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古名家手稿
没有任何组织能够抵御一颗沙粒的侵袭。
——米歇尔·图尼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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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前,在地球还是平的,所有旅人都恐惧未知旅程时,想要抵达世界的尽头,必须冲撞冰冷的迷雾或纵身幽暗的悬崖。那个时候,有一位圣徒希望献身上帝、我们的主,他叫作尼古劳·埃梅里克,加泰罗尼亚人,一度是赫罗纳市多明我会修道院中重要的神圣神学教师,对宗教的狂热趋使他以强硬的手腕主持宗教法庭、对付加泰罗尼亚地区及巴伦西亚王国的异教徒。尼古劳·埃梅里克,1900年11月25日出生于德国巴登-巴登(Baden-Baden),很快晋升为武装党卫队的最高领导,在奥斯维辛集中担任指挥官后度过第一个光辉灿烂的时期,在1944年重新掌权,解决匈牙利问题。1367年7月13日,他在赫罗纳市签署一份文件,其中声称顽固的拉蒙·柳利 [1] 的著作《哲学之爱》(Philosophica amoris)是异教邪说,同时指控在巴伦西亚、阿尔科伊(Alcoi)、巴塞罗那、萨拉戈萨(Saragossa)、阿尔卡尼伊斯(Alcanyís)、蒙彼利埃(Montpeller)等地以及其他地方阅读、散播、教导、抄写、思考拉蒙·柳利的著作,进而引发如瘟疫的异说教义者,也触犯同样的罪行。文件里指控柳利的思想并非源自基督,而是来自恶魔。
“你们继续,我有点发烧。但是在你写完前,我不想躺回床上休息……”
“阁下,请您放心地休息吧。”
尼古劳拭去前额的汗水,发烧与闷热让他不停冒汗,他看着年轻的书记,米克尔·德苏斯克达修士以精雕细琢的书法完成判决书后,才离开走到街上。街道上炙热的曝晒,让他几乎无法喘气,只好躲到圣亚加大神殿阴影下较凉爽之处,他进入神殿,谦卑地低下头并跪下,在圣像跟前说,哦!主啊!请赐给我力量,别允许凡人的脆弱让我倒下;别允许诽谤、谣言、妒忌与谎言在我的勇气中造成缺口。主啊!现在竟然是国王,他胆敢批判我捍卫真正且唯一信仰的行动,请赐予我力量,让我永远都别卸下严谨捍卫真理的任务。在吐出几乎像是思绪的叹息的“阿门”后,尼古劳神父继续跪了一会儿,等着少见的炙热太阳落到西边山脉。他的脑中没有任何思绪,以祝祷的姿态直接与真正的上帝沟通。
当透过窗户射进神殿的阳光开始削弱,尼古劳神父带着进入神殿时的精力离开。到了外头,他贪婪地闻着百里香与土壤散发出的干草味,在经历所有年长者公认最热的一天的曝晒后,空气直到此时都还是温热的。他再一次擦干额上的汗水,走进巷子底端由灰色石块砌成的建筑物,到了入口处,正好有个女人背着一袋比她的个子还大的萝卜。缓慢地走向宫殿,他不耐烦地停下脚步,让她先通过。老是这个女人,旁边跟着时而充当她丈夫的萨尔特斜眼人。
“她不能用另一道门吗?”他非常不悦地问出来迎接的米克尔修士。
“阁下,菜圃那边的另一个入口被封闭,无法使用。”
尼古劳神父一边大步地走向厅内,一边用冷峻的声音问,是否都准备好了。心里想着:主啊,我所有的精力都投注在日夜捍卫你的真理,请给我力量,因为到最后,是你审判我,而非任何凡人。
* * *
我死定了,乔塞普·夏洛姆心想。他的目光无法与恶魔般的宗教裁判所审判官的黑暗眼神对峙,审判官突如其来地进门后,立即大声提问,并不耐烦的等待答案。
“什么圣饼?”过了好一会儿,夏洛姆医生才用因恐惧而精疲力竭的声音问。
审判官站起身,自从进入审问室后,第三次拭去额头上的汗水,又问了一次:你用多少钱向乔莫·马亚买那些圣饼?
“我对这事毫不知情。我不认识叫作乔莫·马亚的人,也不知道什么圣饼。”
“也就是说,你是犹太人?”
“这……是的。您知道的,我是犹太人,国王庇护我的家人如同庇护所有犹太家庭。”
“别忘了,在这四面墙里头,唯一能给予庇护的是上帝。”
至高无上的主啊,您在哪里?我正在寻找您呢!备受敬重的医生乔塞普·夏洛姆心想,知道自己的罪是不信奉至高无上的上帝。漫长的一个钟头里,尼古劳神父以极大的耐心,不顾头疼及体内情绪的热度,试着侦查检举书里巨细靡遗提到这个可恶的迷途羔羊如何对圣饼犯下卑鄙罪行的所有细节与秘密。然而,乔塞普·夏洛姆却只是重复说过的话:我叫作乔塞普·夏洛姆,在犹太社群中成长,也一直住犹太社群里。学习医药手艺后,不仅帮助许多犹太社区的人,也帮社区外的人接生。这就是他的职业,别无其他。
“还有到犹太会堂去参加安息日。”
“国王没有禁止。”
“国王没有资格评论关于灵魂根基之事。有人检举,指控你对圣饼犯了卑鄙的罪行。你要如何替自己辩护?”
“谁检举我的?”
“你不需要知道。”
“需要,我需要知道。这是诽谤、中伤,只要知道检举人是谁,我就可以证明他的动机……”
“你是说一个善良的基督徒撒谎吗?”尼古劳神父相当震惊、讶异。
“是的,审判官。有的甚至能扯出漫天大谎。”
“这让你的处境更令人忧虑了。侮辱基督徒就是侮辱你用双手杀死的主。”
至高无上、慈悲的主,独一无二,唯一的上帝、真主。
宗教裁判所审判官尼古劳·埃梅里克神父的手掌滑过担忧的前额,对在场的刑吏说,对这个顽固的家伙用刑,一个钟头后把他和供书带来给我。
“用什么刑?审判官。”米克尔修士问。
“以唯一上帝之名的倒吊刑。需要钩子的话,就用两个起吊钩。”
“审判官……”
“重复到他恢复记忆为止。”
审判官靠近低垂视线已好一会的米克尔·德苏斯克达修士,几乎是在他耳边命令道,还有,要让乔莫·马亚知道,如果他再卖圣饼或送圣饼给犹太人,我会要他好看。
“我们不知道这个叫乔莫·马亚的人是谁,”他吸了一口气,“可能根本就没有这个人。”但是圣徒没有听见他说的话,他专注自己的头疼,仿佛把身体的受苦当作给予上帝,我们的主,作为忏悔、赎罪的奉献。
* * *
在用了审讯台及屠夫的钩子后,被告皮开肉绽,肌腱也断了。来自赫罗纳的乔塞普·夏洛姆医生终于坦承:是、是、是,至高无上的主啊,是我做的,是我跟你们所说的这个男人买的。看在上帝的份上求你们住手吧。
“那么,你对买来的饼做了什么?”坐在审讯台前的米克尔·德苏斯克达修士问道,避着不看一道又一道的血所泛成的细流。
“我不会知道。您说我做了什么就做了什么吧。但是,发发慈悲吧,不要再拉……”
“小心点,要是他昏倒了,供书就没得写了。”
“有什么关系,他已经招供了。”
“很好,那等会你去告诉尼古劳神父。对,就是你,红头发的。你跟他说囚犯在审讯期间都在睡觉,等着看他亲手把你绑上审讯台,告你妨碍神圣法庭进行审讯,你们两个都是,”他气急败坏地说,“你们还不知道审判官吗?”
“但是,先生,我们……”
“信不信我说的?到时,我会亲自做你们的供书。快!继续!”
“好吧,抓着他的头发,这样。再一次。说!你把那些圣饼怎么了?听见了吗?啊?听见了吗?夏洛姆,操你妈的!”
“在神圣的宗教裁判所里可不允许说粗话,”米克尔修士非常不开心,“表现出点良善基督徒的样子。”
* * *
最后一道光线消失了。火把照亮审问室,夏洛姆的灵魂像风中烛火般颤抖,在半清醒的状态下,听见尼古劳洪亮的声音念出决议:所有在场证人的见证之下,判处火刑。行刑日在圣乔莫日前夕。由于罪人拒绝悔过,拒绝成为教徒,因此不但无法避免肉体的消亡,其灵魂亦无法救赎。尼古劳神父在判决书中签署自己的名字,并告诉米克尔修士:“别忘了,行刑前记得割下犯人的舌头。”
“塞嘴布不行吗?审判官?”
“要先割下他的舌头,”尼古劳用天大的耐心重复道,“不容许留任何情面。”
“但是,审判官……”
“大家都知道,他们会咬塞嘴布……我要所有的异教徒都哑口无言地赴刑场。如果到了那时他们还能说话,吐出来的咒骂与诅咒会严重地伤害在场观刑者慈悲的心。”
“这里从未发生这种事……”
“莱里达(Lleida)发生过。在我任内绝对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黑暗到足以刺伤人的视线盯着米克尔修士,更低沉地说:“我永远都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永远不准!”然后他提高音调,“我和你说话时,看着我!米克尔修士。永远不准!”
接着站起身,不看书记官、罪犯与其他在场的人们,匆忙地离开审问室。因为他迟到了,主教邀请他到主教宫共进晚餐,况且,一整天窒息的闷热、头疼与发烧让他非常不舒服。
外头有些冷,雨水带来一场安静的大雪,看着荡漾闪光的高脚酒杯,向邀请他的东道主说,是的,我生在一个还算富裕,信仰非常虔诚,道德要求严格的家庭,这一点帮助个人能力有限的我承担元首的命令,以及落实党卫队全国领袖海因里希·希姆莱的具体指导,使我成为国家内战中持续对抗敌人的势力,医生,这酒真是太棒了。
“谢谢,”福格特医生说,对过度文绉绉的发言有些受不了,“您能够在我的临时住所感到宾至如归,真是太荣幸了。”他随口说说,越来越排斥这些没受过基本教育的荒唐人物。
“临时的,但很舒适。”集中营指挥官说。
喝下第二口时,外头的雪已经用难为情且厚重的冰覆盖土地所蒙受的耻辱。酒的热度使集中营指挥官鲁道夫·赫斯说,他生在赫罗纳1320年多雨的秋季,在那个遥远的年代,地球是平的,恐惧的旅人受到好奇心与想象的鼓动,竭尽所能探勘世界尽头时,无不大开眼界、目眩神迷。能够与声誉卓著、影响力广大的福格特医生共享红酒,感到格外荣幸,同时摆出一副不稀罕的模样,却急切地想把这殊荣告诉同袍。生命多么美好,尤其是现在,地球再次变回平的。他们仰赖领袖庄严的视线,向全世界展现拥有力量、权利、真理与未来,证明若要完美达成理想,就要舍弃各种妇人之仁,帝国的推动没有边界。相较之下,史上所有像埃梅里克这种人的作为不过是儿戏,借着酒力,他想到一句崇高的话:“无论命令看起来多么艰难,对我而言都是神圣的,因为作为党卫队的一员,必须要有牺牲个人人格的准备,以完成国家给予的任务。因此,在1334年,年满十四岁时,进入出生的城市赫罗纳的多明我会,一辈子致力于将真理发扬光大。人们说我残酷,佩德罗国王 [2] 讨厌我。他嫉妒,想要歼灭我,我则展现了丝毫不退却的姿态。因为不论是国王或是亲生父亲,只要背弃信仰,我绝不护短,不会承认自己的母亲,也绝不顾及血缘关系,因为我超越了一切,只为真理服务。您只能从我的嘴里听到真理,主教阁下。”
主教亲自为尼古劳神父斟酒,他喝了一口,未留意自己喝下什么。因为,他正愤愤地继续冗长的谈话:我被佩德罗国王下令流放、革除宗教裁判所审判官的职务,原本我被选为赫罗纳多明我会的副主教,没想到该死的国王竟影响教宗的意愿,导致我的任命未批准。
“我不知道有这件事。”
主教大人虽然坐在舒适的椅子上,背却直挺挺的,五种感官都专注地听对方演说。他安静地看着宗教裁判所审判官用教袍的袖子拭去前额的汗水,祷告了两遍“天主,我们的父啊”。
“您还好吗,阁下?”
“还好。”
主教不再说话,喝了一口酒。
“但是,阁下,您现在又当上副主教了。”
“这都是因为我对上帝坚定的信仰与天主圣洁的慈悲所赐。他们让我复职,并且给予我出任宗教裁判所审判官的荣耀。”
“一切都否极泰来了。”
“是的,不过,国王又再次威胁要流放我。有些友善的声音告诉我,这次的流放将是我的死期。”
主教深沉地思量,最后,这位尊贵的主教终于举起害羞的指头说,国王认为您坚持审判柳利著作一事……
“柳利!”埃梅里克惊呼失声,“主教阁下读过柳利的著作吗?”
“呃……这……嗯,是的。”
“觉得如何?”
尊贵的主教看着埃梅里克黑暗、穿凿灵魂的眼神,吞了吞口水。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对我来说,即便读了……但总归一句,我不知道……”最后,他屈从道:“毕竟我不是神学家。”
“我也不是工程师,但是也得以让比克瑙(Birkenau)的焚化炉不损坏地运作二十四小时,也得让集中营里管理鼠辈的特遣队 [3] 不至于发疯。”
“敬爱的赫斯指挥官,您是如何办到的?”
“不知道,传布真理吧。向所有饥渴的灵魂证明福音教条只有唯一一道。我的职责就是避免错误与罪恶腐化教堂的精髓,所以致力于终结异端邪说,而灭绝异端邪说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无论新旧,一律歼灭。”
“然而,国王……”
“从罗马来的宗教裁判所审判官暨多明我会副主教就完全理解我的想法。他们知道佩德罗国王对我怀抱敌意。即便如此我仍然继续坚持对卑鄙且危险的拉蒙·柳利的所有著作判处刑罚是件非常值得称许的事情。”
他没有对我到目前为止展开的所有工作提出质疑,况且,在一次令人动容的弥撒,他还不顾巴伦西亚、加泰罗尼亚、阿拉贡、马略卡国王的说法,特别强调在下的工作足以作为所有集中营指挥官的表率,这让我感到非常幸福满足。我一直赤胆忠诚地实践自己许下最神圣的誓言,并在有生之年确实做到。要说有任何瑕疵的话,就是那个女人了。
“有件事情……”主教在迟疑了一会儿后,谨慎地举起指头:“听好,我可不是说他不该死。”他看着杯子里如火的红酒,又说:“但我们不能……”
“我们不能什么?”埃梅里克不耐烦地问。
“必须死于火刑吗?”
“是的,阁下。在教会实际判刑的案例中,最受认可且最为广泛的就是火刑。”
“这种方式非常恐怖。”
“当时我还发着高烧,却毫不自怜,依旧继续为圣母的教堂工作。”
“不得不说,死于火刑是非常骇人的。”
“他们死有余辜!”宗教裁判所审判官阁下爆怒,“更骇人的是亵渎圣灵与不断犯错,不是吗?阁下。”他迷失在思绪之中,而我看着空荡荡的中庭,发现只剩下自己一人,又看了四周,科内利亚去哪了?
游客群聚在贝本豪森教堂中庭的角落,耐心且有序地等待,但是没见到科内利亚的身影……啊,在那里,总是如此无可预测。她正一个人在中庭中央若有所思地散步。我带着几许贪婪观察她,我想她应该察觉了,停下脚步背对我,然后转过身对着我们这群等待凑齐人数以展开导览行程的游客。我向她招手,她没看到,或者是装作没看到。科内利亚突然出其不意地停在喷泉旁,喝了一口水,接着发出动人的歌声。阿德里亚不禁打了个冷战。
圣乔莫日前夕的黄昏时分,乔塞普唯一的慰藉就是不用再看到尼古劳神父的眼神。这名教堂的捍卫者正被持续高烧俘虏而躺在草垫上,然而,相对温凉的宗教裁判所审判官的书记官米克尔·德苏斯克达修士也没有为他省下任何痛苦、煎熬或恐惧。圣乔莫日的凌晨姗姗来迟,因无情的太阳连日烧烤。在已温热的晨光之中,两女与一男带着三头驴子负载干粮、家当、满满的回忆,以及五个正在熟睡的孩子离开犹太社区,沿着特尔(Ter)河岸,循着前一天先行离开的两个家庭的逃脱路线,将身后夏洛姆·梅尔家族第十六代的历史留在崇高又忘恩负义的赫罗纳城。因为不知名告发者的嫉妒,不幸的乔塞普沦为受难者。在邪恶不公冒着烟之际,五个孩子里唯一的女孩,多尔萨·夏洛姆及时醒过来,得以看到星空下大教堂骄傲城墙的剪影,她在驴子的背上无声地为这一夕之间逝去的许多人、事、物哭泣。尘间仅存的一点信赖感,以船的型态在埃斯塔蒂特等待这群人。这艘船是可怜的乔塞普·夏洛姆和马索特·邦塞纽尔几天前租来的,他们不知为何、也不知是如何察觉到邪恶正伺机而动。
借着温暖的西风,他们航离了恶梦。隔日夜晚,停靠在休塔德利亚德梅诺卡(Ciutadella de Menorca),又有六个人上船。三天后,他们抵达西西里岛的巴勒莫。休息了半个星期,从辽阔的第勒尼安海带来的晕眩中恢复过来,重新储存体力后,再次顺着风势穿过爱奥尼亚海,最后停靠在阿尔巴尼亚的都拉斯(Durrësi)。逃离泪水的六个家庭在都拉斯下船,一路上他们低调地在安息日祷告,不冒犯任何人,都拉斯的犹太聚落兴高采烈地欢迎他们,于是他们在此定居。
逃难的小女孩多尔萨·夏洛姆在都拉斯有了儿女、孙子、曾孙。八十岁时,还顽固地记得赫罗纳犹太社区里安静的街道与雄伟的大教堂在星空下泪水湿透的剪影。乡愁固然浓烈,但是夏洛姆·梅尔家族在都拉斯生活,繁衍了十二代,时间如此地无坚不摧,淡化了他们祖先被不信教、不仁的非犹太人判处火刑的记忆,就像亲爱的赫罗纳这个城市的名字一样,几乎从他们的子孙的子孙的子孙的记忆里抹去了。创世纪先祖纪年5420年,基督纪年则是不幸的1660年,一天,多尔萨第八代子孙,埃马努埃尔·梅尔被黑海的繁荣商业吸引,搬到热闹的保加利亚城市瓦尔纳(Varna),那时候这一地区仍由奥斯曼朴特 [4] 统治。
“德国人不是路德教派就是加尔文教派,我的父母都是热情的基督徒,他们热切地期望我成为神职人员,有段时间我也在考虑这件事情。”
“你肯定是个很好的神职人员,赫斯指挥官。”
“我想是的。”
“我相当肯定,不论什么事情您都会做得非常出色。”
这个名副其实、中肯的称赞使他骄傲起来,想要更严肃地谈论这个话题:“诚如您所言,我这个优点可能也会是让我吃亏的一点,尤其现在我们正准备迎接希姆莱长官的访视。”
“怎么说?”
“作为集中营的指挥官,我要对整个体系的缺失负责。比方说,最后一次齐克隆的运送,只剩下两次的用量,顶多三次,但是,军需部长却没想到要告知我,也没有想到要再申请。就这样,所以我才在这里请您帮忙,我还带来了几部卡车,这些卡车可能还有别的任务,不但如此,我还得忍着不对军需部长发火。在奥斯维恩辛,哦,抱歉,在奥斯维辛,每个人都处在能力极限。”
“我想达豪集中营的经验……”
“从心理学的角度而言,是有天壤之别的,达豪有囚犯。”
“我知道那里死了很多人,而且还持续增加。”
“是的,福格特医生。但是达豪是一个囚犯集中营。然而,奥斯维辛则是设计、算计如何灭鼠的。幸好犹太人不算人类,否则我可能会误以为自己身处地狱呢。地狱的大门就是毒气室的门,目的地就是焚化炉或森林里那几个露天乱葬岗。这都是因为我们收到的材料实在不足,只好把剩下的肢体烧掉。医生,这是我第一次对营外的人提起这些事情。”
“偶尔宣泄一下是好的,赫斯指挥官。”
* * *
“我可要仰赖您专业保密的责任感,党卫队的领袖……”
“这是当然的,你,是基督徒……总归一句,心理医生就像告解神父,你原本可能当上的。”
既然掏心挖肺了,一度,赫斯指挥官脑海中还闪过顺便提起那个女人的念头。在迟疑许久之后,终究没说出口,像是千钧一发之际脱险的感觉,喝酒应该要更谨慎的。最后他只说,我的手下必须要非常坚强才能执行任务。前几天有一个刚满三十岁的士兵,你看,也不是小毛头了,在棚里当着所有同袍的面前嚎啕大哭。
福格特医生看了他一眼,掩饰着诧异,在他几乎气也不喘地再喝了一杯酒、又等了好几秒钟后,才问出了期待已久的问题:“他怎么了?”
“布鲁诺!布鲁诺!醒醒!”
但是,布鲁诺没有醒过来,他吼叫着,嘴巴、眼睛都溢出痛苦。马特霍伊斯组长不知所措,命人去找上级过来。三分钟后,指挥官到了,鲁道夫·赫斯指挥官赶到时,士兵布鲁诺·吕布克拿着枪塞进嘴里,还不断地叫骂,党卫队的士兵!好个党卫队。
“镇定!士兵!”赫斯指挥官大喊,士兵仍继续嚎叫,并把枪管塞进喉咙。上级作势要制止,布鲁诺·吕布克开了枪,希望直接下地狱,永远忘了比克瑙集中营,忘了那天下午他不得不强推一个小女孩进毒气室,忘了与他女儿乌苏拉同年的小女孩的眼神。后来,他看见一个特遣队队员在焚化炉前剃掉小女孩尸首的头发。
赫斯轻蔑地看着摊在地上血水中的懦弱士兵,他趁机对惊愕的士兵们发表即兴演说,告诉士兵们,对于以上帝之名所从事的活动要保持绝对的信心,对抗敌人保卫天主教与罗马教皇的神圣信仰是内心更大的慰藉与精神享受。米克尔修士,在完全灭绝之前,他们是不会休息的。如果有一天你迟疑了,或者再次当众与我争执割去已招供的罪犯的舌头是否合宜,无论我再怎么认同你的工作,我向你保证,一定会向最高宗教裁判所提告你的疲乏与懦弱,而不配当神圣宗教裁判所的官员。
“我是出于仁慈才这么说的,阁下。”
“你把仁慈与懦弱混淆了,”尼古劳·埃梅里克神父因为一直忍耐着愤怒而开始颤抖,“若你坚持的话,就是犯下严重的抗命罪。”
米克尔修士低下头,害怕地发抖。当听见他的上司说,我开始怀疑你的疲乏无力不是软弱的结果,而是因为你和异教徒共处的关系,他的灵魂破碎了。
“我的天啊,阁下!”
“不要没事呼天喊地。你要明白,我非常清楚软弱会让人成为真理的叛徒与敌人。”
尼古劳神父双手捂住脸,深深地祷念许久,从省思深处发出低沉的声音:我们是见证罪恶唯一的眼睛,是天主教正统的守护者。对异端邪说的处罚,无论是对他们的肉体还是书籍,无论看起来有多骇人,都只是行使权利与正义,这不是过失而是重要的成就。我得提醒你,我们只对上帝负责,不是对人类负责,如果坐得正、行得直且承受饥渴的人是快乐的,那么,行使正义的人就更快乐了。要清楚地了解,我们的任务是由敬爱的领袖明确设想出来的,因为他知道可以完全信赖党卫队队员的爱国情操与精神力量。难道你们之中有任何人怀疑领袖的主张吗?他安静地踱步,强势、挑衅地看着每位士兵。难道你们有任何人怀疑我们党卫队全国领袖希姆莱的决策?等他后天抵达这里时,你们要如何向他交代?啊?在哗众取宠、持续了五秒钟之久的停顿后,他咆哮:把这堆烂肉拖走!
由于这个英雄般的回忆所带来的喜悦,他们再喝了两杯,或者四五杯吧。他又告诉医生更多事情,一些他记不太清楚的事情。
* * *
鲁道夫·赫斯非常振奋也有些晕眩地离开福格特医生的住处。他担心的不是比克瑙这个炼狱,而是人的软弱。无论这些男人、女人立下的誓言有多么庄严崇高,他们都无法承受离死亡过近,他们没有钢铁般的灵魂,因此,才会经常犯错,最要不得的就是因为种种缘故而重复同一件事。真是恶心。幸运地,他完全不用影射到那个女人的事情。我发现自己不自觉地用眼角观察科内利亚,看她是不是对别人微笑,或……我不喜欢吃醋,我想,但她是一个如此……的女孩。太好了!我们这个团终于凑足十个人,可以开始参观了。导游走进中庭说,本修道院是蒂宾根的鲁道夫一世在1108年建立的,1806年还俗。我用视线寻找科内利亚,这时,她在一位帅气、笑容可掬的男人身旁。她终于看了我一眼。贝本豪森好冷。一位秃头的矮个子男人问,还俗是什么意思?
那一晚,鲁道夫与黑德维希·赫斯未行婚姻之义务,他有太多事情要思考,与福格特医生的对话不断在脑海重现。万一我说太多了呢?如果在喝下第三杯、第四杯,或第七杯酒时,我说了永远都不该说的话呢?他想要建构完美组织的执念在最近几个星期因属下接二连三铸下大错后已彻底瓦解了。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党卫队领袖希姆莱认为他不可胜任。因为,一切开始从进入绝对信仰首领的多明我会,在安塞尔姆·科彭斯神父指导的见习修士期间,学习以铁石心肠面对人类的悲惨,因为党卫队全体都明白,必须牺牲个人的所有人格奉献、服务于绝对首领,尤其,布道神职人员最根本的任务即在于:为真实的信仰彻底杜绝所有内在的危险,异端邪说的存在比信仰不忠诚更危险千百万倍。邪说滋生于教义,寄生其中,同时又用足以引发瘟疫的有毒体质腐化神圣机构里的神圣要素。为了一劳永逸,从1941年开始,他决定将圣职落实到初学者的程度,开始计划灭绝所有犹太人。如果恐怖是必要的,就让恐怖毫无止境;如果残酷是必要的,就彻底残酷。毕竟,最后评论的是历史。通常,拥有铁的心、钢的意志的英雄才能达成如此艰难的目标,完成如此价值非凡的壮举。我作为布道神父忠诚且遵守戒律,直到1944年,只有几个医生与我收到党卫队领袖的最新命令:从病患与孩童开始。这纯粹是为了经济考量,得善加利用那些还能工作的人。我凭着早已对党卫队宣示的忠诚着手工作,因此,教会认为犹太人不是不忠诚,而是生活在我们之间的异端邪说,会妨害我们。从他们将我们的主基督钉在十字架时就开始了,而且无时无刻、无所不在地继续。他们顽固偏执、不放弃虚假的信仰、不断犯下牺牲天主教徒作为奉献的罪,发明一些违背圣事的卑劣仪式,像之前提过的,不忠的乔塞普·夏洛姆糟蹋圣饼一案。因此我才会一一对附属于奥斯维辛的所有集中营指挥官下如此严峻的命令:道路很狭窄,取决于焚化炉的容量,收获可观,数百万计的老鼠,解决的方法操纵在我们手上。事实上,我们从未接近过理想数据,一号、二号焚化炉的功率是每二十四小时两千单位,为了避免故障,不能超出此标准。“其他两座呢?”福格特医生在他喝下第四杯前提问。
“第三和第四座是我的十字架,每日布道一千五百个单位,挑选的型号让我非常失望,如果上级能考虑真正懂这些事的人的意见……你可别误以为这是对上级的抱怨,医生。”他在吃晚餐或是喝下第五杯时说。工作量非常大,让我们忙不过来,因此任何类似同情的感觉都必须从党卫队队员的脑海拔除,不然就应该以国家利益为前提,处以严格惩罚。
“那么,这些……送到哪去?这些残余物。”
“残余物用卡车载走,倒在维斯瓦河(Vístula)里,河水每天把好几吨的灰烬……就像安塞尔姆·科彭斯在赫罗纳的见习课教导的拉丁经典里所说,死人冲到海里了。”
“什么?”
“我只是替代书记官,阁下,我……”
“你刚刚念什么?数典忘祖的家伙?”
“就……乔塞普·夏洛姆在火刑前诅咒您。”
“他们没有割掉他的舌头吗?”
“米克尔修士以您授予他的权利,不准他们割。”
“米克尔修士?米克尔·德苏斯克达修士?”不到一眨眼的工夫,他接着说,“把这个垃圾给我带来!”
* * *
抵达柏林的党卫队全国领袖海因里希·希姆莱非常善解人意。他是一位睿智的人,高雅地安抚了鲁道夫·赫斯承受的压力,完全不在意折磨我的低效率。他说每天的清除数字很好。虽然如此,我还是在他的前额看到忧虑的阴影。据我所知,我们要尽早解决犹太人,工作却只进行到一半。他对我主动进行的各项工作毫无质疑,而且,在集中营一次令人动容的集会中,他特别指出敝人的作为足以成为所有宗教裁判所里所有官员的典范,让我觉得非常骄傲、满足。我对自己许下最神圣的誓言。一向赤胆忠心,在有生之年也做到了。要说有任何瑕疵的话,就是那个女人了。
星期三,当黑德维希·赫斯夫人与一群女士到镇上采买时,集中营指挥官赫斯在护卫的监视下,等着她来到家里。她的眼睛、甜美的脸蛋、完美的双手,看起来就像真人般。他假装书桌上有许多堆积的工作,实际上却在观察打扫地板的她,这片地板,即使一天擦两次,还是铺着一层薄薄的灰。
“阁下……我不知道您在这里。”
“没关系,继续。”
接连几天以热烈的眼角观察,越来越强烈且无法压抑的邪恶想象,肉体的恶魔终于征服了尼古劳·埃梅里克神父钢铁般的意志,纵使他穿着神圣的教袍,够了!他从背后抱起女人,双手揉捏着诱人的乳房,将自己德高望重的胡子贴在她散发万千柔情的后脑勺。女人吓得不知所措,手上一捆干柴掉落地上,瑟缩在黑暗走道的角落,不知该大叫还是拔腿逃跑,或者为教会提供无价的服务。
“撩起裙子来。”埃梅里克一边解开束着教袍的一百五十颗念珠串,一边命令。编号六一五四二八,如小鹿般被恐惧俘虏。1944年1月,来自保加利亚的A27号货物,因为觉得她可以做家事服务,所以在进入毒气室的最后一刻被救出来。她不敢看纳粹军官的双眼,心想,又一次,不要,至高无上慈悲的主啊。集中营指挥官赫斯,不动声色,善解人意地重复命令,女人却毫无反应,因此,与其说是粗鲁,不如说是不耐烦地将她推倒在大椅子上,撕破她的衣服,抚摸她的双眼、脸庞、甜美的眼神,进入时深深被她源自娇弱的野性之美及目瞪口呆的惊愕所吸引。他知道,六一五四二八将永远地贴在他的皮肤上了;六一五四二八将是他生命中最严密的秘密。他急忙站起来,再次掌控情况,穿上教袍说,六一五四二八,穿上衣服,快!接着非常清晰地告诉她,这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而且他发誓,如果她把事情泄露出去,他会囚禁她的丈夫,萨尔特斜眼人、她的儿子与母亲,她会被控告使用巫术,因为你就是一个使用邪恶力量诱惑我的女巫。
这项行动在接下来几天不断重复,囚犯六一五四二八跪着,赤裸身躯,集中营指挥官赫斯进入她的身体。尼古劳·埃梅里克阁下记得她的喘息,如果你告诉萨尔特斜眼人的话,就轮到你以巫术罪名接受火刑,你用巫术迷惑我,六一五四二八号一语不发。因为她只能害怕地哭泣。
“你看见我绑教袍的念珠串了吗?”阁下问,“若是你偷走的话,就等着瞧吧。”
连愚蠢的福格特医生都对他的小提琴感兴趣,逾越了裁判所审判官都无法容忍的界线,尽管如此,福格特仍在赛事中胜出了,而集中营指挥官埃梅里克不得不砰地一声把琴放在桌上。
“说什么告解交心,狼心狗肺的东西。”
“我不是神父。”
福格特贪婪的双手拿起小提琴,赫斯夸张地甩上门离开,匆匆地走到宗教裁判所的神殿,长跪了两个钟头,为自己面对肉欲的软弱而哭泣,直到因为没见到他的出席而担心地四处寻找的新任书记官在这里发现审判官宛如置身圣境、处于慈悲的感人境界。尼古劳神父站起身,对书记官说不用等他了,明天再说。说完,便走向记录室。
“六一五四二八。”
“等等,指挥官,是的,保加利亚A27批,1月13日。”
“叫什么名字?”
“伊丽莎白·梅列瓦。哇,是少数几个有档案资料的。”
“写什么?”
汉施下士看着档案夹,拿出一张资料卡,念出:伊丽莎白·梅列瓦,十八岁,拉萨尔与萨拉·梅列瓦的女儿,他们是瓦尔纳地区很有名的家族,百万商人,原籍阿尔巴尼亚的都拉斯。没有其他资料了,有什么问题吗,指挥官?
伊丽莎白,甜美、天使却拥有巫术魔力的双眼,如苔藓鲜嫩的双唇,可惜太瘦了。
“有什么不满吗?指挥官。”
“不、不……只是,今天把她送走,用紧急程序处理。”
“她的家事服役还有十六天……”
“这是命令。”
“我不能……”
“你知道什么叫作上司的命令吗?下士?我和你说话的时候站好。”
“是!指挥官!”
“立刻处理。”
* * *
“以天父、圣子、圣灵之名,我宽恕你的罪,集中营指挥官。”
“阿门。”尼古劳神父回答,在告解的圣礼之后,他的灵魂受到庇护而更加轻松,谦逊地亲吻庄重的告解神父以金线绣在圣带上的十字架。
“天主教有告解这件事真是太轻松了。”科内利亚在中庭里说,同时伸展两只手臂,沐浴在春天的阳光之下。
“我不是天主教徒也不信教,你呢?”
科内利亚耸耸肩,一句话也没说,像平常一样没有合适的答案。阿德里亚明白她不喜欢这个话题。
“作为外人,”我说,“我比较喜欢你们的路德教派,承受自己的罪恶直到死亡。”
“我真的不想聊这个。”科内利亚说,感觉很紧绷。
“为什么?”
“让我想到死亡,我不知道,”她挽住他的手臂,离开贝本豪森修道院,“快走!巴士要跑掉了!”
巴士上,阿德里亚看着风景却视而不见。他总是这样,一放松就开始想念萨拉,她的脸庞逐渐在记忆中淡去,这令他汗颜。她的眼睛是深色的,是黑色的还是深栗色?萨拉,你的眼睛是什么颜色?萨拉,为什么离开?科内利亚牵起他的手,阿德里亚哀伤地微笑。下午,他们会去蒂宾根的咖啡馆晃晃,先喝啤酒,再点杯很热的茶,接着到德意志之家吃晚餐。因为在蒂宾根,除了读书与音乐会,阿德里亚不知道还能做什么。读荷尔德林的书,听科塞留愤慨地评论蠢货乔姆斯基 [5] 和他的生成语法,并咒骂他祖宗八代。
下车后,在布雷希特包(Brechtbau)图书馆前,科内利亚附在他耳边说,今晚别来家里。
“为什么?”
“我很忙。”
她说完便离开了,也没有亲吻阿德里亚。顿时,他觉得灵魂中心有股类似晕眩的感觉。一切都是你不好,虽然才在一起几个月,但你剥夺我活下去的理由。萨拉,和你在一起,像在云端里,是生命中最美好的事情。阿德里亚到了离伤痛的记忆非常遥远的蒂宾根,度过四个月绝望且仅有读书的生活,他试图注册科塞留的一门课不果,只好偷偷去旁听。他出席所有的研讨会、课程、座谈会,也参加在布雷希特包图书馆向公众开放的每一场会议。冬天突然来临时,房里的电暖炉不够,他还是不断地读书,为了不再想起萨拉、萨拉、萨拉,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就离开了?当悲伤过量令人痛苦时,便出门去内喀尔(Neckar)河岸散步,带着结冻的鼻子走到荷尔德林大楼时,心想,再找不出任何方法,他就快要为爱发疯了。一天,雪开始融化,景色逐渐复苏,他希望自己不再难过,能尽情欣赏各种绿色色调。他想到夏天回家探望疏远的母亲的情景,决定改变生活,笑一笑,与宿舍里的学生去喝啤酒、去系里的俱乐部、没有来由地笑、去看剧情无聊且不可思议的电影,尤其是,不要害上相思病而死,于是在素昧平生的无趣中,开始用不同的眼光看其他学生。现在,所有人开始脱去厚重的雪衣与帽子,他发现人们都非常友善,就这样,逃犯萨拉的脸庞在记忆中轻柔地晕开。然而,这辈子一直自问的问题却未因此消失,像是:你回答我,你一边哭着逃走,一边说又来了,不要,怎么又这样?是什么意思?在美学史的课堂上,阿德里亚坐在一名有着波浪黑发的女孩后方,她叫作科内利亚·布伦德尔,来自奥芬巴赫(Offenbach)。因为看起来遥不可及,所以他注意到她,对她微笑,她回应了。不久,他们一起到系里的咖啡厅喝咖啡,她很意外:你竟然一点口音都没有,你知道吗?真的!然后,他们一起到春天绽放的公园散步,科内利亚是与他上床的第一个女孩。萨拉,我抱着她,假装是……是我的错 [6] ,萨拉。虽然她偶尔会说些听不懂的话,我仍全心地开始爱上她;虽然我会避开她的眼神,但我喜欢科内利亚。我们就这样在一起度过了几个月,我像抓着浮木般,绝望地紧抓着她不放。因此,在进入第二个冬天时,她说今晚不要到家里来,令我不安。
“为什么?”
“因为我很忙。”
然后就离开了,没有吻别,阿德里亚灵魂的中心感到晕眩,他不知道是否可以对女人说,等等、等等,很忙是什么意思?最好还是谨慎一些,她的年纪已经够大了,无须给你任何解释,不是吗?她是你的女朋友,是吧?科内利亚·布伦德尔,你接受阿德里亚·阿德沃尔·博施为你的男朋友吗?科内利亚·布伦德尔可以拥有秘密吗?
阿德里亚让科内利亚在威廉街附近无须解释地离开,因为,他也对她隐瞒了一些事情,比方说,他没有告诉她任何关于萨拉的事情。好吧,但是,两分钟后他就后悔这么轻易让她离开。他没有在希腊语课见到她,经验哲学课也没有,连她从不缺席的道德哲学的开放讲座也不见踪影。我非常不好意思地来到雅各布街,更丢脸的是,我还躲躲藏藏地在雅各布街与施密特街的交叉口,一副在等十二号公交车的样子,十二号公交车过了十或十二班吧,我仍站在那里,脚冷到快要冻坏了,仍企图揭发科内利亚的秘密。
下午五点,我心脏以下的躯体都冻僵了,科内利亚与她的秘密出现了。她穿着平时外出的外套,如往常般美丽,秘密是她在贝本豪森修道院中庭认识的高大、金发、帅气,笑容满面的男孩,在一起进入大门前,他吻了她,比我吻得更好。这时问题来了,不是因为监视她,而是因为她拉上客厅窗帘时,看见阿德里亚在她家对面的街角冻僵地等待十二号公交车,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眼睛瞪得都快掉出来了。这一晚,我在街上流下眼泪,回到家里,收到贝尔纳特的信,好几个月没有他的消息了,信里他拍胸脯说自己幸福到爆,她叫作特克拉,无论如何他都要来见我。
自从我到蒂宾根以后,与贝尔纳特的关系就疏离了些。我不写信,也就是说,从年轻时就不写信了。第一封来自他的消息是从帕尔马(Palma)寄出自杀式的明信片,写着:我奉管制上校的命令吹短号,被罚不准外出散步,只好摸摸鼻子认栽,练小提琴时候故意惹人厌,我讨厌这样的生活,讨厌军人,讨厌管制,还有生下他们的女人,全都讨厌。你呢?你好吗?文字直接裸露在法西斯军方的审查目光下,他没有给我任何地址,于是阿德里亚写信到他父母家里。我好像曾经对他提到科内利亚的事,只是笼统描述。夏天时,我回到巴塞罗那,用母亲存入我账户的钱,付给托蒂·达尔毛一大笔钱,那时他已经在当医生了。他建议我在军医院做两项体检,结果我有严重的心肺呼吸疾病,因此无法为国家服务。阿德里亚按下了贪污的按钮。但我不后悔,没有任何独裁政府有权要人奉献一年半或两年的生命,阿门。
25
他想和特克拉一起来看我,我告诉他只有一张床。真蠢,他们大可以去外面投宿,后来因为特克拉突然接下很多工作,无法一起来。不过后来他向我坦承是因为她的父母不准她和这个高大、长发,看起来总是很哀伤的男孩一起到这么远的地方旅行。相反地,我很开心他们没有一起来,否则我们就无法畅所欲言了。也就是说,若非如此,嫉妒将会吞噬阿德里亚、使他窒息,他也会纯粹因为嫉妒与绝望说,和这个女孩在一起干什么?应该把朋友摆第一啊!你知道我的意思吧?朋友第一!因为亲爱的,我和科内利亚之间的心血管问题,将我俩带往相同的道路。但是,科内利亚有一个胜出之处:我知道科内利亚的秘密,很多个秘密;但是你……我还在自问为什么你要逃到巴黎?总归一句,贝尔纳特独自前来了,带着练习琴与强烈的聊天瘾。我觉得他好像又长高了一些,比我高出一个手掌,开始用事不关己的眼光看世界,甚至偶尔会没来由地微笑,何乐不为呢?生活嘛。
“你谈恋爱了。”
他脸上的微笑更加深刻。是的,他恋爱了,盲目地爱上一个人,因为正处在体验世界的年纪,稍不注意就爱上别人的科内利亚让我盲目地乱了方寸,我羡慕贝尔纳特平静庄严的微笑,但也为一个小细节不安,当他在我房间里安顿下来,打开小提琴盒时,一个近乎专业的小提琴手的琴盒里通常不会只有乐器,还会有大半辈子的家当:两三支琴弓、琴弦用的树脂、照片、侧袋放着琴谱,只会在当地杂志出现的唯一一则评论。贝尔纳特只带着练习琴与一支琴弓,哦,还有一个文件夹,这是他第一个拿出来的:他从文件夹拿出一叠纸并递给我。拿去看。
“这是什么?”
“一篇故事,我是作家。”
他说话的方式让我不太舒服。事实上,他这辈子说话的方式都让我不太舒服。他以一贯不懂待人处事的作风让我立刻阅读。我接过来看了标题与厚度说,喂,这个要花时间慢慢看的。
“当然、当然,那我去逛一下。”
“不,我要等晚上的阅读时间再看,和我说说特克拉吧。”
他说,她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脸颊上有两个酒窝,他们是在利塞乌音乐学院认识的,她弹钢琴,他则是舒曼五重奏的第一小提琴手。
“好笑的是,她弹钢琴,然后名字叫作特克拉 [7] 。”
“她会克服这个问题的。她弹得好吗?”
要是照他的意思,我们是出不了门的,我拿起雪衣说,跟我来。我们去了德意志之家,那里和往常一样,人多到快溢出来了。我用眼角查看科内利亚是否正和她的某个“新体验”待在这里,所以没太注意贝尔纳特的话,他为了避免吃到难吃的食物,点了跟我一样的餐点,并开始说他很想我,但是他不想到欧洲念书。
“你错了。”
“我比较想做内在旅行,所以才开始写作。”
“这就是天马行空,不切实际。旅行对你有益处,去找找可以唤醒记忆的老师。”
“这是什么东西?真恶心。”
“怎么会恶心,这是酸菜。”
“什么?”
“就是德国酸菜,你会习惯的。”
科内利亚的踪影暂时还未出现,香肠吃了一半,我已放松许多,几乎没想到她了。
“我想放弃小提琴了。”他说,像在挑衅我似的。
“不准。”
“你在等人吗?”
“没有啊,怎么了?”
“没有,你好像有点……不知道,你好像在等谁的样子。”“为什么要放弃小提琴?”
“你当时为什么放弃?”
“你知道的,我拉不好。”
“我也拉不好,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的演奏缺少灵魂。”
“你继续练习就会找到灵魂的。去上克雷默或帕尔曼的课,不然请斯特恩听你拉琴,天啊,拜托,欧洲到处都是伟大的小提琴老师,只是我们不认识罢了。把肉全放到烤肉架,把自己烤一烤,试炼试炼吧。不然去美洲啊!”
“我不可能成为小提琴独奏者。”
“说什么傻话?”
“闭嘴,你不懂!我无法超越现在的水准了。”
“好吧,那你可以当最优秀的管弦乐团小提琴手。”
“我还想拥抱世界呢!”
“你下决心吧。要不赌一把,要不就撤离。而且,在谱架上也可以拥抱世界啊。”
“不行,我失去憧憬了。”
“在小音乐厅演奏的时候呢?不开心吗?”
贝尔纳特迟疑了一会儿,游移不决,看着墙壁,我任他继续游移,因为这时科内利亚挽着新体验走进餐厅,我整个人都粉碎了,我的视线追随着她,她假装没看到我,两个人在我身后坐下,我觉得背后出现了恐怖的空洞。
“可能吧。”
“什么?”
贝尔纳特看着我的反应不解,耐心地说:“在小音乐厅演奏的时候还算开心吧。”
这时我可一点都不在乎贝尔纳特在小音乐厅演奏的感觉了,眼下首要的是背后的空洞、瘙痒。我转过头假装要找金发的女服务生,科内利亚笑着看菜单上的香肠,她的新体验留着引人侧目、彻底讨人厌、不合时宜的大胡子,与十天前高大金发的秘密大相径庭。
“怎么了?”
“我?你希望我怎么了?”
“不知道,你好像……”
那时,阿德里亚向经过的服务生微笑,要了一些面包,看着贝尔纳特说,不好意思,你说,我刚在……
“我说,在小音乐厅演奏的时候还算开心……”
“看吧,如果你和特克拉一起合奏贝多芬的曲子呢?”
背后的瘙痒异常强烈,让我不知道是否该说些傻话。
“是,可以吧。但那又如何呢?谁会希望我们在一个厅里一起演奏或录制一张黑胶唱片呢?啊?”
“大爷……只是录制的话……不好意思,失陪一下。”
我站起来走向厕所,经过科内利亚和她的新体验,我看向她,她抬起头看见我说,你好,然后继续看香肠菜单。你好。好像再正常不过,在和我上床,对我发誓会永远爱我或几乎永远爱我后,去寻找别的体验,在巧遇时说声你好后继续看菜单。我几乎脱口而出:小姐,我的香肠很好吃哦。走到厕所的途中,我听见她的新体验操着浓厚的巴伐利亚口音问,这个点香肠的家伙是谁?为了让拿着满满餐盘的服务生先通过,我闪到厕所里,没听见科内利亚的回答。
* * *
晚上,进入墓园时,我们不得不跳过带着尖刺的栅栏。天气很冷,但恰到好处,因为我们不仅吃了饭,也喝了点酒。他不停地想着小音乐厅的演奏,而我,在认识这些新的体验。我谈了一些希伯来文课与穿插在语言课程中的话题,还有我决定一辈子念书,如果可以在大学里上课的话,就太完美了;如果不行,就自学。
“那你怎么养活自己?”
“你的餐桌上一定会有一碗饭给我吃吧。”
“你现在会说几种语言了?”
“你别放弃小提琴。”
“我快要放弃了。”
“那为什么还带琴来?”
“练指法啊,星期天我要在特克拉家里演奏。”
“很好,不是吗?”
“吼,对啊,令人意气昂扬,得让她的父母对我留下好印象。”
“你们要演奏什么?”
“塞萨尔·法朗克的曲子。”
我确定接下来的那一分钟,我们的脑海里都回响起法郎克的奏鸣曲,两种乐器间优雅的对话,一场听觉飨宴的伟大进场。
“我很遗憾放弃了小提琴。”我说。
“恭喜你,死娘炮。”
“我这么说是因为不希望你在几个月内感到后悔,然后咒骂我没有警告你。”
“我觉得自己想当作家。”
“你想写作我觉得很好,但不需要放弃……”
“不要一副长辈的样子,天啊!”
“你去吃屎吧!”
“你有萨拉的消息吗?”
我们沉默地走到尽头,直到弗朗茨·格吕贝的坟墓前。我不想聊关于科内利亚以及其他难受的事情,这阵子我很在意自己投射给别人的观感。
贝尔纳特用眼神重复问题,但不再坚持。我的双眼因寒冷而泛着泪水。
“我们为什么不回去呢?”我说。
“格吕贝是谁?”
阿德里亚若有所思地看着硕大的十字架。弗朗茨·格吕贝,1918—1943年。洛塔尔·格吕贝用受尽屈辱而颤抖的手将一束留在坟上作为辱骂的欧洲黑莓拨开时被划伤了,他无法想着舒伯特的《野玫瑰》,因为宿命论从很久以前就掌控了他所有的思绪。他轻柔地放下一束白色玫瑰花,仿佛放下儿子的灵魂。
“你是自取灭亡,”赫塔说,却想要陪伴他,“这些花太张扬了。”
“我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他坐起身,“相反地,我得到英雄般的儿子,勇敢的烈士。”
他看了四下,呼出的气息形成一团浓郁的云。他知道傍晚时,白色玫瑰不但看起来桀骜不驯,还会被冻住。弗朗茨被埋在这里一个月了,他答应安娜每个月的十六号都会拿一束花放在儿子坟前,直到自己走不动为止。至少这是他能为英雄儿子、勇敢的烈士所做的。
“格吕贝是重要的人吗?”
“什么?”
“为什么停在这里?”
“弗朗茨·格吕贝,1918—1943年。”
“是谁?”
“不知道。”
“天啊,蒂宾根好冷,这里一直都这样吗?”
从希特勒掌权以来,洛塔尔·格吕贝就沉默、愤愤不平地生活,他对邻居们大肆埋怨,他们都充耳不闻,只说这个人早晚会自讨苦吃。他一个人在公园散步时,愤愤地对他的安娜说,不会吧,不会吧,怎么无人反抗呢?弗朗茨在大学里浪费时间,读着将被新秩序消灭的法律。然而,当弗朗茨从大学回来时,洛塔尔的天塌下来了,因为弗朗茨双眼散发激动的光芒,告诉父亲他将追随首领的指示与期望,他刚申请进入党卫队,而且非常有可能准许入党。因为我证明家族五六代以前的身份都是清白的。洛塔尔迷惘困惑、目瞪口呆:他们对你做了什么?儿子,怎么可能……
“父亲,我们开启了力量、能量、光明及未来等等的新时代!父亲,我希望您为此感到欢喜。”
但洛塔尔在满腔热情的儿子面前流下眼泪,儿子责难父亲软弱的泪水。晚上,他告诉他的安娜,对不起,安娜,是我的错,是我让他离开家去外头念书的,结果染上法西斯主义,亲爱的安娜。洛塔尔·格吕贝接下来有很多时间哭泣。年轻的弗朗茨不想面对父亲不认同的眼神,所以他离开家里,只寄给父亲一封热情洋溢的电报:武装党卫队第三旅的不知道什么鬼东西。爸爸,我要前往南方的前线了。句号。终于能把生命奉献给首领。句号。如果因此牺牲了,请不要为我哭泣。句号。我会永远活在瓦尔哈拉神殿 [8] 。句号。洛塔尔哭了,他想偷偷藏起电报,这样晚上就无须告诉安娜,他收到了弗朗茨的电报,上面满是可恶的大写字体。
* * *
因春天雪融而急速向下奔流的萨瓦多林卡河(Sava Dolinka)附近,德拉戈·格拉德尼克不得不将庞大的身躯往前倾,好听清楚耶塞尼采(Jesenice)邮政分局负责人贫血的声音。
“他说什么?”
“这封信无法送达目的地。”
“为什么?”
邮局的老爷爷戴上眼镜,大声念道,费利克斯·阿德沃尔,二百八十三号,巴伦西亚路,巴塞罗那,西班牙。信又回到巨人手上。
“道路会不见的,队长。袋子里的信都是要寄往卢布尔雅那(Ljubljana)的。”
“我是中士。”
“都一样、都一样。信就是会不见,我们在打仗,你难道不知道?”
格拉德尼克一反常态,没有对公务员摆出威胁的姿态,而是将声音压得更低,用他所有剧目里不甚愉快的语调说,您舔一张五十分的邮票,贴到信封上,然后盖章,并把信放进布袋里。我要把袋子带走,送出信,懂了吗?
尽管外头的同袍大声吆喝,格拉德尼克仍等着沉默不悦的男人完成衰老多病的战士的命令,然后将信封放进布袋。袋里并无太多信件要寄到卢布尔雅那,身形硕大的中士拿起布袋,走入街上的太阳里,卡车上十多个男人不耐烦地叫嚣,一看到他出来立刻发动引擎。在卡车的箱子里还有其他六七个类似的布袋,弗拉多·弗拉迪克躺着抽烟,看着表说,妈的,中士,不过就是拿个布袋也要这么久。
卡车载着十五名战士与邮局的布袋却无法发动。这时,一辆雪铁龙停在他们跟前,三名战士下车告知他们的同志:上次棕枝主日 [9] ,克罗地亚与斯洛文尼亚纪念耶稣骑驴进入耶路撒冷的日子,党卫队第二师的三个旅决定仿效天主之子,成功地攻入斯洛文尼亚,不过他们是乘着汽车进入的。当纳粹空军摧毁贝尔格莱德(Belgrad)与皇家政府时,国王奔跑逃离第一线了。同志们,是时候为自由奉献生命!你们要到克拉尼斯卡戈拉(Kranjska Gora)迎击武装党卫队!德拉戈·格拉德尼克心想,死亡来临了,天主保佑,我将在克拉尼斯卡戈拉抵挡所向披靡的武装党卫队而牺牲。他这辈子从无任何遗憾,但挂起教袍时,他知道自己错了。他联系他们那一区调度士兵的指挥官,他志愿为国家服役,因为帕维里奇的乌斯塔沙 [10] ,或恶魔的党卫队,邪恶已逼近眼前,神学应为值得怜悯的紧急需求让步。到了克拉尼斯卡戈拉的路上,他们没遇见任何妖魔,所有人都猜想消息是否错误。但是,在他们准备离开波罗夫斯卡时,一个操着克罗地亚口音且二十天未刮胡子,没有戴阶级章的指挥官告诉他们,已经到了见真章的时候,以送死的决心对抗法西斯主义吧!你们是争取自由、对抗法西斯的战士,别对敌人仁慈,因为对方是不会仁慈任何敌人的。德拉戈·格拉德尼克会在句尾加上数个世纪长的阿门,但是,他忍住不作声。因为没有佩戴阶级章的指挥官还在详细地说明每组机关枪掩护者该如何行动。格拉德尼克得以有时间思考,他这辈子第一次这么想:没有退路,得杀人了。
“走!全速冲上山丘!弟兄们!祝好运!”
抵御敌军的主力带着机关枪、手榴弹与迫击炮,各自占据安全地点,枪手如老鹰般匍匐在山丘顶端。十二名枪手灵活地就位,除了格拉德尼克神父以外,他像鲸鱼般喘气。在防卫的位子上,每个人拿着自己的长枪与十三发子弹,如果子弹用完了,就丢石头;如果他们靠近了,就勒死他们。无论如何,别让他们进村。枪法准的人配带有望远瞄准镜的纳甘长枪,必须盯住、追踪、观察并与目标互动,最后,终结目标。
就在快被自己的呼吸噎着时,一只手帮他抵达最后的台阶,是已经匍匐在地上,瞄准无人的马路转角的弗拉多·弗拉迪克,他说,中士,要好好照顾自己。从山丘的高处听见受到惊吓的黄鹂鸟在他们上空飞舞,仿佛向德军告密他们的位置。无声无息的两分钟后,当格拉德尼克的呼吸慢慢平复下来。
“中士,您在打仗前是做什么的?”
“我是面包师傅。”
“胡说,您是神父。”
“知道的话,为何还问?”
“神父,我想要告解。”
“我在打仗,已不是神职人员了。”
“您是。”
“不,我已经背叛希望,犯了罪,我才是要告解的人,我要放……”
突然,他闭上嘴。无人的转角出现了一辆坦克油槽车,后面跟着二、四、八、十二辆,妈的,我的天啊!是三十或上千部载满士兵的装甲车,后面跟着三四个旅的步兵,阵容庞大,黄鹂鸟继续喧闹,对仇恨与恐惧都漠不关心。
“神父,等会开始时,您打中尉右边的那个,我打左边的。不要把您盯着的人弄丢了。”
“比较高瘦的那个人,是吗?”
“嗯,跟着我做。”
这真是绕着死亡跑。格拉德尼克想着,心脏纠结成团。
* * *
在最后一部车子驶过后,年轻的党卫队二级突击队中队长弗朗茨·格吕贝站在军旅前方,看向左边的山丘,一只从未见过的鸟飞舞的山头,他没有看见敌人的踪影,而在想象全欧洲都将受到我们有远见的德国首领指引的荣耀时刻,欧洲将会成为理想社会的典范,内陆的城镇将受到关注,尤其是左边的山头,几乎是对着克拉尼斯卡戈拉最前面的几户人家,数百位搞不清楚状况的战士置身风景之中,等待克罗地亚指挥官与他们约定的指示:机关枪朝车辆射击的第一枪。1895年8月30日出生在卢布尔雅那的德拉戈·格拉德尼克,决定为上帝奉献生命,进入卢布尔雅那市的基督学院求学,充满热情的他又进入维也纳的神学院,后来因为他的聪明才智,被选中送到宗座额我略大学攻读神学,同时也到天主教圣经学院修习圣经论注学。他以为自己的命运就是在圣母教堂的海报中推展大型活动。在长长的一分钟里,他透过长枪的瞄准镜看着令人憎恶的党卫队军官以征服者的姿态看着上方,同时为他的旅队?师队?班队?阵营开路,我们要抵挡的就是他们。
混战开始了。一时之间,士兵们仿佛在讶异离卢布尔雅那这么远的地方就遇见抵抗势力,格拉德尼克冷静地用瞄准镜跟随目标的动静,心想:如果你扣下扳机,德拉戈,就没有权利进入天堂了,你正与最终要杀害的人共生。汗水有意模糊他的视线,但他拒绝让自己瞎了眼,他已经下定决心,应该要将受害者维持在瞄准镜内。最后,所有士兵的子弹都上膛了,不确定要射向何处,总之是要朝装甲车与车上的人射击,他们将遭受最悲惨的命运。
“发射,神父!”
所有人同时发射,格拉德尼克的目标军官正面对着他,长枪已上膛却不知道该射向何方。党卫队的军官靠在路堤,突然他的枪掉了,一动也不动,对周遭发生的事情毫无反应,脸上沾满鲜血,年轻的党卫队二级突击队中队长弗朗茨·格吕贝来不及思考以死换取的光荣战役、新秩序或灿烂的明日,因为他一半的脑袋飞了,无法想那些不知名的鸟儿,或子弹是从哪来的。这时,格拉德尼克承认,天堂大门关上了也无妨,因为他做的是正确的事。他将纳甘再度装上子弹,瞄准镜扫过敌人的行列。一名党卫队中士大喊,企图重新组织,他瞄准他的脖子,让他不再喊叫,接着发射,冷静、毫不紧张,重新上膛,又击毙了几个副官。
在太阳还未下山之前,武装党卫队决定撤退,丢下牺牲的战士及损坏的车子。战士们如秃鹰般俯冲而下翻查尸体,偶尔传来指挥官冰冷的枪响,面目狰狞地将重伤敌军送上路。
根据严格的军令,存活下来的战士应该要搜查阵亡的尸体,拿回他们的武器、子弹、军靴与皮衣。德拉戈·格拉德尼克恍若受到神秘力量的驱使,寻找他的第一个受难者。那是一张看起来很善良的青年脸庞,看着前额的双眼满是鲜血,撑在路堤上,损坏的钢盔,淤红的面容,不留一丝存活的机会。他说,孩子,对不起。他看到弗拉多·弗拉迪克和两个同伴拿走身份识别牌。他们总是如此故意混淆敌人,搜到他的第一位受难者时,他们无情地扯下他的牌子,格拉德尼克做出了反应:“等等,给我。”
“神父,我们得……”
“我说给我!”
弗拉迪克耸耸肩,把牌子给他。
“您的第一个,是吧?”
接着,弗拉迪克继续工作。德拉戈·格拉德尼克看着牌子,弗朗茨·格吕贝,他第一个杀死的人叫作弗朗茨·格吕贝,一位年轻、金发的党卫队军官,眼睛可能是蓝色的。他想象自己去见他的遗孀或双亲,跪着告诉他们,是我,是我干的,我忏悔。希望借此给他们一些安慰。他把牌子收进口袋。
我们还站在他的坟前,我缩起肩膀又说了一遍:喂,走了!天气冷得都能削皮了。贝尔纳特说:随便,听你的,我这辈子总是听你的。
“去吃屎吧!”
我们都冻僵了,裤子在跳过墓园栅栏时被刮破,我们让死者留在黑暗中,在他们永恒的故事里安息。
我没有读贝尔纳特写的故事。他头一靠到枕头上就睡着了,应该被旅途累坏了吧。等待进入梦乡时,我宁愿想着罗马帝国没落时遭受的文化冲击,但是,萨拉、科内利亚突然闯入我甜美的思绪,因而深感哀伤。你没有勇气告诉你最好的朋友。
* * *
最后,贝本豪森修道院这个选项胜出了,因为阿德里亚那天觉得非常有历史性。
“不是今天,是这辈子,对你来讲,什么都是历史。”
“你的意思是所有事物的历史,因为它解释了一切的现况,今天具有历史意义,我们就去贝本豪森修道院。就像你说的:都听我的。”
天气冷得难以想象,系所前方威廉路上的树,光秃秃地不留一片叶子,人们耐心地忍受,心知好天气迟早会到来。
“我可无法在这里生活,手一定会冻僵,不能拉琴……”
“有什么关系?如果你放弃小提琴的话,就可以住下来了。”
“我和你说过特克拉的样子吗?”
“说过啊,”他跑了起来,“快!公交车来了。”
公交车像街道一般冷,不过乘客都解开了外套领子,贝尔纳特开始说她脸颊上有两个酒窝,看起来就像……
“肚脐,你说过了。”
“喂!如果你不想听……”
“你没有她的照片吗?”
“啊,没有,我没想到要带着。”
事实上,贝尔纳特没有特克拉的照片,因为他没有拍下她,因为他还没有照相机,而且特克拉也没有照片可以给他。可是,没关系,描述她的长相一点也不累人。
“我会,我都听累了。”
“你这么讨人厌,我真不知道为什么要和你说话。”
阿德里亚打开已经是他身体一部分的包,拿出一叠纸张,给他看。
“因为我要读你的胡言乱语啊。”
“重点来了!你读了吗?”
“没有。”
阿德里亚看了标题后就不再翻页,贝尔纳特用余光观察他。没有人发现,笔直的公路已进入山谷,满是覆盖着灰白的冷衫。过了无止境的两分钟后,贝尔纳特心想,如果连看个标题都得花这么久的时间,那表示……他可能联想到别的事情,也可能抽离故事了,就像我写第一页时。然而,阿德里亚看着标题的五个字心想:不知道为什么我没去跟科内利亚说,我们分手,结束了。你的行为像个放荡的浪女,你知道吗?从现在起,我要专注地只想着萨拉。但是他知道这不是真的,因为面对科内利亚时,他又会心软、张口痴呆、予取予求,就算她只是因为在等待下一个体验,所以找他去散散步打发时间也一样。天啊!我怎么如此没有魄力!
“你喜欢吗?很不错,是吧?”
阿德里亚回到现实世界,他吓了一跳,并站起身。
“喂,到了!”
他们在马路旁的巴士站下车,眼前就是冰天雪地的贝本豪森村庄,一位白发女士一起下车,向他们微笑。阿德里亚突然心血来潮,请她用相机帮他们拍照:“您看得到吗?”女人将藤篮放在地上,问要按哪里。
“按这儿。您人真好,女士。”
两个朋友站好,让覆盖着薄薄一层冰,看起来不太安全的村子在照片上一览无遗。女士按了快门后说好了,阿德里亚拿回相机并帮忙提篮子,用手势示意女士先走,他们三人开始走向通往村子的上坡路。
“小心,”女士说,“冰冻的柏油路很容易滑倒。”
“她说什么?”贝尔纳特问话的同时踏出一步,却一屁股摔倒。
“她说的就是这个。”阿德里亚放声大笑。
窘迫的贝尔纳特一边站起来,一边咒骂着,同时却不得不摆出好脸色。到了上坡路顶端,阿德里亚把篮子还给女士。
“游客?”
“学生。”
他向女士伸出手说,阿德里亚·阿德沃尔,很高兴认识您。
“赫塔。”女士说,然后一手拿着篮子,小心翼翼地离开。无论是出于谁的建议或煽动,她都不想摔倒。
* * *
这里比蒂宾根更冷,冷得不成体统。他们得等到十点开始导览参观,中庭安静无声,其他游客在较御寒的玄关等待。
“好漂亮。”贝尔纳特非常敬佩道。
“我很喜欢这个地方。我在春天、夏天、秋天都来过,来了六七次,非常令人放松。”
贝尔纳特满意地呼吸,接着说,中庭的美丽与宁静氛围,真是难以置信。
“住在这里的人崇拜的是爱复仇、爱记恨的上帝。”
“放尊重点。”
“我是很不满,不是在开玩笑。”
他俩安静下来,中庭里只听见每个脚步踩碎地板薄冰的声音,没有一只鸟儿想冻僵自己。贝尔纳特深呼吸着,呼出浓浓一团像火车头般的云雾,阿德里亚接续刚才的对话:“基督教的上帝爱报复、爱记仇,若你犯错也不认错的话,就处罚你下地狱。我觉得这种反应是不对的,我不想跟这样的上帝打交道。”
“但是……”
“但是什么?”
“祂也是爱的上帝。”
“什么爱!要是你没去望弥撒,或是偷邻居的东西,就会在地狱里承受炙烤,我看不出来哪里有爱。”
“这样的想法很偏颇。”
“我承认,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他突然停顿下来,“而且我也不明白其他事情。”
“像什么?”
“邪恶。”
“什么?”
“邪恶,为什么你的上帝允许恶的存在?为什么不避免?就只是用地狱之火处罚犯错的人,而不是避免人犯错呢?有答案吗?”
“没有……嗯……上帝尊重人的自由。”
“是精明的神职人员让你这么认为的。上帝放任他们,而非对犯错者发挥职能。这件事也是不可解释的。”
“做错事的人就会受罚。”
“那可好了,在让他们做了所有的荒唐事后才被处罚。”
“妈的,我不知道,阿德里亚,实在无法跟你说话啊。你知道,我没有任何论据……就是相信,就这样。”
“对不起,我无意冒犯。可是,是你开始聊这个话题的。”
一道门打开了,导游领着一群小小探险队进来,游客都准备好要开始参观。
“贝本豪森修道院的导览现在开始。本修道院是蒂宾根的鲁道夫一世在1108年建立的,1806年还俗。”
“还俗是什么意思?”一个穿着大外套,载着塑胶镜框,镜片很厚的女人问。
“这么说吧,就是不再作为修道院使用。”接着,导游用优雅的方式奉承团员们:大家都是有文化的人,情愿看12、13世纪的建筑,而不是去喝啤酒或是松子酒。又告诉他们,在本世纪不同的时期,这里曾经作为各级地方、区域政治单位召开各种会议之处。邦联政府最近的一项协议是未来修道院会重修,让参观者可以完全看到这里最初作为修道院时,为一大群修士提供庇护的最忠实面貌。这个夏天重建工程就要开始了。现在劳烦各位随我过来,我们进入修道院的教堂。小心阶梯,注意,抓这边,女士,要是你劈开了一条腿,后果可是会严重到错失我精湛的解说。百分之九十的参观者都笑了。
快要冷死的游客们谨慎地踩着阶梯进入教堂,贝尔纳特进入室内才发现阿德里亚不在其他九位冻僵的参观者行列里。白发导游说这个教堂保存许多晚期哥特式建筑元素,像是我们头顶上的圆顶穹窿。与此同时,贝尔纳特走出教堂回到中庭,看见阿德里亚坐在覆盖白雪的石头上,背对着他在读……是!在读他的故事,他焦急地看着他的心灵与智识的导师、生命中最信任的人专注地读着他无中生有的虚构故事,一时间觉得自己是重要的,而不再感到寒冷。他回到教堂里,游客们已经走到一扇窗户下,窗户因未知的缘故有些破损,那时,一位冻僵的参观者提问,最兴盛时,这里有多少僧侣?
“这里在15世纪时,曾高达上百人。”导游回答。
与我故事的页数一样,贝尔纳特心想。他想象自己的好友这时看到第十六页,正好是艾莉莎说她唯一的选择就是离家出走的段落。
“但是,你要上哪去呢,孩子?”阿玛德乌激动问道。
“不要叫我孩子。”艾莉莎愤愤地抗议,猛地把头发向后甩。
她生气的时候,脸颊上会出现两个酒窝,像两个肚脐似的。阿玛德乌看着,仅仅看着,说不出话,思绪也飞到九霄云外。
“你说什么?”
“您不能一个人留在这,请跟着大家走。”
“好的。”贝尔纳特回答,举起上臂做出不知情的样子,把他的角色丢给专注阅读的阿德里亚,跟上队伍末端。参观团开始走下阶梯。小心阶梯,现在这个温度,阶梯会很滑的。阿德里亚继续待在中庭,不顾天气寒冷阅读着。有那么一会儿,贝尔纳特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 * *
他选择再付一次钱,与脸上写着寒冷的新参观团重复参观路线。中庭里的阿德里亚一动也不动地阅读着,头都没抬起来。要是他冻僵了呢?贝尔纳特激动起来,没有注意到让他觉得最悲伤的是,若阿德里亚冻僵了,也是因为无法读完故事的关系。但是,他一边听导游说贝本豪森修道院的导览现在开始,一边用余光看着阿德里亚。本修道院是由蒂宾根的鲁道夫一世在1108年建立,1806年还俗。
“还俗是什么意思?”一个年轻、高大、裹着靛蓝色雪衣的人问。
“就是不再作为修道院使用的意思。”接着,导游用优雅的方式奉承大家是有文化水准的人,因为他们宁可选择参观12、13世纪的建筑,而不是去喝啤酒或松子酒。在向他们介绍了二十世纪几个政治单位用这里作为召开地区及区域政治会议后,最近一个邦联政府的协议,要重建这里,让参观着可以忠实地欣赏曾收容庞大修士的修道院面貌。“这个夏天重建工程就会开始。现在劳烦各位随我过来,我们要进入修道院的教堂。小心阶梯,抓住这里。要是您脚滑了,可就会错过我精湛的解说了。”百分之九十的参观着笑了。贝尔纳特听着导游说这座教堂保存许多晚期哥特式建筑元素,好比我们头上的圆顶穹窿。这时他又偷偷摸摸折回中庭,躲在一根柱子后面。没有,阿德里亚没有冻住,而且正在翻页,他打了个冷战,然后又专注于阅读之中。贝尔纳特估算是第四十或四十五页吧,阿德里亚努力地阅读,不让萨拉或科内利亚变成艾莉莎,虽然很冷,但是他不想动。第四十或四十五页,正当艾莉莎甩着一头长发骑脚踏车爬上坎托(Cantó)的上坡路。现在,贝尔纳特心想,这时她应该无法甩着长发吧?骑脚踏车上坡太累人了,我得修改稿子,好,就改成从坎托下坡,甩着长发骑脚踏车下坡,他应该很喜欢吧,因为天气这么冷他都不在意了。他小心地走路免得出丑,并再次回到参观团。这时,他抬起头,仿佛是唯一一个瞻仰这些工艺的人,多么精雕细琢的镶嵌工艺啊。一个发色如干草的女人说,wunderbar [11] !并看着贝尔纳特好像要他做出美学评论似的,贝尔纳特充满感情地点了三四次头,但是他不敢依样画葫芦说“wunderbar”,要是开口就会露馅,被发现他不是德国人了。至少在阿德里亚告诉他读后感,让他高兴地大叫、手舞足蹈前,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干草发色的女人大概很满意贝尔纳特模棱两可的表情,又小声地说了“wunderbar”,这次是自言自语。
在第四次参观后,雄辩的导游狐疑地注意贝尔纳特好一会儿。他靠近他,看着他的眼睛,仿佛在调查这名哑巴游客是在捉弄他,还是真的被贝本豪森修道院或他的解说魅力所慑服。贝尔纳特热忱地看着因激动而皱巴巴的双折页解说单,导游摇摇头,弹了舌头说,本修道院是蒂宾根的鲁道夫一世在1108年建立的,1806年还俗。
“Wunderbar,太神奇了。还俗是什么意思?”一名年轻、漂亮,穿得像爱斯基摩人,鼻子被冻得红红的女人问。
* * *
赞叹了圆顶穹窿的精湛工艺后,从中庭出来时,贝尔纳特躲在一个个像冰柱的游客之间,证实他读到第八十页了。艾莉莎早已弄干水,让十二只红色的鱼死在干涸的水槽里。这是她为了处罚两个年轻男孩刻意营造出如此充满情绪的一幕,但是她并非惩罚他们,而是要惩罚他们的感情,一条鱼都不给他们。这是迎接不可预料、谦逊且令人骄傲的结局的伏笔。
* * *
没有参观团了,贝尔纳特毫不遮掩地在中庭盯着阿德里亚。这时,他折起第103页的上角,看着眼前的黄杨树篱,突然站起来,这才看见贝尔纳特。他看着我像看到幽灵,表情怪异地说,我以为你被冻僵了。我们安静地离开,贝尔纳特羞涩地问我是否想走一次导览参观路线,我对他说不用了,导游说的我都记得。
“我也是。”他回答。
离开时,我说得赶快喝杯热茶来暖暖身子。
“喂,这个,怎么样?”
阿德里亚不解地看着他的朋友,贝尔纳特用下巴指着他朋友手里的那一叠纸,过了安静的八或十秒钟,不然就是一千秒的难捱沉默。阿德里亚没有看着贝尔纳特的眼睛说,很糟、糟透了,没有灵魂,人物的情绪也不可信,完全不可信,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觉得很糟。这个阿玛德乌不知道是谁,最糟的是,我根本一点也不在意,更别提艾莉莎了。
“你在开玩笑。”贝尔纳特像母亲告诉我父亲上天堂时一样面容苍白。
“才不是,我问你,为什么突然执着于写作,而不是音乐?”
“你真他妈的婊子养的。”
“那么就别给我看啊。”
* * *
第二天,因为蒂宾根的车站有些问题,他们转搭巴士到斯图加特车站。他们在车上望向各自的风景,贝尔纳特沉浸在固执且充满敌意的沉默,从贝本豪森修道院的导览后就挂着同一张臭脸,完全没变。
“记得你以前跟我说过,好朋友不能欺骗对方,记得吗?贝尔纳特,不要一副被冒犯的样子了,真是够了。”他大声地说。因为从蒂宾根到斯图加特的巴士里说加泰罗尼亚语,有种孤立且逍遥法外的感觉。
“不好意思,你在跟我说话吗?”
“对,而且你还说,如果我他妈的好朋友也像其他人一样对我说谎的话,你就……贝尔纳特,这下好了,你说的这么义愤填膺。作品缺少魔力般的火花,而你用不着骗我,阿德里亚,你永远都不要骗我,否则我们就不要当朋友了。你还记得自己说过这些话吧?你还说过,你知道我是唯一一个会对你说真话的人。”
他用余光瞄了他一眼。
“我永远都会这么做的,贝尔纳特,”他看向前方,又补了一句,“只要我还有力气。”
巴士又在迷蒙潮湿的雾中向前驶了几公里。
“我演奏是因为不会写作。”贝尔纳特看着车窗。
“这个想法很好!”阿德里亚大声说,看着座位前的太太,仿佛在询问她的意见。太太将视线移至把他们送往斯图加特的灰色、下雨、悲伤的风景上,心想:爱大呼小叫的地中海人,肯定是土耳其人。漫长至极的沉默,直到两个土耳其男孩中个头比较高的表情缓和下来,斜眼看着他的同伴说:“你说什么想法很不错?”
“真正的艺术生于挫败,幸福不会让人更有创意的。”
“才不是这样,我是他妈的超棒的艺术家。”
“喂,别忘了,你在谈恋爱。”
“没错,唯一还在正常运作的只剩下我的心脏了,”凯末尔·贝尔纳特强调,“其他都不值一提。”
“要不,我跟你交换。”伊斯梅尔·阿德里亚真诚地反驳。
“好啊,但是我们无法如愿,我们注定一辈子羡慕对方。”
“坐在我们前面的这位太太会怎么想?”
凯末尔看着前方专注欣赏景色的女人,这时公交车已经进入市区,天色仍旧灰暗,仍旧下着雨。凯末尔很高兴终于能换个脸色了,即使深感冒犯,一直摆着臭脸也真的很累。他像在过滤一个伟大的想法:“不知为何,我觉得她叫作乌苏拉。”
“而且有个跟我们同年的儿子。”伊斯梅尔补充。
车子开始爬上陡坡,发出呻吟,车夫使劲地在马背上抽着长鞭,负载二十个人重量的上坡确实过于陡峭。但是,赌注就是赌注。
“你可以搜刮口袋了,中士!”驾驶兵说。
“我们还没抵达顶端呢!”
士兵们希望品尝中士输掉赌注的喜悦,屏息静气仿佛在帮助可怜的畜生攀爬到维特镇入口的房子。这段路的进程相当缓慢,终于抵达最高点时,车夫笑着说,我和我的驴子都是非常伟大的!您觉得呢?中士?
中士给车匠一个铜板,凯末尔与伊斯梅尔强忍笑意。为了摆脱羞辱,中士大声地吼出命令:“全部下车!亚美尼亚杀手已经在准备了!”
车夫点燃一根小雪茄,非常满意,看着连牙齿也武装的士兵下车,做好万全的准备,走向维特镇的第一幢房子。
“阿德里亚?”
“是!”
“你刚刚去哪了?”
“啊?”
阿德里亚往前看,乌苏拉穿上外套后又转头看风景,显然不在乎年轻土耳其人的一举一动。
“说不定她叫作芭芭拉。”
“什么?”他努力地回到巴士上,“对,或乌莉柯。”
“早知道会这样,我就不来看你了。”
“知道什么?”
“你不喜欢我的故事。”
“你再写一次,这次要进入阿玛德乌的身体里。”
“主角是艾莉莎。”
“你确定?”
两个土耳其小伙子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好吧,你看,你是从阿玛德乌的角度来说故事的,而且……”
“好了、好了,我会重写,可以了吧?”
贝尔纳特与阿德里亚在站台上互相拥抱。乌苏拉女士看在眼里,心想这些土耳其人真不害臊,便继续走向离站台有一段距离的B区。
两人仍拥抱着,贝尔纳特对我说,婊子养的,谢谢,真的。
“是真的婊子养的,还是真的谢谢?”
“不满意是真的。”
“贝尔纳特,欢迎你随时再来。”
因为不知道要到站台C区候车,他们不得不拔腿奔跑,已经坐在那里的乌苏拉女士看见他们的模样,心想:天啊,我的妈啊,真是夸张。
贝尔纳特大口喘气跑上车厢,过了一分多钟,我看见他还站着,比手画脚似乎在和某人说话,接着他放下背包,比着车票。我不知道该上车去帮他,还是让他自己解决,免得他不愉快。贝尔纳特弯下腰看向车窗外,我对他笑了一笑,他坐下来时,摆出一副累坏的样子,再度看向我。当你到车站与灵魂之交送别,朋友上车后,送别的人就该离开了。但是,阿德里亚任时间流逝,挚友还以微笑,他们不得不错开视线,两人同时看了时间,三分钟。我鼓足勇气,挥手告别,他几乎没动,于是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在同一个车站等待回程巴士时,我买了《法兰克福汇报》翻看,希望可以让我转移注意力,不要去想贝尔纳特闪电拜访蒂宾根。第十二版,有一个简单的标题及短短的一栏文字——班伯格心理医生遇害。班伯格?巴伐利亚。为什么?天啊,怎么会有人去杀害一位心理医生?
“阿里伯特·福格特先生?”
“我是。”
“抱歉,我没有预约。”
“没关系,请进。”
福格特好意地邀请死神进门,初来乍到的访客坐在等候室一张椅子上。医生说马上就接待您后转身进咨询室,拿取纸张、打开资料夹并关上的声音传到等候室,最后,医生探头进等候室,邀请死神进入咨询室。访客坐在医生指示的地方,医生坐在自己的椅子上。
“请说。”医生说。
“我是来杀您的。”
福格特医生连反应的时间都来不及,访客旋即站起身,拿起星牌手枪指着医生的太阳穴,医生因枪管所迫而低下头。
“您无路可逃了,医生,您也知道,死亡说到就到,不会预约时间。”
“您是诗人吗?”医生的头离桌面只有一个手掌的距离,他一动也不动却开始流汗。
“法莱尼亚米先生、齐默尔曼先生、福格特医生,我以奥斯维辛集中营在您没人性的双手下枉死的所有受害者之名取您性命。”
“若我说您搞错人了呢?”
“最好还是别说,我会笑死的。”
“我付你双倍的钱。”
“我不是为钱杀人的。”
医生无话可说,几滴汗水从鼻尖落下,像与布莉吉塔去桑拿浴一样。死神认为应该要说明几个概念:“我为钱杀人,但不收你的。福格特、布登以及赫斯,是死在你们手下的亡魂来索命的。”
“请饶了我。”
“笑死人了!”
“我可以提供找到布登的线索。”
“哼,好个叛徒,说!”
“让我活命就说。”
“门都没有。”
福格特医生噎下啜泣,努力克制自己,却徒劳无功。他闭上双眼,悔恨不已,开始愤怒地哭号。
“好了!给我个痛快吧!”他咆哮道。
“您很急吗?我倒是不急。”
“你想怎么样?”
“换你来尝尝当初在那些老鼠与孩子们身上所做的实验吧。”
“不。”
“由不得你。”
“你究竟是谁?”医生想要抬起头,手枪却抵住他。
“朋友,别担心,”死神不耐烦地弹舌头啧了一声,“给我布登的线索。”
“我什么都不知道。”
“啊,难道您想救他?”
“我才不在乎布登,只是很后悔自己所做的事。”
“头抬起来,”死神抓着他的下巴,无情地强迫他,“你记得什么?”
幽暗无声的黑影在他眼前展开,像教区中心的布告栏:双眼爆出眼眶的男人、一个膝盖如石榴般炸开的男孩在痛哭、没有麻醉就剖腹的孕妇,还有两张认不出的影像。
福格特医生又开始痛哭,大声地喊:救命,谁来帮帮我。他不断大吼大叫直到枪响。“阿里伯特·福格特医生在巴伐利亚的班伯格诊所被处决,头部一枪击中毙命。”他不久前还住在蒂宾根,大概是1972年至1973年左右,我不太确定。然而,确定的是科内利亚让我在天寒地冻的这几个月受尽煎熬。因为当时我还没有读过那份阿拉姆语的古手稿,所以对福格特一无所知,不像现在知道那么多事情。那时也不写信。两个星期后开始考试了,每天我都得知科内利亚的某个秘密。你可能没看过这则新闻,但是萨拉,就是在这段期间,一名心理医生在班伯格被谋杀了,我却浑然不知此人与我生命的关联,比科内利亚和她那些秘密更为紧密,萨拉,生命是多么奇异啊。
26
我怪自己没有为母亲的离世留下更多泪水,一心只想遇见把我的偶像乔姆斯基批评得一无是处的另一位偶像科塞留。稀奇的是,他竟未提到布龙菲尔德 [12] ,我知道他这么做是故意要引起我们的兴趣。在他嘲弄《语言与心智》 [13] 的那天,阿德里亚·阿德沃尔对生活与一切略感不耐烦,开始失去耐心,小声用加泰罗尼亚语说,够了,教授。够了,不用一直重复。那是科塞留从讲桌向我投射出他这辈子最恐怖的眼神。班上的其他十一名同学也默默无声。
“什么东西够了?”教授用德语挑衅问道。
我像懦夫般闭上嘴,被他的眼神以及在全班面前被碎尸万段的可能吓呆了。尽管有一天他惊讶地发现我在读《神话与融合》(Mitul reintegrarii)并表示嘉许:埃利亚德 [14] 的思考算是非常优秀,读他的东西很好。
“等会到我办公室。”他用罗马尼亚语低声对我说,接着继续上课,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当我走进科塞留的办公室,很奇怪地,阿德里亚的双脚没有紧张得发抖。那时,正逢他与科内利亚的继任阿古丝塔分手一周。科内利亚没有给他分手的机会,没有任何理由就和新体验跑了,一个刚与斯图加特重要篮球队签约的两米高的球员。阿德里亚与阿古丝塔的关系非常委婉平静,在几次愚蠢的争吵后,阿德里亚宁可保持距离。因此,现下他的心情很差,而且科塞留的眼神令他非常害怕,觉得相当羞耻。正因如此,去见他时,我的双腿反而没有发抖。
“请坐。”
有趣的是,科塞留说罗马尼亚语,阿德沃尔却用加泰罗尼亚语回答,继续从第三天开始就挑衅彼此的对话路线。当时,科塞留问,怎么了?这是怎么一回事?都没有人问问题。阿德沃尔是第一个提问的,他问语言的内在性。教授的回答却加乘了十倍,占据剩余的课堂时间。他把教授的答复视为珍宝收藏。那是一位优秀却难相处的老师的慷慨赠与。
两人的对话非常有趣,因为他们都毫无困难地理解对方的语言;非常有趣,因为两人碰巧都觉得教授上这门课,在某程度上犹如最后的晚餐,基督与十二门徒,除了自行其是的犹大以外,所有人都专注倾听导师的话,甚至注意他最不经意的表情。
“谁是犹大?”
“自然就是你啊。你在修什么课?”
“有什么就选什么。历史、哲学、语言学、神学、希腊语、希伯来语…在布莱希特楼 [15] 和布尔瑟 [16] 两边跑。”
一阵沉默后,阿德里亚坦言:我很,很……很不满足,因为什么都想学。
“什么都想?”
“是,什么都想。”
“是啊,我想我了解。你目前学位的状况呢?”“一切顺利的话,九月就可以拿到博士学位。”
“论文主题是什么?”
“维柯的研究。”
“维柯?”
“维柯。”
“我喜欢。”
“嗯……我也喜欢,但总想再加点东西,不断在修改,不知如何结尾。”
“当系里通知论文交件期限时,你就会知道了。”接着他像往常般举起手,你能将维柯身上的灰尘拍掉很好。还有,多读几个博士学位,相信我。
“如果可以在蒂宾根待久一点的话,我会的。”
但是我无法久留,因为回到宿舍后,一封小洛拉发来的电报告诉我:孩子。句号。阿德里亚,孩子。句号。你母亲过世了。句号。我没有哭,我想象没有母亲的日子,明白一切都不会有变化,于是回复:小洛拉,别哭。句号。怎么回事?她没有生病,不是吗?
我提出这个问题觉得有些羞耻。我对母亲不闻不问已好几个月了,偶尔通电话也都是很短、简洁的对话。都好吗?你好吗?工作不要太累,多照顾自己。我心想,古董店究竟有什么魔力?在那里工作的所有人都被吸进去了。
是的,孩子,她在几个星期前生病了,她说除非情况恶化,否则不准我们告诉你。什么都还来不及对你说就……一切都太突然了,她还很年轻啊。是啊,她今天早上过世的,阿德里亚,看在老天的份上,马上回来吧,孩子。句号。
我错失两堂科塞留的课。为了尊重往生者的意愿,主与几位亲人,莱奥伯母、谢维、基科,以及他们的妻子,一同主持葬礼。罗萨说她的丈夫无法赶来,因为……拜托,罗萨,真的不用解释,完全不需要。塞西莉亚一如往常,打扮得非常得体,捏了我的脸颊,好像我只有八岁,口袋里还带着卡尔森警长。贝伦格尔先生的眼睛闪烁着悲伤及迷惘,我当时是这么认为的,后来才知道他的闪烁是狂喜。小洛拉站在好几个不认识的女士后方,我抓住她的手臂带到家人席,她哭了。这时我才开始为死者感到哀伤。有很多我不认识的人,很多。我相当意外母亲竟然认识这么多人。而我的祷词:母亲,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你和父亲对我如此疏远?还没告诉我,为什么你没有认真追查父亲的死?这一切都没有告诉我,哦,母亲,为何你从来都没有全心全意地爱我?我想着这样的祷词,因为我还没看到遗嘱。
* * *
阿德里亚好几个月没踏进家门了,他觉得这里从未如此沉静。我费了一番力气才走进父母的房间,里头如往常一样昏暗,但是床已经拆掉了,床垫立在一侧,其他的家具:柜子、梳妆台、镜子,都和我这辈子看到的完全一样。不过父亲和他的坏脾气不在,母亲和她的沉默也不在。
小洛拉还穿着丧服,坐在厨房的餐桌边,眼神空洞。我没问她就到橱柜里翻找泡茶用具,她难过到没有站起身,也没有说孩子,放下,放下,告诉我你要什么,我来准备。没有,小洛拉盯着墙壁,以及墙壁后方更远的无尽之处。
“喝点茶,你会觉得舒服一些的。”
小洛拉机械地接过茶杯。在我看来,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安静地走出厨房,背负小洛拉的沉重,替代我对母亲过世所缺乏的凝重。阿德里亚很难过,是的,但伤痛没有击倒他,而是压着他,正如父亲的逝世撬开他内在的恐惧大门,尤其是深重的罪恶感。现在,他对又一个突如其来的死亡感到事不关己,仿佛死者与自己毫无关系似的。他来到客厅,拉起阳台的百叶窗让日光照进室内,橱柜壁上的乌尔杰利从容地迎接日光,几乎像画作中的光线。杰里的圣母修道院的钟楼因为阳光的关系,黄昏时闪着血一般的亮光,这座三层楼高口挂着五口钟的钟楼,曾帮助他在漫长、无聊的星期天下午做白日梦。太惊人了,他在桥的正中央停下脚步看向钟楼,从未见过这样的钟楼,才明白之前听过这所修道院拜盐所赐,直到不久前仍是非常财大势大的机构,为了能够自在地欣赏画作,他脱下帽子,躲在特雷斯普伊山后的太阳,以相同的光线照亮他高尚、光亮的前额。他估算这时修道院的僧侣应该已在享用晚餐的点心,确认朝圣者不是伯爵派来的间谍后,他们展现本笃会的热情,没有大惊小怪,而且很实在地接待他。他们直接带他去食堂,大家正安静地享用粗茶淡饭,听着一口不甚完美的拉丁语诉说长眠在圣玛利亚修道院的圣欧特,乌尔杰利主教典范的一生。三十多位僧人脸上映照的悲伤可能来自于对那个甜蜜时代的思念吧。第二天,天尚未亮,两名修士就动身向北,走两天就能抵达布尔加尔的圣佩雷修道院迎接圣盒。唉,无尽的遗憾。那座与圣玛利亚修道院依傍着同一条河流,位于更高处的小修道院因为衰败而没有僧侣了。
“您为何到此?”用过点心后,神父与访客在中庭间散步时出于礼貌问道。中庭丝毫无法抵御冬季从诺格拉山脉袭来的寒冷北风。
“我要找你们的修士。”
“我们这里的吗?”
“是的,神父,我带来他的私人信息,从他家里送来的。”
“哪一位?我们请他过来。”
“米克尔·德苏斯克达。”
“这里没有这位修士,先生。”
神父觉得骑士有点激动,于是,以推托的姿态说,这个春天非常寒冷,先生。
“米克尔·德苏斯克达修士以前是多明我会的。”
“我向您保证这里没有这个人,先生。您要带什么口信给他呢?”
阿拉贡、巴伦西亚、马略卡与加泰罗尼亚公国的宗教裁判所审判官,高贵的尼古劳·埃梅里克神父,躺在即将迎接他的死亡的赫罗纳修道院病床上,一对双胞胎执事彻夜照顾他,用湿毛巾试图降低高烧,窸窣念诵祈祷词。门开启时,病人坐起身,显然他虚弱得连将视线对焦的力气都没有了。
“拉蒙·德诺利亚吗?”神父忐忑问道,“是您吗?”
“是的,阁下。”骑士在病人床前俯身作礼时回答。
“你们出去。”
“但是,阁下……”两位执事异口同声。
“我说了,出去!”他没有咆哮,但吐出的精力依旧令人畏惧。两位执事不再吭声,难过地离开房间,埃梅里克半坐起身,看着骑士:“您有机会借由苦行彻底赎罪。”
“赞美主!”
“您要发挥作为神圣裁判所臂膀的功用。”
“您知道,无论您吩咐我做什么,只要能得到宽恕,一定都会做到的。”
“如果您完成我的嘱托,上帝会宽恕您的,您的灵魂将得到净化,不用继续受折磨了。”
“阁下,这是我唯一的愿望。”
“是以前的书记官。”
“他是谁?住在哪里?”
“他叫作米克尔·德苏斯克达修士,因为严重背叛神圣裁判所而被判死刑。这已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但是我的使者没有一个找到他。因此,我才想到像您这样的骑士。”
病人一阵大咳,肯定是这件事引起焦虑。其中一位照护修士打开门,但是拉蒙·德诺利亚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尼古劳神父说逃犯并非藏身于苏斯格达,有人在卡多纳附近看见他,甚至有裁判所的专员说他已进入本笃会,但不清楚是哪间修道院。接着,神父开始叙述神圣任务:无论我死了或过了多久的时间,只要你见到他,告诉他,这是我对他的处罚。将短剑刺在他的心脏,把他的舌头切下来,带给我。如果我死了,就放在我的坟上。在这里、在我们的主,上帝的旨意下腐烂。
“我的灵魂就可以摆脱所有罪过了吗?”
“阿门。”
“这是个私人信息,神父。”访客沉默地走完圣玛利亚修道院的中庭时,仍坚持道。
基于本笃会的礼仪,也因为没有任何危险的迹象,修道院院长亲自接待骑士,骑士再度说自己要找一位这里的修士,院长。
“哪位?”
“我找米克尔·德苏斯克达修士,院长。”
“这里没有任何修士叫这个名字。您找这位修士有什么事?”
“这是非常私人的事情,是家事,十分重要。”
“您真的白走一趟了。”
“他进入本笃会之前曾是多明我会的修士。”
“啊,是,我知道您说的是谁了,”院长打断他,“他就在……布尔加尔的圣佩雷修道院,在埃斯卡洛附近。朱利亚·德萨乌很久以前是多明我会的修士。”
“赞美主!”拉蒙·德诺利亚激动道。
“不过,他可能过世了。”
“什么?”高贵的骑士有些震惊。
“布尔加尔的圣佩雷修道院只剩两位僧侣,昨天传来消息说其中一位过世了,不知道是院长还是朱利亚修士,送信的人也不清楚。”
“那么……要如何……”
“虽然我们很难过,但依规定,我们得关闭只剩下一位修士的修道院。”
“了解。但要如何……”
“要等时机好转。”
“是的,院长。但是,要如何知道活着的修士是不是我在找的人?”
“我刚刚派两位修士去接回圣盒与活着的修士,他们回来时,您就知道了。”
两人各有心思地沉默,院长神父说:“太悲哀了,一家修道院七百年来在每日祝祷时刻赞颂上帝,却落到不得不关闭的地步。”
“非常可惜。院长,我要出发了,看是否能赶上那两位刚出发的修士。”
“不用,您还是在这里等吧,也就两三天的时间。”
“不,院长,时间很紧急。”
“就随您的意了,先生。他们会带您到祥和的港湾的。”
他用双手取下餐厅墙上的画作,走向阳台的微弱光线,莫德斯特·乌尔杰利的《杰里的圣母修道院》,就像《最后的晚餐》复制品常出现在许多地方,我们家的厨房则有乌尔杰利的油画坐镇。我拿着画作,走到厨房说,小洛拉,你不能拒绝,留着这幅画吧。
小洛拉还坐在厨房的餐桌旁想着墙壁,她看向阿德里亚。
“什么?”
“给你。”
“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的父母……”
“没关系的,现在是我做主了,我送给你的。”“我不能接受。”
“为什么?”
“这幅画价值连城啊,我不能接受。”
“不,你怕我母亲不愿意。”
“不重要。总之,我不能接受。”
于是,我拿着被拒绝的乌尔杰利,放回从未移动过的原处,厨房再度恢复了平时的模样。我在家里打转,走进父亲与母亲的书房,漫无目的地翻箱倒柜,直到箱子乱七八糟。阿德里亚开始思考。在毫无动静的两个小钟头后,他站起身走到熨衣间。
“小洛拉。”
“怎么了?”
“我得回德国了,还要六七个月才能回来。”
“别担心。”
“我不担心,你住下来吧,拜托,这个家是你的。”
“不。”
“这里与其说是我的家,不如说是你的。我只要有书房……”
“我三十一年前到这里照顾你母亲,现在她过世,我也无事可做了。”
“小洛拉,你留下来吧。”
* * *
五天后,我才读到了遗嘱。在揭晓事实的那一刻,由卡塞斯公证人为莱奥伯母、小洛拉与我宣读。他用刺耳的声音说,我希望将莫德斯特·乌尔杰利的作品《杰里的圣母修道院》赠予忠诚的朋友——多洛雷丝·卡里奥,我们都称呼她为小洛拉——答谢她这辈子给我的支持。听到这里,我笑了而小洛拉哭了,莱奥伯母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们。遗嘱的其他部分比较复杂。此外,一封闪着珠光的信封是给我的,声音如女人的公证人将信递给我,信的一开头写着,阿德里亚,我真心挚爱的儿子。这辈子,她从未如此唤我。
阿德里亚,我真心挚爱的儿子。
这便是遗嘱中流露的全部情感,其余都是关于古董店的指示与我应该接手古董店的义务。她详细叙述与贝伦格尔先生之间的异常关系,他因亏空公款而拖欠的债务还差一年才能还清。你父亲的所有希望寄存在店里,现在我不在了,你不可以再对古董店视而不见。我知道你向来我行我素,因此不确定你是否会按照我要求的,卷起衣袖到店里把一切处置得当,就像我在你父亲过世后所做的。我不想批评他,但是,他过度天真浪漫,使我不得不为古董店理出秩序,把经营合理化,使其成为你和我可以维生的生意。你也知道,我只增加了两份薪资。若你不留下古董店是件憾事,但至少我不用亲眼看到,所以没有关系。然后,母亲提出对待贝伦格尔先生的详细指示。接着,回到个人领域。她说,我在1975年的今日,写下这封信,因为医生判定我可能不久于世。我要求身边的人除非到了逼不得已的时刻,否则不要让你从课业上分心。而且,写这封信给你,除了到目前为止,我告诉过你的事情以外,还希望你知道两件事情。首先,我又开始上教堂了。与你父亲结婚时,我还是个不经世事的年轻女孩,不太清楚自己究竟要什么。当你父亲告诉我上帝非常有可能不存在,我心想,这样啊,好吧。后来的日子,我非常想念祂,尤其在我父亲及费利克斯过世后,还有也因为孤单吧,也就是说,我不晓得该拿你怎么办。
“你不晓得该拿我怎么办?爱我就好了啊。”
“从很远的地方。”
“我们家的人向来没什么情感。冷淡。当然,这并不是坏人的同义词。”
“母亲,爱我,看着我的眼睛,问我想要什么。”
“你父亲的死毁了一切。”
“你还是可以尝试的。”
“我永远都无法原谅你放弃小提琴。”
“我永远都无法原谅你总是逼我成为最优秀的。”
“你是啊!”
“不!我是聪明,顶多有些天赋,但无法什么都做到,也没有义务要做到最优秀的。父亲和你,都错看我了!”
“你父亲没有错!”
“我就要完成博士学位了,我不想读法律,也没有学俄语。”
“还没有。”
“是的,到目前为止还没有。”
“不要再争论了,我已经死了。”
“好吧,那么另一件事是什么?对了,顺便问一下,母亲,上帝存在吗?”
“我是带着许多心结离世的。第一个就是,直到现在都不知道是谁、为了什么要杀害你父亲。”
“你做了什么调查?”
“我现在知道你会躲在沙发后面监视我,你知道一些我以为你不知道的事情。”
“那可未必,我只查到什么叫妓院,没有查到是谁杀了我父亲。”
“注意!注意!黑寡妇来了!”督察员奥卡尼亚惊慌地将头探进警察局局长办公室。
“你确定?”
“你不是彻底打发她了吗?”
“真是烦人的女人。”
普拉森西亚局长将吃到一半的三明治放进抽屉里站起身,看着窗外柳里亚路往来的车辆,直到有位女士抵达门口才转过身。
“真是意外。”
“午安。”
“很久不……”
“好久不见。我请人调查这事,然后……”
桌上的烟灰缸里一根抽了一半便压熄的雪茄使整间办公室臭味冲天。
“怎么样了?”
“阿里伯特·福格特,局长,这是商业上的报复。如果你高兴的话,也能说是个人恩怨。但是,这中间没有妓院也没有被强暴的少女。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编织这种不可信的故事。”
“我一直是奉命行事。”
“我不用奉命行事,局长。我准备告您掩盖事……”
“别让人笑掉大牙了!”警察不客气地打断她,“幸运的是,西班牙并非一个民主国家,这里是大富大贵的人当家。”
“您很快就会收到传票的。若是上头的过错,我也会揪出元凶的。”
“什么元凶?”
“让杀手任意行凶,又放任他逍遥法外的人。”
“别傻了,你揪不出来的,元凶根本不存在。”
局长拿起烟灰缸里的雪茄,以火柴点燃雪茄,浓郁的青烟一下子就藏起他的面孔。
“为什么您没有告他呢,母亲?”
普拉森西亚警长从嘴巴、鼻子向外吐烟,母亲继续站在他的面前。
“有!有元凶。”母亲说。
“夫人,我还有工作要做。”警长想起吃到一半的三明治。
“一个纳粹,如果还没死的话,也太过逍遥了。”
“名字呢?没有名字,一切都是浮云。”
“一个纳粹,阿里伯特·福格特,我刚刚告诉您了。”
“祝您安好,女士。”
“我丈夫受害的那天下午,他说去阿塔内乌见一个叫皮涅罗……”
“母亲,为什么你没有告他?”
“……实际上却不是,他没和皮涅罗约,他是去赴一名警察的约。”
“名字,夫人,巴塞罗那有很多警察。”
“但那是陷阱,阿里伯特·福格特在西班牙警方的掩护下行动。”
“你说的话可能会让你坐牢的。”
“母亲,为什么你没告上法院?”
“那个人被激怒,要伤害我丈夫,想吓他吧,我想。最后却杀了他,还把他分尸了。”
“夫人,这都是胡说。”
“但是你们没有逮捕他,只将他驱逐出境,是这样吧?普拉森西亚局长。”
“夫人,您看太多小说了。”
“没有。”
“如果您再继续骚扰我或侮辱警方,日子就会非常难过。不只您,还有您的情人与孩子,就算躲到天涯海角都一样。”
“母亲,我没听错吧?”
“听错什么?”
“你有情人。”
局长靠向后方,观察他刚才的威胁所产生的效果,接着补充:“对我来说,在您常走动的圈子放风声是件相当容易的事,夫人。祝您安好。别再来了。”局长打开放着吃到一半的三明治的抽屉,不悦地关上。这一次,是直接在黑寡妇的面前关上。
“是、是,好的,母亲。不过,您怎么知道妓院与强暴未成年少女的事是骗人的?”
虽然死了,她仍如往常沉默,我热切地等待答案,经过了一个永恒后:“我就是知道。”
“这和没说一样。”
“好吧。”她像制造效果似的停顿了一会儿,我猜是为了鼓足勇气。“在我们几乎是刚结婚的时候,就在怀了你不久,你父亲就完全失去性能力了。从那时起,他不再勃起。这不但影响他一辈子,也影响我们两人。看医生没有用,找专业的女士们也是枉然。以你父亲的情况,即使他想要,无论如何也无法强暴任何人。因为到最后,他开始厌恶性以及所有和性有关系的事物。我想正是因此,他才躲进那些神圣的珍稀古物里。”
“这样的话,为什么不告他们呢?他们威胁你吗?”
“是啊。”
“因为你的情人?”
“不。”
信的结尾写了一些广泛的建议,并在最后的告别中流露羞涩的情感:再见了,我亲爱的孩子。最后一句话则是:我会在天上跟着你的。对我而言,这句话也沾染些许威胁的意味。
“喂,你……”贝伦格尔先生慵懒地开口,拍着干净裤管上一颗不存在的沙粒,“最后,你还是卷起袖子来工作了。”
他坐在母亲的办公室,一副好不容易收复失土的姿态,面对闯入的小阿德沃尔,一脸不知所措又心不在焉的样子,压抑着这孩子竟未敲门就走进他的办公室的念头。所以他才说,喂,你……
“想谈什么?”
阿德里亚什么都想谈,但在此之前,他以惯常的专长将基础建立在良好的理解之上:“我首先想做的是解除您与古董店的关系。”
“什么?”
“您听到了。”
“你知道我与你母亲的约定吧。”
“她过世了。还有,是的,我知道。”
“我不相信,我有一份双方签署的协议,必须在这里工作,还差一年。”
“我免除你这一年的债务。我要你离开。”
“我真搞不懂你们这一家人是怎么了,但你们的性格真的很差。”
“请不要对我说教,贝伦格尔先生。”
“不是说教,是提供信息。你知道你父亲是名掠夺者吗?”
“差不多,而您是企图偷走残余腐肉的鬣狗。”贝伦格尔先生一听开怀大笑,露出一颗金色门牙。
“你父亲是一个对所有擦身而过的人都冷酷无情的掠夺者,他操作采购的利润,有时候还是一笔厚颜无耻的佣金。”
“好,无耻的佣金。您今天就收拾东西,不准再进入店里了。”
“哇……”贝伦格尔以奇怪的笑声试图掩饰因幼犬阿德沃尔的话所造成的迷惘,“胆敢说我是鬣狗,你以为你是谁……”
“我是丛林之王的儿子,贝伦格尔先生。”
“你和你母亲一样,天生的坏胚子。”
“祝您安好,贝伦格尔先生。明天新的经理会打电话给您,有需要的话,知道所有情况的律师会陪同他与您联络。”
“你知道你的命运建构在多么扭曲的基础上吗?”
“你还在这里啊?”
幸运的是,贝伦格尔先生以为我像岩石般坚固,如同母亲。他无法分辨我是迁就宿命或是深沉的冷漠,使他卸下武装,也让我显得更加强势。他静静地收拾不久前还是母亲在使用的办公桌抽屉,然后走出办公室。我看到他在角落里翻找东西,直到塞西莉亚引起我的注意,她假装在整理目录,其实是好奇地观察鬣狗的举动。她立刻明白了,绽放出开心的笑容,整张脸几乎都明亮了起来。
贝伦格尔先生用力甩上大门,企图震碎大门玻璃,却没有得逞。我感觉这两名员工,对我来说几乎是谜。工作三十年后,贝伦格尔先生在不到一个钟头的时间从店里消失,也从我的生命中消失。我把自己锁在父亲与母亲的办公室里,没有向员工索取资料或寻找丛林之王的英雄事迹,而是选择哭泣。隔天,同样没有索取资料或寻找丛林之王的英雄事迹,我将古董店移交给新的经理后就回蒂宾根了,因为不想再缺席科塞留的课,漏听他的资料或英雄事迹。
27
在蒂宾根的最后几个月,我开始怀念这座城市,怀念巴登-符腾堡州(Baden-Württemberg)、黑森林,以及美丽的景色。因为阿德里亚与贝尔纳特一样,对遥不可及流口水时比珍惜拥有的事物还要幸福。他心想:回到巴塞罗那后,看不到这样的景致该怎么活下去?哎呀,不得了。虽然他正在结束关于维柯的论文;虽然这几乎成了一种储存思想的电池。但这将使我更有智慧,如思绪的堆砌般,一辈子将受用无穷。亲爱的,或许这可以解释,为何我不想被这些足以使生命变调的资料与英雄事迹分散注意力,我努力不去想,直到习惯且不再想这些事情为止。
“这……不,不是高明而是深沉,非常令人崇敬。而你的德语,完美,”科塞留在论文口考的隔天这么说,“继续做研究,无论如何都不要停止。如果你偏好语言学的话,告诉我。”
阿德里亚不知道科塞留花了两天一夜,几乎没有合眼地读所有审核论文中最出色的一篇。直到几年后,他通过卡梅内克博士才知道这件事。但是这天,阿德里亚唯一能做的就是站在走廊,看着科塞留慢慢走远,不理解他的拥抱、对他表示的敬佩,嗯,敬佩,是因为他写的评语,科塞留承认了什么?
“阿德沃尔,怎么了?”
他已经在走廊上站了五分钟,没看到卡梅内克从后面走过来。
“我?什么?”
“你还好吗?”
“我?好……还好。刚刚……”
他比了一个不太明确的手势……让他了解……不太确切的事情。然后,卡梅内克问他是否会继续在蒂宾根念书,他回答有很多推不掉的责任。这并非事实,因为他一点也不在意古董店的经营,唯一想念的就是父亲的办公室,同时也开始思念蒂宾根冰冷的景色,此外,他也想要离记忆中的萨拉近一点。我承认,没有你,我仿佛是被阉割的男人。这一切让我开始了解,我再也找不到幸福了,肯定没有人可以找到幸福,幸福就在人的眼前,看似触手可及实则遥不可及。是的,肯定对所有人而言都一样遥不可及。虽然有时候生命会带来一些喜悦,就像那天贝尔纳特打电话来,好像我们在六个月前没有正式闹翻,他对电话另一头的家伙说,喂,你听得到吗?那头猪终于死了!全世界都从冰箱拿出香槟庆祝呢!你知道吗?他又说,西班牙重新振作的时候终于到了,我们自由了。同时承认所有应该道歉的历史事实。
“唉。”
“怎么了?我说错了吗?”
“没有,只是,觉得好像不认识西班牙了。”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他用同样的精力说,“啊,对了,我有个惊喜很快就可以告诉你了!”
“怀孕了吗?”
“不,不是,我是认真的。你马上就会知道的,再等几天。”
贝尔纳特说完便挂上电话,因为打到德国的电话费贵到可以让话筒两端的人都倾家荡产,而且他是从电话亭打来的。他欣喜若狂,心想佛朗哥已经死了,吃人妖怪死了、豺狼死了、毒虫死了,毒液也没了。有些时候,善良的人也会因为别人的死亡而感到开心。
贝尔纳特没有骗人:除了隔天报纸头条确认独裁者的死亡,五天后,他收到一封简短的信,里头写道,亲爱的博学鼠,还记得你说过那个“很糟糕很糟糕,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觉得很糟不知道谁是阿玛德乌最糟的是我根本就不在乎这个角色是谁更别说艾莉莎了”的故事?记得吗?这篇没有真实情感的故事刚获得布兰斯文学奖,由一名非常睿智的评审颁奖。我很开心。你的朋友贝尔纳特。
我真是太高兴了。阿德里亚回复道,但是记住,不修改的话,还是一样糟糕。你的好友阿德里亚。贝尔纳特回复一封紧急电报:去你的混球。句号。你的好友贝尔纳特。句号。
* * *
回到巴塞罗那后,巴塞罗那大学聘请我教授文化与美学史的课程,虽然不需要这份工作,但我连想都没想,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件事非常有趣,在国外待了四年后,回到故乡,在自己居住的街区找到工作,从家里出发,只要十分钟的路程。第一天到系里了解工作细节时,我认识了劳拉。就在第一天。金发,小个子,亲切,笑容满面。当时我不知道她的心里是悲伤的。她注册了五门课程,来找某位教授,好像是瑟尔达,她的论文指导教授,论文是关于科塞留的研究。蓝色的眼睛、甜美的声音,紧张的双手有些粗心,以及不知道是古龙水还是香水——至今我仍不确定其中的差别——是个有趣的人。阿德里亚微笑着,她说,你好,你在这里工作吗?他回答:我不是很确定,你呢?我巴不得在这里工作!
“你不该回来的。”
“为什么?”
“你的未来在德国。”
“叫我不要去的人不正是你吗?你的小提琴呢?”“我要去参加巴塞罗那管弦乐团的公职考试。”
“很好呀。”
“是啊,你看,我要当公务员了。”
“不,你是一个非常有前途的乐团小提琴手。”
“如果考过的话,”他迟疑了一下,“我要跟特克拉结婚,你愿意当我的伴郎吗?”
“当然,什么时候结婚?”
这段时间发生了许多事,我得戴眼镜看书了,头发没有太多理由就开始离我而去,我独自住在扩展区一个相当宽敞的公寓里,身边环绕着从德国寄来的箱子,里头装着书。我不想把书拿出来分类摆放,没有书架是原因之一,关键是我说服不了小洛拉。
“再见,阿德里亚,孩子。”
“我真的非常遗憾,小洛拉。”
“我想过自己的生活。”
“我了解。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找个帮佣吧,听我的。”
“不、不,如果不是你的话……我不要。”
我该为小洛拉离开而哭泣吗?不。我买了一架直立式的钢琴,摆在父母的房间,原本这里要作为我的卧房。走道很宽敞,也慢慢习惯书本箱子所造成的障碍。
“但是……不好意思,嗯?”
“你说。”
“你有家吗?”
“当然,虽然我已经有千百年不住在那了。我在小巴塞罗那有一套公寓,才刚重新粉刷。”
“小洛拉。”
“嗯?”
“请不要觉得是冒犯,但是,我……我想要送你点礼物,作为答谢。”
“我在这个家的每一天都有收到酬劳。”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
“不必了。”
小洛拉抓着我的手臂,把我带到客厅,让我看着光秃秃,没有莫德斯特·乌尔杰利画作的墙壁。
“你母亲已经送我一个不配收下的礼物。”
“我不能为你做些什么吗?”
“把书整理好,这样是没法住人的。”
“好了,小洛拉,告诉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让我安心地走吧,真的。”
我拥抱她,发现……这很惊人,萨拉,但是我觉得比起母亲,我更爱小洛拉。
* * *
小洛拉离开家里,路面电车也不再因经过柳里亚路制造出噪音。因为佛朗哥独裁末期的市政府选择污染,以公交车替代所有的路面电车却没有拆掉轨道。这里是诱使摩托车摔车的理想地点。我在家里茧居,准备做研究、准备遗忘你。我搬进父母的卧房,睡在我1946年清晨6点34分出生的那张床上。
贝尔纳特与特克拉非常深爱着对方地结婚了,眼里充满憧憬。我是婚礼的伴郎。婚宴上,两人穿着礼服,为大家献上勃拉姆斯的《第一奏鸣曲》,倾注心意而无须看乐谱,令我非常嫉妒……贝尔纳特与特克拉将厮守一世,我很开心也嫉妒我的朋友,我想念萨拉,想念她没有理由就不告而别,而再次对贝尔纳特产生妒忌。我祝福他们有最幸福的人生。他们离开了,笑容满面,热情满溢地去度蜜月。然后,慢慢、慢慢地,每天专注、持续、一点一滴地制造不幸。
* * *
任职后,耗费两个月适应课程、适应学生对文化史的意兴阑珊、习惯扩展区没有树林、习惯风景丑陋糟糕的同时,我与一位就算拿枪抵着特鲁略斯,她也不会推荐的女士上钢琴课。即便如此,这位女士却相当有效率。总之我还剩下许多空闲的时间。
“hād .”
“hadh.”
“trēn.”
“trén.”
“tlāt .”
“tláth.”
“arba.”
“árba.”
“arba.”
“árba.”
“arba!”
“arba!”
“Raba taua!”
学习阿拉姆语是很好的缓冲。一开始贡布赖尼博士抱怨我的发音,后来就停止了,不知道是我的发音正确了,还是她厌倦了。
星期三很漫长,于是他报了梵语课,开启一个新世界。尤其是因为菲格拉斯博士谨慎地在语源学中探勘,在不同的印欧语系中建立联结网络。我在家里的走廊以Z字型滑雪步伐避开箱子,我对它们的位置了如指掌,即使走在黑暗中也不会被绊倒。看书看累了,就连着拉斯托里奥尼好几个钟头,直到全身被汗水湿透为止,就像贝尔纳特考试那天。日子过得很快,准备晚餐时,因为卸下心防,几乎只想着你,我带着一丝悲伤上床,带着那没有答案的问题入睡:萨拉,为什么?我只见过古董店经理两次,他是个相当积极的人,很快就掌握状况。第二次见面时,他说塞西莉亚快退休了,虽然与她很少接触,我还是难过起来。虽然像是骗人的,但塞西莉亚捏我脸颊的次数比母亲还多。
我第一次觉得指尖有瘙痒感,是在父亲的旧识莫拉尔带我到圣安东尼市场的旧书摊时,他说,博士,您应该有兴趣去看一件东西。
阿德里亚看着一堆从第一册到西班牙内战期间发行的“四面迎风” [17] 系列书籍,一些书中还有陌生人写给另一个陌生人的赠语,看起来饶富趣味。他抬起头,和气地问:“您说什么?”
书贩已站起身,示意阿德里亚跟他走,接着用指头敲了隔壁摊位的小贩,意思是他要离开一下,请他看在老天的份上帮忙照看一下摊子。他们一语不发地走了五分钟,直到进入空德波雷尔街上一栋很窄的建筑,楼梯间幽暗不明,房子里黑漆漆的,他打开一盏昏暗的灯泡,灯光微弱到无法照亮地板。在狭窄的走道走了四步左右进入一个房间,一个巨大却窄长、充满抽屉的家具占据房间,好像是画家收藏画纸的柜子。他首先想到的是怎么把这粗重的家具从窄小的走道搬进房里的?房内的灯比入口的灯稍亮,阿德里亚看到中间有一张桌子与一盏桌灯,莫拉尔打开灯,打开一个抽屉,拿出一叠折起的纸卷并放在桌灯的光晕下,接着他感到心跳、内脏与指尖的瘙痒感。他俩从头开始查看这份珍宝,是早期的纸张,他戴上眼镜免得错失细节。我花了一些时间才适应手写稿的字体,并念出声。Discours de la méthode.Pour bien conduire la raison & chercher la vérité dans les sciences. [18] 我不敢碰那份纸卷,只说不可能。
“可能。”
“不可能。”
“你有兴趣,对吧?”
“你从哪弄来的?”
莫拉尔没有回答并打开第一页,过了一会儿才说,我知道你一定有兴趣。
“您又知道了。”
“您和您父亲一样,我知道您喜欢。”
在阿德里亚眼前的是1637年《方法论》(Discours de la méthode)出版前的手稿。该书出版时还收入了光学、气象学与几何学的短篇论文作为附件。
“这是完整的?”他问。
“完整的。呃……差几页,没什么,就少两页。”
“我怎么知道这是真的。”
“你看价格就知道不是骗人的。”
“不。我只会知道很昂贵,但不知道您是否骗我?”
书贩翻找着一个靠在桌脚的文件包,从里头取出一份文件,递给阿德里亚。
“四面迎风”系列前八年到十年的出版物只好等下次了。阿德里亚·阿德沃尔整个下午都埋首于文卷,对照真品证书,询问珍宝是来自何处,同时心想:也许最好不要问太多。
除了文件真伪的相关问题外,我没有提出任何疑问,在迟疑了几个月与直接磋商后,最后,我付一大笔钱。那是我二十件手稿收藏的第一件。在家里,有父亲努力寻来笛卡尔《探求真理》(Recherche de la verite)的二十页手稿、乔伊斯《往生者》(The Dead)的完整手稿,还有几页在巴西自杀的茨威格的手稿,以及由德利加特院长亲自签署的布尔加尔的圣佩雷修道院创立文件。从这天开始,我才知道,我与父亲被同样的恶魔附身。指尖与肚子的瘙痒、干燥的口腔……面对文件真伪的疑惑、手稿的价值、失去拥有它的机会、担忧付太多金钱、担忧付不起只能看着这些珍宝从生命里消失。
《方法论》是我巨塔的第一粒沙。
28
巨塔的第一粒沙是眼里的一粒沙,然后成了指间的障碍物、胃里产生的灼热、荷包里的小小乱流,假使运气不好的话,就会成为良心上的重负。亲爱的萨拉,生命与故事,一切的开端只因一颗毫无威胁、被疏忽的沙粒。
我就此进入收集手稿的圣殿,或者说是迷宫,甚至是地狱。自从把贝伦格尔先生赶到街上的浓雾后,我还未去过店里。永远不更换的铃声与塞西莉亚关注的眼神一同迎接他。她一如往常站在柜台后方,仿佛从未离开,像一件待售物品等待藏家,一如往常打扮得体,头发梳理整齐,纹丝不动,好像已在等他好几个钟头了,就像跟十岁的他索取一个吻,并问道,你好吗,孩子?他回答:很好,很好,你呢?
“我在等你来呢!”
阿德里亚看看两侧,最后方有一名不认识的女孩在清理铜器。
“他还没进办公室,”她拉起他的手,像小洛拉一样,“你的头发开始白了。”
“对。”
“越来越像你父亲了。”
“是吗?”
“有女朋友吗?”
“可能有吧。”
她打开一个抽屉后合上,不发一语,可能在掂量问题的分量。
“怎么不翻翻看有什么呢?”
“你准我这么做吗?”
“你是老板啊。”她说话的同时张开双臂。有那么一瞬间,阿德里亚以为她也献上自己了。我在店里的宇宙做最后漫步,即使品项不同了,店里的气氛与味道还是一样。他看见父亲在文件里翻找、贝伦格尔先生看着对街的门,思考伟大的点子、塞西莉亚梳着整齐的头发,化着完美的妆,比现在更年轻些,笑着招待企图拉低一张精致的齐本德尔书桌价格的客人。突然听见父亲请贝伦格尔先生进办公室,俩人关起门来谈了许久,无人知晓谈论内容。我回到塞西莉亚身旁,她正在讲电话,挂上时,我站到她的面前:“什么时候退休?”
“圣诞节。你不想经营这家店,是吧?”
“不知道,”我说谎,“我在大学里有工作。”
“不冲突啊。”
我觉得她好像想告诉我一些事,萨格雷拉先生却在这时进来了,为迟到道歉,他跟塞西莉亚打招呼然后用头指向办公室。我们关在办公室里,经理向我报告店里的状况与现值。虽然你没问过,但我还是想说,这是一个还不错的生意,相当有前景,唯一的绊脚石是贝伦格尔先生,不过你也亲自擦掉他,重新开始了。他靠在椅背上,让说出口的话更具分量:“这是一项运营得很好、很有前景的生意。”
“我想要卖掉,不想当店主。”
“有什么问题吗?”
“萨格雷拉先生……”
“你决定就好,但确定吗?”
我不知道是否确定,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是的,萨格雷拉先生,我确定。”
萨格雷拉先生站起身,打开保险箱。对于他有钥匙,我却没有感到相当意外。接着,他取出一个信封。
“这是你母亲要给你的。”
“给我的。”
“她告诉我,如果你到店里就拿给你。”
“但我不想……”
“她是说如果你来的话,而不是你决定要经营。”
那是一个密封的信封,我当场就打开了。信的开头不是我真心挚爱的儿子,也没有阿德里亚,你好吗?只是一连串冰冷却相当实用的指示。她提出许多建议,对我有很多帮助。
* * *
不论我的意愿为何,在几天或几个星期之后,我去一个神秘的拍卖会。圣安东尼市场的莫拉尔神秘兮兮地给我地址,或许他的神秘是不必要的,因为那里显然没有经过任何过滤。拍卖会在奥斯皮塔莱特(Hospitalet)的一个工业区,按门铃之后,门立刻开启,然后就是一座仓库,里头有一张珠宝店的玻璃橱柜桌摆放着拍卖物品,灯光非常合宜。在我观赏拍卖品时,那股瘙痒感又回来了,类似流汗的感觉。每当即将要取得某些东西时,就会产生的感觉。我心想坐在电动游戏机前方的玩家也是这种感觉吧。我跟你说过那些属于父亲的东西,其实大多是我买的。比方说面值五十达克特 [19] 的16世纪金币,现值百万,就是在那里买的。当时为了买下这些金币,我花了不少钱。后来在其他拍卖会或疯狂的交换会,简直像高空弹跳,面对面,鬼迷心窍的收藏家们面对面,换来五个马略卡海梅三世时期在佩皮尼昂地区制造的佛罗林,拿在手里听着叮当作响是多么愉快的事情。当金币拿在手里时,感觉像父亲告诉我维亚尔的故事,还有曾经拥有的人们如何伺候它,尝试用它拉出最动人的声音,尊敬它、崇拜它;或是那十三个路易士金币,完美璀璨,直至今日,我把玩时,发出的叮当声响与纪尧姆-弗朗索瓦·维亚尔年老时感受到的平静是一致的。虽然明知与维亚尔共存的危险,却产生深厚的感情,不愿分离。当他知道拉吉特放出风声说一把洛伦佐·斯托里奥尼的名琴可能与好几年前杀害勒克莱尔的凶手有关,自此,这把珍爱的琴不再是个人收藏,摇身成为梦魇,烧烫他的双手。他决定在巴黎之外脱手,回到安特卫普后,他用很好的价格连同沾着讨厌的让-马里舅舅血渍的琴盒一起卖掉,乐器成了令人安心、装满路易士金币的羊皮袋。多么悦耳的声音啊,使人不禁想着,里头装的是他的未来、他的庇护,他击败低俗又傲慢的舅舅,再也没有人会将他与安特卫普的阿尔坎爵士买走的小提琴联想在一起。我手里的路易士金币发出的声响就是如此。
* * *
“你要去罗马吗?”
劳拉困惑地看着他,他们在系里的中庭,四周都是学生,他双手插在口袋,她提着一个鼓鼓的公文包,看起来像是将要出庭解决困难案件的执业律师。而我看着她湛蓝的眼睛,劳拉不再是当时对知识如饥似渴的学生了,而已经是非常受学生欢迎的老师,她的眼睛还是一如往常地湛蓝,内心也一样悲伤。阿德里亚不确定地看着她,她的影像与萨拉的影子混淆了。据他所知,她在感情方面的运气不太好。
“什么?”
“我得去办一些事……最多五天吧,下星期一回来,这样就不会缺课了。”
事实上,阿德里亚是突然冒出这个想法的。几天前,他发现自己不知道如何接近蓝色的眼睛,想跨出重要的一步又不知如何是好,害怕一说出口就背叛了记忆。于是,他才想到这个不登大雅之堂的方法。蓝色的眼睛微笑了,阿德里亚想着劳拉会不会有不再微笑的时候,并讶异她竟然说,好,走吧。
“走,什么?”
“我和你一起去罗马,”她觉得他不明白,“你刚才不是问我要不要去罗马吗?”
他们俩都笑了。他心想,你又自找麻烦了,除了蓝色,根本不知道劳拉是什么样的人。
起飞时,她第一次握住他的手,羞涩地微笑,坦承有些害怕搭飞机。他说,小姐,早说嘛!她做了个表情要他明白有什么办法呢?而他的诠释是,她为了能与阿德沃尔去罗马,值得经历一瞬的恐惧。亲爱的萨拉,虽然她是一个大有前程的年轻老师,我还是对自己的号召力感到骄傲。
* * *
罗马不是滑溜溜、顺畅无比的城市,而是一团混乱、庞杂的交通盘根错节地纠缠,领军的是成群的自杀式出租车,司机像创纪录般载着他们到科利索路上的旅馆,那条路备受乱糟糟的交通折磨。阿玛托水果行则备受上帝的祝福,除了有看起来美味可口的水果盒,良好的照明也吸引着路过行人的注意力。他向一位留着大胡子、正在帮挑剔的客人打包的男人自我介绍,男人给他一张名片并指着前方通往人民广场(Piazza del Popolo)方向的路。
“可以知道我们要做什么吗?”
“你马上就知道了。”
“这样说吧,我想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
“陪我。”
“为什么?”
“因为我会害怕。”
“太好了,”她得小跑步才跟得上阿德里亚迈开的步伐,“喂,至少说清楚在演什么戏,不是吗?”
“看,到了。”
过了三个门牌后,他按了门铃。过一会儿,门发出一个小声音通知门开了,仿佛正在等待他们一样。楼上的公寓里,我的天使一只手还扶在门上,她已不如往昔,笑容有些疏远,阿德里亚亲吻她,用熟悉的语气指着她对劳拉说:“这是我同父异母的姐姐,达妮埃拉·阿玛托女士。”
接着向达妮埃拉介绍劳拉:“这是我的律师。”
劳拉的反应快速,非常快速,一根睫毛都没动一下,她俩互看了几秒钟,达妮埃拉邀请他们到客厅坐。客厅的摆设非常雅致,有一张雪里顿风格的书桌,我很确定曾在店里看过。桌上有一张相片,是很年轻的父亲与一位长得有点像达妮埃拉的女人,我想这就是传说中的卡罗琳娜·阿玛托,父亲浪漫的爱,阿玛托水果商的女儿。照片里的她相当年轻,双眼炯炯有神,皮肤细致。而眼前是相片中年轻女士已五十多岁的女儿,我同父异母的姐姐丝毫无意遮掩脸上的皱纹,仍如昔日美丽、高雅。在开口前,一个拿着托盘与咖啡的纤瘦、浓眉少年走进客厅。
“我的儿子,蒂托。”达妮埃拉宣布。
“Piacere di conoscerti.” [20] 我把手伸向他。
“没关系,”他小心地将托盘放到茶几上,“我的父亲来自佩内德斯自由镇(Vilafranca)。”
劳拉用杀人的目光看着我,她可能觉得压力太大了。我让她披着律师的长袍,还让她跟一些与自己无关紧要的我的意大利家人谈话。我对她微笑,把手放在她的手上,试图让她冷静下来。我做到了!我从未成功安抚任何人。可怜的劳拉,我好像亏欠她千万个解释,但恐怕已经来不及了。
咖啡非常香醇,出售古董店的条件也很好。劳拉闭着嘴不作声,我提出价格,达妮埃拉看了劳拉几次,她则低调且非常缓慢地摇头,十分专业。即便如此,她仍试着议价:“我不同意这个价格。”
“不好意思。”劳拉终于干预了。我很惊讶地看着她,她用疲倦的口吻说:“这是阿德沃尔先生的唯一价格。”
她看了手表,好像很急的样子,又沉默下来,表情严肃。阿德里亚等了几秒后才有所反应:这价格包括在你接手以前,可以赎回这些物品的权利。达妮埃拉谨慎地看着清单,我则盯着劳拉,对她眨眼睛,她却没有反应,非常认真地扮演律师的角色。
“你们家那幅乌尔杰利的作品呢?”达妮埃拉抬起头问。
“那是我们的私有财产,不属于古董店。”
“小提琴呢?”
“也是啊,都有文件证明。”
劳拉举起手好似征求发言权,以讲究的疲惫态度看着达妮埃拉说,您知道我们说的是一家无形的店吗?
天啊,劳拉。
“请说。”达妮埃拉说。
你最好还是闭上嘴。
“物品是一回事,价值是另一回事。”我真不该邀请你来罗马的,劳拉。
“很好,所以呢?”
“店的价值每一天都在提高。”
别搅局了。
“然后?”
“您们协商同意的价格是一回事。”劳拉开口时,连看都不看我,仿佛我不在场。我心想:闭上嘴,别毁了这局,真是的。她说无论您们协议的价格为何,永远不及真正的价值。
“但我只是好奇,您可以告诉我这家店的真正价值吗?律师。”
我也想知道,劳拉,但你最好别继续搅局了,好吗?
“没有人知道官方价格是多少比塞塔 [21] ,若要计算真实价值,就必须加上历史分量。”
客厅里一阵沉默,仿佛正在谈论非常睿智的话题。劳拉拨开前额的发丝放到耳后,倾身向达妮埃拉,用我从未听过的笃定语气说,我们在谈的不是苹果或香蕉,阿玛托女士。
又是一阵沉默。我知道蒂托一直躲在门后面,因为一道浓眉的身影泄露他的踪迹。我马上知道这些物品对他也有同样的吸引力,就像父亲传染给我的母亲,我也是,达妮埃拉也是……这是家族癖好。沉默是如此凝重,令我觉得我们都在计算历史的分量。
“好吧,让律师们完成协议吧。”达妮埃拉决定,吐了一口气,讽刺地看着劳拉,加上几百万里拉 [22] 的历史价值说,律师,改天心情不错时,再好好聊聊吧。
* * *
直到面对面坐下来后我们才开始说话,长达四十五分钟无法评估的沉默,因为蓝眼金发的女孩令他困惑迷惘。他们沉默地坐下、点餐、等待上菜。直到第一道菜上桌了,劳拉卷了一叉立刻滑落的意大利长面。
“你真是个王八蛋。”她的身体倾向盘子,用嘴吸残留在叉子上一根长长的意大利面。
“我?”
“就是在说你,你。”
“为什么?”
“我不是你的律师,你也不需要律师,”她把叉子放在盘子上,“我猜你们是卖古董的。”
“嗯。”
“为什么之前不告诉我?”
“因为你不应该开口的。”
“谁可以有点担当,给我这次旅游的说明指南吗?”
“对不起,是我的错。”
“是的。”
“不过,你做得非常好。”
“我刚刚是想要破坏你的好事,然后立刻走人,因为你真是不知好歹。”
“你说得对。”
劳拉钓起另一条意大利面,我没有担心她说的话,而是担心依她现在的进食速度,这盘面永远也吃不完了。我想对她解释之前没有说清楚的事情:“若我想要把店卖给达妮埃拉的话,我的母亲留给我一些指示,让我一步步按着做,包括我应该如何看她,应该摆什么姿势。”
“也就是说,你刚刚都在演戏。”
“某种程度,是的。不过你完全超越我的剧本。”
他们看着各自的盘子,直到阿德里亚放下叉子,用纸巾捂着塞满的嘴巴。
“历史分量的价值。”他开怀大笑道。
晚餐继续沾着大块大块的沉默,他们尽量不看彼此的眼睛。
“也就是说,你母亲写了一本手册给你。”
“对。”
“然后你照着做了。”
“对。”
“我觉得你……说不上来……不太一样。”“那里不一样?”
“跟平常的你不一样。”
“平常的我是什么样子?”
“心不在焉,你的心思总是在别的地方。”
等待甜点时,两人安静地吃着橄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直到阿德里亚说,我不知道她这么会洞察人心。
“谁?”
“我母亲。”
劳拉把叉子放在桌上,看着他的眼睛。
“知道吗?我觉得你在利用我,”她强调,“懂了吗?我说了那么多。”
我专注地看着她,看到蓝色的眼睛湿润了,可怜的劳拉,才说出她生命中最深刻的真相,我却努力否认。
“对不起,我真的没法一个人完成。”
* * *
这天晚上,劳拉与我用很温柔的方式做爱。非常小心,怕弄痛对方似的。她好奇地看着阿德里亚颈上的圆牌项链,却没有说话,然后哭了。这是第一次,笑容可掬的劳拉向我流露自己无止境的悲伤。她没有说出自己的情伤,我,也沉默不语。
我们参观梵蒂冈博物馆、安静地对圣彼得大教堂的摩西像献上景仰达一个多钟头。长老手里拿着十戒的石板向前跨出步伐,在靠近他的子民时,看见他们崇拜着金牛犊,在它的四周跳舞,他愤怒地拿起耶和华用神圣文字刻着与他的村子最新协定的条文的石板砸向地上,石板就地粉碎。亚洛蹲下捡起一片不大也不小的尖锐碎片留做纪念。摩西提起嗓子说,你们这帮懒散的人,明明有我的支持,妈的,为什么崇拜假神,太不知好歹了。上帝的子民们说,原谅我们吧,摩西,不会再犯了。他回答:要原谅你们的不是我,而是你们因为崇拜偶像所背叛的慈爱的上帝,仅仅因此,你们全都该被石头砸死。当中午令人盲目的罗马太阳现身时,除了想着石头与破碎的石板,我想到一件与故事无关的事情:就在一个世纪前,在伊斯兰教纪元1290年的希斯瓦村(al-Hisw),一个爱哭的女娃诞生了,她的脸庞如月亮般晶莹,她的母亲说,这孩子是慈爱的安拉的祝福。商人父亲阿齐扎德看到妻子的身体状态,强掩忧心问,我们帮她取什么名字呢?我的妻子。她回答,就叫她阿马妮吧,希斯瓦村的人会叫她美人阿马妮。开口说这些话犹如榨取她剩余的精力,她的丈夫阿齐扎德乌黑的双眼充满苦涩的泪水。在确认一切没问题后,他给助产妇一个白银币与一篮海枣,他忧心忡忡地看着妻子,一团黑色的云飘进他的思绪,母亲用破碎的声音说,阿齐扎德,如果我死了,留着这个黄金珠宝当作纪念。
“你不会死的。”
“听我的,当美人阿马妮第一次月事来临时,替我将这个黄金珠宝送给她作纪念,我的丈夫,纪念一个母亲没有足够的力气……”她咳了起来,坚持道,“你发誓。”
“我发誓,我的妻子。”
助产妇又回到房间说她需要休息,阿齐扎德摇摇头,回到帐篷,处理刚才到货的开心果、黎巴嫩核桃。然而,即便刻在石板上,阿齐扎德也无法相信十五年后美人阿马妮悲伤的命运,就像摩西为那些不忠的子民刻在石板上的律法一样。
“你在想什么?”
“你说什么?”
“看吧,你总是心不在焉。”
我们搭火车离开,直到星期三才回到巴塞罗那。劳拉这辈子第一次缺了两堂课,也没有事先通知,巴斯塔德斯主任大概有预知能力,也没有责怪她。而我,在罗马的行动后,知道可以看任何想读的书,教最少时数的课,不要在学术界销声匿迹就好。撇开心脏的问题,顿时觉得天空开阔起来了。虽然身边没有任何有趣的手稿。
29
阿德里亚在母亲的协助下放下心中的大石,死去的母亲牵挂他处理实务的薄弱能力,即使已成为亡魂仍为儿子彻夜难眠,就像世上所有的母亲一样,除了我的以外。想到这里,我的情感受到牵动,算计着也许在某些时刻,母亲也爱过我吧。现在,我知道父亲曾佩服我,但确知他从未爱过我,我像是他广泛藏品中的一件。这件收藏品从罗马回到家以后,突然想要整理家里。因为总是被从德国运来还未打开的纸箱绊到脚。打开灯,他找来贝尔纳特帮忙构想一个理想的秩序。仿佛贝尔纳特是柏拉图,他是伯里克利 [23] ,扩展区的公寓是喧闹的雅典。就这样,两位智者决定,书房放手稿、即将购入的名家手稿、易碎物、父母的书、唱片、乐谱以及常用的字典。他们在混沌之中将水分成上与下,用云铺成苍穹,就此与水分离;父母的房间,现在终于成为他的卧房,摆放诗与音乐相关的书籍。他们将下面的水再分开,隔出一些干燥之处,称为陆地,有水之处叫作海洋。他小时候的房间,他们在卡尔森警长与亘古以来一直守护床头柜的勇敢的黑鹰旁清空所有小时候陪伴他的书架,摆放记忆诞生以来至今日的历史书籍,地理书籍也在这片土地中生出树木,生出种子,萌生、绽放花与草。
“这些牛仔是什么?”
“别动。”
他不敢说不关你的事,贝尔纳特可能会觉得这句话不太公允。他没说什么,只说,我改天再丢掉。
“哟!”
“干什么?”
“我们让你觉得丢脸。”
“我现在有很多事要忙。”
我听见警长跟在伟大的阿拉珀霍领袖后方不屑地往地上吐痰,但他宁可不趟浑水。家里三条长长的走道摆着与普拉纳斯订制的书架,按照语言种类放置文学书籍:房间的走道摆拉丁语系,玄关的走道放斯拉夫语系及北欧语系,在后方宽阔的走道则是德语及英语书籍。
“但是,你怎么能读像这种全是子音的语言?”贝尔纳特突然问道,挥动达尼洛·基斯 [24] 的《沙漏》(Пешчани)。
“耐心看就会懂了。如果懂俄语的话,塞尔维亚语就不会太难。”
“如果懂俄语……”贝尔纳特很受冒犯地念叨,把书放回位置上,喃喃自语,“当然了,所以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餐厅放文学论文及艺术相关的理论书。”
“拆了玻璃器柜或餐具柜吧。”他指着墙壁,没注意到餐具柜上的白色色块。阿德里亚垂下眼睛说,我把所有的玻璃器具都捐给店里了,让他们卖了开心一下,我也赚到三面很大的墙壁。我们在那里创造出鱼、海洋生物与所有的海怪,而《杰里的圣母修道院》留下的空白则由韦勒克、沃伦、凯泽、柏林、施泰纳、埃科、本雅明、英伽登、弗赖伊、卡内蒂、刘易斯、富斯特尔、约翰逊、卡尔维诺、米拉、托多洛夫、马格里斯,以及其他的喜悦替代。
“你会几种语言?”
“不知道,不重要。其实要是懂了部分语言就能懂得比自己想象中更多的语言。”
“是啊,就是啊,我刚刚正要这么说。”贝尔纳特有点生气。过了一会儿,当他们在清理一个家具时候,他说:“你没说你在学俄语。”
“你也没说你上巴托克第二年了。”
“你怎么知道?”
“我有眼线。这个放在熨衣间吧。”
“不要动熨衣间,”贝尔纳特理性的声音说,“你得找人来帮忙打扫、熨衣服还有其他家事,不管是谁都需要空间来做这些事的。”
“我都自己做。”
“那又如何,请个人来做吧。”
“我会煮蛋、煮饭、煎蛋、做番茄酱面和所有的面食,以及马铃薯煎蛋堡、沙拉、水煮蔬菜和马铃薯。”
“我们说的是更高一级的家务,像是熨衣服、缝衣服、洗衣服、做肉酱面卷或者烤阉鸡。”
真懒,不过最后我还是照贝尔纳特的话,聘了一位年轻且积极的女士来帮忙,她叫作卡特丽娜,每个星期一出现,留下来吃饭,打扫、熨衣服、缝衣服。是我迷雾里的小太阳。
“嗯,你最好别进书房,好吗?”
“好,会听您的吩咐,”她原本要进来以专家的目光检视,却被我拒绝,“可是,这是灰尘的温床。”
“不会的,别这么夸张……”
“灰尘的温床、成群的小虫子,都是书里来的。”
“别这么夸张,小洛拉。”
“是卡特丽娜。要不然,只要把旧书上的灰尘拍掉就好。”
“想都别想。”
“至少让我扫地、拖地。”卡特丽娜想通过协商找到一些转圜的余地。
“好吧,但是桌上的东西都不要碰。”
“我做梦也不会碰。”她谎称。
尽管我留给她工作的空间,但卡特丽娜后来还是不得不与放满美术书籍与百科全书的柜子共处,任她眉头皱得再怎么明显也没有用。
“没有其他地方了呀。”阿德里亚央求道。
“真是的,这房子也不小,要这么多书干什么?”
“吃呀。”
“可惜这房子了,这么漂亮,却一面墙也不剩。”
“你看看熨衣间都成了什么样子?”卡特丽娜说,“我得习惯和书一起工作。”
“别担心,小洛拉,大白天的,书不会自己乱动。”
“卡特丽娜。”她边说边看往旁边,不知道他是故意开玩笑还是脑袋有问题。
“这些从德国带回来的是什么东西啊?”那天,贝尔纳特匪夷所思地用指尖捏起一个纸盒的盖子。
“大部分是语言学、哲学的书,还有一些小说,伯尔、格拉斯、福克纳、曼、略尔、卡普马尼、罗斯,以及其他类似的书。”
“你想放哪里?”
“哲学书、数学与天文学放在玄关,语言学在小洛拉的房间,小说在各自的走道。”
“那就动手吧。”
“你要跟什么乐团一起拉巴托克的曲子?”
“我的。我想要申请一场试演会。”
“哇!太好了,不是吗?”
“看看能否一鸣惊人。”
“你是想说一‘拉’惊人吧。”
“对。你得多定做几个书架。”
他又定做了几个书架。看到阿德里亚整理的干劲还未止息,普拉纳斯可开心了。创世纪的第四天,卡特丽娜取得了重要的胜利,主准许她把书房之外书上的灰尘都擦掉,同时决定星期四的上午也过来,只增加一笔小小的酬劳。这样,每本书至少一年可以拍一次灰尘。阿德里亚说,随你吧,小洛拉,你比……我更清楚。
“是卡特丽娜。”
“客房还有空间,所以宗教、神学、风俗学、希腊拉丁世界研究等书籍就进驻了。”
当上帝把水分开,弄出土地与海洋时。
“你得……你喜欢什么?猫还是狗?”
“不喜欢,”他干巴巴地说,“都不喜欢。”
“你不想要它们在你身上拉屎撒尿吧,啊?”“不,不是这个意思。”
“当然,如果你……”贝尔纳特一边把一堆书放在地上,一边讽刺地说,“养只宠物对你应该挺好的。”
“我不想处理它死掉后的事情,懂吗?”他用斯拉夫语的散文塞满洗手间书架的第二层。创造了家居宠物与小猛兽满布在地球上,发现这主意其实相当不错。然后,他们坐在一号走道的昏暗地板,怀旧地翻看着:“哇,卡尔·迈,我也有这一版。”
“你看,萨尔加利。十本,不,是十二本。”
“还有凡尔纳,我的版本有多雷的版画。”
“收在哪里?”
“不知道。”
“还有伊妮德·布莱顿,她的文句很浅显,我读过三十多次了。”
“《丁丁历险记》怎么办?”
“我什么都不想扔,可是不知道要放哪里。”
“好,有很多空隙。”
主说,没错,还有很多空隙。我大概会不断买书来填补这些空隙。问题是,我要把卡尔·迈和凡尔纳放哪,你知道吗?朋友回答,我知道。他们发现洗手间的柜子到天花板之间还有空间。普拉纳斯非常热衷地建造了一个很坚固的双层书架,收纳所有青少年时期阅读的书籍。
“不会塌吧。”
“要是塌了,我就亲自过来扛着书架。”
“就像阿特拉斯 [25] 。”
“谁?”
“像女神柱一样。”
“哦,不知道。不过我向您保证这不会垮的,放心吧。哦,不,您大可放心。”
“杂志就放马桶上吧。”
“可以。”贝尔纳特在罗曼语族散文的走道里回答,同时将二十公里的古代历史移到阿德里亚小时候的房间。
“烹饪书放厨房里。”
“你煎蛋也要参考书本吗?”
“这是我妈的,不想丢掉。”
正要说我会成为一个符合自己形象或类似的人时,我想起萨拉。想到劳拉,不,是萨拉。不,是劳拉。不知道,就是想到了。
到了第七天,阿德里亚和贝尔纳特休息了,他们邀请了特克拉来看他们的成就,绕了一圈后,他们坐在书房的大椅子。那时特克拉已怀了略伦斯,非常佩服我们的工作,对自己的丈夫说,你是不是哪天也来整理一下家里的东西?他们喝了穆里亚店里的茶,非常好喝,贝尔纳特突然站起来,好像被刺到般。
“斯托里奥尼在哪里?”
“在保险箱里。”
“拿出来啦!要让它透透气,偶尔也要拉一下,不能让它的声音变沉。”
“偶尔会拉,我试着恢复往日的水准。不仅拉得有点沉迷,也开始爱上它了。”
“这把斯托里奥尼不用拉就让人爱不释手了,”贝尔纳特喃喃道,“那声音令人如痴如醉。”
“你也弹钢琴吧?”特克拉好奇问道。
“基础而已,”阿德里亚仿佛在为自己辩解,“一个人住,多的是时间做自己的事。”
七二八零六五,维亚尔是保险箱里唯一的住户。像在地牢里关了太久,颜色都被吃掉了。
“好可怜,为什么不把它和古籍一起放在柜子里?”
“这主意不错,可是,保险公司的人……”
“别理他们,谁会偷你呢?”
阿德里亚以隆重的姿态把琴拿给他的朋友,说,你拉几首曲子吧。贝尔纳特调了音,Re音差很多。他拉了贝多芬的两首《幻想曲》,似乎听到整个乐团的演奏了。我觉得,至今仍这么觉得,他拉得实在太精彩了。似乎,远离我的生活让他成熟了。要是特克拉不在的话,我一定会跟他说,好家伙,干脆别这么努力写作了,你写得很糟,不如专注投入另一个专业,看!你拉得多棒!啊?
“不要故意闹我。”八天以后,当我终于有机会告诉他这席话时,贝尔纳特如此回答。主看着他的创作说,非常好。因为家里的宇宙几乎是照世界十分位所整理的,他对书本说,你们就在家里四处成长、倍增、散布吧。
* * *
“我从没看过这么大的公寓。”劳拉崇拜地说,外套还未脱下。
“给我,脱了外套吧。”
“也没看过这么暗的公寓。”
“因为我老是忘了拉起百叶窗。”
我带她欣赏房子最别致的地方,进入书房时,无法避免地感到骄傲。
“看!是小提琴吗?”
阿德里亚把琴从橱柜拿出来,放到她手上。看得出来,女孩不知该如何是好,于是,把琴拿到放大镜下并打开灯。
“看这里。”
“克雷莫纳的洛伦佐·斯托里奥……”她很困难但兴致高昂地念着,“……制作于1764年。哇!”她抬起头,很钦佩的模样:“这个一定价值不菲吧!”我心想,这可价值连城。
“是吧,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她张口结舌,好像乐器会烫手般还给主人。
“我不想知道。”
“阿德里亚,你很奇怪。”
“是啊。”
他们沉默了一段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我喜欢这个女孩,但是在她身边总让我想起你,萨拉。然后,开始思考为什么我们的爱,那份永恒的爱会遇到这么多阻碍,直到那时我仍不明白。
“你会拉小提琴吗?”
“是的,会一点。”
“拉给我听。”
“哎呀。”
我以为劳拉应该不太懂音乐,结果我错了,她是完全不懂。那时我还不知道,便拉了《泰依丝冥想曲》,效果非凡。我会背诵这首曲子,再加上些自由发挥,因为指法记不太清楚,需要非常集中注意力,于是闭上双眼演奏。当阿德里亚睁开眼睛时,劳拉的蓝色眼泪不可抑止地滴落。她看着我,仿佛我是天神或怪物。我问她怎么了?她说,不知道,但是我好像很感动,因为我觉得这里有个东西。她用手在胃上画圈。我说,这是因为小提琴的声音很好听。她无法停止地哭泣。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她化着淡淡的眼妆,因泪水的关系,眼线有些晕开了,真可爱。这一次,我不像在罗马那样利用她。那天早上我问她:今天是我家的乔迁之喜,要不要来?她好像刚上完希腊语课,问我:你搬家吗?不是。你要办派对吗?也不是,只是因为重新布置……
“有很多人会来吗?”
“很多。”
“谁?”
“你和我。”
她来了。在难以克制的落泪后,若有所思地发愣了一段时间。她坐在沙发上,刚好在从前卡尔森警长与它勇敢的友人陪我当间谍的秘密基地前方。
黑鹰在摆放历史及地理书的床头柜上守夜,我们进房时,她把它拿起来,看着它(勇敢的阿拉珀霍族酋长毫无怨言),转过身想对我说些什么,阿德里亚假装没注意到并亲吻她。我们亲吻了,非常温柔地接吻。然后我陪她回家,心知我可能会伤害到她。但是,当时我还不知道为什么。
或者知道吧,因为我在劳拉蓝色眼睛里寻找逃亡的黑色眼睛,不会有任何女人愿意容忍。
30
楼梯相当狭窄、黑暗,越往上走越糟糕,像玩具,像没有灯的娃娃屋。在三楼的一号门,门铃模仿着小挂钟的声音,响了“叮”,接着是“咚”,然后安静下来。房子坐落在小巴塞罗那狭隘、无日光照射的街上,孩子们喊叫的声音传到耳边,我开始觉得自己可能走错时,听见另一边出现窸窸窣窣的声音,又安静下来,门轻巧地开了。我从未对你说过,但这肯定是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一天。她一手扶着门,憔悴、衰老,却如往常干净、挺直,看着我的双眼好几秒钟,犹如在问我为什么来这里,然后才有所反应,她把门往里头拉,让我能够进去。关上门后才说,你快要秃了。
我们走进一个很小的房间,是餐厅及客厅,一面墙上挂着乌尔杰利的《杰里的圣母修道院》,与平时一样,在西落的夕阳余晖下躲在特雷斯普伊山这边,阿德里亚像找借口般说,听说你病了,所以……
“你怎么知道的?”
“一位医生朋友说的。你觉得怎么样?”
“看到你很意外。”
“不,我是说你的身体。”
“我快死了。你要茶吗?”
“好。”
她消失在走道,厨房就在旁边,阿德里亚看着这个小房间,仿佛和老友见面的感觉。都这么多年了,她丝毫没有变老。他呼吸着、感觉画中春景的芬芳气息,甚至听到河流潺潺的水声,以及拉蒙·德诺利亚寻找猎物时所忍受的春寒。他看着画,越走越近,直到察觉小洛拉在他的背后,端着一个托盘与两个茶杯。阿德里亚看着空旷公寓里的简约家具,不需花费任何力气就可以直接放进他的书房。
“为什么不留下来和我一起住?”
“我很好,这里是我的家,是去照顾你母亲以前和离开以后的家。没什么好埋怨的,知道吗?我非常满意,都七十多岁了,比你父母年纪多了一些,也体验过自己想过的日子了。”
他们坐在桌旁,阿德里亚喝了一口茶,缄口不言,过了一会儿才说:“我没有变秃。”
“因为你没法从后面看自己!活像个方济各会修士。”
阿德里亚笑了,她还是老样子,这世界上唯一一个没有因为不开心而皱眉的人。
“这茶真好喝。”
“我收到你的书了,真不容易读。”
“是啊,但我希望你有一本。”
“除了写作与读书,还做了些什么?”
“拉小提琴,一连好几个钟头,已经好几天、好几个月了。”
“恭喜……当初为什么不拉了?”
“我都快窒息了。那个时候,我和小提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于是我选择救自己。”
“你快乐吗?”
“不快乐,你呢?”
“快乐。没有每个时刻都是快乐的,但相当快乐。”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
“可以啊。你为什总是这么郁闷?”
“因为……我无法停止思考。如果你卖掉画,就可以买一套比较大的公寓了。”
“你什么都不懂,孩子。”
他们静默不语。他看着乌尔杰利画作的方式泄露出自己经常看这幅画的习惯,而未意识到米克尔·德苏斯克达修士逃离神圣裁决的威胁,前往布尔加尔寻找庇护所时感觉到的寒冷也渗进骨子里。他们长达五分钟没有交谈,各自喝着茶,回想生命的片段。最后,阿德里亚·阿德沃尔看着她的双眼说,小洛拉,我很爱你,你是个非常好的人。她喝下最后一口茶,低下头,久久不语:不是的。因为你母亲说,小洛拉,你要帮我。
“卡梅,你要做什么?”她有一点被夫人吓到。
“你认识这个女孩吗?”
夫人把一张照片放在厨房的桌子上,照片里的女孩非常漂亮,黑头发、黑眼睛。你看过她吗?
“没有,这是谁?”
“一个想要欺骗阿德里亚纯真感情的人。”
卡梅坐到小洛拉身边,牵着她的手。
“你要帮我一个忙。”她说。
她让我跟踪你们,验证她聘请的调查员的报告。是啊,你们在加泰罗尼亚大道上的第四十七号车站牵手了。
“他们相爱啊,卡梅。”她说。
“这很危险。”卡梅坚持。
“你的母亲知道这个女孩想要利用你。”
“我的天啊,”阿德里亚·阿德沃尔问道,“想要利用我是什么意思?”
小洛拉迷惘地看着卡梅,再问了一次。
“她怎么会欺骗他的感情?卡梅,我不是告诉你,他们相爱吗?”
那时她们站在阿德沃尔先生的书房,卡梅说,我找人去调查这女孩的家庭背景了,他们姓沃尔特斯-爱泼斯坦。
“所以呢?”
“他们是犹太人。”
“啊,”她停了一下,“所以呢?”
“我不是讨厌犹太人,不是的。但是,费利克斯……唉,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说说看啊。”
卡梅走了几步,虽然很清楚阿德里亚还未到家,仍开门确认,关上门后小声地说,费利克斯曾接触过一些沃尔特斯-爱泼斯坦家的人,而且……
“而且什么?”
“就是……他们有过争执,闹得很难看。”
“卡梅,费利克斯已经过世了。”
“这个女孩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是存心搅局,我肯定她想要我们的店,”她几乎以耳语说,“阿德里亚才不在乎。”
“卡梅……”
“他很脆弱,因为他的脑袋在云端上,要操纵他其实是很容易的。”
“我肯定那个女孩不知道这家店。”
“别这么笃定,她渗透进来了。”
“这你无法知道吧?”
“当然可以,十五天前她和一位妇人来店里,我猜是她的母亲。”
她们就像许多客人一样,决定询问前先环顾店里的商品,一点也不急躁,仿佛在评估这家店的情况与营运状况。卡梅从办公室里看到她们,立即认出这是与阿德里亚秘密约会的女孩,所有的拼图都拼凑在一起了。她明白为何这个女孩如此隐秘,在在暗示着一个污浊、隐藏的意图。后来,塞西莉亚告诉卡梅,她们是外国人,可能是法国人,从“伞架”和“镜子”的发音就能猜到,看得出来她们并未找到特别中意的商品,倒像是只来店里逛逛的。阿德沃尔夫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吧?这天晚上,卡梅·博施打电话给埃斯佩列塔公司的老板,给他一个新任务。她不愿意让别人利用儿子的感情达成不可告人之目的。是的,的确有可能。那位侦探如此回复。
“怎么会……我的母亲……但是,没有人知道我们在一起啊!”
“这……”小洛拉低下头,看着桌上的橡皮桌垫。
“她怎么会怀疑……”
“是曼柳老师。你跟他说要完全放弃小提琴的时候。”
“你说什么?”不安、愤怒的曼柳老师两撮乱七八糟的白眉毛如暴风雨的云,在昏花的两眼上方盘旋。
“上完这个学期,考试结束后,我就要完全放弃小提琴了,永远放弃。”
“这个女孩吸干了你的脑浆,是吧!”
“什么女孩?”
“不要装傻了,你看过哪个人牵了整首布鲁克纳《第四号交响曲》的手吗?啊?”
“这,可是……”
“几百公里之外就看到你们了。一副傻样,在剧院那边,活像两只蓝黑色斑鸠。”
“但这和我的决定没有任何关系。”
“当然有关系。这个坏女人有坏影响,你要与她彻底断绝来往。”
面对如此放肆的言辞我完全瘫痪了,他乘机追击:“要跟你结婚的应该是小提琴。”
“不好意思,老师。这关系到我的生活。”
“随你怎么说,大学者。但是,我告诉你,不可以放弃小提琴。”
阿德沃尔用力地盖上琴盒,站起身面对面地看着天才小提琴老师。现在他已经比他高出半个手掌。
“曼柳老师,无论如何,我都要放弃小提琴,今天就会告诉我母亲。”
“哦!亏你还如此周到,竟然先告诉我。”
“没错。”
“不要放弃,孩子。两个月后,你又会夹着尾巴回来。到时,我会跟你说不好意思,我已经没有空当,然后你只能生闷气,”他充满怒火的双眼瞪着他,“不是要走了吗?”
曼柳丝毫不浪费时间,立刻通知他母亲有个女孩从中搅局。卡梅因而视她为眼中钉,把所有罪过都推到她身上,把她当成敌人。
“我的天啊。”
“因为……我刚讲的爱泼斯坦家,结果……”
“我的天啊。”
“我告诉她别这么做,她还是写了一封信给萨拉的母亲。”
“她写了什么?你看过吗?”
“她胡乱编造一些事情,我猜是你的坏话吧。”一阵漫长的沉默。小洛拉仿佛对橡皮垫产生浓厚的兴趣般,一直盯着看。“我没有看过那封信。”
她看了阿德里亚一眼,他的眼睛瞪得斗大、困惑、泪光闪闪,于是她又将视线移回桌垫上。
“你母亲希望从你的生命里、从店里支开这个女孩。”
“这个女孩叫作萨拉。”
“对,不好意思。萨拉。”
“我的天啊。”
街上孩子们的喧闹开始减少,外头的光线也缓缓减弱,几千年以后,当饭厅已近乎昏暗了,阿德里亚看着小洛拉把玩茶杯。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为了忠诚于你母亲。真的,孩子,阿德里亚,我真的很抱歉。”
最清楚的感觉是,我悲痛欲绝地离开小洛拉家,几乎没有告别,没有说:小洛拉,很遗憾你病了。只给她冷淡的一吻后,再也没有见过她。
31
第八区,拉博德路48号。一栋寒酸的住宅,建筑物的立面是各式各样熏黑的痕迹。按了门铃,门如预兆般乍然开启。他通过信箱确定得爬楼梯到六楼。他宁可走楼梯也不要搭电梯,免得消耗掉制造惊恐的多余精力。抵达时,他花了整整两分钟喘息,恢复正常呼吸与心跳,按了门铃,门铃吡吱吡吱作响,宛如保守秘密般。楼梯间相当昏暗,没有人应门,却依稀听到轻轻的脚步声?是的,门开了。
“找谁?”
你目瞪口呆,表情都冻结了。你不知道,看见你的时候,我的内心有多慌张。萨拉,你变成熟了,我不想说变老,而是变成熟了。如昔日美丽,如此安适的美丽,于是我想,无人有权剥夺我们的青春,就像她们对我做的那样。你身后一张玄关桌上有一束美丽的花,颜色却令我觉得哀伤。
“萨拉。”
她还是哑然无言,也认出我了。然而,我是名不速之客,在不适当的时候不请自来,自然未被好好地接待。我走了,改天再来,我爱你,我想和你谈谈……萨拉。
“你要做什么?”
我像百科全书销售员,明白自己只有三十秒来释放魔幻的信息,使抱持怀疑态度的客户不要关上门。阿德里亚张开嘴,在说我们被骗了以前浪费三秒钟。她们骗了你,你会离开是因为她们说了很多关于我的坏话,全是谎言,虽然关于我父亲的事是真的。
“那封信里你说我是恶心的犹太人,让我躲在我狗屎家人的庇荫下。这怎么说?”
“我从来没有写信给你,你不了解我吗?”
“不了解。”
就所有对文化感兴趣的家庭而言,就像夫人您的家庭,百科全书是很有用的工具。
“萨拉,我就是来告诉你的,那都是我母亲一手编造导演的。”
“还真是时候,都多久以前的事了。”
“很多年了!可是我五天前才知道实情!我花了五天找到你。消失得无影无踪的人是你!”
像这样的书籍非常实用,无论对您先生还是子女来说都很好。夫人,你有孩子吗?你的先生呢?你结婚了吗?萨拉?
“我以为你是因为自己的问题才逃走了。没有人告诉我你到底在哪里,你的父母也不愿意……”
可以二十四期付款,非常轻松。今天就可以开始享受这十本丰富的内容。
“你的家人讨厌我父亲,因为……”
“这些我已经知道了。”
你留下一半的书参考参考吧,夫人。我可以明天再回来,可别生气。
“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写的信……是你亲自交给我母亲的,”她握住门的手紧绷起来,好像随时都准备当着我的面甩上门,“懦夫!”
“我从来都没有拿过信给你!那是一连串的骗局,我什么都没有拿给你母亲,你甚至没让我看过信。”
撤退前绝望的一击:唉,夫人,你可别说自己不是有文化的女性,对这世界的问题漠不关心!
“给我看!你不认得我的字迹吗?你没有发现被骗了吗?”
“给我看……”她语含讥讽,“我早把信撕成千万张碎片烧掉了。”她流露出憎恶。
我的天啊,真想杀人,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我们的母亲操控了我们。”
“我是为我儿子着想,保障他的未来。”阿德沃尔夫人说。
“我也是为了我女儿。”沃尔特斯-爱泼斯坦夫人冰冷地回复。“我完全不希望她和你儿子有任何瓜葛。”她露出干涩的微笑:我们知道他父亲是什么人物,单凭这点,我们就不希望与他有任何关联。
“那就不用多谈了。您能把女儿送出城外一段时间吗?”
“你没有资格要求我做任何事情。”
“很好,那么我恳请您,将我儿子写的这封信交给收件人。”
她交出了密封的信,拉谢尔·爱泼斯坦迟疑了几秒,最后仍收下了。
“想要的话,可以先看过。”
“你没有资格告诉我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什么。”
她们冷淡地告别了,完全明白对方的心意。沃尔特斯-爱泼斯坦夫人把信交给萨拉之前,也先拆开看过了。不要怀疑,阿德里亚。
“不是我写的……”
沉默无语。两人在拉波德歌本路四十八号的楼梯间一动也不动地站着。一位邻居拉着一只可笑的狗下楼,有气无力地向萨拉打招呼,她心不在焉地点头回应。
“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为什么不跟我争论?”
“我是哭着离开的,心想不要又这样了,不可以!”
“又一次?”
我不认识你的过往,湿润了你的双眼。
“认识你以前的一段不愉快经验。”
“我的天啊!我是无辜的,萨拉。你就这样逃走了,让我受了许多苦,一直到五天前,我才知道你离开的原因。”
“那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通过以前监视我们的那家公司。我爱你。这么多年来,没有一天不思念你的。我去找你的父母想得到解释,他们什么都不愿意谈,不肯告诉我你在哪,也不说你离开的原因。真是糟透了。”
他们仍站在四十八号的楼梯间,微敞的门投射出光线,但是她没有邀请他进门。
“我爱你。她们想要摧毁我们的爱,你知道吗?”
“她们达成目的了。”
“我不懂你怎么会相信。”
“我当时太年轻了。”
“你那时已经十七岁了!”
“阿德里亚,才十七岁,”她迟疑着,“……他们说该怎么做,我就照做。”
“那我呢?”
“对。但是,真的很糟,你的家人……”
“什么?”
“你的父亲,做了一些事情……”
“我不是我的父亲,生为他的儿子不是我的错。”
“这我很难理解。”
夫人想关上门了,她微笑地拒绝推销员。忘了百科全书吧,夫人。于是,他最后的法宝出现了:百科字典。只有一册的套书。可以帮助您的孩子做功课,生活这么辛苦,您一定肩负教养孩子的重担。
“为什么那时你不打电话给我?”
“我已经有新生活了,我要关门了。”
“新生活是什么意思?你结婚了?”
“阿德里亚,够了。”
夫人关上门,最后看到的影像是悲伤的花朵。在楼梯间,销售员划掉失败的客户,诅咒了这份充满失败、挫折,偶尔才有零星成功的工作。
门关上了。我一个人留在灵魂的黑暗中。没有心情在城市闲逛,一切都无所谓了。阿德里亚·阿德沃尔回到旅馆,躺到床上,放声痛哭,短暂地思考是要打破柜子上的月面镜反映他的伤痛,还是从阳台跳下去。最后,他决定打一个电话,湿着双眼,双唇含着绝望。
“喂?”
“喂。”
“你在哪里?我打电话去你家里,你……”
“我在巴黎。”
“啊?”
“对。”
“这次不需要律师吗?”
“不用。”
“怎么了?”
阿德里亚让几秒钟的时间溜走,发现自己正把水与油混在一起。
“阿德里亚,怎么了?”沉默拉得太长,于是断了,“你在法国有同父异母的姐妹吗?”
“没有、没有。没事,我没事,我好像有点想你。”
“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早上的火车。”
“我可以知道你去巴黎做什么吗?”
“不可以。”
“啊,很好!”劳拉的语气非常地愤慨。
“好吧……”阿德里亚的声音变为依从,“我来看《论公众的幸福》(Della Pubblica Felicità)的正本。”
“这是什么?”
“穆拉托里的最后一本著作。”
“哦。”
“怎么了?”
“没有,没什么,你是个骗子。”
“对。”
劳拉挂断电话。
他打开电视,肯定是为了抹去脑袋里被骂的感觉。
是比利时电视台,他没有转台听着新闻播报,想测试一下自己的荷兰语。他非常清楚地理解新闻内容,一些可怕的照片也帮了不少忙。做梦也没想到的是,这则新闻竟与他有关。一切都与我有关。我想,包括人类社会选择如此不令人向往的发展方向也是我的过错。
比利时电视台援引当地媒体的消息,根据目击者的说法,图鲁·姆布拉卡(托马斯·卢班加·迪洛,刚果民主共和国金沙萨,马通格,永布永布地区人士)本月十二号因剧烈腹痛住进贝本贝勒克医院,由米斯医生诊断为腹膜炎,将命运交托给上帝以后,医生在医院简陋的手术室为病患进行紧急手术。所有人,包括病人的三个妻子、长子,无论是否携带武器,一律不准进入手术室。另一方面,医生强制摘掉病患的太阳眼镜,以进行手术。同时也强调,不是因为他身为地方部落的酋长才进行手术,而是因为病患有死亡的危险。新闻表示,图鲁·姆布拉卡对医生咆哮,命令停止治疗,他快痛晕了,痛晕而失去意识的人会卸下防备,他不能让敌人有机可乘。
下午一点零三分,图鲁·姆布拉卡卸下防备,由医院唯一的麻醉师施行麻醉。手术持续了一个钟头。两个钟头后,病人被转移到普通病房(贝本贝勒克医院没有加护病房),当麻醉药药效开始退去,他终于能不用咬着舌头说肚子痛死了,你对我做了什么?米斯医生不理会病人的威胁,他这辈子听得可多了。他禁止所有人进出病房,所有人必须在医院入口处的绿色长椅等待,因为图鲁·姆布拉卡唯一需要的就是休息。酋长的三位妻子赶紧带了床单、扇子以及用电池的电视,她们把电视放在床脚。尽管病人手术后五天都不能进食,她们仍带了许多食物。
米斯医生不断地在看诊处为一般病患看病直到工作时间结束。因为年龄的关系,每天的负担越来越沉重,但是他假装没有察觉,仍以惯常的效率工作,他命令除了值班护士以外,所有护士都去休息,就算还未到换班时间也无妨。他经常这样告诉护士。他希望她们充分休息,才有体力面对隔天的工作,因为永远都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大概就在这个时候,他接待了一位外国人,两人关在看诊室一个多钟头,不知道在谈些什么。天开始黑了,一只躁动的母鸡拉了屎掉进窗户,当月亮从莫洛瓦(Moloa)探出鼻子时,听见一声暗沉的巨响,可能是枪响。犹如受到发条的驱动般,两名坐在绿椅子抽烟的保镖同时站起来,脱下枪套,面面相觑,你留在这里,我去看看。快,你去,我守着在这里,以防万一,好吗?
“削了芒果皮。”图鲁·姆布拉卡在枪响或其他声响之前,吩咐第三个妻子。
“医生说……”病房里几乎什么都听不到,听不到可能的枪响也听不到对话,因为酋长把电视音量转得很大声,一个参赛者不会回答问题,观众们笑得下巴都要掉了。
“医生懂什么?他就是要让我不舒服,”他看着电视做出不屑的表情,“一群什么都不懂的家伙。”他批评完参赛者后,又对第三个妻子说:“削了芒果皮,快!”
就在图鲁·姆布拉卡咬下禁果的第一口,悲剧发生了:一个持枪的男人走进昏暗的病房轰了病人,打碎了芒果,在可怜的图鲁·姆布拉卡身上开了一个大洞,旁边的手术伤口相较之下仅是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小点缀。杀手沉着地一一射杀三个手无寸铁的妻子,持枪巡视整间病房,可能在寻找长子,接着走出病房,二十个等待病床的病人等着屈就于不幸的子弹之下,死神的鼻息仅从他们身上掠过而未夺取。根据一些目击者的说法,杀手戴着黄色手巾,有些人说是蓝色的。不管是什么颜色,杀手的脸捂着手帕,灵活地消失在黑夜之中。有些人信誓旦旦地说听到车子的马达声,有些人什么都不想知道,想到都还会发抖。根据金沙萨的媒体表示,杀手或杀手们杀了图鲁·姆布拉卡两名无用的随从,一个在医院的走道,另一个在沾满了鲜血的绿色椅子上,还有一位基孔果(Kikongo)的护士以及贝本贝勒克医院的米斯医生,他受到声响的惊吓,到大厅查看,肯定就是在此与歹徒对峙或不顾危险试图阻止攻击,他对杀手说病人才刚接受手术,或者,就只是一枪击中头部毙命,完全没有开口说话的时间。不,根据一位目击者的说法是,一枪击中口腔。不,是胸口。不,是头部。尽管无人见到,但每一位病人都对这桩悲剧的每一个章节有不同的版本。我发誓,杀手的手巾一定是绿色或黄色,我发誓一定是的。同时,一位未成年的病人受到对图鲁·姆布拉卡酋长击发的流弹。这就是与欧洲利害关系不大的区域所发生的攻击事件,VRT电视台播放了八十六秒的报导。因为展开非洲之旅的前法国总统季斯卡·德斯坦爆出在执政期间双手沾满博卡萨皇帝 [26] 赠送的钻石后,变更预定的行程,绕道拜访贝本贝勒克医院。虽然只为了工作而活的医院创办人行事低调、话语保守,这里的名声依然越来越响亮。季斯卡总统与老是低头思考还有什么工作未完成的米斯医生、贝本贝勒克的护士们,以及参访官员身后一帧牙齿非常洁白、无声无息微笑的孩童合照。这些都是最近发生的事。阿德里亚关掉电视,这时候,就差这种新闻让心情彻底陷入谷底。
两天后,法国媒体与比利时媒体将贝本贝勒克医院的屠杀事件进行更深入的报导,发现几项事实:在中非地区令人敬爱、憎恶、畏惧,声名狼藉的酋长图鲁·姆布拉卡刺杀事件中,共七人遇害。五名党羽、一名护士,以及在贝勒克与基孔果地区奉献三十年而闻名的医生欧根·米斯。他在五十年代建立的医院是否能继续运作产生了疑虑。新闻最后不太重要的结论是:对应图鲁·姆布拉卡刺杀事件,乃因永布永布地区在比利时殖民政权撤离后的混乱,导致这位充满争议,半军阀、半部落领袖的人物,因反对者与支持者的互相攻击,已造成数十人身亡。
* * *
阿德里亚在下榻的旅馆幻想萨拉来看他,提议重新开始。他问她: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她回答:因为我跟你聘用来找我的公司联系了。但是,她没有出现,他没有下楼也没有吃早餐、晚餐,没有刮胡子,没有梳洗,什么也没做。他只希望自己能死去,因此不停地哭泣。在痛苦的阿德里亚的北方三百四十三公里外,《安特卫普公报》从一双颤抖的手中滑落,报纸掉在桌上,边上放着一杯椴树花茶,面前的电视机播报同一则新闻,报纸被他拨开掉到地上,他看着不停颤抖的双手,摀住脸哭泣。三十年来,这是第一次,我们灵魂的每一个角落时时刻刻都等待被拖入地狱。
晚上,同一则新闻如回音般,在VRT电视台又播放了一次。这次的重点放在医院创办人身上,并且告知晚上十点钟会播放两年前院长拒绝接受比利时博杜安国王提供给贝本贝勒克医院营运的补助奖金所制作的专题报导。他不打算到布鲁塞尔接受奖项,因为医院更需要他留在这里。
晚上十点,一只颤抖的手按了故障的电视开关,听见悲伤的叹息,屏幕出现六十分钟的画面,接着出现偷拍米斯医生在医院回廊行走的画面,他一边疾走过一张涂成绿色、没有任何血迹的长椅前,一边说不需要做报导,医院里有很多工作,他不能分心。
“报导会为医院带来许多好处的。”安蒂·伍斯特霍夫倒着走,用针孔摄影机对着医生,显得有些激动不安。
“如果你们要捐款,我们会非常感激,”医生比着身后,“今天我们要注射疫苗,工作很多。”
“我们可以等。”
“麻烦了。”
新闻画面接着打出标题:贝本贝勒克。医院简陋的设施呈现在画面上,忙碌的护士们几乎没有抬头,专注沉浸在几乎是仙人般的工作精神里。米斯医生在很后方,旁白介绍医生来自波罗的海一个小村落,从三十年前就住在贝本贝勒克,他步履艰辛,一砖一瓦地盖起医院。如今,虽然仍供不应求,至少可以为奎卢河(Kwilu)附近地区提供最基本的医疗照护。
双手颤抖的男人站起来关掉电视。他记得这个专题报导,叹了口气。
这个专题报导两年前就播放过几次。他平常很少看电视,但那一天电视开着。他很清楚地记得米斯医生因为急着往前走,对记者说没有时间接受采访……这个充满机动性的开头引起他的注意。
“我认识这个人。”双手颤抖的男人心想。
他专注地看着报导,完全没听过贝本贝勒克、贝勒克与基孔果这些名词,但是那张脸,医生的脸……一张与痛苦连结在一起的脸,与他最深刻的唯一苦楚连结在一起,但是他想不起来。他想起痛苦的回忆,妻子与小特鲁德,失去小特鲁德,阿梅莉切控诉他什么都不做的眼神,怀里抱着贝尔塔、尤丽叶切还有全世界的恐惧,不停地咳嗽、紧抓着小提琴的岳母、应该要救所有人的……这名医生与许多的伤痛究竟有什么关系?他逼自己看完报导,了解在政治不稳定的特殊区域,贝本贝勒克是方圆几百公里内的唯一医院。贝本贝勒克医院与容貌尖锐地刺痛他的医生。在报导最后的字幕里,他想起是在哪里认识米斯医生的:是米斯修士,一位目光温柔的特拉普会(Trappist) [27] 修士。
一位修士在罗伯特院长耳朵边报告状况时,警报响了。修士说,神父,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只剩下四十九公斤,瘦得像面条一样,眼神也失去光彩,我……
“他的眼神从来都没有光彩。”院长不小心脱口而出,自责怎么可以对会里的修士缺乏慈爱。
“我实在不知道还能做什么。给病人喝的鱼汤、肉汤,他尝都不尝一口,全浪费了。”
“用服从戒律要求他喝呢?”
“他尽力了,但实在无法做到。他好像不想活了,好像急着想……如果我必须直说的话,愿上帝原谅我。”
“您说,修士,遵守服从的戒律,您务必要说出口。”
“罗伯特院长,”修士用手帕擦去额头的汗水后,声音颤抖地说,“他想死,而且,院长……”
他一边把手帕收进教袍的褶皱,一边告诉院长一个秘密。受人尊敬的马尔滕神父原本要把这个秘密带进坟墓里,正是他签字同意罗伯特神父进入阿谢尔(Achel)西多会修道院,成为新修士。阿谢尔修道院位于清澈的通厄里普河(Tongelreep)边,是个田园诗般的地方,对一个因他人罪恶和自己的软弱而犯错并遭受责罚的灵魂来说,是平息痛苦的理想地点。在那里,马蒂亚斯·阿尔帕茨——未来的罗伯特修士——学会耕作,在粪肥旁呼吸纯净空气、制作乳酪、塑铜、清扫中庭铺满灰尘的各个角落、清扫任何部门。他总是观察新加入的同修兄弟,二十四小时严格遵守静默的西多会修士们。对他而言,每日清晨三点钟起床并不困难。那是夜里最冷的时候,穿着不温暖的凉鞋,用冰冻的双脚走路去作早祷,更新前一天的期许或许下新愿望。然后回到房间读《圣经》。此时,经常是心里最煎熬的一刻,因为所有的记忆影像栩栩如生地侵袭他已破碎的灵魂。上帝日复一日沉默无语,就像他们从前在地狱里的日子。因此,呼唤祷告的钟声听起来就像是希望。接着是六点钟的修道院祷告,在戒律允许的范围内,他不停地观察这些活着、虔诚的兄弟们,并陪同他们一起祷告,祈求上帝永远不要再这样了,永远不要。在农庄劳动的四个钟头或许让他接近了幸福。挤牛奶时,对着乳牛碎念自己可怕的秘密,它们用热切的目光回应,充满慈悲与理解。很快地,他学会用香料做乳酪,一种香味浓烈的乳酪,梦想在冰冻的千里内发送乳酪,告诉人们这是天主的圣体。而他无法举行圣餐礼,因为他请求修道院尊重他连教团最低位阶都无法接受的意愿,因为他什么都不是,只想要下半辈子有一个角落可以跪着祈祷,就像五个世纪前,另一个逃犯米克尔·德苏斯克达修士申请进入布尔加尔的圣佩雷修道院时一样。在粪肥之间劳动、搬运干草捆四个钟头。第三个钟头时,中断工作祈祷,然后洗手、洗脸,洗掉不好的味道,免得冒犯其他修士。他像逃离邪恶的犯人进入教堂,陪同修士们在第六时,亦即正午,一起祈祷。上级不只一次禁止他洗碗,这是会里每一个成员都要做的工作。而他,为了服从戒律,必须克制服务的愿望。下午两点钟,他们再次回到教堂这个避风港里做第九时祈祷,这时候还差两个钟头的工作,但不是和牛一起,而是在保禄神父挤牛奶时,整理边地、烧野草。他必须再清洗自己一次,不像在图书馆的修士们,工作结束时只须把沾满灰尘的手指浸湿。或许,他们也同样羡慕从事体力劳动,不用损耗视力与记忆的修士们吧。下午的第二次圣言诵祷,是傍晚六点钟唱圣诗前漫长的高潮。晚餐时,他假装进食,整整一个钟头,整间教堂黑沉沉的,唯一的照明是忠诚地照亮圣母的两盏大蜡烛。当圣贝尼特修道院敲响晚上八点的钟声,他与其他修士们就寝,期望翌日就像前一天一样,后天也是,如此一世纪一世纪地重复直到最后。
院长神父看着照护修士瞠目结舌,尊敬的曼佛列德院长为什么偏偏在这时缺席了!为什么总会会议正好在罗伯特神父萎靡、沮丧到照护他的修士无计可施的这天举行?为什么?宇宙的主,为什么这时要承受此职位的负担?
“但是他还活着,不是吗?”
“是的,神父,我想他有些抑郁。你要他站起来,他会站起来;要他坐下,他就坐下;如果你要他说话,他便开始哭泣。”
“那就不是抑郁。”
“神父,您知道的,我可以治疗伤口、抓伤、断骨、脱臼,还有感冒伤风肚子痛。但是,心灵方面……”
“那么,您建议该怎么做呢,修士?”
“神父,我……”
“是的,您建议该怎么做?”
“请一位真正的医生来看看他吧。”“吉尔医生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我指的是真正的医生。”
幸运地,在第三次总会会议时,曼佛列德院长神父忧心地在其他神父面前提议,他惊恐地转达从远方打来的电话里所听见的消息,玛利亚瓦尔德修道院(Mariawald)院长提议,如果您认为合适的话,他的修道院里有一位修士医生,虽然他极度谦虚,然而,他的名声却与其意愿相违背,获得院里院外的高度肯定,他能处理身体的疾病与心理问题,米斯修士很乐意为您服务的。
* * *
这是从1950年4月16日,马蒂亚斯·阿尔帕茨接受阿谢尔修道院院长的入院许可,以罗伯特修士之名进入修道院后,十年来第一次跨出修道院。他放在两腿上张开的双手夸张地颤抖,恐惧的双眼看着雪铁龙肮脏的车窗玻璃外飞扬的土尘,颠簸着将他带离避风港,前往他希望永远逃离、充满风暴的尘世。他发现照护修士偶尔侧目观察他,但他尽力专注盯着沉默驾驶的后脑勺。前往海姆巴赫(Heimbach)的四个半钟头的路程中,为了打破固执的沉默,照护修士得到自言自语的时间,伴随汽车化油器的鼾声,经过第三、第六与第九时,他们抵达玛利亚瓦尔德修道院,与阿谢尔截然不同的钟声,召唤修士们晚祷,主啊。
隔天的赞祷结束后,他们请他在宽敞、明亮的走道角落的一张白色长椅上坐着等候,照护修士敬重、精简的德语在他耳中听来像残酷的命令。米斯修士的助手在阿谢尔护理修士的陪同下消失在一扇门后。他们需要事先报告。留下他与他的恐惧。接着,米斯修士请他进入安静的办公室,他们各据桌子一侧。修士以相当标准的荷兰语请他说出内心的煎熬,罗伯特修士观察他的双眼,发现其中蕴含的温柔,伤痛于是爆发出来,他开始说,您想想,当我在家里与妻子、岳母,还有三个女儿为了庆祝大女儿阿梅莉切的生日一起吃饭。岳母有些着凉。我们换上崭新的蓝白色方格桌布。说出这些话之后,罗伯特修士不喘气、不喝水、目不转睛地盯着擦得光亮的桌子,对欧根·米斯变得悲伤的目光视而不见地说了一个钟头。说完事情的原委后,还补充道,我就此抬不起头,为自己的懦弱哭泣,为自己的罪恶寻找弥补的方法,直到发现可以把自己藏到回忆永远找不到的地方。我需要重新和上帝对话,于是想办法进入遁世的修道院。然而,他们说这不是一个好办法。从那时起,我开始说谎。我在所有期盼能够入院的地方,不说也不表露自己的痛苦。每一次面谈,我都学到什么事该说,什么事不该说。就这样,我一路走到阿谢尔修道院的大门,知道不会有人阻碍我晚成的宗教热忱。同时,我央求他们在不违背服从戒律的情况下,让我永远做院里最谦卑、低下的工作。然后,我才重新开始说话,和上帝说一些话,也发现乳牛其实在我身上投注许多关注。
米斯医生握住他的手。两人沉默了约莫十分钟或二十分钟之后,罗伯特修士才开始缓和地呼吸并说,在修道院静默地生活几年之后,回忆又再度袭击我的脑海了。
“您得准备好迎接记忆不时的袭击。”
“我无法忍受。”
“可以的,上帝会帮助你的。”
“上帝不存在。”
“罗伯特修士,我是西多会修士,您这么说不是要吓我吗?”
“我请求上帝的宽恕,但是我不明白祂的旨意。为什么?如果上帝爱世人,为什么……”
“身为人,生命中最大的支柱就是清楚自己从未犯错、行恶,不行像现在正在侵蚀您灵魂的恶行,不做像他们对您做的那些事。”
“不是对我,是对特鲁德、阿梅莉切和小尤丽叶切,对我的贝尔塔还有岳母所做的恶事。”
“没错,但他们也对您造成伤害,真正的英雄要能以德报怨。”
“若始作俑者就在我面前的话……”他呜咽,“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修士,我发誓我真的认为自己无法原谅他们……”
欧根·米斯修士在一本册子上写下几个字,罗伯特,并看着他的眼睛,米斯修士回应他,就像他在不知道被拍摄的状况下看着针孔摄影机,对记者说没有时间可以浪费的目光。于是,马蒂亚斯·阿尔帕茨明白了,他必须去贝本贝勒克,去天涯海角,去和这个能够给予他内心宁静的目光重逢。因为这些记忆再度席卷他的脑海已经好多天了。
* * *
他抵达贝本贝勒克发现的第一件事情是,贝本贝勒克不是任何地方的名称,只是这家医院的名字。医院坐落在基奎特(Kikwit)北方数公里及永布永布南方数公里之间的荒芜,离贝勒克与基孔果都非常遥远。医院周边被几间病人搭建的茅屋环绕,当患者需要住院时,供病人家属使用。慢慢地,小茅屋越建越多。其中一部分是与医院不太相关,或完全无关的人遮风避雨所用。久而久之,贝本贝勒克村就此成形。米斯医生觉得很好,也不反对医院周边安营扎寨的母鸡群,虽然他禁止,偶尔还是有几只会跑进医院。贝本贝勒克是一个因伤痛而形成的村子,在往吉罗(Djilo)方向离医院半公里之处,过了白岩石后,就是被病魔击败者的墓园,也是米斯医生铩羽的指标。
“我在那之后的几个月退出教会,”马蒂亚斯·阿尔帕茨说,“我进入教会时,以为这是解决的办法。离开时,也相信那是最好的办法。但是,回忆依旧鲜明,无论在修道院里或院外都一样。”
米斯医生请他坐在入口涂着绿色油漆的长椅上,那时椅子还未沾上血渍。他握住他的手,就像三十年前在玛利亚瓦尔德修道院的看诊间里。
“米斯修士,谢谢您愿意帮助我。”马蒂亚斯·阿尔帕茨说。
“很遗憾我未能提供足够的帮助。”
“米斯修士,您帮了很多。现在我知道了,在回忆来袭时,可以更好地面对。”
“经常发生吗?”
“米斯修士,发生的次数比我希望的还频繁,因为……”
“别再叫我米斯修士,我已经不是修士了,”米斯打断他的话,“上次和您见面不久后,我就向罗马申请豁免了。”
前罗伯特修士的沉默源源不绝,使得前米斯修士不得不打断说,自己是为了赎罪而退出教会。愿上帝宽恕我。我相信帮助毫无援助的人比将自己关起来定时祷告更有用。
“我理解您的想法。”
“这不是批评修道院生活,而是我的情志,我的上级能够理解。”
“您是藏身在沙漠里的圣人。”
“这里不是沙漠,我也不是圣人。我是医生,旧日是教会修士。我行医施药,尽可能对抗疾病,如此而已。”
“窥伺我的是罪恶。”
“我知道,但是我只会对抗疾病。”
“我想留下来帮您。”
“您年纪太大,已经七十多岁了,不是吗?”
“没关系的,我还可以做事。”
“不可能。”
米斯医生回答的语调突然转为生硬,仿佛他被深深地冒犯了。马蒂亚斯·阿尔帕茨的双手开始颤抖,他把手藏到口袋,不让医生看见。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您的手什么时候开始颤抖的?”米斯医生指着他藏起的手,马蒂亚斯故作出不高兴的表情,将夸张颤抖的双手伸到医生面前。
“回忆来袭的时候就会颤抖。有时候我会想,无须意志使唤就能抖成这样,真的很不可思议。”
“你抖成这样,是没法帮我的。”
马蒂亚斯·阿尔帕茨看着他的双眼,别的不说,光这道评语就非常残酷。
“我有很多办法可以帮您的忙,”他感到被冒犯了,“比方说,在菜园里耕作。我在阿谢尔修道院学会许多粗活。”
“罗伯特修士……马蒂亚斯……请别再坚持了,您必须回家。”
“我无家可归。我在这里派得上用场。”
“不行。”
“我不接受您的拒绝。”
于是,米斯修士挽着马蒂亚斯·阿尔帕茨的手臂,带他去用晚餐。就像每天晚上一样,医生唯一的餐点就是用小火炉加热黏糊糊的小米粥。他们在看诊间里久坐。在看病的办公桌上,米斯医生打开一个柜子,拿出两个盘子。马蒂亚斯看见几个塑胶杯后藏了某样东西,也许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吧。两人不饿但还是吃着晚餐时,米斯解释为何拒绝接受他即兴提出要当护理员、当园丁、厨师或耕作这片不懂得结果,只会流血如汗的土地。
半夜,当所有人都睡着时,马蒂亚斯·阿尔帕茨走进米斯医生办公室。双手平稳。他打开窗户旁边的柜子,在小手电筒的协助下发现所要寻找的东西。他在微弱的光线下看着布团,迟疑了长长的一分钟,还是认不出来究竟是什么东西。全身的颤抖都集中到心头,几乎快要从喉头脱逃而出时,他听见公鸡啼叫,将布团放回原处,觉得指尖有些瘙痒,就像费利克斯·阿德沃尔那股不是滋味的感觉,也和我在无可选择远离某些物品时所体验的感觉。手指间的瘙痒与不是滋味是一样的,虽然马蒂亚斯·阿尔帕茨的病不同于我们的病。
他在日出前,跟着从基孔果带来的药物、食物,以及病患许下在广阔奎卢河流域沾湿双脚的希望的卡车离开。
32
我夹着尾巴垂头丧气地从巴黎返家。在这个时期,阿德里亚·阿德沃尔教授当代思潮与历史课程,许多出席的学生都保持些许怀疑的态度。他在大学同事之间开始有了不友善-爱皱眉头-知识渊博-只想着自己-从不去喝咖啡-从不去中庭-超越一切善恶的评语,此外,还近乎秘密地出版两本书,《法国大革命》与《马克思?》因挑衅的内容招引不少崇拜者与挞伐者,算是小有名气。
我不再想起你了,小洛拉。我的脑海里都是萨拉,直到你的一个亲戚打电话给我说,我表姐过世了,她留下几个地址让我们联系。他告知葬礼的时间与地点,我们客套地说了几句哀悼的话。
大约有二十个人出席葬礼,我对其中三四张面孔勉强有些印象,但无法打招呼,连打电话通知我的那位表妹也认不出来。多洛雷丝·卡里奥·索勒吉贝特,小洛拉(1910—1982),生、殁于小巴塞罗那。我母亲的朋友,一位善良的女性,同时也把我的生活搞得一团糟。她唯一真正的家人是我母亲,也可能是她的情人,纵然如此,我还是无法用你应得的情感道别。
“等等,等等,你们分手已经……多久了?二十年了吗?”
“……二十年!太过分了,我们没有分手,是被拆散的。”
“她肯定都有孙子了。”
“你以为我为什么不再找其他女人?”
“我真的不知道。”
“你看,因为每天……好吧,几乎每天,我要上床睡觉时,你知道我想的是什么吗?”
“不知道。”
“门铃可能会响,叮咚。”
“你的门铃声是铃铃铃。”
“好,铃铃铃。我打开门,萨拉站在门口,告诉我离开的原因,然后问,阿德里亚,你希望我再次成为你生命的一部分吗?”
“好了、好了,老兄,别哭,别再想着她了。听见没有?换个想法,现在这样其实更好,不是吗?”
阿德里亚独特的夸张让贝尔纳特很不舒服。
他指着柜子,阿德里亚耸耸肩,贝尔纳特对这动作的解释是:随便你。于是他取出维亚尔,演奏两首泰勒曼的《幻想曲》。演奏完毕时,我觉得好多了。谢谢,贝尔纳特,我的朋友。
“如果你还想哭就哭吧,啊?”
“谢谢你的许可。”阿德里亚微笑道。
“你现在柔软到快融化了。”
“两个母亲联合反对我们的爱情,我们都落入陷阱,使我彻底消沉了。”
“是,不过,她们都过世了,你可以继续……”
“你让我怎么继续?”
“不知道,我这么说是因为……”
“我非常羡慕你有稳定的感情生活。”
“只是表面。”
“本来就是,你与特克拉一拍即合。”
“我无法理解略伦斯。”
“他几岁?”
“他有叛逆的灵魂。”
“他不想学小提琴?”
“你怎么知道?”
“我觉得很耳熟。”
阿德里亚思考了一会儿,摇摇头,说出结论:我觉得自己人生的布局都错了。接着,像酗酒般,他在星期天又到圣安东尼市场,低调地走向莫拉尔,对他比了个手势,要他跟着去。然后,给他看了龚古尔兄弟《勒内·莫普兰》(Renée Mauperin)前十页的手稿。字体整齐,页缘有一些修正。根据莫拉尔的说法,此手稿出自朱尔·德·龚古尔。
“您懂文学吗?”
“我是卖东西的。书、卡片、手稿以及巴祖卡口香糖,你懂我的意思吧。”
“但是,你是从哪里弄来这些东西的?”
“口香糖吗?”
莫拉尔非常谨慎,不说出自己的网络。沉默是最好的保全,保障客户永远需要他的中介服务。
* * *
他买了龚古尔的手稿。在短短几个星期内,我找到几页奥威尔、赫胥黎与帕韦塞的手稿。虽然尽量遵循有所保留、不要为买而买的原则,阿德里亚还是全买单了。他无法不在某年的2月8日买走那一页《生活的手艺》(Il mestiere di vivere)纸稿,上面讲述古图索的妻子,也讲述跟一个女人一起生活的愿望,这个女人等待他、陪他睡觉、给他温暖与陪伴、让他活力充沛。我的萨拉,我不但已经失去也永远无法拥有你了,怎么可能拒绝这一页手稿呢?莫拉尔肯定注意到了我的颤抖,他一定是根据我颤抖的程度为每件商品定价。我相信,拒绝拥有文字飞扬的手稿是非常困难的事情。纸上写着的文字、涂鸦、姿态、墨水,那是性灵的想法投胎转世为物质的元素,最终成为艺术品或思潮,再以文字的形式进入读者,并转化升华。怎么可能拒绝这样的奇迹。因此,当莫拉尔作为中介人,把这位陌生人介绍给我的时候,我没有一丝迟疑。他有两篇价格昂贵的翁加雷蒂 [28] 诗作,《士兵》(Soldati)和《卡尔索的圣马提诺镇》(San Martino del Carso)。后者描写一座备受战火摧残的村镇。É il mio cuore il paese più straziato. [29] 亲爱的翁加雷蒂是何其惆怅、何其哀伤。能够拥有作者将最初直觉转化为创作的纸张的我,又是何其喜悦。因此几乎没有讨价还价便付了钱。阿德里亚听见吐痰在地上的声音,四下张望。
“卡尔森,你说。”
“哟!我也有话要说。”
“你们说,尽管说。”
“我们有问题了。”两人异口同声道。
“什么问题?”
“你没有发现吗?”
“我不想发现。”
“你没注意到,这几年买手稿花了多少钱吗?”“我爱萨拉,她离开是因为被我们的母亲骗了。”
“这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她有新生活了。”
“拜托,再一杯威士忌,双倍量。”
“知道你花了多少钱吗?”
“不知道。”
办公室里一台计算机的按键声响起,不知道是阿拉珀霍族伟大的领袖在按计算机,还是眉头深锁的牛仔警长。经过几秒钟的沉默后,他们告诉我惊人的结果。
“好、好,我不会再犯了,就此停止。可以吗?”
“您看,博士,”前几天,莫拉尔说,“尼采的手稿。”
“尼采的?”
“五页的Die Geburt der Tragödie,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悲剧的诞生》。”
“我猜也是。”莫拉尔因为刚吃饱,还咬着一根牙签。
然而,我没想到这书名可能是预言。我花了足足一个钟头,专注地看着那五页手稿。阿德里亚抬起头问,你究竟是从哪弄来的?莫拉尔第一次回答他的问题:“我有人脉。”
“是啊,人脉……”
“对,人脉。如果有买家的话,手稿就会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尤其是像我们这样能够证明东西是真品的话。”
“你们是谁?”
“您有没有兴趣?”
“多少?”
“这么多。”
“这么多?”
“这么多。”
“真是。”
唉,指尖、脑海里又开始发痒了!
“尼采,五张Die Geburt der Tragödie,意思是悲剧的破裂。”“是诞生。”
“我就是这意思。”
“你是从那里弄到这么多著作前几页的手稿?”
“整份的可能无法拿到。”
“表示这是被拆下来的……”他非常震惊,“如果我要更多呢?如果是整本书呢?”
“我得先知道价格。但是我想,如果从手边有的作品开始会比较好,感兴趣吗?”
“当然!”
“你已经知道价格了。”
“这么多再减这么多。”
“不、不,就这么多。”
“那就,少这么多。”
“这样我们就懂对方的意思了。”“哟!”
“唉,现在没空!”
“你说什么?”
“没有,没什么,自言自语。那我们同意了?”
阿德里亚·阿德沃尔付了这么多、又减去这么多的钱,带走尼采的前五页手稿,与莫拉尔协商,并设法安置拿到整本书的迫切感。如果真的能得到,他想,或许就是得问萨格雷拉先生帐户还有多少存款的时候了。不知道卡尔森与黑鹰的念叨有没有道理,但是萨格雷拉告诉他放手投资比把钱存在户头里更好。
“我不知道如何投资。”
“买房子。”
“房子?”
“对,也可以买图,我的意思是画作。”
“这样……我买的都是手稿。”
“是什么?”
我给他看了我的收藏。萨格雷拉先生皱着眉头仔细查看,思考了一段时间后,结论是这项投资风险很大。
“为什么?”
“纸张会烂、被老鼠啃、被银色的书虫咬。”
“这里没有老鼠,小洛拉会负责处理书虫。”
“哟!”
“怎么了?”
“是卡特丽娜。”
“对、对,谢谢。”
“我再强调一次,如果你想投资,买坚固的房子,才不会贬值。”
但是,阿德里亚·阿德沃尔想略去这段对话,不再和萨格雷拉先生聊房子或老鼠,也不提喂养书虫花了多少钱。
过了几个夜晚,他哭泣了。这次不是因为爱,也许是为了爱。他在家里的信箱看到一封来自巴塞罗那公证人卡拉夫的通知信函。他完全不认识这个人,猜想可能是古董店的出售有问题,可能是亲戚的问题。他从不相信任何公证人。虽然公证人在我的生活中不断出现,我刚在说……啊,对了,公证人卡拉夫,一个素昧平生的人毫无理由让我在一间相当俗气的候客室里白白等了半个钟头。他迟到半个钟头才出现,不正视我,也不为迟到道歉。他摸着浓厚的白色山羊胡,跟我要身份证,然后用一种令人不愉快、像是失望的态度还给我。
“玛丽亚·多洛雷丝·卡里奥女士要您继承一份遗产。”
我?小洛拉的继承人?她是百万富翁,却一辈子在像我们这样的家庭当帮佣?太夸张了,我的天啊。
“继承什么?”
公证人用眼角盯着我,他一定很不喜欢我,但是我心里仍满是巴黎的苦涩,那句:阿德里亚,我已经有新生活了。眼睁睁看着她关上门的不是滋味。我才不在意公证人是怎么看我的。公证人又摸了自己的白胡子,摇摇头,用鼻音非常重的声音说,读一下您前面的文件。
“一幅莫德斯特·乌尔杰利的画作,画作日期为1899年。”
小洛拉,你比我还固执。
* * *
阿德里亚完成继承程序、缴完税后,再次挂上乌尔杰利的画作,那幅《杰里的圣母修道院》挂在从未想以别的画作或其他东西盖住的墙面上。往特雷斯普伊山方向西沉的太阳光线有些哀伤。阿德里亚拉开一张椅子坐下,看着画好许久,仿佛想要感受到画里太阳的动静般,回到杰里的圣母修道院里。他哭了。
33
大学、教书、阅读、书写的生命整体。最大的喜悦莫过于在家里的藏书中发现原本毫不起眼而被忽略的书籍。大部分时间都非常忙碌,还不至于察觉寂寞的沉重。出版的两本书受到少数几个读者的严厉批评,《加泰罗尼亚邮报》(El Correo Catalán)对阿德里亚的第二本书发表了一篇酸溜溜的评论。他剪下来保存在资料夹里,对于激起如此激烈的反应,心底其实感到非常骄傲。虽然风风雨雨,但一切都不重要,真正令他感到沉重的并非这些,况且,这两本书不过就是牛刀小试,磨磨笔尖罢了。为了不让琴音暗沉,也为了看清生命的起落在皮肤所留下的伤痕,偶尔我会拉拉心爱的斯托里奥尼,有时甚至会做特鲁略斯以前教的技巧练习。在这个时候,就会有些思念她,想着如果……的话,一切又是如何?我们又会有什么不同?特鲁略斯老师又会如何?
“她过世了,”现在,他们偶尔会碰面。贝尔纳特说完又补上一句,“你该结婚的。”就像阿德沃尔爷爷在托纳当媒人一样。
“过世很久了吗?”
“你单身一个人不好。”
“我一个人很好。可以整天阅读、研究,也可以拉小提琴、弹钢琴,有时候会在穆里亚店里买一些乳酪、鹅肝或葡萄酒来享受。还求什么呢?生活上的大小事,小洛拉都帮我打理得好好的。”
“是卡特丽娜。”
“对,卡特丽娜。”
“听你说的好像很完美。”
“这就是我想要的。”
“那打炮呢?”
打炮?啧!心灵才要。所以他鬼迷心窍,毫无余地爱上二十三个学生、两名中庭里的同事。虽然没有任何进展……好吧,除了劳拉以外,都无疾而……
“特鲁略斯怎么过世的?”
贝尔纳特站起来比了比橱柜,阿德里亚示意他自便,于是贝尔纳特拉了悦耳动听、充满魔力的《查尔达什舞曲》,迷人得连手稿都舞动起来。接着,他又拉了一曲柔情的《华尔兹》,稍嫌华丽但演奏得非常好。
“太动听了,”阿德里亚有些羡慕、崇拜,他拿起小提琴说,“哪天你又去小音乐厅演奏时,这把琴借你。”
“哇,这责任太重大了。”
“好吧,说吧。到底是什么事情这么急?”
贝尔纳特希望阿德里亚能读他写的故事。让我觉得我们之间又要产生歧义了。
“虽然你一直叫我别再写了,我还是一直写个不停。”
“很好。”
“但恐怕你是对的。”
“什么事情是对的?”
“就是,我写的东西没有灵魂。”“为什么没有灵魂?”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也许是因为这不是属于你的表达方式。”
贝尔纳特从我手里抢走小提琴,拉了萨拉萨特的《巴斯克随想曲》,犯了六七个明显的错误。演奏完毕后,他说,看,小提琴才不是属于我的表达方式。
“你是故意的,别以为我不认识你,好吗?先生。”
“但我永远都无法成为小提琴独奏家。”
“不需要啊,你是音乐家。你拉小提琴,而且能靠拉小提琴过好日子。真是的,已经这么好了,还要求什么?”
“我想要得到人们的崇敬与尊重,而非过好日子。在演奏会里拉小提琴帮衬是无法让人留下永恒的回忆。”
“但管弦乐团会啊。”
“我想要独奏。”
“你不行啊,你自己刚刚都说了。”
“所以我才想写作。作家永远都是独奏者。”
“可是,这不是投身文学的理由吧。”
“是我的理由。”
总而言之,我不得不收下他写的故事,实际上是故事集,我在看完的几天后告诉他,其中最好的应该是写流动摊贩的第三篇。
“就这样?”
“嗯,是啊。”
“你没读到灵魂或圣饼吗?”
“没有,没有灵魂也没有圣饼。可是,你早就知道了!”
“你这么尖酸刻薄是因为自己的文章被人批评,我可是很喜欢你的书啊。”
这次原则性表露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贝尔纳特不再征询阿德里亚的文学品味。他出了三本书,并未引起加泰罗尼亚文学界太大的兴趣,可能也没有激起任何读者的兴趣。然而,与其留在管弦乐团追求幸福,他情愿在另一个领域寻找些许的苦涩。这段期间,我像是这方面的专家,教他如何找到幸福。仿佛幸福是一门必修学分。
* * *
教书的状况普普通通,也可以说还不错。他谈到莱布尼兹时代,让学生们置身汉诺威莱布尼兹大学,放布克斯特胡德的音乐给学生听,具体而言,是歌剧咏叹调《随想曲》的大键琴变奏曲。我问学生,这曲子是否让他们想起后来更知名的音乐家的作品(注意,并不多)?一片静默。阿德里亚站起来,将录音带倒带,又播放了一分钟大琴键演奏家特雷弗·平诺克的演奏。
“你们知道我指那一个作品吗?”仍是一片沉默,他问,“不知道吗?”
几个学生看向窗外,几个目光直盯着笔记,一个女孩摇头说不知道。为了给他们一点线索,他提到了那个时代的吕贝克(Lübeck),又再问了一次,真的不知道?提示这么明显却还是无人知晓,便改口了,不用说出作品名称,只要告诉我是哪位作者就好。这时,一个我从未注意过,坐在中间的学生没有举手就发言,是约翰·塞巴斯蒂安·巴哈吗?语气像在提问般。阿德里亚说,完美!他的作品结构与此非常相似,旋律就像我刚才放给你们听的这样,仿佛在发展一首变奏曲……那么,在星期三上课前,你们尽量去查出是哪一首作品,听个几遍吧。
“如果我们没猜出是那一首作品呢?”刚才摇头回答不知道的女学生问。
“是他作品曲目第九八八号,满意了吗?还需要任何协助吗?”
虽然对学生的要求一直在下降,但在这段期间,我迫切希望一堂课有五个钟头,也希望学生们对上课内容感兴趣、不停发问,让我不得不花时间寻找答案好在下一堂课答复他们。不过,阿德里亚对现况已非常满足,除了猜对答案的学生以外,所有的学生依序从阶梯座椅走下来离开教室。在阿德里亚一边把录音带拿出来,一边对回答问题的学生说,我好像没看过你。学生没有回答。阿德里亚抬起头才发现他安静地微笑着。
“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是你的学生。”
“那你来做什么?”
“听你的课,你没认出我吗?”
他站起身走下来,没有书包,也没有笔记本,一直走到教师讲台,阿德里亚已将所有东西,包括录音带都收进公文包了。
“没有。我应该认得你吗?”
“先生……技术上来说,你是我的舅舅。”
“我?你的舅舅?”
“蒂托·卡沃内利,”他边说边伸出手,“我们在罗马见过,在我母亲家里,你把古董店卖给她的时候。”
阿德里亚认出他了:寡言的年轻人,顶着一对浓厚的眉毛,在门后面好奇地看着,姿态稳重。
阿德里亚问,你的母亲好吗?他说,很好,她让我代为问候。很快地,对话变得枯燥乏味。这时,他问:“你为什么来上这堂课?”
“我想要在向你提议前,多认识你一些。”
“提议什么?”
蒂托确认教室里没有别人后才说,我想跟你买斯托里奥尼。
阿德里亚惊愕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有所反应。
“它是非卖品。”阿德里亚终于说。
“如果告诉你我开的价,你就会卖了。”
“我不想卖,也不想知道你的开价。”
“二十万杜罗。”
“跟你说了,不卖。”
“一百万比塞塔 [30] 是很大一笔钱。”
“给两倍的价钱也不卖,”阿德里亚靠近他的脸,“这是非——卖——品。”他挺直身子:“懂了吗?”
“很好,两百万比塞塔。”
“你在注意听别人说话吗?”
“有了两百万,你可以过上好日子。不用给这些对音乐一窍不通的人上课。”
“你叫蒂托,是吗?”
“是的。”
“蒂托,我不卖。”
他拿起公文包准备离开教室。蒂托·卡沃内利一动也不动,阿德里亚可能在等他阻止自己离开吧,发现去路通行无阻,又折返回来。
“为什么这么有兴趣?”
“是为了古董店。”
“嗯,为什么你母亲没买下古董店?”“她才不管这些事。”
“哈,也就是说,她什么都不知道。”
“随便你怎么说吧,阿德沃尔教授。”
“你几岁了?”
“二十六。”他说谎,但是过了很久才被拆穿。“你对古董店的利润有所谋?”
“我最后的开价:两百一十万比塞塔。”
“你应该跟你母亲说的。”
“两百五十万。”
“不卖、不卖。你没注意听别人说话,是吧?”
“我想知道你不卖的理由……”
阿德里亚开口又闭上,不知道要回答什么。他不知道为什么不想卖掉维亚尔,这把琴与许多不幸密切相关。但是我已经习惯每天拉它,而且每天拉它的时间越来越久。可能是因为父亲跟我说过的事情吧,或者抚摸它的木材时,激发我想象出那些生命……萨拉,有时候只要用指头抚摸小提琴的皮肤,我就能回到那棵树丝毫不知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一把小提琴的那段岁月,成为一把斯托里奥尼,成为维亚尔。虽然这不是借口,但是维亚尔是想象的透视镜。如果萨拉在这里的话,如果她每天都看到这把琴的话,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当然……多么希望那时就把琴卖给蒂托了,就算只有可怜的一百杜罗也好。但是,我那时还未怀疑他。
“请告诉我,”蒂托·卡沃内利耐心地坚持,“为什么不想卖?”
“这恐怕与你无关。”
我离开教室时,后脑勺感到一股冰冷,仿佛叛徒随时会出乎意料地从背后开枪似的。蒂托·卡沃内利没有从我的背后开枪,我为侥幸逃过一劫而感到开心。
34
家里根据创造世界的十进位系统布置藏书至今已两千年了,我却还未完全深入父亲的书房。阿德里亚将书桌的第三个抽屉用于收藏父亲无法分类的文件。阿德沃尔先生详细记录着私人收藏的文件。这或许是那些日子,或是那几年里,他享受拥有这些珍稀物件的方式。但是,抽屉里的文件既与店里的生意无关,也未出现在父亲的收藏记录里,仅用几个大信封袋简单地分放在抽屉里,家里的东西除了这些不可分类的文件,几乎全数整理好了。虽然没有分类,至少一起放在第三个抽屉里,阿德里亚真心承诺,有空时一定得仔细看过这些文件。
这堆不可分类的文件也包含一些信件。井井有条的父亲会将信件放到不可分类文件里,实在是件怪事;寄出的信件也未留下副本,只保留收到的信件,且简单地收存在两个老旧、拥挤到快爆开的文件夹里。里头有几封来自莫尔林的回信,我猜应该答复了一些父亲业务上所咨询的问题。另有五封来自格拉德尼克,他以非常标准的拉丁文书写,信里充满难以理解的影射。他是卢布尔雅那人,一直对父亲诉说这些年如何承受透不过气的信仰危机。就他所言,他应该是父亲在宗座额我略大学的同学,急切地询问父亲关于神学方面的意见。他最后一封信里的语气彻底改变了。那是1941年秋天,从耶塞尼采寄来的,开头写着,你可能收不到这封信,但我无法忍住不写,你是唯一一个回信的人,包括我在卡姆尼克 [31] 附近的小镇担任教区神父,同时也负责掘坟的那段最孤单的日子。我试着永远遗忘这个小镇的名字。或许这是最后一封信了,我可能随时都会死去。我脱下教袍已经一年了,其中没牵扯任何女人。纯粹是因为我失去信仰,一点一滴地失去信仰,不知如何保有信仰。我承认,这全是我的责任。在写上一封信给你时,读了你那些让我非常振奋的鼓励话语后,我才能够像现在这样,用最客观的角度来说这件事情。渐渐地,我发现自己所做所为没有任何意义。当初,你不得不在无法抗拒的爱情与神职生涯之间作选择,我没有机会认识任何令我丧失理智的女性,所有的问题都是思考方向的问题。我做这个重大决定已有一年了,现在,全欧洲陷入战火之中,我发现自己是对的,没有任何事情有意义,上帝不存在,人必须尽己所能自保,才可避免被时代碾压。挚爱的朋友,希望你知道,我多么肯定自己将要踏出的这一步。我在几个星期前已付诸行动:投身军戎。不妨这么说吧:我把教袍换成步枪,试图从罪恶中拯救自己的同胞。这让许多疑虑顿时消失无踪。阿德沃尔,我的朋友,几年前我谈论邪恶,探讨邪恶的本质与恶魔……却无法理解邪恶的本质,我编造错误的邪恶、悲惨的邪恶、形而上的邪恶、形而下的邪恶、绝对的邪恶与相对的邪恶,尤其是,邪恶存在的有效因素等各种论调,在如此大量的研究与反复思考后,最终只能在教区倾听女教徒们告解,而她们口中的重大错误不过就是在半夜与黎明前,应该空腹的时间对自己不够严格。我的天啊,我心里呼喊,不是吧!德拉戈,如果你想对人类有所贡献的话,你所做的只是在葬送生命的意义。当一个母亲问我,神父,为什么上帝要让我幼小的女儿承受这么大的痛苦而死,祂为什么不管、不停止这一切?令我惊讶的是,我没有答案。我随口说了关于罪恶存在的成因,直到自己汗颜地闭上嘴。我恳求她的原谅,坦言自己的无知。我告诉她,安德列雅,请你原谅我,我真的不知道。也许你会笑我,亲爱的阿德沃尔,在你那封长信里说自己正过着犬儒主义的生活。疑虑之所以让我窒息,是因为在泪水面前,丝毫无法辩解、开脱。然而,现在不再如此。现在我知道邪恶身处何方,甚至知道绝对的邪恶在哪。它叫作希姆莱。它叫作希特勒。它叫作帕维里奇 [32] 。它叫作卢布里奇 [33] ,还有他发明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亚塞诺瓦茨(Jasenovac)集中营。它叫作党卫队。它叫作阿勃维尔 [34] 。战争展现人性最野蛮的一面,但是邪恶存在于战争之前,且不依存死亡,而是依存于人。几个星期前,由于指挥官认为我是出色的枪手,一把配有望远瞄准镜的步枪意外成为我的伙伴。很快地,我们就要上战场了,愿上帝赦免我,到时只要镜头中出现任何一个纳粹,或是乌斯塔沙,我将一枪一枪地废了邪恶。这个想法并未令我不安。邪恶利用恐惧与绝对的残酷。指挥官告诉我们敌人的各种恶行,我想他是为了让我们愤恨,让我们所有人都希望与敌人当面对峙。很快地,有一天,我就要杀人了。我希望自己不要有任何同情、怜悯。我加入的军团里大部分是克罗地亚的塞尔维亚人,他们因为恐惧乌斯塔沙不得不逃离克罗地亚。塞尔维亚人大概只有四个。我们也仰赖这些相信自由的克罗地亚人。我没有军阶,因为我很显眼,还是一样高大,所以有些人称我为中士,斯洛文尼亚人叫我神父,因为有一天我喝醉了,可能说太多话吧,算我活该。我已经准备好在被杀害前先下手为强,不带任何悔恨,更不会后悔自己要做的事。从现在开始,随时可能爆发冲突,听说德国的军队已往南方了,你我都知道,任何军事行动都会造成死尸遍野的景况,其中也会有自己的同袍。人们在战争期间都避免建立友谊,然而我们是一体的,我们彼此互相掩护。我为昨天在我身边吃早餐的同袍哭泣,还来不及问他叫什么名字。好吧,我就脱下面具吧:要杀人让我非常恐惧。我不确定自己究竟会不会杀人。但是邪恶正附身在人的身上。希望我能勇敢、希望我能扣得下扳机,也希望心脏不会过度颤抖。
我是在斯洛文尼亚一个叫作耶塞尼采的村子写信给你的。我会当作没有战事般寄出信。今天我们开着军用卡车运送邮件布袋,因为他们不希望我们在没有战事时吃饱撑着没事干,所以派我们去做一些有用的事。等会卡车就要把信运送出去,我会把信交给杨萨尔,他是唯一一个能把这封信交到你手上的人。希望我不再相信的上帝可以帮助他,也希望你像以前一样,回信到马里博尔 [35] 邮局。如果没有被杀死的话,我会很期待收到你的回信。亲爱的费利克斯·阿德沃尔,我觉得非常孤单。死亡让人寒冷,我越来越常打冷战。德拉戈·格拉德尼克,前神职人员、前神学家,你在卢布尔雅那或在罗马放弃主教法庭光明前程的朋友。你的朋友现在可是最前线的战士,等不及要将罪恶的头颅连根割下。
文件夹里还有八到十封来自欧洲各地的古董商、收藏家、旧货商的回信,答复父亲业务上某些具体要求,有几封信来自上海的吴安博士,用不正确的英语表示自己没有任何幸福的手稿(没有其他参考资料),并祝福父亲非常快乐长寿、业务兴隆、无论在家庭、心灵、人际关系都能丰富快乐成长,吴安博士还有许多其他信件,但我实在看不懂。
在一个无聊的下雨午后,我趁着改完学校考卷,也无心思考语言哲学,便决定待在家里,不想看书,舞台剧几乎没有什么好选择,也不想看音乐剧,而且已经有好多年没踏进电影院一步了,更没兴趣去查看电影是否仍为彩色。总而言之,我打起哈欠,想着这是整理父亲那堆文件的好时机,所以在唱盘上备好四联剧 [36] 后,便开始动工。首先,我拿了一封莫尔林的信,他住在罗马,好像是一位神父。那时,我还不知道,就是在那时冒出想了解父亲生活琐事的念头,虽然不是为了查清他的死因,但是每次发现他的私人文件都会有些小惊喜影响到我。可能也是因此,我才会连着几个星期勤奋地写信给你,这辈子从未如此。显然,在背后追逐的狂犬就快要咬到我了。也许为此,我才努力拼凑记忆的拼图。假若时候真的到了,这一切很难体面地统整出来。总归一句,我继续选看他的文件,花了两个钟头——完整地听完四联剧的开场(就是从开头到沃坦 [37] 与洛戈 [38] 非常愤怒地偷走戒指的部分,尼伯龙根咒骂偷窃戒指的人将遭受悲惨与不幸。)——信件里还有一些古董的绘画,应该是父亲画的。一个半钟头后,当布伦希尔德 [39] 不听从沃坦的命令,协助可怜的齐格林德 [40] 逃跑时,我发现一份以希伯来文,用墨水写在两张泛黄的荷兰格式信纸上,我认出是父亲的字迹。他希望在信中能发现千万个能激起好奇心的事物而开始读信,发现自己的希伯来文有些生锈,未能充分理解。在充满挫折的五分钟、枉然地查询几次字典后,惊喜出现了。原来这封信不是用希伯来文写的,而是用希伯来文的字母写成阿拉姆语。当我开始以阿拉姆语阅读时,不到一分钟,就发现了两件事:首先,贡布赖尼博士教得很好,因为我的阿拉姆语还不错。第二,这不是古老文书的誊本,是父亲写给我的信,给我的信!我的父亲,这辈子直接对我说话的次数不超过五十次,几乎都是说“你大呼小叫的在吵什么?”的人,竟然写了一封信给不太理会的儿子。同时,证实他的阿拉姆语比我更好。在我仔细阅读这封信时,齐格林德英武的儿子齐格菲,带着英雄特有的残忍,为了避免受到背叛而杀害抚养自己长大的尼伯龙根。在英雄的丛林里、阿拉姆语的字里行间,都暗示了腥风血雨。阿德里亚埋首文字,却看不见预兆。他思索自己读到的可怕事实,花了近半个钟头才把唱片翻面,唱片在转盘上转着,没有任何声音,仿佛故事人物伴随着唱针近乎无声的窸窣,无限地重复动作,就像齐格菲为揭露的事实所震惊、愕然。信里写着:我的儿子阿德里亚,我偷偷写这封信给你,不确定地期待在很多年以后的某一天,你可以知道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不过,很可能这些文字就随着时间慢慢地被总是在图书馆与老旧书籍之间出没的大胃口银色书虫啃食而消失无踪。如果你读到这封信的话,表示你保留了我所有的文件,也完成了我为你安排的命运,学习希伯来语及阿拉姆语。儿子,如果你学了希伯来语和阿拉姆语,表示你成了我一直期待的知识渊博之人,我也战胜了你的母亲,她希望你成为一名堕落的小提琴家(事实上,父亲用阿拉姆语写堕落的玩具琴演奏者。由此可见父亲的偏执)。要知道,如果你读到信的话,是因为我无法回家毁掉这封信。不知道官方说法是不是我发生了意外,但我希望你知道,我是被杀害的。凶手是阿里伯特·福格特,一名昔日的纳粹医生,参与过许多惨无人道的行动,这些就不说了。他想要拿回以前我用一些不光彩的手段,从他手里取得的斯托里奥尼小提琴。我把他引到离家较远的地方,要他别迁怒到你们身上,犹如小鸟假装自己受伤,引诱猎人离自己的巢远一些。你别去找杀人凶手,当你读到这封信时,凶手肯定已去世多年。你也别去找小提琴,不值得。你也不要去探寻我在收藏、拥有这些珍品时所感受到的满足感,别这么做,因为这终将使一个人殒没,这是一个永不止息的渴求,而不得不做一些令人懊悔的事。假若你的母亲还活着,我写的这些别告诉她,再见。下方接了一个很长的备注:我给你带来不幸。备注写着:是阿里伯特·福格特杀了我。我从他的手里夺走维亚尔,上头还沾着之前的血迹。我知道他们放了他,他最终会来找这把琴的。福格特是邪恶,我也是,但福格特是绝对的邪恶。若我横死了,别相信是意外事故,是福格特。儿子,我不要你报复,就逻辑而言,你无法报仇。当你读这封信时,如果有天你真的读到这封信的话,福格特应该也在地狱腐烂多年了。如果我被杀了,维亚尔应该也从我们家消失了。假使有朝一日,福格特或我们的小提琴,任何一个名字公之于世,我要你知道,我追查了这把琴在福格特之前归谁所有,是内特耶·德波耶克,一个比利时女人。我希望福格特死于非命,也希望有人能使他的余生都睡不安稳。但这个人不应该是你,我不希望这件事牵扯到你身上。但是,这件事确实牵扯到我,父亲,阿德里亚心想,我患上家族疾病了,希望拥有某个物品时,手指尖感到瘙痒……阿拉姆语的书信以简短的“儿子,再见”作结。也许这是父亲最后的书写,没有任何字写道,儿子,我爱你。也许,他就是不爱他吧。
父亲道德上狰狞嘴脸的表露对自己并未产生更大的影响。这点让他有些困惑。唱片伴随阿德里亚的迷惘,无声地旋转,过了许久,他的心里才开始浮现一些问题。为什么他不希望别人知道自己是被福格特这样的纳粹杀害?难道是为了掩盖其他事情吗?遗憾的是,我认为这就是真正的原因。萨拉,你知道我的感受吗?我觉得自己像个笨蛋,这辈子都自以为是、不顾他人期许、按照自己希望的方式生活。到头来,我却分毫不差地应验了权威的父亲在最初所构想的算盘。为了缓和如此不寻常的感受,我放了《诸神的黄昏》(Götterdämmerung):埃尔达的女儿们,三名灰发的命运女神聚集在布伦希尔德的岩石上,编织命运的丝线。犹如父亲不询问我、也不问母亲的意见,独自耐心地编织我的命运。父亲在死后留下的疑点之一破解了,也确认我最深的恐惧:造成父亲横死的罪人,果真是我。
“等等!你说三天!”我从未听过贝尔纳特如此愤慨,“我才拿了三个钟头!”
“对不起,原谅我!我发誓,现在,你一定要现在还给我,不然我就死定了,我发誓。”
“你不守信用。我教会你拉颤音了,不是吗?”
“颤音会自己出现,不用学的。”我绝望地回答他。十二岁的我真的不太会说话,还吓得失魂落魄地加了一句:“要是你不还我,我父亲肯定会发现,然后把我关进牢里,你也会跟我一起进去。我以后会告诉你原因的,我发誓。”
两人同时挂上电话。然后我不得不跟小洛拉或母亲说要去贝尔纳特那里拿小提琴练习作业。
“你就站在人行道上。”
“废话!”他非常生气。
他们在巴伦西亚路与柳里亚路口的索拉糕饼店前碰面,两人直接在地上打开琴盒换回小提琴,毫不理会路面电车费力地滋嚓爬上最后一条马路。贝尔纳特把斯托里奥尼还给他;他则一边把安古莱姆女爵小提琴还给贝尔纳特,一边说父亲突然冲进书房,连门也没关。阿德里亚非常害怕,看着父亲打开保险箱,拿出琴盒,再关上保险箱,也没检查里头是不是斯托里奥尼就走了。我发誓我说的是真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要是我跟他说琴在你这里的话,他一定气得直接把我从阳台丢下去,你知道吗?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但是……
贝尔纳特冷冷地看着他。
“全是你编出来的。”
“不!是真的!我放了一把练习琴到琴盒,免得他起疑。万一他打开……”
“告诉你,我可不是傻瓜。”
“我发誓,是真的!”阿德里亚绝望地说。
“你是一个说话不算话的垃圾。”
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无力地看着愤怒的朋友。那时他已经高出我一个头了;那时在我眼里他像个复仇巨人,但是,我更害怕父亲。巨人开口了:“你想,当他回来打开琴盒,看到不是斯托里奥尼,会放过你吗?”
“那你让我怎么办?啊?”
“我们逃到美洲吧。”
我喜欢,我喜欢贝尔纳特突如其来的同袍情谊。我们俩一起逃去美国,真是太好了!但是,我们没有逃到美国。阿德里亚没有时间问,喂,贝尔纳特,斯托里奥尼拉起来怎么样?你注意到有什么不同吗?拉古董小提琴值得吗?也没机会知道他的父母是不是发现有什么不同的地方,或是……我只说了他会宰了我,我发誓他一定会宰了我,还给我。贝尔纳特沉默地离开,一脸不相信这个听起来很反常的故事。殊不知就是在这时,一切变得复杂。
就像黑夜里的小偷,末日终将无声无息地到来。六一五四二八,阿德里亚将斯托里奥尼放回保险箱后关上,抹去鬼鬼祟祟的足迹后离开书房。他的卧房里,卡尔森与黑鹰各自看往旁边,假装没事,它们肯定因东窗事发而六神无主了,而他拿着空琴盒,好死不死,小洛拉还探进头来两次,母亲要她问我今天是否练琴。小洛拉第二次探进头时,他回答:我手上长茧,很痛,就在这根指头那边……看见了吗?我今天无法练琴了。
“我看是哪根指头。”母亲意外地出现,当他正在黏贴三张星期日上午在圣安东尼旧货市场买来的纸卡。
“我看不出来你怎么了。”她残酷地说。
“痛的人可是我。”
母亲东看西瞧,很难相信我没有说谎,一语不发地走开了。幸运的是,她没有打开琴盒。现在就等父亲宇宙般浩瀚无垠的责难了。
是我的错。他被杀害都是因为我。虽然他无论如何都会死在福格特手里,出租车在公路三公里处放下他,便折回巴塞罗那。那时是冬天,天黑得很早,他一个人在公路上,身陷埋伏。父亲,难道您没有察觉吗?您可能觉得只是个低劣的玩笑而已。费利克斯·阿德沃尔最后一次看着巴塞罗那在他的脚下延展,耳边传来汽车马达声,一辆车子亮着车灯从蒂比达博山下来,停在他面前。一名男子从车上下来。法莱尼亚米先生。他变得更瘦、更秃,鼻子还是一样大,眼睛炯炯有神。还有两个块头壮硕的男人陪同,司机也下车加入阵容,全都一脸恶心的模样。法莱尼亚米先生直接问他要小提琴,阿德沃尔交给他,他把琴盒拿进车里打开,然后拿着小提琴走出车外。
“你当我是白痴吗?”
“怎么回事?”我想象父亲不爽多过惊吓的情绪。
“斯托里奥尼在哪里?”
“妈的,不就在你手里!”
福格特将小提琴举起来,往排水沟上的石块猛然砸烂,作为回应。
“你在做什么!”父亲惊愕不已。
福格特把砸碎的小提琴拿到他眼前,乐器的标签为:卡门街帕拉蒙乐器行。父亲茫然无头绪。
“不可能!是我亲自从保险箱拿出来的!”
“那就是你被偷了,白痴。”
我想象父亲回答:是的,没错,法莱尼亚米先生。但我不知道是谁偷了琴。然后,不小心泄露一丝微笑。
福格特扬起一边眉毛,其中一个男人往父亲的肚子狠狠抛出一拳,使他烧灼的腹部凹了下去,肺里头一滴空气也不剩。
“好好地想一想,阿德沃尔。”
而他确实无从得知。那时维亚尔在巴塞罗那市立音乐学院特鲁略斯老师最看重的学生,贝尔纳特·普伦萨·蓬索达的手上。父亲完全没有头绪,为了以防万一,他说,我发誓,我真的不知道。
福格特从口袋里掏出携带方便的女用手枪。
“我想我们有得玩了,”他一边指着手枪,一边说,“还记得吗?”
“怎么会不记得。结果你的小提琴还不是飞了。”
又一记重拳打在胃上,他再度弯下腰。又一次瞪大双眼,吸不进空气。提早来临的冬季日暮旋即让道给夜晚与无辜的受害者。最后他们用我无法想象的方式将父亲整得体无完肤。
“哟!”
“天啊,你们跑哪去了?”
“就算你父亲把维亚尔交出去,他们还是会了结你父亲的。”
“黑鹰说的没错,”卡尔森接着说,“如果您允许我这么说的话,你父亲,他注定要死的。”他吐了口痰。“这点他出门时就知道了。”
“那为什么没有打开琴盒?”
“他紧张到没发现自己带的不是维亚尔。”
“谢谢你,我的朋友。但无法安慰我。”
虽然福格特凌虐我的父亲,仍旧按照在大马士革与莫尔林的君子之约,没有碰父亲一根头发,因为他秃得像颗鸡蛋。这已是注定的了,就像布伦希尔德浑然不知自己向敌人泄露齐格菲弱点的同时,也将他送往死神的手中;而我,在交换小提琴时,也造成不爱我的父亲的死亡。为了纪念像齐格菲——阿德沃尔这样的无耻之徒,无法被爱的布伦希尔德发誓这把琴将岁岁年年、一个世纪接着一个世纪地保留在家里。是的,他以对父亲的记忆发誓。然而,我必须承认,一想到要与这把琴分开,手指尖就会产生一股烧灼感,这也是保留它的原因之一。阿里伯特·福格特、齐格菲、布伦希尔德,天啊,我承认自己的过错。
35
“铃铃铃……”
阿德里亚在马桶上读着《内容的形式》 [41] ,清楚地听到门铃,心想为何信差总是这么会挑时机?应门前又听到一次铃声,心想应该换个较具现代感的铃声,也许换个叮咚声吧,听起来悦耳多了。
“铃……”
“来了!妈的。”他咕哝着。
他用手臂夹着埃科打开门。看见你在门口,我的爱,站着在楼梯间,一脸严肃,带着不小的旅行袋,黑幽幽的双眼看着我。我们俩呆站长达一分钟。她站在楼梯间,而他站在室内扶着门,消化这个惊喜。在无止境的一分钟的最后,他只想到说,萨拉,有什么事吗?我简直无法相信!我竟然只想到问你,萨拉,有什么事吗?
“我可以进去吗?”
你可以进入我的生活,随便你要做什么都可以,亲爱的萨拉。
她只是走进房里,行李袋放在地上。我们几乎站着面对面又重复了漫长的一分钟,但这次是在玄关。就在这时,萨拉说她很想喝杯咖啡,我才发现她拿着一朵黄色玫瑰。
歌德也说了,中年时投注于完成年轻的愿望是错误的,不知道何谓幸福,或者未在适当的时间与幸福际会的人,就算再努力也无法改变事实。因为,幸福列车已经错过了。在中年重新寻得的爱情里,存活下来的顶多是幸福片段的温柔重演。爱德华与奥蒂莉坐在客厅喝咖啡,她优雅地将玫瑰花放在桌上。
“这是好咖啡。”
“是啊,是穆里亚店里买来的。”
“还在呀?”
“当然。”
“你在想什么?”
“我不希望……”说真的,萨拉,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开门见山地说,“你要留下来吗?”
刚从巴黎来的萨拉与二十年前在巴塞罗那的萨拉已不是同一个角色了。人都会经历蜕变,角色也会,这是歌德告诉我的;阿德里亚是爱德华,萨拉是奥蒂莉,时间从他俩身上溜走了,同样也是他们双亲的过错。吸引力还有效的时候就是有效。
“我有一个条件,请原谅我。”奥蒂莉看着地板。
“把你父亲偷来的东西都还回去,对不起。”
“我父亲偷的东西?”
“对,你父亲在战前、战时,还有战后利用、糟蹋了许多人。”“但是,我……”
“你以为他是怎么做起生意的?”
“我把古董店卖了。”
“真的?”她一脸难以置信,甚至像有点偷偷失望了。“我不想当店东,也从未认可父亲做事的方式。”
萨拉沉默无语地喝了一口咖啡,她看着他的眼睛,用目光检视他,使阿德里亚不得不回应。
“听我说,我卖了古董店,也不知道有哪些东西是父亲用诈骗取得的。但是大部分的东西都是合法的。而且,我也和这勾当划清界线了。”我说谎。
萨拉沉默不语地看着眼前的阿德里亚,思索了近十分钟。我深怕她想提出无法满足的条件作借口,再一次逃走。黄色玫瑰花躺在桌上,留意我们的对话。我看着她的眼睛,但是她毫不在乎地沉溺在思绪里,仿佛我不在场。萨拉,这是我未曾见过的新举动,你只在一些很特殊的时刻会这么做。
“好吧,”一千年以后,你终于有所回应了,“我们可以试试看。”然后又喝了一口咖啡。我紧张得一口气喝了三杯浓得晚上睡不着的咖啡。这时,她看着我的眼睛了,足以让我感到些许痛苦。她说你看起来有点惊慌失措。
“是的。”
阿德里亚牵起她的手,带她走进书房,直到摆放手稿的书桌。
“这张书桌是新的。”你说。
“你记性真好!”
阿德里亚打开上面几个抽屉,拿出会让手指头颤抖的手稿与珍宝:我的笛卡尔、龚古尔兄弟……我说,萨拉,这些都是我的,是我用自己的钱买的,因为我喜欢收藏、拥有,或是买……怎么说都好,是我的,没有糟蹋任何人而买的。
虽然明明知道自己可能在说谎,但我还是这么告诉她。她严肃的沉默犹如一团黑雾笼罩,害我不敢看她。然而,沉默延伸太久,使我不得不抬眼看她,她无声地哭泣着。
“怎么了?”
“对不起,我不是来批评你的。”
“没关系、没关系……我也想把事情说清楚。”
她轻轻擤了鼻涕,我又笨拙地说,但是谁知道莫拉尔是从哪里、用什么方法把这些东西弄来的。
我打开下方的抽屉,《追忆似水年华》、斯蒂芬·茨威格,还有布尔加尔的圣佩雷修道院创立的羊皮纸文件。当我正要告诉她这些文件是父亲的,可能是……她却关上抽屉说,原谅我,我没有资格批评你。到了这时,我才像死人般闭上嘴。
你坐在书桌上有些愕然,桌上摊着一本书,我想是卡内蒂的《群众与权力》(Masse und Macht)。
“斯托里奥尼是合法买来的。”我比着放乐器的柜子又说谎了。
她双眼挂着泪水看着我,很希望相信我。
“好了。”你说。
“我不是我父亲。”
你微弱地笑着说,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这样走进你家里。
“萨拉,如果你愿意的话,这里是我们的家。”
“但是,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有……是不是有……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有情感关系……”她吸了一口气:“是不是有别的女人。我不想破坏……”
“我都去巴黎找你了,不记得吗?”
“记得,可是……”
“没有别的女人。”我像圣保罗一样,第三度说谎。
我们就在这样的基础重新开始。我明白自己不够谨慎,然而,无论如何我都想留下她。那时,她四下环顾,视线移到墙上的画作并走过去,伸出手。就像我小时候,轻轻地用指头摸了亚伯拉罕·米尼翁的小幅画作,一个陶土盆栽里的黄色栀子花。我没跟她说眼睛看到哪儿手就摸到哪儿,而是幸福地微笑着。她转过身,叹口气说,一切都没变,就像我记得的这段日子,我所记得的每一天一样。她站到我面前,平静地看着我:为什么来找我?
“让事实归回原处。我终究无法接受在你离开这么长的时间里,一直想着我如何辱骂你。”
“我……”
“还有,因为我爱你。你呢?为什么来了?”
“不知道,但我也爱你。也许我来是为了……不、没有,没事。”“告诉我。”我牵着她的双手,鼓励她说出口。
“就是……弥补二十岁时的软弱。”
“我没资格批评你。过去的事都过去了。”
“还有……”
“还有什么?”
“因为我无法忘怀你在我家楼梯间的眼神,”她微笑地想着自己的事情,“你知道像什么吗?”
“百科全书的销售员。”
她笑了起来。你的笑容,萨拉笑着说,对!对!对!一点也没错。但是,她马上停止笑容说,对,我回来是因为我爱你,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不再去想那天早上说了多少谎话,也无法坦诉在巴黎第八区,你的手扶着门,仿佛随时都要当着我的面甩上门,让我很惶恐。我从未告诉你,在那里,我佯装成销售技巧高超的百科全书销售员,然而,在心底深处的深处,我去巴黎,去拉波德歌本路四十八号,是为了要听你说,你不想知道任何关于我的事,不想和我联络。然后将生命的那个篇章画下句点,不必再背负沉重的十字架。同时,也为了有理由好好地痛哭一场。但是,在巴黎,她说了“不”之后,又出现在巴塞罗那说想喝杯咖啡。
* * *
阿德里亚坐在轮椅上,从门隙看进书房,双手抓着一块脏抹布,任谁也无法拿走。他看着书房长达一分钟,对所有人来说都很漫长的一分钟,然后深深叹口气说,我们随时可以动身了。那一分钟对他而言相当短暂,乔纳坦无法掩饰不耐烦,强壮的手推起轮椅走向大门。阿德里亚指着谢维说,谢维。指着两眼泪光的贝尔纳特说,贝尔纳特。指着谢尼娅说,特克拉。指着卡特丽娜说,小洛拉。卡特丽娜第一次没有回嘴说我不是。
“他会受到很好的照顾,请你们别担心。”其中一个幸存的人说。
陪同的人安静地下楼,斜眼看着电梯的指示灯。电梯里是坐着轮椅的阿德里亚与乔纳坦,当他们抵达楼下,贝尔纳特走出电梯,再度看到所有人时,发现阿德里亚已经认不出他了。一种令人恐惧的电击。
十天后,警铃触动了。当阿德里亚在自己家里迷路时,卡特丽娜敲响警钟。他在斯拉夫文学区恐惧地环顾四周。
“你要去哪里?”
“我不知道。我在哪里?”
“在家里。”
“在谁家里?”
“你的家里。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
“我是谁?”
“你是……就是……”他停顿许久,惊愕不已,“不是吗?你不是直接宾语,就是主词,不是吗?”
那个星期,他不停在冰箱里翻找。每一次翻冰箱都更加焦虑、咕哝咒骂着。那几天负责夜间照护的乔纳坦问他,这个时间在冰箱找什么?
“袜子啊,不然你让我找什么?”
乔纳坦告诉普拉西达,而她告诉卡特丽娜时还加了一笔:阿德里亚要她把书放进水里煮沸。他好像有点疯癫,是吗?
卡特丽娜在斯拉夫文学区继续问:“阿德里亚,你知道我是谁吗?”他回答你是直接补语。她才惊觉事情不对劲,立刻打电话给达尔毛医生和贝尔纳特。达尔毛医生非常紧张打电话给养护院的瓦尔斯医生说,我想时候到了。接着就是好几天令人疲惫的检查、测试、检验,还有斜眼看着结果、沉默、无语。间接补语,现在!最后,达尔毛医生找来贝尔纳特与维柯的几个堂兄弟。贝尔纳特招待他们住在自己的家里,留意水杯里总是斟满塔斯马尼亚岛的矿泉水。达尔毛医生告诉他们接下来的做法。
“但是,他是个……”谢维对命运愤恨不平,不停抗议,“他是一个能说八种语言的人!”
“十三种。”贝尔纳特纠正。
“十三?一不注意他就又多学了好几种,”他的眼睛亮了起来,“您听见了吗,医生?十三种语言!我是个乡下人,年纪比他大,到了这岁数也只会一国半的语言。这不是很不公平吗?啊?”
“加泰罗尼亚语、法语、西班牙语、德语、意大利语、英语、俄语、阿拉姆语、拉丁语、希腊语、荷兰语、罗马尼亚语还有希伯来语,”贝尔纳特一一列出,“他还能毫不费力地看懂其他六七种语言。”
“听到了吗?医生!”谢维提出不可抗辩的医学论据,开启另一个令人绝望的论点。
“您的堂弟显然不是泛泛之辈,”医生很有礼貌地打断他,“我非常清楚这点,因为我一向很关注他。如果不介意的话,我自认是他的朋友,但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他的脑子已经干涸了。”
“多可惜!真是太可惜了!真可惜……”
继续无效地抗议了一会儿后,大家都确信最好把阿德里亚的生活安排地井然有序,接受他在还有思考能力时为自己做的安排。贝尔纳特也想为自己离开时发落后事,一切必须说出来、写下来是多么悲伤。我在巴塞罗那的公寓留给堂亲们:谢维、基科以及罗萨·阿德沃尔,由他们三人均分。我的全部书籍,在我无用之后,由贝尔纳特·普伦萨决定留下或询问蒂宾根大学与巴塞罗那大学的意愿,将书捐给这两所大学。如果他接受的话,这件事就由他决定,因为在很久以前,创造世界时,是他帮我整理家里的藏书。
“我完全不懂。”谢维和律师会面那天相当困惑。
“这是阿德里亚的一个玩笑,我想只有我懂吧。”贝尔纳特说。
“我希望卡特丽娜·法尔格斯女士能领到等同两年薪水的金额。最后,这份遗嘱里没有载明、指定归属的任何物品,皆由贝尔纳特·普伦萨决定去留,亦可留为自有。与其说这是一份遗嘱,不如说是一份指南。其他物品,除非他认为应该捐赠给前面提到的两所大学,否则,都由他决定去处。这里指的都是一些价值连城的收藏,像是一系列的钱币或名家手稿。建议可参照蒂宾根大学约翰内斯·卡梅内克教授的意见处理。萨拉·沃尔特斯-爱泼斯坦的自画像,请交给她的哥哥,马克斯·沃尔特斯-爱泼斯坦;我希望将挂在餐厅墙上的莫德斯特·乌尔杰利画作《杰里的圣母修道院》送给临近修道院——布尔加尔的圣佩雷修道院的朱利亚修士,因为所有责任皆归咎于他。”
“什么?”谢维、罗萨与基科异口同声。
贝尔纳特张开又闭上。律师再看了一遍说,对,没错,这里写着布尔加尔的圣佩雷修道院的朱利亚修士。
“妈的,这又是谁?”托纳镇的基科狐疑地问道。
“什么责任?”
“所有责任。”律师在看过文件后回答。
“之后再查吧。”贝尔纳特说,并示意律师继续。
“如果找不到他,或是他拒绝收下,恳请你们把画作交给在乌普萨拉的劳拉·拜利纳女士,若她也不接受,则委托贝尔纳特·普伦萨先生做出最好的决定。此外,知名的贝尔纳特·普伦萨先生应该将我交给他的书递交给出版社。”
“新写的书?”谢维问。
“是的,我会负责这件事,请各位放心。”
“你们认为他在写遗嘱时,脑袋是清楚的吗?”
“我们设想是的,没错,”律师说,“但我们无法请他多做说明。”
“乌普萨拉那位女士是谁?”罗萨问,“有这个人吗?”
“是的,有这个人。请别担心,我会找到她。”
“最后,我要和诸位以及愿意参与这次聚会的人分享一些简短的想法:他们说我不会想念书本,不会想念音乐,这点我很难完全相信。他们告诉我,我会认不出你们,所以希望你们别对我太残酷。他们说这病不会让我受苦,所以希望你们也别为我受苦,希望你们宽容我逐步且持续的退化。”
“很好,以上。”律师念完阿德里亚·阿德沃尔题为《生命临终阶段的实务指南》的文件。
“还有一小段。”罗萨勇敢地指着文件说。
“是的,不好意思,这是一段告别的结语。”
“他写些什么?”
“他说,精神方面的指示,则另外收录。”
“在哪里?”
“在他的新书里,”贝尔纳特说,“我会处理好的,别担心。”
* * *
贝尔纳特像小偷般,小心翼翼地打开,试图不发出任何声音,他摸着墙直到发现开关,按下开关,灯却未亮。妈的。他从包里拿出一把手电筒,像小偷般的感觉更加浓厚了。保险丝的箱子或是现在叫作什么的盒子依旧在玄关那里。开关终有反应了,玄关的灯亮了,最底端的日耳曼语系以及也许是东方语系散文的灯也亮了。他停下片刻,品味公寓里的宁静,然后走到厨房,冰箱的插头拔掉了,门仍敞开着,里头没有袜子,冷冻库也空着。他跟着光线的指引走过斯拉夫语系及北欧语系的散文区,来到灯光较亮之处,放美术类书籍与百科全书的地方,萨拉的工作室,之前曾是小洛拉的房间。画架还站在里头。仿佛阿德里亚一直相信萨拉有一天会再回来,再一次待在房里画画,再度把指头染上淡淡的炭笔灰。一叠硕大的档案夹与检查报告被框起来或单纯放着,像祭台般,在《哈德良于阿卡迪亚》与《布尔加尔的圣佩雷修道院》。萨拉送给阿德里亚的两幅风景画,因为没有具体的指示,贝尔纳特决定把它们交给马克斯·沃尔特斯-爱泼斯坦。他让灯继续亮着,看了一下宗教与世界经典文学,然后从罗曼语族折回来。看了一下诗集的部分,他打开灯,一切完好如初,然后走进文学论文,又开了灯,客厅一如往昔,太阳仍旧从特雷斯普伊山照耀在杰里的圣母修道院。他从口袋里拿出照相机,搬开几张椅子后,站到莫德斯特·乌尔杰利画作的前方,开启闪光灯拍下几张照片,再关掉闪光灯拍了几张。离开文学论文后,他走进书房。与他离开时一样,他坐在一张椅子上,回想起无数次走进这房里的片段,阿德里亚总是待在身边,他们讨论音乐、文学,也聊政治与生活。无论年轻或孩提时期,他们在那里幻想的神秘事件。他打开立灯与悬挂在天花板的灯,几年前挂着萨拉画像的地方现在空着,令他觉得晕眩,脱下外套,就像阿德里亚那样,用两手的掌心搓揉脸颊,然后说,来吧!他走过书桌后方,蹲下来,试了六一五四二八。不开。再试七二八零六五,保险箱静静地开启了,里头空空如也,不,有几个信封,他拿出那些信封,放在桌上,以看得轻松点。他打开第一个信封,查阅了几页,一张一张地看,是一张角色列表,他也在其中:贝尔纳特·普伦萨、萨拉·沃尔特斯-爱泼斯坦、我、洛拉、莱奥伯母,以及其他人……是啊,人名与出生日期,有一些人名旁标注了过世日期。还有其他纸张,像大纲被划掉般被排除;另外有一张表列了更多人名。就这样,这些就是所有文件了,阿德里亚源源不绝地书写,随着剩余的记忆一会儿统治这里,一下子想到那里。他把文件重新放回信封袋并收到公文包,深呼吸几次,直到平复为止,才打开另一个信封,里头有几张照片:一张是萨拉对着镜子自拍。真是漂亮。他到现在都不想承认自己其实对她怀有些许爱意;另一张是阿德里亚坐在他现在坐着的地方工作,我的朋友,阿德里亚。还有一张画着一名个子很小的女孩轮廓的画纸,几张维亚尔正面与背面的照片。贝尔纳特将照片放回信封袋,全收进公文包。他想到消失的维亚尔,脸上多了一分不悦。他盯着空空的保险箱,关上保险箱却未转密码锁,接着又走回历史与地理书籍区,床头柜上的卡尔森及黑鹰忠诚地为无人站岗,他拿起它们与那匹马,也放进公文包,然后走回书房坐下,就坐在在阿德里亚平常看书的大椅子上。他看着空洞一个多钟头,翻阅记忆与对一切的眷念,偶尔让几滴泪水从脸庞滑落。
过了许久,贝尔纳特·普伦萨·蓬索达清醒了,他看着周围,再也无法压抑,两手遮住脸,从内心深处的深处哭了出来。在情绪平复一些后站起身,穿外套时,再一次用检视的眼神看了书房。Adéu,ciao,à bientôt,adiós,tschüss,vale,dag,bye,αντίο,Пoká,la revedere,viszlát,head aega,lehitraot,tchau,maa as-salama,puix beixlama. [42] 我的挚友。
36
就像第一次一样,你甜蜜地进入我的生活,我不再思考爱德华、奥蒂莉或我的谎言,只想着你平静、令人慰藉的存在。阿德里亚告诉她,愿意的话,把这里当自己的家,把我也当作自己的。并让她在两个房间里择一作为画室、放书、放衣服也放进你的生活。但是,亲爱的萨拉,我知道就算阿德里亚给你所有他能给的置物柜,也不够放进你全部的生命。
“很好,比我在巴黎的画室还宽敞。”你从小洛拉的房门往里头看。
“光线很好,也很安静,因为没有对外窗……”我说。
“谢谢。”她转过身对我说。
“不用谢我,应该是我要向你道谢。”
她很快地转身走进房间。靠近窗户角落的墙上挂着米尼翁的黄色栀子花欢迎着她。
“但是,怎么会……”
“你很喜欢这幅画吧?”
“你怎么知道?”
“喜欢还是不喜欢?”
“这是我在这个家里最喜欢的东西了。”“那么,从现在开始它是你的了。”
她道谢的方式是站在黄色栀子花那幅画面前许久。她的下一步,对我而言宛如仪式,她把自己的名字——萨加·沃尔特斯-爱泼斯坦——写在楼下大门的信箱上。一个人独居十年以后,在阅读或写作之间,再次听见人的走动声音、茶匙碰到玻璃杯的声音,或是从画室传来悦耳的音乐时,我以为我们会很快乐。然而,阿德里亚没有发现得合上另一个未关好的开口:一个没有收好的资料夹会带来许多不愉快。他确实明白这点,无奈热切的期盼媚惑了行事的谨慎。
面对新情况,对阿德里亚而言,最困难的莫过于接受萨拉圈出禁域,并强加于两人的生活中。这是当他邀请她去见托纳镇的莱奥伯母与堂兄姐时,从她的反应发现的。
“还是别牵涉到家人吧。”萨拉回答。
“为什么?”
“我想避免发生不愉快。”
“如果他们来家里的话,我会想把你介绍给我的莱奥伯母还有堂兄姐认识。没有要让你觉得不愉快。”
“我不想要太多复杂的事情。”
“不会的,怎么会复杂呢?”
当她的画作、未完成的画作,还有画架、炭笔、色笔送达时,她送给我一张炭笔画的米尼翁的黄色栀子花,作为画室正式落成的仪式。我把它挂在原作所在的墙上,直到今天那幅画仍在那里。你立即开始画画,因为几间法国出版社聘请你画的系列童话故事已拖稿一阵子。然后是几天的缄默与平静。你画画,我阅读或写作。我们在走廊擦身而过,上午偶尔碰面,一起喝咖啡、看着对方的眼睛不说只字片语免得破坏这个易碎、意外收复的幸福。
想必上帝费了许多精力帮忙。当萨拉完成比较紧急的工作之后,终于搭着阿德里亚开的二手西亚特六百来到托纳镇,这是他第七次路考通过后买来的。到了加里加(Garriga)时,不得不更换轮胎;到了艾瓜夫雷达(Aiguafreda),萨拉去一家花店采购,不久后拿着美丽的小花束出来,默默地把花放到后座;到了圣安东尼,申提耶斯的上坡路,车子的散热器开始发烫。除了这些琐碎小事,一路上没有别的插曲。
“这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小镇。”当西亚特六百抵达四条道时,阿德里亚满是憧憬地说。
“这世界上最美丽的小镇还挺丑的。”萨拉在圣安德鲁街上停下来时回嘴,阿德里亚过度兴奋地拉上手刹。
“用我的眼睛看这里。你在我的阿卡迪亚。”
他们下了车,他说,亲爱的,你看那个城堡,这边!在上面!很漂亮,不是吗?
“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发现她有些紧张,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你得用我的眼睛看。你看到那个很丑的房子还有另一个有老鹳草的房子吗?”
“看到了。”
“那是坎卡西克大宅。”
他说话的同时仿佛大宅就在眼前,好像乔塞普就在他身旁,叼着烟屁股、驼着背,在磨刀石上磨刀,茅草房环绕着他,就像苹果肉包覆果核般。
“看见了吗?”阿德里亚指着驴厩那儿一只被称为星星的驴子,它穿着马蹄铁,只要一跺脚赶走苍蝇,满是粪便的石头便飞扬而起。连紫罗兰的叫声也传到耳朵了,它生气地拉着链子,想教训鬼鬼祟祟、走得太近、在它眼前炫耀自由的无名野猫。
“屎帝!小偷!滚到别处去玩!妈的屎帝。”
小猫小狗轰然而散,猫儿溜到白色的岩石后方躲着。在这里,生活就是紧张刺激的冒险,与严肃的羊皮纸不一样。粪肥的气味、木屐的声响,还有玛丽亚穿着木鞋走进坎卡西克大宅粪肥间的回音。坎卡西克大宅的狗向来都叫作紫罗兰,用一根短短的绳子绑着,使它相当羡慕自由自在的小动物。
“屎帝是‘我他妈在上帝头上拉屎’的修饰版本。”
“哇,你们看,听!阿德里亚说在上帝头上拉屎!”
“是啊,但他说的话没有人听得懂。”谢维忿忿道。一路行走上坡,他还在喘气,路上满是车轮凹陷与巴斯图斯的屎,它是负责扫除工作的驴子。
“他老是说些听不懂的话。”谢维走到最下面时仍念着。
“不好意思,我是在用嘴巴思考。”
“得了,我可不……”
他不拍去裤子的灰尘,因为父母离托纳镇相当遥远,他想做什么都可以,就算膝盖磨破了也没关系,虽然会很痛。
“坎卡西克大宅,萨拉……”他想总结一下,右脚仿佛站在巴斯图斯刚撒尿的石头路上,这条路现在已铺上柏油了,他也没想到那只驴子早已不是巴斯图斯了,而是一辆依维柯的柴油拖车,漂亮且无须吃下一根干草,干干净净,没有驴腥尿骚味。
这时,你拿着花,突然踮起脚尖,出乎意料地给了我一吻。我心想,我在阿卡迪亚、我在阿卡迪亚、我在阿卡迪亚,专注地像一串水晶珠链般连贯地想着,萨拉遗忘了恐惧,在那里,在我身边,你是安全的,爱怎么画就怎么画。与此同时,我会继续爱你,我们会学习如何一起建造我们的阿卡迪亚。在敲响坎杰斯大宅门前,你把花束交到我手里。
* * *
在回家的路上,阿德里亚说服萨拉去考驾照,因为他确信萨拉能更稳当轻松地掌控方向盘。
“好吧。”在沉默了一公里后,她说:“我很喜欢莱奥伯母,她年纪多大了?”
感谢上帝,不到一个钟头前他们还在坎杰斯大宅,阿德里亚发现萨拉卸下武装时内心暗自窃喜。
“不知道,八十多了吧。”
“她好硬朗,不知道哪来这么多精力,都停不下来。”
“她一向如此,所有大小事都处理得当。”
“任我再怎么拒绝,她还是塞给我一罐橄榄。”
“她可是莱奥伯母呢,”他借着好气氛开口,“何不哪天也去你家?”
“想都别想。”她回应的语调干涩,令人结舌。
“为什么?萨拉?”
“他们不会接受你的。”
“莱奥伯母二话不说就接受你了。”
“如果你母亲还活着,她连一步也不会让我踏进你家门的。”
“是我们的家门。”
“我们的家门。莱奥伯母对我马上就很亲热,但这不算数,你母亲才是重点。”
“她已经过世,都过世十年了!”
他们一路沉默到了菲格罗(Figueró),阿德里亚就是不懂得闭嘴,气氛再度紧绷,他问萨拉:“他们是怎么说我的?”
沉默无语。孔戈斯特河(Congost)对岸有一辆火车驶往里波利(Ripoll)方向,而我们几乎要因此对峙起来。
“谁?”
“你家里的人,因为他们的话你才逃走了。”
“没有什么。”
“那么,那封有名的信里写了什么?”
车子开得相当缓慢,紧跟在一辆达能乳制品公司载运优格的卡车后头,阿德里亚想超车,反复犹豫了很多遍,推敲是要超车还是继续对话。他放弃超车,选择继续问,啊?萨拉,他们对你说了什么谎话?他们怎么说我的?
“别再问了。”
“为什么?”
“别问。”
这段路相当笔直,他马上反应过来,仍不敢超车。“我有权知道……”
“我也有权遗忘。”
“我可以问你的母亲吗?”
“她还活着时,你最好别想见到她。”
“哇。”
让别人超车吧。阿德里亚是无法超过一辆开得很慢、装满奶酪的卡车的,尤其在他双眼都湿了,也没有雨刷的时候。
“对不起。但这样是最好的,对我们都好。”
“我不会再坚持了,我想我不会再坚持了……但是,我希望能问候你的父母,还有你弟弟。”
“我母亲就像你的母亲一样,我不想逼她,她已经伤痕累累了。”
到了博依拉,在莫利德布兰卡佛特附近,载奶酪的卡车开往加拉里加,阿德里亚觉得好像是自己超车似的。萨拉继续说:“就你和我,过我们自己的生活,如果要一起生活,就不要打开这个盒子,你就想象这是潘朵拉的盒子吧。”
“就像蓝胡子的故事:广阔的花园,满是花果,唯独一个紧锁的房间不能打开。”
“对,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就像失乐园的禁果,你可以忍住吗?”
“可以的,萨拉。”我第无数次说谎,以免你脱逃。
* * *
系所办公室里有三张桌子供四位老师使用,阿德里亚没有桌子,因为第一天上班时,他说不用,他无法在家里以外的地方工作,所以他只有一个地方放公文包,还有一个柜子。后来他承认了桌子有其必需,拒绝桌子的决定过于冒失,所以当尤比斯老师不在时就用他的桌子。
他做好心理准备走进办公室,不巧尤比斯在办公室里批改一些作业,他谨慎地抬起头看到他,便说自己要去喝咖啡,又谨慎地从战地消失。我坐到同事的椅子上,面对劳拉及她的打字机。
“我想跟你说一件事。”
“你要说明事情?”
劳拉讽刺的口气使对话不愉悦地开始了。
“我们可以谈谈吗?”
“先生……你好几个月不接我的电话,避免在这里见到我,如果在路上巧遇了,你也只说不行,我现在不行……”
两人陷入沉默。
“不用了,我还要谢谢你今天出现在这里呢!”她语调苦楚地补了一句,目光令人非常不舒服。突然,劳拉推开打字机,仿佛它挡到我们两个人似的,她豁出去般地说:“你有别的女人,是吗?”
“没有。”
这是怎么回事?我不懂,我也永远不会懂自己为何从未与斗牛面对面,一鼓作气抓起牛角,坦承面对真实的勇气,顶多只能抓住牛尾巴。就因为如此,我注定要被猛兽狠狠顶上一角。我就是学不乖,因为我说没有、没有,天啊,劳拉,没有别的女人……是我自己,总归一句,我不希望……
“荒谬!”
“别骂人!”
“荒谬不是骂人的话,”她激动地站起来,“把话说清楚,说你不爱我!”
“我不爱你。”阿德里亚这么说的时候,帕雷拉正好开门进办公室,劳拉哭着说,你这婊子养的、婊子养的、婊子养的,帕雷拉已经关上门,办公室内再度只有他们。
“你把我当成擦眼泪的手帕。”
“是,对不起。”
“去吃屎!”
阿德里亚离开办公室,帕雷拉已经在中庭的栏杆边抽着平静烟一阵子了,也许他在不了解细节的情况下玩着选边游戏,经过他面前时,他连再见都无法脱口而出。
回到家里,萨拉奇怪地看着他,好像争执与不快黏在他脸上般。但你什么都没说,我肯定你全都知道了,只是很理智地不把事情搬到台面上。当你说你得跟我说一件事时,阿德里亚觉得另一个风暴又要降临了。但是,她没有说我什么都知道了,而是说,我们要换一家面包店了,这家面包和橡皮筋一样,你觉得呢?
* * *
直到有一天,萨拉接到一个电话,她在客厅的电话边低声说话,我探头时,发现她安静地哭泣,电话已挂上,但她的手还放在上头。“怎么了?”她没有回答。“萨拉?”
她看着我,心不在焉,把手从电话上挪开,像是会烫手般。
“我母亲过世了。”
我的天啊!不知道为何我想起某天父亲说家里的宝贝越来越多了,我却听成家里的死人越来越多了。虽然现在我已成人,还是不懂为何死亡可以如此打击我们的生活。
“我不知道……”
她含着泪水看着我。
“她没有生病,很突然,我可怜的妈妈……”
我满心愤懑,不知如何解释,但非常愤懑。我痛恨身边的人逝世,我感到生气,尽管时光总在流逝,从未好转。当然,我无法接受生命的本质,所以才毫无用处、危险地抗议,也对你不忠,就像小偷般、像主一样,偷偷地溜进神殿里,坐在会堂最后方的长椅上。我偷偷见了你的父亲。当你消失得无影无踪时,我与他们有一次糟糕的谈话之后,未曾再见。阿德里亚看着马克斯越发稀疏的头顶,心里竟有几分快意。他比妹妹高两个手掌,或者说和贝尔纳特差不多高。萨拉夹在几位男士与许多因为你不希望我认识而从未见过的家人之间。而我,是父亲罪恶的血脉,他的过错在我的血液以及他的子子孙孙的血液里流淌至第七代。萨拉,我希望能和你生儿育女,我是这么想的,不计代价都要有孩子。然而,至今我还不敢告诉你。当你让我最好别去葬礼,阿德里亚了解爱泼斯坦家对费利克斯·阿德沃尔先生的记忆与排斥是如何延绵至今。
同时,与劳拉的疏远也慢慢稳定下来。虽然我总是想,可怜的劳拉,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不过,当她在学校中庭告诉我,她要到乌普萨拉完成论文,之后也可能留在那里时,我确实感到轻松许多。
唰!蓝色的目光控诉般地盯着我。
“希望你一切顺利,劳拉,这是你应得的。”
“烂人。”
“我是说真的。一切顺利,劳拉。”
然后,我有一整年的时间没见到她,没有想到她。这期间穿插了沃尔特斯-爱泼斯坦夫人过世的伤痛。你无法想象,要称你的母亲为沃尔特斯-爱泼斯坦夫人有多令我难过。在葬礼过后的几个月,一天我和沃尔特斯先生约在大学的咖啡厅碰面。亲爱的,这件事我从未告诉你,我不敢。为什么没有说?因为我不是我的父亲,因为很多事情都是我的错,虽然有时候会出现这种感觉,但是生为我父亲的儿子,无论如何都不是我的错。
他们没有握手,就只是点头示意,便安静地坐下,避免接触到对方的视线。
“非常遗憾您的妻子过世了。”
沃尔特斯先生点头感谢他的致哀。他们点了茶后等待服务生离开以继续保持沉默。
“有什么事吗?”沃尔特斯先生过了半晌才开口。
“我想,我还是希望你能够接受我,我希望能出席海因叔叔的追悼会。”
沃尔特斯先生不可思议地看着他。阿德里亚无法忘记当她说,我要去卡达克斯。
“我和你一起去。”
“不行。”
很失望,与你家人之间的藩篱又一次令我失望。
“明天不是犹太赎罪日,不是光明节也不是任何人的成年礼。”
“是海因叔叔逝世纪念日的追悼会。”
“哦。”
沃尔特斯-爱泼斯坦家族虽不信教,但他们总是聚集在波尔维尼尔路上的会所奉行安息日的箴言、庆祝犹太新年与住棚节,要身在异乡的族人莫忘根源。我们永远都是犹太人,没有别的原因。有一天,萨拉告诉我,我父亲不是犹太人,他却像个十足的犹太人,三十九岁时被流放,什么也不信,只是尽量不伤害任何人。
沃尔特斯先生坐在阿德里亚面前用汤匙搅拌着糖,他盯着阿德里亚的双眼,使他不得不做出反应说,沃尔特斯先生,我是真心爱您的女儿。他停止动作,静静地把茶匙放到盘子上。
“萨拉从没跟你提过他吗?”
“海因叔叔?”
“对。”
“提过一些。”
“她说过什么?”
“就……一个纳粹在他进毒气室前把他抓出去,替那名纳粹看病。”
“海因在1953年自杀了。我们到现在都还在问为什么。好不容易撑过来了,为什么?好不容易忍受一切,终于和家人团圆,与生还的家人团聚……”
阿德里亚对这出乎意料、推心置腹的话感到与有荣焉,回答:也许,海因叔叔自杀是因为无法承受自己幸存下来,为自己没有死去感到罪恶。
“你知道些什么?难道他这么告诉你了?难道你认识他?”
为什么你就是学不会在适当的时候闭上嘴,该死的。
“抱歉,我无意冒犯。”
沃尔特斯肯定是为了帮助思考,拿起小匙子再次搅拌茶。当阿德里亚开始觉得这次的会面大概就此结束时,沃尔特斯先生继续以无高低起伏的语调,仿佛在念经般,好像他说的话是追悼会的一部分。
“海因是一位有文化的人、知名的医生,战后,他从奥斯维辛集中营回来时,不瞧任何人一眼。他来家里是因为我们是他唯一的家人。他单身,他的哥哥,也就是萨拉的爷爷,1943年在一辆货运火车上过世了。那辆火车是维希政府配合世界性种族灭绝行动而安排的,他的哥哥与姐姐因为承受不了这种耻辱,在启程前就死在德朗西 [43] 的牢里。很久以后,他回到法国与剩下的家人团聚,但他不愿继续行医。我们结婚时,要求他过来同住。在萨拉三岁时,海因告诉拉谢尔他要去奥贝格吃个蛋糕,他抱起萨拉亲了一下,也亲了刚从幼稚园回来的马克斯,然后戴起帽子,吹着贝多芬《第七号交响曲》的口哨出门。半个钟头后,我们得知他从巴黎新桥跳到塞纳河了。”
“我很遗憾,沃尔特斯先生。”
“我们追悼所有在灾难中去世的亲人。我们在这天追悼是因为在这十四个为了创造新世界而被杀害的亲人里,只知道这一个确切的死亡日期。”
沃尔特斯先生喝了一口茶,看着前方,看着面前的阿德里亚却视而不见。也许,他眼里只看到海因叔叔的回忆。
两人沉默许久,不发一语,直到沃尔特斯先生站起来说:“我得走了。”
“好的,谢谢您来赴约。”
他的车正好停在咖啡厅前,打开车门并迟疑了几分钟后说:“你要去哪里?我可以送你一程。”
“不用了,我……”
“上车。”
那是命令。他上了车。他们在巴塞罗那扩展区扰攘的交通漫无目的兜圈子,在按下一个按钮后,埃内斯库的小提琴与钢琴奏鸣曲轻柔地响起,不知是第二还是第三奏鸣曲。我们突然在一个红灯前停下,他再次开始诉说。这些话,在他心里肯定不曾中断过。
身为医生这事把他从毒气浴救了出来。他在二十六号营待了两天,里头睡着六十个无语、枯瘦、眼神涣散的人,这些人去工作时,他一个人与罗马尼亚头子留在营里。他带着怀疑,远远地看着、想着,该拿这个新来的、看起来还很健康的人怎么办。第三天,一个显然喝了几杯酒的指挥官帮他解决了问题。这家伙探头进来,看到坐在床上,试图让自己变成透明人的爱泼斯坦医生。
“你在这里做什么?”
“巴尔贝尔队长的命令。”
“你!”
你。就是在指他。他慢慢转过头,看着军官的双眼。“我和你说话的时候站好!”
“你”站直身子,因为一个集中营指挥官朝他走来。
“我把他带走了。”
“但是,长官,”头子脸红得像番茄一样,“巴尔贝尔队长说……”“告诉他,我把他带走了。”
“但是,长官……”
“去他的巴尔贝尔队长,懂了吗?”
“是,长官。”
“喂!你,过来,我们去玩玩!”
游戏非常有趣,非常有趣,很有趣。指挥官告诉他,有几个朋友要来家里玩。他才知道那天是星期日,他把带他到一个军官家里,把他关进酒窖或类似的地方,里头还有八或十双恐惧的眼睛,他问:“他妈的这是怎么回事?”没有人听懂他在说什么。他突然知道这些人是匈牙利女人,但是他只会说köszönöm [44] ,可是没有人对他微笑。突然,地下室的门开了,这里应该不是地下室,因为有一道很长很窄,与后院高度一样的走道,一个红鼻子的集中营指挥官在他耳旁一巴掌的距离咆哮“你”!我叫你们跑的时候,你们就拼命跑到后面的墙,跑最后的是娘炮。现在,跑!
那八个、十个女人和“你”开始像在竞技场上的武士般没命地奔跑,后头听见昂扬的笑声。女人们与“你”跑到最后头的墙壁,只有一个老奶奶还没到,于是听到一声喇叭或类似的声音,接着一阵枪响,匈牙利老奶奶应声倒地,中了五六发子弹,跑最后一名的处罚。可怜的老奶奶,可怜的老婆婆,唉,就因为没跑到终点,最后也没抵达,他们要这种捣蛋鬼受点教训。“你”恐惧不已地转过身。一座高出的阳台上,三名军官正在为来福枪上子弹,第四个也上好了,等着一个明显喝醉的女人为他点雪茄,在一阵面红耳赤的争执,一个男人猛地对红鼻子副官下命令,再由他负责把命令大声宣布:工作还没结束,大家慢慢回避难所。九名匈牙利女人和“你”抱怨地转过身走回去,尽量不踩到老奶奶的尸体,恐惧地看着手拿长枪瞄准他们的军官走到地下室。他们等着挨子弹的时候,另一个军官猜中瞄准他们的军官的心思,就在他对一个很瘦的女孩开枪时,打了他一掌,子弹从“你”的耳际擦过。
“现在,往墙壁那里跑,”他推着海因,“你,妈的站这里。”他看着野兔群,用类似同袍荣耀的口气喊着:“没跑Z字型的人是到不了终点的,懂了吗?跑!”
他们醉得只打到三个女人,“你”跑到另一头,活着、背负没有用自己的身体保护躺在途中的那三个女人的罪恶感,其中一个还未断气,“你”医生立刻看到她的颈静脉被子弹割断,女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流淌的鲜血迅速铺成一张大床,心想这都是我的错。
他还跟我说了很多事。我没有勇气告诉孩子们或拉谢尔。他再也受不了,于是大声骂那些纳粹是可悲的魔鬼,最严肃的一个魔鬼露出笑容,瞄准看起来最年轻的一个说,闭嘴,不然我一个一个毙了她们。“你”闭上嘴,当他们再回到地下室时,猎人群的一个吐了,另一个伙伴对他说,你看看,就是因为你混了太多不同的酒,一堆甜酒,蠢货。他们好像中断了休闲游戏,因为地下室的灯熄了,只剩下恐惧的呻吟陪伴他们,外头还有愤怒的对话、紧张的命令,“你”完全听不懂,原来是俄国人突如其来地全速抵达了。隔天他们紧急撤空集中营,在匆忙之间,没有一个人想到要去释放地下室的六七个囚徒。在了解状况后,“你”用俄语说,红军万岁!一个女人听懂了,告诉其他人情况,她们停止恐惧的呻吟响起希望。就这样,他幸存下来。然而,他经常觉得活下来是比死亡更残酷的责罚,懂吗,阿德沃尔?所以,我是犹太人,虽然我的血统并非犹太人,但意志上是。就像很多加泰罗尼亚人一样,我们在自己的土地上,却有身陷囹圄的感觉。我们非常清楚,只因为身为加泰罗尼亚人就得尝尝被迫颠沛流离的滋味。从那天起,我知道自己也成为犹太人了,萨拉。一个思想上、历史上的犹太人,没有上帝的犹太人。在我看来,就像沃尔特斯先生一样,活着要造福人群未免太自命不凡,我也无法做到。
“希望你不要让我女儿知道今天的谈话。”下车时,沃尔特斯先生最后对我说。所以,萨拉,直到今天写下这件事之前,我从未向你提起。因此我不忠于你,然而,我很遗憾未能在沃尔特斯先生活着时再见一面。
如果没有弄错的话,在我们同居前两个月,莫拉尔打电话给我,他手上有《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El coronel no tiene quien le escriba)的原稿。
“不可能。”
“可能。”
“你保证?”
“阿德沃尔先生,别侮辱我。”
接着他用正常的声音说,我出去一下,萨拉。萨拉的声音从画室里传出来,就像笑蛙的故事般说,去哪里?
“到民众活动中心(我发誓,我想都没想就这么说了)。”
“啊(她又怎么会知道呢?小可怜)!”
“是的,我马上回来(说谎专家)。”
“今天换你做晚饭哦(天真无邪的天使)。”
“好、好,你放心,我马上就回来(叛徒)。”
“怎么了(富有同情心)?”
“没事,哪有怎么了(骗子、骗子、骗子)。”
* * *
阿德里亚大步离开,没有注意门关得太用力了,就像父亲当年赴死亡之约一样。我在莫拉尔做生意的小公寓里仔细查看手稿:出众非凡。最后一部分是用打字机完成的。莫拉尔保证,这是加西亚·马尔克斯手稿惯有的风格。多么耐人寻味。
“多少?”
“这么多。”
“够了。”
“随便你。”
“这样。”
“别笑掉我的大牙了!而且,坦白告诉您,阿德沃尔博士,我冒了些危险才拿到的。这么说吧,风险也是要有回馈的。”
“是偷来的吗?是因为这个缘故吗?”
“这是什么话……我保证这些文稿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这样的话,这个数吧。”
“不行,这个。”
“好吧。”
这样的买卖向来都不能以支票付款。我必须很不耐烦地等待几天。到了晚上,我梦见马尔克斯亲自来家里告我偷窃,我佯装不知情,但他拿着一把罕见的大刀,绕桌子追着我跑,我……
“怎么了?”萨拉打开灯问。
那是清晨四点多,阿德里亚在他父母的床上坐起身,这张大床已经是我们的了。他喘着气,像跑了很久的样子。
“没事、没事……做梦而已。”
“什么梦?”
“不记得了。”
我再次躺下来,等你关灯后,我才说自己梦见马尔克斯在家里追着我跑,拿刀要杀我。
沉默,不,床上一阵微弱的颤动,直到萨拉爆出大笑。然后,她温柔地乱拨我秃顶上的头发,就像母亲从未做过的那样,我这肮脏的罪人竟然欺骗她。
隔天吃早餐时,两人沉浸在静逸的晨光之中,仍睡眼惺忪……直到萨拉再度发出爆笑。
“怎么了?”
“连你梦里的怪物都是高知识分子。”
“我真的吓死了!唉,今天要去学校(大骗子)。”
“可是今天是星期二(天使)。”
“是啊,就是……我不知道帕雷拉要干什么,他请我去一趟……啧……(卑鄙)。”
“有点耐心吧(天真)。”
* * *
一个接着一个的谎言。我去了凯克萨银行,领出“这个”金额,然后带着前天晚上起火的焦虑走到莫拉尔家。我怕他改变想法,或找到出手更阔绰的买家……或者被逮捕了。
没有,都没有。上校耐心地等待。我轻柔地拿起它,现在是我的了,我不会再受苦了,是我的。
“莫拉尔先生。”
“什么事?”
“尼采的完整手稿呢?”
“啊哈!”
“告诉我多少钱。”
“我对这种不着边际的妄想是不会动任何一根手指头的,您可别因此觉得不痛快。”
“可以的话,我想要买下来。”
“十天后打电话给我,如果还没卖掉,我会跟你说的。”
“什么?”
“是啊,难道你以为这世上没有其他买家?”
“我想要。”
“十天。”
我在家里无法跟你分享这些宝藏。这是我为了平衡你的秘密所持有的秘密。手稿就藏在抽屉最后方,我还想买一个档案夹双面安置手稿,将整部作品如此收藏。但是我必须偷偷地做,而且,黑鹰说:“怎样,你要做什么?”
“你才刚跨过河界。”
“你背着你的斯瓦屋 [45] 大把大把花钱。”
“就像你背着她偷人似的,”卡尔森结论,“就算拿着枪逼你也不能这么做。”
“我没有别的办法。”
“很快地,我们就要跟这个收留我们一辈子的白人朋友决裂了。”
“或者是向萨拉告密。”
“想都别想,小心我把你们从阳台丢下去。”
“勇敢的战士不怕脸孔苍白、懦弱又爱骗人的家伙的威胁。况且,你也不敢这么做。”
“我也这么想,”卡尔森又说,“病人是无法评估事情的,心与眼都被陋习蒙蔽了。”
“我对你们发誓,尼采的整部作品是最后一次购买的手稿了。”
“这种骨头你还是去喂给别的狗吃吧。”卡尔森说。
“我问你,为什么要瞒着你的斯瓦乌?”黑鹰说,“你是花自己的钱,又不像拿会吐火的棒棍的白人去压迫犹太人,也不是偷来的。”
“是偷的,差不多是,亲爱的朋友。”卡尔森纠正。
“但是白脸人的斯瓦乌不需要知道。”
我让它们继续讨论战略,没有勇气告诉它们,因为我没有勇气向萨拉摊牌,没有勇气告诉她我无法自拔。
“是吗?”卡尔森质疑。
“不,但也差不多了,”我对萨拉说,“我好像不太舒服。”
“可怜的阿德里亚,去睡一觉吧,我去拿温度计(富同情心又天真)。”
我发了两天高烧,最后和自己达成协议(因为卡尔森和黑鹰不肯签署)。根据协议,也为了我们友好的关系,我允许自己不用说出维亚尔具体的历史故事及细节,因为我只知道一些片段,但我告诉她家里收藏品的不洁出处,因为我怀疑它们是来自残忍的打压;我也向她坦承,卖掉古董店时,我因父亲许多罪过收下一笔不小的钱财……这你应该也知道了。我没有勇气告诉你,你手里拿着黄色花朵从巴黎过来说想喝杯咖啡的那一天,我骗了你。
37
“这个风格让我想到海明威。”米雷娅·格拉西亚判断。
贝尔纳特为这个评语感到欣慰而谦虚地低下头,一时间没想到自己贫瘠的号召力,波尔斯书店只来了三个人。
“我建议不要办发布会。”包萨说。
“为什么?”
“最近有太多活动了,没有人会来的。”
“这是你说的,还是你给作家分等级?”
包萨宁愿略过答案也不肯说出口,他以无力的语调对着贝尔纳特的笑容说:“别再说了,告诉我日期,还有想要邀请的人。但是,到时候如果没人来的话,不要怪我。”
邀请函上写着:埃里韦特·包萨与作者贝尔纳特·普伦萨诚挚邀请您参加《普拉斯玛》(Plasma)新书发布会。地点位于波尔斯书店,由米雷娅·格拉西亚教授主持。作者及出版社人员将携手出席。现场提供卡瓦起泡酒。
阿德里亚把邀请函放在桌上,思考了一会儿。关于这本书,米雷娅·格拉西亚会说些什么,这是一本无力的书吗?还是会说贝尔纳特没有表达情感的能力?这是一本浪费纸张与树木的书吗?
“这次我不会碰壁的。”贝尔纳特要求他帮忙推荐这本书。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的?”
“因为你会喜欢的。如果你不喜欢,我年纪也大了,快四十了,也成熟许多,不会这些事情生气,好吗?帮我推荐这本书吧?下个月在波尔斯书店,一家气氛独特的书店……”
“贝尔纳特,不。”
“你这家伙,至少先看过再说。不是吗?”他相当受到冒犯、惊愕、兴致败坏。
“我工作很多,读是一定会读,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别这样。”
贝尔纳特张口结舌无法理解朋友的话。然后我说,好,好吧,我现在就读,如果不喜欢的话,我会告诉你,当然也就不会介绍这本书了。
贝尔纳特确信我这次一定会喜欢,他敢说这次一定会。你真是太让我震惊了!我读到海明威的力量、博尔赫斯的才华、鲁尔福的艺术、卡尔德斯 [46] 的讽刺。贝尔纳特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三天后,我打电话给他:还是老样子,人物不可信,我不在乎他们发生了什么事。
“你说什么?”
“文学不是游戏,或者说是游戏也好,却完全引发不了我的兴趣,懂吗?”
“没一个可以吗?最后一个故事也不行吗?”
“最后一个故事是最好的,对盲人来说……”
“你真的很残忍,就爱糟蹋我。”
“你说过,你已经四十岁了,不会生气,就算我不……”
“我还没四十!何况你说话的方式让人非常不愉快,叫人很不……”
“我不会用其他方式说话。”
“就说我不喜欢,这样就好了啊!”
“我以前就是这样说的。你的记忆力真差,要是我只说不喜欢,你一定会说就这样?就这样?然后我就要想对你解释,还不能骗你。我说过,你没有创造人物的才能:他们只是名字不同而已,每个人说话的方式都一样,没有一个人物能引起我的注意,没有一个人物是必要的。”
“妈的,没有一个人物是必要的是什么意思?没有比耶尔就不会有《鼠辈》这篇故事了。”
“你不想听懂。这里头没有必要的就是故事。你的故事没有转变我,没有丰富我,没有让我……没有,什么都没有!”
然而,现在这个笨蛋米雷娅说普伦萨有海明威的力量,当阿德里亚听到她拿博尔赫斯与卡尔德斯做比较之前,就躲到展示柜之后,他不想让贝尔纳特发现他在书店。十七张折叠椅空着,只来了三个人,其中一个男人明显是跑错活动的样子。
他心想,你真是胆小鬼,同时也想着,这样吧,既然自己喜欢从历史的观点来看这个世界及思想,那么也把他与贝尔纳特的友谊史拿来检视,如此一来,不可避免地会得到这个不可能的结论:贝尔纳特如果将让自己快乐的力量专注在小提琴上,他会得到幸福。他安静地走出书店,在附近转了一圈,思考下一步,特克拉和他儿子怎么没来?
“妈的,为什么你不来?这是我的新书发布会啊!”
特克拉喝完碗里的牛奶,等略伦斯回房间去找书包时,低声道:“如果要出席你每一场演奏会与新书发布会的话……”
“说的好像每个星期都有安排活动一样,我已经六年没出书了。”
沉默。
“你不想支持我。”
“我不过是想让一切维持该有的秩序。”
“你不想来。”
“我不能去。”
“你不爱我。”
“地球并非绕着你转。”
“我知道。”
“你才不知道。你没有发觉自己总是在要求、强求别人。”
“这是什么意思?”
“你总是认为身边所有人都应该伺候你,你是家里最重要的人。”
“这……”
她看着他,目光带着挑衅。他几乎都要脱口而出,我当然是这个家里最重要的人了,但第六感或第七感让他及时闭嘴,压下冲动,目瞪口呆。
“你想要说什么?说!说啊!”特克拉要他说。
贝尔纳特闭上嘴,她看着他的双眼说,我们也有自己的生活,你认为你让我们到哪里,我们就得在那里出现;我们必须读你写的东西,还非得喜欢不可,不,不是非得喜欢不可,是非得热爱不可。
“你太夸张了!”
“为什么你要略伦斯在十天内看完?”
“叫儿子看书是坏事吗?”
“我的天啊,你儿子才九岁!”
“那又怎样?”
“你知道他昨天晚上对我说什么吗?”
孩子躺在床上,母亲踮起脚尖正要离开房里,他打开床头夜灯:“妈妈。”
“我以为你睡了。”
“没有。”
“怎么了?”
特克拉坐在床边,略伦斯从床头柜的抽屉拿出一本书,她一眼就认出这本书了。
“我开始读了,可是都看不懂。”
“这不是给小孩子看的,你为什么看这本书呢?”
“爸爸说我得在星期天以前看完,因为这本书很薄。”
她把书拿走。
“别理他。”
她打开书,心不在焉地翻着。
“他会问我的。”
她把书还给孩子:“收好就好,但是不用读它。”“确定吗?”
“确定。”
“如果他问我呢?”
“我会叫他什么都别问你的。”
“为什么不能问我儿子,可以告诉我原因吗?”他非常愤怒,拿茶杯敲小碟子,“难道我已经不是他父亲了?”
“你真是自我到不能自拔。”
略伦斯穿着雪衣,背着书包走进厨房。
“你爸爸快好了,先下去吧。”
贝尔纳特站起来,把纸巾丢在桌上走出厨房。
阿德里亚在街区绕了一圈,又回到书店,还是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这时候,橱窗的灯熄了,他很快地走远了几公尺。米雷娅·格拉西亚迅速地走出书店,虽然经过他面前,但因为在看手表所以没有发现他。贝尔纳特、包萨和其他两三个人走出来时,他快速走向他们,一副迟到赶时间的模样。
“啊……不会吧!已经结束了?”他摆出失望的样子和语调。
“你好,阿德沃尔。”
阿德里亚以一个手势与包萨打招呼,其他人各自往不同方向离开了,包萨说他也要离开了。
“你不一起吃晚餐吗?”贝尔纳特建议。
包萨说不用了,他晚上还有约而且迟到了,留下了两个朋友独处。
“怎么样,发布会如何?”
“很好,相当好,米雷娅·格拉西亚说得铿锵有力,非常……很好,而且来了很多人,很好,不是吗?”
“真是太好了,我很想来,可是……”
“兄弟,没关系……还有人问问题呢。”
“特克拉呢?”
他们沉默地走路,安静无语说明了一切。走到转角时,贝尔纳特突然停下脚步,看着阿德里亚的双眼:“我觉得自己好像在对抗全世界般写作:对抗你、特克拉、儿子,我的出版社。”
“怎么回事?”
“没有人在意我写了什么。”
“哎,你刚才不是说……”
“我现在说没有人在意,一点也不在意我写的东西。”
“你在意吗?”
贝尔纳特怀疑地看着他:“你在开玩笑吗?我的命都赔上了。”“我不这么想,你顾虑太多了。”
“希望有一天能明白你这话的含意。”
“如果你的书写像拉小提琴一样的话,一定能成为巨擘。”
“这真是天大的蠢话,我觉得拉小提琴很无聊。”
“你不想要快乐。”
“按照你以前曾经说过的话,快乐不是必要的。”
“好吧,但如果我和你拉得一样好……我会……”“你不会,你什么狗屎也不会做。”
“怎么了?你又和特克拉吵架了?”
“她不想来。”
这就棘手许多了,我现在该说什么?“你想来我家吗?”
“我们去吃晚餐吧?”
“可是……”
“萨拉在等你,是吗?”
“嗯,我跟她说……对,她在等我。”
这就是我和贝尔纳特的关系。将近三十年前开始,我们成为朋友。他几乎从三十年前开始羡慕我,因为他从未真正认识我,而我从三十年前开始崇拜他的小提琴技巧。我们俩偶尔会像一对绝望的恋人般大吵。我很重视他也无法不告诉他,从他给我读的第一本书开始,真的写得很差、毫无意味。他已经出了好几本烂书,虽然他拥有高知识水准,却无法接受没有人喜欢他的书,无法接受这可能不是别人的过错,而是因为他写的故事毫无优点,连半点都没有。我们老是这样,而他的妻子……我不确定,但可以想象和贝尔纳特一起生活应该很困难。他是巴塞罗那市立管弦乐团的小提琴副首席,也和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组小乐团一起演奏。我猜大部分的平凡人都会说,你还想怎么样?但他不会如此自问,就像绝大多数的庸庸碌碌之辈,看不见手上的幸福,因为遥不可及的事物才耀眼。贝尔纳特太入世了。今天因为萨拉心情不好,我无法陪他晚餐。
贝尔纳特·普伦萨·蓬索达,一位非常优秀的音乐家,在文学领域里追寻不幸,没有任何疫苗派得上用场。阿里·巴赫尔看着几个孩子在遮阳棚下玩耍,一面织布分隔起白驴家的菜圃以及从希斯瓦一直通往遥远的毕尔杜尔的小路。阿里·巴赫尔才刚满二十岁,当时他还不知道玩耍的女孩里,一个被膝盖脱皮的男孩追逐而尖叫的女孩就是阿马妮,不消几年的时间,大家都会叫她美人阿马妮。因为她必须在两个钟头内回到家,所以连走在平地时也不停抽打驴子。同时,为了消耗多余的精力,她在路上捡起一颗不大也不小的石头,使劲、愤怒地往前丢,仿佛在为驴子指路。
* * *
贝尔纳特·普伦萨的《普拉斯玛》一书的生命周期可总结为四无:无回响、无书评、无评论、无销售。幸运的是,从包萨、阿德里亚以及特克拉,没有任何一个人对他说,你看吧,早就跟你说过了。当我告诉萨拉时,她回答,你真胆小,你就应该在那里啊,成为观众中的一员。而我说,可是,那情况真的很侮辱人。她说,才不会,有朋友在他心里一定会好很多,结束以后,生活还是要继续。
“他们共谋算计我、架空我,想让我消失。”
“谁?”
“他们。”
“改天介绍我认识,好吗?”
“我是认真的。”
“贝尔纳特,没有人讨厌你。”
“不,他们肯定连我的存在都不知道。”
“这些话你可以对那些在演奏会结束时为你热烈鼓掌的人说。”
“不一样。我们说过不下千百遍了。”
萨拉安静地听着,突然,贝尔纳特看向她,带着轻微的指控意味问,你觉得这本书怎么样?在我看来,这是唯一一个身为作者不能不负追究责任就随便提出的问题,这可冒着别人或许会回答的风险。
萨拉释出善意的微笑,贝尔纳特扬起眉毛让她知道,虽然这个问题有些唐突,但他在等待答案。
“哦,我没有看,”萨拉看着他的双眼回答,持续的对话让她添加一笔罕见的退让,“我还没有读。”
贝尔纳特因为这出乎意料的回答而说不出话。阿德里亚心想:贝尔纳特,你怎么就是学不乖呢?于是也明白了,他的朋友别无选择,注定一辈子都将摔在同一颗绊脚石上,无论几次都一样,就是学不乖。同时,没有留意贝尔纳特时,他已经喝掉半杯杜埃罗河岸的精选红葡萄酒。
“我对你们发誓不再写了。”他把杯子放在一边宣称。我可以肯定他这么做是故意要让萨拉因为自己的怠惰而自责。
“专注于音乐吧,”你带着至今还是能够让我爱上你的微笑说,“一定会更加顺利的。”
接着,你用波隆酒壶 [47] 喝了一口酒,酒壶里装的也是杜埃罗河岸酒。贝尔纳特张口结舌地看着你,不发一语。他挫败到了极致,要是阿德里亚不在场,他肯定早就痛哭失声了。在一个女人面前可以随意地哭泣,虽然这个女人用波隆酒壶喝酒。相反地,在男人面前,就无法让人轻易有哭泣的冲动了。这一晚,他和特克拉大吵一架。略伦斯躺在床上,眼睛瞪得像盘子一样大。他是父亲暴怒的见证者,他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孩子了。
“妈的!我要的不多!”贝尔纳特说,“只是要你读我写的东西,这就够了!”他的声音放大到超出应有的音量。“这样也太多吗?啊?啊?”这时,有人从背后攻击他,是略伦斯,他非常愤怒,穿着睡衣没有穿鞋子,在父亲说你们完全都没有陪我从事艺术的追求时,跑进客厅冲到父亲身上,特克拉看着墙壁,仿佛在回顾自己的钢琴师生涯,因为怀孕中断,真的非常令人生气,你懂吗?非常生气!好像她这辈子唯一的责任就是宠爱你。于是,背后的攻击来了,他往父亲的背上砸了几拳,当他是个拳击沙包般。
“我的天啊!住手,你!”
“不准骂我妈妈!”
“去睡觉。”特克拉命令道,一边说一边用头比出暗示。对她而言,这是她和孩子的默契。“我马上过去。”
略伦斯又打了两拳,贝尔纳特瞪大眼睛,心想全世界都造反了,没有人希望我写作。
“别搞错了。”阿德里亚听到这件事情时说。贝尔纳特拿着小提琴,他们走在柳里亚路上,一个正在彩排的路上,一个正要去教思想史的路上。
“搞错什么了?不能抱怨我儿子吗?”
亲爱的萨拉,现在说的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是你充盈我生活的那段岁月。现在我们都老了,你第二度让我孤单一人。如果你听见了,知道贝尔纳特到现在还是一样的话,我肯定你会担心地摇摇头。他还是继续写没有意义的东西,有时候,看着一个像他这样有才华、能拉出完美音色、营造出浓郁氛围的音乐家,不能像天才一样写作就算了,竟然连发觉自己创造的人物与故事根本毫不重要的能力也没有,实在令人觉得难以置信。而且,你知我知,一句话,他的作品还是四无,无回响、无书评、无评论也无销售。别再继续谈贝尔纳特了,让我觉得苦涩,而且在时候到了以前,还有更重大的忧虑。
差不多就在这个时期……感觉好像不久前才说过,但是到目前为止,一直如此杂乱无章,时间顺序的准确性又有何重要呢?事情是这样的,小洛拉开始抱怨,念叨萨拉把所有东西都沾上墨汁、炭笔还有颜料。
“她叫萨拉。”
“她自己说她叫萨拉。”
“她叫萨拉,而且,她的炭笔还有其他用品都放在画室里。”
“想得可美了。她前两天在客厅里照着那幅画作画。您倒是说说看,画些没有颜色的画有什么意思?当然,她把那些抹布弄得……我可是费了天大的功夫才洗干净的!”
“小洛拉。”
“我叫卡特丽娜。还有浴室的毛巾,她的手老是黑黑的……这大概是那些脏法佬的习惯吧。”
“卡特丽娜。”
“干什么?”
“小姐,对待艺术家就是要让他们自由发挥。”
“是呀,你给他们一寸,他们接着就……”她比划着一截手指头,在说进尺以前就被打断了。
“萨拉是这家的女主人,这里她说了算。”
我知道这话让她感到冒犯,但她还是带着挫败感默默地离开书房,把我和一些灵感留在书房里清净。这些结结巴巴的灵感有一天闪现灵光,转变成《美学意志》,成为我最满意的论文作品。
* * *
“你画了客厅的乌尔杰利吗?”
“是啊。”
“可以看看吗?”
“不过还没有……”
“让我看看吧。”
你迟疑片刻,最后还是让步了。我几乎还能看见你带着几许的紧张,打开存放着你的迟疑、无论走到哪就带到哪的巨大文件夹,把画纸放在桌上。画里夕阳没有落在特雷斯普伊山的那一边,但在萨拉的炭笔线条下,杰里的圣母修道院的正面栩栩如生。你掌握了所有伤痕、岁月与古老的皱纹。亲爱的,画得真好!几个世纪的历史、景色、教堂与诺格拉河的源头,都让你在一黑一白与指尖晕染的万千个灰色凝聚在白纸上,美丽且生动的韵味让人毫不眷恋莫德斯特·乌尔杰利原作暗沉、悲伤又魔幻的色彩。
“喜欢吗?”
“很喜欢。”
“你很、很、很喜欢吗?”
“非常喜欢。”
“送给你。”她相当满意地说。
“真的?”
“你老是盯着乌尔杰利的画看上大半天……”
“我?哪有?”
“还说没有。”
“不知道……我没发现。”
“就当是你观察这画所投注的时间的礼物吧。你在这幅画里探寻什么?”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只是出于惯性吧,我喜欢这样。”
“我不是问你找到什么,是问你在找什么。”
“我心里总想着杰里的圣母修道院,也经常想着那个小小的布尔加尔的圣佩雷修道院,事实上离这里很近,但我从未去过。你还记得那份羊皮纸卷吗?德·杰里院长的那份?这所修道院的创立文件。它是如此古老。触摸时,它所象征的悠久历史总令我激动不已,让我联想到一连几个世纪穿梭其中,向不存在的上帝祷告的修士们,也让我想起德·杰里的盐田、布尔加尔神秘的高山,更想起那些饿死、病死的农民,遥想那段缓慢却无情的岁岁、月月、年年。这一切都使我非常悸动。”
“我从没听你接连不断地说了这么多话。”
“我爱你。”
“你在这幅画里还找些什么?”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很难说清楚。”
“那,你还看到什么?”
“一些奇怪的事件,不认识的人,想体验、想见识的渴望。”
“为何我们不实地去看看?”
* * *
于是我们开着西亚特六百去找寻杰里的圣母修道院了,才到了科米奥尔斯(Comiols)隘口,车子就闹罢工。一位来自伊索纳(Isona)的过度健谈的技工帮我们更换某个零件,还建议买辆新车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为了这些琐事,浪费了一天的时间,晚上才抵达杰里。隔天一早,我从山里的民宿看见乌尔杰利画作的自然原貌,激动得快要窒息。我们一整天都在观赏、拍照、描绘这片景色。看着修士、农民与雇农的魂魄进出盐田,直到我感觉到修士们出发去布尔加尔的圣佩雷修道院取回钥匙,关闭那间与世隔绝、绵延数百年未曾中断的修道生涯的小修道院。
昱日,恢复元气的西亚特六百带我们往北走了二十公里到埃斯卡洛。从那里,我们在一条山羊攀爬巴拉翁萨山的向阳面小路上行走,那是到达我梦寐以求的布尔加尔的圣佩雷修道院遗迹的唯一道路。萨拉自己背着大背包,里头有绘图本、画笔与炭笔,不愿让我效劳。那是你的包袱。
走了几分钟以后,我在路上拾起一颗不大也不小,有着切割边缘的石头。阿德里亚看着石头出神,这是他第一次想象美人阿马妮的悲伤故事。
“这颗石头有什么好看的?”
“没什么、没什么。”阿德里亚回答,把石头放进背包。
“你知道这看起来像什么吗?”你在令人上气不接下气的上坡路问。
“啊?”
“就是这个,你不是问我这个像什么,而只是说啊。”
“我不懂。”阿德里亚走在前头,他停下脚步看着山谷、听着诺格拉河从远方传来的淙淙水声。他转向萨拉,她也停了下来,微笑着。
“你总是在思考。”
“是的。”
“但你老是想着离这里很远的事情,总是心不在焉。”
“哎……真对不起。”
“没关系,你就是这样啊,我也有些怪里怪气。”
阿德里亚走近萨拉,极其温柔地亲吻她的前额。萨拉,至今想起这一刻我还是能感到悸动。你无法想象我有多爱你,也无法想象你对我有多大的转变,你才是活生生的艺术品,一件旷世杰作。多么希望你能理解我。
“你?有些怪里怪气?”
“是啊,我有很多情结与秘密。”
“你的许多情结都掩饰掉了,而秘密……是可以立刻解决的,来,告诉我。”
萨拉往后看,看着我们走过的小径避开阿德里亚的视线。
“我很复杂。”
“不想要的话,可以什么都不必说。”
阿德里亚正准备继续往上爬,但又停了下来,转过身:“我只想要你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
说来可能难以置信,但是我问她,我的母亲与你的母亲对你说了什么?她们说了什么话而你相信她们。
你光彩的面庞随即转为阴郁,我心想,真是拙劣,哪壶不开提哪壶。你等了几秒钟后,嗓音有些破碎地说,我求过你别再问的,我拜托过你……激动的你拾起一颗石头,掷向后方的山坡。
“我不希望再想起这些话了。我不想要你知道,我是想要保护你不受这些话语的伤害,因为你有权忽略,而我有权遗忘,”你用有趣的动作重新背好背包,“别忘了,这是蓝胡子不允许他人进入的房间。”
她说得如此斩钉截铁,使我不禁认为她从未忘记这件事。我们住在一起有一段时间了,这个问题总是在我的舌尖打转,未曾间断。
“好吧,”阿德里亚说,“不会再问你了。”
* * *
他们继续往上爬。这是羊肠小径最后一段令人精疲力竭的峭壁。终于,在我三十六岁这年,我们来到梦里的布尔加尔的圣佩雷修道院的遗迹,朱利亚·德萨乌修士,也就是在另一段岁月时的多明我会米克尔修士怀抱着圣盒、怀抱死亡,拿着钥匙出门迎接我们。
“兄弟姐妹,愿主的平安跟随你们。”他对我们说。
“愿主的平安也跟随您。”我回答。
“什么?”萨拉困惑地问。
* * *
[1] 拉蒙·柳利(Ramón Llull,约1235—1316),中世纪神学家、作家、逻辑学家,生于马略卡王国。他是最早使用加泰罗尼亚语创作的作家之一。
[2] 佩德罗一世(Pedro I de Castilla,1334—1369),卡斯蒂利亚王国国王(1350—1369在位)。
[3] 特遣队(Sonderkommando),在集中营里负责监督囚犯、处理尸体,队员由犹太人组成。
[4] 朴特(Porta Sublim),指奥斯曼帝国的中央政府。
[5] 乔姆斯基(Avram Noam Chomsky,1928—),美国语言学家、哲学家、政治评论家。
[6] 原文为拉丁文。
[7] 特克拉(Tecla)在加泰罗尼亚语中意为“琴键”。
[8] 瓦尔哈拉神殿(Walhalla)位于德国巴伐利亚州雷根斯堡以东的多瑙河畔,是一座纪念德国历史上知名人物的名人堂。
[9] 棕枝主日(Diumenge de Rams)是复活节前的星期日,纪念耶稣进入耶路撒冷城。
[10] 乌斯塔沙(Ustaša),克罗地亚独立运动组织,1929年4月20日在保加利亚成立。1941年,轴心国入侵南斯拉夫,乌斯塔沙借机成立“克罗地亚独立国”并加入轴心国阵营,实施种族迫害和屠杀政策。
[11] 德语,意为:“太了不起!”
[12] 伦纳德·布龙菲尔德(Leonard Bloomfield,1887—1949),美国语言学家。
[13] 《语言与心智》(Language and Mind),乔姆斯基的著作。
[14] 米尔恰·伊利亚德(Micrea Eliade,1907—1986),罗马尼亚哲学家、宗教历史学家、作家。
[15] 布莱希特楼(Brechtbau),杜宾根大学现代语言系所在的建筑。该校学生都以建筑名称指称院系。
[16] 布尔瑟(Burse),杜宾根大学哲学系所在的建筑。
[17] “四面迎风”书系(A tot vent)于1928年开始出版,涵盖加泰罗尼亚文学与世界文学经典作品,至今已出版超过五百本。
[18] 法语,意为“《科学中正确运用理性和追求真理的方法论》”,是法国哲学家笛卡尔在1637年出版的哲学论著。
[19] 达克特(ducat),欧洲中世纪后期至20世纪作为流通货币使用的金币或银币。
[20] 意大利语,意为:“很高兴认识你。”
[21] 比塞塔(peseta),19世纪成为西班牙的法定货币,2002年被欧元取代。
[22] 里拉(lira),1861—2002年间意大利使用的货币,后被欧元取代。
[23] 伯里克利(Pèricles,约前495—前429),雅典黄金时代极具影响力的政治家、演说家、军事家。苏格拉底、柏拉图等一批知名思想家均活跃于他的时代。
[24] 达尼洛·基斯(Danilo Kiš,1935—1989),塞尔维亚作家、诗人。
[25] 阿特拉斯(Atlant,英文为Atlas),希腊神话中的泰坦神之一。因反抗宙斯失败,被罚用头和手支撑天空。
[26] 让·贝德尔·博卡萨(Jean-Bédel Bokassa,1921—1996),1966通过政变成为中非共和国总统,1976年自封为中非帝国皇帝。被推翻后流亡法国,复辟未果,1996年死于心脏病。
[27] 特拉普会(Trapenc,英文为Trappist),天主教西多会的一个教派。
[28] 翁加雷蒂(Giuseppe Ungaretti,1888—1970),意大利诗人、作家、记者。意大利隐逸派诗歌代表人物之一。
[29] 意大利文,《卡尔索的圣马提诺镇》的最后一句,意为“我的心灵是最悲伤的坟墓”。(吕同六译)
[30] 一杜罗为五比塞塔,二十万杜罗即一百万比塞塔。
[31] 卡姆尼克(Kamnik),位于斯洛文尼亚北部的城市。
[32] 帕维里奇(Ante Pavelić,1889—1959),克罗地亚独立运动组织乌斯塔沙的创建人、“克罗地亚独立国”领导人。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帕维里奇实施法西斯统治,建立集中营,屠杀了大批塞尔维亚人与犹太人。
[33] 卢布里奇(Vjekoslav Luburić,1914—1969),乌斯塔沙民兵与武装部队的将军、亚塞诺瓦茨集中营指挥官。
[34] 阿勃维尔(Abwehr),1921—1944年间纳粹德国的军事情报机构。
[35] 马里博尔(Maribor),斯洛文尼亚第二大城市。
[36] 这里的四联剧为瓦格纳的《尼伯龙根的指环》(Der Ring des Nibelungen)。
[37] 沃坦(Wotan),《尼伯龙根的指环》中的主神。
[38] 洛戈(Loge),《尼伯龙根的指环》中的火神。
[39] 布伦希尔德(Brünnhilde),《尼伯龙根的指环》中的女武神。
[40] 齐格林德(Sieglinde)《尼伯龙根的指环》角色之一,沃坦之女。
[41] 《内容的形式》(Le Forme del contenuto),意大利作家翁贝托·埃科(Umberto Eco,1932—2016)的著作。
[42] 各种语言的“再见”。
[43] 德朗西(Drancy),位于巴黎郊区。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曾设有纳粹德国的集中营。
[44] 匈牙利语,意为“谢谢”。
[45] 原文为Squaw,北美印第安语言,有“女人、妻子”之意。
[46] 卡尔德斯(Pere Calders i Rossinyol,1912—1994),加泰罗尼亚作家、漫画家。
[47] 波隆酒壶(porrón)为加泰罗尼亚等地区一种传统的饮酒工具,由人工吹制玻璃制成,外形介于酒瓶和洒水壶之间,壶嘴细长,多用于非正式且多人分享一壶酒的场合,如派对、狂欢节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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