年底,根岸先生的儿子智史(十六)骑机车时被拉紧在道路两端的绳子绊倒摔车。智史昏迷不醒,留下重大后遗症。

这个时期,坪井家接二连三遭遇不幸。

我没能从忧郁症中康复只好辞去教职,接着没过多久妈妈就过世了。对爸爸来说,原本妻女健全、平淡温馨的三人家族,突然妻子过世,女儿生病,情况有如一口气坠落到不幸的深渊吧。

然而,爸爸明明尚未整理好自己的心情,还去倾听十年以上未曾碰面的前同事根岸先生诉说家庭烦恼。说到根岸先生,就是以前爸爸在家时嘴上常叫的那个「阿根」,说他常动用暴力呀,说他那种方式根本不能称为教育呀,是爸爸暗地批评的对象。

不过,即使我说「那种人找你商量问题就拒绝他就好了」,爸爸也老是回「即使是观念不同的人,当对方真的有难时也要帮助他」,发挥他那强烈到可恨的正义感,认真地帮忙想办法。不过根岸先生的问题变得越来越严重。爸爸虽然不会将全部的内容都告诉我,但是我有问出根岸先生烦恼的原因是他儿子一路变坏,后来甚至加入了暴走族。

我爸和根岸先生同样烦恼着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不,搞不好他烦恼的程度更甚于根岸先生。另一方面,他还必须担心我的情况,而且他退休后开始的NPO工作,那阵子也十分繁忙。爸爸人实在太好,一心只惦记着别人,过度操劳到让人不禁担心他是不是身体快要撑不住了。

那时我心想,必须减少爸爸的烦忧。友美似乎也有同样的想法,所以才做出了那件事。

「那时虽然没能杀了智史,不过既成功伪装成意外,又让他全身瘫痪,而且我以为有收拾掉所有在机车高速冲撞拉扯下断裂的绳子,也确实减轻了爸爸肩上的重担,当时我可是得意得要命呢……不过今天才晓得当时现场居然还残留一小段绳子,而且那还是这么少见的东西。我原本想说买新绳子搞不好会留下证据,才拿随意丢在仓库里的绳子来用,结果反而造成反效果。」

友美回忆当时的情形。

「就连我原本以为轻轻松松达成完美犯罪的案子,其实也是像走在钢索上一样危险呀。」

「今后不更小心一点不行。」

我们姊妹俩在反省之后,就把③那张便条纸撕破扔掉。

后来爸爸走出丧妻之痛,越来越投入于NPO的活动。

不过我仍然没能从忧郁的状态中康复,未来是一片黯淡。

就在这时,友美说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提案。

「没错呢,姊姊。」

友美似乎也想起了那段回忆。

〈坪井友美〉

我对当时相当颓丧的姊姊说:

「现在反而是个机会呀。」

首先,妈妈过世了。逼着我们放弃戏剧梦想,强迫我们当老师,后来姊姊罹患忧郁症时也老是说「妳根本不够努力」或「我身体状况也不好但还是很努力,所以拜托妳也加油一下」这类无情话语的妈妈,死了。

而且教师的工作也已经辞掉了。姊姊似乎对于自己没能成为像爸爸那样了不起的老师,觉得自己很不中用,十分懊恼。不过老师原本在我们心中就只是第二顺位,我认为根本没必要在意那些挫折。

现在反而应该来实现第一顺位的梦想。我对姊姊提议──立刻去参加剧团的甄选,开始一个人生活吧。

不过当时姊姊似乎意兴阑珊。这也是可以理解,姊姊的内心已经累坏了,要求她立刻去做需要耗费大把能量的各种新尝试,实在太不近人情了。

所以我就说:

「那么,接下来暂时让我操控这个身体,这样就好了吧?」

对于要长期让出这副身躯的主人格的位置,姊姊自然显得有些抗拒。不过如果继续由姊姊担任主人格,那就几乎什么都没办法做。我们已经不年轻了,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宝贵的时间一分一秒徒然流逝。我花了一点时间说服她之后,姊姊终于同意,只提出「不过妳不能太乱来喔」这个交换条件。

后来,几乎都是我在驾驶这个身体。

也就是说,户籍上是「坪井晴美」的这个身体,在出生到辞掉教职快要满一年为止,是姊姊在运作,不过那之后主要就是我在操控了。当然,中途经常短时间交换过来。

自从爸爸死后到今天为止,是姊姊长久以来又再次驾驶这个身体。我认为她忧郁症还没完全康复就担任丧家代表实在太勉强了,所以我原本想阻止她,但是姊姊主动说要做。

「因为比起不懂人情世故的友美,有不少事情只有我才知道,而且要是全部交给友美驾驶的话,很有可能会和亲戚吵起来吧。」

姊姊察觉了我的担忧,开口反驳。

「嗯,这倒也是。」

应付叔伯阿姨这种事,确实是我最不擅长的工作。而且当他们实际到场后,接二连三有人批评我不该辞掉教职去演戏。偶尔我的人格忍不住跳出来顶个几句,对方就会立刻冷冷地瞪回来,每次都要靠姊姊再把场面圆回来。要是我独自一人驾驶,搞不好立刻就动手揍对方了。果然把主人格交给姊姊是正确的。

……回到刚刚的话题,让根岸智史全身瘫痪,取代姊姊驾驶这个身体之后,生活一口气有了许多进展。向爸爸提出「为了转换心情我想要一个人住」后,我就开始在外独自生活,还通过了剧团的甄选。顺带一提,自那时起我就以艺名「坪井友美」展开活动。是说,对我来说其实这个才是本名。

只是呢,要开始独自过活之前,我想爸爸肯定会反对,就没告诉他我决定要成为演员。所以爸爸对于事情的发展感到十分惊讶。内心生病而辞去教职的女儿,年过三十却想当演员,他想必是担心得不得了吧。不过我无视他的担心,顺利展开了新生活。

就是在那个时期,我发现了鮎川茉希的存在。

我把④的便条纸拿在手里。

④ 三年前(二○一○)的七月左右开始,鮎川小姐遭到变态跟踪狂般的恶意骚扰。门上被喷漆/信箱里出现恐吓信/网络上恶意中伤/房间被装窃听器。

虽然我在目黑区开始一个人生活,不过还是经常回老家。姊姊也想回去看爸爸,只要回家她就会很高兴。在爸爸面前,通常都是由姊姊担任主人格。

不过那一天,没有事先连络就跑回去也是我不对,但是当我从老家大门走进院子时,看到爸爸朝着院子另一侧的公寓走去的背影。爸爸没有注意到我,看起来心情非常好。我觉得好奇就跟在他身后,看到他进了一○二号房。他进去之后过了好久都没有出来。接着,过了一会儿,从房内隐约传来象是女人呻吟的声音。我心想不会吧,赶紧把耳朵贴在门上竖耳倾听,发现那肯定是爸爸和年轻女性在做爱的声音。

我有听过爸爸说过,搬来一○二号房的是他以前的学生,一个叫作鮎川的女生。没想到爸爸居然会对以前的学生出手,我非常震惊。而且在调查之后,我发现爸爸还没有收鮎川房租。

在今天的谈话中,虽然鮎川嘴上说「交往过一阵子」,不过实际上应该是援助交际吧。知道这件事之后,我当然受到相当严重的打击,决心要想办法阻止这件事。

总之我先在一○二号房前设了隐藏式摄影机,开始监视鮎川。结果发现鮎川和爸爸的关系不久之后就结束了,而且她还立刻就和其他男人开始交往。一个叫作信吾,留着咖啡色长发,蓄着山羊胡,看起来头脑很差的男人。虽然我觉得跟鮎川简直是天生一对,不过两人的感情似乎很快就恶化。

照这样下去,难保那个娼妇不会甩了信吾又回头诱惑爸爸,我心中警铃大响,甚至还考虑过该不该干脆杀掉鮎川,不过这样会让爸爸十分伤心。于是我决定对鮎川进行恶意骚扰,并把一切都布置成像是信吾做的,让她主动搬离这栋公寓。

光是靠玄关外面的摄影机,信息不太充足,所以我用备份钥匙侵入一○二号房装了窃听器。根据今天鮎川的描述,业者来拆除窃听器时有说还有其他电波反应,搞不好就是玄关前摄影机的影响吧。

还有,装窃听器时,我像揍菅野拓磨那时一样假扮成男人。套上工作服,化妆成信吾的模样,在鮎川出门工作后,就潜入一○二号房。我做这种伪装,是希望万一被左邻右舍看到时,他们会以为我是信吾或是某种业者。实际上,装完窃听器出来时,刚好就遇到住在隔壁的香村太太,不过幸好她以为我是水电行的人。

后来我一边利用窃听和偷拍,还有暗地跟踪鮎川和信吾来获得必要的信息,一边在她的信箱里塞恐吓信、以鮎川的名义在寺岛先生的房间放上抱怨信、在网络上恶意中伤她、拿老家里有的喷漆在门上喷字,在我能够想到的范围内不停地骚扰她,并且装作一切都是信吾做的好事。不过,没想到鮎川比我想的还大胆,别说是搬离公寓了,她还自己发现窃听器并请业者来拆掉了。

而且我完全没料到,今天她居然会误以为一连串的恶意骚扰是爸爸做的,她会这样猜测的理由似乎是爸爸刚好在同个时期学了计算机,还出入有贩售窃听器的电器行。

确实,发现爸爸不晓得什么时候学会用电脑时,我也是吓了一大跳。爸爸会在Youtube上看寺岛先生的搞笑二人组还有其他年轻艺人的现场表演影片,到别人的部落格或留言板上认真地留言,在购物网站上买东西。他似乎只是单纯想要使用计算机,才会请寺岛先生教他。

此外,我不晓得爸爸有出入贩售窃听器店家这件事。不过那间店外表也是装成普通的电器行吧,所以爸爸应该只是刚好去到也有卖那种不三不四商品的店里,买了普通的电器吧。

结果,那一连串的恶意骚扰不但没能达成赶走鮎川的目标,还成为引发今天骚动的导火线,这可说是我至今的犯罪履历中最大的失败。只是最后,被香村太太看到我变装后的模样这点,反而立了大功。

我回想刚刚在谈话中,只剩下恶意骚扰嫌疑时的情况。我用彷彿不经意的一句话,诱导着其他人的思考。

『如果有谁看到爸爸之外的人在鮎川小姐房前做坏事的瞬间就好了,就像寺岛先生刚好看到菅野的意外那样……』

──那句话是为了促使香村太太想起曾经看到假扮男人的我。香村太太虽然没有主动想起来,不过鮎川顺利上勾,不停地对香村太太抛出许多问题,最后终于引出了香村太太的证词。

不过,那个叫鮎川的女人,真的是给我添了好多麻烦。既然爸爸已经过世了,就没什么好犹豫的,干脆一举把她收拾掉……

「友美不行啦,这样随便杀人不会有什么好处喔。」

察觉到我的想法,姊姊轻声斥责我。我苦笑地回:

「开玩笑的啦,她已经没有让我特地动手的价值了……只要她今后不做什么妨碍我们的事的话。」

但是,如果她之后又发现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碍到了我们,那一切就很难说了。当然这点,寺岛先生也相同。毕竟似乎就是他们两个引发今天的骚动的,既年轻又敏锐,的确就如姊姊所说,必须要好好观察、监视他们呢。

我撕碎④那张纸条并丢掉后,拿起了编号⑤的便条纸。

⑤ 去年的海之日(二○一二年七月十六日),根岸先生任职的小学在白子海岸举办的临海学校中,有一位林姓学生(小六)溺死。

「那个,关于这件……友美,不是妳做的吧?」

姊姊紧张地问。

「当然不是我呀。这个只是单纯的意外吧。」

我笑着回答。

「啊啊,太好了,我想说该不会是妳在我没注意到的时候做的吧。」

姊姊似乎松了一口气。

其实大概从前年开始,我在驾驶这个身体的时候,姊姊在副驾上陷入深沉睡眠的次数越来越多。而且她就算醒着,精神也常是十分恍惚。她的病似乎相当严重,到现在还是缩在自己的壳里出不来。是说,她从出生到现在,已经以主人格的身分持续驾驶这个身体三十几年了,我希望她能够好好休息。

先不聊这件事,根岸先生的临海学校案件。就只有这个真的是单纯的意外事故。只不过因为爸爸刚好在同一天去了同样名字的海岸,所以才会遭到怀疑。不过根岸先生学校办的临海学校实在是相当松懈耶,擅长游泳的小孩卷进离岸流被冲到外海的可能性更高,这可是常识。这个意外明显展露出长期持续封闭性教育的私立学校的弊病。

我把⑤那张便条纸撕碎丢掉,拿起⑥的纸条。

⑥ 去年(二○一二)十月十二日,香村正男(七十五)因为失智症而四处游荡途中,从目黑区的神社阶梯上摔落身亡。被伪装成一起意外。

「友美,这个……?」

姊姊再度难以启齿地发问。我苦笑着老实招认。

「啊抱歉,这个是我做的。」

「这样呀……」

姊姊的表情顿时变成十分沮丧。

「妳在我不晓得的时候杀人,这样我没办法安心休息呀。」

「抱歉抱歉……不过我学到教训了啦。果然临时起意的无计划杀人很危险呢。」

我想起去年那苦涩的经验。

那天晚上吃完晚餐之后,我走出一个人住的目黑区的公寓去散步。身上穿的衣服是爸爸给我的练马区立冰川台国中的运动服。在散步的时候,我遇到了香村伯伯。

我有听说因为香村伯伯四处游荡,所以香村阿姨那时非常辛苦,但是他居然从杉并区走到目黑区来,着实吓了我一大跳。香村伯伯沉默地不停向前走,我试着叫他「香村先生,是我,住在隔壁的坪井」,但伯伯他似乎完全不记得我了,低声朝我吼了一句「少烦我」之后,就甩开我沉默地继续向前走。伯伯身上已经没有半点过去温和体贴的模样了。

我立刻想。

这样看来阿姨的生活想必是苦不堪言,该让她轻松点了吧。

伯伯开始爬大概有三十阶的神社阶梯时,我从后方追过他,先抵达了最上方,确认神社里没有人在,然后就伸出双手往刚爬完楼梯的伯伯身上用力一推。

原本我以为他会干脆地摔下去,但是伯伯在要摔未摔之际,不停挥舞双手想取得平衡,还抓住我身上穿的运动服胸口。

连我都差点要跟着跌下去,我慌忙甩开伯伯的手,拚命再把他推下去,才幸免于难。不过回到家我才发现徽章被他扯下来了。

「原来如此,发生了这种事呀。」

姊姊露出象是接受,又带着哀伤的复杂表情,轻轻点了点头。

「不过没想到那个校徽居然是热门流行饰品。从结果来看是因此得救了呢。」

「是说,出手相助的人是鮎川这点让我不太愉快就是了。」

我恨恨地将⑥那张纸条撕得粉碎,再把纸屑通通丢进垃圾桶。

「果然杀人不能靠一时冲动呢。最安全的方法还是慢慢花时间,让别人认为是自然死亡……就象是妈妈,还有爸爸那样。」

我一边说一边拿起⑦那张纸条。

⑦ 在附近分送下了毒的蔬菜。

「妈妈就算了,明明就不需要连爸爸都下手……」

姊姊又露出难过的神情,叹了一口气。唉~她的心情我也可以理解。

解决掉妈妈时,事前也有征得姊姊的同意,不过爸爸这次,是我在姊姊长期昏睡时自己决定动手的,所以姊姊似乎到现在都还不能接受。

「不过最近他老是叫我们放弃身为演员的梦想去结婚喔,除了杀掉他也没其他办法了吧?」

我出声反驳。如果情况允许,我也不想要杀爸爸呀。

──不过,对于杀掉妈妈这件事,我可是从来没有半点后悔。

大学时,我想说未来说不定可以派上用场,就从理学院的药品柜中偷走一瓶砷化物。后来没有引起任何骚动,可能是药品管理漏洞百出所以没有发现,也可能是校方把这个消息压了下来。不管是哪个原因,我得到了份量足以致几百人于死地的砷化物,长年小心保管着。

后来,对于总是强烈反对我朝戏剧发展的妈妈,我真心地萌生杀意,开始在妈妈爱喝的美容饮料、她喜欢的点心、还有化妆水等各种东西里,加入一点点砷粉末。这行动持续了好几年之后,计划顺利进行,妈妈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五年前姊姊罹患忧郁症时,妈妈不停地对她讲「加油」或「妳不够努力」这种绝对不能向忧郁症患者说的话,所以我增加了使用量。

因为增加药量的效果,妈妈在四年前过世。如果是急性砷中毒可能就会露馅。不过因为是慢性,所以只要不是集体中毒,通常不会考虑到砷中毒的可能性,这一点我早就已经查清楚了。

不过,后来爸爸也开始劝我放弃演员这个梦想,催我去相亲。我原本以为他是更尊重女儿自身意愿、思想开明的爸爸,我对他真的很失望。

我认为爸爸现在也成了妨碍我实现梦想的存在,决定让他和妈妈用同一种方式死去。我开始在老家冰箱里的食物和饮料,还有爸爸细心照料的家庭菜园土壤里,加入少许的砷化物。

只是和妈妈那时不同,有一点让我很困扰的是,爸爸会把在院子里采的蔬菜,分送给邻居和公寓房客。稍微吃进一点应该是不会有什么大碍,不过没想到居然有人会对蔬菜的苦味这么敏感,甚至还生病。

砷化物原本是无味无臭的,大概是因为我在院子里洒上加了砷化物的水,所以植物长不好才产生了苦味吧。实际上我也曾咬过两口爸爸寄来的西红柿,果然味道苦苦的,最后当然是全部吐出来通通丢掉。

「不过在大家开始谈论爸爸让他们吃下毒蔬菜,友美妳举起手的时候,我真是吓到心脏都要停了。」

姊姊的语气透露出她当时有多么担心。

「实际上我就真的吃过有苦味的蔬菜,而且我想制造出爸爸连我都打算要杀的印象,可以减少我们遭到怀疑的风险……寺岛先生大显身手之前,我对于遗产要全部送给他们当赔偿金这点已经有所觉悟,打算要牺牲爸爸救我们自己了。只是我想到这样一来,我的演员生涯也会受到很大的负面影响,就变得有点自暴自弃,不小心做了好几件超乎常轨的事情就是了。」

我苦笑着回顾当时的内心状态后,姊姊生气地说:

「真是的,妳到底是要吓我几次呀。特别是对根岸先生讲那些无情的话,其他人一定都觉得很奇怪。」

「我也没想到后来寺岛先生居然能整个把局面翻转过来,要是早知道会这样,当时我就会再慎重一点行动的啦。」

「拜托妳以后不要再那么冲动。居然什么都不管地就连爸爸都杀了。」

听到姊姊这一句话,这下换我动怒了。

「妳说这什么话,我可是有好好拟定计划才杀掉爸爸的,妳不要扯在一起。爸爸后来变成我们梦想的阻碍,所以除了杀掉他没有别的办法。而且这样一来,我们在经济上暂时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戏剧这条路,有上课费用、自行贩售门票钱等各种花费。而且我们为了离剧团排练场近一点,现在住的目黑区,无论房租或物价都很贵。因此,需要一笔钱,也是我决定杀害爸爸的其中一个理由。

我打算卖掉白朗峰小屋。在爸爸死前,我早就将所有事打理到一定程度了。爸爸退休后,照着相识中介的建议,开始经营那栋公寓。但是他人太好,只收房客低到不可思议的租金,就算继承那种公寓,根本赚不了几个钱,只是平白要付大笔税金和维修费用。卖掉才是聪明的选择。至于之后会不会拆掉那就不关我的事了。卖掉公寓后赚的钱,再加上爸爸的保险和遗产,今后就算我们不再做那些悲惨的打工,也可以活很久吧。

只是,爸爸在和我冷战中过世这点是失算了。我心里也是相当感谢他将我扶养成人的。原本我设想的剧本是最后跟爸爸言归于好,在不让他发现是我谋杀他的情况下好好照顾他的。

不过,爸爸和身体越来越差却苟延残喘好几年的妈妈不同,出乎意料地很快就过世了,让我错算了他离世的时间点。啊啊,明明要是能在最后的日子,在他身旁看顾他,我就没有任何遗憾了呀……

想到这里时,我突然注意到。

──爸爸或许其实已经注意到,他是被我杀的了吧?

我突然想起在最后那通电话中,和爸爸的对话。

这个瞬间,我的背后冒出冷汗。

那通电话。爸爸在呼吸紊乱辛苦说出『要不要,回家一趟?』后,又继续这么说。

『我想、和妳、好好……谈一次,将来的事……』

但是我立刻拒绝了这个提议。

「我才不想跟你谈。反正你只是想叫我去相亲对吧?爸爸你根本完全不了解我!」

『没有这回事……妳的事,爸爸我……全部都晓得喔。』

接着,爸爸轻轻咳了几声后,用十分落莫的语气说:

『就这样……独身也没关系吗?』

──我在心中不停反刍这句话的含意。

那个会不会并不是「独身」的意思。

而是「毒死(注24)」的意思呢?

爸爸该不会是发现我下毒的事了吧?所以才会在那通电话之后寄来大量自家种的蔬菜,也没有附上每次都会放在纸箱里的信。那些举动该不会是因为爸爸在临死前发现我在家庭菜园上喷洒混入砷化物的水,还在冰箱的饮料里混入砷化物这些事,才做出的无言抗议吧……?

「这……友美,妳太过分了!竟然让爸爸在最后尝到这么苦涩的心情,太差劲了!」

姊姊读取了我的思考,终于哭了出来。不过我也不甘示弱。

「妳很烦耶,现在已经没办法知道爸爸到底有没有发现了啦。」

没错,或许只是我自己想太多了。现在已经没办法了解爸爸生前的内心世界了。既然无从得知,那老是胡思乱想这些也不能改变什么,我对姊姊烙下狠话。

「就是因为妳总是在那边纠结早已过去的事情,忧郁症才会一直都好不起来啦。」

「妳……这话太过分了吧。」

「总之,女演员坪井友美今后也只为了自己而活。现在我可是主角,姊姊妳只是配角,所以请妳乖乖听话。是说,我们现在不赶快回去守夜宴席,由香里会担心喔。和那些惹人厌的亲戚们和平相处,陪笑聊天可是姊姊妳的工作喔,麻烦妳好好干呀。」

我单方面对姊姊宣告,撕碎、丢掉最后一张便条纸后就站起身,朝门口走过去。姊姊听了就哭着说:

「我的身体里有友美在,这件事一开始明明那么令人开心,现在却变得这么恐怖……」

听到这句话后,我不自觉露出苦笑。

「姊姊等一下,妳是不是搞错什么了?那样的想法有问题喔。」

我再次回过头看向休息室室内,接着,对着窗户玻璃摆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

「现在,是我的身体里有姊姊妳喔。」

*

注23:皮卡丘 冰川台国中的日文是「氷川台中学校(HIKAWADAI CHUGAKOU)」,取「氷川」的前两个音「HIKA」和「中学校」开头的「CHU」,合起来音近「PIKACHU」,也就是「皮卡丘」。

注24:毒死 「独身」和「毒死」的日文发音相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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