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老考德内庄园

第九章

西德·阿克莱特偷听到的

艾丽西亚·哈格·史密斯夫人的构想正要变为现实。她正坐在自己卧室的竖框窗户旁边——卧室是质朴的斯巴达风格,没有一点多余的女性元素在里面——带着某种提防的眼神,扫过庄园广阔的土地,最后露出一丝满足高兴的神色。在周围远远近近的榆树林里,工人们正忙着挖沟,搭帐篷,钉木桩,绑绳子,铺电线、水管和煤渣路。粉色和白色的山楂花正盛开,金黄色的毛茛铺满庄园花园的外部,打破了柔和砖墙的静默。在她窗下,一台割草机正像一只被困的蜜蜂一样嗡嗡作响,这是第三园丁在温柔起伏的草坪上来回移动。第四园丁在玫瑰小径外,正忙着给芍药花床施粪水。第五园丁在厨房花园的尽头,看过去不过是一个小点,正忙着移栽嫩莴苣。从这里看不见第二园丁,因为他正坐在杜鹃花丛中的手推车上,悠闲地抽着烟斗。而首席园丁,正在盆栽棚里享受他的餐后小睡,这也配得上他显赫的头衔。

哈格·史密斯夫人很满足,一切都很顺利。两天前,内殿成员都到了老考德内庄园,为一周后即将涌来的普通成员打前站。对庄园的住宿分配已经完成,大家一致同意庄园的空余房间应该留给更虚弱的奥教成员。佩内洛普带着她的女仆希尔达和厨娘,舒适地安置在庄园南边的寡妇小屋里。尤斯塔斯以一贯的谦卑姿态,认为北入口处装修过的小木屋就已经足够豪华舒适了。特伦斯和金发管家萨默斯夫人一起坐戴姆勒来到这里。西德·阿克莱特住在附近的一个谷仓里,戴姆勒刚好可以停在那里。内殿的其他成员,包括汉斯福特·布特,都主动要求住在中式凉亭附近的钟形帐篷里。而那个中式凉亭被改造成一个安静有品位的冥想屋。只有彭佩蒂一个人拒绝留在庄园神圣的领地里。他显然没有准备好详述具体理由,但已经在当地客栈——斜屋客栈——预订了几个房间。哈格·史密斯夫人很震惊。她觉得让一位先知候选人住在小旅馆里有失体面,于是恳求彭佩蒂改变主意,但彭佩蒂对此很坚决。他含糊地谈到“与更高自我的相处所必需的孤立与超然”,需要“远离值得称道的众人的奉献所产生的喧嚣”。由于哈格·史密斯夫人完全不明白彭佩蒂在说什么,这点只有彭佩蒂自己清楚,她只能接受这个解释,就此罢手。她很失望,也有点生气,但无可奈何。

每隔24小时的晚餐时间,内殿成员就会聚集在庄园里,交头接耳地交谈。在一天余下的时间里,他们则忙于完成即将到来的秘密集会所要求的各种实践活动。一个偶然路过的旁观者可能会认为,在维尔沃斯相当明显的紧张情绪已经在一定程度上蒸发不见了。

但在这所有活动的外壳下,个人偏见和各种问题的酵母仍在不断发酵。唉,那颗“漂亮苹果”真是彻彻底底地“烂到核里了”。

几个月来,特伦斯一直梦想着这一刻——这个梦如彩色电影般华丽,唯一的主演是他生命中唯一的女人……丹妮斯·布莱克。他相信只要到了老考德内庄园,就有机会和丹妮斯单独见面了。这是一个超级大的庄园,他父亲和污点夫人不可能时时刻刻监控着所有地方。的确,丹妮斯大部分时间都忙着工作脱不开身,但肯定某些时候,比如夜晚,比如黄昏时分……他满怀兴奋地参加了在庄园举办的第一次晚宴。但让他非常失望的是,丹妮斯没有出现。毕竟,他完全不知道,艾丽西亚和尤斯塔斯已经提前商量好——要尽一切努力把这对情侣分开。艾丽西亚这么做,是因为她不想失去一个好秘书。而尤斯塔斯则是不想失去他对儿子的掌控。

特伦斯曾在远处瞥见过丹妮斯——一个窈窕的身影从玫瑰花园中走过,胳膊上挎着一篮鲜花。他出人意料地大胆叫出她的名字——饱受相思之苦的低吼像隆隆的雷声一样在灰石墙上回荡。结果却让人沮丧——一群人从各种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冒出头来,直盯着他的方向。园丁们从灌木丛后窥视,女仆们从窗后探出头,工人们从地上的洞里冒出来;最后是艾丽西亚·哈格·史密斯夫人本尊,像歌剧里怒气冲冲的女主角一样,在阳台上怒视着他。丹妮斯逃进屋子里去。而特伦斯,脸红到了发根儿,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庄园。

他气急了,对父亲、污点夫人、他自己、生活、该死的每件事!任何一个普通小伙子的普通父亲都会允许自己的孩子与丹妮斯这样体面正常的女孩儿接触的。真是恶心卑鄙!如果他还要继续压抑自己,他就会……就会……

但特伦斯并不清楚真到了那种关键时刻,他会怎么做。但肯定是个戏剧性的大动作,他觉得这点是毋庸置疑的。

佩内洛普曾指示用人,不管彭佩蒂先生什么时候来拜访,都可以不需要通报,直接进寡妇小屋。现在的她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需要一个强壮的手臂来依靠,一个能激励人的角色来振奋她疲惫的神经。对佩内洛普来说,在习惯了安逸稳定的生活之后,突然发现自己陷入困境。就在离开维尔沃斯的两天前,像晴天霹雳一般,她突然收到城里经纪人的来信。信的内容毋庸置疑。由于几只股票出现了完全出人意料的波动,佩内洛普的很大一部分私人收入在一夜之间蒸发了。现在缩紧开支是每天的主旋律——这里省一点,那里不需要。所有不必要的奢侈开销都必须省去,这其中当然包括她时不时给彭佩蒂的“借款”(她喜欢这样乐观地称呼这些开销)。彭佩蒂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吓了一大跳。因为雅各布赌马输了不少钱,突然向他狮子大开口勒索更多钱。确实还有汉斯福特·布特每季度的50英镑,但没有了佩内洛普的额外补充,要让雅各布保持理智亲切的状态真是太难了。

而财务状况的倒退与另一个折磨佩内洛普的烦恼相比,简直不值一提。她认为彭佩蒂的生活不该受她的秘密所影响,所以过去几个星期以来,她一直独自与这个可怕的新问题做斗争。但就在到达苏塞克斯的两天后,她终于崩溃了,忍不住向彭佩蒂坦白了一切。

“我的老天爷啊!”彭佩蒂大叫道,被吓得不行,“这不可能是真的!不可能!”

“哦,我一直试图说服自己这都是我的想象!”佩内洛普颤抖着声线说道,“但不是,佩塔。我们必须面对现实。我要有一个孩子了——你的孩子!我承认这很糟糕,但这是真的!”

“但我的天啊,你怎么不明白?”彭佩蒂咆哮道,“如果这个消息传出去,我就完了。完蛋了!想想艾丽西亚听到这个消息会是什么反应。我,作为先知候选人,是你孩子的父……”

“亲爱的佩塔,我们必须保持镇定。”

“该死的——我在努力。但你必须从我的角度想想。作为先知候选人,我这个职位是有一定薪水的。我还会有收入吗?如果——”

“那么艾丽西亚一定不能知道这件事!”

“别开玩笑了。我们怎么不让她知道?除非,”他补充道,突然脸色明亮起来,“除非你准备好离开。对吗?也许你愿意去国外?”

佩内洛普摇摇头。

“不,佩塔。首先,我没有钱出国。另外,亲爱的,我也不能够在这样可怕的时刻离你而去。我不能!你明白的,对吗?”

“那我们要怎么骗过艾丽西亚、尤斯塔斯和其他人?再过几个星期,你的身子就盖不住了。我跟你说,佩内洛普,这会毁了我的。我在奥教里的一切都没了。被免职!被唾弃!”彭佩蒂绝望地挥舞着双臂,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怎么会在这时候发生这种事情——就在我有升职可能的时候。就在前几天,艾丽西亚才暗示我……奥教里面越来越多人希望尤斯塔斯下台。他太不思进取,太刻板保守了。我从来没提过这件事,但艾丽西亚认为只要能发起公投……”他夸张地用双手紧紧抱住头部。“现在没希望了,一点希望都没有了!我彻底完蛋了。我的人生可以被注销了!”

彭佩蒂倒在扶手椅上,精疲力竭地躺在椅子上,怒视着窗外阴沉沉的天空……所有计划都落空了,所有希望都破灭了……他突然意识到佩内洛普凉爽的手抚过他的脸颊。

“佩塔。”

“怎么?”他粗暴地抓住她的手,不耐烦地怒视着她。

“我想给你看样东西。”

她走到一个小古董书桌旁,打开盖子,拿起她的信盒,依次打开,拿出一捆用丝带绑着的信。

“这个,”她低声说道,把这捆信递给彭佩蒂,“看看,我想你会感兴趣的。”

彭佩蒂轻快地解开丝带,把第一封信摊平,开始读了起来。他什么都没说。然后拿起第二封信,第三封信,慢慢地他皱起的眉头舒展开来。他坐在椅子上,身子前倾,摸着他的胡子,全神贯注地读着这一页又一页密密麻麻的信。

然后叫道:“尤斯塔斯!老天爷啊,这不可能!”他开始嘲讽地轻笑起来,“在这么多该死的伪君子里,居然是他。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件事有多久了?”

“哦,好几个月了。”佩内洛普说道,“直到几周前我喊停为止……在他跟我求婚之后。”

“求婚?”彭佩蒂大叫道。“尤斯塔斯?”他又笑了;但想到佩内洛普拿信给他看之前的对话,他直接辛辣地问道:“我承认这件事很有趣,但为什么要现在给我看呢?”

“因为,佩塔,你不明白吗?”

他茫然地盯着她。

“我不明白——”

佩内洛普温柔地插话道:

“你觉得我会想要毁掉你的事业吗,亲爱的?毁掉你成为先知的机会?亲爱的佩塔,别这么迟钝。你肯定不会把崇拜你的佩内洛普想得那么不堪吧?你没意识到吗?我在想,也许尤斯塔斯就是那个能让我们走出困境的人。”

“尤斯塔斯?但要怎么做?”

“这个嘛,”佩内洛普一脸神秘地低声说道,“假如我去找艾丽西亚……然后跟她说我肚子里的孩子的父亲是尤斯塔斯呢?”

被惊呆了的彭佩蒂跳起身。他直盯着佩内洛普看,好像在怀疑她失去了理智。然后慢慢地,一丝微笑爬上他深皮肤的脸上。

“尤斯塔斯,”他轻轻地说道,“给你写过许多亲密信件的尤斯塔斯,向你求过婚的尤斯塔斯——还是书面求婚!亲爱的,这主意简直太妙了。你太棒了。但你愿意为了我忍受接下来不可避免的丑闻吗?”

“为你的话,佩塔,”佩内洛普非常简单地说道,“你知道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

“但尤斯塔斯可能会否认这个指控。”

“那又怎样?不过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罢了。但等艾丽西亚看过这些信之后……我觉得先知的位置——”彭佩蒂的黑眼睛开始闪闪发光。

“我的!”他喃喃自语道,“这就会成为定局。我的天!佩内洛普,你简直无与伦比!棒极了!”

佩内洛普的财政援助停止了又如何呢?如果这个计划成功了的话,尤斯塔斯就完蛋了,而他,彭佩蒂,毫无疑问会成为接班的那个人。而先知的职位可是一年有5000英镑薪水,一个非常值得他念念不忘的数字。

只有一件事让他很困惑。为什么佩内洛普没有利用怀孕的机会强迫他娶她呢?毕竟没有什么事情可以阻碍他们的结合。但当然谢天谢地她没有这个想法!尽管如此,这还是一个让人很费解的疏漏。

佩彭佩蒂还在为这个计划激动不已,可以利用阻碍他拿到5000英镑年薪的人来洗白自己,却完全忘了考虑任何失败的可能。这个由佩内洛普提出来的阴谋看起来毫无缺陷。如果不是西德·阿克莱特偶然想喝半品脱淡苦混啤的话,可能就真的没缺陷了。

西德在谷仓上方的阁楼里住得很开心。他喜欢老考德内庄园自由轻松的乡村氛围。实际上,西德到苏塞克斯的头一星期几乎什么都没做,因为他的雇主几乎从未离开过庄园的范围。他偶尔会把先知从庄园的这个角落载到另一个角落,因为这个庄园的总占地面积接近25平方公里。但除了这些短途行程之外,西德几乎是自生自灭的状态。

在离开维尔沃斯之前,他和维奥莱特·布雷特爆发了一场大争吵。并不是说她没道理,但西德不打算再想这些烦心事。一开始,他还因为这场争吵有些沮丧,但现在他已经完全不受困扰,并准备好随时和任何一个和他看对眼的女孩儿在一起。比如希尔达·谢普斯通——帕克小姐在寡妇小屋的女仆。在他看来,那是个有派头的姑娘,值得培养。当然,希尔达并不是每天晚上都有空,所以西德养成了在把麦尔曼一家送到庄园主屋后,漫步到斜屋客栈的习惯。麦尔曼一家吃完晚餐之后会穿过庄园自己走回去,所以西德可以自由安排晚上剩下的时间。

那是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就在酒馆打烊之后,西德第一次发现自己被牵扯进关于奥教的高级阴谋里。这完全是一次偶然。西德走在回庄园的路上,就在村子尽头小路的转角处,突然意识到前面有一个人影在月光下的小路移动。那个人动作迅速敏捷却悄无声息,在西德看来,有些鬼鬼祟祟。那人走几步就停下来回头看。这勾起了西德的好奇心,他走到宽阔的草地边缘,开始跟踪起那个神秘人。散开的枝叶投下深深的阴影,从那个人的行为分析,他没有发现西德在跟踪。

不久,那个人就走到路边,西德听到更多鬼鬼祟祟的脚步声从小路尽头传来。他蹲在石楠丛后面,静静等着。没过多久,第二个人影出现在月光下,清晰可见,让西德吓了一跳。一看到来人的黑胡子和黑长袍,西德就认出了他是谁。然而,他注意到彭佩蒂先生是手拿着土耳其毡帽的,这让西德觉得他这么做是为了使自己不那么引人注目。

站在阴影里的那个人低声吹了一下口哨。彭佩蒂停了下来,谨慎地上下打量了一下小道,朝站在榆树阴影里的那个人影走去,然后立刻开始轻声细语地交谈起来。好奇心越发高涨的西德悄悄从小路上退了下来,注意到一条长阶通到那两人所在的田地。他迅速越过长阶,静静地翻到树篱笆的另一边。

在离他们大约5米的地方,西德停了下来偷听他们的谈话,这是他可能靠到的最近距离了。不过在这个距离,他没办法听清他们说的每句话。事实上,他只能分辨出彭佩蒂说的一些短语,因为他的同伴基本上是用一种刺耳嘶哑的耳语在说话。但他能够听到的东西已经足以刺激着他继续听下去。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彭佩蒂要在小路上这么悄悄摸摸地和这个人见面?而他的同伴又是谁?

几秒钟之后,西德意识到他们正在讨论的人是他的雇主。他听到了一些断断续续的句子。

“……重点是……麦尔曼一直在写信……很长一段时间……这个女人……用这个作砝码……下台……”

另一个人紧随着发表了一些听不清的评论,最后以低沉阴郁的笑声做结尾。然后又轮到彭佩蒂说话。

“我承认很尴尬……帕克姑娘没问题,但是……让我失望……搞定……麦尔曼来背黑锅……我告诉你……肯定完蛋了……我们的朋友麦尔曼的终……完蛋!”

另一个人又是一阵咯咯笑,还有更多听不清的评论。然后又是彭佩蒂——但这次他在努力说服什么,声音相当焦躁。

“但该死的……需要你等几周……必须要有耐心……到时候全部付清好吗……我保证绝对万无一失……如果一切顺利,我们就能养尊处优……”

但彭佩蒂突然压低声音,来配合同谋者的沙哑耳语,让西德无法再分辨出任何词语。但西德听到的内容已经足以让他开始疯狂猜测。他意识到这是机会,为自己过去的不良行为弥补雇主的机会。他永远不会忘记五月花小径枪击案之后,尤斯塔斯对他的慷慨和同情。在养伤的时候,尤斯塔斯一直无微不至地照料他,就好像西德是亲儿子一样。即使被西德对他认为神圣的事物开的拙劣玩笑所冒犯到,尤斯塔斯也从来没有表露出来过。他什么也没说,而这让西德有生以来头一次为自己感到羞愧。从那天开始,西德开始坚定不渝地为他的雇主服务。虽然他仍然觉得奥教有点“奇怪”,但宁愿切掉自己的右手,也不愿他的雇主跌倒一下。

他觉得再在树篱笆后面等下去也没有什么好处了,于是悄悄地往回走,从草地的边缘绕了一个大圈,在离那两人180米的地方再插进小路。然后一路加快步伐,直到北区小屋出现在眼前。一扇格子窗户里亮着一盏灯,西德没有犹豫——他没有回就在附近的谷仓阁楼,而是直接穿过车道入口的小门——在爬满铁线莲的门厅里,拉响了前门的熟铁铃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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