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接个电话。”斯特鲁洛维奇一边说,一边摸索着手机。

“女儿打来的嘛,你当然得接。”夏洛克对他说。

“你怎么知道是我女儿?”

“从铃声听出来的。”夏洛克说。

这两个男人正怀着一种勉为其难的惺惺相惜一同步出墓园,走向停车场。斯特鲁洛维奇邀请夏洛克去他家做客——暖和暖和,洗个澡,喝杯苏格兰威士忌,住上一宿——而夏洛克则颇为唐突地欣然接受了邀请,让始料未及的斯特鲁洛维奇有些受宠若惊。别看斯特鲁洛维奇有钱有势,但他自认出身卑微,一般都做好被拒绝的准备。人家与其跟他待在一起,还不如去忙更要紧的事呢。“好的,好的,太好了。”他说着欠了欠身,权当鞠躬了。夏洛克——这个烦透了请客、做客那套繁文缛节的人——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感觉就像是两个在友谊方面天资平庸的人,认为有必要加速它的进程。

斯特鲁洛维奇也说不上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并不容易与其他男人成为朋友。母亲、妻子、女儿,她们才是他生活的重心。也可能正因如此,他才开始渴望起那种缺位的情感。至于夏洛克——斯特鲁洛维奇可没胆去问他缺少什么。

他愿意让夏洛克挎着自己的胳膊,尽管对方有些用力过猛。他觉得这个动作颇具欧陆风情。他希望别人会把他俩当作博洛尼亚大学的美术教授,正在探讨该如何改进犹太墓地的建筑风格。

“你显然把她宠坏了。”斯特鲁洛维奇挂断电话之后,夏洛克说。

斯特鲁洛维奇听出了他话中的情绪。错不了,不过是哪种情绪呢——忧虑,妒忌,还是苦涩?难不成他们还会相互妒忌?又或者,他听见的不过是他自己身为人父的骄傲和感伤?

“她母亲罹患重病,不能像别人家母亲那样照料她,”他说,“这份重任就落在我肩上了。我干得不太得心应手。”

“这活儿哪个男人干得了啊?”夏洛克插话道。

“少了妻子,是没人干得了。所以说,确实,我是把她给宠坏了——既宠坏了她,也压抑了她。”

“这我也懂。”

“我常常是刚夸完她,就责骂她。左手给予,右手剥夺。我总是从宠溺到震怒,再到懊悔。我感到自己就像与她一同困于斗室之中——一会儿挡了她的道儿,一会儿又嫌跟她挨得太近。而且我还会为自己这些感受而怪罪她。我无法平衡对她的爱。”

夏洛克把斯特鲁洛维奇的胳膊抓得更紧了。斯特鲁洛维奇能感到他紧绷绷的手指上传来的记忆的震颤。

“你的话像匕首一样锋利,”夏洛克说道,“不过每个父亲都会这么想的,无节制地爱女儿是父亲的宿命。”

他说得仿佛这可怕的规则有神明运行,虽然这位神明抚养起孩子来也不见得会更出色。与其称之为爱的馈赠,不如说它是爱的勒索。斯特鲁洛维奇觉得,被夏洛克爱着,应该相当不易。不过,夏洛克的话让斯特鲁洛维奇感到既宽慰又后怕。所以,这样想的远不止他一个人。这世界规定父亲必须溺爱女儿,而不是理智地爱她们,女儿们则该为此怨恨他们。

“我想放手,但做不到,”他说,“我为她担惊受怕。我巴不得她一觉醒来就老了十岁。有个上大学的女儿真是活生生的折磨啊,她每次回到家里都是稀里糊涂的……”

夏洛克不等他说完便说:“你以为让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好了吗?女儿恨起父亲来都是无师自通的,送不送去上学都一样。只开一扇窗户她都能学会造反,这是她们的本性使然。”

“是没关窗户使然。”

“这是自然规律。”

“我可不信自然规律的邪。”

夏洛克从喉咙深处发出一种声音,像一声消逝的笑。“那我祝你好运吧,”他说,同时放慢了脚步,越过斯特鲁洛维奇回望身后,像是要确认大自然没有尾随他们,“我们与大自然的斗争由来已久。你知道几个丛林犹太人?”

斯特鲁洛维奇一时只能想到约翰尼·韦斯默勒[55]。

夏洛克在空中挥了挥手,像在驱赶苍蝇。“对他我不予置评,但我得告诉你,泰山绝不是我们的一员。我们不会跟猩猩混在一起。人要么遵循律法,要么就像猿类那样语无伦次。我们选择了律法。你读过斯蒂芬·茨威格的作品吧?你肯定读过。他写过一个故事,讲自己年轻时,曾在维也纳申布隆动物园的猴舍旁向女人们裸露私处。他为什么选猴舍呢?为了嘲讽奴役他的性欲呗。意思是,我跟猴子也没什么两样。不过后来,他成熟了。这就是整个犹太民族的故事,我们成熟了。你得为自己的过去画上句号,而基督徒们总以为我们那个句号是他们画的。”

“我们又不是猴子。”

“我们在他们眼里就是,还是猩猩、野狗和灰狼。”

“那不过是逞口舌之快罢了。我们与他们真正的分歧在于,咱们太脱离自然了。”

“他们与我们的分歧能随时体现在每件事上,只要对他们有利。他们不知道自己受不了什么,只知道自己受不了。而我每次谈起自己为什么受不了他们,就具体多了。他们还说我们没同情心呢,可我每次上街去呼唤杰西卡,总会有小孩跑来耻笑我的无助。也没见哪个仁慈的基督徒家长把他们拽回家去,好好训斥他们的残酷。”

天哪,斯特鲁洛维奇钦佩地想,我这位新朋友身上可真不乏义愤、坚决,甚至机敏。

不过,虽说他不想刚认识就挑对方的刺儿,但据说夏洛克同时不也在街上呼唤他的达克特[56]吗?斯特鲁洛维奇清楚传言是不足为信的,但这一次会不会偏巧属实呢?他只是力求公允。夏洛克的女儿偷走的总归是件值钱的物件。但你不能——能吗?——抛却一切,独尊横行无忌的重商主义。斯特鲁洛维奇生活的环境就相当拜金,不过,他仍希望自己能分清女儿和银行账户之间的区别。不过,他也能够理解失去的痛苦会教人混淆人和物。遭了抢劫的人,通常也会指控对方侵犯了自己,人身伤害对他们的冲击不亚于财物损失。对此,他虽谈不上感同身受,却也不能说完全无感。但他拿不准自己作为父亲的形象是否也与夏洛克类似。走火入魔,有如饿狼,暴跳如雷地迷失在占有欲中。被他爱着也同样不易吗?在基督徒残酷的眼光里,他会不会也是个可笑的父亲?

“我看得出你在想什么,”夏洛克说,“我们倒是给过去画上句号了,但你今后怎么才能把女儿留在身边呢?答案是你留不住。”

两人都沉默了,低头望着冰冷的灰色雪泥在他们脚下一路溅泼。他们本可以回到墓地里去,在埋葬着彼此亲人的坟前各自伤怀。

有一两分钟,他们恢复了正常的步速,不过夏洛克很快又放慢了脚步。“你知道的,”他说,仿佛这事他们已经谈了好几个礼拜了,而他这才冒出个新的念头,“杰西卡买那只猴子不只是为了气我……”这会儿,他们停了下来,站在离小教堂不远的地方,教堂大门上高悬着一颗大卫王之星。就是在这里,那位年轻的拉比主持了斯特鲁洛维奇母亲的葬礼,还念错了她的名字,于是斯特鲁洛维奇发誓再也不参加任何由拉比主持的仪式了,严肃的也好,轻松的也罢。

“那她买猴子是为了什么呢?”

“不好意思,我们都会在这儿洗手[57]。”夏洛克说。斯特鲁洛维奇仍然站在原地,似乎有些太过执拗。夏洛克向建筑一侧的洗手盆走去,从一个锡壶里倒出水来,浇在自己手上。斯特鲁洛维奇理解这个习俗的含义。你得用水洗去腐臭不洁的死亡气息。不论你信不信教,这都不无道理,但斯特鲁洛维奇仍从其中嗅到了宗教狂热的气息。

为了嘲弄自己——有节制的斯特鲁洛维奇——他还是行了这个礼。

夏洛克重拾了刚才的话题:“你刚刚问我杰西卡为什么买那只猴子……”

“正是。”

“为了否认她的犹太身份呗。我得尽量控制自己不说‘让她见鬼去吧’。”

我就当你死了。

死在我的脚下。

“跑了女儿,又不等于死了女儿。”斯特鲁洛维奇说。他自己不就是个失而复得的儿子吗?

夏洛克把手指深深地按进了斯特鲁洛维奇的胳膊里:“但愿你永远也体会不到这话错得有多离谱。我遭受的那种损失,就算加在仇敌身上,我都会于心不忍。”

面对他的责难,斯特鲁洛维奇只是一笑而过。但他知道夏洛克没说实话。他当然希望他的仇敌也蒙受这种损失啦!他感到自己与当年的父亲处境相同,都成了“烂在地狱里的犹太老爸”之一。能与夏洛克成为朋友,他当然十分乐意,也备感荣幸,不过他仍怀疑自己还能不能忍受这种赤裸裸的怨愤了。凯还能说话时,曾怪他总在家里争论那些老掉牙的信仰问题。讽刺的是,她那句话也正是他想对夏洛克说的。

放轻松些吧,夏洛克。

他们沉默着走完了最后一小段路,来到斯特鲁洛维奇那辆灵车般的黑色奔驰旁。“啊!真想不到。”看到它,夏洛克做了这番评价。

一位黑人司机开着车门恭候他们上车。斯特鲁洛维奇把夏洛克的戈林德伯恩马扎递给他,说:“布伦丹,把这个放后备箱。”然后他问夏洛克:“想不到什么?我还有个司机?”

“你有辆德国车。”

“我说,你不是认为我们得为过去画上句号嘛。”

“那是另外一回事。”

“句号就代表终结。过去的事咱们就得让它过去。”

“没想到你还真信了。”

“我没信。”

于是,在这辆出乎意料的奔驰车上,他俩并肩占据了后座,聊起了父亲之间的家常,互相倾吐养家之不易,特别是独自抚养女儿的艰辛。

“说来你可能都想不到,”夏洛克说,“事已至此,我还是每时每刻都期待能听到我那个宝贝女儿的消息。虽然从她离家的那天起,我就在心里埋葬了她,但你无法不去怀念女儿。哪怕这个女儿偷走了她父亲最珍视的物件……就是说,仅次于她自己的。”

这让斯特鲁洛维奇觉得还无须急于表明自己与他同是天涯沦落人。比阿特丽斯确实给他找过不少麻烦,但还没到跟哪个蠢贼跳窗逃跑的地步。“这么说你到现在也没打听到一点儿消息喽?”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得体的话了。他进而意识到这话听上去有多可笑。到现在!

“应该说还是抱着希望吧,”夏洛克接过话头,他的目光越过斯特鲁洛维奇,似在欣赏窗外柴郡的田园风光,却又并未看在眼里,“但必须承认,这完全是不由自主的。我只不过是被定格在了这个状态而已。我怀着希望,仅仅因为没有别的消息。但这希望是虚妄的,因为该讲的故事已经讲完了。她完全有可能今天就回来找我,这会儿说不定就在敲我的门呢,但这种猜测毫无意义。今天与昨天没有差别,这部戏没有第六幕,而我甚至连第五幕都没有。不过起码,没有希望也就不用承受最终的失望。一切皆有可能,接下来的事无人能知。似是而非,不像别无选择那么致命。我被耍弄了,却一息尚存。”

“这么说你什么也不指望喽?”

“完全不。”

“你是说你压根不想知道她究竟过得怎么样?”

“我要是连这都不想知道,那也未免太没人性了。有时我觉得自己只希望她幸福,有时却不尽然。但总之全是徒劳,并不存在什么‘现在’,戏一落幕,她的故事也就结束了。她,还有拐走她的那个卑鄙的无业游民——据我所知还有他们的那只猴子——本该继承我的财产,但他们永远也别想见着它啦,这能给我带来些许宽慰。但我还是不禁会去想象她后悔的样子。说来挺难为情的,但我的确祈祷过,愿她遭受痛悔的煎熬。我还曾在脑中勾勒那场面,眼前浮现出她扭曲的面容。但这种愿望是不会实现的——永远也不可能实现,更不会现在实现。”

斯特鲁洛维奇摇了摇头,说:“她肯定刚一动身,就为自己播下了懊悔的种子。出门在外的人,谁不是巴不得待在家里呢?她肯定也会不时地深情回望。”

“那些都是《旧约》式的疑虑。”

“谁敢说杰西卡不是一离家就向它低头了呢?”

“她一离家就买了只猴子。”

“那也是想家的一种方式嘛。”

“是的,但不是想我。她从买下猴子的那一刻起,就不再是我女儿了。她觉得当个犹太人,还不如坐牢。不过没错,没错,她当然也有可能不喜欢现在的自己,也尝到了那种,就算说懊悔不大确切,那也是像你说的,遗憾的滋味,哪怕只是为了她亲爱的母亲吧。不过,我不能耽于幻想。她是一天比一天恨我,而且,我敢说也恨她母亲过早地离去。我曾想,她选择这样离开,是不是在效仿她的母亲——我挚爱的莉娅就是突然离世的。在杰西卡的概念里,她这么做,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当然,像她那样跑掉是极其残酷的。残酷、可耻、不敬。她要是想借此向我表明,失去母亲会让她沉沦,有一个当不好母亲的父亲会让她失足——为了证明在我的监护和言传身教下,她变得多么轻率甚至残忍——那她简直干得漂亮极了。我只希望她后来所遭受的虐待,能改变她的看法,尽管她究竟怎么想,我已是无从得知了。不过身为父亲,这么想真不应该——为了让女儿理解她自己缔造的痛苦,竟希望她去受苦。我该祝她幸福才对,不是吗?”

“的确。不过你也太难为自己了。没有哪个父亲会全心全意地希望女儿幸福的。”

夏洛克咬着牙倒吸了一口气:“真是严酷的哲学。”

“不,是严酷的心理学。”

夏洛克像蛇那样幽幽地瞥了斯特鲁洛维奇一眼。

我吓着他了,斯特鲁洛维奇想。很好,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吩咐布伦丹开会儿车窗。他想把田野里清爽的空气放进来些,尽管外面不过是柴郡而已。接受我们天性中的暴虐,即意味着文明,他思索道。是正义,而不是宽容,让我们成其为人。我们身上流的是血,而不是奶。随后,他让司机重新关上车窗。

“连你都说我严酷,我真是深感荣幸。”他说。

“不必,”夏洛克说,“那些基督徒一直怀疑我们已经丧失了善良友爱之心,印证他们的揣测可没什么好处。”

斯特鲁洛维奇擅自拍了拍夏洛克的膝头,朝司机的方向歪了歪脑袋。夏洛克能跟得上这个时代吗?他知道黑人中也有基督徒吗?斯特鲁洛维奇希望自己刚才的动作传达了这层意思,给他提了个醒。在任何肤色的基督徒面前,都不该对他们出言不逊。

夏洛克表示抱歉。“我还不习惯谨言慎行呢,”他压着嗓子说,“我还习惯像以前人家骂我那样骂人。现在世道变好了。”

“表象,”斯特鲁洛维奇凑近他的耳朵说,“是很能迷惑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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