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让人感到生不如死的日子——英格兰北部二月间常有的那种——天地把光线挤在投信口般逼仄的缝隙中,天色苍白乏味,不可捉摸。这样的舞台不宜上演悲剧,即便是在这个死者安息之所。墓地里有两个男人,心事重重,两人都没有抬眼。在这些地区,人要不想沦为一出滑稽戏,就得向天气宣战。

这种抗争的痕迹就写在第一位哀悼者的脸上。他人到中年,姿势古怪,时而傲慢地高昂起头,时而又生怕被看见似的猫着腰。他的嘴也同样痉挛着,令人困惑,嘴唇一会儿拧成一抹冷笑,一会儿又软巴巴地张着,上面青一块紫一块的,就像夏天满是压痕的水果。

他名叫西蒙·斯特鲁洛维奇——一位富有、暴躁、敏感的慈善家。他对事物抱有时断时续的热忱,收藏了一批20世纪英国杰出犹太裔画家的作品和古籍《圣经》。他热爱莎士比亚(他曾认为,莎翁之所以天才盖世,又生着一副冒险家式的塞法迪人[1]相貌,唯有其祖上改姓自夏皮罗[2]一说解释得通,不过现在他不那么有把握了)。他取得过几个荣誉博士学位,由伦敦、曼彻斯特和特拉维夫各大学颁发(特拉维夫的学位是另一件他不敢打包票的事情),还有一个离经叛道的女儿。

西蒙·斯特鲁洛维奇来这里是为了查看母亲坟茔上新立的墓碑,为母服丧的十二个月业已过去。服丧期间,他的哀悼算不上尽心竭力——他忙着购置和出借画作,忙着基金会和捐赠事务,忙着在脑袋里算账,忙着应付女儿——但他有意弥补,或像他母亲说过的忙着“博施济众”,这曾令她骄傲又忧虑(她不想看到他因散尽钱财而自寻短见)。好在他总有时间做个更好的儿子。

或者做个更好的父亲。会不会女儿才是他真正准备悼念的人?这种事情可是代代相传的。他父亲就曾短暂地悼念过他:“我就当你死了!”为什么呢?还不是因为他新婚妻子的信仰问题,尽管他父亲压根就不信教。

“我宁愿你死在我的脚下[3]……”

那样真的更好吗?我们对死亡真是乐此不疲,他一边在湮灭的墓碑间拖着步子,一边这样想着。对于“我们”这个划群归类的概念,他时而认同,时而反感。我们来到世上,有幸活着,用一根棍子挑着我们的细软,然后立刻就得找个地方,好把我们的不肖子女埋葬。

也许正因为下葬前总有种种愤懑,此地才缺乏美带来的那种安慰吧。在斯特鲁洛维奇的学生时代,他尚未将“我们”一词收入私人字典时,曾就斯坦利·斯宾塞的《于库克姆的复活》[4]写过一篇论文,盛赞了斯宾塞笔下那种墓园的喧嚣:死者带着热切的活力,翘首企盼着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可这里并不是伯克郡[5]的乡村教堂墓园,而是曼彻斯特南部的加特利的一处连救世主都不会光顾的墓地,这里接下来什么也不会发生,这里的一切都已终结。

地上的残雪变得黢黑,肮脏地卡在墓穴的花岗岩缝中。初夏前,它都会留在那里。如果夏天还来的话。

墓地中的第二个人来得比斯特鲁洛维奇早得多,此刻他正柔声跟一座坟墓的主人说话,那块墓碑经年累月,已破败不堪。他是夏洛克,一位易怒又暴躁的犹太人,不过他愤怒的方式更接近冷嘲热讽而非喜怒无常,而且只要能陪着长眠地下的妻子莉娅,他的暴躁就会平息不少。他的个性不像斯特鲁洛维奇那样分裂,可能正因如此,他才更容易制造分歧——没有任何两个人对他的看法是一致的。即使是那些完全瞧不上他的人,也各有瞧不上他的理由。与斯特鲁洛维奇不同,钱对夏洛克来说是个问题。他不收藏画作或《圣经》,觉得既然别人对他并不慷慨,那他也就没必要乐善好施。或许会有人说,他这么做颇得慈善的精髓。至于他女儿,还是少说为妙。

夏洛克可不是斯特鲁洛维奇那种偶尔为之的吊唁者,他做不到抽身他顾。他既不是个健忘的人,也不是个宽容的人,因此,他不曾也不会为别的东西分心。

斯特鲁洛维奇从思绪中回过神来,还未见其人,就先感觉到了夏洛克的存在——一丝气息掠过他的后颈,仿佛某个胆大妄为的人在墓地里扔了个雪球。

“我最亲爱的莉娅”,这话音如祝词般落入冰冷的墓穴,钻进了斯特鲁洛维奇的耳朵。想必此地长眠着不少莉娅吧,斯特鲁洛维奇的母亲就是一位。但莉娅的名字,在刚开始体尝身为人夫之惆怅、身为人父之震怒的斯特鲁洛维奇身上,准确地唤起了一种隽永的怜悯。

莉娅,是给夏洛克买定情戒指的女人。莉娅,杰西卡的母亲,杰西卡为了换一只猴子,偷去了那枚戒指。杰西卡,这个叛逆的表率。即使有人拿一群猴子来交换,夏洛克也断然不会把那戒指给人。

斯特鲁洛维奇也不会。

这么说来,在斯特鲁洛维奇那里,“我们”这个字眼终究还是有点意义的。杰西卡违背的,也是他的信仰。

不管怎么说,斯特鲁洛维奇仅凭这点就已认出了对方,他对此确信不疑。夏洛克当然会在这儿,与死人为伍,他何曾离去?

十一岁时的一天,早熟地蓄起小胡子又聪颖过人的他,和母亲逛百货商店时,母亲突然间瞅见希特勒在买须后水。

“快,西蒙!”她吩咐道,“快去叫警察,我在这儿看着,免得他跑了。”

但没有一个警察肯相信希特勒就在商店里,最后,那个人还是从斯特鲁洛维奇母亲的眼皮底下溜走了。

斯特鲁洛维奇也根本不信希特勒会在商店里。回家后,他把这事当笑话讲给父亲听。

“别拿你母亲开涮,”父亲说,“她说看见希特勒,就是看见了。你安妮姑姑去年还在斯托克波特的集市上撞见过斯大林呢。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见过摩西[6]在希顿公园的湖上划船呢。”

“不可能,”斯特鲁洛维奇说,“要是摩西的话,他应该会把湖水分开。”

因为这番高见,他被罚关禁闭。

“诺亚[7]还差不多!”斯特鲁洛维奇从楼梯上大喊。

“还敢说,”他父亲道,“你什么也别想吃了。”

后来,母亲偷偷给他送上来一个三明治,像利百加会为雅各做的那样[8]。

长大后,斯特鲁洛维奇对犹太式的幻想更理解了些——为什么它能不拘泥于时间与空间的桎梏,为什么它从不听凭往日逝去,以及为什么他母亲说不定真的看见过希特勒。虽然他并不是《塔木德》[9]学者,但时不时也会拿出一本私人出版的选集册子,翻上一页箴言、金句。读《塔木德》的意义在于,他这样一个暴脾气的反叛者,能在其中与另一些早已入土的暴脾气反叛者面对面地争论。

你想什么呢,拉巴赫·巴·纳马尼[10]?去你的吧!

那到底有没有来世?你倒说说看啊,拉比[11]?

拉巴赫·巴·纳马尼简直要抖掉裹尸布,起来回敬斯特鲁洛维奇一个中指了。

往昔即此刻,别处即此处。至于莉娅怎么会被葬在加特利的死人中间这个问题,没有人会傻到去问夏洛克,惹他不痛快。葬礼的细节——时间、地点等等——对他而言根本无关紧要。她长眠于此,这就够了。她活着的时候,无时无刻不陪伴在他的身边,所以他早就下定决心,她死后也将一如既往。她会随着这星球一同旋转,化为永恒,不论他去哪里,她都不会远离。

斯特鲁洛维奇暗中观察,警觉而热切,浑身紧绷,活像一件缩小版的乐器。必要的话,他能在这儿站上一整天。从夏洛克的举手投足之中——他颔首点头的姿态、游移而空洞的目光、蛇一般侧目的神情——他能看出,对方正全神贯注、一心一意地同莉娅交谈,两人的谈话超然物外,而非伤痛欲绝——这是一场深情款款而又不失轻快的对话,甚至不啻为一种双向交流。

夏洛克且听且说,像是在思考着妻子的话,尽管这些话他过去一定曾听她说过无数次了。他一只手上攥着本书,把它像法律文书或黑帮钞票那样卷起,不时匆匆翻开,那架势就像要从上面扯下一页似的。随后,他会一边轻声读给她听,一边掩着嘴,好似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在试图按捺笑意。

即便他真的在笑,斯特鲁洛维奇寻思道,那笑也得穿越重重阻隔——他是用意念在笑。他想起了卡夫卡(怎么又有个忧郁的家伙站上了他俩的擂台?)的一句话:“像嘴里没有舌头发出的笑。[12]”也许卡夫卡自己就是这样笑的吧?那我呢?斯特鲁洛维奇思忖道。是不是因为这笑发自肺腑,舌头才起不了什么作用呢?至于那些玩笑话,即便真有什么好笑,也都是极其私密的,甚至可能还有那么点儿不得体。

他在这儿倒乐得自在,而我恰恰相反,斯特鲁洛维奇想,他在墓碑间泰然自若,想必在婚姻中也是怡然自得。

夏洛克与自己截然不同的境遇令斯特鲁洛维奇感慨万千。他自己的婚史可谓乏善可陈。他与第一任妻子联手,把日子过成了地狱。难不成就因为她是个基督徒吗?(“Gaiin Drerd [13]!”得知儿子打算外娶时,他父亲咆哮道。这个“下地狱去吧!”说的还不是一般的地狱,而是指火烧得最旺的那层,专门关押外娶者。并且,就在婚礼前夜,做父亲的还在电话中更直截了当地留言说:“我就当你死了。”)第二次,他娶了一位亚伯拉罕的女儿[14],于是他父亲收回了先前的诅咒,在电话里称呼他是拉撒路[15]。然而,这段婚姻却陷入了骤停——妻子在他们女儿十四岁生日那天中风,丧失了大部分语言能力和记忆。而他也顺理成章地再无心去扮演丈夫的角色了。这一切发生得突如其来,所有的情感戛然而止,那滋味就像你再也得不到符合自己期望的消息了,令人麻木。

婚姻哪,它不是让人失去父亲,就是让人失去妻子!

斯特鲁洛维奇早已习惯了自怨自艾。莉娅在夏洛克心里,是那么鲜活,可比我眼中可怜的凯有生气多了,他这么想着,一天之中头一次感到寒意。

他端详着夏洛克,发现他后颈上的肌肉十分紧实。这令他想起自己多年前钟爱的一套漫画书,其中有个拳击手还是摔跤手之类的角色,身边总画着一圈圈的波浪线,以表现他的力场。我会被画成个什么样呢?斯特鲁洛维奇好奇地想。

什么样的符号,能表现我的感受呢?

“想想看吧。”夏洛克对莉娅说。

“想想看什么,我亲爱的?”

“有人羡慕夏洛克呢。”

她的笑是如此动人。

夏洛克穿一件黑色长大衣,上身前倾着,小心翼翼地不让下摆沾上雪,又不至于弄皱大衣。他坐在一个折叠马扎上,就是伦敦周边的歌剧爱好者上戈林德伯恩歌剧院看戏时带的那种。斯特鲁洛维奇不明白他的帽子究竟有何寓意。他要是问起,夏洛克肯定会说,就是用来给脑袋保暖的而已。可那毕竟是一顶长檐绅士帽呀,是男人讲究仪表的标志。这顶时髦绅士的帽子戴在他的头上,透出一种调皮的威慑力,可他脸上却毫无笑意。

相比之下,斯特鲁洛维奇的穿着就朴素多了:他那件艺术收藏家式的大衣法袍般拂动着,雪白的衬衣一直扣到嗓子眼儿,没打领带,走的是现代派15世纪的风格。而夏洛克身上却散发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危险气息,看上去远没有那么飘逸,很容易被认作银行家或律师,甚至黑帮教父。

对于自己能来祭奠亡母,斯特鲁洛维奇感到相当满意,进而疑心撞见这场墓前对话,这是不是自己尽孝的报偿?当个好儿子,是否就能得到这种犒赏?若真的如此,那他就该早点尽孝才是,除非此事另有原委。也许,该遇见的,早晚会遇见?如此说来,你其实不必刻意寻觅,只需等它到来。他一时兴起,幻想着莎士比亚,这位祖上可能——保险起见的措辞——改姓自夏皮罗的大文豪,也允许夏洛克来到他身边。也许莎士比亚正走在从剧院回家的路上,一边见鬼,一边对着写字板写写画画,刚从自己的世界抽身片刻,就瞥见安东正在啐一个可憎的东西:一个犹太人。“这是怎么啦!是个犹太人呀!是你吗,表哥?”莎士比亚问道。

这可是伊丽莎白时代无犹太人[16]的英格兰,所以他诧异得很。

“嘘。”那个犹太人说。

“夏洛克!”莎士比亚大大咧咧地喊,“肯定是我表哥夏洛克,要不是的话,我就是个基督徒!”

夏皮罗、莎士比亚、夏洛克。其中必有家族渊源。斯特鲁洛维奇不在其列,他感到十分遗憾,谁让他名字里缺个“嘘”字呢[17]。

总之,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个道理,斯特鲁洛维奇显然十分清楚。他听说在威尼斯的丽都岛上,有一片风景如画的犹太墓地——曾一度废弃,随后又借欧洲的新一轮复旧思潮得以修复——其中松柏茂盛,气氛沉郁,寒光森森。他有位复仇心切的熟人,就曾无数次来此凭吊。此人坚信,既然在挤满舔着冰激凌的如织游人的威尼斯犹太区,没人见过死去的夏洛克,那自己就一定能在这里找到他,这个人沮丧而怨怼地穿行在墓碑间,口中念念有词,为逝去的亲人祝祷。然而没戏。德国大诗人海涅与斯特鲁洛维奇一样,一度也看不上“我们”这个词,不久却又成了它狂热的信徒。他曾怀着同样的热情追逐过幻梦,终究也是徒劳无功。

然而,对夏洛克的追寻——尚有诸多疑团待解,诸多问题悬而未决——不会止步。西蒙·斯特鲁洛维奇那位基督徒妻子、激烈的反犹主义者奥费莉娅-简,就曾认出过夏洛克。当时他俩在运河边吃饭,她瞅见夏洛克正步履蹒跚地走下里亚托桥的台阶,手里拎着个假路易威登手袋,里面还塞满了假登喜路表。他们是去度蜜月的,奥费莉娅-简想为新婚丈夫做件犹太式的贴心事。他没告诉她,也没打算告诉她,就在婚礼前夜,他父亲已经口头埋葬了他。

“看哪,西!”她拽着他的衣袖说。这个动作让他相当恼火,生怕她会扯坏自己的衣服。也许,就因为这个,他紧紧盯着她的手指看了好一会儿,终于抬起头时,却什么也没看见。

他们蜜月余下的每个晚上,她都带他去那里吃饭,指望能再次遇见夏洛克。“Oy gevalto [18],咱们又去里亚托!”他终于抱怨了一句。她于是双手掩面,觉得他不但不知好歹,还嬉皮笑脸。结婚才五天,她就已经烦透了他那一口乡里乡气的意第绪土话。她希望他俩都能高雅大方,那些土话却有损这种气质。来威尼斯是她的主意,好让他重新跟上潮流。要不是为了这个,她早提议去科尔多瓦了。她嫁给他,是为了贴近希伯来民族的悲情史,体尝那个说拉迪诺语[19]的高贵民族所历经的磨难,可他倒好,一句“oy gevalto”就把她打回了某个臭气熏天的波罗的斯拉夫犹太村,里面住满了土豆脸的乡巴佬,只会一个劲儿地耸肩。

她感觉心跳都快停止了。“快说我嫁的不是个混世魔王。”在他俩踱回酒店的路上,她央求道。他能感觉到她在自己身旁颤抖,活像一艘五桅帆船。“快说你不是个丑角。”

他们走到美圣母广场时,他停住了脚步,一把将她揽入怀中。他本可以告诉她,这座教堂建于1492年,就在这一年,犹太人被逐出了西班牙。他尽可以说,亲爱的,快吻我,就当将功补过了。吻我就当你认错了。她也会照做,同时幻想着他即将率一班随从告别托雷多[20],最后一次在伊本·书珊会堂[21]做祷告;他巍然屹立着,拒绝背弃自己的信仰。是的,她丈夫是一位蓄着黑色胡须的西班牙贵族,她本会把一颗唇膏色的星星印在他受迫害的漂亮前额上。“去吧,我的大人,勇敢地去吧,愿亚伯拉罕与摩西的上帝与你同在,我随后就带着孩子前去投奔你。”可是,他却没对她说那句话,于是她也就没机会这么做了。相反,他只是故意装傻充愣,呼吸中夹杂着鲱鱼、意大利饺和罗宋汤的空气,把黑暗蒙昧之乡的宿命论还有那些不叫莫伊舍就叫孟德尔的无名之辈脑中的不堪迷信,全都一股脑地喷到了她神色不安的小脸上。

“切姆·扬克尔是个卖缎带的,”他开口道,明知这样一个名字丝毫引不起她的兴趣,“他向哈罗德百货的采购员抱怨,说他们从不在他那儿进缎带。于是采购员敷衍他说:‘好吧,好吧,给我一段从你鼻尖到老二那么长的缎带就行了。’两个星期后,一千盒缎带出现在哈罗德百货的收发室里。‘你他妈搞什么鬼?’采购员在电话中怒斥切姆·扬克尔,‘我只要了从你鼻尖到老二那么长的缎带,你竟给我搞来一千英里的。’‘我的老二,’切姆·扬克尔说,‘在波兰呢。’”

她盯着他,脸上写满难以置信的惊愕。她个头比他矮些,体态匀称,身材有如男孩般纤细,十分精致。那双眼睛在她脸上大得有些比例失调,像两汪幽暗的池水,涌动着痛苦的困惑。他紧盯着她的双眼,心想,无论谁看到它们都会以为我刚告诉她我们有位至亲过世了。

“你瞧,”他温和地说,“你没什么可担心的吧,我可不是什么丑角。”

“够了!”她哀求道。

“不想再听波兰的故事了?”

“别再提波兰了!”

“可我的同胞们,奥费莉娅……”

“你的同胞都是些曼彻斯特人。你觉得那还不够糟吗?”

“要是把抖包袱那句改成曼彻斯特就不好笑了。”

“这个笑话本来就不好笑,你的笑话统统都不好笑。”

“那么,医生劝莫伊舍·格林伯格别手淫的那个笑话呢?”美圣母广场上一定曾响起过无数声叹息,但奥费莉娅-简发出的这一声,却是其中最为哀戚的。“求你了,”她说着,身体几乎蜷成了一团,“我诚惶诚恐地恳求你,别再拿你们那些破事儿开玩笑了。”

她甩出这个字眼,仿佛甩开一个臭气熏天、胡搅蛮缠的陌生人。

“这些蠢事不过是我的玩具罢了。”他只想出这么一句。

“那就别再玩它了。”

斯特鲁洛维奇把手掌摊开给她看。

“我是在打比方啊,西蒙!”她都快哭出来了,他也一样。

她冤枉他了。他在玩儿?她怎么到现在还不明白,他根本不是个爱开玩笑的人?

还有他那些破事儿……她怎么能说出这种话呢?更糟的是,还是在蜜月里说这种话。

那可不是什么破事儿,而是一连串悲惨的遭遇啊!它之所以成为无数滑稽故事的主题,恰恰是因为它本身一点也不滑稽。他用博马舍的一句名言回应了她:“我忙于欢笑,怕的是有时不得不哭泣。[22]”

“你?还哭泣!你上次掉眼泪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我现在就在哭泣。奥费莉娅-简,犹太人之所以插科打诨,是因为他们觉得没劲。”

“这么说我还挺犹太的,”她说,“因为我也觉得没劲。”

要是母亲们亲眼看见自己襁褓中的儿子遭罪,她们胸中的奶水也会酸掉。这种说法,是斯特鲁洛维奇年轻时听来的,当时他正在牛津参加一场由纽曼红衣主教[23]的某位曾曾侄孙举办的花园派对,忙着在全球各大宗教的信众之间闪转腾挪。

“所有的母亲都会这样吗?”斯特鲁洛维奇问。跟他说这话的人名叫尤金妮娅·卡尔罗夫,是一位巴哈伊教的心理医生,专门研究割礼给家庭造成的创伤。

你们那个宗教中大有人在,她告诉他,以解释她们此后为何都会对儿子百般溺爱。她们要补偿双重的歉疚:听任孩子流血,又克扣了奶水。

“克扣奶水?你在开玩笑吗?”斯特鲁洛维奇确信自己是母乳喂养的。即使在那会儿,他仍不时感到自己似乎还没断奶。

“你们那个宗教的男人都以为自己是母乳喂养的。”尤金妮娅·卡尔罗夫说。

“你是说我并不是?”他问。

她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我不能完全确定,但应该不是,实际上,你的确不是。”

“难道我看上去营养不良?”

“哪儿的话。”

“那是缺衣少食喽?”

“也不是缺衣少食,而是被拒之门外。”

“那是我父亲干的好事。”

“啊,”尤金妮娅·卡尔罗夫一边说,一边轻点着自己的鼻梁,“那群打着父亲旗号的刽子手,还真是什么都干得出来呀。先残害自己的儿子,接着再折磨他们。”说得没错,斯特鲁洛维奇心想。此外,他父亲还爱拿趣闻逸事和下流笑话逗他。他俩走在外面,父亲还会不时地漫不经心地抚弄他的头发。他把这些告诉尤金妮娅·卡尔罗夫时,她摇摇头说:“他们永远都不会爱你的,不会真的爱。这是一出经久不衰的耶稣诞生剧[24],主题是愧疚和补偿,他们给它起了头,却始终是局外人。他们永远边缘、永远愤怒,总试图用粗鲁的关爱和可笑的故事去弥补,这就是连接他们的那条苦涩的纽带。”

“连接起父亲和儿子?”

“把你们宗教的男人、老二,还有那个笑话统统连在一起。”

我可还没属于哪个宗教,他本想这样告诉尤金妮娅·卡尔罗夫。还没有哪个宗教能说服我呢,相反,他只是约她出去。

她大笑起来。“你以为我会去蹚这摊浑水吗?”她说,“你以为我疯了吗?”

在他们共同生活的那几年中,可怜的奥费莉娅-简为了挽救他们的婚姻,使出了浑身解数,简直快被逼疯了。最终,他还是让她吃不消了。对此,斯特鲁洛维奇也在心里默默赞同。他的确惹人心烦,甚至叫人害怕,都怪他那些幸灾乐祸的讽刺笑话。他究竟有没有归属?到底风趣不风趣?所有认识他的人,都为他这致命的犹疑付出了代价——而奥费莉娅-简首当其冲。

“本来你只管爱我就好了,你知道的,”他们决定离婚的那天,她伤感地说,“为了让你高兴我什么都愿意做。你本来只管享受我们的生活就好了。”

他最后一次把她搂在怀里,对她说着抱歉。“都是咱们的本性使然。”他说。

“咱们!”这是她甩下的最后一个词儿,说完她撇下他,扬长而去。

幸而还有一个小小的安慰。他们结婚的时候几乎都还是孩子,分手时也仍跟孩子差不多。他们的人生尚且来日方长,两人大可以抛却前尘,从头来过。而且,好在他们还没有孩子——那是引发人类一切不满的元凶。

即便如此,离婚仍让两人苦闷不堪。她终于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尽管她一贯深信犹太人坏得无可救药,在接到要她签署的最终离婚文件时,她还是积习难改,借着挖苦她丈夫的机会,诬蔑起所有犹太人来。“这下你可算剜下那磅肉了[25],高兴了吗?”她专程打来电话,就为问他这么一句。她的指控深深地刺伤了他。虽然他还算不上富得流油,但婚后可是他在养家。有些钱尽管没直接花在她身上,但自打结婚起就都用在了她热衷的慈善事业上,而且这些善举都将永远归在她的名下。他认为,分割给她的财产已算相当丰厚了。他知道她在心里也这么觉得。但那古老的恶名依然难以洗去。她既然管不住自己的嘴,就别想全身而退。

他手中的电话仿佛变作了一条毒蛇。出于恐惧,而不是愤怒,他失手把它掉在了地上。

第二天,他给她去了封信,表示今后他们只能通过各自的律师传话。

然而,即便是再婚之后,他仍想着她。就算她曾拿一磅肉来含沙射影,他也还是想她。他纳闷地想。就算她说了这话?还是说,正因为她说了这话,他才对她念念不忘?

俗话说望眼欲穿水不开,但在斯特鲁洛维奇的注视下,夏洛克却像一壶滚开的水那样喋喋不休。让他觉得烦扰的不是声响,而是焦虑、烦躁和衰弱不安的神经。眼下,这些都来自斯特鲁洛维奇。发现对方之后,夏洛克稍微调整了一下自己在马扎上的姿势,竖起了耳朵,样子活像个埃及猫神。

“我们该怎么办呢?”他问莉娅。

“我们?”

“我们这个民族啊,简直没救了。”

“何至于没救呢?有点同情心吧。”

“我觉得这不是关于同情心的问题,而是关于忠诚。”

“那么就忠诚些吧。”

“我尽力了,但他们老考验我的耐心。”

“我亲爱的,你没有耐心。”

“可他们也没有啊。他们对自己人尤其没耐心,对恨他们的人反倒更耐烦些。”

“嘘……”她说。可惜她没法抚摸他的后颈,抚平那里的褶皱。

莉娅身怀六甲的时候,常把夏洛克叫到跟前,让他把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感受胎动。他喜欢想象里面那个小人儿正迫不及待要加入他们。

杰西卡,我的孩子。[26]

现在,换成莉娅从里向外彰显自己的存在了。他脚下的地面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震动,仿佛有什么动物在土地里打洞,他想那是莉娅在暗示他。“说得好,老鼹鼠[27]。”他想,他知道她为什么推他。她一直看不惯他待人这样残酷。他取笑他们,为难他们,让他们等,逼得他们来求他。他现在就是这样对待斯特鲁洛维奇的,装作没发现对方,考验着对方的耐性。她这才推了推他,提醒他别忘了该有的礼貌。

直到夏洛克转过脸去,斯特鲁洛维奇才看到他的脸和下巴上都胡子拉碴的——与其说是胡楂,不如说是肉渣子。他脸上没有一丝柔和的线条,不过在妻子的陪伴下,他显得神采奕奕。他正面对着斯特鲁洛维奇,眼睛周围那圈冷酷的纹路中,荡漾着一丝愤愤的笑意。

“啊!”他说着合上了之前读的那本书,随即又将它卷起,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塞进了大衣内兜里,“就是这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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