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德·安东并没有立即把信寄给那个犹太人。拖延别无益处,却能拯救他的灵魂。
他坐拥大笔财富,从不缺钱,而且生性不爱求人,更别说还是去求斯特鲁洛维奇了,那简直让他大倒胃口。巴纳比说不定会给普鲁拉贝尔另挑一件礼物。或者,运气好的话,斯特鲁洛维奇可能会突然把那幅所罗门·约瑟夫·所罗门的作品重新挂牌出售。那人虽然自诩收藏家,不过据说只要价格合适,偶尔也会出售些作品,德·安东没理由怀疑这种说法。就算有人说斯特鲁洛维奇在墙上挂满了表格,能反映世界各大城市最细微的艺术品价格波动,他也不会感到意外。德·安东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但也绝不会盲目行事。他那郁郁寡欢的性格,让他懂得享受时间流逝得慢。既然做什么都不能换来真正的幸福,那就没什么可急的了。接着,葛兰顿又跑来找他,提出了一个新的请求——不,公平地讲,那还算不上是一个请求,更像是在倒苦水,或倾诉一种愤怒的困惑,仿佛他受了伤害,却没留下以兹证明的伤疤。
“我遇上点儿麻烦。”他告诉德·安东。
德·安东时常希望自己是个已婚男人、一家之长。我肯定会是个好父亲的,他想,尽管他想象自己与孩子们在花园里嬉戏的场面时,脑中浮现的全是男孩子。这与他的性取向无关。他不过是觉得男孩似乎要比女孩更忧伤些,仅此而已。每个男孩的身上,都会长出一道隐秘的伤痕。对此,他无以名状。他从没给自己的那道伤痕找到过一个恰当的名字。他小时候,常看见女孩们读书、画画、玩娃娃——好吧,也有玩兵人的——从她们身上,他看到一种忘我的专注,那是他自己所不具备的。他向来羞涩腼腆,不仅敏感脆弱,而且对伤害难以释怀,仿佛他唯一的消遣就是玩味自己曾遭受的蔑视。长大后,他也依然如故,还是喜欢玩味那些屈辱。不过,现在他转而替别人鸣不平——对象有男有女,但主要是男人。他们那英勇的脆弱和难言的伤痛(因为男人得表现得坚强而不是软弱)牵动着他的情感。他要是能帮助自己所见的每个苦不堪言的男人,带他们脱离苦海,他一定会动手去做。不过,你能无私帮助的人毕竟是有限的,于是德·安东总是对身边的朋友倍加呵护,关爱有加,甚至超出了他们需要的程度。就算被他们占了便宜,他也在所不惜。实际上,那些最爱占他便宜的人,也正是他帮得最多的人。因为,他们在精神上,必然——否则就不会净提些无理的要求——是最需要他帮助的人。
在这方面,葛兰顿和巴纳比——一个是因责任而爱,另一个是因爱而负有责任——不相上下。巴纳比的出身更优渥些,受过更好的教育,但他并没有什么出众的才能,徒有那种男孩子气的俊俏,不过,这对德·安东而言,正是他可爱心灵的外在表现——既然在这世上,天真无邪最易遭人摆布,那么,一颗如此纯真的心灵,就更该得到一切帮助了。葛兰顿则生在一个更残酷的世界,那是巴纳比所无法想象的。他缺乏教育,怎么说都算不上俊美,不过他具备诸多身体上的技能,能够凭体力自力更生。表面上,他不像是能唤起德·安东同情的那类人。但在他的内心深处,依然住着那个孤独而忧伤的小男孩。因此,他那些看似傻气的行为,比如那个纳粹礼,实际上并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朋友的呼救,德·安东是听得出来的。而现在,当这样的呼喊接踵而至,还来自两位挚友,他就别无选择了,只得把葛兰顿也纳入他的庇护之下。他愿意像他跟普鲁拉贝尔坦诚的那样——也像帮葛兰顿找犹太姑娘时那样——为他做任何事。这话说得情不自禁,也没什么明确的指向。但当葛兰顿垂下了他一贯雄赳赳的头,宣称自己遇到些麻烦时,德·安东就明白牺牲的时候又到了——又该搭上时间、精力、影响力甚至金钱了。
“得先让你振奋振奋,”他对那位球员说,“今天晚上我要跟巴纳比和他的几个老同学一起去看个比赛什么的……”
“该不会是斯托克波特对科尔温湾吧?”葛兰顿闷闷不乐地说。此刻,就连他的事业也让他觉得味同嚼蜡。
“不是,应该是橄榄球。反正肯定很乐呵。”
这个“乐呵”与德·安东平素的谈吐大相径庭,连葛兰顿都觉得诧异。听上去就像神职人员说了句渎神的话。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那个心情。”葛兰顿说。
“咳,来吧。要不你就跟我们一起吃个晚饭,吃完咱俩再单独聊聊?”
葛兰顿还在犹豫,今晚比阿特丽斯肯定格外需要他陪。
“要是不方便的话……”德·安东说。
“不,不会。我想想办法。”
不过,他并不确定自己能有什么办法。
碰巧,当天傍晚,德·安东有另一件棘手的事要对付,为此他请巴纳比——就是这位的事——早点到餐厅跟他碰头。
“说吧。”德·安东开口道。
巴纳比指了指自己的左手。
德·安东耸耸肩。
“没发现少了什么吗?”巴纳比问。
德·安东数了数他的手指:“嗯,好像没少啊!”
“无名指。”巴纳比提示说。
“也在呢啊!”
“是啊,但戒指没了。”
“啊,难不成是那枚——?”
“正是,普鲁丽给我买的那枚。”
“那你都能弄丢?”
巴纳比摆出那副总能让德·安东揪心的神情,看上去就像一个孤苦无依的小男孩。“确切说并不是弄丢的。”他说。
“给了个娼妓?”
“怎么可能。连忘在娼妓那儿都不可能。”
德·安东看出巴纳比正期待自己略微赞扬一下他端正的品行。
“嗯,我看不出你把它给了谁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为什么担心我把它给了别人?”
“担心?我说担心了吗?”
“我是说,替普鲁丽担心。”巴纳比说,心想自己是不是高估德·安东的醋意了。
德·安东深深地凝视着巴纳比慵懒的双眼:“那我该替普鲁丽担心吗?”
“不,不必。是我把它弄丢了。就是这么回事。”
“好吧,但愿普鲁丽能相信。”
“她为什么不信呢?”
“因为这听上去像个借口。”
“我就是弄丢了。”
“那就是在给你的粗心大意找借口。”
“天哪,德·安东,你就别多管闲事了。你简直跟她一样不可理喻。”
一阵强烈的倦意袭来,德·安东感到男女之间这种华而不实的戒指文化真是无聊透顶。早年,他自己也交换过戒指(不过必须得说,都是十分临时的,而且每次都是考虑到对方也许会喜欢),同时,他也明白赠予和丢失戒指意味着什么:只不过在对方手指上套个金圈,男人和女人就大言不惭地互许永恒的忠诚;而只要有一方脱下了它,他们就会搬出那些陈词滥调,指责对方不忠,仿佛这微不足道的仪式,素来就象征着信任与忠诚,是对方注定经不起的一种考验,或一个陷阱、一个无情的圈套,是套在树上用来捕兔子的绳索。这一切都让他感到错愕、沮丧和失望。普鲁拉贝尔在各方面都是一位杰出的女性,然而,巴纳比还是会担心她一旦发现自己没有珍藏她的信物——“他爱我,他不爱我”——就会变作骂街的泼妇。
“既然你不想让我多管闲事,那为什么还来找我?”德·安东问。
“对不起,德·安东,我不该说那种话。原谅我吧。”
德·安东觉得朋友像是在练习怎样给普鲁拉贝尔赔不是。他说不清这道歉有没有宽慰自己。虽然他心里不大舒服,但依然有些受宠若惊,于是缓缓地挪下了那张想象中的床。“那我能为你做点儿什么呢?”他柔声问。
“你能不能说是你借走了?”
“我?借你的戒指?我借它干吗?”
“噢,我哪儿知道啊!就说用来送给娼妓?”两人随即陷入了沉默,直到侍酒师出现,气氛才缓和下来。“对不起。”巴纳比再次向他道歉。
德·安东继续沉默了半晌。
“听我说,”终于,他提议道,“我就说是我让你摘下来的,因为我看有块宝石快掉了。”
“那上面没有宝石,就是个纯金的素圈。”
德·安东想起来了:那个完美无瑕、坚不可摧的指环,象征他们完美无瑕、坚不可摧的爱情。嗯,都是他干的好事。他最会给人做媒了。他总能替别人找到幸福,自己却遍寻不着。
“那么,我就说我拿去帮你抛光了。我有自己的抛光师。”
“那玩意儿用抛光吗?”
“那不重要。”
“会不会被她看穿?”
“没什么可看穿的,因为根本就没有戒指嘛。”
巴纳比看上去满腹狐疑。
“还记得吗,你已经把它弄丢了。”
“啊,当然。那么然后呢?”
“我会说是我把它掉在拿去抛光的路上了。”
“真是个绝妙的主意啊。不过最好说你是抛完光回来的时候丢的。”
“有区别吗?”
“我想让普鲁丽知道我还给它抛了光。”
“随便你。”
巴纳比握住德·安东的手说:“我会永远记住你这份恩情的。”
德·安东的眼眶湿润了。“快别这么说。”他回了一句。
“那好。但起码让我保证,今后再也不给你添麻烦了。”
“我觉得这话你最好也别说。”
“我懂。”巴纳比说,尽管他并不懂。
不过,他的精神的确大为振奋,他15分钟前走进餐厅时,还是一副蓬头垢面的模样,现在简直判若两人。他往椅背上一靠,冲他的恩人一笑。
“那么,画的事办得怎么样了?”他接着说。
“耐心点。”德·安东说。
“你是说你还没让那个老吝啬鬼把画转给我?怎么就耽搁了呢?是他狮子大开口吗?”
“先让我处理完戒指的事吧。”
巴纳比又往椅背上靠了靠。的确,生活总是问题重重,但没有什么是别人不能替他摆平的。
“又来一个。”葛兰顿·豪瑟姆终于加入他们时,德·安东想。
葛兰顿看上去忧心忡忡的,与一身轻松的巴纳比形成鲜明的对比。
第一时间更新《夏洛克是我的名字》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