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在车厢中

我,夏娃

与吾子亚伯

如果你看见我的长子,该隐

亚当之子

请传达我在

——《密封火车厢中以铅笔所作》,丹·帕吉斯 [1]

38

“一旦品尝过艺术的美,生命就此不同;一旦听过蒙特威尔第合唱团歌唱,生命就此不同;一旦有幸近距离观赏维米尔的画作,生命就此不同;读过普鲁斯特的作品,不再是同一个人了。但我不清楚其中的原因。”

“写下来。”

“我们就是偶然。”

“什么?”

“如果我们不是我们,一切都更为容易,然而我们却是我们。”

“……”

“一代接着一代,数千万精子疯狂乱舞,紧追着卵子,随机受孕、死亡、灭绝……现在我们在这里,面对面,好像是注定的,好像是代代相传的家谱,只有一个可能的写法存在。”

“是,这很符合逻辑,不是吗?”

“不,这纯粹是偶然。”

“这……”

“而且,你把小提琴拉得这么好,更是天大的偶然。”

“好吧,但是……”沉默,“如果认真想的话,你说这些其实让人有点头晕,不是吗?”

“没错,所以我们试图依靠艺术的秩序在这团混乱里生存。”

“写下来,好吗?”贝尔纳特大胆建议,同时喝了一口茶。

“艺术的能量是存于作品之中,还是存在于对观者所产生的影响之中?你觉得呢?”

“你得写下来,”过了几天,萨拉仍坚持着,“写下来的话,会更清楚。”

“为什么荷马令我瘫痪?为什么勃拉姆斯的《单簧管五重奏》令我屏息?”

“写下来,”贝尔纳特立刻说,“这样也能顺便帮我个忙,我也想知道原因。”

“为什么我无法臣服于任何人,但听了贝多芬的第六号交响曲《田园》,就毫不在乎对他五体投地,献上最高的致敬?”

“《田园》过于浮滥了。”

“这是你说的。你知道贝多芬是从哪冒出来的吗?是从海顿的一百零八首交响曲。”

“也是来自莫扎特的《四十一号交响曲》。”

“没错,但贝多芬只写出九首,这九首作品的层次都在另一个道德情节的台阶上。”

“道德?”

“道德。”

“写下来。”

“如果不了解作品的发展始末,就无法了解作品本身,”他刷牙漱口、用毛巾擦干嘴的同时,对开着的浴室门外大喊,“无论如何都需要艺术家的灵光触动,作品才能进化。”

“这样的话,能量就存于人的身上了。”萨拉从床上回答,毫不遮掩地打哈欠。

“我不知道。范德魏登、莫奈、毕加索、巴塞罗,这些人都是从巴利托塔(Valltorta)岩穴衍生而出的,至今尚未结束,因为人类仍继续存在。”

“写下来。”七天后,贝尔纳特喝完茶,小心翼翼地把茶杯放在碟子上。“不好吗?”

“是美吗?”

“什么?”

“是美的错误吗?但什么是美?”

“我不知道什么是美,但我可以辨识美。为什么不写下来呢?”贝尔纳特看着他的双眼重复问道。

“人类灭绝人类,但人类也写出过《失乐园》。”

“是,这确实相当神奇,你一定要写下来。”

“舒伯特的音乐让我置身更美好的未来。他用极少的元素传达许多事情,作品的旋律充满无尽的力量,充满优雅与魅力,同时也充满能量及真实。舒伯特就是艺术的真实呈现,想要存活就必须牢牢抓紧他。我很意外他不但有梅毒、多病,且身无分文,这个男人究竟拥有什么力量?他驾驭我们的力量又是什么?我在这里,在他眼前,为舒伯特的艺术屈膝折服。”

“太棒了,指挥官,我一开始就知道您是非常敏锐的人。”

他脑海回顾着舒伯特的《降E大调钢琴三重奏》并惊人地准确唱出,同时,布登医生抽了一口烟吹出一道细细的烟柱。

“我要是拥有您的耳朵就好了,党卫队中尉。”

“耳朵可没什么用,我在大学主修钢琴。”

“真是太让人羡慕了。”

“也没这么夸张。我在音乐、医学方面都花了一些时间学习,也觉得自己在生命中失去许多事情。”

“现在您可以全数收回了,若您容我这么说的话。”

中尉张开双手,招呼身边的人:“现在都年过半百了。”

“当然,也是。全依个人的想法。确实突然,一下就过了大半辈子。”

他们仿佛在看守对方似的保持沉默,直到医生决定开口,才一边将香烟熄灭在烟灰缸里,一边向桌上倾身,低声说:“中校,您叫我来有什么事?”

这时候,党卫队中校赫斯好像不信任自家墙壁般低语,我想跟你的上级说话。

“福格特?”

“嗯。”

一阵沉默,彼此应该都在估算风险。赫斯大胆地问对方,觉得福格特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件事只有我们俩知道。

“哦,就……”

“请您务必要……实话实说。这是命令,亲爱的中校。”

“就,我就直说了……他很愚蠢。”

听他这么回答,鲁道夫·赫斯满意地坐稳在椅子上,并看着他的双眼,让布登医生知道他正在想办法让愚蠢的福格特发派去其他地方。

“那这些……该找谁呢?”

“自然是你了。”

等等,这是……为什么不找我呢?

再次沉默。该说的都说了,上帝和祂的子民不需要任何中间人就再次联合,舒伯特的三部曲继续为这段对话提供背景音乐。为了打破令人不自在的沉默,布登医生说:“您知道舒伯特是在死前几个月才谱出这首美丽的曲子吗?”

“阿德里亚,我说真的,写下来。”

顿时,一切都搁置了。因为劳拉从乌普萨拉回来了。大学里的气氛,尤其是办公室的气氛又变得令人不自在。她带着愉快的眼神回来,他向她问好,劳拉微笑不语走向十五号教室。阿德里亚觉得这应该就是“好”的意思。她很好,也变得更漂亮。他坐在向别人借来的椅子(这学期他坐帕雷拉的椅子)。阿德里亚好不容易才重新专注于美学的论题里,这个主题令他非常沉迷,也因此,他这辈子第一次上课迟到。劳拉的美,萨拉的美,特克拉的美……别人会陷入这种苦思吗?

“我认为会。”贝尔纳特小心地答话。

女性的美是无庸置疑的,不是吗?

“比万科斯会指控这是沙文主义。”

“这我可不知道,”贝尔纳特无声地沉溺在自己的思绪里,“以前这是中产阶级的想法,现在沦为沙文主义了。”他小声地说免得被任何一位法官听见:可是我喜欢女人,女人很美,我非常清楚这点。

“是啊,但是我不知道这该不该说。”

“顺便一提,你说很美的劳拉是谁?”

“啊?”

“你刚刚说的啊。”

“没有,我刚刚在想彼特拉克。”

“会成为一本书吗?”贝尔纳特问,同时指着放手稿桌上的一堆稿纸,像要拿起父亲的放大镜检查般。

“不知道,目前写了三十页。我一边摸索,一边写,还挺开心的。”

“萨拉还好吗?”

“很好,她让我很平静。”

“我是问她怎么样,不是问她对你有什么影响。”

“她工作很忙,法国的南方行动出版社委托她画十本系列书籍的插画。”

“可是,她到底怎么样?”

“很好,怎么了?”

“她偶尔看起来有些哀伤。”

“有些事情光靠爱也无法解决。”

十或十二天之后,不可避免的事情发生了。我跟帕雷拉聊天时,他突然问我:啊,你的太太叫什么名字?这时,劳拉抱着满满的作业与想法走进办公室,清楚听见帕雷拉的问题,我低下视线屈从地说,萨拉,她叫萨拉。劳拉把东西放到混乱的桌上。

“她很漂亮,啊?”帕雷拉紧追不放,仿佛拿一把刀刺往我心头上,或者应该说是刺在劳拉的心头上。

“嗯。”

“结婚很久了吗?”

“不,事实上我们没有……”

“哦,我的意思是你们住在一起多久了?”

“没、没多久。”

审问就此结束,不是因为克格勃的头目不想再问,而是因为他得去上课了。尤拉列夫纳·帕雷罗瓦走出办公室,关门以前,对我说要好好照顾她,现在的世道……接着轻轻合上门,没有说明现在的世道如何。这时,劳拉站起来,手放在一堆总是占满桌面的作业上,然后把书本、笔记、杂志与档案夹的小山推倒,任由它们掉在办公室中央,制造响亮的噪音。阿德里亚痛苦地看着她,她不看他,坐了下来。办公室的电话响了,劳拉不接电话。电话一直响却无人接听是一件最让我紧张的事情了,我发誓。我走到桌子旁接起电话。

“喂,在,稍等一下。劳拉,是找你的。”

话筒在我的手上,她看着空无的前方,没有任何从接线生手里接过电话的意思。

“她现在不在。”

这时,劳拉才接过电话说,在,喂。接着她说,大美女,你好,最近一切好吗?我趁机拿起还未起标题,关于美学与艺术的文稿逃离办公室。

“我必须做出决定,”布登医生边说边站起身,把完美的制服重新整理,“因为明天有新病患进来。”他看着赫斯中校笑了,虽然知道对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还是补充了一句,“艺术是无法解释的。”然后指着他:“最多,我们只能说这是艺术家爱世人的表现,不觉得吗?”

当他离开中校家后,想着他可能还在慢慢反刍他的话语时,外头依稀还听得到舒伯特天使般的《降E大调钢琴三重奏》的尾声,他应该告诉邀请东道主,要是没有这些音乐,生活将糟透了。

事情在我完成《美学意志》初稿后开始扭曲。德语版的排版使我不得不加长原文的版本,而卡梅内克对德语版的评论诱使我再增加论述,甚至重写。这一切使我处于激动的情绪状态。我相当满意即将出版的书,让我非常惊讶。我跟你说了很多次,萨拉,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本书。不晓得这本是不是最好的,却是我的最爱。在这段期间,萨拉安抚且镇定我的生活,劳拉则装作不认识我。阿德里亚·阿德沃尔偏执地投入斯托里奥尼里,以掩饰内心的焦虑。他把跟着特鲁略斯学琴时最困难的部分与曼柳老师教导期间最不愉快的部分复习数回,几个月后,他邀请贝尔纳特一起演奏让-马里·勒克莱尔的第三与第四号奏鸣曲。

“为什么要拉勒克莱尔?”

“不知道,我喜欢,也练过了。”

“这不像看起来的简单。”

“你想试还是不想?”

接着,大概延续了两个月的每个星期五下午,整间公寓充盈着两个朋友的小提琴声。剩下的时间,阿德里亚不是写作,便是练习其他曲目,就像三十年前一样。

“三十年前?”

“或二十年前,但我肯定追不上你了。”

“兄弟,如果追得上就太过分了。我那些年就只有练琴而已。”

“真羡慕你。”

“别再寻我开心了。”

“我很羡慕你。真希望能拉得和你一样好。”

归根结底,阿德里亚其实是想要疏远《美学意志》,希望将注意力转回促使他将美学思索集结成册的艺术作品上。

“是啊,但为什么是勒克莱尔?为什么不是肖斯塔科维奇?”

“我的水准还不够,不然何必羡慕你?”

两把小提琴,斯托里奥尼及图弗内尔,两位巨匠的作品令公寓里充满渴望,仿佛生命可以重新开始,好像要再给他们一次机会。我的机会是拥有更像父母的双亲、不一样的父母亲、更……我不知道一般的父母应该是什么模样,而你的机会呢?是什么?

“什么?”贝尔纳特拿着过紧的琴弓,看着另一边。

“你快乐吗?”

贝尔纳特开始拉《二号奏鸣曲》,我不得不跟着他。但是,当我们拉完时(我犯了三个极大的错误,贝尔纳特只有一个很小很小的瑕疵)。我再度发难。

“喂。”

“干什么?”

“我问你快乐吗?”

“不快乐。你呢?”

“也不快乐。”

第二首奏鸣曲是《一号奏鸣曲》,我拉得更糟。但仍直接拉到结尾。

“你和特克拉怎么了?”

“不错,你和萨拉呢?”

“不错。”

又是沉默。过了一会儿,他开口:“嗯……特克拉……不知道,她老是跟我生气。”

“因为你一直活在另一个世界啊。”

“看看是谁在说话?”

“是的,但和特克拉结婚的可不是我。”

然后,我们又试了维尼亚夫斯基的小提琴双重奏。可怜的贝尔纳特拉第一小提琴,结束时满身大汗。而我,虽然被他不客气地骂了三次,就像我在蒂宾根对他那样,内心还是觉得愉快。我真的非常非常羡慕他,除了告诉他,我愿意拿我的书换他的音乐造诣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我接受,非常乐意接受,啊?”

令人担心的是,我们都没有笑开怀,只是斜眼对望了一下,因为时候已经晚了。

是的,诚如医生所预料的,夜晚相当短暂,因为前几批货物早上七点才到,天还一片黑茫茫。

“好了,”布登对中校说,“还有这两个。”然后就进去实验室了,因为他的工作量夸张的多,另一个不为人知的原因:像羊群般整齐排着队,连最基本的反叛都丝毫无存的女人与儿童,看了就心烦。

“不!放开!”一位年长的女人仿佛怀抱婴儿地抱着一个像小提琴盒的包裹。

布登医生不再插手理会这种小争执,当他走远时,看见福格特医生从军官餐厅走向吵闹的源头,康拉德·布登毫不掩饰对这位长官不齿的表情,他总是高度关注吵架事件。医生走进办公室后,听见了鲁格尔手枪的声音。

* * *

“喂,你,你是哪里人?”他用粗糙的嗓音问,原本埋头在一堆文件中,不得不抬起头来。因为小女孩只是困惑地看着他,不停揉着一条脏兮兮的手帕,布登医生逐渐失去耐心。

“你能不能别动?”

小女孩僵住了,但依旧一脸困惑。医生叹口气,再深吸一口气备足耐心。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

“喂?/希特勒万岁。/哪位?”他觉得奇怪,“让她接……”/“希特勒万岁。您好,”他不耐烦地回话,“Ja,bitte? [2] /怎么回事?”太令人反感了。/“谁?”他生气地说。/“啊!”他深感震惊,“那个卑劣的弗朗茨的父亲?/你要干什么?/他被谁抓了?/可为什么抓他?/小姐……我、我不……/我有很多事要忙。你想让大家一起去死,是吗?/他一定做了什么坏事!/听着,赫塔,一人做事一人担。”

他定定地看着拿着脏手帕的小女孩。

“听得懂荷兰语吗?”他问,然后继续对着电话说,“我不知道你有什么事,但我真的分身乏术,工作太多了,实在没办法管这种琐事。希特勒万岁!”

他挂掉电话,看着小女孩等待答案。

小女孩点点头,好像荷兰语是她听懂的第一个字。布登医生的声音压得更低沉说好。免得被人听到他不是说德语。他用荷兰语问小女孩来自哪个城市,她说安特卫普。小女孩原本还想说她住在亚伦堡路,爸爸也是,但爸爸被带走了。然而她只是张着口,看着眼前对她微笑的人。

“你只要照我说的做就好了。”

“我这里很痛。”她比着自己的后脑勺。

“这没什么,现在听我说。”

她好奇地看着他,医生又说了一遍:“你要听我的,知道吗?”

她摇摇头。

“嗯,不然我就捻下你的鼻子,懂了吗?”

接着,医生很有耐心地看着吓坏而猛点头的小女孩:“你几岁?”

“七岁半。”她学着大人夸张地回答。

“叫什么名字?”

“阿梅莉切·阿尔帕茨,亚伦堡路二十二号,三楼。”

“够了,够了。”

“安特卫普。”

“好了,”医生不太开心地说,“不要再揉这脏手帕了,不然我丢了它。”

小女孩垂下视线,本能地将手放到背后,藏起蓝色方格手帕,大概想要保护它吧。她落下一滴眼泪。

“妈妈呢?”她问,声音一样小声。

布登医生折折手指,毫不考虑地向前抓住小女孩。

“把她准备好。”医生说。

“妈妈!”小女孩大叫。

“下一个。”医生说完便低头看桌上的档案。

“荷兰语?”他听见蓝白色方格手巾的小女孩被带到充满药味的房里时问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没有辩驳也没有解释,因为劳拉没有要求。她大可对我说,我是个骗子,因为我当初说没有别的女人;她大可对我说,你可以说啊;她大可对我说,我是懦夫,或说我从头到尾都在利用她;她大可对说我很多很多,但是没有。办公室的日子一如往昔,我几乎有好几个月未曾踏进里头一步。几次我们在中庭擦身而过,或在餐厅巧遇,我就假装自己是隐形人。好不容易才习惯了。萨拉,很抱歉之前没有告诉你这件事。

经过一个月繁重的工作后,康拉德·布登医生摘下眼镜,揉揉眼睛,他累坏了。直到听见桌子前的鞋跟声才抬起头来,二级小队长巴拉巴斯挺直地站在他面前。小队长很紧绷,总是随时待命。医生带着疲惫的神态将档案夹拿给他,文件多到满溢而出,上头有阿里伯特·福格特医生的名字。待命者拿起档案夹再度大力地踏出步伐。医生又感到紧绷了,好像步伐是踹在他头上般。巴拉巴斯带着详尽的报告离开办公室。报告说明:非常不幸,活体在开放性切割后,仅敷抹鲍尔医生的药膏且未缝合,观察肌腱复原的实验,无论成人或儿童皆未发生预期成效。在成人的案例中,原已预期药膏将无用,但期待能在成长的器官中见到在鲍尔医生药膏的帮助下,出现强大的修复能力。实验失败表示为人类社会提供奇迹般的药物是不可能的,太可惜了。若有效的话,鲍尔、福格特以及他自己,将获得的成功与利益都不可限量。

他从未因为结束实验而感到可惜。几个月观察呻吟的小白鼠,比如那个皮肤黝黑的孩子或是那个蜷缩在床角,不断喃喃自语“Tëve,Tëve,Tëve” [3] 的白化病患者,因不愿离开床位而顽固抵抗,最后不得不直接就地终结他的性命。还有拿着脏手帕的小女孩,没有拐杖就无法站起来,如果不用镇静剂就因疼痛而不停嚎叫,使所有人不得安宁,仿佛他们肩负实验责任、忍受愚蠢上级的压力还不够。他的上级看起来关系还不错,连赫斯都无法把他调到别处喘口气,于是不得不接受:期待比鲍尔药膏的鞭笞更正面的治疗是无用的。二十六只小白鼠,男男女女,没有任何一个人的肌腱组织重生,这令他相当不是滋味,鲍尔医生也很不是滋味。有一天,福格特医生搭邮务飞机离开了,连“你们留在这里腐烂吧”也没说就走了。这非常奇怪,因为他没有指示实验接下来的处理程序。直到当天中午,布登医生才得知红军逼近、德军抵抗软弱的消息。作为集中营最高军阶的医生,他决定用漂白水抹去一切。首先,在巴拉巴斯的协助下,花了五个钟头烧毁文件与照片,所有使人怀疑他们把绝望地抓着脏手帕的小女孩拿去做实验的证据全数销毁。绝不能留下让小白鼠遭受巨大痛苦的痕迹。全部烧掉。巴拉巴斯这畜生还不停说,真可惜、真可惜,工作这么久,全化为灰烬了。然而,两个人都没想到,那些将尸体化为灰烟且距离实验室两百多公尺的地方,在卫生部的某个档案夹里,存放着研究部门送过去的文件副本。这种时候保住小命最重要,没有人会故作聪明去翻找那些副本。

顾不得被烟熏黑的双手,他趁着晚间的黑暗,走进小白鼠的宿舍,只有忠诚的巴拉巴斯陪同。每个孩子都躺在床上,他默默地直接将药剂注射在他们的心脏。只有对一个问这是什么的孩子说,这是给膝盖疼痛用的镇静剂。可能其他孩子在临死前知道自己终于可以死去了。拿着又黑又脏的手帕的小女孩是唯一一个完全清醒,眼神带着控诉并接受注射的孩子,她也问了为什么。但她用其他方式表现。她才七岁,就懂得问,做这一切是必要的吗?她看着他的眼睛问,为什么?然后坐在床上,打开衬衫,好让巴拉巴斯在理想的地方打针。她看着布登医生问,为什么?医生狼狈地别开视线。为什么?为什么?她不停地问直到嘴唇涂上死亡的黑色。如果一个七岁的孩子对死亡不感到绝望,是因为她早就极度绝望、消殒了。不然,如何解释她这般冷静地面对死亡?为什么?

妥善处理一切并准备在清晨时与几个没有军阶的士兵一起逃离拉格,那个夜晚是布登医生几个月来第一次无法安稳入睡。因为那句为什么、那双发黑的嘴唇。小队长巴拉巴斯未脱军服直接将针筒刺入心脏,带着发黑的嘴唇微笑地等待死亡,死亡却迟迟不肯现身,因为同样的恶梦仍未在他心中停止。

清晨,趁中校鲁道夫·赫斯尚未发现以前,二十多位军官与副官,包括布登及巴拉巴斯,启程离开集中营了。到哪里都行,离比克瑙越远越好。

* * *

巴拉巴斯与布登医生十分幸运。趁着混乱,他们不但远离工作、红军,也以乌克兰前线士兵的身份投靠英军。如果他们还没死的话,希望战争能早日结束,与妻子、子女再次团聚。布登医生化身为提尔贝特·海恩斯。是的,我是斯图加特人,队长。我没有任何文件证明身份,你也看到了,一投降他们就毁了所有文件,我想回家,队长。

“康拉德·布登医生,您住在哪里?”医生说完辩护词后,审讯的军官立即问道。

布登医生张口结舌地看着他,只说得出:“什么?”表情无限迷惘。

“您住在哪里?”英国军官以糟糕的口音再问了一次。

“你叫我什么?你怎么叫我的?”

“布登医生。”

“可是……”

“你从来没有去过前线,布登医生,也没去过东欧。”

“为什么叫我医生?”

军官打开桌上一个档案夹。军队记录。妈的把所有事情都建档完整收存的怪癖好。照片上的他看起来更年轻些,但还是他本人。有着同样的眼神,双眼不是在看人而是劈开人。康拉德·布登医生,1938年毕业的外科手术医生,还拥有职业钢琴水准。真是不得了啊,医生。

“一定是弄错了。”

“是的,医生,这是天大的错误。”

* * *

拜最后一刻的奇迹所赐,他被判了五年的牢狱。没有人将他和奥斯维辛-比克瑙牵连在一起。直到第三年,布登医生才开始哭泣,他是少数几个没有人来探监的囚徒。因为他的父母在斯图加特空袭中丧生,他也从不通知其他远亲,更不想让贝本豪森的亲人知道。他不需要探视,整天盯着墙壁,尤其连续几个晚上彻夜未眠时,眼前浮现所有人以及在比克瑙的实验室里,在福格特医生指挥下工作时经手的每一个病人面容,就像喝下一口又一口腐坏发酸的牛奶。他坐在空荡荡的桌子前,连续几个钟头一动也不动,强迫自己尽可能回想大部分人的面孔,忆起他们的呻吟、泪水与惊恐的嚎叫。

“你说什么?”

“你的表妹赫塔·兰道一直要求见你。”

“我说了不想见任何人。”

“她在监狱前绝食抗议,直到你见她为止。”

“我不想见任何人。”

“这次你逃不掉了。我们不想要街上闹出丑闻,你的名字上报了。”“你们不能强迫我。”

“当然可以。你们两个抓住他的双臂,把他妈的疯女人一次打发。”布登医生被带到布置为会客室的房间,他们逼他坐在三个表情严肃的澳洲士兵面前,医生不得不呆坐了五分钟。对他而言,这是非常漫长的五分钟。直到门开了,赫塔走进来,她年迈许多。女人慢慢走到桌子前,布登低下视线,她站在他面前,两人的距离只有三个手掌宽。她没坐下只说,我代表洛塔尔与我自己。布登抬起目光,就在这时,赫塔·兰道俯身往他的脸上吐口水,一言不发地转身,踏着比进房时更有精神的步伐离开,好像突然年轻了几岁一样。布登医生没有苦涩地把脸擦干净,只是看着眼前的空无,直到听见有人用粗糙的声音说把他带走。在他耳里,那人就像在说,把这坨腐肉拖走!再度回到孤寂,回到囚房,回到病人面孔的记忆。像是嘴里含着腐败的牛奶,每一个病人,做急速减压的十三个人、因为接肢产生排斥致死的人、那群被用来实验鲍尔医生药膏效用的孩子们。他最常看见的面孔一定是那个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痛苦而问他的吉卜赛小女孩。坐在空无一物的桌子前,他习惯了,仿佛是一种宗教仪式。他摊开一条肮脏的破抹布,抹布的一边剪得乱七八糟,脱了线,都快看不出蓝白色的方格花纹了。他盯着手帕,眼睛眨也不眨,直到无法承受,内心里的空洞如此令人窒息,连泪水都掉不出来。

约莫在被囚禁的第三年,在每天早上、下午重复同样的动作后,良知的毛孔打开了:不仅只是那些身影、厉声尖叫、哭号及恐惧的泪水。他开始忆起每一张面孔的气味,直到夜里再也无法入眠,就像在拉脱维亚,眼睛不断被强光照射几乎快脱落时,连续二十二天不能睡觉,犹如累死之人。一天晚上,泪水抵达了,康拉德·布登从十六岁开始,自从西格丽德不屑地拒绝出游的邀请后,不曾哭过。缓缓流下的泪水,好像非常混浊,好像在这么长时间没涌出过体外而迟疑了。一个钟头后仍无法停止地缓缓流出,直到牢房外晨曦的指头将黑暗的天空染成玫瑰色。当他的灵魂发出为什么的疑问、说出warum [4] 的同时,无尽的哭号爆发了,怎么会这样,warum,在这些如此悲伤的双眼之前,怎么可能不哭泣?Warum,mein Gott. [5]

“里尔克说,所有的艺术作品都是无尽的孤寂。”

三十七个学生安静地看着他,阿德里亚教授站起身,从讲台走下来,缓缓地在阶梯教室一步一步往上爬着阶梯问:“你们对这句话没有意见吗?”

没有,没有意见。学生们对我刚投掷的里尔克的话锋没有任何意见。那么,如果我说艺术作品不是任何逻辑知识足以定义的迷津呢?

“艺术作品是任何逻辑知识都无法定义的迷津。”走到阶梯教室的中间,一些头颅转过来看他。在佛朗哥死后十年,学生们失去干预所有事情的动力了,虽然他们往日的干预毫无秩序且无用,却充满热情。

“虽然艺术不可理解,事物与生命所隐藏的真实只能稍稍通过艺术的呈现给予解读,”他看着他们,原地转身一圈以看到所有学生,“在谜一般的诗篇里回响着冲突未解的声音。”

一只手举了起来,是个短发女孩。有人举手了!她可能会问刚才说的这些听不懂的话,明天考试会不会考。或许是要求去洗手间的吧。也许是要问通过艺术,我们是否能感受到人类为了创造客观世界,必须摒弃所有一切。

他指着短发女孩说,说吧,你说。

“很不幸地,您的名字将永远留在这些记录人类堕落的恐怖年鉴里。”他带着曼彻斯特口音的英语像在念稿子,不在乎对方是否听得懂,然后用肮脏的手指头指着文件上的某处,布登扬起眉毛。

“在这里签名啦。”队长不耐烦地用自己发明的德语说,一边用肮脏的手指头敲着确切之处。

布登签名后归还文件。

“你自由了。”

自由。离开监狱后他第二度脱逃,同样没有确切目的地。然而,他停留在波罗的海附近一个冰冻的小镇,住在一个俭朴的加尔都西会信徒的家里。他看着安静的房子与壁火度过漫长冬天,在修道院与村子里做各种工作赚取果腹的面包。他沉默寡言,不想被发现自己富有文化涵养。很快地,那双钢琴师、外科手术医生的手变硬了。他在借住的家里也不开口,因为主人夫妇的日子上压着独子欧根在该死的希特勒对抗俄罗斯的该死战争中去世的沉重包袱。冬天非常漫长,他被安置在令人思念的独子的卧房,以他们要求的大大小小工作作为交换,在那里停留了两年。这段期间,他就像住在附近的修士一样,除非必要或逼不得已,皆不与人交谈。他一个人散步,任凭芬兰湾的冷峻海风使自己更沧桑。没有人的时候,他会哭泣。他不让这些折磨他的影像消逝,唯有记忆存在才有悔过的可能。第二年漫长冬天的尾端,他前往乌泽多姆岛(Usedom)的加尔都西修道院,跪着向守门修士要求忏悔。修士面对这个不寻常的请求犹豫片刻。最后仍替他安排了一位告解神父。他是位老人家、寡言、灰色的目光,每次当他决定说三个字以上的句子时,口音听起来有点像立陶宛人。从第三时的钟响开始,布登低着头,用一成不变的声音不停诉说,没有遗漏任何细节。可怜的神父的震惊目光烧灼他的后脑勺。第一个钟头的告解中,神父只打断了一次。

“你是天主教徒吗?孩子?”神父问。

然后,接下来四个钟头的告解,神父再也没开过口。布登觉得老人家在某些时刻无声地哭泣着。当钟声召唤僧众晚祷时,告解神父声音颤抖地说,我解除你的罪恶。接着颤抖地在空中划出十字并念完剩余的祷词,随后沉默下来,钟声最后的回响缭绕,忏悔者却一动也不动。

“神父,那么,我该如何赎罪?”

“你走吧,以……”他不敢妄用上帝之名,清了清喉咙后说,“没有任何方法……没有任何方法能赎罪,没有办法……你忏悔,孩子,忏悔吧!……你知道这在我看来是什么吗?”

布登抬起头,有些可怜也相当迷惘。告解神父的头颅甜蜜地微微倾斜,从告解室的小窗缝隙定定地看着。

“您觉得是什么,神父?”

布登看着窗棂的小缝隙,当时光线有些微弱,因此看不太清楚。他看到告解神父,却突然吓了一跳。神父!他叫他。神父!他就像是那个蜷曲在床角呻吟“Tëve!Tëve!Tëve!”的立陶宛小男孩。告解神父死了,再怎么求也无法帮他了。于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他祷告了,以他自己编的祈祷词,祈求他不配拥有的力量的支持。

“事实上,对我而言,无论诗文或歌曲……都不会让我想到这些事。”

阿德里亚非常热切,因为这个女孩不是问今天课堂讲的明天会不会考,他甚至连眼睛都亮起来了。

“好。那有什么会让你想到这些事吗?”

“没有,没有。”

后方有些笑声。女孩转过身,向发出笑声的人示意自己的不高兴。

“安静。”阿德里亚说,并看着短发女孩,鼓励她继续。

“嗯……”她说,“也不是说有什么事情会激发想法,而是……就一些东西,一些不会形容的感觉。”她很小声地说:“有时候……”这时更小声了,“会让我流泪。”

没有人笑了,刚才三四个笑出声的人安静下来。这是这学期里,这门课最重要的时刻,却被校工破坏了,他打开门通知大家下课。

“艺术是我的救赎,却无法拯救全人类。”阿德沃尔教授向校工解释,但校工关上门,多少替这疯疯癫癫的教授感到羞耻。

* * *

“艺术是我的救赎,却无法拯救全人类。”他吃早餐时,对萨拉又说了一次。餐厅里放着乌尔杰利的画作,看起来也像刚起床迎接新的一天。

“这是没办法的,人类没救了。”

“亲爱的,别伤心。”

“我无法避免。”

“怎么说?”

“因为我觉得……”

沉默。喝了一口茶。门铃响了,阿德里亚起身去开门。“小心,让开。”

卡特丽娜走进来,拿着湿淋淋的雨伞冲向洗手间。

“在下雨吗?”

“就算下着尖刺般的冰雹,你也不会发现的。”她从洗手间里说。

“真夸张。”

“我夸张?您的近视还真严重,就算驴背上坐着三个人,您一个都看不见!”

阿德里亚回到厨房里,萨拉已经快吃完了。他把她的手按在桌上,不让她起身。

“你为何无法停止难过?”

她一言不发,用蓝白色方格的餐巾将嘴擦干净后慢慢地折好,我站着等,等着卡特丽娜像往常般忙到公寓的另一头。

“因为我觉得,若是停止悲伤的话……会愧对一些逝去的家人的回忆、愧对叔叔,愧对……很多逝世的亲人。”

我按着她的手坐下来:“我爱你。”我对你说。你哀伤、平静、美丽地看着我。

“为什么我们不生个孩子?”我终于鼓起勇气问了。

“为什么不?”

你扬起眉毛说不。

“以生命对抗死亡,你不这么想吗?”

“我不这么想。”你摇头否认,说着,不、不、不、不,不可能。

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断自问,为什么她如此抗拒有个孩子?我最深沉的遗憾就是无法看见一个长得像你的小女孩长大;一个不用听任何人对她说“别动!真是的,不然我就捏掉你鼻子”的孩子;一个永远不用焦虑地把玩蓝白色手帕、也不用惊恐地哭喊“Tëve!Tëve!”的小男孩。

在冰冻的乌泽多姆岛付出如此高代价的告解之后,布登决定离开这座岛屿。为了避免被联军找麻烦,他从信赖他的房东夫妇偷来令人思念的欧根·米斯的身份证,离开波罗的海上的冰冻村落,第三度展开逃亡。仿佛害怕可怜的告解神父会从墓里爬出来,对其他修士控诉他的各种罪过。然而,其实他既不恐惧加尔都西修士,也不害怕他们的沉默,更不畏惧告解神父到死都不愿派给他除罪的功课,他甚至连自杀的资格都没有。他知道应该要修补自己的罪孽,也知道自己应该承受地狱无尽的烈焰炙烤而非幸免。然而,在被审判下地狱之前,他应该把工作做完。“应该是要由你自己来发掘如何……”这是告解神父在升天前,在这个漫长无尽的告解中唯一且简短的发言。“找到方法来修补你犯下的罪恶。”他用更微弱的声音补充,“如果你的罪过有可能弥补的话……”犹豫了几秒钟之后,他继续说:“愿上帝无尽的慈爱宽恕我。但是,即便你试图弥补自己的罪过,我也不认为天堂有你的容身之处。”欧根·米斯在逃跑的同时思考如何弥补罪恶。对其他人而言则相对容易,他们只要在逃跑前烧毁档案就好了。但是,他必须将可以作为犯罪证据的躯体掩灭。那些小小的躯体,我的天啊。

三个修道院——两个在捷克,一个在匈牙利——都婉拒了。他在第四所修道院,经过漫长的修士培育后被接受了。不像那个遥远的年代,因恐惧而逃离的可怜修士恳求了三十次入院成为其中一员。布尔加尔的圣佩雷修道院院长看着他的双眼拒绝了二十九次,直到一个飘着雨且幸福的星期五,第三十次恳求,也是最后一次,终被接受。米斯逃离的不是恐惧,而是布登医生的身份。

克劳斯神父除了作为新进修士的指导神父,也和一些希望进修道院修业的人保持联系。他认为这个还算年轻的人渴望性灵、期待念祷词,以及只有特拉普会能满足的赎罪心愿。因此接受他进入玛利亚瓦尔德修道院成为预备修士。

念祷词的日子让他接近上帝,虽然总是在恐惧自己没有资格继续呼吸。八个月后,因为修道院院长要通知所有人作息时间变更的规范,他跟在艾伯特神父身后,行经中庭要到教众会议室时,神父突然昏迷摔倒在地,欧根·米斯修士直觉反应说这是心脏病发,明确指示过来协助的修士们进行急救,救了艾伯特神父一命。修士们惊喜地发现新进的米斯修士并非只有医学知识,而是一位医生。

“为什么要瞒着我们?”

他沉默地看着地板,他想展开新生活。我认为这件事不重要。

“什么事情重要,什么事情不重要是由我决定的。”

他无法抗拒修道院院长以及去探病时艾伯特神父的眼神。最糟糕的是,他相信艾伯特神父在感谢他及时救了自己一命时,猜中他的秘密。

米斯医生的名声短短数月就传开了。在几次投票并依据教派规则改名后,他从原本就不是他的名字的欧根变成阿诺德,作为放弃尘世生活的象征。在此之前,他忘我地以极高的效率解决一桩集体中毒事件,巩固了名声。因此,当很遥远的西方国度的修道院里,罗伯特修士的危机爆发时,院长并未多想,建议由阿诺德·米斯修士为他服务。这时,他的忧伤再次袭来。

“总而言之,我不得不提到一个想法,在奥斯维辛之后,诗是不可能存在的。”

“这是谁说的?”

“阿多诺。”

“我认同。”

“我不认同在奥斯维辛之后没有诗。”“呃,我的意思是……不一定要有诗。”

“不、不。在奥斯维辛之后,在这么多排犹运动之后,在对清洁派赶尽杀绝之后,在这么多不同时代、不同地区的屠杀之后……残酷在许多世纪前就已经存在了,使人类的历史成为诗篇于此之后不可能的历史。然而,事实却不然,恰恰是因为没有人可以解释奥斯维辛?”

“那些受害者、建立它的人,还有学者啊。”

“是,这些人的说法都将成为文献,也建立博物馆纪念。但是,仍缺少重要的一环:经历的真实性。这是无法通过研究报告传递的。”

贝尔纳特摸着卷起的纸张,看着他的朋友说:“所以……”

“只能通过艺术传递,通过文学重现,才可以尽量趋近这些经历。”

“哇。”

“没错,在奥斯维辛之后,诗尤其必要。”

“这个结论很好。”

“是,我想是的,或者不是。然而,我认为这是美学意志一直存在于人类历史的原因之一。”

“喂,到底什么时候会出版?我等不及了。”

* * *

几个月后,《美学意志》的加泰罗尼亚语及德语版本同时出现了。德语版经由我的翻译与圣约翰内斯·卡梅内克耐心地拿着放大镜校稿。这是少数几样令我感到骄傲、珍爱的事物之一。于焉,一度保存在记忆里的历史与景色一一浮现。某天,我又背着你,也背着我自己去找莫拉尔了。

* * *

“多少?”

“这个数。”

“这个数?”

“对,你有兴趣吗,博士?”

“如果是这个数的话就有兴趣。”

“您要杀价到什么地步啊!这个数。”

“这个数。”

“好,好吧,这个数。”

是恩里克·格拉纳多斯亲手写的乐谱《音乐会快板》。有好几天的时间,我闪避着卡尔森警长与勇敢的阿拉珀霍族酋长黑鹰的目光。

39

弗朗茨-保罗·德克尔说休息十分钟,因为乐团里好像有急事。乐团管理方面的事情总是比一切都紧急,包括布鲁克纳的《第四交响曲》的第二次排练。贝尔纳特开始同一位寡言、害羞的小喇叭手交谈。德克尔不久前才要求他重复首日的起床号,“Bewegt,nicht zu schnell” [6] 。他要让整个乐团都听见完美的喇叭声。指挥要求他重复第三次时,他吹出了所有喇叭手比死还害怕的气音。大家悄悄地笑了。德克尔和喇叭手也笑了,贝尔纳特却觉得不太舒服。这个男的才刚进乐团,总是躲在自己的角落,非常害羞地盯着地板。金发,矮个子,稍胖,好像叫作罗曼·甘斯堡。

“我是贝尔纳特·普伦萨。”

“幸会,您是第一小提琴手,是吧?”

“没错。你好吗?除了被团长要求的那些小地方,进团后觉得怎么样?”

很好,他觉得乐团很好。他是巴黎人,想多看看巴塞罗那,也很想跟着肖邦当年在马略卡岛走过的路走一趟。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陪你。”贝尔纳特一如往常,想都没想就自告奋勇地提议。我对他讲过不下万遍了。贝尔纳特,说话之前要先想想,不然就说说算了,别认真……

“我答应他了。而且,他一个人在这里,我总觉得……”

“特克拉会生气的,你不知道吗?”

“你太夸张了。她为什么要生气?”

贝尔纳特彩排完回到家里说,喂,特克拉,我要和一个小喇叭手到瓦德莫沙两天。

“什么?”

特克拉从厨房里走出来,在沾满碎洋葱的围裙上擦着手。

“我明天要带甘斯堡去看肖邦之路。”

“甘斯堡又是谁?”

“法国来的小喇叭手啊,我刚说了。”

“什么?”

“乐团里的一个团员,我利用两天的……”“就这样,都不用说一声?”

“我这不就在和你说吗?”

“那略伦斯的生日怎么办?”

“天啊,我忘记了……糟糕。呃,可是……”

贝尔纳特陪甘斯堡去瓦德莫沙了,他们在一家音乐酒吧喝得烂醉。甘斯堡展现即兴钢琴演奏的功力,贝尔纳特借着马略卡岛金酒的几分酒意,用玛哈莉亚·杰克逊 [7] 的声音唱了几首歌。

“你为什么吹小喇叭?”这个问题从看见他把乐器护套拿下来时,贝尔纳特就想问他了。

“总得有人吹。”在回旅馆的路上,当太阳从地平线上一抹红云里露脸时,他回答道。

“但你的钢琴弹得……”

“算了。”

最后的结果,就是建立了一份友谊以及特克拉嘟嘴二十天,并且在他的履历上又添了一笔不良纪律。就在那时,萨拉发现贝尔纳特一直对特克拉的嘟嘴视而不见,直到她的不满囤积为即将爆发的危机。

“你的朋友为什么这样?”有一天,你这么问我。

“不知道,可能想向世界证明什么吧。”

“都这年纪了,还这么想?”

“当然,就算临死前,他还是会想要对这世界证明什么。”“可怜的特克拉,她的抱怨也不是毫无理由。”

“他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但不算是个坏人。”

“说倒容易,到头来反而她成了泼妇。”

“你现在是要对我生气吗?”阿德里亚有些困扰。

“他这个人很难相处。”

“对不起,特克拉,可是我答应他了。妈的,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小姐,别小题大做,不过就是到马略卡岛两天而已。真是的,有完没完!”

“略伦斯呢?他是你儿子,不是小喇叭手的儿子。”

“他已经满九岁还是十岁了,不是吗?”

“十一岁。”

“嗯,对,十一岁。已经不是孩子了。”

“你想让我告诉你,什么是孩子吗?”“你说。”

母子俩安静地品尝生日蛋糕。略伦斯问,妈妈,爸爸呢?她回答他到马略卡岛去工作了,两人继续安静地吃饭。

“很好吃,是吧?”

“是吧。真讨厌,爸爸不在。”

“你立刻去买礼物,这是你欠他的。”

“可是,你都已经送他礼物了……”

“马上去!”特克拉大叫,几乎要气哭了。

贝尔纳特为略伦斯买了一本很漂亮的书,孩子看着包装好一会儿,不敢拆开包装纸,看着父亲以及快要气炸的母亲,却不知道她是因为一些自己还无法理解的事情感到悲伤。

“谢谢,爸爸,真漂亮。”他说,没有打开礼物。第二天一早,特克拉叫他起床上学时,看见他抱着还未拆封的书。

* * *

“铃铃铃……”

卡特丽娜打开门。门口站着一位衣着体面的年轻人,带着像新型家用去钙自来水机推销员的微笑,非常灵动的灰色双眼,提着一个小公文包。她直直地看着他,没有敞开大门。他擅自诠释这份沉默是疑问而主动开口:是的,麻烦您,我找阿德沃尔先生。

“他不在。”

“怎么会不在?”他非常困惑,“可是……他对我说……”同时看了手表,有点疑惑:“奇怪,他夫人呢?”

“也不在。”

“哎呀,这样的话……”

卡特丽娜做了一个好像在说对不起的表情,表示没有办法了。但是这个年轻又友善的年轻人,顺便一提,还很迷人,用一只手指比着她说,就算先生或夫人不在家应该也没关系。

“什么意思,你要做什么?”

“我是来估价的。”

“什么?”

“估价。他们没有告诉你吗?”

“没有啊,估什么价?”

“这样的话……他们什么都没跟你说吗?”神采奕奕的年轻人一脸难过的样子。

“没有。”

“我来为小提琴估价,”他作势要进房里,“我可以进去吗?”

“不行!”卡特丽娜想了几秒钟说,“这件事我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什么都没有交代过。”

在她毫无察觉之时,神采奕奕的年轻人两只脚已经踩上门槛了,同时更加灿烂地微笑着。

他的神态几乎是你我都心知肚明的样子。他补充道:“阿德沃尔先生真健忘。”接着说:“我们昨天晚上才讲过的,只是查看乐器,五分钟就好了。”

“请听我说,您还是改天再来比较好,先生和夫人在的时候……”

“不好意思,但我是从意大利伦巴第大区的克雷莫纳来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知道是哪里吗?麻烦你打电话跟阿德里亚先生确认,好让我估价。”

“我不知道要打到哪里才找得到他。”

“这……”

“况且,小提琴是放在保险箱里的。”

“我知道您晓得保险箱密码。”

沉默。没有任何逼迫,年轻人已两脚踏进屋里了。卡特丽娜的无语默认了对方的话,为了帮助她,年轻人打开公文包,拿出一叠五千元的纸钞。

“这对恢复记忆力一向有正面帮助,亲爱的卡特丽娜·法尔格斯。”

“七二八零六五。您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跟您说过,我是估价师。”

仿佛这论据无可回话,卡特丽娜后退一步,让亲切的年轻人进屋。

“跟我来。”她说。在这之前,年轻人将手上一叠纸钞递给她,她拿在手里紧握着。

在我的书房里,年轻人戴上非常薄的手套。估价师用七二八零六五打开保险箱,取出小提琴。同时,卡特丽娜的声音响起,如果您想把小提琴带走的话,那您可看错人了。而他,看也不看地回道,太太,我说过我是估价师。于是她闭上嘴免得说错话。年轻人把小提琴放在我的放大镜台灯下,仔细查看标签,念出Laurentius Storioni Cremonensis me fecit 1764。他对卡特丽娜眨眼睛。她看着年轻估价师的旁边,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尸位素餐,无论估价师再如何善于沟通也不会让他带着小提琴离开。估价师这双灰色,与其说是灵动有神不如说犹如金属般的双眼,看到克雷莫纳下方的两道痕迹,心脏猛地一跳,力道之大相信连身边的笨蛋也听到了。

“很好,很好……”他像医生听诊病人后不说出诊断的反应。他将乐器翻过身,端详木材,看着微小的痕迹与水纹,机械般地说很好,很好。

“这个很值钱吗?”卡特丽娜紧握着该死、折得好好的纸钞问道。

估价师没有回答,他在闻小提琴的亮光漆或木头的味道,或者是古老、美丽的味道。最后,他将小提琴轻柔地放在桌上,从公文包拿出拍立得相机。卡特丽娜立即闪躲,不想在相片里留下任何不检点的证据。五张照片。他从容不迫地一张一张摇晃着让相片干燥。他带着微笑,余光不停地留意这个女人,耳朵也注意各种从楼梯间传来的声音。拍完照片后,他把琴放回保险箱里并关上,手套没有脱掉。卡特丽娜松了一口气,年轻人四周环顾一圈,走向一个书架,注意到放着古版书的架子,点了两次头,过了好一会儿后才看着卡特丽娜的双眼说:“我好了。”

“不好意思,您是怎么知道我知道的?”她说,意指保险箱的事。

“我不知道。”

男人安静地走出书房,突然一个转身,卡特丽娜几乎撞上他。他说:“但是,现在我知道你知道我知道了。”

他戴着手套安静地离开,在微微向卡特丽娜点头告别后关上门,她虽然被搞得相当紧绷,仍认为他十分优雅。他知道我知道什么,不,他是怎么说的?她一个人被留在屋里后摊开手,一叠五千元的纸钞,不:只有第一张是五千元,其他都是……真是!这个年轻估价师真是个……什么坏女人生的坏东西!她打开门准备要……准备要干什么?笨蛋,去跟这个她刚刚允许他进门的男人吵翻天吗?他堂而皇之地进门像主的日子终将如深夜里的盗贼来临般。这个笃定、年轻、谜样的小偷最后几阶朝着马路走去的脚步声还在楼梯间回响。卡特丽娜关上门,看着这叠纸钞,呆了一会说,不、不、不,这太令人无法相信了。而且,他的眼睛究竟有什么?这么灰,灰到……不知道,都是因为他的眉毛,浓密得像牧羊犬的眉毛,根本看不见他的眼睛。

* * *

我收到一封来自牛津的信,觉得生命都因之而改变。犹如火药引线般逼迫我再次写作,促使我着手撰写一本比无法进食的一天更漫长的作品的维生素。这部作品带给我许多喜悦。我很开心,因为自己写了这部作品——《欧洲思想史》(Història del pensament europeu)。这是我的说法,阿德里亚,你看了吗?你写了一部类似《希腊精神史》(Història de l’esperit grec)的作品,你可以相信自己更接近内斯特一些了。当初如果没有这封信,不会有撰写这本书的能量。阿德里亚好奇地看着信封,一封航空邮件。他非常迷惑地查看是不是寄给自己的,本能地看了寄件人——I.柏林,黑丁顿,牛津,英国。

“萨拉!”

萨拉在哪?阿德里亚像机器人般在创世纪的世界中乱转,呼喊着萨拉、萨拉。他没看见合起的门,一直到走到门口,打开门,看见萨拉狂乱地画着几个面孔及物品的轮廓,像某种病征发作般。她偶尔会这么毫无理智地画满六七张画纸,然后花好几天察看结果,评估哪些该丢弃,哪些该继续发展。她戴着耳机。

“萨拉!”

萨拉转过身,看着神魂未定的阿德里亚,立刻拿下耳机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阿德里亚举起手里的信好让她看见,有一会儿她想,不!又一个坏消息,不。

“怎么了?”她惊慌问道。

阿德里亚脸色苍白,坐在画画的板凳上,把信拿给她。她接了过来问,是谁寄来的?阿德里亚比了个手势要她把信转过来,她照做并念出I.柏林,黑丁顿,牛津,英国。然后看向阿德里亚问,这是谁?

“以赛亚·柏林。”

“谁是以赛亚·柏林?”

阿德里亚走了出去,几秒钟后拿着四五本以赛亚·柏林的书回来,放在试画的纸旁边。

“就是这个人。”他比着这叠书。

“他要干什么?”

“不知道。但是,他会写什么给我?”

那时,你牵起我的手让我坐下来,像是在课堂里安抚小朋友的老师般对我说,想要知道信里写什么的话,你知道要做什么吗?啊?阿德里亚?你得打开信封,对,然后,读信……

“但这是以赛亚·柏林写来的!”

“就算是俄国沙皇写来的也一样。把信打开。”

你给我一把拆信刀,要工整地拆开且不弄坏信封,同时不切到里头的信纸有些困难。

“但是,他想做什么?”我歇斯底里地问。你不说话仅指着信封。打开后,阿德里亚却立马把信纸放到萨拉的桌上。

“你不想读信吗?”

“我吓死了。”

你拿起信封,这时我像孩子般,把信封从你手里抢过来,抽出只有一张手写的信纸,上头写着1987年4月,牛津,尊敬的先生钧鉴:您的创作深刻地感动了我,等等等等,时过境迁却仍烙印在脑海中。最后写道,请务必继续思考,并不时将想法记录下来。以赛亚·柏林。

“妈呀!妈呀!妈呀!”

“太棒了,不是吗?”

“但是,他在说哪本书?”

“依他的叙述,应该是指《美学意志》。”萨拉边说边拿起信纸。读完后,你把信还给我,微笑地说,现在你好好地告诉我谁是以赛亚·柏林。

“可是,我的书怎么到他手上的。”

“拿去,把信收好,别弄丢了。”你说。

从那时起,我就把这封信收藏在最隐秘的宝库之中。虽然,很快地我将不知它的踪迹何在。没错,这封信敦促我继续写作许多年,除了上课,教大学里允许的最少课堂时数以外,其他的时间都在写《欧洲思想史》。

40

基奎特机场只有一个勉强算铺了柏油的降落跑道迎接飞机。跑道颠簸到让人觉得飞机无法顺利滑行到让旅客下机及领行李的地方。然而机场的确有行李转盘。他假装自己在阅读的同时,为了不辜负面前一脸无聊的年轻女士,他一边想着自己是否记得紧急逃生门的位置。这是他从布鲁塞尔机场登机开始搭乘的第三架飞机了,现在,他是唯一一名白人乘客。他不介意自己过度醒目,他的工作就是如此。飞机将他放在距离一栋小建筑物约一百公尺的地方,乘客们得徒步走过这一百多公尺,还得走快一点才不会被炙热的沥青跑道黏住鞋底。他拿起一个小旅行袋,雇了一名出租车司机。司机很满意收到的车资与小费。出租车是一辆吉普车,车上带着一桶汽油。在他认真学习奎卢语近三个钟头后,司机又以途经危险地区——基孔果为由多要了一些美金。他说,您知道我的意思。他没有抱怨,干脆地付钱,这些都还在预算之中,在预见的计划内。他连司机会说什么谎言也早都知道了。自此又在路上颠簸了一个钟头。随着车子越开越远,树越来越多,且更高大茂密,最后车子停在一个半倾颓的营地前。

“贝本贝勒克。”他的语调坚定不容回嘴。

“那个该死的医院在哪里?”

驾驶用鼻子指向红色太阳的方向,一栋由四片木板建起的小房子,这里不像机场那么热。

“我什么时候来接你?”司机问。

“我会走回去的。”

“你疯了。”

“对。”

他拿起小行李袋走向四片绑得不太扎实的木板屋,也不回头向司机告别。司机朝路上吐了一口痰,开心极了,这么一来他有时间去基孔果看看几个表兄妹,顺便看看能否钓到要去奎卢的乘客,顺利的话,可以四五天都不用工作了。

他没有回头,等出租车的声音消失后,走向附近唯一一棵树。那是一棵奇怪的树,绝对不知道名称的树木。他拿起一个看起来靠着树干已放了一会儿,犹如在睡午觉的军用迷彩帆布大包,绕过屋子的角落,看到一个可能是贝本贝勒克的主要入口,有一条长长的门廊,三个女人无所事事地坐在类似吊床的东西上头,专注地观察时间如何无声地移转。那里实际上没有门,探头看里头也没有接待柜台。只有一条非常昏暗的长长走道,一盏灯泡像发电器般散发颤抖的光线,一只母鸡如在犯罪现场被逮到似的拔腿逃到外头。他又回到门廊,走向那三个女人。

“米斯医生呢?”

其中最年长的一个女人用头向里面比了一下,最年轻的配合着说,在里面,右边。不过他正在看诊。

他走向长廊的右边,直到一个房间里,看到一名穿着白袍的老人家,正在为一个孩子听诊。孩子非常害怕,要母亲站在身旁。

他和两个女人在刺眼的绿色长椅上坐着等待。一些变化影响小镇的日常作息,惊扰了这两个女人,她们嘴里不断念着同样的句子,像是召唤神灵的咒语。他把大包放在脚边,发出金属碰撞的声响。天黑了,当最后一个病患看诊结束,米斯医生抬起头,第一次看到他,目光再自然不过。

“您是来看诊的吗?”他招呼问道。

“我只是想来告解。”

这时,初来乍到的访客才发现,眼前的男人不只老,是非常老,但他的动作像是由发自内在的无尽能量所驱使。这令他感到困惑,他的外表像一名八十岁的老者,而照片里的他应该顶多七十几岁。

仿佛一个欧洲人在夜幕即将低垂之际,出现在贝本贝勒克医院说要告解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米斯医生在洗手台洗手。水竟奇迹般地从水龙头流出来,然后他向这初到的访客示意跟着他走。这时,两个戴着墨镜、态度猖狂的男人把女人们赶走坐到绿色长椅上,医生邀请访客进入一个小房间,可能是他的办公室吧。

“您要留下来吃晚餐吗?”

“不知道,我不做长期计划。”

“随您吧。”

“布登医生,好不容易找到您了。自从在特拉普会修道院失去您的踪迹,就再也追查不到您的去处。”

“那么,您是怎么查到的?”

“我去档案室找的。”

“真是。就是这种什么事情都要归档记录的怪癖好。他们有好好接待您吗?”

“我想他们还没发现我去过那里。”

“您找到什么了?”

“除了一个指向波罗的海的假线索外,还有斯图加特、蒂宾根以及贝本豪森的信息。那个小镇里有位非常和蔼的老人家,因为她的热心帮忙,我才循线找到不少线索。”

“是我的表妹赫塔·兰道,不是吗?她一向健谈,有人给她打开话匣子的理由,她一定很开心。不好意思,请继续。”

“也没什么好说了,我花了好几年才找到您。”

“也好,这样我也才多了点时间弥补犯下的罪恶。”

“我的雇主倒是希望能早一点。”

“为什么不逮捕我,把我送上法庭?”

“因为,我的雇主很老了。他的说法是他活不久,不希望节外生枝。”

“是这样啊。”

“但是在他死之前,希望先看到您死。”

“我明白。那您又是怎么找到我的?”

“啊,我的工作大部分都是技术性的,很无聊。我花许多时间在各个地方侦查,最后锁定线索。只是到后来我才明白,我找的贝本豪森不是在巴登-符腾堡州。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是您故意留下线索,让想找到您的人有迹可循。”

他注意到医生含着一丝笑意。

“你喜欢贝本豪森吗?”

“很喜欢。”

“那是我的失乐园。”米斯医生甩甩手,从记忆回到现实。他终于笑了:“花了您许多时间。”

“我刚刚已经说了……当我接受委托时,您躲藏得非常隐秘。”

“是为了工作与弥补过错,”他非常好奇地问,“这种委托是怎么一回事?”

“这是非常专业,非常……冷血的。”

米斯医生站起身,从一个长得像柜子的冰箱拿出一个可能装着食物的碗放在桌上,还摆了两个盘子及两只汤匙。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这年纪吃东西得像小鸟一样……少量多餐,不然我可能会晕倒。”

“人们会信赖年纪这么大的医生吗?”

“没有别的医生了。希望我死的时候这家医院不会关门,我还在和贝勒克及基孔果当局协商。”

“真遗憾,布登医生。”

“是啊,”医生指着碗里的不明物体说,“这是小米,相信我,吃这个总比没得吃好。”

他装盘然后把碗递给谈话对象,嘴塞得满满地说:“您说您的工作很冷血、很专业,是什么意思?”

“就是,一些事情……”

“拜托,请告诉我,我很有兴趣。”

“比方说,我从来都不知道雇主是谁。当然,他们也不知道我是谁。”

“很合逻辑。不过,是怎么组织起来的?”

“好吧,这就完全是技术了。总有机会碰上中间联系人,但要非常细心,才能确定联系的人是对的,还要学习不留任何痕迹。”

“这也很合逻辑,但是您今天是搭马卡布罗·乔瑟夫的车来的。他可是一个很爱嚼舌根的人,这个时候他一定告诉全世界了。”

“他说的只会是我要他说的。我双手奉上假线索了,不好意思,这就不细说了……您怎么知道是谁带我来的?”

“我在四十年前创立了贝本贝勒克医院,我连这里吠叫的狗的名字、啼叫的是哪只母鸡都知道。”

“也就是说,您是直接从玛利亚瓦尔德修道院过来的。”

“您有兴趣吗?”

“非常感兴趣,我花了许多时间想着您。您一向独自工作吗?”

“我不是一个人工作的,有三个护士在日出前开始照护病人。我也很早起,但不像她们那么早。”

“很抱歉占用您的时间。”

“我想今天中断工作没什么大不了的。”

“除了工作,您还做其他事吗?”

“没有。我全部的力气和时间都用来帮助需要的人,这辈子剩下的日子也将如此。”

“听起来像宗教宣誓。”

“是啊……我还是半个修士。”

“您没有脱离修道院吗?”

“我脱离特拉普会,离开修道院了,但我的想法还是像个修士……没有教派的修士。”

“那您会做弥撒这类的事吗?”

“我不是神职人员。我不配。”

他们利用沉默的空当吞咽小米粥。

“味道很好。”陌生男人说。

“说实话,我吃得很腻了。我很想吃一些别的食物,像德国酸菜,我连它是什么味道都不记得了,却非常想念。”

“哇,早知道的话……”

“我思念这些味道不表示……”他吞下一口小米粥,“我不配吃德国酸菜。”

“您说的可能太夸张了。不过,总归一句,我也没资格……”

“不,这我肯定知道,您是没有资格的。”

他用手背擦嘴,抖抖依旧一尘不染的白袍,没征询他的谈话对象就推开食物托盘。两人面对面坐着,中间隔着无物的桌子。

“钢琴呢?”

“不弹了。我不配。甚至连以前崇敬喜爱音乐的记忆都会令我头晕。”

“太夸张了,不是吗?”

“告诉我您的名字。”

沉默。新来乍到的访客斟酌了一会儿:“为什么?”

“好奇而已,对我也派不上用场。”

“最好不要。”

“你说了算。”

无可避免地,两个人都微笑了。

“我不认识我的雇主,如果您好奇的话,他给我一个关键字,可能您会有个方向。您想知道是谁雇用我的吗?”

“不,无论是谁,我都很感激您终于来了。”

“我叫埃尔姆。”

“埃尔姆,谢谢您的信赖。别不开心,但我得请您换个工作。”“我也没多少委托案了,我快退休了。”

“如果这是您最后一个任务的话,我会更开心的。”

“布登医生,这我无法承诺。我想问您一个敏感问题。”

“问吧,我也刚问了一个。”

“为什么不自首呢?我的意思是,当您出狱的时候,如果自觉还未还清您的罪……那……”

“无论坐牢或死去,都不能修补我所犯下的罪。”

“但是您要修补什么呢?您做的事是无法弥补的。”

“我们是一群同住在岩石上的人,这颗岩石在宇宙间不停地游荡,在迷雾里寻找上帝。”

“我不懂。”

“我想也是。我想说的是,对一个人犯下的错或罪是可能在另一个人身上弥补的,而且也需要弥补。”

“我想您也不希望您的名字……”

“事实上,的确,我确实不希望。虽然自知永远无法弥补所有过错,但自从出狱后,我的生活就是躲藏和修补过错。我从几十年前就一直藏在心里,从未告诉任何人。”

“Ego te absolvo. [8] 不是吗?”

“您别笑我。我试过告解,问题是我的罪恶太深重,无法被宽恕。我花了一辈子弥补,也非常明白当大限来临时,我只能算才刚起步。”

“就我所知,只要悔过便足以……”

“别说傻话了,您知道什么呢?”

“我受过宗教教育。”

“又有什么用呢?”

“看是谁在说话?”

两个人又笑了。米斯医生的手伸进白袍,在衬衫口袋掏着。访客迅速扑到桌上,抓住他的手腕以压制手臂。医生缓慢地掏出一条折叠的脏手帕,访客一看见手帕便放开手。医生把手帕放在桌上(看得出来,手帕从中间剪开过,肯定是为了要剪成两条)。以宗教仪式般的姿态打开,手帕还留着形成蓝白色方格的线头,初到的访客好奇地看着,瞄了医生一眼。他闭着双眼,在祈祷吗?在回忆吗?

“您怎么做得出当年所做的事情?”

米斯医生睁开眼睛:“您不知道我做过什么。”

“我收集过资料。您是负责验证假设的医生群之一。”

“您不局限于本业,非常多闻。”

“就像您一样。我不想错失对您表达我的不耻与恶心的机会。”

“被杀手瞧不起,算我活该,”他闭上眼,仿佛在念祷词,“就因为一个主义之名,我对人类、对上帝犯了罪。”

“您相信这个主义吗?”

“是的,我承认。”

“那慈爱和怜悯的意义呢?”

“您杀过孩子吗?”米斯医生看着他的双眼问。

“我得提醒您,发问的人是我。”

“是,也就是说,您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看着一个又一个哭泣的孩子,活生生把他们手臂的皮肤扯开,以研究发炎的情况……而且毫无同情。”

“我不是人,神父。”米斯医生告解。

“既然您不是人,又怎么会懊悔呢?”

“我不知道,神父。我罪大滔天。”

“布登医生,您的同伙无人懊悔。”

“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的罪孽太重,无法请求原谅,神父。”“他们有一些自杀了,有一些逃走了,像老鼠般躲藏着。”

“我没有资格批评他们。因为我和他们一样,神父。”

“但您是唯一一个试图弥补罪恶的人。”

“这我们无法知道。因为只有我想弥补是没有道理的。”

“我追查得很仔细。顺便一提,阿里伯特·福格特。”

“什么?”

虽然米斯医生懂得自持,但听见这个名字时,仍无法避免剧烈的寒战。

“我们猎捕到他了。”

“他活该,上帝原谅我。神父,我也活该。”

“我们惩罚他了。”

“我无话可说,这一切都太失控了,罪恶太重了……”“我们已猎杀他好几年了,您不开心吗?”

“我不配。”

“他哭着请求我们原谅,都尿裤子了。”

“我不会为福格特哭泣,但也不想听这些细节。”

初到的访客盯着医生片刻。

“我是犹太人,”最后,他终于说了,“我受委托工作,但我是真心想做这件工作的,您懂吗?”

“我非常了解,神父。”

“您知道我内心深处是怎么想的吗?”

康拉德·布登医生睁开双眼,觉得有些害怕。仿佛害怕看见在告解室窗棂缝隙后方死去的老人。埃尔姆坐在他面前,专注地看着他的眼睛,脸上沾满各种生活起伏造成的皱纹。他没往小缝里看,他看着他的眼睛,米斯回应他的目光。

“我知道您是怎么想的,神父,我没有资格上天堂。”

埃尔姆沉默地掩饰惊讶,康拉德·布登医生接着说:“您想的没错,我的罪恶如此深重,真正的地狱是我选择的。承担罪恶,继续活着。”

“您可别认为我能理解。”

“我想都没有想过。我不躲在这个想法的防护下,也不让灵魂冷血以为了自己选择的地狱生活好过些。我不求任何人的原谅也不求上帝的原谅,我只求有机会用可能的方式弥补自己的罪恶。”他用手捂住脸说,对不起,是我错了,每一天我都用同样的痛苦重复同样沉重的罪恶感。

沉默无语。外头,静止的甜蜜慢慢征服了医院,埃尔姆远远听见因距离而减弱的电视声,米斯医生用更细微的声音掩饰悸动:“我的死会是一个秘密,还是会公布我的名字?”

“我的雇主希望不要有人知道。付钱的人说了算。”

又是一阵沉默。是的,一台电视,在这地方很不寻常。埃尔姆倾身向桌上:“现在,您不想知道谁聘雇我的吗?”

“我不需要知道。您是代表所有有权者而来。”

他的手轻柔且略为庄重地放在脏手帕上方。

“这条手帕是怎么一回事?”埃尔姆问,“是餐巾吗?”

“我也有自己的秘密。”

医生把双手放在手帕上说,如果可以的话,我准备好了。

“那么,麻烦您张开嘴巴……”

康拉德·布登医生虔诚地闭上眼睛说,您请便,神父。窗户另一边传来一只被惊扰的母鸡叫声,应该快去睡了吧;远处,传来电视的笑声、掌声。这时,欧根·米斯,阿诺德·米斯修士,康拉德·布登医生张开嘴,准备领取上路的旅费。他听见包的拉链有力地拉开,还有即将把他送入地狱的金属声响。他接受这一切犹如接受赏赐的赎罪机会。他没有闭上嘴也没听到手枪的引爆声,因为子弹比这一切更快。

访客把枪收在腰际,接着拿出一把卡拉什尼科夫机关枪。离开小房间前,小心翼翼地折起手帕收到口袋里,仿佛对他来说,这也是个仪式。死者还端坐在椅子上,嘴巴血肉模糊却未流淌一滴血,连白袍也没有玷污。他一边心想医生太老了,老到无血可流,一边拉开来福枪的保险准备伪装犯罪现场。他掂量着电视声的方向,知道自己必须要往这个方向去。显然医生的死必须被忽视,为了要达到这个目的,势必要让人们讨论其他事情。这是工作的一部分。

41

亲爱的朋友和同事,我所说的都是在《欧洲思想史》发行以前的事情。要查询关于人类各种资料主要有两个来源:《加泰罗尼亚百科全书》(Gran Enciclopèdia Catalana)以及《不列颠百科全书》。我比较熟悉后者。其第十五版写道:阿德里亚·阿德沃尔·博施(生于1946年,巴塞罗那)为当代美学理论与思想史教授。1976年于蒂宾根大学取得博士学位。1978年出版《法国大革命》一书,反对以理想为名的暴力行为,同时质疑马拉、罗伯斯庇尔以及拿破仑等人的历史正当性。作者聪颖地将这些人与二十世纪的血腥人物,如斯大林、希特勒、佛朗哥,以及皮诺切特等细腻比较。事实上,在这段期间,年轻的阿德沃尔教授不在乎历史。在写这本书时,还因为他的萨拉·↑沃尔特斯-爱泼斯坦(1950年生于巴塞罗那。1996年卒于巴黎)在几年前毫无理由的失踪而意志消沉。那时,他认为整个世界和生活都亏欠他。他无法告诉朋友贝尔纳特·↑普伦萨·蓬索达(1945年生于巴塞罗那)。相反地,这位朋友经常把他当作用来哭泣一切不幸的肩膀。该作品在法国知识分子间产生一些波动,这群人不再关注他,直到遗忘他。因此,读者对《马克思?》(1980年)的出版完全无感。既然在加泰罗尼亚没有任何斯大林主义者得知这本书的存在,也就无法挞伐。在一次拜访↑小洛拉(1910年生于巴塞罗那,卒于1982年)时,才意外得知亲爱的萨拉(参考前文)的下落。其中除了因为无法面对劳拉·↑拜利纳(巴塞罗那,1959年?)这段自己也坦承不公平的关系而发生一些小插曲外,还算是平静。Mea culpa,confiteor. [9] 从好几年前,他就构想撰写恶的历史,却一直对此想法不太确定,所以过了很久,这个想法才真正成为写作项目。恢复内在平静后,终于将精力投注到撰写他认为最成功的作品《美学意志》(1987年),获得以赛亚·↑柏林(另参考个人出版社,贺加斯出版社,1987年;第二版,1988年,皮姆利科)的支持。在数年专注于论文写作后,《欧洲思想史》(1994年)终告大成。这是他在国际间最受重视的作品,也是我们今天聚集于蒂宾根大学哲学暨文学系所布雷希特包图书馆的原因。我非常荣幸能为这次活动做简短的介绍。当然,不受到个人的记忆与主观影响并不容易,因为我和阿德沃尔博士的关系得追溯到好几年前,也是在这所大学里,在这里的教师与走廊间。当时我是初来乍到的新任教授(亲爱的同学们,我也有过年轻岁月),阿德沃尔只是名年轻的学生,因遭遇感情问题而沉迷性行为,不断地与女性交媾,直到与科内利亚·↑布伦德尔(1948年,奥芬巴赫)有了某种程度的默契。这对他而言无疑又是痛苦的折磨。这个女孩,没有他所想的完美,却必须承认和她总是能达到高潮。她瞎了眼地四处寻找新的性体验,使得阿德沃尔这般热情的地中海情人无法抗拒。当然,就连德国人四四方方的脑袋也无法抗拒。接下来我要说的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因为他听了可能会很不好受,但是,我承认,在下也是布伦德尔的体验之一。我为各位说明:在体验过一位壮硕的篮球选手、一名芬兰冰上曲棍球员,以及一位头发有跳蚤的画家之后,布伦德尔选择了另一种体验,她看上我,好奇地想知道与一名教授上床的感觉。事实上,我必须承认,自己不过就是一座顶上带着学士帽的奖杯,旁边放着鲜红色曲棍球帽一同装饰她城堡里的壁炉。够了,因为我不是今天的重点,阿德沃尔博士才是。我刚刚说到,他与布伦德尔的关系是他人生的十字架,为了克服这点,他遁入研究工作,也因此,值得在内喀尔河畔为科内利亚·布伦德尔竖立一座雕像。阿德沃尔在蒂宾根完成研究及关于维柯的论文。提醒诸位,他受到欧金·科塞留教授的大力赞赏(欧金·科塞留视频,蒂宾根大学存档)。虽然他已非常年长,思绪依旧清晰,身体健朗,在第一排的座位上不断抖脚,看起来相当高兴。我发现阿德沃尔博士的论文是本大学思想与历史相关学科的学生最常查询的书目。我得在这里停止,否则将不断夸赞他。接下来,我要把发言权交给昏庸又自大的肖特博士。他微笑地将麦克风传给肖特博士,并向阿德里亚眨眨眼,然后坐到椅子上。这里约有上百人,老师、学生,很有趣的组合,萨拉则想着他身上的新西装,真帅,真好看。

这是她强迫他买新西装的世界巡回首演,作为陪他到蒂宾根大学参加《欧洲思想史》发布会的条件。阿德里亚与几位知名的介绍人同坐台上,心想,萨拉,我的挚爱,这一切美得像场梦。不是因为有卡梅内克深入、一丝不苟、别具意味且带有轻微、低调的主观介绍,也不是肖特教授热忱的发言,断言《欧洲思想史》是羽翼大展、覆盖远广的省思之作,欧洲所有大学都应该购入,并恳请各位尽早阅读。恳请?我邀请各位阅读本书!此外,卡梅内克教授也提到以赛亚·柏林及他个人对本书的看法(参照前文)。卡梅内克教授,如果你没有意见的话,我们应该补充柏林先生提及的相关情况,比方说他在与贾汉贝格罗 [10] 的对话中,还有叶礼庭 [11] 在柏林的传记中所描述的……不,这一切都不是奇迹。萨拉,在这之后延续了一个多钟头的阅读也不是,我确定。但不是,我指的不是这些,而是看到你在场,在这个我坐过无数次的位置上,你绑着黑色的马尾,垂悬在肩上,面带微笑看着我,心想我穿着新西装看起来真帅。不是吗?阿德沃尔教授?

“请再说一次?肖特教授?”

“请分享您的看法。”

我的看法?我的天啊。

“爱也推动那太阳和其他星辰。”

“什么?”教授迷惘地看着观众,又迷惘地看向阿德里亚。

“因为我正在谈恋爱,所以可能会一时分心忘记我们在说什么,可以再说一次您的问题吗?”

他带着不安的目光、半冻结的兔子般的微笑,在场的数百名观众不知该笑还是不该笑,直到萨拉爆出一阵大笑,大家才跟着模仿。

肖特教授再说了一次问题,阿德沃尔教授仔细回答,许多人的目光因为极度感兴趣而闪闪发光。我心想,生命何其美好。接着我读了第三章,最主观的一章,写的是我在知识历史本质的发现,然后才读了一行关于维柯的句子,以及因为罗斯教授的指点所发现的一些观点。遗憾的是,罗斯教授已不在人世了。我一边读,不禁一边想着二十年前,阿德沃尔逃到蒂宾根舔舐因萨拉无故消失造成的伤口,而现在,萨拉在他面前开心地笑着。二十年前他在蒂宾根大学里,就像刚才的介绍,他忙着与各种女性交欢,在教室里找寻各种能让他想起萨拉面容的女孩。而现在,三十七岁的萨拉就在我面前,更加成熟且讽刺地看着他。他合上书本说,一本这样的书得花上数年的功夫,希望在往后的几年里,好几年里,我都不要再写类似的书了。热忱的听众用指节敲着桌子。发布会结束后,他俩与肖特教授、瓦尔腾院长、非常开心的卡梅内克教授以及两位沉默寡言的害羞教授共进晚餐。其中一位,可能是小个子的那位,用很微弱的声音说,卡梅内克总是说我的肖像画让他很感动。阿德里亚再次针对卡梅内克的敏锐与感性大做文章,他则垂下视线,对这意外的赞赏感到惊讶。

晚餐后,阿德沃尔带萨拉到公园散步。夜幕将要低垂,最后一丝日光随着空气弥漫春天的芬芳。她不停地说虽然很冷,但这一切实在太美了。

“听说今天会下雪。”

“下雪也很美。”

“以前要是难过或想你的时候,我就会来这里散步,跳进墓园的围栏里。”

“可以吗?”

“你看,可以啊。”

她不假思索跟着跳进墓园,过了三十公尺后,他们看到墓园开放的入口。萨拉紧张地强忍笑意,好像在死者之家笑出声是件无礼的事。他们走到最底端的坟墓,萨拉好奇地看了名字。

“这些是谁?”没有戴阶级章的指挥官问。

“德国的反抗军。”

指挥官走近为了看清楚。一名中年人,看起来像办公室职员不像士兵,而她,一个平和的家庭主妇。

“你们是怎么来这里的?”

“说来话长,我们需要炸药。”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你们以为自己是谁啊?”

“希姆莱必须经过费拉赫 [12] 。”

“哪里?”

“在克拉根福(Klagenfurt),国界的另一边,我们知道地形。”“所以?”

“我们想要好好接待他。”

“怎么接待?”

“炸他个满天飞。”

“他不会让你们这么做的。”

“我们知道要怎么做。”

“你们做不到的。”

“做得到,我们准备和他玉石俱焚。”

“你刚说你们是谁?”

“我们还没说。纳粹破坏了反抗军的根本,他们枪决了三十个同袍,领导在监狱里自杀了,我们剩下的人希望死得像英雄,死得有意义。”

“你们的领导是谁?”

“赫伯特·鲍姆 [13] 。”

“你们是那个组织的?”

“没错。”

没有佩戴军阶章的军官与金色小胡子助手目光不安地交换了一下。

“你说希姆莱什么时候会经过这里?”

他们仔细地研究自杀计划。是的,是可行,非常有可能达成。因此,在达尼洛·亚尼采克的督导下,他们拿到数量可观的炸药。因为资源非常有限,决定在五天以后,不管行动成功或失败,达尼洛·亚尼采克都必须回到组织。无论如何,达尼洛·亚尼采克都不会跟着你们进行自杀行动。

“这太危险了。”当大家把任务交给达尼洛·亚尼采克时,他抗议道,完全不喜欢这个提议。

“是很危险,但如果成功……”

“我不觉得会成功。”

“这是命令,亚尼采克,你带几个人掩护你。”

“神父,你来,我需要枪法准的掩护。”

就这样,德拉戈·格拉德尼克掩护同袍穿梭在耶伦道尔(Jelendol)的小径,背包里的炸药都快满到头顶上,他却开心地像背着木制的碗与汤匙一样。背包安全抵达目的地,他与一个瘦得像面条的男人在瓦德萨大街的一座仓库见面。他再次确认希姆莱两天后会抵达费拉赫。

没有人知道如何解释悲剧是如何发生的。赫伯特·鲍姆党团的激进分子也没有解释。就在行动日的前一天夜晚,达尼洛与神父正在准备炸药。

“这个炸药相当不稳定。”

“才不会,这是军事用的,不会不稳定。”

“但我确定它在出水,要是炸药出水的话……”

“我知道,但是这些炸药的状况相当良好。”

“这简直是一堆废铁。”

“我觉得不是,况且也没别的解释。”

凌晨三点钟,当他们把炸药和另外两个零件一起放在准备用来像抱紧舞伴般紧抱希姆莱以炸飞他的背包时,达尼洛非常疲倦、紧张地大喊,不要摸背包,妈的!累坏的神父被士兵的口气冒犯了,过度用力地放下刚装好的背包,顿时震天轰隆,火光并起,黑暗的仓库闪亮了十分之一秒后,玻璃、砖块、达尼洛和神父格拉德尼克的肢体齐飞,一时间全混杂在断垣残壁之中。

军事机关调查时,找到至少两个人的肢体残骸,其中一位的脚像家里刚烤好的面包,卡在破铜烂铁里,周围不是肠子就是喷溅的血迹。其中有一块身份辨识牌绑在一个很粗的脖子上,牌子写着党卫队二级突击队中队长弗朗茨·格吕贝。这个可耻的死者,根据武装党卫队一级突击队中队长蒂莫托伊斯·沙夫的说法,当初武装党卫队在进入克拉尼斯卡戈拉时,就是因为这家伙,一听到几声枪响,就逃往敌人的方向,双手还举得高高地,要求对方饶恕。一名党卫队士兵竟然向游击队求饶!现在我们懂了,这个可耻的叛徒又出现了,还涉及对党卫队全国领袖进行恐怖攻击。这是一起针对党卫队全国领袖海因里希·希姆莱的谋杀计划。

“格吕贝是谁?”

“一个叛国者,背叛领袖、背叛进入党卫队时发下的神圣誓言的无耻之徒,党卫队一级突击队中队长蒂莫托伊斯·沙夫可以提供更多资料。”

“让他永远被众人诋毁、不耻。”

* * *

洛塔尔·格吕贝收到语气生硬且意图明确的电报,告知他,他那卑贱之子犯下令人不齿的行径,竟敢意图攻击党卫队全国领袖,由于其意图制作炸弹行刺,如今已被炸为千百块碎片,此外,他们也逮捕了其余十二名德籍叛徒。这票党羽以及属于可耻的犹太人赫伯特·鲍姆的组织已全数歼灭。您可耻的儿子将是帝国永恒的耻辱。

洛塔尔·格吕贝微笑地哭泣。那天夜晚他告诉安娜,亲爱的,你看我们的孩子重新想过了,我不想告诉你弗朗茨脑袋里塞满了希特勒的狗屎。但是,他好像发现自己错了,我们虽因此蒙受臭名,却是格吕贝家族最大的喜悦。

为了庆祝他们家族唯一一个英勇回报帝国野兽的英雄小弗朗茨的勇敢,他要求君特·拉乌在多年后还他一份人情。是的,君特谨慎评估利害关系后说,好,洛塔尔,我的朋友,但是有条件。什么条件?看在上帝的份上,一定要低调。我会告诉你该给墓葬人多少小费。洛塔尔·格吕贝说,好,可以。五天后,当大家开始传说西方前线有大问题,无人再提及白俄罗斯发生大地母亲吞噬整个军队的大灾难时,在蒂宾根安静的墓园里,格吕贝——兰道家族的坟墓里,一位哀伤男子与他的表亲——贝本豪森兰道家族的赫塔·兰道——的面前,接下了一个纪念勇敢英雄的空棺,用白花荣耀他的灵魂,迎接另一个更好的时代。亲爱的安娜,我以与你团聚的儿子为荣,不久我也将会和你们团圆。我已无所牵挂了。

夜幕已经降临,两人还沉浸在思绪之中,走向仍敞开的墓园大门。她牵着他的手,走到照着公园小径的路灯下。在那里,她说,我认为肖特教授说的没错。

“他说了很多事情。”

“我指的是你的《欧洲思想史》确实是一部重要的作品。”

“不知道,我也希望是真的,但不知道。”

“确实是的。”萨拉坚称。而且,我爱你。

“不过,我有写其他作品的想法很久了。”

“什么作品?”

“不知道。恶的历史。”

走出墓园时,阿德里亚说,问题是我静不下来,无法认真好好思考。我不知道。各种想法不断萌生,却没有任何一个……

“你就好好地静下心,我会陪在你身边的。”

于是,我在萨拉的陪伴下写作,她在我身边画画。我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一起工作,一起生活,一起向我们的恐惧妥协的时间真的不多了。你待在我的身边,我写作,萨拉为故事做插画、素描。阿德里亚在她身边崇拜每一笔线条,萨拉烹煮犹太洁食并向他点出犹太料理的丰富内涵,阿德里亚则回报以西班牙马铃薯烘蛋、炖饭以及香煎鸡胸肉,偶尔还有马克斯寄来的精选葡萄酒包裹。我们笑着,不时地笑着。或当我走进她的画室时,看她专注盯着画架上空白的画纸长达十分钟,想着她的事情,想着她的神秘、她的秘密以及她不容许我拭干的泪水。

“我也爱你,萨拉。”

她转过身,视线从空白画纸转移到我苍白的面容上(按照勇敢的黑鹰的说法,这是一张白的不得了的脸),因为她所纠结的事情、她的奥秘、秘密与神秘的眼泪太难摆脱,直到三秒钟后才露出微笑。即便如此,我们是幸福的。现在我们走出墓园,在蒂宾根,你说让我专心写作,你会陪在我身边。

天气冷的时候,虽然已是春天,夜里的步伐听起来仍然不同,仿佛是寒冷在打哆嗦的声音。他们安静地走回旅馆时,阿德里亚如此想着,一场幸福的夜间双人漫步。

* * *

“请问你们需要什么?”

“阿德里亚·阿德沃尔吗?阿德里亚?是你吗?”

阿德里亚看着萨拉,脱下雪衣,接着拉起阿姆须罗斯饭店房里的窗帘。

“我们要做什么?你想做什么?”

萨拉刷了牙,穿上睡衣钻进床里。阿德里亚说,好啊,当然,当然,没错,就该这样。直到他决定什么都不说,只要倾听。安静地过了五分钟后,他看着萨拉静静地端详天花板,任由这份谧静安适自己。

“你看,这……是、是,当然。”

三分钟后,我感觉到亲爱的你正想着我们俩。偶尔我的眼角瞄到你藏着满意的微笑。亲爱的,我知道你以我为傲,而我是天下最幸福的男人。

“你说什么?”

“孩子,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呀?”

“有,当然有。”

“就是这样,我实在……”

“贝尔纳特,也许您应该考虑分手了。两个人在一起不好的话,不如分手,没有别的选择,”阿德里亚听着话筒另一端的呼吸声,“你不这么认为吗?”

“兄弟呀,但是……”

“你的小说写得如何?”

“不怎么样。你觉得还能怎么样?”话筒另一端沉默无语,“我不会写作,然后,你还让我离婚。”

“我没有要你离婚。我对你没有任何要求,只希望你快乐。”

又过了三分半钟,直到贝尔纳特说,谢谢你听我说话。终于挂上电话,阿德里亚在电话前呆了几秒钟,才站起身拉开一点窗户纱帘,外头正安静地飘雪。突然我希望能得到庇护,在萨拉的身边。萨拉,我想和你一起躲到庇护之中。那时,还无法想象现在,就在我写作的时候,暴风雨会再度袭击。

42

从蒂宾根回来我像充饱的气球或一只仰首的孔雀。我以高姿态睥睨人文学系,以致自忖其他人是如何能够在如此接近尘土之处生活,直到我到系里咖啡厅喝咖啡。

“啊,你好。”

她比以前更漂亮了,我甚至没察觉自己坐到她身边。

“你好,最近忙什么?”

是的,更漂亮了。从几个月前开始,当我们不得不接触时,她极力表现的尖锐变为甜美了。或许是因为无聊?还是因为她身边的事情都逐渐好转了?

“很好。你呢?嗯,德国的发布会很好,不是吗?”

“是的。”

“但是我比较喜欢《美学意志》,更喜欢那本。”

喝了一小口咖啡,我喜欢这道基本立场的声明。

“我也是,但别让人知道。”

沉默。又喝了一口咖啡,现在换她喝一口咖啡牛奶。“你很优秀。”过了一会儿,她说。

“什么?”

“都说了,你很优秀。”

“谢谢,我……”

“别说了,别破坏气氛。你就好好思考,偶尔写写书吧。但是不要与人接触,连碰都别碰,懂吧?”

她一口气喝完咖啡牛奶,我巴不得请她多解释一下。但是,我发现在这问题上纠结是件傻事,尤其我还没有对你说过劳拉的事情。当然我可以坦诉一切,这不是问题。劳拉没有责难反而夸奖了我。一个月前,因为办公室改装,我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办公桌,她选择我对面的位置,我得习惯与劳拉维持一份不同以往的关系。我甚至以为如此一来,就不用告诉你关于劳拉的事情了。

“谢谢你,劳拉。”我说。

她在吧台上敲敲指节便离开。我等了一会儿,避免与她一起走上台阶。但是,劳拉没对我摆出坏脸色是件好事,而且奥梅德斯对我说,劳拉,你知道我在说谁吗?一个金发矮个儿的美人,恨不得吃了她。这种感觉实在很刺激,全世界都拜倒她的石榴裙下,我想,真替她开心,也想着我做了这些对不起她的事情,一定都让她升华了吧。我对奥梅德斯说,这些话我早听别人说过了,偶尔也该有几个不错的教授,不是吗?

* * *

阿德里亚·阿德沃尔站起来,在宽敞的书房里转了几圈。想着那天早上劳拉说的话,在一本敞开的大块头精装书前停下脚步。他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无法停止研究,应该是无尽饥渴地试图了解这个世界吧,谁知道。但是他也没再继续深思了,因为门铃响起,小洛拉开了门,他走回坐下看着刘易斯,读了几行文学现实主义的省思。

“哟!”

“干什么?”

“卡特丽娜。”

“铃铃铃……”

他抬起头,卡特丽娜可能已经走了,他看向时钟,大概是下午七点半,不情不愿地放下刘易斯去开门。是贝尔纳特,拿着一个运动背包,对他说,你好,我可以进来吗?在他还未回答“当然,请进”以前,他就迳自进门了。

过了漫长的一个钟头后,萨拉回到家了,在门口玄关喜悦地高声“格林童话的两个故事!”便关上门。她拿着画纸走进书房里说,你还没把蔬菜放下去煮吧?

“啊,你好,贝尔纳特。”她看着他的运动背包。

“呃,这是……”阿德里亚支吾着。

萨拉一眼便明白情况,邀请贝尔纳特一同晚餐,仿佛是命令般不容拒绝,又对阿德里亚说,每个故事六个插画。接着走出书房去安放画纸,然后把锅子放到火炉上,贝尔纳特害羞地看着阿德里亚。

* * *

“让他住在客房吧。”萨拉打破沉默道。他们三人坐在杰里的圣母修道院的画作前,画里的修道院连在夜里也接收从特雷斯普伊山峦照射过来的阳光。两个男人呆着,从各自的蔬菜盘里抬起头。

“嗯,我想你是要来借住几天的吧,是吗?”

事实上,萨拉,贝尔纳特都还未开口呢。我知道他要借住,但不知为何有点抗拒,也许是因为我不喜欢他没有勇气主动开口要求吧。

* * *

“如果不会不方便的话。”

我总是希望自己像你这么直接,萨拉。相反地,我从来无法直接面对事情,而且,这还事关我最好的朋友。一旦最重大的事情落定了,晚餐在轻松许多的气氛下进行,贝尔纳特不得不告诉我们,他不希望分手。但是,我们吵得越来越凶,我很心疼略伦斯,他……

“他几岁了?”

“不知道,十七或十八岁吧。”

“够大了,不是吗?”我说。

“要看是什么事吧。”贝尔纳特防备地抗议。

“要是你们分手呢?”

“我担心的不是这个,”萨拉说,“而是你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几岁了。”

“我都说他大概十七或十八岁了。”

“嗯……”

“他生日是什么时候?”

一阵怪罪的沉默。而你,只要你想在鸡蛋里挑骨头,谁也无法阻止,你继续问:“你说说看,他是哪一年生的?”

贝尔纳特想了一会儿说,1977年。

“夏天、秋天、冬天还是春天?”

“夏天。”

“你看!他十七岁。”

你没有教训他。你原可对一个不知道自己儿子年纪的男人说教。可怜的特克拉,跟一个漫不经心、什么都只想到自己的男人在一起,好像所有人都为了要伺候他而存在似的,不是吗?就是诸如此类的事情。相反地,你只是摇摇头,收起所有的意见,我们平和地吃完晚餐。萨拉很早就去休息了,留下我们兄弟俩。这是鼓励我让他说话的方法。

“你分手吧。”我对他说。

“是我的错,我不知道自己儿子几岁。”

“喂,说真的,你离婚,试着让自己开心吧。”

“不行,罪恶感会侵蚀我。”

“你做错什么了?”

“全做错了。你在读什么?”

“刘易斯的书。”

“谁?”

“克利夫·斯特普尔斯·刘易斯,一位智者。”

“啊,”贝尔纳特翻翻书又放回桌上,看着阿德里亚说,“我仍然爱她。”

“她还爱你吗?”

“我想是的。”

“好吧。但你们在互相伤害,也在伤害略伦斯。”

“唉,可是……算了,不重要。”

“所以你才离家,不是吗?”

贝尔纳特坐在桌子上,双手捂着脸,不可自抑地哭了起来。他哭了好一会儿,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是要过去抱抱他还是拍拍他的背,或是说个笑话?我什么都没做,也就是说,有啦,我拿走克利夫·斯特普尔斯·刘易斯的书,免得被他的眼泪弄湿。有时,我真的觉得自己很无趣。

* * *

特克拉打开门,静静地看着我。她邀请我进去后关上门。

“他还好吗?”

“他很迷茫、颓丧,你呢?”

“我也很迷茫,很沮丧。你是来当和事佬的?”

事实上,阿德里亚从未与特克拉说过太多话。他们很不同。她的目光非常不安,五官相当漂亮。有时像是在叹惜自己太漂亮般。现在,她随性地绑着马尾,诱使人想好好地与她深吻一番。她的双臂交叉,态度谦逊地看着我的眼睛,好像在请我一吐为快,让我说贝尔纳特心痛得支离破碎,跪着要求回家,他知道自己多么令人无法忍受。就算不可能他也会努力……是的,是的,我知道,是他甩上门离开的,是他自己要离开的,不是你……但是他在祈求,跪着祈求,请你准许他回家,他没有你活不下去……

“我是来拿小提琴的。”

特克拉像化石般呆了几秒钟,反应过来时,我想她有些生气。她消失时,我告诉她还有乐谱……在一个很大的蓝色资料夹里……

她拿着小提琴与一个大资料夹回来,放在餐桌上,有些大力。她比我想象的更生气,我觉得对这件事表达任何想法都是不公平的,所以只是来拿小提琴与大资料夹。

“我对这一切感到相当遗憾。”我在离开时说。

“我也是。”她关上门,比平常更用力。这时,略伦斯背着背包从楼梯间两阶两阶地跑上来。在这孩子发现我站在他家门口以前,我就闪进电梯免得尴尬。我知道,我是一个懦夫。

* * *

第二天下午,贝尔纳特开始练琴了。家里的四面墙壁终于重新响起小提琴的乐音。阿德里亚在书房里坐着看向天花板,以听得更清晰。贝尔纳特在房里让楼梯间回荡安奈斯可的《奏鸣曲》。晚上他跟我借斯托里奥尼,悦人地以琴啜泣了二十到三十分钟左右。他演奏了几首勒克莱尔舅舅的奏鸣曲。这次只有他一个人独奏。我想,应该要把维亚尔送给他,他才能好好地善用这把琴。但我及时打住冲动。

或许是音乐帮上了忙,晚饭后,我们三人聊了好一会。非常意外的是,萨拉谈到她的海因叔叔,又聊到平庸之恶,因为我在不久以前才热切读了汉娜·阿伦特,以至于脑海里有些想法不知如何抒发。

“你在想什么?”贝尔纳特问。

“如果罪恶无需遭受惩罚,可就大错特错了。”

“我不懂。”

“如果我因为想要伤害就伤害人,而且不会被处罚,人类就不会有未来。”

“你的意思是说无目的犯罪吗?没有任何原因。”

“毫无理由的犯罪是我们可以想象最不人性的事情了。我看到一个人在等车,就杀了他,太可怕了。”

“但是,仇恨能够当作犯罪的理由吗?”

“不,但可以解释犯罪的动机。不过,无来由的犯罪,除了可怕,还完全无法解释。”

“那么以上帝之名犯罪呢?”萨拉加入对话。

“也是毫无缘由,却不失主观的托词。”

“那以自由之名、进步之名或未来之名呢?”

“以上帝之名或未来之名杀人都是一样的。都是以相同的原理为论据,同情心、怜悯心都随之消失,冷血地杀人不受良心影响,就像精神病患杀人一样。”

三个人都不再说话,没有任何目光交会,仿佛要让谈话的内容泄气般。

“有些事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阿德里亚声音悲切地说,“残酷,残酷有什么道理?这是我无法理解的,如果不是为了写作的话。”

“你何不试试看?”你看着我的眼睛说。目光依旧能够穿凿我。

“我不会写。”

“别闹,我可不想开玩笑。”

谈话不再精彩,于是我们各自回房休息。亲爱的,我还记得,就是那一天我决定了。我在床上躺了一个钟头,眼睛仍瞪得斗大,便悄悄起床到书房去,拿起钢笔和几张白纸,准备要从很远的地方开始处理这个议题。我想要慢慢地接近方才谈论的话题。我写下:选的石头不能太小。太小的无法打疼人,太大的又会让罪犯的哀求时间缩短。因为,永远别忘了,我们是要惩罚罪犯,所有的好人都举起手,希望参与石刑。他们知道错误需由受苦洗清。正是如此,向来如此。因此,不贞的女人要受伤害,挖去一只眼睛,并对她的哭泣不表露同情,如此无上的真主,唯一的上帝,慈爱的上帝,无尽地慈悲者才会开心。

阿里·巴赫尔不情愿地现身。他是提告人,所以能够拥有投掷第一块石头的待遇。在他面前,声名狼藉的阿马妮被埋在地洞里,只看得见她的脸,一张哭泣的脸,从好久以前不断说着别杀我,你们别杀我,别被阿里·巴赫尔骗了。而阿里·巴赫尔因罪犯的话语感到不自在,他走到长老画的标志线前丢出第一颗石头,试图要妓女闭上嘴。赞颂真主,要让这妓女闭上嘴的石头前进得太慢了……就好像当他走进阿马妮家里时,她一看到男人进门便用手上的厨房抹布遮住脸说,您来这里做什么?您是谁?

“我来卖海枣给商人阿齐扎德·阿尔法拉提。”

“他不在,晚上才会回来。”

这就是他想要确认的事情。而且,他看到她的脸了,比穆拉巴须旅店里的传说还美。所有不正经女人的姿色都格外动人。阿里·巴赫尔将篮子放在地上。

“我们没打算买海枣,”她非常不信任对方地说,“我也没有被允许……”

他向女人走了两大步,张开手臂,严肃地说,我只想揭开你的秘密,小阿马妮。他的双眼闪着火光,严厉地说:“我是奉真主之名而来的,你这个亵渎者。”

“这是什么意思?”美人阿马妮惊恐不已。

他更靠近女孩:“看来我不得不找出你的秘密了。”

“我的秘密?”

“你的放荡。”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的父亲……他,他会要你交代清楚的。”

阿里·巴赫尔无法掩饰眼底的火光,严厉地说:“脱光,放荡的母狗。”

阴险的阿马妮不听话,逃到屋子里,而阿里·巴赫尔不得不追上她,掐住她的脖子,当她尖声大喊救命时,他用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另一只手拉扯她的衣服,将罪恶掏出来见光。

“瞧,荡妇!”

他将她颈上的圆牌项链扯断时,扯出一道环绕着脖子并渗出血的伤口。

他看着圆牌,上头是一个人像,一个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孩子,后方是一棵茂盛的不知名树木,另一面有几个基督教的字母。这意味着,女人们谣传关于阿马妮的事情是真的:她崇拜假的上帝,或至少她没有遵从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得制作、雕塑、绘画、彩画、购买、穿戴、拥有或崇拜偶像的规定,赞美真主。

他把项链收进衣服的褶子里,知道项链一定能卖给途经红海或埃及的商人好价钱。他心安理得,因为他没有制作、雕塑、绘画、彩画、购买、穿戴、拥有或崇拜任何偶像的物品。

他收起项链,看着阿马妮美丽的身躯。真是罪恶的身体啊。在被扯破的衣服下已毫无遮蔽,难怪有些男人说在她暗示性强大的布幔底下,绝对是一副罕见的好身材。

他听见远处传来穆夫提 [14] 呼唤村民做晌礼。

“敢大叫就杀了你。别逼我!”

他强迫她弯下身躯,扶着放米罐的架子,终于脱光她了。她全身赤裸地啜泣。这个脏女人让阿里·巴赫尔进入她的身体,连上天堂都找不到的爽快,要不是因为这女人不停地哭,而且我太放松了,才会闭上眼被无止尽的愉悦浪潮带着走,赞美……

“那时,我感到可怕的刺痛感,便张开眼站起身,尊敬的卡迪 [15] ,我看这个疯女人压在我身上,还拿着刺痛我的尖锐物。因为疼痛才不得不中断晌礼。”

“那么,她为何要在您专注礼拜时伤害您呢?”

“我猜她想要偷我的海枣。”

“你说这个女人叫作什么?”

“阿马妮。”

“去把她带来。”卡迪对双胞胎说。

十二点的钟声敲响了,接着响起康塞普西奥教堂的钟声。在两个钟头前,路上就已经没有什么车子了,阿德里亚不想起床也不想去上厕所,更不想泡杯菊花茶,只想知道卡迪究竟要做什么。

“首先,你得知道,”卡迪耐心地说,“问话的人是我。然后,记住,说谎的话,可是要付出性命作为代价。回答我。”

“尊敬的卡迪,一个不认识的男人走进我家里。”

“带着一篮海枣?”

“是的。”

“他想把海枣卖给你。”

“对。”

“那么,你为什么不想买?”

“我没有得到父亲的允许。”

“你的父亲是谁?”

“商人阿齐扎德·阿尔法拉提。而且,我也没有钱可以买。”

“你的父亲在那里?”

“他们逼他把我赶出家门,还不准他为我哭泣。”

“为什么?”

“因为我被侮辱了。”

“你却如此平静地说出这件事?”

“尊敬的卡迪,您对我说,如果说谎就得付出性命。”“你为什么被侮辱了?”

“我被强暴了。”

“被谁?”

“那个要卖海枣给我的人,他的名字叫作阿里·巴赫尔。”

“他为什么这么做?”

“您问他,我不知道。”

“你没有资格告诉我,我该做什么。”

“原谅我,尊敬的卡迪,”她的头垂得更低了,“可是我真的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

“你有暗示吗?”

“没有,绝对没有。我是个谦卑的女人。”

沉默。卡迪专注地看着她。最后,她抬起头说,我知道了,因为他要偷我的珠宝。

“哪个?”

“一条项链。”

“给我看。”

“我没法给您看,被他偷走了,然后他强暴了我。”

* * *

当阿里·巴赫尔第二次出现在尊敬的卡迪面前,他耐心地等着女人被带到他面前。双胞胎关上门后,他低声问,阿里·巴赫尔,你偷走项链是怎么回事?

“项链?我?”

“你是不是偷走阿马妮的一条项链?”

“真是个大骗子!”他抬起头,“卡迪,您搜我的衣服吧。”

“也就是说,是骗人的。”

“一个恶心的谎言。她没有珠宝,但是有尖锐的刺。我在她家里中断了我们的谈话,以进行晌礼,还是晡礼,我不记得是几点了。”

“她的尖刺又在哪里?”

阿里·巴赫尔拿出藏在衣服里的尖刺,伸长手拿给卡迪,像是奉献给真主般。

“她用这个刺我,尊敬的卡迪。”

卡迪拿起尖刺,是用来剃羊肉的尖刺。他看着它,用头示意要阿里·巴赫尔出去。他一边思索,一边等待双胞胎将杀人犯阿马妮再次带回来,并拿出尖刺。

“这是你的吗?”他问。

“是的,怎么会在您这里?”

“你承认是你的?”

“是的,我用来防卫那个男人对我……”卡迪走向站在房间后方的双胞胎。

“把这坨臭肉带走。”他平静地说,对这世间的诸多罪恶感到疲倦。

商人阿齐扎德·阿尔法拉提被威胁不准掉下一滴眼泪。为一个被执行石刑的女儿哭泣是冒犯真主的罪行。他们还不准他流露任何痛楚。赞美慈悲的真主。他们也不准他告别。因为、因为他是好人,他拒绝接受她被强暴。阿齐扎德把自己关在家里,没有人知道他在哭泣还是在和许多年前去世的妻子说话。

* * *

终于,第一块石头掷出了,不太小也不太大,伴随石头而来的还有愤怒,因为腹部被杀人犯刺伤,疼痛不已。石头砸中阿马妮的左侧脸颊。妓女。她哭喊,阿里·巴赫尔强暴我,还偷了我的东西,父亲,我的父亲!卢特,不要伤害我,你和我……救命!有好心人吗?但是,她的朋友卢特投出的石头打中她的太阳穴,她晕过去了,她被埋在洞里,无法保护自己。卢特对自己的准头感到骄傲,就像德拉戈·格拉德尼克一样。石头如雨水般落下,不太小也不太大的石头,从十二个志愿者的手中掷出。阿马妮的脸染成红色,像妓女涂在嘴唇上吸引男人注意,让男人丧失理智的红色。阿里·巴赫尔不再丢掷石头,因为阿马妮已不再喊叫,而是看着他的双眼,她的目光穿透了他,被目光灼烧的他就像格特鲁德般,就像格特鲁德,腹部的疼痛更加剧烈。美人阿马妮已无法哭泣了,因为一块石头打破她的眼睛,另一颗大而尖锐的石头打中她的嘴。女孩吞下被打断的牙齿,然而最痛的是这十二名不停投掷石头的正义男子,虽然投掷的距离很短,但他们没打中时总是一口诅咒,接着努力地丢出下一颗石头。这十二名正义男子分别叫作易卜拉欣、巴吉尔、卢特、马尔万、塔希尔、乌克巴、伊德里斯、祖海尔、侯纳因、另一个塔希尔、另一个巴吉尔,还有另一个马尔万。赞美真主,怜悯、慈悲的真主,阿齐扎德从家里就能听见那些支援者的咆哮,也知道里头有三个人是阿马妮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直到有一天她经血来潮,家人不得不把她藏在家里为止。赞美慈悲的真主,当他听见一声长嚎,知道他的阿马妮在受尽野蛮的苦痛后离开人世,于是他的脚踢开凳子,让身体的重量往下坠落,一条绑紧货物的绳子绕着脖子,他在缺氧时抽搐了几下,外头狂乱的喊叫尚未止息。阿齐扎德死了以后去找他的女儿,带她一同与遥远的妻子团聚。屋内的大厅,不幸的阿齐扎德那具无生命的躯体失禁了,尿在一篮海枣上;几条街以外,阿马妮的脖子被一块大石头打断了。说了别用这么大的石头!你们看!死了!是谁扔的?十二名支援者指着阿里·巴赫尔,他受不了这个妓女剩下一只眼睛的目光,仿佛是他的耻辱。无论在白日、夜晚、睡梦中,都无法摆脱、无法遗忘的目光。我还写下:第二天,阿里·巴赫尔毫不迟疑地跑去找要出发到埃及亚历山大港的车队,与基督教的水手做买卖。阿里·巴赫尔走向最有意购买的人,打开双手,免得被村子的人看见。商人端详并拿起项链评估价格。阿里·巴赫尔请商人谨慎低调,商人明白他的意思,一同走到一匹伏着的骆驼身边。纵使法律与神圣的《古兰经》禁止,他还是对买卖很有兴趣。商人笃定地看着项链,用指头抹过圆牌仿佛要擦干净般。

“是金子做的,”阿里·巴赫尔说,“链子也是。”

“我知道,但这是偷来的。”

“你说什么?这是侮辱吗?”

“随便你怎么想。”

他把美人阿马妮的项链还给阿里·巴赫尔,但他不想接下,摇摇头,把手伸出去。这条金链已经开始灼烧他的内脏,他不得不接受商人出的价钱。卖家离开后,商人看着项链,基督教的字母,抵达亚历山大港就可以脱手了。他满意地抚摸这条项链,仿佛要清理上头累积的污垢。他想了一会儿,拿开照明用的油灯,看着年轻的布罗恰说:“这条圆牌项链……我知道。”

“嗯,这是……莫埃纳的圣母像。”

“丘芙圣母,”他翻过项链让年轻人看背面,“帕尔达克。看到了吗?”

“真的吗?”

“你不识字?你是穆雷达人吗?”

“是的,先生,”年轻的布罗恰谎称,“我需要钱去威尼斯。”

“你们穆雷达人全是坐坏椅子的烂屁股,”他不停地看着项链说,“你想当水手吗?”

“是的,而且我想去很远的地方,像是非洲。”

“你在避风头,是吧?”

珠宝商把项链放在桌上,看着他的眼睛问:“你做了什么?”“没有,你要给我多少钱?”

“你知道越是属于陆地的人,出海的风浪就越大吗?”

“教父,你出多少钱买这条项链?”

“孩子,留待坏时刻用吧。”

年轻的布罗恰本能地看了奇特的犹太工坊,这里没有其他人。“我现在就要钱,懂了吗?”

“亚基亚姆·穆雷达怎么了?”普拉纳的老工匠问。

“他和家人在一起,和阿尼奥、延、马克斯、埃梅斯、约瑟夫、特奥多尔、米库拉、伊尔瑟、埃丽卡、卡塔琳娜、玛蒂尔德、格蕾琴,还有小盲女贝蒂娜在一起。”

“很好,我很为他开心。”

“我也是。他们在地下团聚,被虫吞食身躯,接着就会开始吞噬他们的灵魂,”他把项链从他手里抢过来说,“你买下这条项链,不然刀子就要拿出来了。”

这时,半夜三点的康塞普西奥教堂钟声响起,阿德里亚心想,明天我肯定起不来了。

* * *

就像是一粒沙子,一个没有恶意、不重要的姿态也能发展一剧情片。这是阿德里亚在石刑隔天吃晚饭时说的话。他说,嗯,你想过了吗?

“你指什么?”

“就……你是要回家,还是找一家旅馆?”

“喂,别生气,我只是想知道该怎么做……怎么了?”

“你很急吗?”你盛气凌人地问我,完全站在贝尔纳特那边。“没事、没事,我什么都没有说。”

“你们别担心,我明天就走。”

贝尔纳特看着萨拉说,你们收留我的这几天,我很感激。

“贝尔纳特,我不是要……”

“明天练完琴之后,我就过来拿东西,”他用手势打断我试图解释的姿态,“你说得对,是该有所为的时候了。”接着,他对我们微笑:“我确实赖着不走。”

“你打算怎么做?回家吗?”

“不知道,今天晚上会决定的。”

* * *

贝尔纳特思考着,而萨拉的沉默令阿德里亚觉得相当沉重。她穿上睡衣,然后去刷牙。如果没记错的话,除了这次,我只有一次看见过她生气。于是,我躲进贺拉斯的怀抱,躺在床上读着“solvitur acris hiems grata vice veris et Favoni/trahuntque siccas machinae carinas” [16]

“你还好吗?嗯?”萨拉像受到伤害般走进房里。

阿德里亚从“ac neque iam stabulis gaudet pecus aut arator igni” [17] 中抬起头来,说,什么?

“你在向你的朋友炫耀。”

“怎么说?”

“如果你们是这么好的朋友……”

“我们确实是好朋友,所以我总是对他实话实说。”

“就像他说自己多么崇拜你的智慧,欧洲各大学争相邀请你,他有多骄傲。你的声誉越来越高,他有多开心……”

“我也很喜欢称赞他,像是他的音乐造诣,但他不理会我。”他再次回到贺拉斯,读着“ac neque iam stabulis gaudet pecus aut arator igni/nec prata canis albicant pruinis” [18] 。

“很好,非常好,merveilleux [19] 。”

“什么?”阿德里亚再次抬起头,心中还想着nec prata canis albicant pruinis,萨拉生气地看着他,好像还想多说什么,最后选择离开房间。她愤怒地合上房门,但没有发出声响。你连生气都如此低调,除了那一天以外。阿德里亚看着紧闭的门,不明就里,因为记忆突如激流般席卷而来,如此久远的过去令他愤怒。

“什么事?”萨拉打开门,手握着门把问道。

“没什么,不好意思,我在自言自语脑袋里的东西。”

她又合上门,可能在门的另一边站着吧。她不喜欢有客人时,在家里穿着睡衣乱转。我知道你是为了忠于承诺而纠结,或是要让我生气,最后她选择遵守自己的诺言,走了进来,钻进床对我说晚安。

* * *

你如此简洁高雅地宣示护卫的忠诚是为了谁?阿德里亚荒唐地想着,困惑地看着背对着自己,不知为何生气的萨拉。她黑色的头发披散在肩上,简单、高雅。他不知道该作何想,决定盖上书本,关上灯。我睁着眼许久。

第二天,萨拉与阿德里亚按时起床,贝尔纳特已经离开了,小提琴、乐谱和衣服也都不在了,只有一张留在厨房桌上的纸条写着:朋友们,谢谢你们,真的非常感谢。用过的床单折好放在床上,他走了,我感觉糟透了。

“哟!”

“干什么?”

“你这次出丑了,猎物都跑光了,我的狩猎伙伴。”

“我没有询问你的意见。”

“但是你实在太丢人了,卡尔森,你说是吧。”

阿德里亚只听见勇敢的警长不愉悦地用鞋跟顿着地板以及冷漠的吐痰声。

奇怪的是,萨拉并未因贝尔纳特的离开斥责我,生活继续踩着自己的步伐,而我过了好多年才铺好路。

43

阿德里亚整个下午都在书房盯着墙壁,一行字也写不出来,完全无法专注阅读,目光直直地盯着,仿佛要在墙上寻找迷津的解答。下午都过了一半,他却连十分钟都未能善用,索性起身准备茶水。他从厨房里问你要茶吗?听见萨拉从画室传来“嗯”一声。我当这是“好,谢谢,好点子”的意思。阿德里亚端着杯子走进书房,呆看她的后脑勺。她作画时都绑着马尾。我爱上你的辫子、马尾,不管梳什么发型我都爱。萨拉正在画一幅风景画,可能是一个废弃村落的几间房子。她正画一座在底端的农舍,阿德里亚喝了一口茶,目瞪口呆地看着农舍一点一滴成形,一旁还有半截柏树,一定是被雷劈成半的。萨拉毫无预警地转去画左边最前方的路边房子,框出原本不存在的窗户圆顶。窗子快成形时,阿德里亚不得不问她是如何做到的?萨拉怎会在画纸空白处看见这里有扇窗户的?画好时,那扇窗看起来就像一直在那里,甚至是从泰瑞卡布雷斯店里买来画纸时就存在般。他们卖的画纸肯定原本就画着这扇窗户。同时,他也在想,萨拉的绘画功力是奇迹,她轻描淡写地又折回去抹黑底端农舍入口。至此,原本只是图画的房子出现了生命力,好像炭笔晕开的黑让他得以想象里头的生活,进而赋予这幢房子生命。阿德里亚充满崇拜,又喝了一口萨拉的茶。

“你画的这些东西是从哪来的?”

“这里。”她用一只黑色的指头比着额头,留下一道指纹。

接着,她用几道轮胎沟把几十年来从农舍通到村子的小路变老。我羡慕萨拉的创造力,当我喝光她的茶,整个下午无法专注的迷惘突然袭上心头。从妇产科医生那里回来后,萨拉的包开着,丢在玄关,便匆匆跑去洗手间。阿德里亚不想去凯克萨银行领钱,于是翻找她的包,看见安德鲁医生的诊断报告。我无法忍住好奇心,是我不好。是的,因为她不打算让我看。报告里写着:患者萨拉·沃尔特斯-爱泼斯坦的子宫不久前才经历过一次终止怀孕,健康状况良好,除了偶尔血崩。因此,取出最有可能造成出血的子宫避孕器。我就像以前偷偷查找窑子和娘炮的意思般,偷偷地查了字典,想起metro在字首时是子宫的意思,而后缀的ràgia则是希腊语的rhegnymi,绽放之意。子宫绽放。黑鹰的某个家人可能叫这个名字。但在报告里却不是那个意思,是她很担心的不正常月经血崩。他忘记萨拉是因为不正常流出经血才去看医生的。她为什么不说呢?阿德里亚重读“才经历过一次终止怀孕”,明白最近过多的沉默,天啊。

现在,阿德里亚在她面前,犹如癞蛤蟆流口水,一边喝着她的茶,佩服她如何只用二维向度创造出具有深度的世界,还有她把所有事情都当成秘密保守的偏执。

一棵无花果树,看起来像是无花果树,农舍旁长着一棵无花果树与一台撑在墙上的推车轮子。萨拉问,你打算整天都盯着我的后脑勺吗?

“我喜欢看你画画。”

“我很害羞的,这样我会不好意思继续画。”

“医生跟你说什么?你今天去看医生,对吧?”

“没说什么,很好,她说我很好。”

“那些不正常出血呢?”

“是子宫避孕器的关系。怕会有问题,已经帮我拿出来了。”

“所以我们可以放心喽。”

“对。”

“嗯,那再看看之后要怎么办吧。”

医生说的你的子宫才刚结束一次怀孕,是什么意思?呃?萨拉?呃?

萨拉转身看着他,额头还留着炭黑指印。阿德里亚心想,我把刚才心里想的话说出口了吗?她看着杯子,皱起眉头说,喂,阿德里亚,你喝光我的茶了。

“啊!对不起!”阿德里亚说。她笑了,这笑声总让我想起小溪的潺潺流水声。我指着画纸说:“这个地方在哪?”

“这是我想象你描述的小时候的托纳镇。”

“很漂亮……但是,这像一个被遗弃的村子。”

“因为有一天你长大了,就遗弃这个村子。看到了吗?”她指着道路说,“你就是在这里绊倒,擦破膝盖的。”

“我爱你。”

“我更爱你。”

为什么不告诉我怀孕的事情。孩子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你的孩子还活着吗?死了?叫什么名字?真的出生了吗?男孩还是女孩?长什么样子?我知道你有权不告诉我生命中发生过的事情,但你不能一个人承受所有伤痛,我希望也能分担。

“铃铃铃……”

“我去开门,”阿德里亚说,“这是为了你的画。拜托,画完让我欣赏半个小时。”他去帮邮差开门时,手里还拿着空杯子。

* * *

晚餐时,他们打开箱子里一瓶最像马克斯五官的酒。箱子里有六瓶酒,全是高级红葡萄酒,且附有马克斯亲自编制的小书,是他自己撰写的酒评,做得很豪华,有许多好照片。就像一本专门为习惯北美速食味蕾所制作的“轻松品酒”指南。

“你要用品酒杯。”

“用波隆酒壶比较有趣。”

“萨拉,要是你哥怀疑你用波隆酒壶喝他的酒的话……”

“好啦,只是为了品酒才用杯子,”她拿了杯子,“马克斯怎么评价这瓶酒?”

阿德里亚非常严肃地在两个杯子里斟酒,从杯脚取走一杯,庄严地阅读文字,模糊地回忆几次在学校里因为没控制好时间而被罚去听弥撒,看着神父在台上,带着金属平碟、杯子和调味瓶,嘴里喃喃念着拉丁文祷告。他说,我的夫人啊,普里奥拉特(Priorat)的陈年葡萄酒,口感醇厚如丝绒,香味浓郁。喝完后,口腔会留下丁香与碳烤的味道,应该是在橡木桶中存放的缘故。

他对萨拉比了个手势,两人喝了一口,像马克斯教他们品酒的那天所做的,结果他们几乎都要爬到厨房桌上跳舞了。

“你感觉到碳烤味了吗?”

“没有,我只感觉到巴伦西亚路上的车流声。”

“不要管车子了,”阿德里亚命令,他舔舔嘴唇,“我……好像感觉到椰子的味道。”

“椰子?”

萨拉,为什么不告诉我那些秘密?你那些我不知道的生命篇章尝起来又是什么味道?松露或黑加仑?还是像我不认识的孩子?可是……有孩子是很正常的事,全世界都想要有孩子。你对生命究竟有什么不满?

萨拉像是听见他的心思说,你看,你看,你看,你看马克斯怎么说的:这瓶普里奥拉特浑厚、香醇、浓郁、强烈且层次分明。

“哇。”

“简直像在描述种马。”

“你喜欢吗?”

“喜欢。不过,对我来说太浓烈了,我得给它洗礼。”“真是的,马克斯会杀了你的。”

“他不用知道这件事。”

“我可以揭发你。”

“告发者,吓!”

“开玩笑的。”

我们喝酒、读着马克斯写给美洲买家精致如诗篇的散文,写了普里奥拉特、塞格雷河岸(Costers del Segre)、蒙桑特(Montsant)产区的葡萄酒,还有其他记不住的酒。喝得足够不对外头呼啸而过犹如爆炸般的摩托车声感到不悦,反而令我们狂笑不已。你最后还是用波隆酒壶,也在酒里加了水。马克斯原谅你了,我从未告诉你哥哥,也没有问你的孩子、怀孕中断是怎么一回事。你堕胎了吗?孩子是谁的?这时,该死的电话响了,在最不需要的时候打扰我的生活。我没有勇敢到不接电话。但是,从结果来看,我的生命若没有电话会好很多。噗!真晕,好了,好了,我来了。喂?

“阿德里亚。”

“马克斯吗?”

“对。”

“哇!正是时候,我们正在喝你的酒庆祝呢!我发誓萨拉没有用波隆酒壶,好吗?我们一开始喝普里奥拉特,浓烈、醇厚,然后不记得还有什么美好的滋味,得穿上西装背心才能喝,谢谢你的礼物,马克斯。”

“阿德里亚。”

“你知道吗?真的太好喝了。”

“我父亲过世了。”

“书也写得很好,照片和文字都好。”

阿德里亚吞了吞口水,脑袋还懵懵地问,你刚才说什么?而萨拉,总是事事留心地问,怎么了?

“我父亲过世了,阿德里亚,听到了吗?”

“天啊。”

萨拉站起来走到电话旁,我对萨拉说,是你的父亲。然后对电话说:“马克斯,我们马上过去。”

你双亲过世的两次消息都是出乎意料地从电话传来。虽然沃尔特斯先生的健康状况已多年未有起色,心脏总是有问题。我们也知道,已到了随时都可能传来噩耗的年纪。马克斯似乎很难受。虽然他一直在照顾父亲,因为他一直住在父母家里,他没有注意到父亲快不行了,所以当父亲去世时,他不在家里。回到家,护士才告诉他,沃尔特斯先生,您父亲……不知道为何,他感到愧疚。我们两人独处时,阿德里亚对他说,马克斯,你几乎是模范儿子了,总是陪伴在双亲身边。不要责备自己,对你自己太不公平了……他几岁了?八十?

“八十六岁。”

我不敢以赞许他父亲高龄以减轻他良心上的负荷,只敢重复几次八十六岁,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我在沃尔特斯-爱泼斯坦家偌大的客厅来回走动,陪在马克斯身边。他像孩子般不可抑制地哭泣。虽然,他比我高出一颗半的头,但是,是的,我竟然能够给他建议。向别人提出建议真容易!

这次,我得以陪伴他们家人进行追悼会,陪伴到墓园。马克斯说父亲希望能按照犹太人的仪式埋葬。他们替他穿上寿衣,盖上面巾,戴上寿帽。根据传统,马克斯因身为长子而撕裂自己的衣服。他们将棺木葬在巴塞罗那勒哥尔特犹太墓园,在他的拉谢尔身旁,一个不肯给我任何机会去爱的母亲身旁。萨拉,在拉比祷诵时,我心想多么可惜。缄默渡魂时,马克斯与萨拉站到前方,牵着手为帕乌·沃尔特斯念祷词,让我不禁暗自为心里的苦楚哭泣。

萨拉过了一段深沉痛苦的日子。原本我想问你的问题,不再值得一问,因为,接下来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抹去了一切。

44

黑丁顿大宅的周围一如我想象中的安静、愉悦。就像阿德里亚想象的那样,按下门铃前,萨拉面带微笑看着他,他必须克制自己,免得佣人来开门时撞见他狂吻萨拉。阿琳·德甘斯堡亮丽的身影伫立在门后,萨拉和她的远房阿姨无言地拥抱,像十几年未见的老友,也像是两个深深敬重对方,同时对彼此也怀有几分敌意的伙伴;或是一位年纪比另一位小很多的有教养的女士们,两人为了某种专业因素必须极其客气相待;也或者像一辈子从未见过的阿姨与外甥女;或是千钧一发逃过阿勃维尔、盖世太保或党卫队,自知若生命的日历使她们生在不幸的年代与地点,可能就不是这样的两个人了。因为邪恶致力侵蚀各种幸福的追寻,即便是再谦卑的追寻都一样。邪恶喜爱造成最大范围的毁灭。精子、卵子、狂舞、早夭、旅行、窜逃、熟识、期望、疑惑、决裂、复合、迁移及横亘其中的各种障碍,使这两名女人不可能出现情谊深重且热络的拥抱。两个已上年纪的女人,四十六与七十多岁,两人静默无语,两人都在我面前,在黑丁顿大宅的门口面带微笑。生命真是太奇怪了。

“两位请进。”

她继续微笑,并把手伸向我,我们不作声地握手。

在黑丁顿大宅的二楼,坐在以赛亚·柏林塞满书本的书房里的两个钟头,令人无法忘怀。壁炉上时钟的时间飞逝,柏林看起来相当疲倦,似乎非常确定自己在六个月后就会离世,他听着阿琳说话,然后像是对自己微笑般说,我的发条就要停了,要继续的人是你们。接着,用更微弱的声音说,我不怕死,而是对死亡生气,生气但不害怕。有人的地方就没有死亡,有死亡的地方就没有人,所以怕死简直是浪费时间。他聊了这么多关于死亡的事情,让我确定他可能不像我这么怕死,但他确实会害怕。他又补充道,维根斯坦说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现象之一。阿德里亚问,生命最让他意外的事是什么?

“让我最意外的事?”他想了一下,宛如从远处传来的时钟滴答声征服了书房与我们的思绪,“最让我意外的……”他重复道,接着决定说出来:“是的,就是能在人类历史中最糟糕的几个世纪里平静地与这些恐怖事件共生,却可以活得尽兴惬意。这是最恐怖的世纪,而且还不只是针对犹太人。”

他害羞地看着我,仿佛在迟疑着寻找合适的表达方式,最后说,我很幸福,但幸存者的懊悔与罪恶感却总是存在。

“什么?”阿琳与萨拉同时问道。

这时,我才发现最后这几句话他是用俄语说的。我一直看着他,一动也不动地翻译给她们听,因为柏林还未说完,这时他用英语接续思路说,我做了什么才没让这些事发生在我身上?他摇摇头。不幸地,这个世纪大部分的犹太人都活在这块大石头底下。

“还有其他世纪的犹太人。”萨拉说。

柏林说完话,嘴巴却未合上,沉默地点点头。仿佛试图驱散悲伤的思绪,他对阿德里亚·阿德沃尔教授的著作感兴趣,看来他似乎认真阅读了《欧洲思想史》,他很喜欢,不过,仍认为《美学意志》是瑰宝。

“我至今仍无法相信您拿到这本书。”

“哦!这得谢谢您的一位朋友,不是吗,阿琳?一对宝,一个两米,一个只有一米五……”他微笑地望向前方的墙壁回忆,“奇怪的一对。”

“以赛亚……”

“他们坚信我一定会有兴趣,就拿来了。”

“以赛亚,你要茶吧?”

“呃,什么……”

“你们想喝茶吗?”阿琳问了所有人。

“你说的是我哪位朋友?”阿德里亚非常困惑问道。

“一位叫作甘斯堡的。阿琳的家人太多了……有时我会搞混。”

“甘斯堡……”阿德里亚重复却不太明白。

“等等……”

柏林奋力站起身,走到一个角落,我发现阿琳·柏林与萨拉之间交换了一个眼神,让我觉得很奇怪。柏林拿着一本我的著作回来,我很高兴看到书里有五六个标签,他打开拿出一张小纸条说,贝尔纳特·普伦萨,巴塞罗那。

“啊,当然,对!”阿德里亚有些不知所措。

我不太记得其他对话,因为我完全呆住了。而且,这时佣人拿着一个巨大的茶盘进来,上头放着各式各样的杯盘,以及足够如上帝与女王享受喝茶所需的各种用具。我们聊了许多。我不是不记得,而是模模糊糊的。这是多大的喜悦,何其的奢华,能与以赛亚·柏林及阿琳阿姨促膝长谈……

* * *

“我不知道!”萨拉在回程路上第三次回答。阿德里亚问她知不知道贝尔纳特究竟做了什么。第四次时,她答道,为什么不请他到家里尝尝我们买的茶?

* * *

“嗯……太好喝了,英国茶的味道终究不同,不觉得吗?”

“我就知道你会喜欢,不过你别装傻了。”

“我?”

“对,你什么时候去见以赛亚·柏林的?”

“见谁?”

“以赛亚·柏林。”

“这家伙是谁?”

“《思想的力量》、《关于自由》,还有《俄罗斯思想家》。”

“但是……你在说什么啊?”他问萨拉,“阿德里亚怎么了?”接着,对着两人举起杯子说:“这茶好喝极了。”他又说了一遍,还搔搔头。

“《刺猬与狐狸》。”阿德里亚开始说柏林较大众所知的作品。

“天啊,你怎么像个神经病一样,”他问萨拉,“他这样很久了吗?”

“以赛亚说是你把《美学意志》拿给他的。”

“你究竟在说什么?”

“贝尔纳特,这是怎么回事?”

阿德里亚看着萨拉,她一直忙着替大家倒茶,却没有人需要茶。

“萨拉,怎么回事?”

“呃?”

“你们瞒着我什么……”他忽然想起来,你和一个很矮的人,很怪的一对。柏林这么形容你们的。另一个人是谁?

“这位先生像神经病一样。告诉你,我从没去过牛津。”

一阵沉默。厨房没有壁炉也没有时钟好发出滴答声,倒是挂在墙上的乌尔杰利画作传出徐徐微风,画里总是被太阳照亮的杰里的圣母修道院与布尔加尔传出淙淙水声。突然,阿德里亚指着贝尔纳特,非常冷静地模仿卡尔森警长说:“你刚刚露馅了,孩子。”

“我?”

“你不知道谁是柏林,也没听说过这个人,却知道他住在牛津。”

贝尔纳特看向萨拉,萨拉则逃避他的目光,阿德里亚看着这两人说:“你也quoque [20] 吗?萨拉?”

“她也quoque。”贝尔纳特投降了,低着头说好像有些小事忘了告诉我。

“全吐出来吧,我洗耳恭听。”

“事情是发生在……”贝尔纳特一直看着萨拉,“五六年前吧。”

“七年半前。”

“对,这……时间这事我实在……对我来说……七年半前。”

她到了咖啡厅,他把一本德语版的《美学意志》放在她面前。她看看书,看看贝尔纳特,视线又回到书上,一脸什么都不明白的样子。

“这位女士想点些什么吗?”一名从黑暗中现身的秃头服务生露出微笑。

“两瓶水。”贝尔纳特不耐烦地说。服务生离去时毫不遮掩被这家伙挑起的不愉快,嘴里高声念叨着。贝尔纳特更加粗鲁,像他父亲说话的样子,自顾自地继续说:“我有个想法,想问问你,但你得发誓一个字都不和阿德里亚说。”

谈判:怎么可以让我发誓完全不知道的事情呢?因为他什么都不用知道。好,可是,你得先告诉我是什么事才能发誓。事情有些疯狂。那我就更不能乱发誓啊,除非有必要否则我不会乱发誓的,真是的!贝尔纳特。我需要你和我一起做才行,萨拉。

“我不叫萨拉,”萨拉忿忿地说,“我叫萨加。”

“哦,不好意思。”

在一收一放之间,他们得出结论:萨拉的发誓只是暂时的,如果贝尔纳特的点子太过疯狂,就不需要发誓。

“你的家人认识以赛亚·柏林,是真的吗?”

“对,嗯,他的夫人好像和我们爱泼斯坦家的表兄妹是亲戚。”

“有没有办法可以帮我联系到她?”

“你想做什么?”

“把这本书带给她,让她看。”

“喂,不能随便……”

“她一定会喜欢。”

“你有病,怎么能让别人看陌生人的书……”

“所以才说是件疯狂的事呀,”他打断她的话,“我想要试试看。”

萨拉想了一会儿。我想象你当时的模样,亲爱的,我知道你想事情时,眉毛会皱成什么样子。我看见你坐在不知何处的咖啡厅的桌子边,看着兴头上的贝尔纳特,无法相信他所说的。我看见你跟他说,等一下。然后在电话簿翻找尚塔尔阿姨的电话。你找到了,在咖啡厅借用电话打给她,是那种用代币的电话。贝尔纳特跟服务生要了一堆代币,当她开口说“喂”,代币就开始掉,她说,allo,ma chère tante,ça marche bien? [21] 对……对,对……对……对、对……贝尔纳特坚定不渝地往电话里投下代币,不断地以急事为由跟服务生要更多代币,并把一百比塞塔放在吧台上当作押金。萨拉还在继续说,对……对、对……对、对、对……直到服务生说,没了,您以为我这里是西班牙电信局吗?没有代币了。于是,萨拉才顺便问起柏林一家的事情,并开始在电话簿上笔记,一边说对……对、对……对、对、对……最后道谢时说,亲爱的阿姨,你真是帮了大忙……电话咔一声因为没有代币而挂断了。萨拉无法好好致谢并与亲爱的尚塔尔阿姨道别,非常不开心。

“她说了什么?”

“说她会跟阿琳说的。”

“阿琳是谁?”

“柏林的妻子,”萨拉看着无法辨识的笔记,“她叫阿琳·伊丽莎白·伊冯娜·德甘斯堡。”

“太好了,联系上了!”

“等等,我们有了联系资料,但还缺……”

贝尔纳特抢过她的笔记本:“你刚刚说她叫什么?”

她抢回笔记,看着读道:“阿琳·伊丽莎白·伊冯娜·德甘斯堡。”

“甘斯堡?”

“对,怎么了?那个家族是……半俄罗斯、半法国,好像是男爵什么的,还有,对,他们很有钱。”

“哇,真他妈的!”

“喂!别说脏话。”

贝尔纳特亲了她一下,两下或三下吧。我一直觉得他有些爱你。我现在说这些是因为你已经不会跟我唱反调了。还有,希望你知道,我认为所有的男人都有些爱你,而我是全心全意地爱着你。

“但是这要让阿德里亚知道才行啊!”

“不用!我都说了,这是件疯狂的事。”

“是疯狂,但他应该要知道啊。”

“不用。”

“为什么不用?”

“这是我送他的礼物。我觉得他不知道的话才像礼物。”

“就是因为如果他不知道的话,就无法向你道谢了。”

应该就是这时候,服务生在吧台的角落里强掩微笑,看着男客人大声地说,谈话结束了,沃尔特斯-爱泼斯坦女士,这是我的意愿,你发誓你做得到?

几秒钟紧绷的沉默之后,男客人跪在女士跟前,几乎跪下来了,以祈求的态度恳请高雅的女士。她眯起眼睛说:“我发誓,贝尔纳特。”

服务生一只手摸摸秃头,归结出谈恋爱的人随时随地都能做出荒唐事,但在我看来……这位女士很美,非常美,看了就想吻她。是的,先生,要是她在我面前,我也会做出各种荒唐事的。

结果,弗朗茨—保罗·德克尔麾下那位害羞、金发、小个子的杰出小喇叭手(私下里也是钢琴家)——罗曼·甘斯堡,就是甘斯堡家族的一员。他当然认识阿琳·伊丽莎白·伊冯娜·德甘斯堡。罗曼是家族里的穷亲戚。如果你需要的话,我现在马上就打电话给阿琳阿姨。

“天啊,阿琳阿姨!”

“对啊,就是和一个重要的哲学家还是什么名人结婚的阿姨。不过他们一直都住在英国,有什么事吗?”

贝尔纳特虽然没有爱上他,也亲了他两下。一切水到渠成了。他们一直等到春天圣周表演。在此之前,罗曼打电话给阿琳阿姨聊了很多,说服了她。在乐团巡演的尾声,抵达伦敦的那天上午,他们从到达牛津的火车下来,按下铃声高尚的门铃,黑丁顿大宅看起来杳无人烟。两人互看对方,带着些许期待,却无人应门。是约这个时间没错啊,没有,有了!利索的脚步声传来,门终于开了,一位高雅的女士甚为惊喜地看着他们。

“阿琳阿姨,您好。”罗曼·甘斯堡说。

“是罗曼吗?”

“是的。”

“你长好大了!”她说谎,“上次看见你,你才这样……”她比着自己腰的高度,然后才意识过来,请他俩进门,享受共谋的甜蜜滋味。

“他会见你们,但不能保证会读这本书。”

“太谢谢您了,女士,真的非常感谢。”贝尔纳特说。

她带着他们到一间很小的会客室,墙上挂着装裱的巴赫乐谱。贝尔纳特用下巴比着复本,罗曼走近看,小声地说:“我跟你说过我们是家族里的穷亲戚。”他又对着装裱的乐谱说:“这肯定是真的。”

门打开了,阿琳阿姨请他们到另一个较宽敞的房间里。从天花板到地板都是书,这里的藏书大概是阿德里亚家的十倍,桌子上的资料夹塞满纸张,还有一堆夹着小纸条的书本。以赛亚·柏林坐在桌子前一张很大的椅子上,好奇地看着走进他的圣殿的人。

“都顺利吗?”他回来时,萨拉问道。

柏林看起来很累,话不多。当贝尔纳特把《美学意志》的德语版给他时,这位先生接了过去,转到书背看清介绍,接着翻开看目录。那是完全安静的一分钟,阿琳阿姨对外甥眨眨眼睛。当柏林看过书之后,他合上书,拿在手上。

“为什么觉得我应该要看这本书?”

“呃,我……要是您不想看的话……”

“兄弟,别退缩!为什么你让我看这本书?”

“因为这本书很好、非常好,柏林先生。阿德里亚·阿德沃尔是个深沉、有智慧的人,但他过着有些出世的生活。”

以赛亚·柏林把书放在小桌子上说,我每天都阅读,发现该读的东西都还没有看。有时候我需要重读,当然只读那些值得重新阅读的书。

“什么书能有这般殊荣呢?”这时,贝尔纳特觉得自己像阿德沃尔。

“能打开读者眼界的书,能让读者崇拜书里的智慧,或者创造美感的书。当然,在重读时,因为重读的缘故,总会发现书里的矛盾之处。”

“以赛亚,这是什么意思?”阿琳阿姨打断他的话。

“一本不值得重读的书,也就不值得阅读,”他看着两位客人,“你请他们喝茶了吗?”然后看着书,站起身就立刻忘了自己刚提出的建议,继续说:“但是在阅读之前,我们并不知道这本书是否值得阅读。生命就是如此残酷。”

他们随口聊了一些琐事。客人们坐在沙发的一边,罗曼告诉阿姨不用麻烦,他们希望好好利用时间,然后也聊了乐团的巡回演出。

“小喇叭手。为什么吹小喇叭?”

“它的声音让我觉得很温暖。”罗曼·甘斯堡回答。

然后他们告诉他,隔天晚上在皇家节日大厅有演出,他保证一定会听广播电台的播出。

音乐会的曲目包括贝多芬的《莱奥诺拉》(序曲III),罗伯特·格哈德的《第二号交响曲》,以及布鲁克纳的《第四交响曲》,以甘斯堡为主的小喇叭手与其余数十位演奏家共同演出。音乐会非常顺利。格哈德的遗孀出席音乐会时,甚为动容,她收到了一束赠予格哈德的花。第二天,在结束了五场欧洲累人的音乐会回家时,乐团对这场小巡回提出了正反意见,是要依上帝的旨意办一场轰轰烈烈的巡回音乐会,破坏所有人的暑期计划,还是什么也不干。人家可是付了我们不少钱,让我们出席所有彩排,不是吗?

旅馆里,前台留给贝尔纳特一则紧急留言,他以为略伦斯发生了什么事。那是他第一次担心自己的儿子,也许是因为他还惦记着那个一直未拆封的礼物。

那是一则请他尽快与以赛亚·柏林先生联系的留言。请他无论如何都要到黑丁顿大宅一趟,如果隔天就去的话更好。

“特克拉吗?”

“怎么样?都顺利吗?”

“很好,格哈德的遗孀出席了,非常好的一个人,八十多岁了,花束比她还要大。”

“你们明天就回来了吧?”

“嗯,可是……我得多留一天,因为……”

“为什么?”

贝尔纳特忠于将自己生命弄得复杂的专长,不愿意告诉特克拉,以赛亚·柏林请他去谈谈我的书,因为他非常、非常感兴趣。他在几个钟头内读完了,然后又重读,因为他发现书里某些观点相当明智且深沉,他想要认识我。若直接告诉特克拉的话,一切都会简单许多。但是,如果不把生活弄得复杂,贝尔纳特就不是贝尔纳特了,他不相信特克拉保守秘密的能力。这我得说他是对的,所以他宁可闭嘴,只说了有紧急的工作。

“什么工作?”

“就是……很复杂的。”

“和一个小喇叭手去找喇叭吗?”

“不是,小姐,我得去牛津一趟。因为……和一本书有关……总归一句,我后天回来。”

“那,你的机票能换吗?”

“啊,说的也是。”

“如果是搭飞机回来的话,最好是能换,如果你想回来的话……”

然后挂了电话。贝尔纳特心想,我又搞砸了。但是隔天他换了机票,搭了火车去牛津。柏林告诉他一些事并托他将纸条交给我:敬爱的先生,您的书让我深深感动,不论是关于美的省思,还是美在各时期的效力,以及美与恶不可解释的不可分割性。我刚将这本书推荐给几位挚交,什么时候会有英语版呢?您诚挚的,以赛亚·柏林。我非常感谢贝尔纳特,不是因为他的导读所带来的结果,当然,这对我而言也非常重要;我感激的是,他一直坚持要为我做些什么,而我回馈他的就是造成他深沉的挫折感,以及关于他的书写的真诚意见。朋友啊,生活真是太难了。

“你再发誓一次,绝对不会告诉阿德里亚,”他发疯般地看着她,“听见了吗,萨拉?”

“我发誓。”过了一会儿,萨拉终于开口。

“贝尔纳特。”

“嗯?”

“谢谢你,我代替阿德里亚还有我自己向你道谢。”

“不用谢了,我一直都欠阿德里亚。”

“你欠他什么?”

“不知道。他是我朋友,他是一个……他是很有智慧的人,却愿意当我的朋友,陪我走过一些危机。这么多年了,始终如一。”

45

着实荒废太久,过了五十岁还得重新复习俄语,这都得归罪于维萨里昂·格里戈里耶维奇·别林斯基。为了避免自己徒劳无益地不断探究恶的本质,我转而投向一场自杀式的研究——结合柏林、维柯与柳利的学说。非常出乎意料地,我逐渐发现这竟是可行的。然而,如同所有出其不意的发现一样,我无法确定它不是海市蜃楼的幻象,因此有必要疏远这个想法以验证其真实性。于是我投注几天的时间来阅读别林斯基及其他完全不相关的东西。正是专门研究普希金的别林斯基让我开始鸡飞狗跳地重新整顿俄语,或者应该说是别林斯基谈论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普希金的几则评论,而非普希金作品本身。我理解了何谓对他人的文学作品感兴趣,也理解了不懂文学的人在创作之际有哪些要求。在别林斯基热情的照拂下重读普希金的作品,竟然产生当初自己阅读时所没有的震撼,也拜别林斯基在我身上施展的魔力所赐,鲁斯兰、柳德米拉、法尔拉夫、拉特米尔、罗格代还有巫师切尔诺莫尔以及基辅大公 [22] ,有声有色地重新活了过来。有时,艺术的力量与研究艺术的力量让我非常震惊,同时也无法理解。明明有这么多的事情等待我们去完成,为何人类总要兵戎相见。有时候我想,与其说是诗意,不如说人类是邪恶的,因为我们无法不作恶。问题是,没有任何人的手是干净的,或者说很少有人的手是干净的,非常少。这时,萨拉走进家门,阿德里亚还看着蓝天、情爱、不可分割的俄语诗句,虽然没正眼相看却已察觉到她的双眼闪烁着光芒,他抬起头。

“怎么了?”

她将几个素描样本的资料夹放在沙发上。

“我要办展览了!”

“万岁!”

阿德里亚站起来拥抱萨拉,目光还哀伤地在柳德米拉的悲剧中流连。

“三十幅人像素描。”

“你有几幅?”

“二十八。”

“全是素描?”

“对,对。展览的标题会是‘在炭笔中端详灵魂’之类的。他们希望能想出一个更好的标题。”

“请他们提前告诉你,可别想一些乱七八糟的标题。”

“在炭笔中端详灵魂又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标题。”

“不,我的意思是艺廊的人并非诗人,而阿尔蒂佩拉格艺廊……”他指着沙发上的资料夹,“我真的太高兴了!你就该在这样的地方展出。”

“我还差两幅画像。”

萨拉希望画一张我的肖像。我喜欢的不是这个想法,而是她的热忱。到了这年纪,我开始发现,比起事物本身,我们投注在其上的期待更重要,使得我们更有人味。萨拉正在经历一个分外重要的时期,她的画作每天都令她倍受瞩目。我只对她提过两次,为何不尝试上色?她都用温柔而坚定的态度说,阿德里亚,不。我就是喜欢用铅笔与炭笔作画,我的生命是黑白的,也可能是因为亲人的记忆吧,他们过着黑白的生活。或许是……

“可能找出原因是多余的。”

“是的。”

如此,在主因不明的情况下,萨拉顶多使用色铅笔,而且只用来画阴影或是为一些风景、街道、人像素描与建筑等细节增加调性。她不再多做说明,我也不敢继续追问。

晚餐时,我对她说,你知道剩下的那张肖像画该画谁吗?她问,谁?我回答,你的自画像。她手上的叉子停在空中,思考我刚提出的想法。我使你惊讶了,萨拉,你没有想到这个点子,你从未想过自己。

“我会不好意思的。”你在经过长长几秒钟的沉默后回答,接着把一口炸肉泥球塞进嘴里。

“克服啊,你也有点年纪了。”

“这样不会显得自大吗?”

“刚好相反,这是谦逊的表现。你在二十八个人面前赤裸展现自己的灵魂,让所有人观赏。”你放下叉子说,你知道吗?也许你是对的。于是,今天,在我写信给你的现在,面前就是你非凡的自画像,挂在大部头书籍旁,主宰我的世界。这幅画是书房里最有价值的东西;你的自画像,你精心准备,却无法参加开幕的画展的最后一幅作品。

* * *

对我而言,萨拉的作品是通往沉静内在的窗口,是内省的邀约。萨拉,我爱你,我记得你建议这三十件作品的展示顺序,以及你如何一边躲着,一边勾勒自画像的最初几个轮廓。阿尔蒂佩拉格艺廊词穷想不出别的点子。沃尔特斯-爱泼斯坦,炭笔画——灵魂的窗口。作品精湛不容错过,或直接买下所有展出作品吧。这是你成熟作品之大集,前前后后花了两年时间,不疾不徐,以自然的步调断断续续完成,宛若你一贯的工作方式。

自画像应该是花费你最多功夫的作品。你把自己关在画室不容许任何目击证人,因为羞于让人看见你如何端详镜子与画纸里的自己,然后画下每一个细节:嘴唇甜美的细纹,被微小的挫败掩盖的皱纹,一双让你看起来就是萨拉本人的眼睛,还有其他我无法形容的小细节。就像一把小提琴一样,这些小细节毫不羞耻地反映漫长严冬旅程的美丽风景。我的天啊,就像记录卡车司机生活中各种事故的行车记录器,你的脸画着我们的哭泣与没有我陪伴的泪水,虽然并不清楚这些泪水究竟是为何而流,还有你为家人、亲戚们遭遇的不幸所流淌的泪水;同时,也画出喜悦,透过双眼流露出的目光,照亮我眼前的整张脸庞。我在你光彩夺目的脸庞前写着原本只有两页的长信。我爱你,发现你、失去你,又重新寻回你,尤其是,我们竟有幸一起慢慢变老,直到不幸闯入家门。

* * *

那段时间她无法作画,接下的工作史无前例地全延宕了,她的心思全放在将要展出的画像上。

* * *

还有一个月,阿尔蒂佩拉格艺廊的画展就要开幕了。在看完普希金与别林斯基后回到维柯、柳利及柏林之前,我潜入霍布斯对人类天生的邪恶总是倾向罪恶的观点之中。在众多著作之间,我停留在他翻译的《伊利亚特》,读了19世纪中叶的美味版本,是的,那个不幸的年代。

霍布斯企图说服我,必须在自由与秩序之间做选择。若不如此,我在翻阅人类历史或是熟识者的历史中,数度看见的恶狼就会出现。我听见钥匙插进门锁的声音,门安静地合上。不是霍布斯说的恶狼,而是萨拉安静的脚步声,她走进书房待在里头静默无语长达数秒钟,我抬起目光立刻察觉有些不对劲。萨拉坐到以前卡尔森与黑鹰陪我躲藏做间谍情报的沙发上,显然她正在找合适的开头,所以费了一会儿还没开口。阿德里亚摘下阅读眼镜说,啊,萨拉,怎么了?试图鼓励她说话。

萨拉站起来,走到放乐器的柜子拿出维亚尔,太过决断地放到桌上,几乎把可怜的霍布斯全挡住了,人家可是无辜的。

“这是从哪里来的?”

“我父亲买的,”我不安地停顿一下,“我给你看过购买证明啊,怎么了?”

“你父亲从哪里弄来的?”

“这是维亚尔,是唯一一把有名字的斯托里奥尼。”

萨拉一语不发,准备听我解释。于是纪尧姆-弗朗索瓦·维亚尔从影子中往前踏出一步,让路过的车子看见他。车夫不偏不倚地停在他面前并打开马车门,维亚尔先生上了车。

“晚安。”拉吉特说。

“拉吉特先生,可以给我琴了,舅舅同意你开的价格。”

拉吉特暗自发笑,对自己的眼光感到非常骄傲。在克雷莫纳晒了这么多天的太阳,总算值得了,同时也再次确认道:“价格是五千佛罗林。”

“五千佛罗林,现金。”维亚尔先生安抚对方剩余的疑虑。

“明天您就会拿到赫赫有名的斯托里奥尼小提琴。”

“别唬我了,拉吉特先生。斯托里奥尼并不有名。”

“在意大利,那不勒斯与佛罗伦萨人的心中可没有别人呢。”

“那么在克雷莫纳呢?”

“斯特拉迪瓦里兄弟对这个工坊的出现可不太高兴。”

“你已经说过了……”萨拉不耐烦地说,她像一名严肃的老师等着笨拙的学生说出借口般站着。

然而,阿德里亚就像听见雨声般毫不在意。我亲爱的舅舅!隔天上午,他在客厅里不停地喊叫,让-马里·勒克莱尔连头也没抬,盯着壁炉的火焰。“亲爱的舅舅。”纪尧姆-弗朗索瓦·维亚尔稍减热情地又叫了几声。

勒克莱尔稍稍转过身,也不看他的眼睛直问,小提琴带来了吗?维亚尔把琴放在桌上,勒克莱尔的手指立即发射向乐器,一个大鼻子佣人拿着琴弓从墙上的画里走出来。勒克莱尔花了一段时间用自己创作的奏鸣曲试探这把斯托里奥尼的各种乐音潜力。

“非常好,”最后他问,“你花多少钱买的?”

“哟!”

“一万佛罗林。您还得多给我五百个钱币作为奖励。奖励我帮您找到这么的好琴。”

“喂,哟!”

勒克莱尔以权威的姿态要佣人离开,一只手放在外甥的肩上,微笑了。我听见卡尔森警长倏地一口痰印在地上的声音,但是没理他。

“真是个混账。不知道你这低贱的个性是从哪里来的,你这个瞎眼狗娘养的,我想应该不是从你不幸的母亲那里遗传的,是你那不幸又不成材的父亲吧。你这个低贱的小偷、骗子。”

“怎么了?我又没……”他的目光如剑,“好吧、好吧,不用奖励了。”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你让我头痛了这么多年。”

“那为什么委托我……”

“因为我要测试你,你这个得病又癞皮的狗崽子。这一次,你铁定要坐牢了。”停顿了几秒钟以后,为了画下完美句点:你无法想象我等这一刻多久了。

“哟!阿德里亚,你扯远了!看她的脸。”

“您一直巴望我哪天会沦落失败,舅舅,您嫉妒我。”

“混账!臭小子,听黑鹰的!这些她都知道了,你说过了。”

让-马里·勒克莱尔不明就里地看着卡尔森,指着它说:“你别跟我说那些牛仔说的粗话,草包!”

“冷静一下,啊,我没有跟您说话,而且,您也应该敬我几分。”

“去散步吧,两位,你和你的朋友,头上戴羽毛像只火鸡般的那个。”

“哟!”

“哟什么!”勒克莱尔显然非常不愉快。

“与其浪费时间交新朋友,不如趁着太阳还未落到西边山下,继续与您的外甥争执吧。”

勒克莱尔一时有些困惑,看着他的外甥纪尧姆-弗朗索瓦·维亚尔,不得不费劲集中注意力,指着他说:“我要嫉妒你什么?不知好歹、长满跳蚤的脓包。”

维亚尔气得像红椒般晕了头,无法反应。

“最好还是别说细节了。”他为了不闭上嘴而随口说一句。

勒克莱尔鄙夷地看着他。

“我无所谓,说啊,全说出来啊。是要论外形?身材?人脉?和善?才华还是道德?”

“我们的谈话结束了,舅舅。”

“我说结束时才结束。要论才智?文化水平?财富还是健康?”

勒克莱尔拿起小提琴,即兴拉了一段后,崇敬地看着乐器。

“阿德里亚。”

“怎么了。”

萨拉坐在我的面前,我听见卡尔森微弱的声音说,孩子,小心点,这回可不是开玩笑的,到时候别说我没有告诉你。你看着我的眼睛说:“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很久以前你就说过了!”

“对、对,因为勒克莱尔说这琴很好,但是我不在意。你知道吗?我要的是把你送进牢里。”

“您怎么如此坏心!”

“你是个混账,我终于可以拆穿你的面具了。”

“勇敢的斗士在经历这么多的战斗后,终于疯了。”乍然的吐痰声打断勇敢而伟大的阿拉珀霍酋长的断言。

勒克莱尔拉了铃铛的缎带,大鼻子佣人从后方的门走进来。

“去通知警察局,让他们尽速赶来,”然后对他的外甥说,“坐下等贝亚警长。”

但还来不及坐下等待。纪尧姆-弗朗索瓦·维亚尔准备坐下,走过壁炉前方时,拿起火钩,插进他亲爱的舅舅头颅里,人称艾内的让-马里·勒克莱尔,连呻吟都来不及便重重摔倒在地,头上插着壁炉的火钩。一滴血喷溅在小提琴盒上,维亚尔急促地大口喘息,虽然手没有弄脏,仍一边在外套上猛擦手,一边说,你无法想象我等这一刻多久了。他四下张望,拿起小提琴,放进被喷溅到一些血的琴盒,从通往露台的阳台离开了。他在大白天之中窜逃,想到应该要去拜访一下大嘴巴拉吉特。我父亲在我出生前,跟一个叫塞维利欧·法莱尼亚米的人买了,他是小提琴的合法拥有者。

沉默。很不幸的,我没有什么可以再多做补充了,也不想再多说什么了。萨拉站起身。

“你父亲是在1945年买的。”

“你怎么知道?”

“他从一名逃犯手里买的。”

“是从法莱尼亚米手里买的。”

“他是名逃犯,也肯定不叫法莱尼亚米。”

“这我不知道。”我觉得自己是靠舌头在说谎。

“我知道,”她的两只手插在腰际,像茶壶般,倾身靠向我,“他是一个潜逃的纳粹,就是因为你父亲的钱,他才能消失得无影无踪。”

谎言或参半的事实,甚至是几个具有一致性且成串的谎言,都能在一定时间内成为可信的事实。可能会是一段持续的时间,但不可能维持一辈子,因为不成文的定律显示,真相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我试图不露出被击败的样子,而表现出惊讶。

她沉默地像座雕像,冰冷、严肃、傲气,但因为她什么也没说,我有些绝望地继续说话。

“纳粹?琴在我们手里总比在一个纳粹手里好,不是吗?”

“这把琴是这名纳粹从一个不幸沦落到奥斯维辛集中营的保加利亚家庭或荷兰家庭扣押来的。”

“你怎么知道的?”

萨拉,你怎么知道的……你是怎么知道只有我知道的事情?这是我的父亲用阿拉姆语写下来告诉我的事情,写在一张只有我看过的纸上。

“你必须归还这把琴。”

“还给谁?”

“琴的拥有者。”

“琴的所拥有者是我,我们。”

“不要把我扯进来,你必须把琴归还给真正的拥有者。”

“我不认识他们,你说是荷兰人?”

“或保加利亚人。”

“这真是天大的线索。我就这样去阿姆斯特丹,拿着琴在街上问,各位先生、各位女士,这琴是你的吗?”

“别说这些讽刺的话。”

我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还能再说些什么吗?我一直都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的,虽然没有想过细节,但是,我知道我们正在经历的事情迟早会发生。我坐着,拿着眼镜,我的斯托里奥尼放在桌上,萨拉的双手插在腰际说,去查啊!这世上有很多侦探,我们也可以去被掠夺财产归还中心,肯定有几个犹太人的组织可以帮忙。

“只要一这样做,我们家马上会挤满一堆投机分子。”

“不然也可以让琴的拥有者来找我们。”

“我们说的是五十年前的事情,不是吗?”

“琴的拥有者一定会有继承人。”

“人家根本不在意这把琴。”

“你有问过他们吗?”

你的声音渐渐沙哑,仿佛在控诉我,你嘶哑的声音控诉一个直到当时我都不认为是自己的过错:身为我父亲的儿子,这个可怕的错误。而且,你的声音在变化,音调逐渐尖锐。就像你在谈你的家人、大屠杀,或提到海因叔叔的时候。

“在知道你说的是不是事实之前,我不会有任何动作的。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半个小时前,蒂托·卡沃内利就在一辆停在转角的车子驾驶座上等着了。他看见舅舅拿着公文包,比平常更魂不守舍地走出家门,从巴伦西亚路上直接走向巴塞罗那大学。蒂托的手指头不再敲打方向盘,后座传来声音说,阿德沃尔的头发越来越少了。蒂托未添加任何评论,直盯着手表。后座的声音说,别急,我想应该不用等太久。这时一名交通警察看到他们,手举到帽子的高度向他们打招呼,弯下身对驾驶说,先生,这里不能停车的。

“我们在等人,马上就出来了……您看,来了。”他突发奇想地说。

蒂托下车,交通警察因为看到一辆可口可乐大卡车要卸货,挡住柳里亚路的车道达五十公尺而分心一下。蒂托又回到车上,看见了卡特丽娜走进大门,他说,这就是有名的卡特丽娜·法尔格斯。后座的声音没有回应。大概过了四分多钟,萨拉出门上街了,她两边张望,接着看向对面的转角,快速地走到车子的位置。

“上车,警察叫我们别停这里。”蒂托用头比着后车门,她迟疑了几秒钟才上车,坐在后面的座位,像是上了出租车般。

“早安。”后座的声音说。

一个年长、清瘦的男人躲在黑色风衣后面,兴趣浓厚地看着她。老人用手拍拍空着的位置,邀请她坐在自己旁边。

“您就是鼎鼎大名的萨拉·沃尔特斯-爱泼斯坦。”

萨拉还未坐稳,蒂托就开车了,经过交通警察面前时,驾驶对交警表示感谢,然后加入柳里亚路的车流之中。

“我们要去哪里?”她有点恐惧地问。

“放心,只是一个方便说话的地方。”

方便说话的地方是对角线大道上一家豪华的咖啡厅。他们预约了一个角落的桌子方便说话。在他们抵达的这个时间,不会有其他客人听见他们的谈话。他们坐了下来,三个人安静地互看片刻。

“我为您介绍,这位是贝伦格尔先生。”蒂托指着年长清瘦的老人。老人微微点头示意。蒂托接着说,不久前,他亲自去查证了,萨拉家里确实有一把叫作维亚尔的斯托里奥尼小提琴。

“请问你是怎么查证的?”

“这把琴价值不菲。但是很不幸的,这是五十年前从小提琴合法拥有者那里偷来的。”

“琴的主人是阿德里亚·阿德沃尔。”

“十年前,这把琴的合法拥有者展开寻找了。看来,我们总算找到了。”

“凭什么我要相信你们说的?”

“我们还知道,这把琴的拥有者是1938年在安特卫普买到琴的。当时的估价远低于琴的真正价值,后来琴被偷了,又被没收了。合法拥有者正翻天覆地找这把琴,发现琴的下落后,斟酌了几年。显然现在决定要讨回琴了。”

“请他们证明这个怪异故事的真实性,通过司法途径讨回去。”

“中间有些法律问题,我不想用这些烦扰你。”

“我可一点也不觉得。”

“我也不想用无聊的事情消磨你的耐心。”

“那琴又是怎么在我先生手上的?”

“阿德里亚·阿德沃尔先生不是你的丈夫。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可以告诉你。”

“我先生有这把琴的所有权证书。”

“你看过吗?”

“看过。”

“那是假的。”

“我没有理由相信你。”

“那么,谁是原本的拥有者?”

“我怎么记得住?我在很久以前看的。”

“这一切都没头没尾。”阿德里亚没有看着萨拉说,本能地抚摸了琴,但立刻收回来手,仿佛琴会电他。

那时,我很小,虽然家里没有别人,我的父亲还是神秘莫测地让我去书房。他说,你看这把小提琴。当时维亚尔就放在桌上。他说,你仔细看这把琴。我把手放进口袋,里头的卡尔森警长对我说,孩子,注意看,这应该很重要。我放开手,好像卡尔森会烫人般,通过放大镜观察小提琴,小提琴上擦拭的痕迹与细微的刮痕,琴盒上一个小小的缺口以及琴弓上的釉稍嫌不足……

“你看见的一切都是这把小提琴的历史。”

他还告诉过我其他关于小提琴的事情,因此,听见“哟”我不觉得奇怪。这些对我很耳熟。于是我对父亲说,是的,琴的历史。然后呢?

“这是琴经历过许多人家、很多人的手的历史。我们不认识也永远都不会认识他们,你想想,从1764年到现在了……”

“Hummm...Vediamo...Centonovantatrè anni.” [23]

“是的,我想你懂了。”

“父亲,我不懂。”

八个月前我开始学意大利语。

“Uno.”

“Uno.”

“Due.”

“Due.”

“Tre.”

“Tre.”

“Quattro.”

“Quattro.”

“Cinque.”

“Cinque.”

“Sei.”

“Sei.”

“Sette.”

“Sette.”

“Otto.”

“Octo.”

“Otttto!”

“Otttto!” [24]

“非常好。”

意大利语只要四堂课就可以学好了,真的。

“但是,费利克斯,这孩子已经学过法语、德语和英语了……”

“西莫内先生是很好的老师,只要一年,我的孩子就可以读彼特拉克了。就这样,不用再说了。”

他的手指头指着我,让我没有任何疑惑:“你听到了,明天就开始学意大利语。”

现在,看着小提琴,听见自己说出centonovantatrè anni [25] ,父亲无法掩饰自己的骄傲。我承认,这带来完全的满足感,让我感到非常骄傲。他用一只手比着乐器,另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说,从现在开始,这把琴是你的了。这琴走过了许多地方,现在是你的了,以后也会是你的,你的孩子的,你的孙子的,曾孙的。这把琴将永远留在我们家。你发誓,一定要做到!

我自问如何用还未出生的人的名义起誓?但是,我知道我以自己的名义发誓了。每次拿起维亚尔,我就想起自己的誓言。几个月以后,父亲因为我的过错而出意外时,我也归结出是这把小提琴的错。

“贝伦格尔先生……”阿德里亚目光惊恐地看着她,“他是我父亲与母亲以前的雇员,也曾是我的雇员。你知道他是个骗子吗?”

“我肯定他不是你喜欢的人,但是他非常清楚你父亲如何买到小提琴,因为他也在场。”

“而且这位卡沃内利是一个远房亲戚,名叫蒂托,还经营着古董店。你不觉得很诡异吗?”

“如果他们说的是真的,诡不诡异都无所谓。这是拥有者的地址,你只要跟他联络,我们就可以厘清所有疑虑了。”

“这是陷阱!他们说的这个拥有者一定是他们的共谋,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

“你怎么会如此盲目?”

我想,这句话刺痛你了,但我很肯定,贝伦格尔先生在背后操弄的这件事绝对没有任何纯良动机。

她递给他一张折起的纸条,阿德里亚接了过来却不打开,他拿在手里好一会儿才在桌上摊开。

“马蒂亚斯·阿尔帕茨。”她说。

“呃?”

“你不想看的那个名字。”

“才不是,原本的拥有者是内特耶·德波耶克。”我愤愤地说。

就这样,我像个五岁孩子被你拆穿了。我看着那张写着马蒂亚斯·阿尔帕茨的纸条,再次把它放回桌上。

“太荒谬了。”过了片刻,阿德里亚说。

“现在终于可以修补前人犯下的过错,你却不愿意。”

萨拉走出书房。从此,我再也没听过她的笑声。

46

沉默主宰家里三四天的光景。同居的两个人不与对方说话是件相当可怕的事情。他们不想或不敢说话,不敢说些会伤害对方的事情。萨拉专注在展览上,我则专注当个百无一用之人。我可以肯定你自画像的眼神有些哀伤是因为在创作时,家里过于安静的缘故。但是,我不能让步。因此阿德里亚·阿德沃尔终于去法律系找葛拉乌·波尔达斯教授咨询关于一位朋友拥有一件贵重物品的问题。这物品想必是战时不当取得,这位朋友的家人在许多年前得到这件物品。葛拉乌·波尔达斯教授摸着下巴聆听我朋友的案例,然后离题谈论国际法和纳粹不当获取资产的一般规范。五分钟后,阿德里亚·阿德沃尔明白这位好心的教授并不清楚如何处理此状况。

音乐系的卡萨尔斯博士给了他几个克雷莫纳主要的制琴工坊的信息,同时推荐了一家值得咨询的权威工坊,据称对小提琴历史相当了解。你可以信赖这家工坊,阿德沃尔。然后提出从一打开琴盒就想问的问题:我可以拉这把琴吗?

“你也拉小提琴?”

四个学生伫足在音乐系的走廊,倾听从某间办公室传出谜一般甜美的琴声。卡萨尔斯将琴放回琴盒时说,真是太棒了,和瓜尔内里琴一样好,真的。

在办公室里,阿德里亚把琴放在角落,接待两位试图提高分数的学生,以及另一位想要知道为什么自己只拿到及格的学生。她明明所有的课都有出席。您?好啦,我很多堂课都出席了。啊?是吗?是呀。女孩离开后,劳拉进来办公室,在他对面的办公桌坐下。她真的很漂亮。他说你好却未正视她。她漫不经心地示意,打开满是笔记或考试卷的资料夹批改,她无力地叹口气。有好一会儿,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各忙各的,有两次或三次吧,他们同时看了对方,羞涩的目光交接了一会儿,直到第四次,她主动问,你最近好吗?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跟我谈话吗?我不记得。但是,我知道她开口时带着微笑,这是非常明确的议和声明。

“还可以。”

“就这样?”

“就这样。”

“你可是名人耶。”

“好了,别捉弄我。”

“才没有,我和系里大半的人一样,非常羡慕你。”“这下你真的在捉弄我了,你好吗?”

“就,还可以。”

俩人微笑地安静下来,想着各自的事情。

“你写作吗?”

“写啊。”

“我可以知道你在写什么吗?”

“我在重写三场讲座的东西。”

她的微笑邀请我继续谈,于是我顺从了,谈起《柳利、维柯与柏林》。

“哇。”

“是的,我正在全部重写,想要出一本书。不是三场讲座,而是……”

阿德里亚比了一个模糊的手势,仿佛陷入两难的情况:“一定有什么关联能把这三个人串在一起。”

“你找到了吗?”

“可能,历史的缘由,我还不是太清楚。”

劳拉在整理文件。她总是通过整理文件来思考。

“这就是那把有名的小提琴?”她用铅笔指向角落。“有名?”

“是啊。你可别把它放在那里。”

“放心,我会带到教室里的。”

“可别告诉我,你当着学生的面演奏……”她笑道。

“不,才不会。”

或者会,为什么不?他突发奇想。就像那天他突然要求劳拉化身为律师陪他到罗马一样,劳拉给了他突发的灵感。

阿德里亚·阿德沃尔厚着脸皮,在巴塞罗那大学第二学期的美学史课堂开始时,演奏巴赫的无伴奏小提琴组曲。他确信三十五个学生里,无人知道他犯下五个无法原谅的错误,也没有人发现他在拉《布雷舞曲》时,忽然不知道拉到哪里,而即兴拉了一段。结束时,他小心地把小提琴收进琴盒并放在桌子上说,你们认为艺术的表现与思想之间有什么关联?无人胆敢发言。唉,谁知道?

“现在,请各位想象我们是在1708年。”

“为什么?”一个坐在最后方,与世隔绝,仿佛担忧被玷污般,留着胡子的男孩问道。

“那是巴赫在创作我刚才拉的那首曲子的年代。”

“想法也要改变吗?”

“至少,你、我,我们都会带着假发。”

“但是这不会改变我们的想法。”

“不会吗?无论男女都带假发、穿丝袜和高跟鞋。”

“那是18世纪的审美观,与现在不同。”

“只是审美观吗?在18世纪,如果不戴假发、不化妆、不穿丝袜和高跟鞋,就不能出席任何社交场合。但是在今天,如果一个男人化妆、戴假发、穿丝袜以及高跟鞋,可能连问都不问直接被关进牢里。”

“要考虑道德观吗?”坐在第一排,一个很瘦的女孩问道。

阿德里亚在桌子中间,转过身看着她说:“很好的问题。”女孩羞红了脸,我无意要让她脸红。“即便审美是多么独断的事,它从不孤单。”

“不是吗?”

“不,它有拉拽其他思想形式的能力。”

“我不懂。”

总之,那一堂课我非常有效地铺陈了后面几个星期需要的理论基础。这让我忘了在家里与萨拉的沉默。回办公室收拾物品时,阿德里亚很惋惜没遇见劳拉。他想对她说,她的点子非常成功。

* * *

制琴师在帕乌·乌利亚斯特雷斯工作室打开琴盒,立刻说,这是一把真正的克雷莫纳琴,闻一闻、看一看就知道了。即便如此,帕乌·乌利亚斯特雷斯并不知道维亚尔的历史,他大概听说过,也认为一把斯托里奥尼相当值钱。您到现在还没估价,未免有些粗心。这得上保险的,知道吗?我过了几秒钟才理解他话中的含意。我被工作室的安静所俘虏,一道温暖、偏红如小提琴木材的光线,使得在恩典区中心罕见的安静变得触手可及。窗外即是后院与一座干燥木材用的仓库。仓库的门敞开。在那里,在这个现在已经是圆球且像个陀螺般偏执地不停旋转的世界,木材以自身的速度缓慢腐化。

我受到了一些惊吓,看着制琴师说,我没听到你说的话。男人笑着重说了一次。

“我从没想过要估价,”我回答,“因为它就像我家家具的一部分,一直都在,从没想过要卖掉。”

“多幸运的家庭啊。”

我没有告诉他,我很怀疑,但这不关帕乌·乌利亚斯特雷斯的事,他也无法阅读当时尚未写下的字里行间之意。制琴师问能不能拉琴。他拉得比卡萨尔斯教授更好,几乎和贝尔纳特一样好。

“这把琴太棒了,”他说,“和瓜尔内里琴一样好,是同等级的好琴。”

“所有的斯托里奥尼小提琴都像这把一样好吗?”

“不,我想不是所有的。但是,这把确实很好,”他闭上眼嗅闻琴,“你一直收着,对吧?”

“是有一段时间没用了。这段时间有些……”

“小提琴是有生命的。小提琴的木材就像葡萄酒一样,慢慢地熟成。弦的张力对琴本身也有益处,经常拉的话,琴音会更好听。它喜欢在适当的温度下生活,能呼吸、不受撞击,总是保持干干净净……最好只有在出游时,才把琴收起来。”

“我想要联系上它之前的拥有者。”

“您有所有权证书吗?”

“有。”

我给他看父亲与塞维利欧·法莱尼亚米以前的交易文件。

“真品证明书呢?”

“也有。”

我给他看了阿德里亚外公及制琴师卡洛斯·克雷莫纳在只要有钱,连假钞也可以做真品证明的时代所做的证明书。帕乌·乌利亚斯特雷斯好奇地看着,不发一语地还给我,他想了一会儿问道:“那么,现在您要估价吗?”

“不。我现在只想确认究竟谁是真正的前物主。”我想认识他们。

帕乌·乌利亚斯特雷斯看了所有权证书:“这里写着塞维利欧·法莱尼亚米。”

“在这位先生之前的拥有者。”

“可以知道你为什么想联系他们吗?”

“我自己也不知道。对我而言,小提琴向来属于我们家,从未想知道它的物主谱,但是现在……”

“你担心琴的真伪吗?”

“是的。”我谎称。

“如果有用的话,我可以自己来做保证。这把琴确实是洛伦佐·斯托里奥尼在最好的时期所制。不是因为这张真品证明的缘故,而是我相信自己亲眼所见,还有听见与拉过的感觉而判断的。”

“他们说这是他做的第一把小提琴。”

“最好的斯托里奥尼是他制作的前二十把琴,听说是木材的缘故。”

“木材?”

“是的,上等木材。”

“怎么说?”

然而,制琴师抚摸我的琴没有回答。他摸了许久,我都吃起醋了。然后帕乌·乌利亚斯特雷斯看着我:“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您为何而来?”

不对可以帮助你的人说出全盘事实,是很难得到线索的。

“我希望能够做出从最一开始的物主谱。”

“这个主意很好……但会花很多钱的。”

我无法告诉他,我是为了查证贝伦格尔与蒂托是否捏造出一位阿尔帕茨,也想知道父亲说的内特耶·德波耶克是真的,或证实没有任何一个名字是真的,而这把小提琴向来只属于我。我开始了解,如果合法拥有者在纳粹时代前就拥有这把琴,那么无论是谁,我最好得联系到那个人,跪下乞求,让我保有琴到死为止。我一想到家里可能从此不再有维亚尔的踪影,就浑身打冷战,甚至决定就算用骗的也要保有这把琴。

“您听见了吗?阿德沃尔先生?会花很多钱的。”

如果这还不够清楚的话,这把维亚尔是真的。可能我去见帕乌·乌利亚斯特雷斯的目的只有这个:亲耳听见他说出口,确定我是因为一把价值非凡的小提琴跟萨拉起争执,而不是为了随便四片木头放在一起,长得像乐器的东西。不,我终究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去找他。但是,自从拜访帕乌·乌利亚斯特雷斯的工作室以后,我开始想着亚基亚姆·穆雷达的顶级木材。

他们给了非常乏味的麦粒粥当午餐。他觉得应该要告诉他们,他不喜欢这破碗装的麦粒粥……他妈的麦粒粥。但是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因为他不知道是视力还是别的问题,阅读对他来说越来越困难,也越来越记不住事情。这是什么记性,记住事情啊!记住。

“我的国王,你不饿吗?”

“不,我想看书。”

“你啊,我们应该给你喝文字汤的。”

“是啊。”

“好了,吃一点吧。”

“小洛拉。”

“我是威尔森。”

“威尔森。”

“你需要什么吗?阿德里亚国王。”

“为什么我看不懂?”

“你该做的是吃饭和休息,你工作太多了。”

她喂了他五汤匙的麦粒粥,当作阿德里亚吃完午饭了。

“好了,现在你可以看书了,”她看着地板,“你看,把地板弄得多脏。”她接着又说:“想睡午觉的话,告诉我,我扶你上床休息。”

阿德里亚很听话地只看了一会儿的书,断断续续地看了科尔努德利亚 [26] 对卡尔内尔 [27] 作品的解读。

他张着嘴看书。可是小洛拉,我是怎么了?他觉得好累。因为卡尔内尔与贺拉斯混在桌上了。他拿下眼镜,用手揉着疲倦的眼睛,不知道是要在椅子上休息,还是在床上睡,或是……我觉得他们好像说错了,他想着,不会是要在窗上睡吧?

“阿德里亚。”

贝尔纳特走进五十四号房,看着他的朋友。

“我要在哪里睡?”

“你想睡吗?”

“我不知道。”

“我是谁?”

“小洛拉。”

贝尔纳特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看着房间,阿德里亚坐在靠近窗边的一张舒服的椅子上。“乔纳坦?”

“呃?”

“你是乔纳坦?”

“我是贝尔纳特。”

“不,你是威尔森!”

“威尔森是那个很警觉的厄瓜多人吗?”

“不知道,我好像……”他看着贝尔纳特,困惑道:“现在我都搞混了。”最后终于承认了。

外头天空乌云密布,风又大又冷。然而,就算现在是艳阳天,风和日丽也无所谓,玻璃非常有效地隔绝了两个世界。贝尔纳特走近床头桌打开抽屉把黑鹰与卡尔森放进里头,好让他们继续忠诚却无用地守卫。就放在那条肮脏却依稀可见深浅色方格,中央有道大伤痕的抹布,一条成为许多医生讨论话题的抹布。因为进住疗养院的头几天,阿德沃尔先生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放下这条抹布。一条又脏又恶心的抹布。是的,医生,多奇怪,不是吗?这条抹布是什么?啊?亲爱的?

阿德里亚用指甲抠着椅子扶手上的一道污渍,贝尔纳特又听到抠椅子的声音问:“你还好吗?”

“这污渍怎样都弄不掉,”他更用力地抠,“你看。”

贝尔纳特靠过去,戴上眼镜看着污渍,好像那污渍非常有趣,而他无事可做、无话可说似的。接着他收起眼镜说,放心,污渍就在这儿跑不了,然后坐到阿德里亚面前,沉默了一刻钟的时间,完全没有人打扰他们。因为生命就是一连串孤寂的加总。

“好了,看着我。阿德里亚,我的天啊,拜托,看我。”

阿德里亚停止抠椅子,有些惊恐地看着他,像表示抱歉般微笑,仿佛做坏事却被逮个正着。

“我刚刚把你的手写稿打完了,我很喜欢,非常喜欢。也很喜欢手稿背面的东西。我会好好编辑的,你的朋友卡梅内克建议我将它们出版。”

他迷惑地看着他的眼睛。阿德里亚继续一股脑儿地抠椅子扶手上的污渍。

“你不是威尔森。”

“阿德里亚,我在跟你说你写的东西。”

“对不起。”

“不要说对不起。”

“这是好还是不好?”

“我很喜欢你写的东西。我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但很喜欢。这太不公平了,你这个混账。”

阿德里亚看着他的对话者又开始抠污渍,他张开嘴又闭上,举起手臂,困惑地说:“我现在得做什么?”

“你听我说,我这一辈子,就是说,我他妈的这辈子都想要写出能搬上台面,能撼动读者的东西。而你从没尝试过,第一次写就把手指搓进灵魂最敏感的地方。至少,搓进我的灵魂里了,这不公平,他妈的。”

阿德里亚·阿德沃尔不知道应该继续抠污渍,还是看着跟他说话的人。于是,他选择看墙壁,有些担心地说:“我想您搞错了,我什么都没做。”

“不公平。”

阿德里亚的眼睛开始流泪,不想看面前的男人,他搓着手祈求道:“我能做什么呢?”

* * *

贝尔纳特发呆到出神而未回答,阿德里亚看着他,恳求说:“先生,先生。”

“别叫我先生,我是贝尔纳特,你的朋友。”

“贝尔纳特,你听我说。”

“不,你听我说。我知道你是怎么看我的,不是抱怨,你发现我不行,是我活该但我还是有一些你从未怀疑过的秘密。”

“我很抱歉。”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这个时候,威尔森进来问道:“亲爱的,一切都好吗?”然后抬起阿德里亚的下巴看着他的脸,仿佛他是个孩子。

贝尔纳特用湿纸巾逝去他的眼泪,给了他一杯水和药片,阿德里亚迅速喝光整杯水。速度之快是贝尔纳特从未见过的。威尔森看着贝尔纳特又问了一次,一切都好吗?贝尔纳特示意都很好,兄弟,非常好。威尔森看着散满地的面,不太高兴地用纸巾拾起一些,拿着空杯子走出房间,用口哨吹着一首没听过的六八拍曲子。

“你让我非常忌妒。”

安静地过了十分钟。

“明天我就会把你的文稿送去给包萨,好吗?我会全部拿去,包括绿色墨水写的。我把黑色墨水写的寄给卡梅内克,还有你大学里一个叫作帕雷拉的同事。你的回忆还有思想都寄出去,好吗?”

“我这里很痒。”阿德里亚指着墙壁,接着看着他的朋友问:“怎么墙壁痒,我也痒呢?”

“我会告诉你出版进度。”

“我的鼻子也痒,而且我好累,无法看书,脑子里的东西都混在一起了,我也不记得你刚刚说了什么。”

贝尔纳特看着他的眼睛说:“我很崇拜你。”

“我不会再这样做了,我发誓!”

贝尔纳特笑不出来,沉默地看着他的朋友,握着那只偶尔跟污渍缠斗的手,像亲吻自己的父亲与叔叔般亲吻了一下,然后看着他的双眼,阿德里亚与他对看了几秒钟。

“你知道我是谁,”贝尔纳特几近肯定地说,“是吧?”

阿德里亚盯着他,点头说是并带着些许的微笑。

“我是谁?”贝尔纳特惊恐地升起一丝希望。

“知道……你是……就是那个,叫什么,不是吗?”

贝尔纳特严肃地站起身。

“不是吗?”阿德里亚很担心地看着站起身的贝尔纳特,“可是我知道,就是那个,我说不出名字,我不知道您,但我知道另一位,是一位叫作……我现在不记得了,但是我知道,他非常照顾我,非常照顾我,他跟我说……现在我不记得他跟我说什么,但是,您就是这个人。”然后阿德里亚很煎熬地停了一会儿。“是吧,先生?”

贝尔纳特的口袋一阵震动,他拿出手机,是一条信息:“你跑哪去了?”他弯下身亲吻病患的前额。

“再见,阿德里亚。”

“慢走啊,有空再来。”

“我叫作贝尔纳特。”

“贝尔纳特。”

“对,贝尔纳特。不好意思。”

贝尔纳特离开房间到走廊,拭去一滴无法自禁的泪水,偷偷看了两边,然后拨了通电话。

“你跑到哪里去了?”谢尼娅的声音传来,有些不高兴的样子。

“没去哪里啊。”

“你在哪?”

“没事,在工作。”

“你没有排练吧。”

“没有,只是有些事要做。”

“你来,到家里来,我想跟你做爱。”

“我一个小时后才会回到家。”

“你还在税务局吗?”

“好了,我得挂了,好吗?再见。”

他在谢尼娅要求更多解释前挂断电话。一名清洁妇推着工具车经过,因为他拿着手机讲电话的关系,非常严肃地盯着他。她让他想起了特鲁略斯,真像呀!妇人一边念叨,一边在走廊里远去。

* * *

瓦尔斯医生合着双手像祷告般地摇摇头:“目前的医学没有任何办法。”

“但他学识多么渊博,这么聪明,一个天才!”突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他就是托纳的基科·阿德沃尔,“他会说十种或者十五种语言,我哪知道啊!”

“这些已经一滴都不剩了。我们已经跟您说过很多遍,就好像切断一位运动员的腿,他就不可能再破什么纪录了,懂吗?这是类似的情况。”

“他写了五本文化历史方面的重要书籍。”

“我们知道……但是,这个疾病才不管他是谁。就是这样,普伦萨先生。”

“没有回旋的余地吗?”

“没有。”

瓦尔斯医生看了看手表,只是为了提醒贝尔纳特,但是这家伙反应很迟钝。

“您还要做其他咨询吗?”

“事实上,是……”

“他有几个堂亲在托纳镇。”

“他们来这里的时候都很痛苦。”

“大学里也有一些同事,还有一些朋友,但是……他很长时间都是自己一个人。”

“真可怜。”

“就我们所知,他还挺喜欢的。”

“可以活在回忆中。”

“别这么想,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活在当下然后立马遗忘。”“也就是说,他现在已经不记得我来看过他了?”

“不是他不记得了,应该说他根本不知道您是谁。”

“我看不会吧。如果我们把他接回家,也许他就会记起些什么了。”

“普伦萨先生,这个疾病会造成神经元间的神经纤维结团。”

医生闭上嘴想了一下。“该怎么解释……”他又想了几秒钟,然后说:“神经细胞会变成纤维线,然后结成团……”他四下张望,一副寻找支援的模样。“就好像头脑遭受不可复原的侵略一样。您可以把阿德沃尔先生带回家,但是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什么都记不得。”

“所以,”贝尔纳特坚持,“他根本不认识我。”

“他的行为很有教养,因为他是一个有教养的人。但是他已经开始不认得人了,甚至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可是,他还能看书。”

“这也会停止的。很快地他就会忘了怎么阅读。读完却不记得刚才看过的段落,又必须重读。您懂我的意思吗?但是,他无所谓,也不是完全无所谓,只是他会很疲累。”

“如果什么都不记得的话,是不是他也就不再受苦了?”

“这我无法百分之百向您保证,但看起来是不会的。这样的衰退会蔓延到其他生命机能。”

贝尔纳特泪珠盈眶地站起身,这个时代永远结束了,永远。而他,会随着挚友的缓慢离世死去一些。

* * *

特鲁略斯推着清洁工具车走进五十四号房,她用轮椅将阿德里亚推到角落,免得妨碍工作。

“你好,亲爱的,”她看着房间的地板,“我们看看,哪里搞得一团糟了?”

“你好,威尔森。”

“这,你是怎么弄成这样的?”

女人开始一边清理刚才吞食麦粒粥的战场,一边说现在也要教你如何弄得到处都脏兮兮了。阿德里亚有些受到惊吓地看着她。特鲁略斯的拖把抹到阿德里亚的椅子附近,看着因为受到责备而几乎被吓呆的阿德里亚。这时,他的第一颗钮扣松开了,颈子的圆牌金项链露出来,就像达妮埃拉四十年前一样。

“真漂亮。”

“对,是我的。”

“不,这是我的。”

“啊。”他有点困惑,却又无法辩驳。

“你会还给我吧?”

阿德里亚·阿德沃尔看着这个女人,不知道该做什么,她看了一下门口,非常轻柔地把项链从阿德里亚的头上取下来,看了一秒钟后,便放入工作服的口袋里。

“谢谢你,孩子。”她说。

“不客气。”

47

他亲自开门,看起来与往常一样清瘦、带着穿透人的目光,只是更苍老些。阿德里亚注意到屋里传来一阵浓烈的气味,无法分辨是好闻还是恶心。贝伦格尔先生开着门,呆了几秒钟,好像无法辨识访客的身份般,他用仔细折好的白手帕擦去前额的几滴汗水,最后终于开口:“稀客啊,阿德沃尔。”

“我可以进去吗?”

他迟疑了几秒钟,最后还是请他进门了。屋内比室外更热,玄关则是比较大的空间,光洁、明净,摆着一个光彩夺目,应该价值连城的1870年佩德雷利衣架,还有一个雨伞桶、镜子以及许多雕饰。角落还有一张非凡的齐本德尔条案,摆着一束干燥花。他带他进一间房里,同一面墙上挂着两幅画作——于特里约与鲁西尼奥尔。沙发肯定是从托里霍斯兄弟工坊那场大火中幸存下来的唯一一张。另一面墙上挂着精细框裱的双页手写稿。他不敢近看手写稿的内容,不过,远远看来像是16、17世纪初的文字。虽然这里非常整齐无瑕,却少了女性经手的品味,一切过于斩钉截铁,作为居家装饰而言,太专业了。他无法避免地赞赏房间角落一张非常有趣的密谈椅,贝伦格尔先生有些骄傲地让他尽情欣赏。他们坐下了。无用地试图吹散屋里闷热的风扇,却是件不合时代背景的庸俗之物。

* * *

“真是稀客。”贝伦格尔先生又说了一遍。

阿德里亚看着他的眼睛,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才忆起这个气味与温度的混合,正是店里的味道,就是每次他在父亲、塞西莉亚,或是眼前的贝伦格尔先生的监督下待在店里闻到的气味。这是一个有古董店味道的住所。显然地,贝伦格尔先生并未退休。

“小提琴的拥有权怎么了?”我冒失地问。

“生命就是这样。”他看着我,毫不掩饰满意的神情。

生命就是怎么样?卡尔森警长吐了口痰。

“生命就是怎样?”

“拥有者出现了。”

“就在您眼前,我。”

“不,是一位年纪很大的安贝雷斯先生。他在奥斯维辛时,小提琴被纳粹拿走了。他是在1938年买到的,想知道细节的话,您得问他。”

“他如何证明呢?”

贝伦格尔微笑地闭上嘴。

“你一定拿了一笔优渥的佣金吧。”

贝伦格尔用手帕擦过前额,继续什么也不说地微笑。“这是我父亲合法买来的。”

“你的父亲是花了几块美金把琴偷来的。”

“您怎么知道?”

“因为我在场。你的父亲是个什么人的便宜都占的土匪。先是那些逃离避祸的犹太人,然后利用组织有秩序的逃难纳粹。他不错失利用任何一个因破产急需用钱的人的机会。”

“可能这种生意就是这样,而且您肯定也帮了不少忙。”

“你的父亲是一个肆无忌惮的人,他毁损小提琴里的所有权证书。”

“告诉您,我不相信您说的话,也不相信您。我知道您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人。我很想知道您是这么弄到这张托里霍斯的,还有玄关的那件佩德雷利衣架。”

“一切都没有问题,不用担心。我的东西都附有所有权证书。我不像你的父亲口无遮拦,说穿了,他的死是自找的。”

“什么?”贝伦格尔先生毫不掩饰,一脸讽刺的微笑看着我,肯定是为了要争取时间思考,卡尔森强迫我说出:“贝伦格尔先生,我有没有听错?”

法莱尼亚米从客厅拿出手枪,一把女用手枪,紧张地瞄准他,费利克斯·阿德沃尔纹风不动,露出假笑,摇了摇头,非常不高兴的样子:“您一个人要怎么处理我的尸体?”

“能够面对这个问题,将是莫大的荣幸。”

“但是,接着你会有更大的问题。如果我没有自己走下楼,在街上等我的人会知道该怎么做,”他比着手枪严肃地说,“现在,我只会给你两千。难道你不知道自己是盟军通缉的十大要犯之一?”他的口气像在责备孩子。

福格特医生看着阿德沃尔拿出一叠钞票放在桌子上,他瞪大眼睛,放下手枪难以置信地说:“这里只有一千五!”

“福格特医生,别让我失去耐心了。”

这就是费利克斯·阿德沃尔博士买卖古董的方法。半个钟头后,他拿着小提琴走上街,心跳有些急促,步伐迅速,非常满意自己的工作。楼下没有人在等他,他为自己的狡猾感到骄傲。但他低估了法莱尼亚米的小册子,彻底忽略他仇恨的目光。那天下午,在无人知晓,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贝伦格尔、莫尔林神父都不知道,费利克斯·阿德沃尔揭发了阿里伯特·福格特医生,这位武装党卫队军官,揭发他藏在正义和平大楼之中,伪装成平和、肥胖、秃头、双眼无神的办公大楼管理员,没有人知道他的医学经历,免得将他与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布登医生或福格特医生联想在一起。应该有人烧毁了相关文件,因为所有的询问目光都转向蒙格勒医生与他周围的人,与此同时,还得调查掩灭重要证据,还有混淆的证据,无数的指控名单,以及欧罗尔克士官长的无能。顺带一提,是因为工作过多的关系,使他们无法发现福格特医生的真正身份与工作,也没有记录表明他参与过任何战时的活动,或者是党卫队大多数单位所进行的残酷歼灭活动。于是,他因身为武装党卫队军官而判处五年监禁。

几年以后,在太阳洒落的街上,满是从雄伟的清真寺走出来、谈论这个星期五的苏拉 [28] ,他们穿着带风帽的斗篷,或许只是在谈论鞋子、茶或蔬果的价格飙涨得多么不像话。和谐咖啡馆与剪刀咖啡馆的露天座位虽然很窄小,却也坐着不少正在抽水烟、从未上过清真寺的面孔。人们尽力不去思考有没有在同一年内出现两次政变的可能。

在两分钟路程之处,由小巷构成的迷宫里,两个男人安静地坐在鹿儿喷泉的石头上。他们看着地板,漫不经心,仿佛在看守太阳西下,落往地中海,丘比特大门的方向。只要看到他们,就会认为他俩是热忱的信徒,在等着日头落山,黑夜慢慢占领世界,直到青丝与白发都无法区别的魔幻时刻。先知诞辰的庆典开始了,先知的名字将永远地被信徒记住与敬仰。当肉眼无法辨识黑线与白线时,尽管士兵并未察觉任何不对劲,大马士革全城正放任地庆祝先知诞辰。这两个男人坐在石头上,一动也不动,直到他们听见惊惧的脚步声。从走路的方式、过度大声的脚步与气喘吁吁的声音,应该是个西方人。他们默默地站起身。一个大鼻子的男人从苍蝇巷里走出来,用手帕擦拭前额的汗水,好像先知诞辰的晚上很热的样子。他直接走向这两个男人。

“我是齐默尔曼博士。”西方人说。

两个男人不发一言地开始在市场附近的巷子里快步走动。大个子男人很努力地跟上,免得在任何转角者或越来越稀少的行人之间与他们走失了。最后,他们打开一个合起的门。一家放着各种铜器的商店。西方人跟随他们进门,穿过店里堆放各种物品间的唯一一条走道,通往店家的最底端挂着布幔的后方抵达中庭。中庭里点着十二根蜡烛,一个矮个子、秃头,穿着斗篷的男人不耐烦地来回踱步,当他看见他们,不理会两个带路人,仅和西方人握手,对他说我都开始担心了。两个带路人如抵达时一样,安静地消失无踪。

“我在机场海关碰上一些问题。”

“解决了吗?”

男人像是要展现自己的秃头般脱下帽子,以帽子扇风,表示已经解决了,问题都解决了。

“莫尔林神父。”他说。

“在这里我叫大卫·杜哈梅尔。记好了。”

“杜哈梅尔先生,有查到什么吗?”

“很多。但我要先把事情说清楚。”

他们站着低声谈话,费利克斯·莫尔林神父就着十二根蜡烛的烛光,把事情说得一清二楚。男人专注地倾听,仿佛是一个没有告解人的告解。他说费利克斯·阿德沃尔背叛他的信任,利用齐默尔曼先生的处境,几乎是用抢夺的方式得到那把贵重的小提琴,更有甚者,他还向盟军揭发齐默尔曼先生,通报了他的藏匿处。

“这个不公平的告发让我被迫服监五年,就因为我在战时为国家效劳。”

“这是一场对抗共产主义扩张的战争。”

“是的,是对抗共产主义扩张的战争。”

“那么,您现在想怎么做?”

“我想找到他。”

“别再伤害人了,”莫尔林神父说,“您要知道,虽然阿德沃尔善变,也害了您,但他毕竟是我的朋友。”

“我只想要拿回我的琴。”

“我都说别再伤害人了。否则我会亲自向您讨回的。”

“我没有想要动他一根汗毛,我像骑士一样发誓。”

仿佛这话是正当行为,不容争辩的证明般,莫尔林神父表示同意,然后从裤子口袋拿出一张对折的纸条给齐默尔曼先生。他打开纸条靠近一根蜡烛,快速地看过,再将纸条重新折好放进自己的口袋。

“至少这趟没有白费。”他拿出手帕一边擦脸,一边说,真他妈的热,这种国家怎么能住人。

“您出狱之后如何维持生计?”

“自然是做心理咨询师。”

“啊。”

“您在大马士革做什么?”

“处理教派内部的事情。月底我就会回圣萨维纳修道院了。”

他没有说自己正试着重新恢复多年前由贝尼尼先生创建的高尚的情报组织。由于梵蒂冈当权者的盲目,他们未察觉到真正、唯一的危险是正在席卷欧洲的共产主义,因此把他囚禁起来。他也没说,明天就是他进入多明我会的第四十七年,他决心服务教会,就算会付出性命也不足惜。从他在列日申请进入修道院起,已经过去四十七年了,费利克斯·莫尔林于1320年的冬日,出生在赫罗纳。在一个充满宗教热忱与慈爱的环境中被养育成人。他的家人每天在工作结束之后,都会聚在一起祈祷。没有人对年轻的他想进入多明我会的决定感到奇怪。他在维也纳大学学习医学,二十一岁时以阿里·巴赫尔的名字登记成为奥地利国家社会主义党员。他准备经过学习成为优秀的卡迪或穆夫提,因为他在导师身上看到了智慧、谨言慎行与正义。不久以后,他加入党卫队,编号367744,在布痕瓦尔德集中营(Buchenwald)艾瑟尔医生麾下效劳。1941年10月8日,他被任命至波兰的危险前线,奥斯维辛集中营的最高医官。他在那里忘我地为人类福祉辛勤工作。令人无法理解的是,福格特医生不得不数度改名换姓潜逃,像是齐默尔曼或法莱尼亚米。他做足等待的准备,就像被上帝选中的子民,待失土收复、地球再度恢复为平的、伊斯兰教义推行到全世界的时候,只有忠诚的子民有权在慈悲的世界里存活。届时,国界将成为奥秘之雾,而我们将再次掌管奥秘与所有衍生之物,将是如此。

阿里伯特·福格特医生本能地拍了拍口袋,莫尔林神父建议他最好搭火车去阿勒坡 [29] ,然后换乘托罗斯快线到土耳其。

“为什么?”

“您最好避开口岸和机场。如果火车停驶的话,就租汽车与一名驾驶。有钱能使鬼推磨。”

“我知道怎么保护自己。”

“我很怀疑,您是搭飞机来这里的。”

“却是绝对安全的。”

“从来没有绝对的安全,您被滞留了一会儿。”

“但是,我想没有人在跟踪我。”

“我的人已经摆脱跟踪你的人了,您也没有见过我。”

“我是不会让您有任何危险的,杜哈梅尔先生。我对您只有无限的感激。”

直到这时候,他像是突然记起什么般,松开裤子的扣子,从放着许多小物品的衣内腰袋拿出一个小小的黑色袋子给莫尔林。他打开袋子的绳子,三颗硕大的晶莹泪珠在烛光下闪烁着万千个切面光芒。在福格特扣上裤子钮扣的同时,莫尔林将小袋子放进袍子的皱褶里。

“晚安了,齐默尔曼先生。早上六点钟就有火车可以去北方了。”

“真他妈的热。”贝伦格尔先生回应着道。他站起来走到电风扇前方。

他没有忘记以前在沙发后面窥探时,贝伦格尔先生威胁过父亲。阿德里亚低声地说,贝伦格尔先生,我是小提琴的合法拥有者。如果要上法庭的话,请便。但是,如果你们要选择这条路的话,我会扯出所有事情,您的屁股可是会见光的。

“随你便,你的个性和你妈一样。”

这我倒从没听人这么说过。我当时也不相信。我对这个人感到深沉的厌恶,就是他让萨拉对我生气的,随便他爱说什么疯话。

现在该是展现强硬姿态的时候了。我站起身让自己的话看起来更像是认真的。但是这么一做,我立即后悔自己说过的话,也后悔自己处理这件事情的方法。然而,一看见贝伦格尔先生嘲笑的眼神,我宁愿继续,纵然害怕也要继续。

“您最好别再提到我的母亲。据我所知,她把你治得服服帖帖的。”

我开始走向玄关,心想自己实在有些愚蠢。我这趟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没得到半点信息,只是单方面地宣告一场无意开打的战争。但是,跟着我走向玄关的贝伦格尔先生却帮了我一把:“你母亲是个存心让我的日子不好过的贱人。她过世的那天,我开了一瓶凯歌香槟。”我们走过长廊时,我感受到他的气息。“我每天喝一口,都已经没有气泡了。却能逼我想起你他妈的让人不得安宁的阿德沃尔夫人,”他叹了口气,“不喝到最后一滴,我是不会安心死去的。”

到了玄关时,贝伦格尔先生作势告别:“每一天,我都喝下一口,庆祝这个贱人终于死了,而我还活着。要怎样你才会明白呢?你的妻子不会改变想法的,犹太人对某些事情还是非常敏感的……”

打开门。

“你父亲还能讲理,为了生意他愿意放手让我做。而你的母亲像所有女人一样讨人厌。而她,又特别坏心……而我,咯愣!每天一杯喝下肚。”

阿德里亚走到楼梯间转身试图回嘴还击,像是“你要为这些羞辱之言付出惨痛的代价”之类的。然而,他眼前已不是贝伦格尔先生讽刺的微笑,而是贝伦格尔先生刚才用力甩上的暗色亮光漆大门。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家里,没看乐谱地拉了奏鸣曲与几首曲子。拉小提琴这么多年了,仍希望自己拥有他人的手指。到了第二首奏鸣曲时,阿德里亚悲伤地哭泣。这时,萨拉走进屋里,看到是我而不是贝尔纳特又离开了,连一声招呼也没有。

48

在拜访贝伦格尔的十五天后,我的姐姐过世了。我连她生病都不知道,就像当年母亲生病一样。她的丈夫告诉我,没有人知道,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才刚满七十一岁,虽然很久没见到她,虽然她躺在棺木里,我依旧觉得她是一位高雅的女士。阿德里亚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悲伤、距离,一个奇怪的综合。他不知道自己体验的是什么感觉。他担心萨拉绷紧的脸更胜自己写给达妮埃拉·阿玛托·德·卡沃内利的追悼词。

我没有说,萨拉,我的姐姐过世了。当蒂托·卡沃内利打电话给我说他的母亲过世时,我更在意的是,他是否会提到小提琴。我迟疑片刻才明白他的话。如果我想去的话,是在勒哥尔特的停尸间,明天举行葬礼。如此简单明了。我挂上电话没有说,萨拉,我的姐姐过世了。因为我觉得你会问,你有个姐姐?或者什么都不会问吧。我们已经好几天没有说话了。

有许多人出席葬礼,到蒙特惠奇山(Montjuïc)的墓园时,大约有二十人。达妮埃拉·阿玛托的墓穴是一处望海的绝佳视野,封上墓穴时,我听见后面的人说,有什么用呢?塞西莉亚没有来。不是没有通知就是她已经过世了。在整场葬礼贝伦格尔先生从头至尾都假装没见到我。蒂托·卡沃内利则站在他身旁,仿佛在宣示他们是同一阵线的。唯一为这位女性的死亡感到困惑与悲伤的人是阿尔韦特·卡沃内利。他还没有时间思考突如其来的孤寂,就展开了全新的鳏夫生活。阿德里亚这辈子只见过他两次。这个显然在一夕间老了许多的男人的凄凉模样,着实让他感到些许遗憾。当我们从墓园的漫漫长路走下山时,阿尔韦特·卡沃内利走向我,牵着我的手臂,为我的出席致谢。

“别客气,这实在太让人伤心了。”

“谢谢。也许你是在场唯一一个伤心的,其他人都在算计吧。”

我们安静不语。送葬队伍在土地上步行的声音配合喃喃的耳语,加上抱怨巴塞罗那闷热天气的咒骂,以及一些无法控制的咳嗽声,持续至我们走到停车处。这时,阿尔韦特·卡沃内利利用机会,几乎贴在我耳边说,小心贝伦格尔这只老狐狸。

“他在达妮埃拉的店里工作?”

“只有两个月。达妮埃拉把他踢出去了。从那时候开始,他们就彼此恨不得对方离开人世,也从不错失表达这份厌恶的机会。”

对话又停了一会儿,好像一边说话,一边走路非常吃力似的。我依稀想起来,他似乎有气喘,还是只是我的幻想?他继续说贝伦格尔是只乌鸦,他有病。

“什么意思?”

“就是他脑袋有问题,还讨厌所有的女人,受不了任何比他还聪明的女人,也不允许女人凌驾其上。这让他很痛苦且坐立不安。你要提防他,别让他伤害你。”

“你觉得他会这么做吗?”

“你永远都不知道贝伦格尔会做出什么事。”

我们在蒂托的车子前告别,紧紧地握手。他告诉我,保重,达妮埃拉跟我提到你好几次,情谊深重。可惜你们后来没有联系了。

“小时候我曾经爱上她整整一天。”

他上车时,我这么告诉他,不知道他是否听见了。他坐在车内作势告别,从此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

直到在包裹着厚厚一层忙着拍照的游客的哥伦布雕像的旧港附近被车阵困住,我才发现阿尔韦特·卡沃内利是唯一一个不称呼贝伦格尔为“先生”的人,在回家的路上,我反复思索是否要告诉你。

* * *

当我打开家门的时候,萨拉可以问我,你去哪里了?而我可以回答,去为我的姐姐送葬。然后她说,你有个姐姐?我说,对,同父异母的姐姐。然后她说,你大可以告诉我。然后我说,因为你没有问我,而且,你知道的,我们也没有什么联络。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说她过世了?因为这么一来,就必须得跟你那个想要偷走我的小提琴的朋友蒂托·卡沃内利说话了,我们可能会因此又吵起来。但是,当我打开家门时,你没有问我去哪里了,我也没有回答去为我的姐姐送葬,所以你也不会问你有个姐姐?那时,我发现你的行李袋放在玄关。阿德里亚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要去卡达克斯。”萨拉说。

“我也去。”

“不用。”

她一言不发地离开了。速度快到我没时间察觉这对彼此而言是多么重要的事情。萨拉离开后,阿德里亚仍情绪激动、不明就里地打开她的衣橱,才放下心来:你的衣服都还在。我以为你只是带走一些内衣裤。

49

阿德里亚不知所措,于是无所行动。萨拉又一次抛下他,但是这次他知道原因,应该只是一时的逃脱,一时的?为了不让自己钻牛角尖,他沉溺于工作,却难以专注撰写《柳利、维柯与柏林:三位思想的组织者》的定稿。这是一个厚重的标题,却是他个人书写的需求,以远离《欧洲思想史》。也许因为在这本书上投注了很多年,使他有些喘不过气,或者是因为他已经向几位崇拜者提到这本书……有个部分,书的几个部分是陈述历史的变动,他将三篇论文从头开始重写,几个月以前就开始重写了。亲爱的,我在电视上看到俄克拉荷马州一栋大楼因蒂莫西·詹姆斯·麦克维 [30] 设置的炸药成了倾颓的瓦砾堆,那影像令人毛骨悚然。从那天开始,我什么都没有告诉你,因为有些事情应该着手开始处理,如果有机会的话再说。我开始书写。我一直认为,以任何名义杀人者都无权玷污历史。麦克维不仅造成一百六十八人丧生,还有未统计出的上千人的不幸、哀伤与痛苦,蒂莫西,这是为了不可妥协的名义?不知为何,我猜想另一个不同主义的不可妥协主义者,我问他,如果上帝是爱,你破坏的理由何在?

“叫美国政府去吃屎。”

“蒂莫西,孩子,你信什么?”维柯问道。

“叫那些让国家沉沦的人都去死。”

“这与宗教无关,”耐心的拉蒙·柳利说,“宗教只有三种,蒂莫西。犹太教,请柏林原谅我这么说,一个可怕的错误;接着是伊斯兰教,是不信教会者的错误信仰。最后是基督教,唯一的、真正的、公平的宗教。因为这是好的上帝的宗教,是爱的宗教。”

“老爷爷,我不懂你的话,我杀的是政府。”

“你夺走的那四十个孩子是政府吗?”柏林用手帕擦拭眼镜问道。

“这是两败俱伤。”

“换我听不懂你的话了。”

“一比一”

“什么?”

“一比一。”

“上校没有阻止屠杀村里的女人与孩子,”维柯宣告,“应该判刑。”

“如果是杀男人呢,就不用判刑?”柏林戴上眼镜,戏谑地对他的同伴说。

“你们为什么不全都去吃屎?啊?”

“这位年轻人对屎这个字有特别的爱好。”柳利非常惊讶地说出自己的观察。

“蒂莫西,刀可伤人亦可伤己。”维柯提醒他,免得他不知道,也准备确实说明马太的诗句,但是他不记得了,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你们可以他妈的帮个忙,别再烦我吗?尿失禁的老狗,妈的。”

“蒂莫西,他们明天就会杀了你。”柳利回想起来。

“168:1。”

然后就开始模糊。

“他说什么?”

“你们听得懂吗?”

“听见了,他说一百六十八,两点,一。”

“听起来像犹太教神秘哲学。”

“不,这孩子从没听过犹太教神秘哲学。”

“他说一百六十八比一。”

《柳利、维柯与柏林》是一本狂热的著作。写得很快,也让我非常疲累。因为每天起床与上床时,我都会打开萨拉的衣柜,衣服都还在。这样写作很困难。有一天我写完了,不代表真正的完成。阿德里亚想把所有的纸稿丢到阳台外,然而,他只说,萨拉,你在哪里?沉默了几分钟后,他没有走到阳台,而是将稿纸推成一堆,放到桌子的角落说,小洛拉,我出门了。他没注意到卡特丽娜已经不在了,他走去大学,宛如那里是让他分散注意力的理想地点。

“你在做什么?”

劳拉转过身,走路的样子像在丈量回廊的尺寸。

“我在思考。”

“啊,你呢?”

“我来散心的。”

“你的书写得怎么样?”

“我刚写完。”

“太棒了!”她很开心地说。

她牵起他的双手却立刻放开,仿佛他的手带电般。

“我不是很确定,将这三个性格强烈的人串在一起是不可能的。”

“你究竟写完了没?”

“嗯,写完了。不过得全再看过,一定会发现很多问题的。”

“也就是说,你还没有完成。”

“没有,只是写完了。现在要完成。我实在不知道这种书能不能出版。”

“不要投降,胆小鬼。”

劳拉对他微笑,她的眼神使他有些困惑,尤其称他为“胆小鬼”真是对极了。

过了十天,大约是七月中,托多用一贯的慢条斯理问,喂,阿德沃尔,你还在写那本书吗?他俩在二楼从上头往下看洒落一地阳光的中庭,只有寥寥可数的学生。

我写得很吃力,因为萨拉不在家。

“我不知道。”

“不会吧,如果你不知道的话……”

她不在,我们为了一把破小提琴吵架了。

“要把他们串在一起,很吃力……这些大师们……”

“这么决断,是啊,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官方说法。”托多打断我。你们可不可以不要烦我?妈的。

“官方说法?大家怎么知道我在写……”

“你是明星啊,孩子。”

你妈的!

一阵长长的沉默。根据可靠的消息,与阿德里亚长篇对话总是充满沉默。

“柳利、维柯与柏林。”托多说,思绪从很远的地方回来。

“是的。”

“哇,柳利、维柯都还好,但是柏林?”

不,不要,不要,拜托,别烦我,烦人的家伙。

“他们希望通过研究世界整理出一个秩序的意愿是一致的。”

“哇,这会很有趣。”

所以我才写啊,烦人的蠢蛋,害得我一直出口成脏。

“但应该会拖很久吧。我不知道是否能完成,这个也可以作为官方说法。”

托多撑在石栏杆上。

“你知道吗?”停顿了许久以后,托多说,“我非常希望你能写出来。”托多斜眼看着阿德里亚。“若能拜读这本书,对我应该很有帮助。”

托多在他的手臂上敲了一下表示支持,然后就回办公室了。楼下,一对情侣牵着手穿越中庭,仿佛尘世的其他一切都很遥远,令阿德里亚相当羡慕。他知道托多说能拜读这本书,对他应该很有帮助不是为了吹捧他,更不是真的读了一本把不可能联系在一起的事情串联起来,并努力证明伟大的思想家们——比方托尔斯泰——都在做同一件事的书,如何有益于他的灵魂。当然,连结这些思想家的是想法。托多的灵魂重量很轻,如果他想要拜读尚未存在的书,是因为好几年前,他就执迷地想要削减巴萨斯博士在系里与大学的地位。最好的方法就是创造新偶像。无论什么专长都好。如果不是因为你,我可能会被他们哄着让其他人利用我来玩权利斗争的游戏了。小提琴是我们家的,萨拉。我不能背叛我父亲,他为了这把小提琴而死的,现在你让我把它送还一个号称是拥有者的陌生人?若你不明白,因为身为犹太人让你如此固执,而被蒂托与贝伦格尔先生这种恶人哄骗,我的神,我的神,为什么离弃我? [31]

他独自待在书房里,突然心血来潮,更准确地说,是因为几乎写完书稿的狂喜而拨了号码,他耐心等待,想着:在!在家!在家!在家!不然的话……他看向时钟,快一点了,他们一定正在吃饭。

“喂?”

“马克斯,我是阿德里亚。”

“请说。”

“可以请她接电话吗?”

他迟疑了一下。

“请稍等。”

这意味着她在那里。她没有去巴黎第八区,没有去以色列,我的萨拉还在卡达克斯,我的萨拉没有想走得太远……电话的另一头,还没有声音,没有脚步声,也没有喃喃的对话声……漫长的好几秒钟,然后传来马克斯的声音:“她说……不好意思,兄弟……她问小提琴还了吗?”

“没有,我想跟她说话。”

“可是……她说……她不想听电话。”

阿德里亚紧紧握住电话,突然口干舌燥,不知该说什么,马克斯大概猜到了,他说,很抱歉,阿德里亚,真的。

“谢谢你,马克斯。”

挂上电话时,办公室的门正好开启。劳拉看见他在发楞,觉得奇怪,安静地走向自己的办公桌,花了几分钟在抽屉翻箱倒柜。阿德里亚毫无动静,茫然看着前方。萨拉哥哥委婉的话语,对他像死刑判决般。几分钟后,他大声叹了口气,看了劳拉一眼。

“还好吗?”她一边整理几个总是拿来拿去,塞得满满的资料夹,一边问道。

“当然,我请你吃饭。”

我不知道为什么提出邀约,不是为了报复,而是想要向劳拉展示,向全世界展示,没事,一切都很好。

* * *

阿德里亚坐在劳拉那双蓝色的眼睛、完美的肌肤面前,他的盘子剩下一半的面条。实际上,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话,劳拉往他的杯子里加满水,他也没开口道谢。

“还好吗?一切都好吗?”阿德里亚摆出和善的样子问。仿佛开放打猎禁区来说话般。

“很好,我要去阿尔加维(Algarve)十五天。”

“太好了。托多有些鬼迷心窍,是吧?”

“怎么说?”

几分钟以后,他们得出结论。实际上他是有些受伤,最好别谈我的书,我那本还不存在的书。想到全世界都在等着看你能否将维柯、柳利还有其他一切写在一起,实在是没有比这更不舒服的事了。

“我说太多了,我知道。”

为了证实这一点,她说自己认识了一个很棒的人,他们约在阿尔加维,一起骑自行车环伊比利半岛,而且……

“你骑自行车?”

“我年纪太大了,我要去那里吃饱了撑着,把系里乌烟瘴气的事情都忘了。”

“也钓个帅哥。”

她没有回答。但是,她给了他一眼健谈的目光。女人,你们就是什么事情都知道,让我一直非常羡慕。

萨拉,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就是这么一回事。劳拉的公寓很小,空间非常善加利用,有点乱,乱中有序,尤其是卧室,毫不混乱的乱法,就像每个要出门旅游的人的房间,一小堆一小堆的衣服、整排的鞋子、几本旅游书和一台相机,像是猫和狗,他们开始假装。

“是电子的吗?”阿德里亚拿起相机不太确定地说。

“是呀,数码相机。”

“你总是用最新的东西。”

劳拉没有坐下脱鞋,直接穿上像夹脚拖或其他的东西,看起来很可爱。

“你肯定是用徕卡相机。”

“我没有相机,从来都没用过相机。”

“那你的回忆呢?”

“放这里,”阿德里亚比着头,“这里不会不见,随时都可以看。”

我不是存心语带讽刺的,因为我无法预知任何人的未来。

“这里能存两百张相片。”她拿起相机作势掩饰不耐烦,把它放在床头桌的电话旁。

“这么棒。”他没什么热情,敷衍地说。

“然后可以存到电脑里,就可以从一个相簿里看所有的相片。”

“真是太棒了。但是,这样就得要有电脑。”

劳拉站到他面前,姿态挑衅地说:“怎么?”她的手插在腰际,像茶壶一样。“你现在要开一场数码影像的讲座吗?”

阿德里亚看着她湛蓝的眼睛,抱住她。他们维持这姿势好一会儿。我哭了一下,很幸运地,她没有发现。

“你为什么哭?”

“我没有哭。”

“骗人,你为什么哭了?”

* * *

下午,他也为卧房里的混乱贡献了自己手中的一粒沙。他们躺了很久,看着天花板,劳拉看着阿德里亚的圆牌项链问:“为什么你一直都戴着这条项链?”

“为戴而戴。”

“你又不信……”

“这能帮我记住。”

“记住什么?”

“我也不知道。”

这时,电话响了,劳拉躺的那侧床头桌上的电话响了。他们带着罪恶感互看彼此,想着是谁打来的。劳拉一动也不动,她的头靠在阿德里亚的胸口,俩人听着电话响了好一会儿。阿德里亚看着劳拉的头发,等她接电话,她却没有任何动作,电话继续响着。

* * *

[1] 丹·帕吉斯(Dan Pagis,1930—1986),以色列诗人、犹太人,生于罗马尼亚,童年在乌克兰的集中营度过,1944年逃离集中营,1946年定居以色列,在希伯来大学获得博士学位后,成为该校的中世纪希伯来文学教授,出版有多部诗集。

[2] 德语,意为:“是,什么事?”

[3] 立陶宛语,意为“爸爸,爸爸,爸爸”。

[4] 德语,意为:“为什么。”

[5] 德语,意为:“为什么,我的天啊。”

[6] 德语,意为“是行进板,别吹这么快”。

[7] 玛哈莉亚·杰克逊(Mahalia Jackson,1911—1972),美国福音歌手。

[8] 拉丁文,意为:“我宽恕你的罪过。”

[9] 拉丁文,意为:“我承认,是我的错。”

[10] 贾汉贝格罗(Ramin Jahanbegloo,1956—),伊朗哲学家。

[11] 叶礼庭,即加拿大作家、学者、政治家米哈伊尔·伊格纳季耶夫(Michael Grant Ignatieff,1947—)的中文名。

[12] 费拉赫(Ferlach),位于奥地利南部。

[13] 赫伯特·鲍姆(Herbert Baum,1912—1942),德国犹太人,反抗纳粹的德国抵抗运动领导者之一。

[14] 穆夫提(Mufti),伊斯兰教教职称谓,意为“教法解说人”。

[15] 卡迪(Qadi),伊斯兰教教职称谓,意为“教法执行官”。

[16] 拉丁文,意为:“严冬的镣铐正被春日的煦风吹开,绞车正把船拖回大海。”出自贺拉斯《颂诗集》(Carmina)第一部第四首。(李永毅译)

[17] 拉丁文,意为:“牛群已不恋棚舍,耕夫已不恋炉火。”出处同上。

[18] 拉丁文,意为:“牛群已不恋棚舍,耕夫已不恋炉火,原野上已不再有白霜闪烁。”出处同上。

[19] 法语,意为“完美”。

[20] 拉丁文,意为“牵涉其中”。

[21] 法语,意为:“喂,亲爱的阿姨,您好吗?”

[22] 均为普希金长诗《鲁斯兰和柳德米拉》中的人物。

[23] 意大利文,意为“嗯……看看……有一百九十四年了”。

[24] 分别为意大利语数字一到八。

[25] 意大利语,意为“193岁”。

[26] 科尔努德利亚(Jordi Cornudella i Martorell,1962—),加泰罗尼亚诗人、编辑。

[27] 卡尔内尔(Josep Carner i Puigoriol,1884—1970),加泰罗尼亚诗人、剧作家、记者、翻译。

[28] 苏拉(sura),在《古兰经》里是“章”的意思。

[29] 阿勒坡(Alep),位于叙利亚北部的古城。

[30] 蒂莫西·詹姆斯·麦克维(Timothy James McVeigh,1968—2001),1995年4月19日策划俄克拉荷马爆炸案,导致168人丧生,600余人受伤。2001年被执行注射死刑。

[31] 出自《马太福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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