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圣母悼歌
我们所害怕的都是被赐予的。
——埃莱娜·西克苏 [1]
50
两年后,电话突然响了。阿德里亚一如往常吓了一跳,看着电话呆了一会儿。整间屋子除了书房的台灯亮着,其余角落都是暗的,悄然无声。一个没有你的家,只有响个不停的电话声。阿德里亚在卡尔 [2] 的书中做标记后合上,看了电话几秒钟,它还是不断响着,仿佛可以解决所有问题般。电话又响了几声,最后,不知名的致电者展现不动如山的坚持,阿德里亚·阿德沃尔揉揉脸,接起电话说,喂。
* * *
他的眼神哀伤,充满泪光,大约八十岁吧,疲惫得像操劳过度到难以康复般。他在楼梯间焦虑地喘气,紧紧抓着一个小小的行李袋,好像得牢牢抓着才能继续活下去。他听见阿德里亚慢慢爬上楼的声音而转过身,彼此对看片刻。
* * *
“Mijnheer Adrian Ardefol?” [3]
阿德里亚打开家门,邀请他进门。老人家勉强地用英语表明自己是早上打电话与他约见面的人。他非常确定自己被扯进一个悲伤的故事了,而且别无选择。他关起门,免得秘密泄露到楼梯间与大楼。两人仍站着。他说,如果你需要的话,可以用荷兰语交谈。这位老人家作势感激并接受提议,他的眼睛闪烁着泪光,阿德里亚不得不拍掉荷兰语上头的灰尘,询问这位陌生人来访的缘由。
* * *
“说来话长。所以才问你是不是有时间好好地谈。”
他领着他到书房,注意到陌生人进入书房后无法掩饰的崇拜神情,就像游客无意中进入罗浮宫般,突然置身于充满惊喜的空间。初到的访客站在书房中央,羞涩地转了一圈,瞻仰摆满书的书架、乐器柜、两张书桌、你的自画像、桌上还未读毕的卡尔的著作,放大镜下方的一张手写稿是最近购入的乔伊斯《往生者》手稿第63页,页缘写着奇特的评论,可能是乔伊斯亲笔所写。观赏书房一圈后,他安静地看着阿德里亚。
阿德里亚请他在桌子的另一边坐下,花了几秒钟探究负荷在这名陌生的老人家脸上并刻写下永恒的痛苦轮廓的原因?他有些吃力地打开旅行袋的拉链,拿出了一个用纸谨慎包裹的东西,专注地打开。阿德里亚看见里头是一条脏手帕,被许多脏污弄得黑黑的,还可依稀看到深浅色的方格纹。老人家拿开纸,将手帕直接放在桌上,几乎是以宗教仪式般的姿势,小心地打开手帕,仿佛里头藏着珍宝。他犹如神职人员站上祭坛,在桌上摊开手帕,一条撕扯的痕迹如国界般将手帕一分为二。我不知道有什么回忆附在手帕上。这时候,老人家摘下眼镜,拿纸巾擦着自己的右眼,他发现阿德里亚存有敬意地保持沉默而未直视他的眼睛说,我不是在哭,这几个月有点过敏,很不舒服,会如何如何如何的,然后像在道歉般地微笑。他张望四下,把纸巾丢到垃圾桶里,接着以仪式般的姿态,指着那条又老又旧、摊在双手前方的手帕,仿佛在邀请我先开口似的。
“这是什么?”我问。
陌生的老人家双手放在手帕上几秒钟,像在脑海里非常虔诚地念着祷词,用已变调的声音说,现在想象一下,你在家里和妻子、岳母,还有三个女儿一起吃晚餐,岳母有点咳嗽,突然间……
陌生的老人家抬起头来,我看见此刻他的眼睛充满泪水,不是喜悦,而是他仍未拭去痛楚的泪水。他盯着前方,重复他在家里和妻子、咳嗽的岳母与三个小女儿吃晚餐的画面,桌上铺着新买的的蓝白色桌巾,因为今天是大女儿也就是小阿梅莉切的生日。突然,没有任何敲门声,大门直接被撞开,一个连牙齿都武装起来的士兵走进屋内,后头跟着五个士兵,踩着大声的步伐,不停地大叫“schnell,schnell,schnell” [4] 还有“raus,raus” [5] 。晚餐才吃到一半,你就永远被拖出家门,一辈子,连回头的机会都没有。那条庆祝用的新桌巾,是我的贝尔塔在两年前买的。什么都不能拿,所有的东西都放在桌上。小阿梅莉切问,爸爸,raus是什么意思?我没有挡住不耐烦地说着“raus”的枪托往她的头上重击,因为德语是不用解释就可以理解的语言,不懂德语的人是因为思想有问题,必须付出代价,Raus!
两分钟后,我们全走在大街上,岳母还在咳嗽,手里抱着小提琴的盒子,因为女儿练完琴回来就把琴就放在门口。三个女儿眼睛瞪得斗大,我的贝尔塔脸色苍白,紧抱怀里的小尤丽叶切。我们在街上几乎是用跑的,因为士兵们显然很急促。邻居无言的目光从窗户里看出来。我牵着刚满七岁的阿梅莉切,她因为后脑勺挨了枪托一击而哭泣,也因为德国士兵很令人害怕。可怜的特鲁德,才五岁,她要我抱,我把她抱了起来,阿梅莉切只能跟上我们的脚步继续奔跑。我们一直走到韦德雷广场,一辆卡车停在那里。我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手里还握着蓝白色的餐巾。
一些士兵稍有人性,告诉我们可以带上二十五公斤的行李。你们有半个钟头去收拾,schnell,啊?那时候,你才开始思考所有家当,要带什么?带去哪里?一张椅子?一本书?装满照片的鞋盒?杯子、盘子?灯泡?床垫?妈妈,schnell是什么意思?二十五公斤是多少?最后,你拿了挂在家里玄关的无用的钥匙圈,要是活下来也不必用它去换发霉的面包,它会成为幸福生活的象征。在这之前,自然是要活在不幸之中。妈妈,为什么要拿这个?你闭嘴。岳母回我。
在士兵步伐声的陪同下,我们永远地远离家门、远离惧怕到面容苍白的妻子、三个恐惧到汗毛直竖的女儿,以及濒临昏厥的岳母,我却什么都不能做。我们是被揭发的,是的,我们住在一个基督教社区,为什么?他们是怎么知道的?怎么嗅出我们是犹太人的?在卡车上,为了不看到女孩们失望的神情,我心想是谁、怎么会以及为什么。我们被逼着搭上一辆卡车,塞满恐惧不已的人们,我与勇敢抱着小婴儿的贝尔塔待在同一侧,特鲁德在我旁边,岳母带着她的咳嗽离我们稍远。突然,贝尔塔开始大喊,阿梅莉切,你在哪里?女儿!阿梅莉切,你在哪里?别走散了,阿梅莉切。这时,一只小手伸出人群中,抓住我的裤管,小阿梅莉切因落单一会儿,而更加害怕,抬头看着我求救,她也想要抱抱,但没有要求,因为她知道特鲁德的年纪更小。我永远都忘不了她的眼神,这辈子永远都忘不了。当你的女儿向你祈求协助,你却没有发觉,也无法做到。你在女儿需要的时候无法帮助她,所以你应该下地狱。我只能把那条蓝白方格的餐巾给她,她紧紧抓着,感激地看着我,仿佛得到什么珍贵的珠宝,一个无论她到哪里,都不会丢失的护身符。
这个护身符一点用处也没有。因为在两天、三天或四天颠簸、恶臭且令人窒息的旅途中,卡车紧紧地密封着。他们不理会我绝望地反抗,硬生生把特鲁德从我手中强行带走,他们狠狠递给我一棒,令我完全呆掉时,阿梅莉切也不见了。这感觉就像被一群不停狂吠的狗追逐般,小尤丽叶切在贝尔塔的怀里……但我不知道她们在哪,贝尔塔和我连最后一眼都没有见到,就算只能无言地传达我们的失望与费了许多力气才得到的幸福的终结也好。而贝尔塔的母亲,不停地咳嗽,紧抓着琴盒。特鲁德,特鲁德在哪里?我竟容许他们把她从我的手里带走,我再也没见过她们了。被赶下火车后,我就永远地失去身边的女子了。铃铃铃。他们推着我,在我耳边咆哮,我绝望地回头寻找她们可能出现的地方。我看到两个叼着烟的士兵,把像尤丽叶切那样仍在襁褓中的孩子,从母亲怀里硬生生扯开,用木棒押进卡车,让他们妈的乖乖听话。那时起,我决定不再和亚伯拉罕的神与基督的神说话。
“铃铃铃……铃铃铃……”
“不好意思……”阿德里亚不得不打断老者。
老人家不明白地看着我,有些出神,肯定忘了自己正坐在我面前。仿佛已经重复说过上千次正在诉说的过往,以平复伤痛。
“有人在按门铃……”阿德里亚说,起身时,看了一下时钟,“是一位朋友……”
老人家尚未反应过来,他就走出书房了。
“我来了,我来了,很重……”打破气氛的贝尔纳特走进门,拿着一个很大的包裹,“放哪里?”
他已经到了书房里,没料到有陌生访客。
“啊,不好意思。”
“放在桌上吧。”走在后面的阿德里亚说。
贝尔纳特将包裹放在桌上,对陌生人腼腆地微笑。
“你好。”他说。
老人家没有开口,仅点头示意。
“看你会不会帮我。”贝尔纳特一边说,一边拆开电脑的外包装。阿德里亚拉下箱子,机器就露了出来,由贝尔纳特两手捧着。
“我正在……”
“我看到了,晚点再过来?”
我们说加泰罗尼亚语,所以我就多解释说,是个意外的访客,而且好像还需要一些时间。如果可以的话,约明天吧。
“没问题,”他意指这名突如其来的访客,“重要的事?”
“不,不是。”
“那就好,明天见,”他指着电脑,“我来以前别乱摸。”
“想都不会想的。”
“键盘和鼠标在这里,我把大箱子带走,明天拿印表机过来。”
“喂,真是谢谢。”
“你向略伦斯道谢吧,我只是中间人。”
他又看向陌生人说,祝您日安。老人家以同样的头部动作答复。贝尔纳特走出书房说,你不用陪我了,去忙吧。
他走出书房,发出关上大门的声音。我再度坐到客人面前,为短暂的中断表示歉意说,真抱歉。他没有回应,我请他继续,好像贝尔纳特没有想用略伦斯的旧电脑测试我是否会放弃手写的旧习惯而打断我们。更正确来说,应该是我用打字机写稿的习惯。贝尔纳特的赠予还包括几堂电脑课程,课程的价值取决于学生与授课者的耐心。不过,我最后终于愿意亲身体验电脑这玩意,有什么能让全世界都赞不绝口的魔法,只是尚未施用在我身上。
老人家继续说,好像中断完全没有妨碍到他,仿佛接续着存放在脑袋里的文字稿般说,我一连着好几年不断自问,问自己一些问题。实际上有很多问题,但最后都混成一个:为什么我活了下来?为什么是我,我不是最无用的一个吗?我连一点反抗都没有表现出来。我没有反抗那些带走我的女儿、妻子及咳嗽岳母的士兵,连一点点抗争都没有,为什么是我活下来?为什么?我到那时为止过的一无是处。豪瑟尔公司的会计,在布罗尔过着无聊的生活,唯一的贡献是生了三个女儿,一个有着乌黑的头发,一个如森林树木的棕发,一个像蜂蜜般的金发。为什么?而且,最大的惩罚、最大的郁闷是我无法百分之百确定她们是否都死了,我的三个女儿、我的妻子和咳个不停的岳母。战争结束后,我找了两年,不得不接受法官的判决,凭依他所谓的证据及所有的消息显示,她们肯定都死了,而且一定是在她们到达奥斯维辛的那天就死了。根据从拉格征收的文件显示,那几个月,他们将所有女人、小孩与老人带进毒气室,只留下有工作能力的男人。我为什么存活下来?当他们把我与妻孩分开时,以为有危险的人是我,不是女人。然而,对他们而言,女人与孩子才是危险的,尤其是小女孩。因为经由她们,该死的犹太族群可以继续延伸;透过她们成为未来的大复仇。他们的任务完全配合这种想法,所以我才活下来,多么荒唐。现在奥斯维辛成了博物馆,我在里头仍闻到死亡的鼻息。也许我能活到今天,还在这里跟您说这些,全是因为在阿梅莉切生日那天我是个懦夫,或是因为我从来自维尔纽斯的老莫什斯那里偷了一块发霉的面包,也许是因为一位宿舍长想要用枪托打我们的时候,应该落到我身上的一击被我侧身闪掉而落到身旁,打死了一个从不知道他的名字的年轻人,但他来自匈牙利的高地,头发比煤炭还黑,比我可怜的阿梅莉切还要黑;或者是因为……我不知道……兄弟们原谅我,女儿们,还有你,贝尔塔,以及母亲,原谅我,原谅我活了下来。
他不继续探究事情的因果,目光依旧注视着前方,视而不见,因为无法看着人的双眼述说这么多的痛苦。他吞下一口口水说:水,我竟没想到这位老人家可能需要喝杯水,可是,他好像不需要喝水似的继续故事。他说,就这样,我这辈子再也抬不起头,只能为自己的懦弱哭泣,找寻弥补的方法。直到我想到可以葬在一个回忆再也找不到我的地方,于是开始寻找避风港。我肯定错了,但我需要一个庇护所,我试着接近不再相信的上帝。我不再相信是因为祂连一根指头都没动以拯救成千上万的无辜之人。我不知道你是否能够理解,但是彻底的绝望会让人做出奇怪的事情。我决定进入加尔都西会的修道院,在那里,他们说我提出的不是好办法。我向来不信教。我出生时是基督徒,虽然宗教在我们家里只是社交习惯,父母也没让我觉得他们对宗教有任何热忱。我与心爱的贝尔塔结婚,我勇敢的妻子,她是犹太人,但是他们家也不信教,因为爱情,她毫不犹豫地与一名非犹太教徒结合,她让我打从心底成为犹太人。被加尔都西修道院拒绝后,我到其他地方申请入院时说谎,不愿透露进修道院的真正原因。我学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直到敲响第四家修道院的大门,就是圣贝尼托的阿谢尔西多会修道院。那时,我已经知道他们无法阻挠我迟来的宗教热忱。
我请求他们,如果服从是唯一的纪律,那么请让我进入修道院生活,做院里最谦卑的工作。那时候开始,我才重新和上帝对话,也学到向牛只告解。这时候,我发现电话已响了一会儿,但我不想接,这还是两年来第一次电话响,我却没被吓到。这位已经不再陌生的陌生老人家叫作马蒂亚斯,有一段时间叫作罗伯特修士,他看着电话,又看向阿德里亚等他有所反应。既然主人家没有任何兴趣接电话,于是他继续说。
“这就是所有事情?”他说,为了让他再次开口。也许这就是他想说的,因为他开始把脏餐巾折起来,像在收拾卖东西的小摊子般。他折得很专注,五感都投注其中,最后把折好的餐巾放在面前说,Dat is Alles [6] 。仿佛是再多的解释都是多余的。这时,阿德里亚打破长长的沉默问,为什么告诉我这些?我和这一切有什么关系?
俩人都没发现电话已受不了无用的呼叫,停止一会儿了,只剩下巴伦西亚路上传来非常微弱的车流声。两个人安静无声,仿佛想注意聆听巴塞罗那扩展区的交通。直到我注视老人家的双眼,他,没有看着我的眼睛说,这一切,说出这一切是想向你告解,我不知道上帝在哪里。
“可是我……”
“有好几年的时间中,上帝曾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在修道院的时候。”
“这段经验对您有用吗?”
“我不认为有用。但是他们想教导我,痛苦不是上帝的作为,而是人类自由的结果。”
这时,他才看着我,然后继续说,他加大了一些音量,像在做一场政治演说。那么地震呢?水灾呢?为什么人作恶的时候上帝没有加以阻止?啊?
他把手放在折好的旧餐巾上:“在我当劳作修士时,经常对牛说话,得到的结论总让人绝望,都是上帝的错。因为,不能说罪恶只存在坏人的意志里,这太简单了,甚至允许我们杀死坏人:上帝说疯狗死了,狂犬病就没了。才不是这样。没有疯狗,狂犬病仍在我们心里蔓延了几个世纪。”
他看看两侧,对于刚进入书房时,让他大开眼界的书墙毫不在意,再次接续刚才的对话脉络:“我归结出全能的上帝容许罪恶的存在。上帝是一个没有品味的发明,我的内心于是粉碎。”
“我了解,我也不相信上帝。罪恶永远是有名有姓的,他叫佛朗哥、希特勒、托尔克马达 [7] 、阿马尔里克 [8] 、伊迪·阿明 [9] 、波尔布特 [10] 、阿德里亚·阿德沃尔,都有名有姓。”
“别这么想,罪恶的工具有名有姓,但是罪恶,罪恶的本质……这我还未参透。”
“难道说您相信有恶魔?”
他安静地看了我几秒钟,仿佛在掂量我的话,让我有些自豪。但不是,他的心思在别处,肯定也没有心情辩论哲学:“红棕色头发的特鲁德、乌黑发色的阿梅莉切、如太阳般耀眼的小尤丽叶切、不停咳嗽的岳母,还有我生命的支柱,我的妻子,贝尔塔。我必须相信她在五十四年又十个月前就死了,不能因为独自存活就不再提起我的悔恨与煎熬。总是因为想着我让她们失望而醒来,每一天都一样……现在,我已经八十五岁了,还不知道如何离开人世,还带着像第一天同样的痛苦活着。非但如此,我还不相信宽恕,因此我尝试报复……”
“什么?”
“……但我也发现报复永远无法解决问题,只能对几个不懂藏匿的笨蛋泄愤罢了。只要想到还有很多人逍遥法外,就无法心满意足。”
“我了解。”
“你不了解,”他直接打断我,“报复会产生更多的痛苦,完全无法带来任何满足。于是我问,如果我们有办法宽恕,为什么报复也不能令我痛快?啊?”
他闭上嘴,再次沉默。我向谁报复过吗?肯定有的。肯定在日常生活中的上千万个恶意之中。我看着他的眼睛,坚持道:“在您的故事里,我出现在何处?”
我有些迷惘地对他说。因为不知道是否该期待自己在如此痛楚的生命中占有一席之地,或只是想加速面对自己所恐惧的事情。
“您正要出场了。”老人家几乎是藏着微笑回答。
“您想要什么?”
“我是来索回贝尔塔的小提琴。”
电话声又像全场爆发的如雷鼓掌,如同众人起立向演说者致敬般响起。
* * *
贝尔纳特把电脑插上电源并开机,等待屏幕出现影像。我对他说前一天发生的事情,他一边听,嘴巴一边茫然地掉下来。
“你说什么?”他难以置信。
“你没听错。”我回答。
“但是……你……老兄,你疯了!”
他将鼠标及键盘接上电脑,生气地拍了桌子,在书房来回踱步,走到乐器柜用力地打开柜子,再次表明怒气后又愤怒地关上柜子。
“小心,别打破玻璃。”我警告。
“去他的玻璃,去你的,妈的!为什么没跟我说?”
“说了你一定会让我改变主意。”
“那还用说!可是,你怎么可以……”
“很简单啊。那位老人家站起来,走到柜子,打开,拿出斯托里奥尼。”阿德里亚带着好奇与狐疑看着他抚摸琴。老人家从柜子里拿起一把琴弓,弄紧琴弓,看着我好像在问能否演奏,然后就开始拉琴了,听起来不是很好听,不,是一点都不好听。
“我不是小提琴手,她才会拉,我只是有兴趣。”
“贝尔塔呢?”
“她是位伟大的女性。”
“是的,但是……”
“她是安特卫普爱乐管弦乐团的第一小提琴手。”
他拉起一首我听过不只一次却记不清楚旋律的犹太曲子,然而,因为他实在拉得不好,索性用唱的,我都起了鸡皮疙瘩。
“我也起鸡皮疙瘩了!都是你,怎么把小提琴送他了!天啊!”
“很公平啊。”
“他是披着羊皮的狼,笨蛋!你看不出来吗?去他妈的所有的鬼,天啊!我们的维亚尔白白送给人家了。这么多年了,结果……你父亲会怎么说?啊?”
“别这么荒唐了,你从没想要用它。”
“我很想!该死的!你不懂如何理解别人的‘不’吗?你不知道每次你说拿去拉,或带它去巡演,贝尔纳特就害羞的微笑,一边摇头一边把把乐器放回柜子里说,不行不行,这责任太大了。啊?”
“这就是不要。”
“不,是在说‘好’!怎么就是不懂!这是想得要死的意思!”贝尔纳特的目光看起来几乎想要咬我,“这么难理解吗?”
阿德里亚闭上嘴,沉默了好一会,仿佛人生哲学令他难以消化。
“你看,老兄。你实在是个混账,”贝尔纳特继续,“你被一个说催泪故事的人骗了。”
他比着电脑:“我还来帮你……”
“我们最好改天再弄吧?今天有点……”
“妈的,老兄。你真是个傻子,竟白白把小提琴给第一个找上门的爱哭鬼!我简直不敢相信,竟然!”
老人家哼完曲子把小提琴与琴弓放回柜子,回到椅子上坐好,害羞地说,到了我这年纪,不可能再拉琴给自己以外的人听了,什么都做不好,指头早就不听使唤,手臂也没有力气拿乐器了。
“真遗憾。”
“老了就不体面,衰老也真是不体面。”
“我明白。”
“你不明白。我情愿在妻子与女儿死之前离世。但是,我现在却像个还想抓紧生命不想死去的凋零老人。”
“您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傻瓜,我的身体到处是毛病,而且我在四十五年前就该死了。”
“那么,如果这个愚蠢的家伙那么想死,为什么还要一把小提琴?不是很矛盾吗?”
“贝尔纳特,这是我做的决定,而且都已成事实了。”
“你个笨蛋,告诉我这个郁闷的猪头在哪里,我要去说服他……”
“够了,我没有斯托里奥尼了。我打从心底觉得自己做了件公道事。我觉得很好。这是迟来两年的正义。”
“我可是觉得糟透了,但也弄清楚了,不幸的猪头是你。”
他坐下,又站起来,难以置信地看着阿德里亚:“迟来两年的正义是什么意思?”
老人家坐了下来,手有些颤抖。他把手放到仍在桌上折得好好的肮脏餐巾上。
“您没想过自杀吗?”我用医生问病人是不是喜欢喝菊花茶的语气问道。
“你知道我的妻子怎么买得起这把琴吗?”老人家回答。
“不知道。”
“马蒂亚斯,亲爱的,没有这把小提琴也无所谓,我可以继续……”
“当然,你可以继续用原来的小提琴,没有关系。但是,听我说,这努力是值得的,我父母要借我一半的钱。”
“我不想欠你家人情。”
“我的家人就是你的家人啊,贝尔塔!为什么不接受……”
这时,我的岳母介入了。当时,她还没有咳嗽;当时,在一场又一场战争,愤怒地恢复正常生活。音乐家们得以投入音乐,而非腐烂在满街的战壕中。就是在这段期间,贝尔塔·阿尔帕茨试拉了买不起的斯托里奥尼无数个钟头。这把琴的音色优美,笃定且深沉。尤勒斯·阿尔坎想以完全不合理的价格卖给她。就在二女儿小特鲁德出生满半年的那天,那时尤丽叶切还未出生。那天是自从我们一起住之后,岳母第一次不在家,下班回家后,贝尔塔和我正简单准备晚餐,她的母亲回来了,把一个非常漂亮的黑色盒子放在桌上,一阵厚重的沉默,我记得贝尔塔看着我,寻找我无法回答的答案。
“打开吧,女儿。”我的岳母说。
她的母亲鼓励着,仿佛贝尔塔不敢打开般。
“我从尤勒斯·阿尔坎那儿回来的。”
这时,贝尔塔靠近盒子并打开了。所有人惊艳地盯着,维亚尔对我们眨了一只眼睛。我的岳母做了这个决定,因为她在我们家被照料得很舒适,而且,她的积蓄也能满足女儿的愿望。可怜的贝尔塔被惊呆了足足两个钟头说不出话,无法弹奏,也无法拿起乐器,好像她配不上一样。直到阿梅莉切,我们的大女儿,那时还很小,头发乌黑的那个,对她妈妈说,妈妈,去啊,去拿啊,我想听看看它的声音。我的贝尔塔拉出来的声音多好听……多好听啊!这是岳母毕生的积蓄,所有的积蓄,甚至包括一些她从未告诉我们的秘密。我想,她把斯霍滕(Schoten)的公寓也卖了。
老人家不再说话,视线迷失在书墙深处,然后归结道,我花了好多年才找到你,才找到贝尔塔的小提琴,阿德沃尔先生。
“这不是理由,阿德里亚,妈的。这可能全是凭空杜撰的,你无法分辨吗?”
“您是怎么找到这里?”阿德里亚好奇地问。
“耐心以及别人的协助……侦探提供你父亲的踪迹,无论他去哪里都留下许多线索,他做事挺张扬的。”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哭了很多年了,直到现在还有许多事都还未做好心理准备去完成。比方说,拿回贝尔塔的琴,尽管我知道在哪里,仍迟了两年才来拜访你。”
“我想大概就是两年前,有几个投机分子跟我提过您。”
“我没有请他们,我只想要调查琴的下落。”
“他们想要做买卖琴的中介。”阿德里亚坚持。
“神让我从中介之中解脱。我跟这些人有很不愉快的经验,”他盯着阿德里亚,“我从未想过买卖。”
阿德里亚纹风不动地看着他,老人走向他,仿佛要移除两人之间的中介。
“我不是来买琴,是来请你归还。”
“你被骗了,阿德里亚。你竟然被一个诡计多端的骗子骗了,像你这么聪明的人,竟然……”
阿德里亚不作声,男人继续说:“我找到琴的时候,想先认识您。毕竟我的生命走到这个地步,已经不着急了。”
“为什么想这么做呢?”
“好知道您这么做的原因。”
“我想告诉您,我一直觉得一切都是自己的错。”
“来见您之前我已经先研究您了。”
“这是什么意思?”
“我读过《美学意志》,还有另外一本,厚的那本,《历史》的……什么的历史。”
他敲着指头以帮助自己年迈的记忆。
“《欧洲思想史》……”阿德里亚完美地隐藏起骄傲。
没错,还有您的一系列文章,但我不记得标题了……这几个月来,我非常着迷地重复读着。但希望您别强迫我跟您谈这些文章,因为……
他摸着前额,让对方了解自己的脑袋已不太灵光。
“但是,为什么?”
“不知道,我不是很确定。总之,最后,我对您产生敬意。而且根据我的调查,您跟这件事没有关系……”
我不想戳破他,我跟这事情没有关系,但是跟我的父亲非常有关系。要是说出来,场面可能不太好看,所以我闭上嘴,只重复问他为什么研究我,阿尔帕茨先生。
“我有的是时间,也想弥补自己的过错,我犯了很多错。首先,以为藏起自己,恐怖就会消失。最严重的就是,无法预料自己的其他行为产生更多的恐怖。”
他跟我谈了好几个钟头,我就是没想到要给他一杯水。我明白如此深沉的苦痛是一连串失序与困惑所造成的结果,并导致痛苦变得更深沉、血腥。
马蒂亚斯·阿尔帕茨是在午饭过后,大约下午两点半才到我家,除了上厕所打断几次以外,直到晚上九点钟,我们都待在书房里,窗户映着街上的黑暗与往来的车灯已有数个钟头。我们注视彼此。我发现自己几乎要饿晕了。
时候已经不早了,关于晚餐的协商进行地非常迅速:水煮绿豆荚、马铃薯洋葱,以及煎蛋。在我做饭时,他再度要求上厕所,我为招待不周而向他道歉,马蒂亚斯作势说别在意,便快步进入厕所。压力锅在发出警告声时,我走回书房,将小提琴放在桌上。我很仔细地看着它,用古老的相机拍了十几张照片,直到没有底片为止。琴面、琴底、侧边、琴头、调音柄、把手与滚边等细节。正在拍照时,马蒂亚斯·阿尔帕茨从厕所出来,安静地看着我。
“您还好吗?”我没看他,同时试着从琴孔拍下洛伦佐·斯托里奥尼的小提琴签名标签。
“到了我这年纪,做什么都得全心全意,没什么特别的。”
我把小提琴放回柜子,看向马蒂亚斯·阿尔帕茨的眼睛。
“我怎么能确定您说的都是真的?我怎么知道您就是马蒂亚斯·阿尔帕茨?”
老人家从袋子拿出印有照片的身份证给我看。
“我就是我,这您也看得到,”他拿回身份证,“我对你说的事情是真是假,恐怕也没有其他方式可以证明。”
“请您了解我有确认真假的义务。”阿德里亚说,同时心里想着,萨拉,要是我有足够的勇气归还小提琴的话,你会有多高兴。
“我不知道还能给您什么证明……”阿尔帕茨把身份证放回袋子,有些激动地说,“我叫马蒂亚斯·阿尔帕茨,而且很不幸地,是这把小提琴唯一幸存的拥有者。”
“我不信。”
“我没有其他好说了,您也知道,家里没有证明……我回到家,连家人的照片都找不到了,他们毁了一切,毁了我所有的回忆。”
“请容许我怀疑你。”我不小心脱口而出。
“您有权怀疑,”他回答,“但是我会不计一切代价拿回小提琴的。这是我和我的故事、我身边的女人们仅存的联系了。”
“我了解,真的。但是……”
他看着我却仿佛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之井里,苦痛沁入所有的毛孔。
“我为了告诉您这些故事,又回地狱走了一遭。我很希望这些努力没有白费。”
“我明白。但是,我手上的文件的拥有者没有你的名字。”
“没有吗?”他看起来很惊讶、困惑,连我都觉得有些可怜。
他们俩安静地呆站一阵子,锅子里煮蔬菜的味道从厨房传了过来。
“啊!当然!”他突然说,“一定是我妻子的名字,当然,我这是什么脑袋!”
“那您的妻子叫什么名字?”
“她生前,”他对自己非常残忍地纠正我,“叫作贝尔塔·阿尔帕茨。”
“不,先生。文件上也没有这个名字。”
沉默。我甚至因为要跟这个失望的老人家讨价还价而感到遗憾。但是,阿德里亚保持着沉默。这时候,马蒂亚斯·阿尔帕茨轻轻地叫了一声,当然、当然,是我岳母买的!
“您的岳母叫什么?”
他想了几秒钟,好像要记起如此简单的事情非常吃力。他双眼发亮地看着我说,内特耶·德波耶克。
内特耶·德波耶克。内特耶·德波耶克……就是我父亲写下的名字,我因为良心不安而从未遗忘的名字。原来是那位总在咳嗽的岳母。
“你被骗了!”
“别说傻话了,贝尔纳特。对我而言,就是这样了。”
“大笨蛋!”
内特耶·德波耶克。访客重复说了这个名字。我只知道,小提琴像我们家的成员一样,到了奥斯维辛集中营。当载送我们的火车抵达那里时,我才发现总在咳嗽的岳母抱着小提琴,仿佛是她另一个孙女般。天气冷到连思绪都冻住了,我非常费力才走近老人家坐着的角落,阿梅莉切的小手紧抓着我的裤管,卖力地跟随我穿过塞满饱受痛苦的人的车厢。
“妈妈,你为什么把琴带来了?”
“我不想让他们把琴偷走,这是贝尔塔的。”内特耶·德波耶克是位性格强烈的女性。
“妈妈,但是,你没看……”
这时候,她黝黑的眼睛看着我,对我说,马蒂亚斯,你不知道这是个不幸的时代吗?我连拿珠宝首饰的时间都没有,但是这把小提琴决不能让他们偷走,谁知道会不会……
她的视线又重新回到前方。岳母大概是想说,谁知道会不会有一天,这把琴能让我们有饭吃?我不敢把小提琴从她手上拿走并丢在腐烂的车厢地板上。阿梅莉切仍一直抓着我的裤管不想放开。我手里抱着特鲁德,贝尔塔抱着尤丽叶切,而我再也没看过她俩,因为她们在另一个车厢。我为什么要骗您?阿德沃尔先生。在另一个车厢里,前往不明确的死亡之路,我们知道,我们是要赴死的。
“爸爸,我后面这边好痛哦。”
小阿梅莉切摸着后脑勺。我把特鲁德放在地上,好好地看阿梅莉切的后脑勺,肿了好大一个包,中间还有一个已经开始发炎的大伤口,我只能为她敷上一个充满爱意却毫无用处的吻。小可怜不再抱怨了,我又抱起特鲁德,过了一会儿,特鲁德抓着我的脸,让我看她并对我说,爸爸,我肚子饿了,我们什么时候会到?于是我告诉小阿梅莉切:你是姐姐,所以你要帮我,好吗?她回答:好的,爸爸。好不容易把特鲁德放下来,我向她姐姐要来餐巾,向一位留着胡子、很安静的男人借小刀,仔细地将餐巾切半,分给两个女儿,可怜的小特鲁德不再喊肚子饿了。阿梅莉切与她靠着我的腿站着,安静地抓着奇迹的魔法餐巾。
最残忍的是,我知道自己是带着我们的女儿赴死的。我牵着她们的手,我是杀死女儿的共犯。她们抓着我的脖子或腿。车厢里的空气冰冷得让人无法呼吸,没有人的目光相对,因为同样的念头侵蚀所有人,只有小阿梅莉切与小特鲁德有餐巾,别人都没有。马蒂亚斯·阿尔帕茨走近桌子,手放在折好的肮脏餐巾上。这就是我大女儿的生日记忆,就停留在那里了。我才刚满七岁就被杀害的大女儿,特鲁德只有五岁,尤丽叶切两岁,贝尔塔三十二岁,咳个不停的内特耶七十多岁。老人家拿起餐巾端详,目光热烈,几乎在朗诵。我不知道是什么奇迹让我拿回阿梅莉切的这一半餐巾。接着,他把餐巾放回桌上,再一次,如圣职人员在祭坛上摊开、折回圣餐巾的神圣姿态。
“阿尔帕茨先生。”我略微大声地说。
老人家看着我,不理解我为何打断他。仿佛他有一会儿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我们吃点东西吧。”
我们在厨房一起用餐,犹如熟人。虽然有这么多沉重的包袱,阿尔帕茨吃得津津有味,并好奇地看着油罐子。我教他如何使用,他把水煮蔬菜泡在橄榄油里,我看到他这么乐中,于是拿出你的波隆酒壶,自从你死了以后,已经好久没用了。我害怕打破,一直小心收着。我想这段插曲也从未告诉你。我倒了一点葡萄酒进去,示范给他看。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马蒂亚斯·阿尔帕茨开心地笑了,他用波隆酒壶喝酒,弄脏自己却仍呵呵大笑,没头没脑地说了bedankt heer Ardefol [11] 。可能是想感谢我让他即兴大笑吧。我也不想探究。
我从未百分之百确定马蒂亚斯·阿尔帕茨是否真的经历了他所说的一切。我的心底清楚知道,但不完全确定。无论如何,我想着你,想着你的希望。我向一则征服我的故事投降了。
“你糟蹋了自己的资产,我的朋友。如果我们还是朋友的话。”
“小提琴是我的,你为什么如此牵肠挂肚?”
因为我一直都想着,如果你比我早离世的话,我就有机会继承这把琴。
“因为我们不知道这个家伙说的是真是假。还有,就算我们此后不再是朋友了,我还是要教你怎么用电脑。”
“他告诉我,如果你从琴孔看进去的话,阿德沃尔先生,你会看到‘洛伦佐·斯托里奥尼于1764年制’。旁边还有两个像星星的小记号,然后在克雷莫纳的字母m到n下方,有条粗细不一的划痕,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毕竟已经这么多年了。”
阿德里亚拿起小提琴看,他从未注意过。果真如此。他看着马蒂亚斯,张开嘴又闭上,然后把琴放在桌上。
“是的,没错,确实是如此。”贝尔纳特说。这我也知道,但很不幸地,小提琴不是我的。
阿德里亚再次把琴放到桌上,做决定的时候到了。我打从心底知道归还并非难事。我们在告别前,又聊了大约两个钟头。我给他原本的琴盒,有暗色污渍、无论如何都弄不掉的那个盒子。
“您真是个彻底的王八蛋。”
“这都是因为不堪忍受的痛苦,从他失去一切的那天开始,他就忍受所经历的痛苦,正是这份痛苦让我信服的。”
“他的故事征服了你。不,是他说的故事征服了你。”
“或许吧。但又如何?”
老人家用指腹轻柔地抚摸琴面,他的手开始颤抖,害羞地藏起手,转头向我:“当受苦的人是个毫无防卫能力的人,痛苦便会强化,而且在事后坚信自己若能如英雄有所行动,就能避免这些痛苦的想法,使人在余生都饱尝懊悔的折磨。为什么我没有怒吼?为什么我没有勒死那个用枪托打小阿梅莉切的士兵?为什么我没有怒吼?为什么我没有阻止火车前进?为什么我没有杀死那个叫我们:你到右边,喂,听见没有?你到左边的那个党卫队员?”
“我的女儿们在哪里!”
“你说什么?”
“我的女儿们在哪里?你们把她们从我手里强拉走了!”
马蒂亚斯张开双臂站出来,瞪大眼睛,站在刚才他称呼长官的士兵面前。
“你在说什么鬼话!走,跟上队伍!”
“不!阿梅莉切,黑头发的小女孩;特鲁德,森林木头色的头发。她们刚刚还跟我在一起的。”
“叫你跟着走,去右边。别捣乱。”
“我的女儿们!还有尤丽叶切,被抱着的金发女孩!很小、很聪明的女孩!她们跟我一起坐火车来的,您听我说!”
士兵厌烦了纠缠,朝他前额赏了一记枪托。他半晕摔倒在地时,看见其中一条餐巾,像是看到他的女儿们般,捡起来紧抓不放。
“你看得到吗?”他把头倾向阿德里亚,拨开稀疏的头发。头上有个奇怪的东西,像旧伤口,疼痛却像是新生的。
“去排队,否则打破你的脑袋!”那位军官,布登医生喊道,握着放在枪套的手枪。那时已比平常更晚了,他有些不愉快,尤其是在跟福格特医生谈话之后,医生与他要求的各项工作成果。做出来啊,又没有多困难,爱找麻烦。而马蒂亚斯·阿尔帕茨无法看着那双禽兽的眼睛,因为眼镜几乎盖住他整张脸。他乖乖地排到右边的队伍里,而不是进入毒气室的那一边。当然他并不知道,自己排的队伍是去除虫的那边,他会成为光荣的帝国的免费劳力。布登就像是哈梅尔的吹笛人,可以选择自己要的是小男孩或小女孩。在距离他所排队的几公尺之处,福格特一枪轰爆内特耶·德波耶克的头。我从那时候起,就认为我的女儿们、妻子贝尔塔以及永远都在咳嗽的岳母,都是因为我没有反抗而死的。从我们上火车开始,就再也没有见过贝尔塔与尤丽叶切了,可怜的贝尔塔,我们连对方的最后一眼都没能看到,我的天啊,只是一眼,哪怕是远远地看一眼也好……亲爱的,是我抛弃你们,我无法报复那些让阿梅莉切、特鲁德与尤丽叶切深感恐惧的丑陋怪兽。假使这般懦弱值得被宽恕的话,请原谅我。
“别这样折磨自己。”
“我那时候已经三十三岁,可以反抗的!”
“他们会打烂您的脑袋,你们全家都会无声无息地死去,至少现在她们还活在您的回忆里。”
“傻话,这是磨难,我唯一的抗争就是刚才告诉您的可笑抗议。”
“我明白您所说的。肯定没有任何方法能让您不这么想。”这就是我相信马蒂亚斯·阿尔帕茨的原因:今天、明天、后天直到死亡,他都背负沉痛的包袱,因为他闪开一记枪托造成一个孩子的死亡、没有分享同伴一片面包,这些天大罪过都痛苦地侵蚀他的灵魂。
“就像勒维表哥一样。”这是整个下午贝尔纳特第一次没有侮辱我。我惊讶地张口看着他,他则总结道,我想说的是,他直到年迈时才自杀。其实,他可以早一点这么做的,从恐怖之中逃脱时就这么做。还有保罗·策兰,迟了许久才跳河。
“他们不是为经历过的恐怖自尽,而是在写下他们的经历后才自杀。”
“我不懂。”
“一旦把事情写下后,就可以离开了。我是这么理解的。但是,他们也发现,写下这些经历就是重新到地狱走一遭,令人无法忍受。他们是因为写下经历过的恐怖才离世的。何其多的痛苦,何其多的恐惧……浓缩在一千页或两千行的诗句之中。然而,将如此厚重的沉痛判决在半个手掌高的纸张上,非常讽刺。”
“或者,是像这样的磁碟片里。”贝尔纳特一边说,一边拿出盒子里的磁碟片。“一辈子的悲惨不幸都在里头。”
那时,我才发觉马蒂亚斯·阿尔帕茨把餐巾留在我的书房桌上。或者,他遗弃了这条餐巾;也许,他把餐巾送给我。我发现了,却不敢碰这条餐巾。一生的悲惨不幸都在这条肮脏的餐巾里,像一片电脑磁碟片或一本经历了奥斯维辛之后所写的书。
“是啊,你看……嗯……贝尔纳特。”
“怎么了?”
“我没心情学电脑了。”
“很典型啊。你光看到屏幕就全皱起来了吧。”
贝尔纳特忐忑地坐下,用双手揉着脸。我一直以为只有自己才会这么做。这时,电话响了,吓了阿德里亚一跳。
51
“贺拉斯说:‘Tu ne quaesieris(scire nefas)quem mihi,quem tibi/finem di dederint,Leuconoe,nec Babylonios/temptaris numeros.’ [12] ”
一阵沉默,几个学生看着窗外,几个看着地板。
“老师,这是什么意思?”一名绑着大辫子的女学生大胆发问。
“嗯,你们没学过拉丁文吗?”阿德里亚很意外。
“先生……”
“你呢?”他问一位总是坐在窗边的男学生。
“我,呃……”
鸦雀无声。阿德里亚很惊讶地问全班同学:“有人学过拉丁文吗?上美学史的各位同学,有人学过拉丁文吗?”
几个费劲的回合之后,全班只有一个戴着绿色发带的女生学过拉丁文。阿德里亚深呼吸几次以平静下来。
“老师,但是贺拉斯说的这些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几句话是《使徒行传》,圣保罗的第二封信以及《启示录》里头要说的。”
教室的沉默更加浓厚,直到有更挑剔的学生说,那《使徒行传》还有这些什么里头要说什么?
“《使徒行传》与其他作品讲的是,主的日子终将如深夜里的盗贼般来临。”
“这里的主是指什么?”
“有人读过圣经吗?就算只看过一次也没关系。”
实在不想再次忍受浩瀚无际的沉默,于是他说,好,今天就说到这里吧;或者他说,星期五的时候,请从一部文学作品中摘取一句跟今天提到的论述架构相关的句子。
“老师,论述架构是什么意思?”
“星期五以前请你们读一首诗,去看一部戏。然后报告所有的细节。”
这时,他看着学生们困惑的模样,他的眼睛瞪得斗大,才发现这不是一场梦,而是上一堂课的记忆,突然很想哭,才惊觉自己因电话声从恶梦中惊醒,亘古不变的该死的电话。
* * *
电脑在书房桌上开着。从不相信有这么一天。他俩专注盯着屏幕,屏幕的光线让略伦斯与阿德里亚的脸显得更苍白。
“看到了吗?”
略伦斯移动鼠标,光标跟着在屏幕上移动。
“来,现在换你。”
阿德里亚吐出舌尖,移动光标。
“你是左撇子?”
“对。”
“等等,我放到你习惯的这边。”
“喂,会跑到小垫子外面,太小了。”
略伦斯在心里偷笑,但是阿德里亚听到了。
“不要笑,是真的,对我来说太小了。”
几个动作练习克服了移动障碍后,阿德里亚·阿德沃尔接受创建文字档案的奥秘入门。实在是无止境、非凡、魔幻的麻烦。电话响了,但阿德里亚完全当作耳边风,毫无动静。
“嗯,我懂了、懂了……”
“你说什么?”
“这个应该非常实用,但我真的懒得……”
“接下来你要学怎么使用电子邮件。”
“哦!不,不行、不行、不行,我还有工作得做。”
“很简单的,而且电子邮件是基本,一定要会的。”
“我会写信,楼下有信箱,而且,我有电话。”
“我爸说你不想要手机,”难以置信的沉默,“是真的吗?”
电话无用地响累了,便闭上嘴。
“用不上啊。我有只很好用的电话。”
“可是电话响了你也不接啊!”
“不,”阿德里亚打断他,“你是在浪费时间教我用这个破铜烂铁写东西,而我……你几岁了?”
“二十,”他比着对话框说,“这里告诉你储存文字需要怎么做,这样你输入的东西就不会不见。”
“或许会不见吧,可能会烧掉。”
“你知道我还记得你出生两天时,在医院里的样子吗?”
“啊,是吗?”
“你爸开心得快疯了,没人受得了。”
“现在也是。”
“呃,我的意思是……”
“看到了吗?”略伦斯比着屏幕,“这样文件就存好了。”“我没看到你怎么弄的。”
“这样,看见了吗?”
“太快了。”
“来,你拿鼠标。”
阿德里亚有些害怕地拿着,仿佛鼠标会咬他似的。“拿好,这样,然后把箭头移到这里。”
“为什么你说没人受得了他?”
“受不了谁?”
“你爸爸。”
“哈……因为……不,不是,是往左边。”“它不想过去。”
“在鼠标垫上拉。”
“妈的,比看起来难多了。”
“不难,这个练习几分钟就好了。来,现在点击。”“点击是什么意思?”
“用鼠标点击,像这样。”
“天啊,你怎么弄的?唉,不见了!”
“好吧……我们重新开始。”
“为什么没人受得了你爸?”他暂停下来,万分艰难地移动鼠标,“啊?略伦斯?”
“你也知道,就是那些事。”
“他逼你学小提琴,可是你不想?”
“不,不是。”
“不是吗?”
“好吧,有一点。”
“你不喜欢小提琴?”
“喜欢,我喜欢。”
“你在第几级?”
“按照我们原定计划,应该是第七级了。”“不错啊。”
“我爸说我应该要在专家级了。”
“每个人的速度不一样。”
“我爸说我不是真的喜欢。”
“他说的是真的?”
“先生……不,他希望,但是……我们继续吧。”“他希望怎么样?”
“他希望我像帕尔曼。”
“那你像谁?”
“像略伦斯·普伦萨。我想他不明白这一点。”“你妈呢?”
“她非常理解。”
“你爸是很好的人。”
“我知道,你们是很好的朋友。”“尽管如此,他真的是个好人。”
“嗯,是啊,可是极度烦人。”“你学什么?小提琴吗?”
“才不是!我注册建筑系了。”
“很好,不是吗?”
“不。”
“那你为什么去念建筑?”
“我还没去念,只是注册。”
“为什么不念?”
“这是我爸开的条件,”他模仿贝尔纳特说,“对你的未来有点用处。”
“如果不学建筑的话,你想学什么?”
“我想当老师。”
“很好!不是吗?”
“哦,是吗?那你去和我爸说。”
“他不喜欢吗?”
“对他儿子来说这太微不足道了。他希望我是全世界最好的小提琴家、全世界最好的建筑师、全世界最好的什么什么什么的。这很累人。”
阿德里亚用力握着鼠标,沉默了一会儿,这小东西无法抗议。他发现时,赶紧松手并专注呼吸以平静下来。
“为什么不跟他说你想当老师?”
“说过了。”
“然后呢?”
“老师?你?老师?我的儿子当老师?”
“怎么了?你对老师有什么不满吗?”
“没有,我哪有什么不满。为什么你不能当工程师或其他的,啊?”
“我想教人读书、写字、乘法。很美好啊。”
“我觉得很好。”特克拉挑衅地看着她的丈夫。
“我觉得这主意不好。”贝尔纳特非常严肃,拿着餐巾擦拭嘴巴然后放在桌上。他看着空盘子说,当老师的生活很辛苦,自讨没趣,赚的钱也不够生活。他摇摇头说:“不好,这个想法不好”。
“可是我喜欢。”
“我不喜欢。”
“喂、喂,要读大学的人是他不是你,好吗?”
“好,很好,随便,随便你们想怎么样就怎样。你们总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这是什么意思?”特克拉被激怒了。
“没有,没有,没事。”
“你说啊,来啊,说啊。我们除了按照你的意思做事以外,什么时候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
这时,略伦斯拿着盘子站起来走到厨房,然后回到房间里把自己关起来。特克拉和贝尔纳特互磨着战争斧头的锋刃。你刚才说我总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才不是这样,绝对不是这样,从来都不是!
“但是,最后你注册建筑系了。”阿德里亚加重语气道。
“我们为什么不谈别的事情?”
“说的也是,来,我还能用电脑做什么?”
“你要试试看写篇文章吗?”
“不,我想今天这样就……”
“你写一个句子并存下来,当成是有用的档案。”“好吧。你知道你很适合当老师吗?”
“你去跟我爸说吧。”
阿德里亚写下略伦斯·普伦萨正在教我怎么样使用这部机器,谁会先失去耐心呢?是他还是我?或是这部苹果电脑?
“哇!这简直可以当成小说了。现在你看怎么储存下来,然后在想要的时候随时可以打开。”
阿德里亚让富有耐心的贝阿特丽切引导。这辈子第一次为了要储存档案、关上档案夹、全部储存,然后关上电脑,他做了所需的每一个步骤。略伦斯说,好了,我想我该回家了。
“这个,你做的这些实在……”
“别告诉我爸,好吗?”
“不,不会的。但是在这之前,你得找个地方住吧。”
“我会分租公寓。”
“这样好麻烦。如果你和其他人住的话,怎么练小提琴?”“怎么说?”
“你可能会打扰别人。”
“那我就不带小提琴。”
“至少你是跟女朋友一起分租吧?”
“我没有女朋友。”
“我这么说是因为……”
略伦斯有点不耐烦地起身,阿德里亚试图弥补自己说错话。“对不起,这不关我的事,你有没有女朋友不关我的事……”
“我已经告诉你,我没有女朋友,好吗?”
“我听见了。”
“我有男朋友。”
阿德里亚困惑了几秒钟,比平常的反应慢了一些。
“很好,你爸爸知道吗?”
“想都别想。这也是问题之一,如果你告诉他这件事的话,他会杀了我……也会杀了你……”
“放心吧。还有,做自己想做的。听我的没错。”
略伦斯在结束为一个脑袋特别笨拙、不灵光的学生上完第一堂电脑使用课程后,从楼梯间离开了。阿德里亚心想,建议别人的孩子该做些什么真是件容易的事。这也让我疯狂地希望与你有个孩子,这样我就能和他谈谈他的生活,就像几分钟前,我和略伦斯聊天那样。我和贝尔纳特,我们两个好友能谈的话题也太少了。在这之前,我对略伦斯一无所知。
他们在客厅里,电话不停地响着。阿德里亚没有按着头,表示他没有不耐烦。因为贝尔纳特在跟他说一个自己的想法。为了忽略电话声,他打开阳台的门,车子的声音混合着孩子的声音,还有停在楼上阳台的肮脏鸽子的咕噜声瞬间流进屋里。他走出阳台,贝尔纳特跟随在后,屋内几乎是在黑暗中,依靠杰里的圣母修道院受着来自特雷斯普伊山方向的夕阳映照。
* * *
“你什么都不用办,你在音乐界占有一席之地已超过十年了……”
“我已经五十三岁了,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你可是在加泰罗尼亚的巴塞罗那交响乐团拉小提琴。”
“所以呢?”
“你可是在加泰罗尼亚的巴塞罗那交响乐团拉小提琴啊!”
“那又怎样?”
“你也在科马四重奏拉小提琴。”
“只是第二小提琴手。”
“你总是爱与人比较。”
“什么?”
“你总是……”
“我们为什么不进屋里?”
贝尔纳特跟着阿德里亚走进客厅,电话仍在响着。他们关上阳台的门,街上的喧嚣声减弱至可被遗忘的衬底。
贝尔纳特问:“你刚才说什么?”他因为电话响个不停而有些不安。
阿德里亚很想说他应该重新经营和略伦斯的关系,略伦斯过得很不好,他们两个都过得很不好,没错吧。
“我说你总是跟别人比较。”
“我不这么认为。不过,就算是真的,又怎样?”
你的儿子很难过,你对他就像当时我父亲对我的态度一样。简直是地狱。
“这让人感觉你好像竭尽所能要让自己和幸福快乐完全沾不上边。”
“你到底想说什么?”
“比方说,要是安排这场讲座的话,注定会失败,你就会不高兴,然后让你身边所有人也不高兴。根本没必要这么做啊。”
“当然有必要,否则我就不是我了。”
“随便你吧。”
“为什么你觉得这个点子不好?”
“太冒险了,因为可能没有人会来。”
“你真是恶毒,”他看着玻璃窗外的车流,“喂,你为什么不接电话?”
“因为我正在和你说话。”阿德里亚说谎。
他看着杰里的圣母修道院视而不见,坐在一张大椅子上看着他的朋友,发誓现在就要跟他谈略伦斯的事情。
“如果我安排座谈会的话,你会来吧?”贝尔纳特继续说自己的事情。
“会。”
“还有特克拉和略伦斯,这样就有三个观众了。”
“对,特克拉、略伦斯和我三个人,加上那位学问很高的就四个人,还有你,五个人了!宾果!”
“别这么恶毒。”
“你和特克拉还好吗?”
“不是很好,但就继续啊。”
“我真替你开心。那略伦斯呢?”
“很好,很好,”他继续开口之前想了一会儿,“特克拉和我,我们维持着一种不安定的稳定关系。”
“这是什么意思?”
“其实好几个月前,她暗示了分手的可能。”
“天啊。”
“然后略伦斯找尽千百个理由不待在家里。”
“真遗憾,略伦斯还好呢?”
“对他,我每一步都走的非常小心,避免犯错,而特克拉,虽然和我有分手的可能,也还是努力练习耐性。这就是我说的不安定的稳定关系。”
“略伦斯还好吗?”
“还算可以。”
沉默。看来电话的铃声只骚扰到贝尔纳特。
现在就告诉他,最近我经常见到略伦斯,他很难过。贝尔纳特会说,是他的样子看起来难过而已。我说,才不是,贝尔纳特,是你不好,你没有问过他的意见就安排他的生活。贝尔纳特会断然说,你别管。我会说,我当然要管,我觉得他很可怜。贝尔纳特就会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与——你——无——关,懂了吗?我就会说,好吧,但是他很难过。他想当老师。为什么不让他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呢?贝尔纳特会愤怒地站起来,好像我又把我们的斯托里奥尼送给别人了,他嘴里会咀嚼各种咒骂,从此再也不和我说话。
“你在想什么?”贝尔纳特感兴趣地问。
“我在想你得准备的很好,至少保证有二十个人来,然后选一个能容纳二十五人的场地。这样就算成功了。”
“相当聪明的规划。”
沉默。我有勇气告诉他,不喜欢他写的东西,却不知道该如何跟他谈略伦斯的事情。电话铃声再次侵犯我们,阿德里亚站起来接电话又挂上,贝尔纳特一个字都不敢问。阿德里亚再度坐下继续他们的对话,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此外,你不能期待会有很多人。因为巴塞罗那每天至少会有八十到一百个文艺活动。而且,大家只知道你是音乐家,不知道你是作家。”
“音乐家?我才不是音乐家。不过就是在舞台上拉小提琴的那群人里头的其中一个。但相反地,身为一个作家,我却是五本书的唯一作者。”
“这几本书加起来还卖不到一千本呢。”
“光《普拉斯玛》就卖了一千本了。”
“你知道我的意思。”
“你和我的编辑真像,总是这么鼓励我。”“那谁会来介绍书?”
“卡洛塔·加里加。”
“很好。”
“很好?是非常好!光她一个就能招来许多人了。”
一直到贝尔纳特离开时,关于略伦斯的事情,我连一个字都没有说,他也没有放弃要办一场关于他的文学作品这个等同于自杀的文学座谈会。邀请函上会这么写:贝尔纳特·普伦萨,叙事的轨迹。这时,电话又响了,阿德里亚一如往常吓了一跳。
* * *
阿德里亚决定把美学史变成不同的课程,因此把学生召集到另一个地方、另一个不同的时间上课,就像有一次他们到巴塞罗那大学地铁站大厅上课,或者像是让他们做一些疯狂的阿德沃尔发明的事情,例如,有一次他们在巴塞罗那市中心的迪普达尚路的公园中,在来往行人之间上课,他却非常从容。
“有人的时间不行吗?”三个人举起手,“那么,我就当其他人都能准时到了。”
“我们要做什么?”
“只要听就好了。想要的话,也可以发言互动。”
“但是我们要听什么?”
“到那里就知道了,这也是课程的一部分。”
“几点结束?”坐在中间的金发男学生问,课堂里两个忠诚的崇拜者利用这个问题热烈地看着他。
“会列入考试内容吗?”留着大把胡子总是坐在窗边,与其他人隔开的男学生问。
“需要做笔记吗?”绑着大辫子的女孩问道。
在一一回复这些问题后,我同样要求他们要读诗篇、要去看一场戏的课就结束了。
回到家里,我发现一封约翰内斯·卡梅内克发来的电报,邀请我明天到大学办一场座谈会。句号。明天?句号。卡梅内克疯了。
“约翰内斯。”
“啊!终于!”
“怎么了?”
“你一定要帮我。”卡梅内克的声音听来相当激动。
“怎么这么紧急?”
“你的电话肯定没有挂好或坏了。”
“呃,不是,因为……如果你早上打来的话,有个女士会接……”
“你好吗?”
“先生,在收到你的电报前很好。你叫我明天去开一场座谈会,是搞错了吗?”
“不、不是,是要请你来救火,因为乌尔丽克·霍尔楚普不能来了,拜托你!”
“糟糕,主题是关于什么?”
“你想说什么都行。观众是一定有的,因为都是系列讲座的参与者。讲座一直进行得非常好,却在最后一刻……”
“霍尔楚普怎么了?”
“高烧三十九度,连门都出不了。你在天黑以前会拿到机票。”
“一定要明天吗?”
“下午两点钟。拜托你一定要来!”
我说不行,我都不知道要讲些什么。妈的,约翰内斯,别这样整我。他说随便想说什么都行,请你一定要来,拜托。所以我只能答应。机票很神秘地送达家里。翌日,我飞到斯图加特,前往心爱的蒂宾根大学。在飞机上,我思考自己要说些什么,准备草稿。到了斯图加特,一位收到非常仔细吩咐的巴基斯坦出租车司机等着我,司机蔑视交通规则飙过令人晕眩的几公里路后将我丢在大学门口。
* * *
“你真的帮了我一个大忙,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约翰内斯在系所大楼的入口接我。
“因为是帮忙所以不用报答,我想谈科塞留。”
“不会吧,今天才谈过他。”
“太巧了。”
“应该还有其他主题可以谈……真是,很抱歉,那就……我也不知道。”尽管有些疑虑,约翰内斯仍抓着我的手臂,带我走向会议厅。
“那……就即兴的讲吧,给我几分钟,我好……”
“我们没有几分钟。”卡梅内克紧抓我的手臂不放。
“真是。可以上厕所吗?”
“不行。”
“结果人家都说地中海人多随性,德国人做事如何一板一眼,事前准备多有方法,多有系统……”
“你说的没错,但是乌尔丽克已经是备案了。”
“天啊!所以我是第二个备胎。为什么不延期?”
“不可能,我们从没延期过。从来没有。而且有很多外国学员……”
我们在会议厅门口停下脚步。他非常不好意思地抱着我说,谢谢,谢谢你,我的朋友。然后就让我进入会议厅。里头有二百多人,其中百分之三十是语言学界及思想领域的相关人士。他们奇怪地看着这位秃头、大肚腩,一点也不像女性的乌尔丽克·霍尔楚普教授。阿德里亚在脑海里准备当时还未成形的演讲大纲,与此同时,约翰内斯·卡梅内克告知在场学员,乌尔丽克·霍尔楚普教授因健康问题不克前来,他们非常幸运能够邀请阿德里亚·阿德沃尔教授,来跟大家分享关于……呃,现在就由他来和大家分享。
卡梅内克说完就坐到我身边,仿佛为我站台般。我感觉到他整个人泄气般放松下来,可怜的卡梅内克。为了厘清一些想法,我慢慢地用加泰罗尼亚语念了一篇佛许 [13] 的诗:
透过性灵,大自然开启
贪婪的双眼因之窥见不朽,
秩序伴随罪恶,超越罪恶,
时间为一,因着秩序延绵。
我直译了诗句的意思,接着谈当代思想的重要性、美的意义以及从几个世纪以来人类追求美的动机。阿德沃尔教授开启许多问号却不知如何回答或不想回答。当然,他也无可避免地谈到罪恶,还有海,黑暗的海;他也谈到对知识的热爱且不在意这个主题是否切合语言学与思想系列讲座的主轴;关于语言,他谈得少,却说了许多关于生命本质的思考,死亡也牵扯其中。这时,萨拉的葬礼如闪电般出现,卡梅内克一时间非常迷惘地保持沉默。过了一会儿,他说,所以佛许用这些诗句作为诗的结尾:“于是我在几个世纪中缓缓更易,如同朝向幽暗大海的岩石。”就这样结束了五十分钟的讲座。接着他立刻离开会场到洗手间,撒下比一整天的雨还多的尿。
在讲座委员会邀请共进晚餐以表谢意之前,阿德里亚想要在蒂宾根做两件事,毕竟隔天也还不用搭回程飞机。真的,我想要自己去,拜托,约翰内斯,我想要自己去做这些事。贝本豪森修道院已经整修过了,虽然仍接待游客导览,却没有人问导游还俗是什么意思了。他远远地想着贝尔纳特和他的书,过了二十多年却毫无变化。贝本豪森没变,贝尔纳特也没有变。天色开始暗了下来,他走进蒂宾根墓园,就像以前一个人或是和贝尔纳特或是和萨拉一起在里头散步……他听见自己脚步的絮语,枯燥而生硬。步伐不知不觉将他带到最后一个坟墓,弗朗茨·格吕贝的空坟。洛塔尔·格吕贝与侄女赫塔·兰道站在他的坟前,是贝本豪森的赫塔,好心与贝尔纳特合照的那位。坟前还放着白色玫瑰就像他们英勇的儿子与侄子的灵魂般,赫塔·兰道听见他的脚步声,转身查看,并试图掩饰惊吓。
“洛塔尔……”她震惊到窒息。
洛塔尔·格吕贝转过身,党卫队的军官就站在那里,一语不发地安静等待,等着这两个受到惊吓的人开口解释。
“我在清扫坟墓。”格吕贝说。
“身份证拿出来。”党卫队中尉阿德里安·哈特博尔德—博施站在老人与稍微年轻一点的女人面前。赫塔非常害怕,无法好好地打开袋子。洛塔尔惊骇到本能地包裹一层冷漠、漫不经心的外衣,犹如终于能够死在安娜还有勇敢的弗朗茨身边。
“哎呀……”他说,“我忘在家里了!”
“我忘在家里了,中尉!”党卫队中尉阿德里安·哈特博尔德—博施责难道。
“我忘在家里了,中尉!”洛塔尔看着态度不明的军官的双眼。
中尉比着坟墓说:“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在一个叛徒的墓前做什么?啊?”
“这是我儿子,中尉,”洛塔尔回道,然后指着赫塔,全身惊吓到僵硬的女人说,“我不认识这个女人。”
“跟我来。”
阿德里安·哈特博尔德—博施亲自审问这名老人,这名叫作洛塔尔的老人家,尽管年纪很大了也要查证是不是赫伯特·鲍姆的党羽。但他是个老人(米克尔神父说)!老人与小孩对帝国的治安都具有同样的威胁性。遵命(米克尔神父说)。要他吐出所有信息。怎么做?怎么做都行。从他的脚底板开始打吧。打多久?好好念三次圣母祈祷文,接下来念credoinunumdeum [14] 。是!尊贵的阁下。
赫塔·兰道奇迹似的没被逮捕。她绝望地花了半个钟头才与柏林通上电话。柏林告诉她如何联系奥斯维辛集中营,奇迹似的一个钟头后,她听见康拉德的声音。
“希特勒万岁,”他的语气很不耐烦,“哪位?”
“康拉德,我是赫塔。”
“谁?”
“赫塔·兰道,你的表姐,如果你还当自己有家人的话。”“又怎么了?”
“洛塔尔被抓了。”
“谁?”
“洛塔尔·格吕贝,你的舅舅,不然还有谁?”“啊!那个卑劣的弗朗茨的父亲?”
“对,弗朗茨的父亲。”
“你想怎么样?”
“你可怜可怜他,去说说情吧。他们会拷问他,最终会杀了他的。”“他被谁抓了?”
“党卫队的人。”
“为什么抓他?”
“因为他放花在弗朗茨坟前,帮帮忙吧。”
“小姐……我、我不……”
“看在老天爷的份上,拜托!”
“我有很多事要忙。你要让大家一起去死,是吗?”“他是你的舅舅!”
“他一定做了什么坏事!”
“康拉德,别这么说!”
“听着,赫塔,一人做事一人担。”
听得懂荷兰语吗?赫塔听见康拉德问,又对着话筒说:“我不知道你有什么事,但我真的分身乏术,工作太多了,实在没办法管这种琐事。希特勒万岁!”接着听见康拉德·布登一边咒骂,一边挂上电话。她放声嚎啕大哭。
洛塔尔·格吕贝,七十二岁,不是危险人物。然而,他的死可以作为警惕。在卑劣叛徒坟前放花纪念的父亲,就像在纪念心中的反抗纪念碑,一座坟墓……
党卫队中尉张着嘴巴想着,当然!他对撑着墙的一对双胞胎说:“掘开这叛徒的坟!”
卑劣叛徒弗朗茨·格吕贝的坟是空的。老洛塔尔在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地方放花嘲讽当局,一个空坟比一袋尸骨更危险:空无使这个坟墓产生通性,使这个坟墓成为一块纪念碑。
“陛下,我们该拿这个囚徒怎么办?”
阿德里安·哈特博尔德-博施深吸口气,闭着眼睛低声颤抖说,用屠宰场的挂钩把他吊起来,就像惩罚帝国的背叛者那样。
“确定吗……不会太残忍吗?不过是一个老头子。”
“米克尔神父……”中尉语带威胁。他注意到了沉默,看着下属低垂着头,于是补充:“把这堆烂肉带走!”
洛塔尔·格吕贝恐惧不已地等待死亡。他被带到刑房。毕竟对叛徒用刑并不常见,他们不得不搭建特殊装置,上头挂着刻意磨利的钩子。当他们用绳子将他捆起来时,他开始冒汗,被呕吐出的恐惧呛到,但仍有时间说,安娜,没关系。在他们用需要的愤怒刺穿洛塔尔的身体——就像刺穿叛徒那样——的半秒钟前,他就死于恐惧了。
“安娜是谁?”其中一位双胞胎大声问道。
“已经不重要了……”另一个回答。
52
一个周二晚上,将近七点四十五分,乌云笼罩。巴塞罗那文化中心的萨格拉厅安放的五十张椅子上坐了几个年轻人,听着过度讨好的背景音乐直流口水。在无限的犹豫后,一位有点摸不清楚状况的老人选了最后一排的椅子,仿佛害怕被问到上课内容。第一排的两个老太太因为连一点会后小点心的踪影都没有看见,显得非常失望,她们像熟人一样大方地摇着扇子。贝尔纳特·普伦萨的五本著作摆在一旁的桌子上。特克拉出席并坐在第一排,令阿德里亚非常惊讶。特克拉往后看,像在留意有哪些人来了。阿德里亚走过去打招呼并亲吻她,从上次他无效介入要当和事佬而有所争执后,她第一次对他微笑说,好久不见!
“很好,不是吗?”阿德里亚扬起眉毛意指萨格拉厅的出席状况。
“我没想到会这样,而且年轻人还不少。”
“啊哈。”
“跟略伦斯学得怎么样?”
“很好。我已经会储存文字档案到磁碟片了,”阿德里亚想了一会儿说,“但我还是无法直接在电脑上写作,我是个用纸的人。”
“会有这么一天的。”
“如果真得有这么一天的话。”
这时电话响了却无人理会。阿德里亚抬起头与眉毛,没有人在意,好像没有电话在响一样,喂。
在主持人的桌上也有贝尔纳特出版的五本书,以大家都可以看到封面的方式摆放。甜蜜的背景音乐停止了,电话依旧小声地响个不停。接着,贝尔纳特在卡洛塔·加里加的陪同下出场。阿德里亚觉得贝尔纳特手上拿的不是小提琴很奇怪。这个念头让他觉得很有趣于是微笑了。这时,作家与主持人都坐了下来。贝尔纳特对我眨了眼睛,有一会儿我觉得他摆这么大的阵容全是为了我,因此努力专注听加里加博士的介绍。
日常的生活场景、无法勇敢去爱,或在绝口不提的沉默之间抉择,极其不快乐的人物等,都以卓越的塑造能力呈现,成就另一个层次,稍后我也会和各位分享。
半个钟头后,加里加博士已谈了各种主题,包括作品的影响。阿德里亚举手提出一个问题:请问作者为什么前四部作品的人物在生理与心理特征都非常相似?但他一提问就立刻后悔了,贝尔纳特思考了秒钟后说,对、对,没错,这位先生说得对,这是刻意的,强调这些角色是我正在写的人物的前身。
“您正在写一本小说?”我非常惊讶地问。
“是的,还差很多,但我正在写一部小说。”
大厅最后面有人举手了,一位绑着辫子的女孩,她问您是否可以谈谈如何发想这些故事。贝尔纳特满意地叹了一口气说,好问题,我不知道是不是回答得出来。但是,他花了五分钟侃侃而谈。接着,大胡子学生鼓足勇气问什么是他的文学模式。
我很满意地看了后排的观众。当我看到劳拉进来时,全身都僵硬了。因为她去了瑞典的某个地方,好几个月没见到她。我不知道她回来了,对,她很漂亮,但是,她在那里做什么?班上两个女孩所崇拜的金发男孩站起来说,请问作者或这位女士。
“是加里加博士。”贝尔纳特说。
“是的,加里加博士,”拥有两个崇拜者的金发男孩更正,“刚才提到您也是音乐家,我不明白的是,如果您是音乐家又怎么会写作呢?我想说的是,可以同时间进行各种不同艺术创作吗?还有,您私底下是不是也画画或雕刻呢?”在座的女性崇拜者因这位崇拜者的天真而发笑。贝尔纳特回答,这都是从灵魂深处的不满足所迸发的。这时他与特克拉视线交错,我感觉到一丝丝、非常细微的迟疑。贝尔纳特快速地补充:请听我说,我的意思是艺术作品是从不满中诞生的,吃饱撑着的肚子是无法创造杰作的,因为吃饱了就该睡午觉。在场的几位观众微笑了。活动结束时,阿德里亚去和贝尔纳特打招呼,贝尔纳特说,看到了吗?座无虚席。阿德里亚说,是啊,兄弟,有你的。恭喜恭喜。特克拉吻了阿德里亚一下,显然放松许多,好像放下沉重的包袱般,她在加里加博士走过来前说,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阿德里亚不敢问为什么我的朋友略伦斯没有来。加里加博士加入谈话,因为还不认识阿德沃尔博士,她想和他打声招呼。贝尔纳特建议一起吃晚饭。
“不行,我没有办法,很抱歉。你们去庆祝吧,真的!你们该好好庆祝。”
我离开时萨格拉厅里已经没有人了。劳拉还在入口大厅,假装对后续的活动信息有兴趣般,她听到阿德里亚的脚步声时转过身。
“你好。”
“你好。”
“我请你吃晚饭。”她很严肃地说。
“不行。”
“好啦!”
“是真的,不行,我得去看医生。”
劳拉瞠目结舌,所有想说的话仿佛全堵在嘴边。她看向时钟,有点生气地说,好吧,那好吧,算了。然后勉强微笑说,你好吗?
“不好,你呢?”
“也不好,我可能会在阿普萨拉住下来。”
“这样啊,如果这样对你来说比较好的话。”
“我不确定。”
“我们可以改天再聊吗?”阿德里亚举起手腕用手表当借口。
“好,去看医生吧,去吧。”
阿德里亚在她侧边脸颊亲了一下后,便快步离开了。他没有回头,但在离开前,依稀听见贝尔纳特轻松的笑声。我很开心,真的,因为贝尔纳特值得拥有这一切。外头开始下雨了,一些雨滴溅到眼镜上,他开始招怎样都招不到的出租车。
* * *
“兄弟,不好意思。”他在门口清理湿答答的鞋子。
“没关系,”他邀请他往左边进来直接到看诊间,“我还以为你忘记了。”
房子的右边是餐具与家庭日常生活的声音。达尔毛医生等他进房后合上门,原本想将挂着的白袍取下,想想后便作罢。他们各自坐在桌子的一角,沉默地看着对方。医生的背后是一幅有着许多黄色的莫迪利亚尼画作复制品,屋外春雨乒铃乒铃地响着。
“告诉我,你怎么了?”
阿德里亚抬起一只手请医生注意听。
“听到了吗?”
“什么?”
“电话。”
“听到了。马上会有人去接,一定是找我女儿的,然后全世界会有两个钟头都联系不上我们。”
“这样啊。”
确实,公寓最底端的电话不再响了,一个女孩的声音说:“喂,就是我……不然还会有谁啊?”
“还有呢?”达尔毛医生说。
“就是这个,电话声。我一直听到电话在响。”
“可以再说清楚一点吗?”
“我无时无刻都听到电话在响,在心里控诉我、啃噬我。一直在我脑海里,无法摆脱。”
“从什么时候开始?”
“大概两年或更久以前,快三年了,从1996年7月14号开始。”
“7月14号。”
“对,从1996年7月14号开始。”电话在劳拉的床头桌开始响。他们罪恶地看着彼此,无声地问对方是不是在等电话。劳拉一动也不动把头枕在阿德里亚的胸口,两人听着一成不变的电话声响个不停,阿德里亚盯着劳拉的头发,等她去接电话,但电话仍继续响。最后奇迹似的沉寂无声,阿德里亚也放松下来,发觉电话响时自己多么可笑。他抚摸劳拉的头发,一时间又僵硬了,因为电话又开始响起。
“唉,真烦人。”她一边说,一边更紧靠到阿德里亚身上。
电话又响了好一会儿。
“去接电话。”他说。
“我不在,我和你在一起。”
“去接。”
劳拉心不甘情不愿地坐起身,接起话筒,声音非常暗沉地说喂,沉默了几秒钟后转过身,完美地掩饰困惑。
“找你的。”
阿德里亚觉得不可思议,但仍接过话筒,同时赞叹这部机器竟不需要电线。大概是他第一次使用无线电话。直到今天,与达尔毛谈起这事时竟然还想到这个细节,让他觉得相当有趣,几乎是三年前的事了。
“喂?”
“阿德里亚?”
“我就是。”
“我是贝尔纳特。”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说来话长,听我说。”
我发现贝尔纳特的迟疑是非常不好的预兆。
“你说。”
“萨拉她……”
就这样,一切都结束了,亲爱的,一切都结束了。
53
那些日子何其短暂,我在你身边替你擦洗、穿衣、开窗透气、祈求你的原谅,那些我为了减轻自己造成你的痛苦的日子,那些苦难的日子,你的苦难,对不起,我不想冒犯你,这也是我的苦难,让我成了另一个人。以前我还有兴趣及嗜好,现在已毫无动力。每天都在你面前想着,你似乎正舒服的休息。你为什么回到我们家?是回来拥抱我,还是回来骂我?是回来找我,还是想要拿走更多衣服回巴黎第八区?你应该记得我打电话找你,但马克斯说你不想接。是的,是的,抱歉,劳拉,是的。这一切显得非常可怜,事实上你根本不必回来,你不必离开,我们根本不应该为了那把破小提琴争执。我发誓一旦知道谁是原来的主人,立刻物归原主。我会以你之名做到的,亲爱的,听见了吗?你给我那张写着小提琴主人名字的纸条就在家里某个角落。
“阿德沃尔先生,您去休息吧。”戴着塑胶框眼镜的多拉护士说。
“医生让我跟她说话。”
“您说了整天的话都没停过,可怜的萨拉肯定早就一个头两个大了。”
护士看着点滴调整流量,静静看着仪器屏幕而没看他的双眼问:“您跟她说些什么?”
“什么都说。”
“您不停地跟她说话已经两天了。”
“难道您所爱的人毫无回应,不会觉得痛心吗?”多拉四下看了一圈,帮帮大家的忙,您回去睡觉,明天再来吧。
“你还没回答我。”
“我们没有答案。”
阿德里亚·阿德沃尔看着萨拉。
“如果她醒来时,我不在呢?”我们会通知您的,别这么担心,她不会跑掉的。
他不敢说,如果她死掉了呢?因为这是连想都不能想的,况且现在是九月,萨拉·沃尔特斯-爱泼斯坦的画展就要开幕了。
在家里,我还是继续跟你说话,那些已经告诉过你的事情,以及几年后,赶在自己离开前写下这些事,免得你完全消逝。你也知道这世间都是谎言,而无人能戳破最广大且深沉的事实,就是你和我,和你在一起的我,我生命的阳光。
“今天马克斯来了。”阿德里亚说,萨拉毫无回应,仿佛无所谓般。
“你好,阿德里亚。”
他正专注地盯着她,转身看向门口,马克斯·沃尔特斯-爱泼斯坦荒谬地带着一束花。
“你好,马克斯。”他指着玫瑰:“不需要……”
“她最喜欢花了。”
同住十三年,我竟然不知道你最喜欢花了,我为此感到羞愧。十三年来,从未发现每个星期玄关花瓶里的花都会更换,康乃馨、栀子花、百合、玫瑰。现在所有影像仿佛控诉般在脑海发射。
“放在那里吧,对,谢谢。”我不明确地指着外头:“我去要一个花瓶。”
“我下午可以留在这里,如果你想休息的话,我已经安排好……”
“不行。”
“你的脸色……很难看,你应该去睡一下。”
他们俩待在那里看着萨拉一阵子,各想各的心事。马克斯想,为什么我没有陪她去?否则就不会发生这件事了。我怎么会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呢?阿德里亚固执地觉得要是他不在劳拉的床上,而是在家里修改《柳利、维柯与柏林》的话,就会听到门铃声,就会去应门,你就会把旅行袋放在地上,当你发生他妈的脑溢血时,当你发生该死的脑栓塞时,我可以把你从地上扶起来,把你带到床上,然后打电话给达尔毛、红十字会、世界国际医疗协会来救你。是我的错,脑溢血发生时,我不在你身边,邻居们说你走到楼梯间,因为旅行袋在屋内,当他们来救你时,你可能摔了三四个台阶。雷亚尔医生说第一步就是要抢救你的性命,现在会检查是否扭伤、肋骨断裂等。真可怜。至少他们保住你的命了。有一天你会醒来,就像你第一次回来时,告诉我你想喝杯咖啡。在医院陪你度过第一个晚上后,我回到家里,皮肤还留着劳拉的余味。我在玄关看到你的旅行袋,所有带走的东西都带回来了。于是我一厢情愿地认为你打算回家,我发誓,我听见你的声音说想喝杯咖啡。他们说你醒来时什么都不记得,也不会记得在楼梯间摔得多重,楼下的邻居听见你摔倒,打电话求救,而我正跟劳拉云雨,听见电话响不想接。一千年后阿德里亚回过神来。
“她跟你说要回家吗?”
“不知道,她什么也没说,突然拿起包就走了。”
“那之前都在做什么?”
“画画、在花园散步、看海、看着海,不停地看海……”
马克斯没有重复说话的习惯,这表示情绪受到很大的波动。
“看着海。”
“对。”
“我只是想知道她没有说要回家,还是……”
“现在这个重要吗?”
“很重要,对我而言很重要。因为我觉得她是要回家的。”
是我的错。
阿德里亚和马克斯安静地度过下午。马克斯非常迷惘,无法理解究竟发生什么事情。第二天,我回到你以及你喜欢的花朵旁。
“这是什么?”多拉一到便皱起眉头问。
“黄色栀子花,”阿德里亚迟疑地说,“她最喜欢的花。”
“这里有很多人进进出出的。”
“这是我能为她带来最好的花了。这些年当她工作时,黄色栀子花一直陪伴在她身边。”
多拉专注地看着这幅画。
“谁画的?”
“亚伯拉罕·米尼翁,17世纪的。”
“这很贵重吧?”
“是的,很贵重,所以才带过来。”
“放在这里不安全,你还是带回家吧。”
但是罗齐教授不理她,直接把黄色栀子花放在花瓶里面,并倒了一些水。
“我会留意的。”
“您太太必须待在医院里好几个月。”
“我每天都会来,我整天都会待在这。”
我无法整天待在这里,但是我待的时间很长。我明白沉默的目光比锋利的刀子更伤人,格特鲁德的目光多么可怕。我喂她吃东西,她看着我的双眼,听话地吞咽食物,同时以眼睛控诉我,却不吐出只字片语。
没有安全感是最糟的,最可怕的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她看着你,你却无法猜透她目光的含意,她在控诉我吗?她想诉说自己无限的哀伤却无法办到吗?她想告诉我,她有多恨我吗?又或许她想要告诉我,她爱我,让我救她?可怜的格特鲁德陷在一口井里,我却无法救她。
亚历山大·罗齐每天都去探望她,花许多时间盯着她,任由她的眼神伤害自己,拭去她前额的汗水,却什么也不敢说,以免情况变得更糟。而她,经历了一个永恒后,开始听见“提比略尸首抛台伯河,提比略尸首抛台伯河” [15] 的叫喊,这是在进入黑暗前的最后所见,接着她看见一张、两张或三张脸在和她说话,拿着汤匙往她嘴里放,为她擦汗。她问,怎么了?我在哪里?为什么你们什么都不告诉我?她觉得自己在很遥远的地方。在黑夜里。一开始,她完全不明白,或不想明白,充满疑惑,再一次逃到苏埃托尼乌斯那里说,马背上的信使在第一时间替人民传达消息,人们非常高兴他死了,还高喊:“提比略尸首抛台伯河!”她大声叫喊。但是脑袋里只关心苏埃托尼乌斯,似乎听不见呼喊,或者,是因为她说拉丁文的关系……不,是的。于是迟了几个世纪后才想起来,那张不断出现在眼前,不知在谈论什么的脸孔是谁。直到有一天,她明白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一切串在一起了,而开始感到害怕。她竭尽气力害怕地喊叫,而亚历山大·罗齐不知道怎么做才是最好的选择,要忍受无法忍受的沉默,还是干脆面对自己所作所为的后果。他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但是有一天,他问:“医生,她为什么不说话?”
“她会说话啊。”
“不好意思,但是我太太从昏迷中清醒后,就不再说话了。”
“罗齐先生,您太太几天前开口说话了,他们没有告诉您吗?不过,我们一个字都听不懂,她说的是一种奇怪的语言,我们听不……”
“拉丁文吗?”
“拉丁文?不,听起来不像,但是,我对语言不是……”
格特鲁德会说话,面对他时却只有沉默,这比刀刃般的目光更令他害怕。
“为什么你一句话都不对我说呢?格特鲁德。”在喂她烦死人、好像医院没有其他菜色的麦粒粥前,他对她说。
女人没有说话,只是用一贯强烈的目光盯着他。
“你听得见我说话吗?听得见吗?”
他用爱沙尼亚语再说一次,然后又用荣耀祖父的意大利语说了一次。女人仿佛一点兴趣也没有,一言不发,只张开嘴巴吃每天都吃的麦粒粥。
“你都跟别人说了什么?”
更多的粥。亚历山大·罗齐觉得格特鲁德掩饰讽刺的微笑,他的手心开始流汗。默默地喂她喝粥,努力不与妻子的目光相对。喂完后,他走向她,近到几乎可以嗅到她的思绪。他没有亲吻她,只在她耳朵旁边问,你对他们说了什么?格特鲁德,你对他们说了什么没有告诉我的话?然后他用爱沙尼亚语又问了一次。
* * *
她从昏迷中醒来已两个星期了。两个星期以前,他们对罗齐教授说,就像我们所恐惧的,因为脑部受到的创伤造成您的妻子四肢瘫痪。就今日的医学是无法医治的,但是谁知道呢?我们可以期待未来几年能发展出治疗这种创伤的药物。听完后,我默默无言,因为发生了许多事情、非常重大的事情,而我无法了解这个不幸有何其重大,生活的一切都受到影响,而且,我非常焦虑地想知道格特鲁德到底在说什么。
“不、不、不,病人有些微退化的现象是很正常的,她也可能会说出童年时期说过的语言,是瑞典语吗?”
“没错。”
“那真的很抱歉,我们的医院里没有人会……”
“没关系。”
不过奇怪的是,她不跟你说话。
真是他妈的小可怜。
* * *
过了两个星期,亚历山大·罗齐教授终于把妻子带回家,他聘请多拉为私人看护,医院推荐她是照料瘫痪病人的专家,他只需负责喂粥给格特鲁德并避开她的目光,并思考你究竟知道什么、对我知道的事情你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你究竟知不知道,但是你最好什么都不要告诉别人。
“奇怪的是她不跟你说话。”多拉回答。
与其说奇怪,不如说令人担心。
罗齐先生,她每天说的话越来越多,只要有人走近,就开始说挪威语。是吗?好像是……您真该躲起来听听她是怎么说话的。
在把格特鲁德的事情当成自己的事的护理师协同下,他躲起来听她说话。这个护士每天都对她说,格特鲁德,你看起来越来越漂亮喽。格特鲁德说话时,她会牵着她麻痹的手说,亲爱的,你说什么我听不懂,你不知道我不懂冰岛话吗?要是我听得懂就好了。
每天的这个时候,亚历山大·罗齐教授应该关在书房里工作,但是这天,他在房间旁等待格特鲁德再次开口说话。下午令人非常慵懒的时刻,护士准时走近她,要替她换姿势时,格特鲁德说了我最害怕的事情,我开始像桦木树叶般颤抖。
上帝,救救我,我不是故意的,无论内心深处何其黑暗也不是刻意怀有这般不可告人的恶毒欲望。那是在黑暗的公路上开了漫长两个钟头的车以后,格特鲁德在副驾驶座上打瞌睡,而我开着车,绝望地想着如何告诉她我想要离开,我非常抱歉,真的非常抱歉,但是,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是这样的,生命有时会开我们的玩笑,然而,我不在意家人、同学或邻居会说些什么,因为每个人都有权拥有第二次机会,现在正是我的机会,格特鲁德,我疯狂爱上另一个女人了。
就在这时,我没想到马路突然出现弯道,当下我做了一个不想选择的决定,因为四周非常黑暗,所以显得容易许多。于是他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跳到马路上,而车子继续往前冲完全没有刹车。最后听见格特鲁德恐惧地惊叫着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山德……以及一些我听不太懂的话。黑暗的空无吞噬车子、吞噬格特鲁德,也吞噬她恐惧的惊叫声。从此之后,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像刀刃般锋利的目光。当多拉把我从医院赶回家时,我一个人在家里想着你,想着我做错了什么,绝望地寻找写着小提琴拥有者的纸条,然后想象拿着沾染血渍的维亚尔琴盒,到布鲁塞尔的根特,到还算富裕人家的门前按门铃,门铃先是“克隆”地响了,接着又高雅地响了“克朗”一声。一位戴着笔挺头巾的佣人打开门问我有什么事。
“我是来归还小提琴的。”
“啊,好的,也该是时候了,请进。”
这个死板的佣人合上门后就消失了,远处听见她的声音说,先生,有人来还维亚尔了,接着一位白发男士立马走出来,穿着红黑色的袍子,紧抓一根棒球棍,对我说,您就是那个可恶的阿德沃尔?
“是吧。”
“你带了维亚尔?”
“在这里。”
“费利克斯·阿德沃尔,是吗?”他边说边举高球棒到肩上。
“不,费利克斯是我的父亲,我是可恶的阿德里亚·阿德沃尔。”
“可以知道为什么过了这么久才来还琴吗?”球棒还指着我的脑袋。
“先生,这说来话长。现在……我很累,我心爱的人还在医院沉睡。”
白发男人气度非凡地把球棒丢在地上,佣人捡了起来,他夺过我手上的琴盒,直接蹲下开启琴盒,并拿开保护的绒布套,将斯托里奥尼拿出来,多么光辉璀璨。这时我后悔了,因为这名白发且富男子气概的人不配拥有这把琴。我在你身边说会尽一切能力,但是找不到那张纸条,不,不,别让我去问贝伦格尔先生,因为我不相信他,他会玷污一切。我们说到哪了?
* * *
亚历山大·罗齐把汤匙放在她的嘴前,格特鲁德迟疑片刻才张开嘴,她只是看着他的双眼。来,张开嘴,他说,以此避免再忍受她的目光,感谢上帝,她终于张开嘴了,我终于能让她吞下一汤匙的粥和四颗小麦粒。我想最好还是当作没有听到她对多拉说的话,那时,多拉以为我已经不在家了。我说,我爱你,你为什么不跟我说话?怎么了?他们说我不在的时候你会说话的,为什么?你好像在对我生气。格特鲁德张开嘴巴回应罗齐教授,又喂了她两汤匙,然后看着她的眼睛说:“格特鲁德,告诉我怎么了,告诉我你在想些什么。”
几天后的下午得出一个结论,他不觉得这个女人可怜,而让他感到害怕。我很遗憾,我对你没有同情了,生活就是这样,我爱上别人了,我有权开始新的生活,我不希望你用苦肉计或威胁来阻止我。你一直都是一个很有活力的女人,总是能让别人照你的意思去做。然而现在,你只能张开嘴喝粥、不说话或开口说爱沙尼亚语,你要怎么做才能再次阅读玛尔西亚尔及利维欧斯?那个蠢蛋达尔毛医生说退化是常见的情况,直到有一天,不安的亚历山大·罗齐决定不可以心软,认定这不是退化,而是恶意,是为了要惩罚我……对,只是想要惩罚我,你想害我,我不会允许的。但是,她不想让我知道她在谋划什么,我也不知道如何平息她的伎俩,不知道怎么办。我找到理想的办法,但是,她不让我得逞,虽然非常冒险但那是完美的办法,因为我不知道自己怎么离开车子的。
“你没有系安全带吗?”
“有,我想有的,我不知道。”
“没有被拉扯,也没有坏掉。”
“也许坏了吧,我不知道,当时很……车子大力弹了一下,门就打开了,然后我跳出去。”
“是为了保命吗?”
“不,不是,我是因车子的撞击而弹出去的,摔到地上时,我看见车子沉没,一下就看不到了,她喊着山——德。”
“高度落差大概有三公尺左右。”
“在我看来,好像是风景把她吞没般,然后我就昏倒了。”
“她叫你山德?”
“对,怎么了吗?”
“为什么你觉得自己昏倒了?”
“不知道,我很困惑,搞不清楚。她怎么样?”
“不太好。”
“能活下来吗?”
这时,警官告诉他所害怕的结果。我不知道你信不信教,但确实发生奇迹了,上天听见你们的祈祷。
“我不信教。”
“你的太太活下来了,但是……”
“我的天啊!”
“是啊。”
* * *
“阿德里亚先生,请告诉我,您究竟想要怎么样?”
我花了半晌耙梳无法整理的思绪,帕乌·乌利亚斯特雷斯工作坊的宁静祥和使我平定下来。最后我说,这把小提琴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偷来的,应该是来自奥斯维辛集中营。
“哇!”
“是的。然后辗转因为一些我现在不想谈的缘故,好几年前落到我家人的手里。”
“所以你想要归还这把琴吗?”制琴师抢先一步问。
“不、是的,我不知道。我想先知道是从哪里取得以及前一位拥有者,然后再看看。”
“如果前一位拥有者去了奥斯维辛的话……”
“是的,但总会有生还的亲人,不是吗?”
帕乌·乌利亚斯特雷斯拿起小提琴拉了一段巴哈的曲子,我不记得是哪一首了,是《第三号奏鸣曲》吗?我觉得整个人很肮脏,因为我不在你身边已有很长一段时间了,最后我终于到你身边,牵起你的手说,萨拉,归还小提琴的工作正在进行,但还没完成,因为我想要把琴归还给合法的拥有者,不是随便一个投机取巧,想占便宜的人。制琴师非常强烈地建议,阿德沃尔先生,您的每一步都要非常小心,千万别着急,有很多好吃懒做的机会主义者利用这种机会偷琴。萨拉,你懂我吗?
“格特鲁德。”
女人看着天花板,完全不想移开视线。亚历山大等到多拉关上门,只剩他们两人时,才开口:“都是我的错。”他轻声细语地说:“原谅我,我想我睡着了,是我的错。”
他看着她像从很远的地方回来一样,张开嘴巴想要说什么,过了漫长的数秒钟之后,她只是吞咽口水,并把视线转向别处。
“我不是故意的,格特鲁德,那是意外。”
她看着他,现在换他吞口水了。这个女人什么都知道,从来没有任何一个目光让我这么痛苦,我的天啊,她可能会对任何迎面而来的人乱说话,因为现在她知道我知道她已经知道了,恐怕没有其他方法了,我不想要她成为阻碍我幸福的绊脚石。
* * *
我的丈夫想要杀我,这里没有人听得懂我说的话,请你们通知我的弟弟,奥斯瓦尔德·西克马埃,他在昆达 [16] 当老师,叫他来救我,拜托,我很害怕。
“不会吧……”
“没错。”
“再说一次。”多拉要求道。
阿加塔迅速看了笔记簿一眼,然后等服务生走远后,才再说一次:我先生想要杀我,这里没有人听得懂我说的话,请你们通知我的弟弟,奥斯瓦尔德·西克马埃,他在昆达当老师,叫他来救我,拜托,我很害怕。然后又加了一句,我在这世上只剩下一个人了,我在这世上只剩下一个人了,有人听得懂吗?你让她继续说,我听得懂的。
“但是,你跟她说了什么?从我开始照顾她到现在,还是我们第一次说话。一直到现在,她都只是对着墙壁说话,可怜的女人,你跟她说了什么?”
“太太,您太焦虑、太紧张了……”
“我先生发现我已经知道他要杀我了,我很害怕,我想回到医院,我一个人和他待在这里让我很害怕,你不相信吗?”
“我当然相信,但是……”
“你不相信我说的,他会杀了我的。”
“他为什么要杀你?”
“我不知道,到目前为止我们都很好。我真的不知道,这次的车祸……”
阿加塔翻过一页,继续辨识她快速且难懂的字迹……我觉得这次的车祸……他怎么可能毫发无……她举起手臂,非常激动。
“可怜的女人,净说些毫无相关的事情。”
“你相信她说的吗?”多拉的心里非常煎熬并流下汗水。
“我怎么知道呢?”
她看着第三个女人,默然无声的那个,好像是在问她问题,她第一次开口了。
“我相信她说的,昆达在哪里?”
“在北方的海边,靠近芬兰湾。”
“你呢?怎么会爱沙尼亚语?”多拉非常崇拜地问。
“你也知道……”
意思就是,我认识了阿杜·缪尔,一个体格很好的年轻人,身高一米九,笑容非常亲切,总归一句,我在八年前认识他,立刻像傻瓜一样,死心塌地爱上他。我爱上阿杜·缪尔,那个手表匠,于是我跟着他到塔林生活,就算是到世界尽头我也会跟去,哪怕是去山峦消失、可怕瀑布开端之处。若是在那里滑倒,可是会直接栽进地狱,因为那时相信地球是圆的,所以如果阿杜想要的话,我也会跟他去的。我在塔林的发廊工作,又去一个晚上可以喝酒的地方卖冰淇淋。后来我的爱沙尼亚语说得很好,人们以为我是萨雷马岛(Saaremaa)人,所以才有口音。我告诉他们,我是加泰罗尼亚人时,没有人相信。因为他们说爱沙尼亚语像冰一样冷,但那是骗人的,因为身体只要喝了伏特加就会暖和外放。有一天,阿杜突然不见了,从此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嗯,好吧,见过,但是想起来就心痛,没有表匠阿杜,在冰天雪地卖冰给快醉倒的爱沙尼亚人,干什么呢?于是我回来了。虽然还没从这个挫折中恢复,但是埃莱娜打电话给我说,看看我们有没有运气,你会说爱沙尼亚语,是吗?我说,会啊,怎么了?她说,我有个叫作多拉的护士朋友,她有个麻烦,她很害怕,因为可能是很严重的问题。当时只要能让我忘了那位将近一米九高、突然有一天不再甜蜜的阿杜,我什么事都愿意做,于是我说,要去哪里?要做什么?
* * *
“不、不是,我的意思是,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因为我花了好多力气才知道她说的是爱沙尼亚语。在我听来什么语都不像,你知道吗?一直到她不知道说了什么,所以我问她,是挪威语?瑞典语?丹麦语?芬兰语?冰岛语?最后我说爱沙尼亚语?她的眼睛好像闪了一下,就是这样。对,我是猜到的。”
“最有趣的是,我们不知道她的丈夫是不是那个连续杀人犯?还是她受伤昏头了?我们会不会有危险?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我好像也从没见过这么害怕的女人,”埃莱娜第二次插嘴,“从现在开始,我们还是多注意一点吧。”
“你再多问一些其他的事情吧。”
“你们还想让我再跟她说话吗?”
“是啊!”
“如果他来了怎么办?”
* * *
在和情人短暂且激情的约会之后,亚历山大·罗齐决定了。很抱歉,格特鲁德,但是我没有其他办法了,是你逼我的。现在换我快活了。他一如往常从楼梯走出地铁,想着她活不过今晚了。
这时,格特鲁德不停地说爱沙尼亚语,伪装成护士但看到一滴血就会昏倒的阿加塔心脏绷得紧紧,把她说的话全翻译给多拉听,她说,我在黑暗里看着他,看着他的剪影,是的,他怪怪的好几天了,很怪,我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一直紧咬着下颚不放。可怜的格特鲁德,她想要举手演示,却发现除了想法以外动弹不得,于是她说,这种时候,仿佛他的灵魂向我显现般,他恨我,仅仅因为我活下来,他说结束了,去吃屎吧,对、对,结束了,全去吃屎吧。
“他用爱沙尼亚语说的吗?”
“什么?”
“他用爱沙尼亚语说的吗?”
“我不知道。我就是在那时看到他摸安全带,车子就飞起来了,我说山——德,你这个婊——子——养的,然后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直到我醒过来,他在我面前说,这不是他的错,这是一桩意外。”
“她先生不会说爱沙尼亚语。”
“他不会说,但听得懂,或者他会说?”
“您会说加泰罗尼亚语吗?”
“我说的是什么?”
这时,她们听见门锁的声音,三个女人的血液瞬间冻结。“放温度计吧,不然揉她的脚吧。”
“怎么揉?”
“妈的,就揉哇!这个男的不应该在这里的。”
“有访客啊。”他掩饰着惊讶说。
“罗齐先生,晚安。”
他看着她们两个,不,她们三个,匆匆一瞥,不太信任的样子。她们张着嘴,他发现揉格特鲁德右脚的护士好像在玩黏土。
“她是来帮忙的。”
“她怎么样?”他问格特鲁德的情况。
“一样,没什么变化,”然后指着阿加塔说,“这是我一个同事……”
罗齐教授走到房间的最底端,看着格特鲁德并吻了她的额头,捏一下她的脸颊说,亲爱的,我马上回来,我忘了买麦粒。然后就出去了,什么也没对这三个女人解释。他离开以后,三个女人在房里面面相觑。
* * *
萨拉,昨天晚上我找到你给我的纸条了,上面写着马蒂亚斯·阿尔帕茨,住在安特卫普。你知道吗?我无法相信你的消息来源,那是一个被复仇侵蚀的消息来源,贝伦格尔先生和蒂托。贝伦格尔先生是一个小偷,他们想要报复我的父亲、报复我的母亲、报复我,为了自己的私利,他们利用你。让我仔细思考一下,我必须知道……不晓得,但是我发誓,在可以的时候,一定会物归原主,萨拉。
* * *
我觉得你想要杀我,虽然你喊我亲爱的,帮我买麦粒,但我知道你做了什么,因为我梦见了,他们说我昏迷五天,对我来说这五天是无声的重现,是关于这桩意外非常缓慢的重现:我在暗处看着你,你已经怪里怪气好几天了,有一些鬼祟,一些紧张,总是低着头。当一个男人出现这种行为时,身边的女人首先会想到的是,他的脑海里想着另一个女人,住着另外一个女人的魂魄。是的,这就是第一个想到的事情。但是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因为我无法想象你欺骗我。当我第一天大声叫救命,说我觉得我先生要杀我,救命啊!我觉得他要杀我,因为在车子里,我看见他的脸变得非常狰狞,打开安全带说一切都结束了,我说山——德,你这个婊——子——养的……接着就是一场相当缓慢的梦境,一幕一幕重复直到第五天。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对,第一次敢大声说出我觉得你要杀我时,没有人理我,似乎没有人相信我说的话,但是他们看着我,还有这个多拉,她对我说,你在说什么呢?我听不懂。但我明明说得一清二楚啊!我说我觉得我先生要杀我。我已经不感到羞耻,却多了一份更深的恐惧,害怕没有人相信我,没有人理我。这是另一种被活埋的方式,真是太可怕了。山德,我看着你的眼睛,你不敢回应我的视线,你究竟在盘算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对别人说的话?你想要怎么样?让我当着你的面,对你说我觉得你要杀我吗?你让我跟你说什么?看着你的目光跟你说,我认为、我觉得你想要杀我?因为我妨碍到你的生活,像吹熄一盏蜡烛般除掉我比给我解释更容易,是吧?都到这个时候了,山德,任何解释都是多余。但是,你别熄灭我的火苗,我不想死,我困在这个躯体无法动弹,只剩下微弱的火苗了,别熄灭我的火苗。你走吧,去诉请离婚吧,但不要熄灭我的火苗。
* * *
阿加塔离开房子,走到楼梯间时,双腿还在颤抖,她闻到晚餐腼腆的饭菜香。到了街上,公共汽车的废气迎接着她。她直接走到地铁,看见一个杀人犯的双眼,那股震撼是非常强烈的,如果罗齐先生真的是个杀人犯,而他确实是杀人犯,在走下地铁楼梯时,这个杀人犯用匕首般的眼神看着她,走到她身边说,小姐,麻烦一下。她吓一跳并停下脚步。他羞涩地微笑,拨拨头发说,你觉得我太太还好吗?
“不太好。”还能跟你说什么呢?
“难道没有任何方法可以复原吗?”
“很抱歉,但是……我……”
“但是,他们告诉我,肌瘤是可以复原的。”
“当然,当然可以。”
“也就是说,你觉得这是可以恢复的?”
“是的,先生,但是我……”
“如果你这样可以当护士的话,那我就是罗马教宗了。”
“您说什么?”
“你到我家做什么?”
“不好意思,我现在有急事。”
这时候该怎么办呢?当一个杀人犯发现有人插手管闲事时,该怎么办呢?如果受害者没有百分之百确定某人就是真正的杀手,又该怎么办呢?两个人支支吾吾地像玩偶般,直到阿加塔灵机一动说祝您日安,然后拔腿跑下楼梯,留下罗齐教授独自在台阶上不知所措。阿加塔跑到站台时,正好一辆地铁来了,她走进车厢转身看门口,没有,那个疯子没有跟来,但是直到车厢的门关上后,她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 * *
夜里,在黑暗中为了不用看他的眼神;夜里,当他假装睡觉时,格特鲁德看见山德这个懦夫的影子,感觉到以前生命还活着的时候,她舒服地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抱枕的气味。她还有时间想山德选择了抱枕,就像提比略刺杀奥古斯都大帝那样,不会太费事吧,因为我已经是半个死人了,但是,要知道你除了是个王八蛋以外,还是个懦夫,你没有办法看着我的眼睛说再见,格特鲁德无法想别的了,因为窒息的抽蓄比一辈子都还剧烈,没一会儿时间她就成了完全的死人。
* * *
多拉把手放在他的背上,说:“阿德沃尔先生,去休息吧,这是命令。”
阿德里亚清醒过来,有些惊讶地转过身,房里的光线柔和,米尼翁的栀子花散发出魔幻的光芒,萨拉睡着、睡着、睡着。多拉和一名不认识的护士断然将他弄出医院,多拉在他手里塞了一颗药片,帮助他入睡。他惯性走到街上,在巴塞罗那医院站上车。这时,亚历山大·罗齐教授在贝尔达格尔站(Verdaguer)的入口处与一名年纪足以当他女儿的女孩碰面,肯定是一名学生。全世界最好的侦探埃尔姆·贡萨加受那三个勇敢的女人聘用,低调地跟踪他们。他用像劳拉那台数位相机,还是叫什么的相机捕捉到他们亲吻的画面。他们三人站在站台上,直到地铁来了,快乐的恋人与侦探走进车厢。抵达圣家堂站时,尼古劳·埃梅里克神父及阿里伯特·福格特上车了,他们兴高采烈地聊天,谈论脑海里的想法,米斯或布登医生坐在角落,读着肯皮斯 [17] 、看着窗外隧道的漆黑,车厢的另一边,布尔加尔的圣佩雷修道院的朱利亚修士穿着多明我会的教袍在点头打瞌睡,帕尔达克的亚基亚姆·穆雷达坐在一旁,眼睛瞪得像盘子一样大,眼前的新世界目不暇给,但他心里肯定想着穆雷达的家人,想着他可怜的盲女贝蒂娜,身旁的洛伦佐·斯托里奥尼相当惊恐,茫无头绪,紧抓着车厢中央的杆子,免得摔倒。车子停靠在圣保罗医院站,几名旅客下车,纪尧姆-弗朗索瓦·维亚尔上车了,顶着一头被虫蛀的假发,与德拉戈·格拉德尼克谈话,他看起来比我想象的更高大,他得低下头才能走进车厢,他的微笑让人想起海因叔叔严肃的表情,虽然在萨拉的画像里,海因叔叔没有微笑。车厢再次启动,这时,我发现马蒂亚斯、坚强的贝尔塔、像森林木栗色头发的特鲁德、黑发的小阿梅莉切,还有头发金黄如太阳的小尤丽叶切,以及勇敢的内特耶·德波耶克,一直咳嗽的岳母,他们在车厢的最底端跟贝尔纳特说话。跟贝尔纳特说话?是的,也在跟我说话。我也在车厢里。他们在说上一次搭车的事,一辆密封的货车,小阿梅莉切给他看后脑勺的伤口,被枪托打到的伤口,看到了吗?看到了吗?鲁道夫·赫斯一人独坐并看着站台,没有心情看小女孩后脑勺上的大肿包。小女孩的双唇已染上死亡的颜色,但她的双亲不太在意,除了马蒂亚斯已年迈、反应迟钝、泪眼模糊外,所有人看起来都很年轻。她们狐疑地盯着他,好像不想接受或不愿原谅父亲的年迈,尤其是贝尔塔坚强的目光,有时看起来就像格特鲁德的视线,或者不像,的确有些不同。到了坎普德拉尔帕站,费利克斯·莫尔林上车,跟我父亲开心地聊天,这么多年没见到我父亲了,几乎都认不出他的容貌了,但我知道是他。卡尔森与忠诚的朋友黑鹰同行,两人非常安静,尽量不看我,我看到卡尔森正要朝车厢的地板吐痰,勇敢的黑鹰猛然一个手势及时阻止。车厢突然停止了,每一节的门都打开了,贝伦格尔先生与蒂托挽着手上车,我好像看到洛塔尔·格吕贝走进车厢时犹豫不决,我的母亲与小洛拉跟在后头,帮他做了决定,门快关上时,阿里·巴赫尔一个人过来了,没有放荡的阿马妮,他推了车门一下才走进车厢。车门关上了,在进入隧道、朝着拉萨格雷拉(La Sagrera)方向行驶三十秒钟后,阿里·巴赫尔站到车厢中央,肆无忌惮地大喊,把他们带走吧,慈悲的真主啊!把这帮腐肉带走!他拉开身上的袍子大喊,真主至大!然后从衣服里抽出一条带子,接着是一片耀眼的白光,没有任何人看到那团……
* * *
有人摇摇他,他睁开眼睛,是卡特丽娜俯身向他。
“阿德里亚,听见了吗?”
他花了几秒钟才搞清楚状况,因为梦境把他带到很远的地方。
她又说了一遍:“你听见了吗,阿德里亚?”
“听到了,怎么了?”
但是,她没有说是因为刚刚有电话或医院打电话来,他们说是很紧急的事情,或者更好,直接说有人打电话给你,然后去熨衣服,这是个很好的理由。卡特丽娜总是想坐在最前排,又说了一遍,阿德里亚,听见了吗?我说,听到了,做什么?她说,萨拉醒了。
* * *
她完全醒了,我心里想的不是她醒过来了、她醒过来了,而是我不在她身边、我不在她身边。他从床上爬起来,没注意自己还未穿衣服,卡特丽娜瞥了一眼,立刻批评他下垂的肚子,但是她保留评语给其他场合。
“在哪里?”我迷糊地问。
“电话里。”
阿德里亚接起书房的电话,是雷亚尔医生亲自打来的,她说萨拉睁开眼睛,也开始说话了。
“她说的是什么语言?”
“什么?”
“听得懂她在说什么吗?”我没等她回答就说,“我马上过去。”
“在见她以前,我们必须先谈谈。”
“好的。”我马上过去。
要不是因为卡特丽娜在门口守着,我可能充满喜悦,直接光溜溜地去医院了。我没注意到这个小小的插曲。阿德里亚哭着冲澡、穿衣服时又哭又笑,然后笑着去医院了。卡特丽娜整理好衣服后,关上公寓的门便离开,心想这个男人该哭的时候哭,到了得哭的时候却笑了。
* * *
身形清瘦,有点皱纹的医生带他到一间小办公室。
“呃……我想先跟她打个招呼。”
“请稍等一下,阿德沃尔先生。”
然后她请他坐下,医生则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静静地看着他。
“怎么了吗?”阿德里亚有些害怕,“一切都好吗?”这个时候,医生说出他所害怕听见的事情。她说,我不知道您信不信教但确实发生奇迹了,上帝听到您的祈求。
“我不信教,”他谎称,“也不祷告。”
“您的太太不会死。那么,现在来看她受的伤……”
“我的天啊。”
“是啊。”
“一方面要观察脑溢血对她有什么影响。”
“当然。”
“但是,还有其他问题。”
“什么问题?”
“几天前出现一些麻痺无力的状况引起我们的注意,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不明白。”
“是的,脑神经医生前几天替她安排了断层扫描,报告里头指出她的第六节脊椎有裂伤。”
“这是什么意思?”
雷亚尔医生不动声色地靠近他,换了个语调说:“萨拉的脊髓受到严重的创伤。”
“您的意思是她瘫痪了吗?”
“是的,”在短暂的沉默后,以更低沉的声音说,“四肢瘫痪。”
四肢瘫痪,tetraplejica,前置词tetra是四的意思,后置词plejica就是plegé,撞击的意思,同时也表示不幸,表达萨拉的处境。也就是说,我的萨拉遭受四倍的不幸。如果没有希腊语的话,我们怎么办?我们无法定义也无法认识人类的重大灾难。
我无法与上帝决裂,因为我不信上帝,也不能甩雷亚尔医生几个巴掌,这不是她的错,我只能望着天空说,都是因为我不在她的身边,如果我在的话,就可以救她,她就不用走到楼梯间去求救,顶多就是在房里摔倒,撞出一个肿包。然而,那时我正跟劳拉翻云覆雨。
* * *
他们让他去看萨拉了,她还插着管子,眼睛都睁不太开,她好像在对他微笑。他告诉她,他非常爱她,非常爱她,非常、非常爱她,她半张着嘴,却什么也没说。过了四五天,米尼翁的黄色栀子花忠心地陪伴她缓缓苏醒,直到一个星期五,雷亚尔医生在脑神经医生及心理医生的陪同下会诊萨拉,且断然不许我在场。他们在萨拉的病房里足足一个钟头,多拉在病房门口守着,像看守冥界的三头犬,而我在病房外的候诊室哭泣。他们出来时仍不让我进去,直到我脸上的泪痕干掉为止。她一见到我,不是说她想喝杯咖啡,而是说阿德里亚,我想死。我像个傻瓜呆住了,拿着白玫瑰花,脸上的微笑瞬间冻结。
“我的萨拉。”我终于开口。
她看着我,神情严肃,一言不发。
“原谅我。”
* * *
一言不发。我感觉她困难地吞咽口水,但什么都没说出口,就像格特鲁德一样。
“我会归还小提琴的,我已经知道拥有者的名字了。”
“我不能动。”
“是,但你听我说,这只是现在,我们得看是不是……”
“他们告诉我了,我永远都动不了。”
“他们知道什么呢?”
尽管身在这处境之下,当她听到我这么说时,还是挤出一丝迁就的笑容。
“我不能再画画了。”
“但是,你还有一根手指头能动吧。”
“是啊,这一根,其他都动不了。”
“这是很好的征兆,不是吗?”
她没有回答,为了稀释这份沉默的不舒服,阿德里亚用装出来的振奋语调继续说:“首先需要跟所有医生谈过,不是吗,医生?”
阿德里亚转身问刚走进来的雷亚尔医生,手里的花都还未放下,好像是要给刚来的医生般。
“当然,一点也没错。”医生这么说,然后拿起花束,仿佛是要给自己的一样,萨拉因为无止尽的疲惫而闭上眼睛。
54
贝尔纳特和特克拉是最先来探病的人,他们震惊到不知该说什么,萨拉没有心情微笑也不想开玩笑,只说谢谢你们来看我,然后就不开口了。
我不停重复说等可以的时候我们就回家,我会安排好一切,让你在家里可以舒舒服服的。但是她躺着看天花板,连微笑都懒。贝尔纳特刻意夸张地炒热气氛说:“萨拉,你知道吗?我和我的小乐团去了巴黎,我们在普雷耶尔音乐厅演奏,中型的音乐厅,就是阿德里亚几千年前演奏的同一个地方。”
“啊,是吗?”阿德里亚惊讶道。
“对啊。”
“你怎么知道我在那里拉琴的?”
“你对我说的啊。”
我们要告诉他,你和我就是在那里认识的吗?在卡斯特利斯老师和你阿姨的同谋下认识的,我已经不记得这个阿姨的名字了,还是保留这个秘密给我们自己?
“我和萨拉就是在那里认识的。”
“啊,是吗?那幅画真是太漂亮了。”他指着米尼翁的黄栀子花。
这时,特克拉走近萨拉,把手放在她的脸上,静静地抚摸她,就在我和贝尔纳特假装这一切都很好、都很好,一切都非常好。愚蠢的阿德里亚还没有发现,如果他希望她、希望萨拉感觉到他的话,就要触摸她的脸庞而不是那双已经麻痹、死去,不,是已经麻痹的手。
后来当他俩在医院独处时,阿德里亚把手放在她的脸上,但她用不舒服的样子拒绝了,病房里充满沉默。
“你在生我的气吗?”
“我有比生你的气更严重的问题。”
“对不起。”
他们闭上嘴,生活中的地板开始出现碎玻璃,我们都可能被割伤。
晚上回到家里,因为太闷热所以阳台门开着,阿德里亚像游魂般在屋里徘徊,不知道该做些什么。除了无限悲伤外,他也对自己感到非常不堪,心底深处认为自己才是受害者。
我费了很大工夫才发觉这里唯一的受害者只有你,因此在两三天后,我到你身边拿起你的手感受你的麻木,然后又轻柔地放回原处,我用指尖触摸你的脸庞,然后说,萨拉,我在处理归还小提琴一事。她没有回应我这个说了一半的实话,但也没有拒绝我的碰触。过了五分钟无止境的沉默后,她从内心深处发出非常微弱的声音说谢谢,我知道自己的泪水卡在情不自禁夺眶而出的边缘,但及时控制了,因为我明白在这间病房里,我没有哭泣的权利。
“‘或是在我的自由意志认为愧对尊严的情况下’,这里是这么写的。”
“说的容易。”
“不,就是这样的,我好不容易写出来的,这是我的遗嘱,而且我现在非常清醒,可以授权这份文件。”
“你不是清醒,是沮丧。”
“你混淆了屁股及天主教的禁食。”
“什么?”
“我很清醒。”
“你还活着,你可以继续活下去,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我不要你在我身边,我希望你勇敢执行我所请求的事。”
“我做不到。”
“你真懦弱。”
“没错。”
我听见一些声音说,对,五十四号房就是这里。门打开了,我对在这时打断我们谈话走进房里的人微笑,是一些来自卡达克斯的朋友们,他们也知道玫瑰花的事情。
“萨拉你看,这些花多漂亮!”其中一个女人说。
“的确很漂亮!”
萨拉非常有礼地带着微笑回应,并告诉他们,她很好,请他们放心。这些卡达克斯的朋友过了半个钟头之后,比较放心地离开了。因为来探病时,他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哎,多可怜的女人。
* * *
接下来好几天有许多访客一直打断我们的谈话,我们唯一的谈话。在萨拉醒过来十五到二十天之后的一个晚上,就在我要回家时,她请我把米尼翁的画放到她面前,她认真地看着这幅画几分钟,眼睛连眨也不眨一下,突然开始哭了,肯定是她的泪水给予我勇气。
55
画展在你缺席的情况下开幕了,因为接下来两年的档期都已排定,艺廊无法延期,萨拉·沃尔特斯-爱泼斯坦永远都不能亲自去看这场展览,她只说,就开幕吧,真的,你们再告诉我情况就好,还有可以全录下来,不是吗?
几天前,萨拉打电话给马克斯和我,让我们去医院,她对我们说:“我想要加两幅画。”
“哪两幅画?”
“两幅风景画。”
“可是……”马克斯困惑问,“不是人物肖像展吗?”
“我要加两幅风景画,”她又说了一遍,“是灵魂的素描。”
马克斯和阿德里亚困惑地看着彼此。
“那,是哪两幅风景画?”
“托纳镇还有布尔加尔的圣佩雷修道院。”
你的沉着让我震惊地像颗石头,因为你继续提出明确的指示:这两幅画在卡达克斯的黑色档案夹里头。托纳的那幅画标题要用《哈德良于阿卡迪亚》,另一幅的标题是《布尔加尔的圣佩雷修道院:梦想》。
* * *
“这是谁的灵魂画像?”对马克斯所有事情都需要解释。
“该知道的人已经知道了。”
“哈德良的灵魂。”我说,不知是泪水充盈眼眶还是欢欣鼓舞,我到现在仍不知道。
“但是艺廊的人……”
“妈的,马克斯,加两幅画就是了!如果没有预算的话,就叫他们别装裱。”
“不,不是的,我是为了画展的概念才这么说的。”
“马克斯,你看着我。”
你吹了一下掉到眼前的发丝,我用手帮你拨开头发,你对我说谢谢,然后向马克斯说,展览要照我的安排,这是你们欠我的,三十幅人像素描以及给我所爱的男人的两幅风景画。
“不、不是,我只是……”
“等等,一幅是诠释阿德里亚失乐园的自由想象,另一幅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一直盘旋在我脑海的修道院,直到没多久前,我才亲眼见到。你们要这样做,虽然我无法亲眼看到画展,但请你们要为我这么做。”
“我们会带你去看展的。”
“光想到要动用救护车还有担架就……不用了,录下来就好。”
于是,一场没有主角的画展开幕了,马克斯扮演坚强的男人说,我的姐姐虽然不在场,但好像她就在这里。今天晚上我们会让她看今天的照片与正在录制的影像。萨拉半靠在几个大枕头上,第一次看见所有人像画及两幅风景画放在一起的样子,在医院五十四号病房的开幕重播时,马克斯、多拉、贝尔纳特、达尔毛医生和我,还有其他不认识的人,当摄影机聚焦在海因叔叔的画像上,萨拉说停一下,她凝视着冻结的影像几秒钟,不知道在想什么,才继续播放录影带,到了我的画像时,她没有要求暂停,摄影机拍到她的自画像与那双谜般的眼睛,但她也没想要暂停观看。她专心地观看马克斯对在场来宾致词,也看到许多人出席,在重新看影片时,她说,谢谢你,马克斯,你说的话相当令人动容,然后说她看到穆尔特拉、何塞、尚塔尔·卡萨斯,还有安道尔的列拉一家人,所有人都来了,你看,这是略伦斯吗?长这么大了。
“还有特克拉,看到了吗?”
“还有贝尔纳特,真是太好了。”
“啊,这个帅哥是谁?”多拉跳出来问。
“这是我的朋友,”马克斯说,“乔治。”
沉默。为了打破沉默,马克斯又说:“作品全都卖掉了,你听到了吗?”
“那这个呢?停下来、停下来!”萨拉奇迹般地几乎坐了起来,“是比拉德坎斯呢!看起来像要用眼睛吃了海因叔叔般……”
“没错、没错,真的,他真的来了。他每幅画像都看了上千个钟头吧。”
“天啊!”
她的双眼发亮,我想她应该恢复生存的愿望吧,心想只要改变路线顺序、只要改变生活形态、只要改变所有事情的价值观,一种新的生命足以成为可能,不是吗?她仿佛听见我的心思,立刻严肃起来,过了几秒钟之后说:“但我的自画像是非卖品。”
“什么?”马克斯吓了一跳。
“我说过我的自画像是不卖的。”
“但卖出去的第一幅就是你的自画像啊。”
“是谁买的?”
“不知道,我会去问的。”
“我跟你们说过……”她闭上嘴,有一点困惑。
你什么都没有说,但是你说的事情、你想的世界、渴望的世界,还有一度可能但已经不可能成真的世界,开始混淆成一团。
“我可以在这里打电话吗?”马克斯略微消沉。
“护理站有电话。”
“你不用打电话了。”阿德里亚打断他,好像逮到现行犯般。
我发现马克斯、萨拉、达尔毛医生以及贝尔纳特都看着我。我偶尔会这样,觉得视线或回忆像针一样刺着我。
“为什么?”有人问。
“因为是我买的。”
一片鸦雀无声。萨拉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
“你真是个笨蛋。”她说。
阿德里亚看着她,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
“我想把画送给你。”他随口胡说。
“我也想要送给你。”她绽放害羞的笑声。这是你生病前我从未听过的笑声。
医院里的开幕就在我们这些出席来宾举杯庆祝后告终,每个人都拿着装满白开水的可怜塑胶杯,萨拉自始至终都没有说真希望我在那里,但是你看着我微笑了。我确定你是因为关于小提琴的一半实话与我和解,然而我不够诚实,全盘托出。
你在我的协助下仪式性地喝了一口水后,摇了摇头,没头没尾地说,我想要把头发剪得很短,头发卡在后脑勺很不舒服。
* * *
劳拉从阿尔加维回来时候晒得很黑,我们在萨拉住院及九月混乱又紧急的考试期间在办公室见面了。她问起萨拉的情况,我说你也知道就这样,她便不再多问。我们待在办公室许久,却不再交谈也假装没见到对方。几天以后,我和马克斯吃饭时,想到用展览的名字编辑一本书,复制所有的人像素描,用A4大小装订成册。你觉得这个想法怎么样?我觉得非常好啊,还有那两张风景画也要加进来。当然,那两张风景画也要加进来,这会是一本制作精美、价格昂贵的书,我们不要急。好的,要做得很好、很精致。我们两人准备好要一起投资这个项目,也为此争执片刻,最后我们同意各付一半。于是,在阿尔蒂佩拉格(Artipèlag)艺廊和包萨的协助下,我立刻展开工作。也许我们有能力和你在家里展开另一个不同的生活。这个想法让我充满憧憬,我们会把你照顾得很好,如果你还想和我一起住的话。当时,对于这件事,我还不是很确定,我不确定你是不是愿意跟我一起回家,是不是别再去想一些奇怪的事了。我和所有的医生谈过,达尔毛告诉我,就他所知,萨拉恢复得不是很好,因此最好不要急着把你带回家,因为雷亚尔医生是对的,而且,不要做长远的计划对大家都比较好,因为这是一件长远的事情,我们必须学习活在当下,相信我。有一天在大学里,劳拉把我逼到教师办公室走道的角落,对我说她要回去乌普萨拉了,因为那里的语言史研究所提供一个职位……
* * *
“真是太好了!”
“不一定,我要走了,如果你需要律师的话,我在乌普萨拉。”“劳拉,我什么都不想要了。”
“你从来都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好吧,至少我现在知道,我不会去乌普萨拉见你的。”
“说到做到。”
“你不能期待别人……”
“喂。”
“怎么了?”
“这是我的生活,不是你的,使用指南要由我来写。”
说完她踮起脚尖,吻了一下我的脸颊。我记得从那之后我们再也没说过话。我知道她住在乌普萨拉,也知道她发表了六七篇很好的文章,我很想念她,但是我由衷希望她找到一个比我更完整的人。此时,我和马克斯决定这本肖像画册将是一个惊喜,也是为了避免萨拉让我们打消这个念头。我们希望用憧憬冲击她、感染她,因此我们邀请了乔安·佩雷·比拉德坎斯为这本画册写序,他情意满溢地答应了,并以短短几行文字评论萨拉的艺术。我读了之后,光是想到萨拉的画作里有这么多面向与细节是我所忽略的,瞬间产生强烈的忌妒。她生命中有太多的事情是我不懂得该如何捕捉的。
* * *
我在医院观察你,渐渐发现一个能够主宰世界的女人,她只要说话、发号施令、建议、要求、祈求,或者以直到今日都还能穿凿我、让我爱得伤痛、让我不知所措的双眼看着,不用动一根手指头,因为我除了良心不安以外什么也没有。你早就把名字给我了,阿尔帕茨,但我不确定他是不是小提琴真正的主人,我只知道父亲的遗书,或者说是他留给我的那封阿拉姆语信里的名字不一样。萨拉,我没有告诉你,但我完全没做任何查证行动,我承认这是我的错。
那个苍白而缓慢的下午没有访客,没有人来探望你慢慢成为惯常,大家都有各自要忙的事情,你让我多留一会儿。
“如果多拉准许的话。”
“她会让你留下来的,我已经安排好了。我有事要告诉你。”
我从一开始就发现,你和多拉无需太多争执就非常了解彼此的心意。
“萨拉,我想这不是……”
“喂,你看着我。”
我难过地看着她,她的头发还很长,相当美丽。你说,拿起我的手,拿起来,像这样,再高一点,让我可以看到,像这样。
* * *
“你要和我说什么事?”我很怕你又提起同一个话题。
“我有过一个女儿。”
“什么!”
“在巴黎,她叫作克劳汀,两个月大的时候死了,只活了五十九天,我想我应该不是一个好母亲吧,因为我不知道她究竟怎么了。她的眼睛黑的像木炭,无助地哭泣,有一天我不晓得她究竟怎么了,去医院的路上,她死在我的怀里。”
“萨拉……”
“自己孩子的死亡是一个人所能经历的最深伤痛了。所以我才不想有其他孩子。如果有的话,我觉得对克劳汀很不公平。”
“为什么告诉我这件事?”
“这是我的错,我没有权利把这么深的伤痛加到你身上,现在我要和孩子重逢了。”
“萨拉。”
“怎么?”
“这不是你的错,你也不用死。”
“你知道我想死。”
“我不打算让你死。”
“我在出租车上也是这么对克劳汀说的,我不想要你死、你不要死、你不要死,你不要死,听见了没有?妈妈的小宝宝。”
住进医院后,你第一次哭泣,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你的女儿。坚强的女人。你沉默半晌,任由更多眼泪流淌,我静默无语,满怀敬意地用手帕轻柔拭去你的泪水。你鼓足勇气继续说:“但是死亡的力量比我们更强大,克劳汀,我的小宝宝死了。”她闭上嘴,气力耗尽,又落下两行泪水,接着说:“所以我知道,现在我会再见到她,我都叫她克劳汀,我的小宝宝。”
“为什么说你会再见到她?”
“因为我知道。”
“萨拉,你是什么都不信的。”我承认,有时候我真的不懂适时闭嘴。
“你说得对,但是我知道母亲们会与死去的孩子重逢。如果不是的话,就无法与生命抗衡。”
我闭上嘴,因为一如往常你是正确的。阿德里亚闭上嘴,因为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也无法告诉你,邪恶的无所不能出乎人的想象。尽管那时我还不知道马蒂亚斯·阿尔帕茨的生命故事,不知道坚强的贝尔塔、总是咳嗽的岳母、黑头发的小阿梅莉切、发色如林中珍贵木材的特鲁德,还有头发如金丝的小尤丽叶切。
当萨拉回到第八区的家时,她翻遍整间公寓寻找碧球,它钻到哪了?去哪里了?它跑哪里去了?究竟在哪里?
猫咪躲在床底下,仿佛本能地察觉到事情不对劲,她哄骗着说,来,可爱的小猫咪,来。当碧球听信主人的声音,从床底钻出来时,她一把抓住它,准备把它从后方的阳台丢出去。我不要这间房子里有任何活物,这样就不会再有任何死亡了。然而,猫咪困惑的叫声救了自己,让她清醒过来。她知道对这个可怜的小动物而言,太不公平了,于是把它带到动物保护协会。萨拉·沃尔特斯-爱泼斯坦哀悼了好几个月,画抽象的黑,沉默地工作,绘制母亲会讲给活蹦乱跳、微笑的女儿听的故事。当她在构想克劳汀我的小宝宝永远看不见的故事时,她努力抗拒,不让伤痛吞噬自己全部的内脏。
整整一年之后,一个百科全书销售员来拜访她。所以你了解为什么我无法直接跟你回来吧?你明白我不想跟任何会死去的人一起生活吗?你知道当时我疯了吗?
我没有说话,我们俩都没有说话。我把她的手放到她的胸口、抚摸她的脸颊,她允许我这么做了。我告诉她,我爱你。我情愿相信她稍微平静下来了。我从不敢问克劳汀的父亲是谁,在孩子死去时他是不是和你在一起。你以轻描淡写的几笔解释自己的生活,像在画素描,覆盖上一层阴影,让一些线条更加明显,强调你保留秘密的权利、保留蓝胡子伯爵那间关闭的房间的权利。多拉违反规章让我在病房里多待了令人发指的一个钟头。
56
你再次拾起这个话题,要求我帮你离开人世,因为你自己做不到。那天我非常难过,因为我期盼你已经忘了这件事。我说,你怎么会想死呢?我们正要给你一个惊喜呢!什么惊喜?一本你的书。我的书、我的书?对,所有的肖像画,我和马克斯一起做的。
萨拉微笑了,她思考片刻后说,谢谢,但是我想要的是结束,我不想离开,但更不想成为负担,也不接受将要面对的生活,每天都看着同一片他妈的天花板。我想这是唯一或第二次听见你说脏话吧。
但是。是的,我懂你的但是。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知道,多拉对我说过,但我需要有人帮我。不要是我。如果我请别人帮忙的话,你无所谓吗?我的意思是,不要要求任何人这么做。这得由我决定,这是我的生活不是你的,使用指南要由我来写。
我张口结舌,仿佛在劳拉与萨拉之间……我很遗憾必须得承认,但我确实是在萨拉的床边伤心痛哭。顺便一提,你把头发剪短看起来真可爱,萨拉,我从没见过你留短发的样子。萨拉因为无法用手抚摸我的头安慰我,只好看着他妈的天花板等我哭完。我想这时多拉带着药进来了,看到这个情况又低调地离开。
“阿德里亚。”
“干什么?”
“你比任何人都爱我吗?”
“是啊,萨拉,你知道我爱你。”
“那就照我说的做,”过了一会儿她又说,“阿德里亚。”
“怎么了?”
“你比任何人都爱我吗?”
“是啊,萨拉,你知道我爱你。”
“那就照我说的话做,”她几乎马上又说,“阿德里亚,亲爱的。”
“你说。”
“你爱我吗?”
阿德里亚感到悲伤,这是她第三次要求了。我可以把命都给你,每一次你这么要求,我只想着……
“你爱不爱我?”
“你知道的,你知道我爱你。”
“那就帮我,让我死。”
* * *
离开医院让我非常良心不安。我在自己创造的世界里徘徊,像机器人般看着书背却未留意,不像以往在罗曼语族书区散步时,为我带来快乐的阅读记忆;到了诗文区时,无可避免地拿起一本书,躲起来随意读两首或专心地读诗,仿佛我创建的是失乐园,而诗是从未被禁的禁果。当我到论文区的时候,可以认出那些曾经耙梳沉思的书本,现在漫步看着这些书,对书背上的书名视而不见、垂头丧气,眼里只有萨拉的伤痛,完全无法工作。我坐在一堆写过的手稿前方,想要重读自己的文稿,你却继续告诉我,如果我爱你的话,就杀了你,不然,你会好几年都在那里,动弹不得,痛苦、平衡,而我每五分钟就要夺房门而出,去叫喊、咆哮、泄愤。你剪头发时,我问多拉,你们有没有留着剪下来的头发?
“没有。”
“真是的!”
“她让我们丢了。”
“哎呀,可是……”
“是啊,很可惜,我也这么想。”
“你们真的照她的话做了?”
“不可能不听你夫人的话呀。”
夜晚变成长长的失眠,使我不得不做些奇怪的事帮助入睡,比方说复习希伯来语,这是我最生疏的语言,因为实在没有什么机会可以使用它。我找了几篇15世纪、16世纪及当代的文章,召唤出可敬的阿孙普塔·布洛东,她和她的夹鼻眼镜与一半的微笑,一开始我以为是在展现亲和力,结果却是,假使我没有错的话,是脸部麻痹。她多么有耐心,而我也是。
“Achat.”
“Aixat.”
“Achat.”
“Ahat.”
“很好,非常好,你懂了吗?”
“懂了。”
“Schtajm.”
“Xtaim.”
“很好,非常好,你懂了吗?”
“懂了。”
“Schalosch.”
“Chaloish.”
“很好,非常好,你懂吗?”
“懂。”
“Arba.”
“Arba.”
“Chamesch.”
“Hameich.”
“很好,先生,非常好!”
这些文字在我眼前跳舞,我根本无所谓,我全部的希望就是留在你身边。我在半夜十二点爬上床,到了早上六点钟,眼睛还睁着完全没合上,昏昏欲睡了几分钟,在小洛拉来家里前就起床、刮好胡子、冲好澡,如果不用上课的话,就准备去医院见证上帝慈爱的奇迹发生。
有一天晚上,我对自己感到非常羞耻,才真正站在萨拉的立场去思考,看看是否能够理解。隔天,阿德里亚故意巧遇多拉。她像我一样有些惊恐,但她显得相当保守,因为那不是迟早都会离世且无法恢复的疾病,可能需要很多年的时间,而且处境有些……我不得不听着自己如何与萨拉的意见辩护,她所有的论据到头来只有一句——爱我就这么做,就这一次。因为你要求我,因为你恳求我,但我真的做不到。一天晚上,我对萨拉说,好吧,我会做的。她对着我微笑,还说如果动得了的话,我会站起来狠狠亲你一口。我明知自己在说谎,却还是这么说出口了,因为我完全不想这么做。总归一句,萨拉,我总是在骗你,在这件事情上我骗了你,在归还小提琴的事情上也骗了你,我的说法是正在进行中,已经快要找到联系的人……仅仅为了争取时间而编织这么多谎言,真是荒诞。然而,是为谁争取时间呢?争取时间来害怕,争取时间来每天想着过一天是一天吧等等这类。
我询问达尔毛,他建议我不要扯进雷亚尔医生。
“你说的好像是犯罪。”
“就是犯罪,就现行的法律而言,确实是犯罪。”
“那你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法律是一回事,法律不敢立法管理的又是另一回事。”
“也就是说你认同我喽?”
“你想要怎么样?你希望我帮你签声明书吗?”
“不是,我……说到底……”
我抓了一把椅子坐下,虽然我们在他的诊所里,家里也没有其他人,我还是降低音量,黄色的莫迪利亚尼像见证人般,听见我们谈论的事情后非常震惊。他给我上了因爱而执行安乐死的小课程,我知道自己未曾想要了解。过了非常严肃的两周,直到有一天萨拉看着我的双眼问,阿德里亚,什么时候?我张着嘴巴,看着他妈的天花板不知道该说什么,我说,我跟……谈过了,有点……
翌日,你自己离开了。我会一直相信你自己离世是因为你了解我是个懦夫,而且你非常想死。我没有勇气帮你走最后这一段路,让你走得轻松些。根据雷亚尔医生的说法,虽然他们对你进行治疗,但是又一次的脑溢血引发这次意外,虽然你在医院里,仍回天乏术。展览还没结束你就走了,马克斯哭着与乔治来看你,他说真遗憾,她不知道我们在为她准备出版画册,我们应该告诉她的。
就这样,萨拉,因为我无能帮你,让你不得不自己离开,匆匆忙忙、偷偷摸摸、头也不回,连告别也没有就走了。你明白我的苦楚吗?
57
“阿德里亚?”光听声音就知道马克斯很沮丧。
“是我,请说。”
“我收到传真了。”
“可以吗?”
“不可以,完全不行。”
“你也知道传真机这东西不太……我一定按了什么不该按的键。”
“阿德里亚。”
“请说。”
“我确实收到传真了,你按了该按的键,我收到文件了。”
“很好,那就没问题啦,不是吗?”
“没问题?你知道自己写了什么吗?”他的语调就像特鲁略斯让我拉十次G大调琶音,我却拉成D大调一样。
“妈的,就是萨拉的生平啊。”
“是的,没错,你从哪个音开始?”特鲁略斯又问。
“喂,你干什么?”
“你让我把这篇文章放在哪里?”现在听起来像马克斯在说话了。
“画册的最后面啊,满意了吗?”
“不满意,我把你寄来的东西念给你听。”
那不是一个问句而是告示,接着我听到他念:萨拉·沃尔特斯-爱泼斯坦,1950年生于巴黎,在相当年轻时认识一个蠢蛋,这个蠢蛋也爱上了她,虽然没有恶意,但这个蠢蛋不懂如何使她快乐。
“喂,我……”
“要继续吗?”
“不用了,喂。”
马克斯还是全念完了。他非常生气,念完后沉默许久。我吞了一下口水说,马克斯,这个是我寄给你的吗?
他更沉默了,我看向桌上的纸堆,以及尚未批改的美学史考卷,小洛拉肯定翻过了,还有其他纸张,我刚才用传真机传送、用奥利维提打字机打出来的。我迅速地瞄了一眼。
我陷入沉默,然后说:“天啊,我真的寄了这个给你?”
“对。”
“对不起。”
马克斯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许多:“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她的生平由我来撰写吧。我手边也有展览资料。”
“哦,谢谢。”
“不客气,不好意思,刚才我……太冲动。因为我们得在展览结束前就印好,而印刷公司现在就要拿到文字。”
“如果你要的话,我可以试着…”
“不用了,我来负责吧。”
“谢谢你,马克斯,替我问候乔治。”
“会帮你问候他的,对了,你为什么妈的写两个他?”
我挂上电话。那是第一次的警报,当时我还不知道,继续在桌上翻找,只找到这篇文章。我担心地阅读,上头写着:萨拉·沃尔特斯-爱泼斯坦,1950年生于巴黎,在相当年轻时认识一个蠢蛋,这个蠢蛋也爱上她,虽然没有恶意,但这个蠢蛋不懂如何使她快乐。在几次痛苦的拉扯来去之间,她能接受和蠢蛋同居,并且一起生活了漫长的时间(这时间太短了),成为我生命中最重要也最关键的几年。1996年的秋天,萨拉·沃尔特斯-爱泼斯坦于巴塞罗那逝世。你看看,这是他他妈的什么生命,萨拉·沃尔特斯-爱泼斯坦一生投入绘画,为他人活蹦乱跳的孩子画画,偶尔不情不愿地办展。她只用铅笔与炭笔画素描,仿佛只在意事物的精髓。她是一名非常好的画家,非常优秀,在世时,确实非常优秀。
生活仍然继续,悲伤了一些,却是活生生的。萨拉·沃尔特斯-爱泼斯坦肖像画册的实现,令我充满深远无尽的思念。马克斯写的生平非常简单、完美,就像他做的所有事情一样。后来,一切沉淀下来,劳拉没有如她所威胁的从乌普萨拉回来,我则关起房门书写罪恶,因为脑海里有太多事情在狂舞。但是,任凭阿德里亚·阿德沃尔如何绝望地想填满一张又一张的白纸,他心里明白毫无任何进展,不会有进展的,因为我只听见不断响起的电话声,一道升Re的非常不愉悦之音。
“铃铃铃……”这下换成门铃了。
“你介意吗?”
阿德里亚把门全打开来。这次,贝尔纳特直接开门见山,带着他的小提琴和一个很大的包。
“你们又吵架啦?”
贝尔纳特不回答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刚开始的五天,他非常安静,而我则跟索然无味的文字较劲,抗拒响个不停的电话。
从第六天开始,因个性本质的好心使然,他花了几个晚餐的时间,试图说服我把电脑放进生命里,强迫我复习略伦斯教过的东西,但因为从没使用过,几乎全忘光了。
“概念我懂,要使用的话,老实说,我真的没有时间。”
“你没有的是办法吧。”
“我连打字机都还用不好,怎么叫我用这个东西。”
“但你一直都用打字机啊。”
“是啊,因为我没有秘书可以帮我写好稿子。”
“你不知道这会省下多少时间。”
“我是手抄本时代的孩子,不是印刷时代也不是书卷时代的。”
“听不懂。”
“我说,我是手抄本时代的孩子,不是印刷时代的。”
“还是听不懂。我唯一的目的就是让电脑帮你节省一些时间。”
贝尔纳特无法说服我,我也不能告诉他略伦斯的事情或建议他不要实行我父亲对待我的风格。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他在收拾行李,那时他来我家避难还不到十天呢。离开前,他说他要回家了,不能继续这样生活。我不明就里。他和特克拉在半和解的状态下离开我家,我又成了一个人,永远一个人。
* * *
这个想法不停在我脑海里打转,直到有一天,我打电话问马克斯是否在家,因为我必须见他,于是我做好万全准备去卡达克斯了。
沃尔特斯-爱泼斯坦的房子很大,很漂亮,并非绝顶奢华,却能享受地中海湛蓝海水的美丽景致。第一次步入这个天堂。我很开心马克斯立刻拥抱我,我明白虽然迟了许久,但那是这家人对我的正式接纳。沃尔特斯先生过世后,最好的房间就成了马克斯的书房,一间令人叹为观止的书房,据说也是全欧洲最完备的葡萄酒相关书籍的图书馆:向阳的丘陵、葡萄园、葡萄树种、葡萄果实、葡萄树疾病、完美的葡萄串。关于卡贝尔内克、田普拉尼优、夏尔冬奈、尼耶斯林、须拉兹和坎帕尼亚等葡萄树种。葡萄酒的历史、地理分布、葡萄酒历史上的危机、葡萄树传染疾病、葡萄根瘤、葡萄园的理想经纬度、雾与葡萄树、寒冷气候下生成的葡萄酒、葡萄、丘陵葡萄酒及高山葡萄酒、面海生长的绿葡萄树、酒窖、气泡式葡萄酒、酿酒桶、维吉尼亚橡木与葡萄牙橡木的比较、亚硫酸盐、葡萄酒陈化年份概论、湿度、黑暗与光线的控制、西班牙栓皮、瓶盖、软木树皮、葡萄酒出口公司。关于葡萄、关于软木、关于酿酒桶的木材、葡萄树生物学史、酿酒家族、斑斓色彩的庄园照片、土壤的种类、原产地证明、原产地证明的管制、葡萄酒品质保证及保护产区的葡萄酒、葡萄酒相关法律、列表、地图、规范以及历史。葡萄酒学家与葡萄酒企业访谈。葡萄酒瓶的世界。香槟、卡瓦、气泡式葡萄酒、美食与葡萄酒、白葡萄酒、红葡萄酒、玫瑰气泡式葡萄酒、新酿葡萄酒、陈年葡萄酒、甜葡萄酒与老葡萄酒、修道院与烈酒、荨麻酒、白兰地、威士忌、波本威士忌、卡尔瓦多斯威士忌、渣酿白兰地、白酒、梗酿白兰地、茴香酒、伏特加。蒸馏的概念、兰姆酒的世界、酒与温度、葡萄酒温度计、创造历史的葡萄酒推荐达人……阿德里亚走进书房时惊叹且钦佩的表情,就像当时马蒂亚斯·阿尔帕茨走进他的书房。
“太令人佩服了,”他总结,“你是葡萄酒领域的智者,你妹妹却在葡萄酒里加苏打水,然后用波隆酒壶喝。”
“每个家庭都会有各式各样的人,但得区别一下,用波隆酒壶喝酒可以,但是加苏打水就真的不好了。”
“你留下来吃午餐吧,乔治是很好的厨师。”
我们被怀抱在酒的世界里坐下,被怀抱在我还没有想好的问题里:你要什么?你想谈什么?为什么?马克斯宁可不主动开口。围绕我们的还有一份沉静,是海洋的气息,令人想无所事事,任凭时间轻松愉快地流转,不让任何人、任何对话使生活变得复杂,所以要开门见山不是件容易的事。
“阿德里亚,你想要什么?”他小心翼翼地问。因为我想要知道的是,他们究竟对萨拉说了什么鬼话,让她一夜之间什么也不说就逃离我身边……
他沉默良久,只有轻柔、咸咸的微风时不时地打断这份寂静。
“萨拉没有告诉你吗?”
“没有。”
“你有问过她?”
你不要再问我了,阿德里亚,永远不要再问我了。
“如果她这么说的话,那我……”
“马克斯你看着我。她已经死了,萨拉已经死了,但我想要知道过去究竟发生什么事情。”
“也许你不需要知道。”
“需要,我要知道。你的父母和我的父母都过世了,但是我有权知道他们到底控诉我什么。”
马克斯站起来,走到窗旁,好像突然要确认那片被窗框框出来的海的某个细节,他站在那里出神了一会儿,或许是在思考吧。
“也就是说你什么都不知道。”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身对我说。
“我不晓得什么是我该知道的,或不需要知道的。”
马克斯如此保守的态度令我感到紧张,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希望能表达更准确一点:“她从巴黎回来后,唯一告诉我的就是,我写了一封信给她,说她是恶心的犹太人,要她躲在她狗屎家人的庇荫下。”
“哇,这我倒不知道。”
“这是她说的,差不多就是这样。但是我没有写过这封信!”
马克斯做了个不明确的表情,走出书房,过了一会儿,拿着一瓶白葡萄酒和两个酒杯回来。
“你喝喝看。”
阿德里亚不得不把持自己的不安,品尝圣埃米利永(Saint-émilion)葡萄酒,努力辨识马克斯说的每一种滋味。就这样,他们小口小口啜饮、谈论香气与滋味,而不是两位母亲究竟对萨拉说了什么,慢慢地喝完第一杯酒。
“马克斯。”
“我知道。”
他倒了半杯酒,不像品酒师而是酒客般一口饮尽,弹弹舌头说,你自己倒吧。接着开始说,这个客人的外貌引起费利克斯·阿德沃尔的注意。亲爱的,我之所以告诉你,是因为按马克斯所说,你只大略知道,但你也有权知道一切细节,这是我的赎罪,所以要告诉你。这个客人的外貌引起费利克斯·阿德沃尔的注意,一名骨瘦如柴的男人,戴着帽子,像一把在活动中心的罗马式花园里的雨伞。
“洛伦佐先生?”
“是的,”费利克斯·阿德沃尔说,“您应该就是阿韦拉德先生。”
男人安静地坐下并拿下帽子,小心地放在桌上,一只乌鸦飞越两人中间到草木更茂盛之处。男人以深沉而矫作的声音说,今天您就会收到了,等我离开半个钟头后,我的客人会把东西送来这里,就是送到这里。
“很好,我有时间。”
“您什么时候离开?”
“明天早上。”
第二天,费利克斯·阿德沃尔搭上飞机,就像平常一样,抵达里昂,租一辆登山车,没过多久就到了日内瓦。杜拉克旅馆里,同一位身形消瘦,声音低沉矫作的男人在等他。他一到就被请上楼进入一个房间。阿德沃尔给他一个小包裹,男人小心地把帽子放在椅子上,慢条斯理地拆开包裹,撕开胶带,花了长长的十分钟细数那五叠钞票,并在一张纸上作笔记、计算,再仔细地记到一本小册子里,甚至连钞票的序号都写下来了。
“过度的熟练令人恶心。”阿德沃尔不耐烦地喃喃自语,另一个男人毫不搭理直到完成工作。
“你说什么?”他把钞票放进小旅行箱时问道,然后收起小册子,将作笔记的纸条撕掉,把小纸屑收到口袋里。
“我说过度的熟练令人恶心。”
“随您怎么说吧。”他站起来,从行李箱拿出一个包裹,轻柔地推向阿德沃尔。
“这是给您的。”
“现在换我数了?”
男人像尸体般微笑,从椅子上把帽子拿起来说,如果您想休息的话,房费是付到明天,然后连回头告别都没有就离开了。费利克斯·阿德沃尔谨慎地数着钞票,对生活感到非常满意。
类似的操作重复了几次,也有些许差异,偶尔有新的中间人加入,包裹渐渐变大,收入也越来越多。同时,他也利用这些旅行观察一些角落,探寻图书馆的书架、资料室和仓库。有一天,这名自称阿韦拉德的消瘦、声如洪钟、说着一口矫作的西班牙语,仿佛喜欢听到自己说话声音的男人犯了一个错误,他没有把计算的碎纸片放在口袋而是留在杜拉克旅馆房间的桌上。费利克斯·阿德沃尔耐心地经过脑力激荡,在夜间完成拼装纸片后,看到计算的另一面上头写着几个字:安塞尔莫·塔沃阿达,以及几个无法解读的图案,安塞尔莫·塔沃阿达,安塞尔莫·塔沃阿达。
* * *
费利克斯·阿德沃尔花了几个月才把这个名字和一张脸联结起来。一个多雨的星期二,他到了司令部办公室,耐心地等待接见,过了许久,见了许多从他眼前经过各个级别的军官、听了一些奇怪的谈话片段后,他们请他进去一个比他的书房大两倍,但里面没有一本书的办公室。桌子的另一端,上校安塞尔莫·塔沃阿达·伊斯基耶多的脸上有些好奇的神情,他说佛朗哥万岁。他们没有太多开场白直接展开一场富含指示、有益的对话。
根据我的计算,上校,这是我汇到瑞士给您的金额,费利克斯一边说,一边在桌上用手指将一张小纸条推到他面前,就像那个自称阿韦拉德的男人把钱推到他面前一样。
“我不知道你的意思。”
“我是洛伦佐。”
“你搞错了。”
“我没有,”阿德沃尔非常从容地坐着,“我正好要去拜访我的朋友,巴塞罗那民政长官,您的办公室正好在途中,所以特地绕过来跟您打声招呼,民政长官是我的好朋友,将军也是,他的办公室就在旁边而已。”
“您是文塞斯劳先生的朋友?”
“很亲近的朋友。”
上校狐疑地重新坐下来时,阿德沃尔把民政长官私人名片放到桌上说,您可以打电话给他,他会亲自告诉您的。
“不用,不用了,您告诉我就好。”
亲爱的,无需太多解释,因为我父亲手段高明,可以轻易地把人困在他的蜘蛛网里。
“哦!”费利克斯·阿德沃尔谄媚地说,其实心里正在咒骂。民政长官从地上拿起三块陶土碎片。
“这很贵重吗?”他问。
“这个价值百万,阁下。”
费利克斯·阿德沃尔努力不在这个笨手笨脚的人面前表露愤怒,文塞斯劳·冈萨雷斯·奥利韦罗斯 [18] 把三块碎片放在桌上,说着流利的西班牙语却像一名被阉割的斗牛士,他用奇怪的语调说,我会拿去修理的,让他们用最好的黏胶,就像我们处理受到反叛势力伤害的西班牙一样。
“门都没有!”阿德沃尔的热情不小心流露出来,“我会修复的,只要两天,您会在办公室里收到礼物。”
民政长官将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说,亲爱的阿德沃尔,这个异教陶偶就是西班牙因共产主义、加泰罗尼亚主义、犹太主义与共济会而受伤的象征,这使我们不得不展开一场对抗邪恶的必要之战。
* * *
阿德沃尔表现出的深刻反省态度使民政长官非常满意。长官小心翼翼拿起最小一块碎片,也就是陶偶摔断的手臂给他的学生看,然后说,有两个不同的加泰罗尼亚:一个是虚假、欺瞒、愤世嫉俗且投机主义的……
“我来是请你帮我一个非常特别的忙。”
“充满唯物主义,因此,对于宗教、道德以及民族主义,便完全禁欲了……”
“作为交换,我会提供给您一些服务,我的请求对您来说是一件相当容易的事情,只要给我自由出入境许可就好了。”
“另一个加泰罗尼亚则是令人崇敬、健康、充满生命力、自信,同时非常纤细,就像这个陶偶。”
“这是一个迦太基的陶俑,非常昂贵,是我用积蓄向一个急需用钱的犹太医生买的。”
“背信忘义的犹太民族,是圣经告诉我们的。”
“不是的,阁下。这是天主教说的,圣经是犹太人写的。”
“说得好。看得出来你和我一样是个有文化的人,但还是改变不了犹太人背信忘义的事实。”
“当然,阁下。”
“还有,永远别纠正我说的话。”他举起手指强调。
“我不会的,阁下。”他指着三块陶土碎片说,这是迦太基人偶,价值非凡、昂贵、独一无二且古老,罗马时期的迦太基。
“是的,一个充满智慧、充满贵族与高贵民众的加泰罗尼亚……”
“我向您保证会和新的一样,您眼前的这个,有两千多年的历史,非常昂贵。”
“……非常积极,总是彬彬有礼,在情感、行动与直觉上都具有参与性……”
“我只要一个没有限制的护照,阁下。”
“……西班牙最近几年的命运,国家母亲将所有城镇都抱在一起,一个知道令人思念的方言只能在家里低调、谨慎、与亲近的家人相处时使用,以免冒犯别人的加泰罗尼亚。”
“我想出入西班牙这个大国而不用申请与记录,虽然欧洲有战事,但就因为欧洲在打仗,我才能做做小生意。”
“就好像是寻找腐肉的秃鹰。”
“是的,阁下,如果能给我这个文件的话,我回报您浩荡无边的感激之情是比这件迦太基陶俑更昂贵的艺术品。”
“一个充满精神、主动、开创的加泰罗尼亚是西班牙其他地区所需学习的典范。”
“虽然我只是一个商人,但我可以分送喜悦,是的,没错,没有地理限制,就像外交官,不,我不怕危险,我知道该敲哪些门。”
“看向同一个方向,”我们可以这么说,“大船上能够望见若隐若现的新世界。”
“谢谢,阁下。”
“同佛朗哥,我们亲爱的元首一同携手,这些覆盖着脏污的无用过往,散发出光芒的新世界,已经触手可及了。”
“佛朗哥万岁,阁下。”
“阿德沃尔,我比较喜欢现金而不是陶俑。”
“就这么说定了。西班牙万岁!”过了几个星期,在上校安塞尔莫·塔沃阿达·伊斯基耶多没有书的办公室里,他说:“要我打电话给民政长官阁下吗?”
安塞尔莫·塔沃阿达迟疑片刻,于是费利克斯·阿德沃尔提醒他,自己与将军也有深厚的交情。现在,您是不是对洛伦佐这个名字稍微有印象了?
中校仿佛只花了一秒钟就绽放出灿烂的微笑,询问道,您刚说的是洛伦佐吗?请坐、请坐,兄弟,请坐。
“我已经坐着了。”
大概只需十五分钟的谈话便足够了,在协商最后,上校失去笑容,不得不让步,而费利克斯·阿德沃尔为了接下来的三桩生意,不得不付出双倍贡献,每年年终还得额外贡献一笔固定的红利作为酬谢。
“就这么说定了,”安塞尔莫·塔沃阿达说,“就这么说定了。”
“佛朗哥万岁!”
“万岁!”
“我就像一座坟墓,上校。”
“最好是,为了你的健康着想。”
那位消瘦,像一把戴着帽子的雨伞,自称阿韦拉德的男人再也没出现了,一定是因为不够专业而去吃牢饭了,相反地,阿德沃尔则通过这位新朋友结识几个合作伙伴,有指挥官、一位将军、后勤部的朋友、一位法官及三位企业家,他们把自己的积蓄交给他,让他带到安全且可以收取优渥利息的地方。
看来,他们就这样,在欧洲战时与战后期间,前前后后操作了四五年。马克斯是这么告诉我的。他也得罪了一帮人,包括军界与佛朗哥政治圈中能进行金融操作的人,此外,可能也为了赚取回扣的怪癖,决定告发四五位大学教授。
亲爱的,真是要不得的情况,他向全世界收钱,然后把所有的钱花在店里的古董及自己收集的手稿上。看来,他似乎拥有很好的预感,知道急着想卖出、保有秘密、留着恐惧的小辫子的人,可以直接掐死他们还不用害怕报复。马克斯告诉我,你们家人对这些事情都相当了解,因为你们在米兰的一位爱泼斯坦叔叔就是因为陷入我父亲的骗局,最终不得不自杀。萨拉,这就是我父亲的生平与玩弄的奇迹。萨拉,我的父亲是我的父亲,而且看起来我的母亲对这一切浑然不知,可怜的马克斯费了极大力气才告诉我这些事情。他一泻千里地全盘托出,放下心中的大石。我也一样,把这些秘密全吐了出来,因为在此之前,我只知道这个秘密的一部分。马克斯最后说,所以你父亲才会惨遭横祸。
“继续说,马克斯。”
“据我家人的说法,当他们开始想要铲除你父亲时,原因究竟是什么我们并不清楚,但是佛朗哥的警察完全不想理会。”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喝下几口酒,盯着空无,心想最好还是说说别的话题吧。
“可是我……”过了很久,阿德里亚开口。
“是的,没错,这与你无关。但是我父母的一个表兄弟,还有他全家人都因此陷入绝境,是他让他们陷入绝境,把他们逼向死亡。”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什么都不用说。”
“现在我能理解你母亲了,但是我爱萨拉。”
“阿德里亚,这就像是凯普莱特与蒙太古家族。”“我无法以我父亲的名义来修补他的罪孽吗?”
“你可以做的是喝完酒,你想修补什么?”
“但你不讨厌我。”
“我妹妹对你的爱让我无法讨厌你。”
“可是她逃去巴黎了。”
“当时她只是个孩子,我爸妈逼她去巴黎的,二十岁的人没有能力……她三两下就被洗脑了。”
* * *
又一次的沉默……海、海浪的波涛、海鸥的叨叨絮絮、空气里的咸味,全吹进了房里,千百年以后,才打破沉默:“我们吵架时,她又跑走,来到这里,来到卡达克斯。”
“她只是一直哭,每天无所事事。”
“你们都没有告诉我。”
“她不让我说。”
阿德里亚狠狠地干杯,心想葡萄酒还是跟食物一起享用比较好。外头传来的钟声听起来像19世纪的远洋船,马克斯有教养地站起身。
“我们去露台吃饭,乔治不喜欢让食物等人。”
“马克斯,”他拿着两个杯子及托盘,突然停下脚步,“萨拉在这里的时候有提到我吗?”
“她一个字都不许我说。”
“好吧。”
马克斯走到露台,就在走出书房时,他转身对我说:“我妹妹疯狂爱着你。”他把音量放低不让乔治听见:“所以她才无法接受你在归还小提琴这件事上无所作为,这是让她崩溃的地方。我们去露台吧?”
我的天啊,亲爱的。
“阿德里亚?”
“什么?”
“你在哪里?”
阿德里亚看着达尔毛医生,眨眨眼睛,将视线聚焦在那里,这么久以来都在那里,一直在他眼前的充满黄色的莫迪利亚尼。
“你说什么?”他有些困惑,想着自己究竟在哪里。
“你刚才失神了。”
“我?”
“对,你有一段时间整个人都在状况外。”
“因为我在想事情。”他推托道。
达尔毛医生非常严肃地看着他,阿德里亚微笑说,是的,我一直都会失神,全世界都说我是个爱分心的智者。他指着医生说,连你也怎么说过。
达尔毛医生露出半个微笑,阿德里亚把话题转了回来。
“智者倒不是真的,但爱分心是真的,而且越来越不能专注了。”
然后他们聊了达尔毛的孩子,那是医生的第二话题,再细分为他的小儿子赛吉,他完全没问题,阿莉西雅就……而我还黏附在仿佛已于诊所聊了好几个月的感觉。离开时,我拿了一本《柳利、维柯与柏林》给他,并在上头签名。给胡安·达尔毛,一个从通过二级解剖学考试就一直替我把关的好友,献上由衷的感激。
“给胡安·达尔毛,一个从通过二级解剖学考试就一直替我把关的好友,献上由衷的感激。1998年春天,巴塞罗那,”他满意地看着,“谢谢你,兄弟,你知道这对我意义非凡。”
我知道达尔毛不会读这本书,我的书都放在诊所的书架,置之高阁,就在莫迪利亚尼的左边。不过,我也不是要他读才送书的。
“谢谢你,阿德里亚。”他摇着书向我道谢,我们站起身。
“不是很急,”他补充道,“但我想帮你做一套完整的检查。”
“是吗?早知道这样就不送你书了。”
两个朋友大笑起来,似乎很难以置信,但是达尔毛青春期的女儿还挂在电话上说,当然,他非常没礼貌,小姐,我早就讲过几千次了……
外头,巴卡尔卡区的街上,迎接我的是一个潮湿的夜晚,行经的车子不多,却喷溅出驾驶的疏忽。我无法把自己的恐惧向朋友诉说,我无法说出口,你回家想跟我谈话却已去世了。已经过了很久,我还是无法接受这一切。我如沉船者抓着腐木,无法划向任何目的地,思念着你,任风飘零,心想,为什么一定是这样,想着那千万个我已经错过可以更加温柔爱你的机会。
* * *
就是这个在巴卡尔卡区的星期二夜晚,没有带伞、淋着细雨,我发觉是我夸大其辞,或者更糟糕,我完全是个错误,从我出生的家庭就是个错误,我知道不能推托给神或朋友。现在,因为有马克斯,除了更了解父亲以外,也知道支撑我活下去的一件事情:你疯狂地爱着我。Mea Culpa,confiteor [19] ,萨拉。
* * *
[1] 埃莱娜·西克苏(Hélène Cixous,1937—),法国女性主义作家、诗人、哲学家、文学评论家。
[2] 卡尔(E.H.Carr,1892—1982),英国历史学家、记者、国际关系理论家。
[3] 荷兰语,意为:“阿德里亚·阿德沃尔先生?”
[4] 德语,意为“快点,快点,快点”。
[5] 德语,意为“出去,出去”。
[6] 德语,意为“这是全部了”。
[7] 托尔克马达(Tomás de Torquemada,1420—1498),天主教多明我会僧侣、西班牙宗教裁判所首任大法官。
[8] 阿马尔里克(Amalric,1136—1174),耶路撒冷国王(1163—1174在位),曾与拜占庭帝国结盟侵略埃及。
[9] 伊迪·阿明(Idi Amin,约1923—2003),乌干达独裁者。
[10] 波尔布特(Pol Pot,1928—1998),1976—1979年出任民主柬埔寨总理,执政期间发动“红色高棉大屠杀”。
[11] 荷兰语,意为“谢谢您,阿德沃尔先生”。
[12] 拉丁文,意为:“你别问,知道便是罪,对于我对于你/诸神给了何种终点,琉科诺厄,别去,试巴比伦星数/最好承受!”
[13] 佛许(Josep Vicenç Foix i Mas,1893—1987),加泰罗尼亚作家、诗人、评论家。
[14] 拉丁文,意为“我们只相信一个神”。
[15] 这是罗马帝国第二任皇帝提比略(Tiberius Claudius Nero,前42 BC—37)逝世时,罗马人民欢呼的口号。
[16] 昆达(Kunda),爱沙尼亚城镇,位于首都塔林以东约一百公里的芬兰湾沿岸。
[17] 托马斯·肯皮斯(Thomas à Kempis,约1380—1471),天主教律修会修士、文艺复兴时期的宗教作家。
[18] 文塞斯劳·冈萨雷斯·奥利韦罗斯(Wenceslao González Oliveros,1890—1965),西班牙政治家、大学教授、哲学家,在佛朗哥独裁期间曾担任数个重要职位。
[19] 拉丁文,意为“是我的错,我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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