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至尾
让我们设法睁着双眼走入亡魂之地…… [1]
——玛格丽特·尤瑟纳尔
58
这个家里死去的人太多了。父亲喃喃咒骂被他听成这样。在创世纪的宇宙里漫游,对看到的书本视而不见,课堂里也了无生气,他所有的渴望只剩下坐在书房的萨拉自画像前端详你的神秘,亲爱的,或安静地坐在客厅的乌尔杰利画作前,见证不可能西落在特雷斯普伊的太阳如何逃脱,偶尔也毫无欲望地看着文稿上工作记号的折痕。有一天,他拿起文稿,叹了口气,写几行字或重新阅读,感到非常怀疑,前一个星期的工作让他觉得痛苦得无关紧要,问题是他不晓得该如何避免,因为连胃口也离他而去。
“阿德里亚,听着。”
“干什么?”
“你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了。”
“不用担心,我不饿。”
“我当然会担心。”
卡特丽娜走进书房挽住阿德里亚的手臂,并开始拉他。
“啊!你做什么!”阿德里亚搞不清楚状况而拉高声音。
“就算你像狼一样嚎叫我也不在意,你现在马上跟我过来,去厨房。”
“喂!放开我!这位女士!”阿德里亚·阿德沃尔非常不高兴。
“不好意思,但是我不会放手的,”她比阿德里亚更不高兴、更大声道,“你难道都没有照镜子吗?”
“我用不着照镜子。”
“好了,走、走、走,走啦。”她的声音显得无情且富威严。
这时,他成了海因·爱泼斯坦,小洛拉成了违背党卫队中尉的命令,把他从二十六号房带走的中校,因为有几个同事发明了非常有趣的猎兔游戏。
卡特丽娜逼他坐在桌子前,这是这几天以来,海因·阿德沃尔觉得有胃口,他低着头吃饭,好像有点害怕中校的责备。
“太好吃了。”他说,意思是汤很好喝。
“你还要吗?”
“要,谢谢。”
卡特丽娜在晚餐时站岗,用帽缘藏着视线的监视,警棍威胁地敲打光亮靴子的鞋跟,不让他逃离厨房。他甚至还要了奶酪作饭后甜点,吃饱后说:“谢谢你,小洛拉。”然后站起来离开厨房。
“我叫卡特丽娜。”
“卡特丽娜,这个时候你不是应该在自己家里了吗?”
“是啊,但我不想明天来的时候,在角落发现你硬邦邦地像只被腌制的鳕鱼。”
“真夸张。”
“才不会呢,先生,像只腌制的鳕鱼,比死海还死气沉沉。”
阿德里亚回到书房,因为他认为自己的问题在于文稿上所写的是他自己都不相信的东西。他一个人要背负的事物太多了,日子一天一天、一个月一个月流逝,非常缓慢、无休无止。
直到有一天,他听见朝地上吐痰的声音,才问:“卡尔森,你要干什么?”
“也许已经够了,不是吗?”
“永远都不够,要是你……”
“你现在还好吗?”
“我不知道。”
“哟!”
“是,请说。”
“如果你们让我插嘴的话。”
“来,黑鹰,你就直说吧。”
“大草原上的风对你生病的灵魂会有帮助的。”
“是啊,我有去旅行的想法,但不知道要去哪,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只要接受邀请就可以了。去牛津、雷恩(Rennes)、蒂宾根,还有那个不知道叫作什么的地方。”
“康斯坦茨(Konstanz)。”
“对,就是这里。”
“对,你们说得对。”
“如果高贵的战士献出自己勇敢的胸膛给全新的狩猎或战事行动,结果会很丰硕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谢谢,谢谢你们。”
我听从两位顾问的建议,去欧洲的大草原吹风透气、寻找高贵的战事行动,也许是拜旅行以及那些问道“阿德沃尔,你什么时候要出新书”的人们的鼓励,写作的不安又略为害羞地蠢蠢欲动。
最后,一大堆只写了单面的文稿堆在面前,但是他完全不相信,我失去所有力量了,不知道恶在何方,也不知道如何解释自己对于不可知的迷惘,我缺乏在这条路上继续前进的哲学工具。我固执地寻找罪恶落脚之处,知道它不在一个人的内心,是在许多人的内心吗?恶是人类意志堕落的结果吗?还是来自恶魔?在适当的人身上繁殖,就像泪眼汪汪,可怜的马蒂亚斯·阿尔帕茨所认为的。糟糕的是,恶魔并不存在,那么上帝又在哪里?令人尊敬的亚伯拉罕的神,或是耶稣基督那不可解释的上帝,还有既慈爱又残酷的真主……去问那些罪恶的受害者吧。如果上帝真的存在,祂对这些恶所造成的后果,冷漠到令人觉得不可思议;神学家怎么说呢?尽管读了再多的诗,仍会被其限制绊倒:绝对的恶、相对的恶、形而上的恶、道德上的恶、罪过的恶、可怜的恶……天啊,要不是因为痛苦总伴随恶出现的话,真要笑掉所有人的大牙了。那么,天灾呢?也是恶吗?是另一种恶吗?那么因此而引起的痛苦呢?也是另外一种痛苦吗?
“哟。”
“我被搞糊涂了。”
“我也是,黑鹰。”阿德里亚面对字迹难以辨识的手稿喃喃自语。
他站起来在书房转了一圈,试图活络一下思绪。萨拉,你知道我怎么了吗?我不是在推敲、不是在思考,而是在哭泣或笑,这么做研究根本无法取得进展,于是我想着七二八零六五。
我打开父亲的保险箱,已经好几年没有打开保险箱了。七二八零六五。我非常好奇,因为不记得里头收着什么东西了。我发现几个很大的信封袋,装着不同的文件,这些对父亲和母亲来说肯定毫无用处,有几千年以前的收据与一些在五十年后已失去紧急性的便条纸,另外还有一些股东或类似文件。我把它们整理好,请代书过目,让他评估并给予建议。
蓝色的文件夹只有一封父亲用阿拉姆语写给我的信,一封迟来的信息。如果父亲知道我最后还是脱手小提琴了,他肯定会大声咆哮,并狠狠地甩我一巴掌。在同一个文件夹里还有另外一个护身符,那是因为贝尔纳特介入、运用了一些人脉之后得到以赛亚·柏林写给我的信。谢谢你,贝尔纳特,我的朋友。如果没有发生任何状况的话,你会在所有人之前看到这些文件,也可以删掉最后扩增的部分。
另一边的角落还有其他东西,好奇的手指打开了一个柯达信封:是我把斯托里奥尼还给马蒂亚斯·阿尔帕茨那天拍的照片。我不记得自己在照片冲洗出来后直接塞进保险箱,直到今天才回想起来,自己当时惦记的是一份不确定感,不知道是不是做了天底下最蠢的傻事,是不是被一个凄惨到不像造假的故事给骗了。我一张一张地看着有标注日期的照片:琴面、琴底、琴弓、美丽的琴头、琴轴、还有一张特别靠近琴轴的开孔,但几乎看不到里头“Laurentius Storioni Cremonensis me fecit 1764”的字样。翻到下一张照片时,我震惊得合不上嘴,是你利用柜子上的镜子自拍的照片,仿佛是一张自画像,可能是在画画工作展开前拍的,日期是二年前,你把照片忘在这里吗?还是你想等底片用完后再拿去冲洗,结果忘了?我还发现两张照片。阿德里亚的视线有些模糊,费尽力气,才让自己平静下来,那是他埋头在书桌前写作的照片。是我们冷战时偷偷拍下的照片。当时你非常生气,却偷偷拍下我的照片。现在我才发现自己想得不够周全,因为是你引起的争执,对你造成的痛苦应该比我还深,脑血管的问题是因为承受这么大的压力所致?
第三张照片是一张放在你工作室画架上的画,一幅我从未见过的画,萨拉从没提过,一幅保存在照片里的画,真可怜,可能早就被撕成千百张碎片了,我竭尽全力止住眼泪,心想如果哪天找到底片的话,我要冲洗出一张放大的照片。我用桌上的放大镜看这张照片。这是一幅正在寻找一张脸的六个草图,每一次的描绘都越来越完整,逐步形成一个吃奶婴儿的半侧脸。我不知道她是看着模特儿,或是凭记忆还原克劳汀的脸,或者她可以冷漠地看着并画下自己死去的孩子。这张照片一直与其他照片放在保险箱里。这张你的痛苦的照片。不但亲身经历还画下来,也许你并不知道那是无法抗拒的。看看策兰,看看普里莫·莱维 [2] ,写作就像画画一样,都是重新经历,重新走一遍。正当我要为这勇敢作为鼓掌之时,该死的电话响了,我开始颤抖,比原先更糟,我逼自己执行这个烦人的工作,把电话接起来,顺便一提,这是达尔毛医生的命令。
“喂?”
“喂,阿德里亚,我是马克斯。”
“你好。”
“你还好吗?”
“还行,”五秒钟后他问,“你呢?”
“还可以,你要不要来参加普里奥拉特葡萄酒品酒会?”
“这……”
“是这样的,我想写一本有很多照片的书,不是你写的那一种。”“关于什么?”
“关于品酒的程序。”
“要描述如此纤细的感觉应该很困难吧。”
“诗人都这么做的。”
现在就问他知不知道克劳汀的事情,以及萨拉的悲伤。
“马克斯,葡萄酒诗人。”
“你来吗?”
“我想问你一件事。”
他摸着光秃秃的头及时打住念头说:“好啊,什么时候?”
“这个周末,在基姆索雷尔中心(Centre Quim Soler)。”
“你来接我吗?”
“好,就这么说定了。”
马克斯挂上电话。我无权扰乱一个如马克斯的好人的生活,也许他什么都不知道,萨拉的秘密可能没有任何人知道,多可惜,我原本可以帮你分担痛苦的。听起来似乎又太自不量力,那么也许我可以分担一部分的痛苦吧,我多希望能成为你的避风港,却做不到,连知道的都远远不够,总归一句,我无法帮你挡住暴风雨,只能遮住两三点雨滴。
* * *
我问达尔毛这疾病发展的速度,以便知道究竟有多快、多紧急,你懂我的意思吗?他噘嘴以帮助思考。
“每个人的状况不同。”
“你应该知道我对自己的状况比较有兴趣。”
“需要做一些检查,现在有的只是一些症状。”
“真的无法恢复吗?”
“就今日的医学,确实无法恢复。”
“真倒霉。”
“没错。”
达尔毛医生沉默地看着坐在看诊桌另一端的朋友,他不愿意把头沉到双肩中间,迅速思考,不让自己一直注意莫迪利亚尼充满黄色的画作。
“目前为止一切还很正常,我可以正常阅读。”
“你自己也承认有一些无法解释的空白,有些时候仅是片段……”
“对、对,但就老年人来说很正常。”
“今天六十二岁不算老年人,何况你还有很多不同症状,有很多你都忽略了。”
“我们就当这是第三个警报吧,”他沉默片刻,“可以给我一个日期吗?”
“不行,没有日期。这过程有自己的节奏,而且每个人不一样,必须要做追踪,但是,无论如何,你应该要……”他闭上嘴。
“应该要怎么样?”
“交代一下事情。”
“你指什么?”
“把你的事情交代清楚。”
“你是说立遗嘱吗?”
“这……我不知道,该怎么……你没有……没有亲人吧?”
“我有朋友啊。”
“所以,你没有继承人喽?没有任何人?阿德里亚,你必须要把所有事情都交代清楚。”
“真是太残酷、太不人道了。”
“是啊,你还要聘请人陪着你,尽量不要一个人。”
“好吧,时候到了我会这么做的。”
“好,但是你每十五天就要过来一趟。”
“好,就这么说定了。”他学马克斯说话。
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决定写下在巴卡尔卡区下雨的那天夜里开始思考的事情。我拿起桌上三百多页试着阐述恶,结果却让眉毛烧着的手稿,心里清楚恶如信仰般神秘,无法付诸文字。于是像是要将前人留在纸上的字痕描出来般,开始在这些手稿背面写这封从“自始”到此时此刻正要“至终”的信。尽管略伦斯努力教我,我还是没用委屈地放在书桌角落的电脑来写信。这些手稿实际上是用泪水混着少许墨水写成的一片混沌。
几个月来,我看着你的自画像以及两幅风景画疯狂地写信:你眼里的我的阿卡迪亚与布尔加尔的圣佩雷修道院小小的尖拱后殿。我执迷地看着这些画作,对一切细节、笔触、使所有线条彼此相容的阴影,以及这些元素藉由我而生的故事了如指掌。我在这张自画像前不眠不休地书写,仿佛这是座神圣的殿堂,又像参加一场记忆与遗忘的赛跑般。遗忘,将是死亡的开端。我没有思考便直接下笔,将一切倾泻纸上,一厢情愿地相信之后会有某个人,本着古生物学家的精神解读我的文章并付梓。这也可以说是我的遗嘱,虽然非常紊乱,却是我的遗嘱。贝尔纳特不知道是否愿意接受这个任务。
我是用这几个句子开始的:“直到昨晚走在巴卡尔卡区湿淋淋的马路上,我才了解生在那样的家庭是不可原谅的过错。”下笔后我才有所顿悟,一切必须从头道来,太初有道,道始太初,因此,我再次重读太初:“直到昨晚走在巴卡尔卡区湿淋淋的马路上,我才了解生在那样的家庭是不可原谅的过错。”这些经历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写下这些事情开始,我穿越多年的时光。但是,现在不一样,现在是太初的隔日。
贝尔纳特在公证人与律师的办公室处理完大大小小的事情,然后告知阿德里亚在托纳镇的那些堂兄弟、堂姐妹种种处理方式,他们不知如何感谢贝尔纳特——感谢他对阿德里亚的关心以及所做的一切,他甚至亲自到乌普萨拉去见劳拉·拜利纳。
“多么可惜,可怜的阿德里亚。”
“是啊。”
“很抱歉,但我真的很想哭。”
“哭吧。”
“那,他交代我做什么呢?”
贝尔纳特在她吹凉热茶的同时,告诉她遗嘱里一些与她相关的细节。
“乌尔杰利?他客厅里的那幅画吗?”
“你知道啊。”
“是,我去过他家几次。”
所以,就是她了。阿德里亚,你到底瞒着我们多少事情?一直到今天我都还未真正认识她。贝尔纳特心想,我们这两个好友之间究竟瞒着彼此多少事。
劳拉·拜利纳非常漂亮,金发、小个子、相当亲切。她说得考虑一下是否接受这幅画。贝尔纳特说那是礼物,不是陷阱。
因为这要缴税,我不知道收下这幅画,是否付得税金。在瑞典这里,我恐怕得贷款才能缴税继承这幅画,然后可能还要卖了画,才能还清贷款……他留下拜利纳及还冒着烟的热茶思考如何是好,便回到巴塞罗那,向乐团经理以重大家事的名义请假,忍受经理狗一般的臭脸,搭乘飞机到布鲁塞尔。这已是两个月来第二次了。
他来到安特卫普的一家老人安养院,向接待处一名一边使用电脑,一边接电话的大个头女人微笑,等到她讲完并挂上电话时,他扩大微笑问,英语还是法语?接待员回答说英语。他说,我要找马蒂亚斯·阿尔帕茨先生。这名女人好奇地盯着他,更准确一点来说,应该是观察他,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她非常专注地观察他。
“你说你要找谁?”
“我要找马蒂亚斯·阿尔帕茨先生。”
这个女人想了一下并看着电脑半晌,两次拿起电话,准备打电话,又继续盯着电脑,最后她说,啊!当然,阿尔帕茨先生。她按下一个按键盯着屏幕,然后对贝尔纳特说:“阿尔帕茨先生在1997年过世了。”
“哎呀,我……”
他原本要离开了,但是,一个疯狂的念头突然浮现。
“我可以看看他的档案吗?”
“你不是他的家人吧?”
“不,我不是他的家人……”
“可以了解为什么您要看他的档案吗?”
“我想从他手里买一把小提琴。”
“我就知道是你!”她大喊,仿佛放下心中的大石。
“我?”
“你是安提戈涅的第二小提琴手。”
一时之间,贝尔纳特·普伦萨沐浴在荣耀光辉的梦境之中,带着微笑、受宠若惊,为了应该说些什么而说了:“真是好记性!”
“我很会认脸,”她回答,“而且像你这么高的人……”接着她很害羞地说:“但我不记得您的名字。”
“贝尔纳特·普伦萨。”
“贝尔纳特·普伦萨,”她伸出手,“莉莉安娜·摩尔。两个月前我在根特看过你们演奏门德尔松、舒伯特,还有肖斯塔科维奇。”
“呃……总之,我……”
“我喜欢坐在第一排,离音乐家很近。”
“您是专业音乐人士吗?”
“不,只是音乐爱好者。您为什么想要知道阿尔帕茨先生的事情呢?”
“因为一把小提琴。”他迟疑了秒钟后说。
“我想要看看他的长相……他在档案里的照片,”他微笑,“拜托了,莉莉安娜。”
摩尔小姐想了几秒钟,仍以安提戈涅小乐团之名,她将屏幕转向贝尔纳特。屏幕上的人并非当时他拿电脑去阿德里亚书房时,安静地看了三十秒钟的那位眼汪汪、满头白发、有着大象耳朵、引人注目的老人家,而是一个看起来哀伤却非常肥胖的秃头老人,圆圆的墨黑眼睛,就像他女儿的黑发一样。他不记得是哪一个女儿了。操他妈的……
接待员把屏幕转回原来的位置。贝尔纳特心里煎熬地冒汗,心想可能会有用,于是又补上:“你知道的,因为我想请他把小提琴卖给我。”
“阿尔帕茨先生一直都没有小提琴啊。”
“他在这里住几年了?”
“五六年吧,”她看向屏幕后更正了,“七年。”
“你确定这是马蒂亚斯·阿尔帕茨的照片吗?”
“非常确定。我在这里工作二十年了,”她非常自豪地说,“我认得所有人的脸,名字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有没有家人……”
“阿尔帕茨先生只有一个人。”
“我的意思是,他有没有远亲可以……”
“他只有一个人。他所有家人都在战争时去世了,全都被杀了。他们是犹太人。只有他存活下来。”
“没有任何家人吗?”
“他老是说着自己遭遇到的事情,非常悲惨,可怜的人。我想他最后疯了,不停重复说着同样的故事,说着罪恶……”
“罪恶。”
“对,一直讲,不断告诉所有人。好像那些故事是支撑他活着的动机,他活下来就是为了要讲他有两个女儿……”
“三个。”
“三个?那就是他的三个女儿,叫作什么、什么跟什么的。”
“黑头发的是小阿梅莉切、森林木头发色的是特鲁德,还有头发亮得像太阳的小女儿尤丽叶切。”
“你认识他吗?”她非常讶异,眼睛瞪得如盘子一样大。
“在某种程度上认识。有很多人知道他的故事吗?”
“很多安养院里的客人都知道。当然,是那些还活着的客人,因为这已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当然。”
“而且,有一位叫鲍勃的人很会模仿他。”
“谁?”
“他是阿尔帕茨先生以前的室友。”
“他还活着吗?”
“当然,他让我们可头大了,”她压下声音,完全信任安提戈涅小乐团像座高塔般的第二小提琴手,“因为,他在安养院秘密组织西洋骨牌牌局。”
“嗯,可不可以……”
“可以啊,反正我已经违反所有规定了。”
“以音乐之名。”
“没错!以音乐之名。”
等候室里有五本荷兰语杂志及一本法语杂志,还有一幅廉价的维梅尔复制画。一个在窗户旁边的女人看起来非常惊讶地盯着贝尔纳特,仿佛他走入画里的房间。
五分钟以后,这个男人出现了,瘦瘦的、泪汪汪的双眼、满头白发,照他的神情看来,并未认出访客。
“英语还是法语?”贝尔纳特微笑问道。
“英语。”
“早安。”
在贝尔纳特面前的就是在那个下午说服阿德里亚的人。他心想,阿德里亚,我早就告诉过你了。他没有直接掐死眼前的人,而是再次微笑对他说,您听说过一把叫作维亚尔的斯托里奥尼小提琴吗?
这男人一听还未坐下就回头走向门口,贝尔纳特挡在门与他之间,不让他离开,他用整个身体挡住门框。
“你从他那里偷走小提琴了。”
“可以知道您是谁吗?”
“我是警察。”
他拿出巴塞罗那暨加泰罗尼亚国家交响乐团的证件说:“国际刑警……”
“我的天啊!”那名男人说,然后坐了下来,非常挫败的样子。他说自己不是为了钱才这么做的。
“他们给您多少钱?”
“五万法郎。”
“哇!”
“但我不是为了钱,而且是五万比利时法郎。”
“那您为什么这么做?”
我跟马蒂亚斯·阿尔帕茨同房的五年,日子相当难过,他每天都给我讲那些烦死人的女儿们、一直咳嗽的岳母,每天都一样,看着窗户一直说,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每天、每天,他妈的每一天。有一天他病了,然后来了两个男人。
“他们是谁?”
“我不知道,从巴塞罗那来的。一个很瘦,一个很年轻。他们听说我很会模仿他。我是演员,虽然退休了,但我是一名演员,而且我会吹萨克风、会拉手风琴,也会弹钢琴。”
“来,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很会模仿他。”
他们请他吃饭,品尝一点白葡萄酒和红葡萄酒。他不解地看着他们,于是问你们为什么不去找阿尔帕茨本人?他不行了,大概活不了多久。
“那真是松了一口气了,不用再听他咳嗽岳母的故事了。”
“你不同情他吗?那个可怜的男人。”
“马蒂亚斯说六十年前就想要死了,现在他终于可以死了,怎么会觉得他可怜?”
“来,鲍勃,让我们看看你会做些什么。”
鲍勃·莫特尔曼斯开始说,你想想,你和你的贝尔塔、咳嗽的岳母,还有家里的三个小太阳吃晚餐。那一天,大女儿阿梅莉切满七岁,头发如红木的老二特鲁德,还有最小的女儿小尤丽叶切,头发金黄得像太阳一样,就这样,你的家门突然被打破,一群士兵冲进家里喊着“Raus,raus.”小阿梅莉切问爸爸“raus”是什么意思。我无法回避,我什么都没有做,没有好好保护她们。
“完美,非常好。”
“嘿,等等,我还会更多。”
“我已经说很好了。你想要赚一笔钱吗?”
我答应了,他们带我搭飞机,我们在巴塞罗那彩排了两遍,每次都不太一样,但都是那个烦人的马蒂亚斯的真实故事。
“你们在朋友卧病在床时这样做?”
“他才不是我的朋友,他是被刮伤的CD。我回到安特卫普时他早就死了,”为了让这个很高的警官别太把这事看得太严重,他又补了一句,“这样你就知道他有多想我了。您了解我的意思吧?”
贝尔纳特不发一言,鲍勃·莫特尔曼斯再一次试图走近房门,贝尔纳特没有站起来,连一条肌肉也没有动,只说你敢跑我就打断你的背,听见我的话了?
“听到了,很清楚。”
“你这个混账,你把琴偷走了。”
“但是他连琴在别人的手上都不知道……”
“你是个混蛋,为了十万法郎出卖自己……”“我不是为了钱,而且是五万比利时法郎。”
“你也偷了那个可怜的阿德里亚·阿德沃尔。”
“谁?”
“你在巴塞罗那骗的那位先生。”
“我发誓我不是为了钱才这么做的。”
贝尔纳特好奇地看着他,用头作了个姿势,好像是请他继续说,但是鲍勃闭上嘴了。
“那你为什么这么做?”
“因为……那是一个机会,一个我这辈子最重要的角色,所以才接下这个工作的。”
“也是报酬最高的。”
“确实是,但这是我费力得来的,而且我还不得不即兴发挥了一段,因为这家伙开始跟我聊,所以除了独白,还不得不即兴对话。”
“那又怎样?”
“我做到了!”他非常骄傲地说,“我能够完全进入扮演的角色之中。”
贝尔纳特心想,我现在就掐死这个家伙。他环顾四下确认没有目击证人,与此同时,因为这名警察的缘故,鲍勃·莫特尔曼斯回到他最爱的角色里,带点浮夸地诠释:“也许我能活到今天,还在这里跟您说这些,全是因为在阿梅莉切生日那天我是个懦夫,或是因为我从来自维尔纽斯的老莫什斯那里偷了一块发霉的面包,也许是因为一位宿舍长想要用枪托打我们的时候,应该落到我身上的一击被我侧身闪掉而落在我身旁,打死一个从不知道他的名字的年轻人……”
“够了!”
贝尔纳特站起身,鲍勃以为他要揍他,整个人缩在椅子上,准备回答所有问题,更多问题,这个国际警察想要问他的所有问题。
* * *
贝尔纳特说张开嘴,阿德里亚就像略伦斯一岁时那样乖乖张开嘴。他喂了阿德里亚一汤匙说,麦粒粥,好吃吧?阿德里亚看着贝尔纳特默不作声。
“你在想什么?”
“我?”
“你。”
“我不知道。”
“我是谁?”
“就这个。”
“再喝一汤匙,张开嘴,来,最后一汤匙了。哇,很好。”
“我爱你,阿德里亚。小提琴的事情就不跟你说了。”
他看着他,那是格特鲁德的目光,或是阿德里亚眼中的萨拉用格特鲁德般的目光看着他时的目光。或是贝尔纳特以为萨拉用格特鲁德般的目光看着阿德里亚时的目光。
“我爱你。”贝尔纳特又说了一遍,并拿了一小块苍白而可怜的鸡腿说,哇,好可口,真好吃,来,略伦斯,张开嘴。
吃完晚餐后,乔纳坦来拿餐盘并问,你想要上床睡觉吗?
“我来吧,如果可以的话。”
“好的。如果你需要帮忙的话,吹个口哨就好。”
剩下他们俩。阿德里亚抓抓自己的秃头,吐了口气,茫然地盯着墙壁。贝尔纳特在公文包里翻找,拿出一本书。
“《恶之问题》,”封面上的标题写着,“阿德里亚·阿德沃尔。”
阿德里亚看着他的双眼,然后看向封面,打了个呵欠。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我吗?”
“对,这是你写的。你叫我不要出版,但大学里的人说这非常值得出版,记得吗?”
缄默无声。阿德里亚不太舒服,贝尔纳特握着他的手,感觉他的朋友慢慢地平静下来,他告诉他是大学里的帕雷拉教授负责编辑的。
“我想他做得很好。审定是约翰内斯·卡梅内克,他工作的时间比时钟还长,而且非常敬爱你。”
他抚摸他的手,阿德里亚微笑了。他们就这样子好一会儿,安安静静地,像一对恋人,阿德里亚的目光扫过书封,毫无兴趣地打了呵欠。
“我把书拿给你在托纳镇的亲戚,他们很感动,还说会在除夕夜前过来探望你。”
“很好,他们是谁?”
“有谢维、罗萨,我不记得另一个的名字了。”
“啊。”
“记得他们吗?”
每次问他这个问题,阿德里亚就会弹舌头啧一声,好像生气或是被冒犯似的。
“我不知道。”他不舒服地承认。
“我是谁?”这天晚上贝尔纳特已经问第三次了。
“你是你。”
“我叫什么名字?”
“你就是你,叫什么名字都一样。威尔森,我累了。”
“那就睡吧,已经很晚了。我把你的书放在床头柜上。”
“很好。”
贝尔纳特推了一把椅子靠近床边,阿德里亚有些惊恐地半转过身,腼腆地说:“我不知道……是该睡在椅子上、床上,还是窗户上?”
“老兄,在床上睡比较舒服。”
“不、不、不,好像是睡在窗户上才对。”
“你想在那里就在那里睡吧,亲爱的。”贝尔纳特把椅子推向窗户,又补充道:“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
刺骨的寒冷穿过百叶窗的每片叶扇,将他冻醒。天色还很黑,他敲着打火匣直到点燃蜡烛烛芯,然后穿上教袍,再套上一件旅行袍,走进狭窄的走廊。圣芭芭拉面山那边的一个房间里投出飘忽不定的光线,他带着极度的寒冷与悲走向教堂。照亮圣巴托洛梅的乔赛普神父安息的棺木的圣烛已经燃尽,他以自己的蜡烛替代圣烛。随着清晨的到来,尽管寒冷,鸟儿依旧开始啼叫。他热诚地祈祷,我们慈爱的天父,心想这位仁慈神父的灵魂能获得救赎升天,蜡烛洒落的光线在教堂拱顶画上产生奇异的效果,墙壁上的圣保罗、圣彼得和……其他圣徒与圣母,以及布道的圣子,仿佛随着安静而缓慢的节奏在移动。
达尔文雀、欧洲金雀、乌鸦、麻雀、金翅雀啼唱新的一天的到来,就像修士们几个世纪以来唱诵主的赞美词,达尔文雀、欧洲金雀、乌鸦、麻雀、金翅雀对布尔加尔的圣佩雷修道院的院长神父逝世的消息似乎感到雀跃,还是它们因喜悦而歌唱,因为它们知道他是个好人所以上天堂了;或者天主的鸟儿们不知道这些琐事,它们唱歌是因为其他的都不会。
“阿德里亚修士。”他听见身后的声音而抬起头。朱利亚修士拿着晃动的蜡烛站到他身旁。
“我们应该要在晨祷之后立刻埋葬他。”他说。
“是,当然,埃斯卡洛的修士们到了吗?”
“还没。”
他起身站到僧侣旁边,看着祭坛。我在哪里。他把满是冻疮的双手藏到教袍宽大的袖子里。他们不是达尔文雀、欧洲金雀、乌鸦、麻雀、金翅雀,而是两名悲伤的僧侣,因为这几天是他们在修道院的最后生活了。他们已有好几个月没有唱歌,就让鸟儿与它们无意识的喜悦代替他们歌唱吧。阿德里亚修士喃喃念着几个世纪用以打破黑夜沉默的句子。
“Domine,labia mea aperies.” [3]
“Et proclamabo laudem tuam.” [4] 朱利亚修士以相同的喃喃音调回应。
这个除夕夜是第一个没有弥撒的除夕夜,两名天主教修士只能做晨祷,神啊,请您帮助我。那是布尔加尔的圣佩雷修道院几世纪的僧侣生涯中最悲伤的晨唱。Domine,ad adiuvandum me festina. [5]
与蒂托·卡沃内利的谈话出乎意料地漫长。点餐时,蒂托承认了自己的懦弱,他已经一年没去安养院探望阿德里亚舅舅了。
“去看看他吧。”
“可是我真的觉得他太可怜了……我不像您的性情,”他拿起菜单对服务生打招呼,“对了,顺便一提,我真的很感激您在他身上投注的时间与精力。”
“这是朋友应尽的义务。”
蒂托·卡沃内利熟练地为他指引菜单上陈列的食物。他们点餐,没做太多评论地吃了第一道菜,吃完餐盘上的食物后,便是令人不太舒服的沉默,直到蒂托决定打破僵局:“您找我究竟有什么事呢?”
“谈关于维亚尔的事。”
“维亚尔?阿德里亚舅舅的小提琴吗?”
“没错,几个月前我到安特卫普见了鲍勃·莫特尔曼斯。”
蒂托带着愉悦的微笑听完。
“我还以为您永远不会跟我提起呢!”他回答,“想要我告诉您什么吗?”
他们等待第二道菜。贝尔纳特保持沉默看着他的双眼,因此蒂托说:“是的、是的,那是我的主意。很棒,没错。因为我了解阿德里亚舅舅,所以知道有鲍勃·莫特尔曼斯的帮忙会容易些。”他用刀子指着贝尔纳特:“我想得果然没错!”
贝尔纳特安静地用餐,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蒂托·卡沃内利继续道:“是的、是的,贝伦格尔先生把斯托里奥尼卖给出价最高的买家。是的,我们大赚一笔。您喜欢这道鳕鱼吗?是不是您这辈子吃过最好的鳕鱼?就是啊,这么好的小提琴一直锁在保险箱里多可惜?您知道是谁买走的吗?”
“谁?”问题过于明显地从胃里如吼叫般呼出。
“约书亚·马克。”蒂托期待着贝尔纳特的反应,而贝尔纳特竭尽全力克制自己。“看到了吗?小提琴终究回到犹太人的手上,”蒂托笑道,“算是伸张正义了,不是吗?”
贝尔纳特在心里数到十,免得做出任何冲动之举,为了释放心里的一些愤怒,他说,你让我感到恶心。蒂托·卡沃内利完全不在意。
“我才不管马克拿琴做了什么。在这桩买卖里,我只要赚钱。”
“不过,现在我要去告你了,”贝尔纳特双眼充满愤怒地看着他,“不要以为你可以收买我。”
蒂托·卡沃内利咀嚼并专注于嘴里的食物,然后用餐巾擦擦嘴,喝了非常小口的葡萄酒,微笑道:“收买您?我?我收买您?”他发出啧啧声,一副不太开心的样子:“我可一毛钱都不想付给您的沉默。”
“就算你要给我钱,我也不会接受的。这是为了纪念我的朋友。”
“普伦萨先生,您最好别继续高谈阔论了。”
“我有原则让您感到不舒服吗?”
“不,不是,有原则很好,但是希望您知道,该知道的我都知道。”
贝尔纳特看着他的双眼,蒂托·卡沃内利再次微笑道,我也动用了一些人脉。
“我不懂你的意思。”
“您的出版社大概在一个月前开始制作您的新书。”
“我想这与你无关。”
“当然有关!我还在书里出现呢,虽然是用别的名字,还是个配角,仍是剧中人物。”
“你怎么知道……”
蒂托·卡沃内利靠到贝尔纳特面前说,这是一本小说还是自传呢?如果是阿德里亚舅舅写的,那就是自传;如果是您写的,就是小说。据我所知,修改的部分非常少……只可惜,您换了所有名字……想知道谁是谁就有些困难了,唯一保留的真名是阿德里亚,真奇怪。不过,就因为您无耻地占据全部文字,所以结论是,这是一本小说。他弹着舌头,仿佛非常担心的样子。结果所有人都是虚构的,连我也是!他拍拍身体,摇摇头。我还能对您说什么呢?这令我相当愤怒……
他将餐巾放在桌上,突然转为严肃:“所以,您不用来跟我谈什么原则。”
贝尔纳特·普伦萨留在嘴里的鳕鱼仿佛突然干掉了,他听见蒂托说,卖小提琴的钱只有一半归我,你可是将整本书占为己有,将阿德里亚舅舅的一生占为己有。
蒂托往后靠在椅背上,仔细观察贝尔纳特并继续说:“我知道,这本在理论上是您写的书,两个月后就要面市了。您说我们该召开一场记者会,还是不用呢?”
他摊开手臂,邀请贝尔纳特做决定。但贝尔纳特一动也不动。他继续说:“您要甜点吗?”然后弹着手指叫服务生。“他们的布丁口感非常好。”
* * *
正当威尔森帮轮椅上的阿德里亚换一双崭新的运动鞋时,贝尔纳特走进五十四号房。
“你看,多好看。”男看护说。
“帅极了,威尔森,谢谢你。阿德里亚,你好吗?”
阿德里亚并不雀跃,看似在微笑。虽然他很久没来了,房间仍一如往常。
“我拿这个给你的。”他说。
他给了他一本厚重的书。阿德里亚有些害怕地接了过去,不知所措地看着贝尔纳特。
“这是我写的,”他说,“刚印好的。”
“啊,真好!”
“你可以留着。还有,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
阿德里亚看着这个陌生人低着头,几乎是在哭泣。他开始掉下眼泪。
“是我不好吗?”
“不,不是,我哭是因为……为了一些事情,你也知道,”
“对不起,”他担忧地看着他,“好了,别哭了,先生。”
贝尔纳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CD盒,拿出CD放进阿德里亚的播放器。他握住他的手说,你听,阿德里亚,这是你的小提琴。普罗科菲耶夫。第二场音乐会。约书亚·马克从阿德里亚的斯托里奥尼拉出的叹息逐渐传到耳际。大约二十七分钟,他俩牵着手,直到现场录音响起最后的掌声。
“我把这片CD送给你,告诉威尔森这是你的。”
“威尔森!”
“不用叫,不是现在。我再和他说好了。”
“孩子!”阿德里亚继续叫着。
威尔森好像在等待这一刻,仿佛在监视他们般地探头进房里。“怎么了?你还好吗?”
“就只是……我带了这张CD和这本书来送给他,好吗?”“我想睡觉了。”
“大爷,你才刚穿好衣服!”
“我想大便。”
“啊,你真是烦人,”他对贝尔纳特说,“可以吗?五分钟就好。”
贝尔纳特拿着书走到大厅,一边走向露台,一边翻阅。一道影子走到他身边:“很好,是吧?”瓦尔斯医生指着书说:“这是你的书,是吧?”
“这是……”
“哇!”医生打断他,“我可没有时间看书。”就好像这是威胁。“但我向您保证,我早晚会读的,”他故作和善,“我对文学一窍不通,但我的评论可毫不留情。”
贝尔纳特心想,这我可不担心。他看着医生走远,手机嗡嗡响起,他走到露台的角落接听,因为疗养院里不能使用手机的。
“喂?”
“你在哪里?”
“医院。”
“需要我过去吗?”
“不、不,不用,”他有些着急,“我两点钟就会到你家。”“你确定不要我过去?”
“不,不,不……不用,真的。”
“贝尔纳特。”
“干什么?”
“我非常以你为荣。”
“我……为什么?”
“我刚看完书,虽然知道的不多,但你捕捉到你朋友的性格……”“嗯……谢谢,真的,”然后又说了一遍,“我两点钟到你家。”
“你来之前我不会把米放下去煮的。”
“很好,现在得挂电话了。”
“代我给他一个吻。”
他挂上电话的同时迷惑地想着克莱因瓶,这个几乎不可能的形状。威尔森正好用轮椅把阿德里亚推到露台,阿德利亚举起一只手犹如看向远方,太阳大的让人睁不开眼。
“你好,”贝尔纳特对威尔森说,“我带他去有紫藤花的角落。”
威尔森耸耸肩。贝尔纳特便推着阿德里亚到有紫藤花的角落,从那里可以看到巴塞罗那城市的大部分,最底端就是海了。他坐下来,把书打开翻到最后一页,然后读道:这些经历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现在不一样,现在是隔日。那为什么我要谈这些呢?因为如果米克尔修士没有因神圣审判官的残酷行为感到良心不安,他就不会成为朱利亚修士,带着口袋里的枫树种子,纪尧姆-弗朗索瓦·维亚尔就不会用过高的价格把斯托里奥尼卖给阿尔坎家。
“斯托里奥尼小提琴。”
“没听过。”
“您可别说自己从没听过洛伦佐·斯托里奥尼。”
“没听过。”
“他是巴伐利亚与威玛宫廷的供应商。”他随口乱说。
“还是不知道。你有没有切鲁蒂或普雷森达的琴?”
“我的天啊!”维亚尔先生非常夸张地说,“普雷森达是斯托里奥尼的学徒呀!”
“你有施泰纳的琴吗?”
“我手边没有他的琴,”他指着桌上放的琴,“您试试看吧,试多久都没问题,阿尔坎先生。”
尼古拉斯·阿尔坎脱下假发,一脸不愉快,甚至不屑地拿起小提琴,内心却极度渴望试用。他以惯用的琴弓开始诉说,非常灵活的指头及奇怪的演奏姿势,然而,从第一个音符开始声音异常动听。纪尧姆-弗朗索瓦·维亚尔不得不忍受弗拉门哥小提琴手演奏勒克莱尔舅舅的奏鸣曲的羞辱,但他没有表露任何情绪,这可是一桩买卖。一个钟头后,尼古拉斯·阿尔坎的秃顶与前额冒着汗珠,把小提琴还给纪尧姆-弗朗索瓦·维亚尔。他认为这笔买卖谈定了。
“不,我不喜欢。”小提琴手说。
“一万五千佛罗林。”
“我没有要买的意思。”
维亚尔先生起身拿起乐器,谨慎地放进有着不知来源的黑色污渍的琴盒。
“我有位客户离安特卫普只有一个半钟头的距离。不好意思,我就不与尊夫人告别了。”
“一万。”
“一万五。”
“一万三。”
“一万四。”
“好吧,维亚尔先生,”定好价格后,阿尔坎先生承认,“它的声音卓越非凡。”
维亚尔将琴盒放在桌上并再次开启,看到阿尔坎先生夸张的眼神,他自言自语:“我只知道一件事,这把乐器将会创造出无限的喜悦。”
尼古拉斯在小提琴身边老死,他的儿子继承琴,又传给著名的版画家侄子内思特尔,内思尔特传给儿子,儿子再传给一个侄子,如此一直传承了好几代。尤勒斯·阿尔坎在股市犯了一些错误,不得不变卖这个资产。一位与阿尔坎一样,住在安特卫普,总是咳嗽的岳母,这声音真好,琴的比例真好,这触感还有形状……这是货真价实的克雷莫纳琴,倘若我父亲有丝毫顾忌,倘若福格特为人高尚些,没有表露他对小提琴的兴趣,如果……我就不会在这里告诉你这些事情。如果我没有斯托里奥尼,不会和贝尔纳特当朋友。不会在巴黎的演奏会认识你。我会成为另一个人,现在也不会和你说这些。我知道,自己说得颠三倒四,因为我的脑袋有些空洞。我正好就写到这里了,没有机会校对自己写给你的信。我无法再回顾了,一方面是因为在写某些部分的时候我哭了;另一方面,我发现脑袋里每天都会少张椅子或聚宝盆,我成了霍普笔下眼神空洞地看着窗外与生命的人,舌头因过多的烟及威士忌而干燥黏腻。
贝尔纳特看着阿德里亚,他似乎兴致浓厚地专注脑袋旁的一片紫藤叶。他犹豫片刻,终于开口:“我刚才读的,听起来耳熟吗?”
阿德里亚迟疑了一会儿,有点罪恶感地回答:“应该要听起来耳熟吗,先生?”
“我不是先生,是贝尔纳特。”
“贝尔纳特。”
但对他而言,紫藤叶有趣多了。贝尔纳特从刚才暂停的地方继续念,那是正当阿德里亚说,亲爱的,我想告诉你一些令我非常沉迷的事情。在花了一辈子思索人类的文化历史,以及弹奏好一把不太愿意让人弹奏的乐器之后,我想告诉你,我们,我们所有人,我们与我们爱的人都一样,全是他妈的偶然,所有的事都是行为与事件之间的相互关联;我们撞到的人、遇见的人、认识、不认识,或完全忽略的,全是偶然,一切都是随机;或者说,没有任何事情是随机,都是早就画好的。我不知道究竟该选择哪个论点,因为两者都是真的。如果我不相信上帝,就不能相信世上有任何预设好的计划,不论它叫命运或是什么都好。
亲爱的,晚了,夜深了。我看着你的自画像写信,因为你懂得如何捕捉,画像里保留了你的本质。同时也看着我生命里的两幅风景画。有一个叫作卡雷勒斯的邻居,高大且金发,应该是住在三楼吧,正用力地关电梯门,这时候听起来特别大声,再见了,卡雷勒斯。这几个月来我在手稿背面写作,毫无所获地尝试思考罪恶,花费的时间都可惜了。一堆双面写满的纸张,一面是挫败的思索,另一面是我的故事与恐惧。我可以告诉你上千万件不甚精准却是真实的事情。我可以告诉你,我会想象、捏造关于我父母生活的许多事情,我怨恨、批判也轻视过他们,但现在有些思念。
这个故事是为你而写,让你可以继续存活在某处,纵然只是在我的故事里也好,不是为我自己所写,我活不到明天了。我就像波伊提乌,他在公元475年左右出生于罗马,因毕生潜心研究古典巨擘的哲学理论而获得殊荣,我于1976年在蒂宾根大学完成博士学位,随后在离家十五分钟步行距离的巴塞罗那大学教书,出版的几本著作是教学时的省思成果,也一度出任数项公职,使我由荣转辱,并被关进帕维亚监狱,当时那里还不叫帕维亚监狱。我急切地等待法官的判决书,已经知道是死刑,所以撰写回忆录的同时,也将时间倾注于哲学写作中,并等待结局的到来。我所写的就是回忆录,没有其他称呼了。不像波伊提乌,我的死亡是缓慢的,杀死我的不是狄奥多里克大帝,而是阿尔茨海默大帝。
我想,这都是我的错,我的错,我所犯下的天大错误。这是学校教的,是学校这么教导我的,都是因为我没有受洗。他们用这个理论对我洗脑,就像令人难以置信的原罪一样不知道上帝在哪里,我不知道我的神或你们爱泼斯坦家族的神在哪里,亲爱的,我亲爱的,孤独的感觉非常痛苦。
对罪人而言无可救赎,充其量只能获得被害者的谅解。然而,纵使拥有被害人的原谅,也不见得可以继续生活。米斯选择弥补自己的罪恶,不期盼任何人、也不向上帝祈求原谅。我认为自己犯下许多错误,但是我努力继续活下去,我坦承。因为已经出现令人忧心的失智现象,我写作下笔维艰,感觉非常疲惫、漫无目的,就我从医生那里所了解的,这些手稿印出来时,我亲爱的,我会像个植物人,连请人以爱之名让我死去都无法。
贝尔纳特看着他的朋友,而他安静地回应。这中间他被吓到几次,因为看起来像是格特鲁德的目光,尽管如此,他还是继续念,我写这些都是为了留住你,却徒劳无功。我来到记忆的地狱,神允许我将你救回来的代价几乎不可能偿付。现在我理解了罗得的妻子 [6] ,她也在不对的时候回头探望。我发誓会往回看,让你别被那个高低不平的台阶绊倒,无情的神,冥王哈迪斯把你拉回死亡的地狱之中,我无法让你苏醒过来,亲爱欧律狄克 [7] 。
“重音在‘律’上。”
“什么?”
“没有,没什么,对不起。”
贝尔纳特安静了几秒钟,冒着冷汗,恐惧不已。
“你懂我在说什么吗?”
“啊?”
“你知道我念给你听的是什么吗?”
“不知道。”
“真的?”
“小伙子子子子!”
“等一下,”贝尔纳特决定,“我马上回来。”他语气中毫无讽刺之意。“别走开,也别叫威尔森,我马上回来。”
“威尔森!”
贝尔纳特的心脏快从嘴里跳出来了。他没有敲门,冒冒失失地直接进入瓦尔斯医生的办公室,冲口而出:“他纠正我的发音错误!”
医生从正在阅读的文件上抬起头,花了几秒钟处理信息,好像被护士们的缓慢传染般,他说:“这是反射作用。”他看着文件,又看了看贝尔纳特。“阿德沃尔先生什么都不记得了,这完全是巧合,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不幸的事。”
贝尔纳特回到紫藤花的角落,在他朋友的身边说,对不起,阿德里亚,我有点紧张,因为……
阿德里亚稍稍斜眼看着他。
“这是好还是不好?”他略为惊恐地问。
贝尔纳特心想,我可怜的朋友,一辈子都在推论与思考,现在只能问最简单的问题。好还是不好。仿佛生活都归结于做好事或不做,不知道,也许他是对的。
他们静静地待了一会儿,直到贝尔纳特高声且清晰地继续念,已经到了尾声。这几个月是密集写作、重新检阅生命的时光。我有足够的时间作结,但已无力气把它整理得像一部经典。医生说我的智识会慢慢流失,速度快慢因人而异,无法预估。我们决定,只要我还存在……该怎么说呢,我可以全天工作。他们说得有人看着我,很快就得多请两个人,才能有人全天照顾我……你看到我是怎么花光卖掉古董店的钱了吗?我决定只要自己尚有一丝智识,就不与书分开。到我完全丧失智识时,恐怕已无所谓了。你不在身边照顾我,小洛拉也在好几年前就走了……我只能自己做准备。当我去一个不知是否充满迷雾的世界时,在科利塞罗拉的疗养院,非常接近我心爱的巴塞罗那,他们会照顾我的身体。他们保证我不会思念阅读。这实在相当讽刺,我这辈子都希望清楚自己踏出的每一步、每一个决定;一辈子扛着自己无数的过错、全人类的过错,最后却得在自己都不知道的状况下离开。再见了,阿德里亚,为了以防万一,我先与自己告别。我环顾书房,在这里度过许许多多的时光。哈德良大帝临死前说:“我们再看一会儿家人的河岸,这些肯定再也看不到的事物……让我们设法睁着双眼走入亡魂之地。”小天使,温柔、飘忽的天使,萨拉,我的伴侣,你先去了一个苍白、冰冷之处。真是倒霉。我拿起电话停止写作,按下朋友的手机号码,我把自己关起来写信给你,好几个月没跟他联络了。
“喂,我是阿德里亚,你好吗?啊,你在睡觉啊,没有。现在几点?什么?凌晨四点?哎呀,不好意思!……哎呀……喂,我想请你帮个忙,也想先跟你谈两件事。对、对,如果明天你可以过来一趟的话……呃,今天,大哥,你今天过来一趟比较好,对。当然,随你方便,几点都好。我不会出门的,对,好,好,谢谢。”
我刚刚才说出此时此刻正在经历的事情。最后这件事情不得不用现在式书写,使我极度痛苦。我已经到自己文稿的最后了。外头,晨曦粉红的指头画着仍黑沉沉的天空,我的手冷得冻僵了。我收起稿纸、墨水瓶和笔记,并看向窗外,多么冷,多么寂寞。杰里修道院的修士们将循着小路爬上山,我会在晨曦战胜时望见。我看着圣盒心想没有比关闭一家不断唱诵赞美上帝诗歌的修道院更令人悲伤的事了,亲爱的,我无法不去想这个悲剧。这不是我的错,是的,我知道,凡人必有一死……但是你,拜我慷慨的朋友所赐,感谢他这么多年来总是耐心地待我,你将能继续存在书页的字里行间。他们说,有朝一日,我的身体也会溃败,原谅我。但是,亲爱的,我承认,就像俄耳甫斯,我无法再走下去,复活是神的特权,来年回归耶路撒冷,此刻已是明日。
我写给你的长信已到尾声。Je n’ai fait celle-ci plus longue que parce que je n’ai pas eu le loisir de la faire plus courte. [8] 如此漫长的密集书写,休息的时刻到了。刚刚入秋。清晨,结算的终了。此时即是明日成为永恒。我打开电视看见天气播报员困倦的脸,他说接下来的几个钟头,温度伴随零星降雨而急速下降,使我想起辛波丝卡曾说,纵然地球上大部分地区都出太阳,对活着的人而言,雨伞还是会派上用场的。对我而言,毫无疑问,已经不需要了。
59
五十四号房的隔壁传来微弱的孩童声音,唱着“fum fum fum”,接着传来女性殷切的声音:“爸爸,圣诞快乐。”悄然无声。“孩子们,跟爷爷说圣诞快乐!”
于是掀起声音竞赛,这时有人怔怔地走出五十四号房,大概是乔纳坦吧。
“威尔森!”
“我在这里。”
“阿德沃尔先生在哪?”
“还能在哪?在五十四号房。”
“没有,他不在那里。”
“他在哪里?我的天啊。”
威尔森不安地打开房门说,亲爱的,大爷。然而,既没有亲爱的也没有大爷。他不在床上,不在椅子上,也不在那面会痒的墙壁上。威尔森、乔纳坦、奥尔加、拉莫斯、迈特、瓦尔斯医生、雷亚尔医生,还有几个钟头之后的达尔毛医生与贝尔纳特·普伦萨,以及疗养院里的非执勤人员翻遍了露台、办公室、所有房间的洗手间、工作人员的洗手间、所有的房间与所有房间的衣橱。天啊、天啊、天啊,会在哪里?他去哪了?他们甚至打电话给卡特丽娜·法尔格斯,问她是否知道。接着他们把搜寻范围扩大到疗养院周边。当他们向警方报案后,警方旋即组织搜寻行动,范围涵盖科利塞罗拉公园幽深的树林,靠近泉水的树林后方,野猪出没处的附近?上帝不会这么做的。在湖的深处?上帝不会这么做的。贝尔纳特心想,我恐惧生活因为生活不可见。同时也恐惧叛徒般的不幸逆袭,因为从不知其从何而至。
这一天,在埋葬院长神父后,必须永远遗弃修道院了,留下它孤零零地任由森林里的老鼠处置。纵然修士们居住于此,这些老鼠却早在好几个世纪以前就占据这个地方了。老鼠虽然没穿多明我会教袍,但它们才是这个神圣殿堂的主人、上帝,就像蝙蝠在伯爵们位于圣米格尔后殿里的坟上筑巢,不出几日,山里的野生害虫也定居于此,他们一点办法也没有。
“阿德里亚神父。”
“什么事?”
“您的脸色不太好。”
他环顾四周。教堂里只有他俩,没有别人。大门敞开。没多久前,从埃斯卡洛村来的人们埋葬了院长神父,那时还是夜晚。他看着双手手掌,但没多久就觉得自己的申请太过戏剧化。他看着朱利亚修士低声问,我怎么会在这里?
“和我一样,准备关上布尔加尔修道院。”
“不、不、不……我、我不住这里。”
“我不懂您的意思。”
“什么?怎么会?”
“坐下,阿德里亚修士。不幸的是,我们不急,”他挽着阿德里亚的手臂,硬是要他坐在一张长凳上,“您坐下。”虽然阿德里亚已经坐下了,他还是又说了一遍。
外头,晨曦粉红色的指头画着黑沉沉的天空,鸟儿们开始鼓噪啼鸣,连埃斯卡洛的公鸡也从远处凑上一脚。
“阿德里亚大爷!您怎么能藏得这么好?”他小声地说,“要是你被抓走的话,该怎么办?”
“别说傻话了。”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朱利亚修士怪异地看着另一位修士,一言不发,忧心忡忡,阿德里亚又说了一遍,啊?
“那么……来准备圣盒,关闭修道院,保管好钥匙,祈祷上帝原谅我们,”过了一段近乎永恒的时间后,他又说,“等杰里的圣母修道院的修士们来吧。”他再度怪异地看着阿德里亚:“您为什么问我这些呢?”
“您快逃走吧。”
“您说什么?”
“我说,您快逃走。”
“我?”
“就是您,他们来杀您了。”
“阿德里亚神父……”
“我在什么地方?”
“我去拿点水给您吧。”
朱利亚修士从通往小房间的门后消失了。屋外,是死神与鸟儿;屋内,是死神与熄灭的蜡烛。阿德里亚修士专注地念诵祈祷词,直到明亮的天色再度主宰平坦的大地。大地神秘的终点永远都无法到来。
“筛查这位先生的全部交际范围,我说全部,就是全部的意思!”
“是的,长官!”
“搜寻行动可别结束,把搜索范围扩大到整个山区、到蒂比达博,还有游乐园。”
“但这位先生行动不便。”
“不管。山里头连一颗石头都不能错过!”
“是的,长官!”
这时他摇摇头,仿佛从深沉的梦里醒来般。他起身走到房里去拿圣盒,以及在待满三十年前夕用以关闭修道院的钥匙,在布尔加尔修道院身为劳役修士的三十年。他巡视每间空荡的房间、食堂与厨房,走进教堂里和小祈祷室,自认是导致布尔加尔的圣佩雷修道院关闭的唯一罪人。他用空着的手捶胸膛说,我忏悔,主啊,我忏悔,是我的错。这是第一次没有在圣诞子夜做弥撒,也没有清晨的祷词。
他拿起装着松树和枫树种子的小盒子,种子是个不幸的女人给他的绝望之礼,她希望这个礼物能让她背弃神圣的希望及受诅咒的自杀行动获得原谅。他望着盒子半晌,想起那个可怜的、不幸的女人。他为他的灵魂简短地喃喃祈祷了几句,要是可以使这个绝望之人获得救赎的话。他拿起圣盒和钥匙走进狭窄的走廊,情不自禁地独自绕行修道院一圈。脚步声回荡在走道、会堂、中庭……最后看了食堂一眼,结束行程。一张长凳靠着脏污的墙壁。他出于习惯,搬开椅子,叛逆的泪水流淌而下,他用手拭去泪水并离开修道院。合上修道院的门,转动钥匙的声音在他灵魂深处回响,他将钥匙收进圣盒里,坐着等待即将到此的人们,他们正在攀爬,虽然前一夜在索雷尔过夜休息,但还是非疲倦。天啊,我在这里做什么……
贝尔纳特心想,不可能,但是我想不到任何解释。原谅我,阿德里亚。我知道,是我的错,但是我无法放弃这本书。我承认,是我错了。
在事情的阴影往前挪移一步之前,阿德里亚修士已站起身,抖搂教袍,拿着圣盒从小路往下走了几步。三名修士正走上来。他将泪水含在心里,与修道院道别,并继续往下走,为他的同教兄弟们省去最后这段让人喘不过气的上坡,许多记忆也伴随这个动作而死。我在哪里?再见了,这片景致;再见了,倾颓的断壁残垣;再见了,清凉河水的淙淙水声;再见了,中庭里的修士们以及数世纪以来的祷告与赞美唱诗声。
“兄弟,在主圣诞的这个日子里,愿和平与您同在。”
“也愿和平与您同在。”
三个素昧平生中最高的一个脱下连身帽,露出高尚的前额。
“过世的修士是哪位?”
“是乔塞普·德圣巴托梅乌。”
“称颂天主,那您就是阿德里亚·阿德沃尔了。”
“呃,我……”他低下头,“是的。”
“您的死期到了。”
“我在很久以前就死了。”
“不,您现在才要去死。”
匕首刺穿他的灵魂以前,在晨光下闪耀了一瞬。他的烛光熄灭了,再也看不见,也不能体验任何事物。什么都没有了。再也无法问我在哪里,因为他已经不存在了。
马塔德佩拉(Matadepera),2003—2011
敝人于2011年1月27日奥斯维辛集中营解放纪念日正式宣告本作品未完成。
孕育本书的数年间,曾请求许多人的协助与意见,
由于人数众多且叨扰诸位的时间已经非常久远,恐怕会将一些名字遗漏在墨水瓶之中,
希望诸位慷慨地容许我以此方式提及、感谢。
在此致上我由衷、深沉的谢意。
* * *
[1] 出自法国作家玛格丽特·尤瑟纳尔(Marguerite Yourcenar,1903—1987)作品《哈德良回忆录》(Mémoires d'Hadrien)。
[2] 普里莫·莱维(Primo Levi,1919—1987),意大利作家、化学家、纳粹集中营幸存者。
[3] 拉丁文,意为:“主啊,请打开我的双唇。”
[4] 拉丁文,意为:“并且宣唱您的礼赞。”
[5] 拉丁文,意为:“主啊,快来帮我。”
[6] 《旧约》中的人物。在上帝毁灭索多玛与蛾摩拉时,没有听从天使的叮嘱而回头眺望,变成了一根盐柱。
[7] 希腊神话中俄耳甫斯的妻子,因被毒蛇咬伤而去世。俄耳甫斯向冥王请求将她放回人间,得到冥王允许,但条件是在归途中不得回头。接近人间时,俄耳甫斯回头去看妻子,致使欧律狄克再次坠入冥界。
[8] 法语,意为:“我写了这么长,实际上是我没有时间精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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