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要想事情的时候,斯特鲁洛维奇都尽量上凯那儿去。

如果说他还装作会与她共商大事,那么他如今已经不必再担心自己会加剧她的崩溃了。虽然医生说了,她的病不是因他而起,但他心里清楚,自己过去的确没让她好过,这与比阿特丽斯无关,完全是他自己的缘故——他的性格、他的为人,他时而奉为圭臬时而弃若敝屣的信仰,还有他那忽轻忽重,但始终没有消退的犹太炎症,就像一个精神错乱而又臭名昭著的房客,扰乱了他们家庭的宁静。

诚然,娶了她,让他重获父亲的首肯,得以回归家族、家庭。但与他不同的是,她徒有犹太人的外表,却没有犹太人的实质,他即使在最不犹太的时候,也比她正统得多。她在一所非宗教学校教宗教课——教学生尊重他人的信仰,尊重自己,尊重自己的身体,尊重环境。她天生如此,人人都生而不同,仅此而已。她在街上遇见阿拉伯人,并不会惊跳起来。遇见哈西德派[120]教徒也一样。她从不为宗教纷争而困扰,不论对方是异教的对手,还是教内的狂热分子。严格地说,她没有信仰。斯特鲁洛维奇——或者她口中的斯特洛——坚称自己也没有。他说的也算是实话。他有的,是一种疯癫、一种迷狂。要是她得去教他所信仰的这门宗教,她会给这门课命名为“犹太癫狂”。

A2年级[121]的犹太癫狂课。

“你简直大错特错了,”他对她说,“我根本就无所谓。”

然而在凯看来,他口中的无所谓,也带有谵妄的意味。他不上犹太教堂,因为那会惹得他怒不可遏,但不去同样叫他烦心。“看看这些人吧,”要是他们在哪个礼拜天早上路过犹太教堂,他就会说,“看看他们头上该死的小圆帽哟!他们干吗每个该死的礼拜都巴巴地惦记着上教堂啊?怎么从来就没忘了这茬呢?难道他们就不会惦记点儿别的吗?”

“管他们呢,”凯会对他说,“你不想上教堂,人家想啊,又不关你的事。你操什么心啊?”

“我没操心。”

“那你为什么骂骂咧咧的?”

“因为他们跑去祈祷啊!”

“所以呢?”

“光会祈祷算哪门子犹太人。”

“你觉得不算,我觉得不算,但人家觉得算。”

“这哪是犹太人说的话啊,”他会嚷嚷起来,“什么我觉得不算,但人家觉得算。这完全就是基督徒的论调嘛。我们的民族认为甲比乙有价值,只会因为甲是真、乙是假。这就叫德行,凯。我们也正是以此著称。我觉得不算,他们也得觉得不算!”

“斯特洛,你为什么这么关心怎么才算犹太人,怎么又不算呢?”

“我哪儿关心了?犹太人怎么样关我屁事啊!”

第二天,他就会把《卫报》扔进垃圾桶,说犹太人就快灭种了,而这全要归功于《卫报》。

凯问他为什么不去加入以色列国防军。

“以色列?关以色列什么事?”

“我还以为你是个犹太复国主义者呢。”

“就我!还犹太复国主义者!你疯了吧?”

“那你为什么烧《卫报》?”

“我哪儿烧了,我只不过扔了而已。不过你提到‘烧’,这很有意思。我姑且认为你是无意吐真言吧。实际上你想的是焚化炉吧,这就是《卫报》对你的影响。”

“为什么读《卫报》会让我想到焚化炉啊?”

“因为《卫报》恨以色列,一旦他们再架起焚化炉,以色列就是唯一能拯救我们的地方。”

“所以你就是个犹太复国主义者啊!”

“只有读《卫报》的时候才是。”

后来,比阿特丽斯出生了。比阿特丽斯,这个他们步入中年才迎来的孩子,这份迟来的厚礼,用斯特鲁洛维奇的话说,她就是上帝的馈赠。就像以撒奇迹般地降生在充满欢笑的撒拉身边[122],令她惊叹不已。以撒——欢笑。比阿特丽斯——快乐[123]。

“噢,求你了,斯特洛,”凯说,“我们又不是百岁老人,别把上帝扯进来行吗?”

不过她还是同意给孩子起名为比阿特丽斯。

这次妊娠相当危险,生产也不大顺利。斯特鲁洛维奇明白,这让他的妻子元气大伤,再也没能恢复。由此,他得出结论,必须教比阿特丽斯成为克己复礼之人,唯有如此,他才能实现从她的降生中悟出的崇高宗旨。

女儿不一定要接受犹太教育——天理不容!——只要有犹太意识就行,起码,她得接受犹太婚俗。甚至,她都不必举行犹太婚礼。就这么说,也还是有些夸大了。其实她只要不否认自己的犹太血统就行了——这样说更接近于斯特鲁洛维奇的本意。

“我也觉得她要是能找个我们认可的小伙子,那是再好不过了。”凯说,“不过除此之外——”

“除此之外!除此之外的一切,凯,都够我们操心的。”

“你就是个犹太狂。”她提醒他说。

比阿特丽斯长到一定年龄之后,会在母亲耳畔煽风点火:“妈妈,快去跟他说说吧。那人疯疯癫癫的。”

“别‘那人那人’的,亲爱的,他可是你父亲。”

“是吗?你知道他昨天晚上跟我说什么来着?他说我让希特勒得逞了。”

“你干什么了?”

“没什么。就是‘啵’了人一口,道个晚安。”

“在哪儿?”

“咱们家门口。”

“跟谁?”

“名字我不知道。我想是叫冯什么,是个华人男生。”

啊哈,凯心想。原来是因为姓冯,而不是费舍尔[124]。她想弄清她丈夫是不是真对女儿说她跟华人男生约会就是在让希特勒得逞。要是一切属实,她非跟他离婚不可。

斯特鲁洛维奇也知道自己得做些让步:“你真该看看她都干了些什么……”

“我不管她干了什么。你说没说她是在让希特勒得逞吧?”

斯特鲁洛维奇明白还需再退一步:“确切讲,我说的不是得逞。而更像是……”

“更像是什么?”

“凯,我当时正在气头上。你都不知道外头那场面,你都不知道她在跟谁鬼混。”

“我敢打赌这位冯姓男孩绝不是纳粹党卫军。”

“姓冯呢!”斯特鲁洛维奇觉得这很不好说。他可是看过《桂河大桥》[125]的。不过他没再多说。还好是姓冯,而不是弗里茨[126]。他很快就拽着比阿特丽斯的头发,把她拖进了屋里。

此后不久,凯就病倒了。

斯特鲁洛维奇虽然不知道该不该悼念她,像哀悼逝者那样,却清楚自己应该一如既往地爱她,像爱生者那样。但问题是,他做不到。敞开心扉,心就容易破碎。不过那些日常的礼节——问候啦,显示温柔和关怀啦,捎去消息啦——他倒还办得到。他渐渐习惯了向她倾吐心事,语调平缓,不带任何情绪,恰似夏洛克对待莉娅那样,小心地不让声音流露出犹太癫狂的迹象,并且报喜不报忧。只要她的脸看上去还平静安详,她就依然很美,依稀仍是那个他爱过的女人,那个喊他斯特洛的妻子。现在她只不过受了重创,让什么给击倒了而已:也许是瞬间涌上脑际的血流和可怕的疲惫,再加上他。

不过目前,他实在有太多烦心事了,难以保持平静。他心里压着这么多事,却一件也不敢向她透露,怕她会听明白——以防万一,谁说得清呢?于是,他陪着她坐了一个小时,握了握她的手,擦了擦她的嘴,吻了吻她的脸颊,却深感寂寞。转而他又安慰自己说:她遭到了他和命运的抛弃,此刻正不知陷于何处,她一定比他寂寞得多。

所以,他出来时还是事务缠身,只好把它们都带去了自己的办公室。偶尔,他会休息片刻,望一眼所罗门·约瑟夫·所罗门为《爱的第一课》作的那幅可爱的线稿。

第一件事,也是最要紧的:该不该暂时随比阿特丽斯去,等她发泄完怒气,再跟上她——不过该从哪儿跟起呢?

第二件事:关于割礼,究竟还有没有商量的余地?有没有一种可以折中的“半割礼”,既能让犹太人满意,又能为外邦人接受?

第三件事:割礼到底有多野蛮——不是指折中的办法,而是完整的过程?莫非真让罗斯、夏洛克和那些犹太圣人给说中了?难道割礼真是人类最高职责的体现,象征文明而非愚昧?

第四件事:如果夏洛克不是来给他捣乱的——但他反正是得逞了——那他是来干什么的呢?

此刻,鉴于他想不出该拿比阿特丽斯怎么办,深感鞭长莫及,而且也不希望夏洛克再占据自己的思绪,于是,他决定先从割礼的问题着手。夏洛克说过,一切都始于割礼——“一切”即犹太人和外邦人之间自古以来的积怨——可是,难道割礼就能终结这一切吗?

早在他们恋爱之初,斯特鲁洛维奇的第一任妻子奥费莉娅-简就曾向他提出过:“要是我们结婚生子,我可不敢担保会允许你残害我们的儿子。”

尽管当时为时尚早,不过他们也早已彼此熟识,斯特鲁洛维奇已经敢这样反问她:“那你岂不是觉得我也是遭过残害的?”

“你是指生理上的残害吗?”

“反正就是你那个意思。‘残害’可是你说的。不过,‘残害’还能有什么别的意思?”

“还有心理学上的含义。”

“你觉得我可能受过精神上的残害?”

“呃,起码肯定吓坏了吧。我觉得你不可能不害怕。”

“这我得澄清一下。首先,感到‘害怕’并不等于受了‘残害’。因此,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收回了‘残害’这个非难?其次,‘觉得不可能不害怕’并不支持你的论点,只是把它重复了一遍,换汤不换药。你以为我肯定被吓坏了,是因为你不喜欢这个仪式。因此,能不能简单地说,你是因为厌恶这个仪式才巴不得我害怕的吧?”

她把两只手按在头上,把头发捋到脑后,仿佛需要多给大脑腾些空间,来对付他的逻辑碾压。

“咱们别聊这个了。”她说。

然而这个问题却一直横亘在他们中间,挥之不去,就像对疾病的隐忧,或一次不了了之的不忠。而后,就在他们结婚前一周,她又提起了这件事。

“我真的还是接受不了。”她说。

“你说结婚?”

“那种残害。”

“那么,咱们可以生女儿嘛。”

“那怎么能保证做到呢?”

“咱们做不到。不过咱们也可以一个都不生。”

“这个要求过分吗?”

究竟过不过分?斯特鲁洛维奇也说不清。要是他能早点知道孩子的降生会给他带来怎样的影响——即使是不必行割礼的女儿,也能让他如此深切地领悟到“圣约”的真谛——他肯定会认为奥费莉娅-简这个要求确实过分了。可他当时还年轻,并不知道做父亲的滋味。他自己的想法尚未成形,也相信必要时自己一定能改变她的心意。除此之外,他的亲爹还威胁说要埋葬他,致使他很难正确看待他父亲用于掩埋他的那种信仰。让那一切都见鬼去吧。所以,不会,她的要求并不过分。

结果最后,他们都不信仰的上帝对两人会心一笑,在他们拥有那个可供残害的孩子之前,就制造了两人的分离。

然而,就算并没有什么儿子,经受过礼教摧残的阴茎依然是他们之间的障碍。

“我们之前聊过那种心理上的恐惧。”她发话了。

“谁的?”

“你的。”

“我怎么了?”

“你每次讲那些平庸无聊的笑话都是因为这恐惧。”

“我受了残害,怎么还变得爱插科打诨了?我要是真像你说的那么无聊,那就表示我还没被残害到位。”

“你对前因后果的理解可真够肤浅的。你插科打诨是为了掩饰伤痛。你受过极其野蛮的伤害,感到难以接受,于是就想嬉皮笑脸地把它打发掉——证据就是,你的笑话总是以生殖器为核心。”

他忽然感到一阵厌倦。“以某某为核心”这样的合成词对他总有这种效果。“你说得对。”他说。他无力再向她强调,自己并非天生爱开玩笑,也无力告诉她,自己在生理上和心理上都没觉得受过残害。那听上去像是虚弱的抵赖或凶残的麻木,只能让人更加觉得他曾受到过严重的摧残。

* * * *

接下来,他想问夏洛克一个问题:那份契约究竟给你带来了多大的乐趣呢?你要求安东尼奥如果无法偿还债务,就从身上任何部位割下整整一磅肉来,那是图什么呢?其中有多少开玩笑的成分呢——也就是说,你有几分是当真的,几分是在故意扮演人们心目中的恶魔?从解剖学的角度,你又是怎么考虑的呢?你是不是色迷心窍,甚至有意挑逗,想把安东尼奥的阴茎作为你指定的部位呢?要不是女儿的出走让你失去了开玩笑的心情,你原本盯上的——尽管重量有些离谱——就是他身上的那块肉吗?

此刻,他们正坐在特雷维索餐厅里,这是黄金三角地区最好的餐厅之一,米其林两星水准,意大利本土特色——这能让夏洛克感到亲切自在——还拥有英格兰北部最丰富的酒单。他俩刚一坐下,斯特鲁洛维奇便开口了,此前他只停顿了片刻,向斟酒侍从要了这里色泽最深的内比奥罗红葡萄酒[127]。

“我隐约有点希望,比阿特丽斯会挎着她那个球员的胳膊走进来。我知道这很傻,不过我想你会理解这种荒唐的。”

“这么说你还没去找她?”

“我不想让她有逃命的感觉。要是让她静静地离开,她很可能就不会走远。我听说他在这附近有一处房产。按理说她应该会去那儿,不过我想里面一定布满了前妻们的痕迹,说不定还挤满了前妻们本人。凭我对比阿特丽斯的了解,她肯定接受不了。她发现我还留着前妻的照片时,就恶心得不行。不只嫌我恶心,还嫌她母亲恶心,竟允许我留着它们。所以我猜他会带她去住酒店,肯定就在附近。我查了球赛出场名单,他这周末得代表斯托克波特队出场,所以他肯定走不远。至于比阿特丽斯,尽管她跟我相隔多少英里都无所谓,但她不愿离她母亲太远。你过去说‘缚得劳,跑不了[128] ’,但那并没起什么作用,所以我的信条是,放长线,钓大鱼。”

“我想,是不是可以认为,你终究还是会同意这门亲事?”

“不,我绝不会同意。这算哪门子亲事啊!我这些年可不是白管教她的。而且,这事现在已经发展成意志与原则之间的拉锯了。不过我还是得掂量掂量该怎么选。”

“选项里包括免了他的皮肉之苦吗?”

“未必。不过我一时还没想好怎么执行。”

他稍做停顿,想看夏洛克会不会有什么主意,但没有。

斯特鲁洛维奇又给他斟了些酒。

夏洛克也停下来,把自己的蜘蛛蟹意大利宽面,起码是蜘蛛蟹,分了一些给斯特鲁洛维奇,并盛赞这份意面美味。这番客套之后,在一种友好却模棱两可的气氛中,这两个男人终于可以比较自在地谈起夏洛克最初瞄准的是安东尼奥身上的哪块肉了。究竟是他的私处,还是他那颗心?

“你为什么如此笃定,我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呢?”夏洛克问道。

“你的意思是,你是随着事态的发展慢慢琢磨出来的?”

“我不必去琢磨。我就是为此而生的。犹太人说的话都带有历史的重量。我看得出,你说的话都是经过仔细斟酌的。你总担心会给人留下某种印象,但无论如何,他们还是会那样看你。当你走进一个房间,摩西也会跟进去。”

“我毕业于英国最古老的顶尖大学,”斯特鲁洛维奇提醒他说,“我要是走进哪个房间,那一定是追随了大主教和大法官们的脚步。”

“在你看来,也许吧。在别人可未必。而且,你不仅无法摆脱他们的眼光,更难以背离他们的期待。犹太人一讨价还价,人们就觉得他必下狠手;犹太人一讲笑话,人们就认为他是在讽刺挖苦,所以,既然无法摆脱过去,你又何苦与历史抗争呢?”

“唯有抗争才能推翻它啊!”

“改天再来向我展示你的胜利吧。同时,既然你提到这个,还是听听我取胜的经验好了。我告诉安东尼奥说,即使你这样看待我,我也没什么好失望的。他跑来找我,把他的一腔憎恶一股脑地发泄出来,连最起码的谦逊都做不到,根本不会好好求人——不管怎么说,我还得心存感激,仿佛有求于人的是我自己——在这样的情形下,我怎么能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呢?我又怎么能不去调动他所有的恐惧,去印证那些风言风语和荒诞的迷信呢?既然他的话不是比喻就是道听途说,那我也用比喻和道听途说来回敬他好了。不过你瞧,我说的话他根本就听不进去。他如此怠慢我,不把我当人看,以至于根本不屑去分辨我的话哪句是认真、哪句是玩笑,也搞不清我究竟是卑躬屈膝还是目中无人,甚至对我色眯眯的调笑都无动于衷、懒得动怒——我说要他从身上任意部位剜一块肉,这本来就带点色情的意味,似在暗示这件事与性有关,能给我带来肉体上的愉悦。他对我是如此漠视,实际上——别管犹太人长没长眼睛:犹太人不就在那儿吗[129]?——他根本就没考虑过自己可能面临的后果。他以商人的傲慢,放心大胆地做下这笔交易,更以外邦人的傲慢,完全无视与他交易的犹太人。我这个人根本不存在,我说的话也不存在,我的威胁、我的乐趣也统统不存在——存在的只是这份契约,还有他看中的、志在必得且不必承担任何后果的东西。在这种情形之下,我会在他违约后寸步不让,坚持要他按约偿还,又有什么可惊讶的呢?”

斯特鲁洛维奇刚要开口,夏洛克就举起一只手,把他给挡了回去。这甚至吓退了一位前来询问两位先生菜品是否可口的服务生。

“这么问只是为了修辞,”夏洛克接着说道,“我不认为你该感到惊讶。一切都在情理之中。安东尼奥违约了,接下来的一切都应该顺理成章——我该按约得到补偿。我的权利不容抹杀。于是乎,我在他眼中就成了那个东西的化身——我成了我立下的约。我不会再多说什么,我只要求拿回属于我的东西。我立下这约时,你曾蔑视我,那么现在,你必须且只能按约执行,别祈求什么人道的宽容。你过去的所作所为,让我没有宽恕你的理由。如今你又怎敢奢求它呢?既然你蔑视我,那么,就请你准备面对后果吧,那是你自己一手造成的,与我的人品无关。这话我是代表且仅代表这份契约说的。既然你教我作恶,那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斯特鲁洛维奇却说,尽管夏洛克解释得十分透彻,但并没回答他的问题。实际上他只有两个问题:起初,契约所针对的是不是安东尼奥的私处?以及,如果是的话,夏洛克又是如何跨过其间的物理距离和道德鸿沟,从这个部位转向安东尼奥的心脏的?

夏洛克觉察出了同伴的不满。“你这是要我解释一件根本没法说清的事嘛,”他说,“我是不是一开始就明白无误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事先有没有针对安东尼奥违约的情况拟订一套详细的计划,以满足自己内心深处的期望?你是不是该想想,我拿安东尼奥的私处来有什么用呢?或者,我要挟必须按约执行,究竟是为了好玩还是因为我的血统逼得我别无选择,只得去践行这惩罚,扮演人们心目中的犹太人?我这是按自己的意愿行事,还是在实现他们的期望?这些问题,你自己要是都能答得上来,再来问我吧。不过,我倒是有一点可以告诉:如果说我第一次要求这补偿时,还带有戏谑的色情成分,那第二次可绝对没有了,这是我的失误。我让安东尼奥误以为我有意取他的心脏——哪怕这误解十分短暂,哪怕这一开始根本就不是我的本意。我差点儿就成全了他一直刻意营造的悲情形象——虽说他压根儿不配以这样的形象被如此景仰。不管怎么说,瞄准他的私处,反而能让他原形毕露——把他变回那个矫揉造作、卑劣德薄之人。我把他从笑柄捧成了英雄。”

斯特鲁洛维奇觉得还是就此打住为妙——他们已经开始引人侧目了。尽管他们的位置十分隐蔽,但夏洛克的声音实在洪亮,而且,自他们短暂的相识以来,这是夏洛克头一次情绪失控。特雷维索餐厅的顾客们常常会无法自持,不时有人当着同伴的面一走了之。不过他们中极少有人会说出“你既然教我作恶,那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而且,吃饭归吃饭。一会儿品酒的时候,他们还有的聊呢。

不过,斯特鲁洛维奇转移话题的真正原因,是他渐渐分了神,担心他没有阻止女儿出走,继而没去找她是个错误。当时,摆出一副讲理的样子,对她不加阻拦,似乎才是妥当的做法,能让她尽快回心转意。然而现在看来,这已经有些欠妥了。关键是,她现在人在哪里?

他依然期望她能与豪瑟姆一道出现在这里,冷冷笑着,艳光四射,俨然一个假扮妙龄女郎的小女孩。就在他不安地扫视餐厅里那些最暗的角落时,忽然瞟见了与一群年轻男子坐在一起的德·安东,他移开了视线。他任何时候都不想看见德·安东,更别说还是这个心焦欲裂的时刻了。那么,究竟是什么不断地把他的注意力拉回到那个方向呢?部分原因是德·安东正密切地观察着他。此外,跟他在一起的那帮人也有些不大对头。不过,直到他们起身离席——斯特鲁洛维奇觉得他们匆匆忙忙的,像是故意躲着自己——他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

葛兰顿·豪瑟姆就在其列。

他的第一反应是挥起拳头倏然起身,第二反应则是待在原地,第三种反应则是冲过去,走到那个踢足球的面前,嘲笑他。

这是个好兆头,不是吗?豪瑟姆单独出现在这里?豪瑟姆如此垂头丧气——这只能说明,他们肯定已经分手了。说明比阿特丽斯已经恢复了理智,赶走了他,人已经回家了。他竭力按捺住了第三种冲动,既然她已经离开他了,他又是何苦呢?他想象她已经在家里等着自己了。

对不起,爸爸。

但她并不在。

所以,苍天在上——确切地说,是普天之下——她究竟身在何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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