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安东感到,要想搞到那幅所罗门·约瑟夫·所罗门的作品,帮他那位垂头丧气的朋友重振精神,最有希望的办法,还是直接致信其所有者。然而当他脱下外套,坐到桌前,以一贯的章法挪动书本和纸张时,他才意识到这项任务——哦不,神圣的使命——是多么艰巨。他的文具柜打不开了,笔墨也干涸了。他完全可以想象,斯特鲁洛维奇将如何愉快地回绝他的请求,说不定还会把信点了,或者干出什么更出格的事情来,这想法简直折杀了他的灵魂。

“事实证明,这事并不像我想的那么简单。”他对巴纳比说,心里明白这话并非完全属实,因为他这个愚公还没开始移山呢。

巴纳比望着他,摆出了自己最凄楚可怜的眼神。“我决心无论如何都要拿到它,德·安东。”他说。啊,多会断句呀。巴纳比深知,只要他一祭出“什么什么什么,逗号,德·安东”这句话,他的朋友就根本无力招架。他会让那个名字——德·安东——在口中迂回良久,迟迟不给这个句子画上句号。

德·安东也知道巴纳比是有意的,但这无益于增强他的免疫力。“我懂,巴纳比,”他说道,也把那个名字拖得长长的,“但我们要不要再跑一趟拍卖场,看看他们还有什么别的没。《爱的第一课》总不至于是这世上你唯一喜欢的画吧。”

“嗯,当然还有《唱歌的男管家》啰,”巴纳比没好气地说,“而且不是我喜欢什么的问题,而是普鲁丽会喜欢什么的问题。那个裸体的维纳斯多像她啊,德·安东,我敢发誓她完全可能为这幅画当过模特……会不会真是她啊?”

“除非她早生一百五十年。”

如果说巴纳比在朋友身上觉察到了一丝罕见的愠怒,那么他没想错。既然德·安东对巴纳比是如此厚爱——实际上,也许正因为这份爱——他就满以为巴纳比会做点让步,起码去看看有没有别的画能入他的眼。或者能明事理些,搞清楚自己的要求有多强人所难,不管这一开始是不是德·安东的主意。但他做梦也不敢再劝巴纳比了。他朋友一心想要《爱的第一课》。巴纳比又把那句话重复了一遍:“我决心无论如何都要拿到它,德·安东。”巴纳比的心头肉,就是他德·安东的。他的钱包、他的人、他最宝贵的资源,都随时供这位年轻的朋友差遣。

于是,他给自己斟了一大杯白兰地,坐回桌前,取出一张印有他个人抬头的信笺,那是为他定制的纯手工纸品,出自威尼斯一条游人罕至的小巷,随即,他用最小的字体、最细的笔画在上面写道:

亲爱的西蒙·斯特鲁洛维奇:

盼祷拨冗见告。我素不做将伯之呼,今却有一事相求。我系代友致函——或,该位友人因大失所望,特托我致函予您。我二人,即我与他,日前共赴曼彻斯特一艺术拍卖会,其间您以过人之眼光,拍得所罗门·J.所罗门所作《爱的第一课》线稿一幅。此画笔力非凡,其雍容典雅较之成作毫不逊色。您之时运亨通、品位卓著令鄙人赞赏之至。是时,鄙人亦十分欣赏您之神机妙算。可叹我等本欲与您同场竞拍该件所罗门作品,却姗姗来迟,实乃咎由自取。然,鄙人在此恳请您施以援手。不知能否蒙您割爱?鄙人尚未论及价格。意欲加价几何,恭请随意。

请容我重申,鄙人此请绝无私心妄念,而将惠及一位友人,其人风华正茂,泣歧悲染,对此画志在必得,欲将其赠予一位女士,以表不渝痴心。该位女士势将对此画珍爱有加,定不负吾等所望,立此存照。

亲爱的斯特鲁洛维奇,此举既以爱之名,孰忍弗顾?

翘企示复。

您恭敬的

——随后,他用精心设计的花体字署上了姓名,以示写信人内心的诚恳溢于言表。

* * * *

“谈得怎么样?”夏洛克问。

斯特鲁洛维奇很是惊讶,夏洛克竟还有脸问。

“我想结果我们都该料到了吧。”

“踢足球的保住了包皮?”

“没错,而且我失去了女儿。”

“你提这茬的时候她也在场?”

“不在。不过他肯定会立刻去找她,把我的要求告诉她。他还说什么:‘这事我得考虑考虑,必须的。’其实就是‘这事我得跟比阿特丽斯商量,必须的’,而她肯定吓坏了,必须的。”

“她是这么说的?”

“她不用说。”

“她已经撤了?”

“你难道没听见她在屋里泄愤吗?我离过婚——我最知道铁了心要走的人收拾起行李来是个什么动静。他们可不会乒乒乓乓的——那表示不会真走。把东西扔来扔去,就是给你机会阻止他们。真正可怕的是轻手轻脚地叠衣服。我看比阿特丽斯已经出离愤怒了,因为她既没把衣橱门摔得直响,也没跟我说一句话。不过,我知道她会说什么。”

“野蛮人?”

“既然你能猜到,我就纳闷你怎么早没想到呢?”

“你也早该想到的呀,既然你这会儿是这么想的。”

“我是猜比阿特丽斯会这么想。”

“你想到这个词,是因为你怕她想得没错。”

“难道不是吗?”

“世事无所谓好坏,是非只在人心。我们犹太人最大的弱点,就是老把自己往坏处想。我们要是功亏一篑怎么办?我们要是不能照亮别人怎么办?要是我们天性野蛮怎么办?而我们的终极恐惧是:要是我们不符合自诩的形象怎么办?”

“我们为什么不能这样拷问自己呢?我们之所以如此文明,不正因为我们会定期反思自身的野蛮吗?”

“这取决于你对‘定期’的理解了。五百年一次——没问题。但要是每回阐明主张或自我防卫,犹太人都得反思——那又另当别论了。”

“自我防卫这点有待商榷吧?”

“保护女儿这事没什么可商榷的。”

“这些我都明白。”

“那你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呢?”

“因为我根本没保护好她,人都跑了。”

“那就去找她呀。把你的初衷跟她解释解释。”

“比阿特丽斯,我之所以这样野蛮,都是因为我爱你?”

“你现在还是在从她的角度看问题,你应该理直气壮地从自己的角度出发。你的经验比她丰富,懂的也比她多。你跟她解释过割礼是怎样一种仪式吗?它象征着什么?又预示着什么?为什么它意味着彻底拒斥野蛮?为什么它能化粗野为精致?”

“跟个孩子解释这些太费事了。”

“跟孩子解释一切严肃的东西都费事。你得设法让她坐下来,读给她听。”

“她不大喜欢迈蒙尼德[117]。”

“不一定非得读迈蒙尼德啊!你的书架上有罗斯吗?”

“约瑟夫、塞西尔、亨利还是菲利普?我有一大堆罗斯的书。”

“菲利普[118]就行。你有那本写每个人都过着别人生活的书吗?”

“每本书都在讲这个啊!”

“可惜莉娅不在,她肯定知道我说的是哪本。罗斯在书里狠狠把那些反对割礼的家伙都给割了。他,或者他的替身在书中辩称,发明割礼就是为了藐视田园牧歌。”

“天哪!你以为我女儿能受得了这个?藐视田园牧歌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啊?”

“你还问我!你连自家蠕蛇滋生的花园都敢踏进。你根本就没有惠灵顿雨靴吧?我的朋友,你活生生就是一个藐视田园牧歌的范本啊!”

“而这都是因为我行过割礼?”

“给你行割礼,就是为了让你不至于在出生的头几天,因为刚出娘胎的晕厥,而误把人生当作一场田园牧歌。”

“这么说,它确实还挺管用的。实际上,是太管用了。”

“你肯定会这么想,行过割礼的人都会这么想。用咱们的朋友罗斯的话说,捍卫人类价值的重任,早早地落在了你的肩上。这是你应该肩负起的责任。”

“许多人都认为这些价值恰恰是不人道的,你的说法可说服不了这些人。”

“谁也说服不了那些家伙,他们对自己的人类身份太感情用事了。”

“越描越黑了,夏洛克。”

“听我说。穆汉[119]的刀是仁慈的,能帮男孩抵御自然的无常。我不单指猴子,还指愚昧、无神论和对民族或信仰的不忠——特别是那种认为生命不仅是种责任,也是种天赋的观念。我们生来就肩负着忠诚的义务,也受到誓言的约束。穆汉的刀,即代表了我们的责任。”

“也就是说,是它制服了我们呗。”

“反复无常的大自然就在野外肆虐,与之相比,这又有什么可怕呢?”

他没问对人。斯特鲁洛维奇属于这样一种人:即便头天觉得十分可怖的事,隔天也就不那么害怕了。

“我们不能满足于只与自然保持一点距离,”夏洛克接着说,“必须一不做二不休,要么选择人类的价值,要么就选择猴子。”

斯特鲁洛维奇把思绪从抽象的责任中抽离了出来,转向自己生龙活虎的女儿,正是她的降生,让他窥见了“圣约”的真谛。“好吧,也许在男孩身上的确如此,”他说,仿佛要表明夏洛克在这场争论中既是赢家也是输家,“可这对女孩们又有什么意义呢?穆汉的刀又不能制服女儿。反正这是文明世界所不允许的。在文明世界,放话说要制服女儿的男人会被石刑处死。”

“这就是,”夏洛克用一种轻柔但坚决的语调说,“为什么女儿成了不肖的代名词。”

她们竟成了不肖的代名词?我原先还以为自己都算极端的了。斯特鲁洛维奇心想。

夏洛克看出了他的迟疑。“反正你总该同意,”他说,显得沉着多了,“比阿特丽斯之所以爱上那个踢足球的,就是因为他那份‘自然’吧。前提是你对他的描述够准确啊!”

“他不是问题的关键。她才是。她爱不爱他?谁知道呢,不过我很确信,这么一来她肯定会好好试试。我再扯什么人生不是刚出娘胎的那阵晕厥,也吓不退她。”

“她是个聪明的年轻姑娘。”

“她才十六岁啊!现在就放逐自己去过田园生活,也太早了点吧。”

“也就是说太年轻了,还当不了犹太人。”

“你在兴冲冲地提出行动方案之前,是不是早该想到这一点呢?”

“我提什么行动方案了?”

“提了,用手势。”

“我哪儿知道你这么容易受影响啊!”

“竟听信了你的话?”

“我可什么话都没说。”

“随你便吧。但我得问你,那个手势究竟是什么意思?”

“捣乱的意思。”

“你不就是来给我捣乱的吗?”

“给你捣乱?哪能啊,你想错了。不过你还没彻底失去她。如你所言,只要你还能听见她走后的寂静,她就还在。”

“那你觉得我该怎么留住她呢?”他斗胆向夏洛克躲躲闪闪的眼睛投去长长的一瞥,“封门吗?”

他没再往下说,任夏洛克房里的百叶窗在风中摆动,放进山羊和猴子那叫人难以接受的可爱气味。

他俩尽可以互相捣乱。

但斯特鲁洛维奇并没有封上自家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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