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黄金三角方圆一英里之内,同时有两场对话在探讨圣保罗的心灵净化论,这样的概率有多大呢?

这简直足以令降临此地的天外来客确信自己来到了一个基督教国家。

也许,把德·安东和他那位情绪激动的受益人葛兰顿·豪瑟姆之间的沟通称为“对话”,未免有些言过其实。斯特鲁洛维奇与夏洛克之间的交流亦然。尽管后者算不上是“谈话”并不是因为一边倒,而是因为尽管两人都明白对方的心思,却都心照不宣。那么,姑且说它是一场沉默的对话吧。或者,起码是一场意在言外的对话。

从餐厅回来之后,斯特鲁洛维奇发现比阿特丽斯并没有在家等他,旋即陷入一种连德·安东都望尘莫及的消沉。不论豪瑟姆自己在外面做什么,总之情况并非如他所料。他跌坐在一张椅子里,抄起一瓶威士忌,给夏洛克指了指酒柜。“咱们来个一醉方休吧,求你了。”他说。

“我醉不了,”夏洛克说,“我从没醉过,也喝不醉。这是我的一个缺点。”

“那就破一回例,陪我坐坐。”

夏洛克照做了。

他们对坐着凝视对方的脚,这姿势起码保持了一个小时。然后,夏洛克问能不能提个问题。

“你这不是问着呢嘛。”

“另一个问题。关于贝斯[132]……”

“贝斯!”

“就是割礼仪式。”

“我知道什么是该死的贝斯。我还以为这个词只能用在八天大的婴儿身上呢。”

“那个踢足球的多大年纪来着?”

斯特鲁洛维奇不怀好意地笑了。夏洛克要是走了,他会想念他的。他需要这样一个内心阴暗的朋友。犹太人已经变得太谨慎了。要是你们欺侮了我们,我们难道不会复仇吗?[133]不,我们不会。我们应该迎面接住,并心存感激。当然,在约旦和撒玛利亚地区除外,我们在那儿被指为纳粹。懦夫或纳粹——哪一个才是我们呢?斯特鲁洛维奇想,尽管里亚托并不是撒玛利亚,却也哺育出了一位铁骨铮铮的犹太人。要是给他撒玛利亚、里亚托和黄金三角三个地方,让他要么选择在其中一地当犹太人,要么死,那他肯定不会选黄金三角。

继而,他想起夏洛克其实从没见过葛兰顿。“你是开天眼了,还是怎么的?”他问。

“差不多吧,”夏洛克说,“我的视野比较开阔。不过,你的话我也听着呢。而且我还真瞄了他一眼,就在他离开餐厅的时候。一个Cavernicolo [134]。”

斯特鲁洛维奇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仿佛要把此前短兵相接的眼神接触甩出脑际。他怎么就没冲上前去,揪着对方的衣领把他拎起来呢?“好吧,”他说,“贝斯怎么了?”

“你是不是后悔了?”

“你要是真开了天眼就该知道啊!”

“我知道你在怪我。你有权这么想。不过你还有机会改变现状啊,只要改主意就行了。等你放下了执念,就放他一马。给比阿特丽斯送上你的祝福。”

“她才十六岁啊!”

“你一直在强调这个。不过她可是个相当成熟的十六岁少女。”

“这就是问题之所在。”

“你以为杰西卡那会儿多大?”

“这我倒没想过。”

“对啰。年龄不是问题。”

“那什么才是问题?”

“那我问你:要是那个踢足球的同意了你血腥的条件——”

“等会儿。是你提议的血腥的条件——”

“不对,等等。我是你的客人,所以请恕我鲁莽。但你不能妄言我究竟有多残忍。你可以猜,但你不能断定……”

“你自己可以断定吗?”

“这个我们先不谈,回到我刚刚说的事情上来。要是那个踢足球的同意了你爱怎么形容都行的那个条件,你就高兴了吗?还是说你更希望他——更愿意他——拒绝接受,然后离开你女儿?”

“都希望。我希望他离我女儿远一点,也想给他行割礼,只要……”

“只要什么?别吞吞吐吐的。”

“只要执刀人是我。”

“我看你这是在自欺欺人。我觉得你下不了手,你没那个胆量。”

“那我倒要问问,你凭什么说我没胆呢?你才认识我几天啊!”

“那你以为得多久才能看出来?斯特鲁洛维奇先生,我认识你够久的了。”

“你知道这么说有多驳人脸面吗?”

“我不是有意的。不过我问你个问题啊,你参加过几次贝斯?”

“你不是开了天眼嘛,你说呗。”

“我说一次都没有。首先,你没有儿子。其次,你蔑视宗教仪式。不过你没去看过贝斯的真正原因,是因为你知道自己肯定会晕过去。许多男人都会,许多父亲、叔父、兄弟都会。那场面让人不大舒服。对出生不久的婴儿动刀子。”

“豪瑟姆又没那么年幼。”

“那只会让场面更血腥。再说了,你怎么会认为自己愿意看到他的生殖器呢?更别说还要从上面割一块肉下来了。你见过多少外邦人的生殖器?你又用手指头捏住过多少个?”

“我有权保持沉默。”

“但你确定想碰他的那个吗?”

“我会戴手套的……”

“捏住它、切下去、让它流血、再听他尖叫?你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这你也知道。到时候你肯定唯恐避之不及。”

斯特鲁洛维奇抬起一只手。“等等,”他说,“等会儿。”

夏洛克举起双手,似乎知道自己说得有些过头。

“你倒跟我说说,”斯特鲁洛维奇问道,“咱们怎么说着说着,就从割礼的隐喻扯到实实在在的割礼上来了?一开始我只不过是想,既然那个外邦人跟我女儿搞在一起,那我可得让他证明诚意。一不留神,就在你的引导下,变成要从他的生殖器上割一块肉下来了。”

“这下咱俩可算是同病相怜了。”夏洛克说。

“照这意思,你起初说要取那一磅肉,也只是打个比方?”

夏洛克垂下眼帘,厌倦而反感地说:“怎么又来了?”

“你回答了我就不问了。”

“那你就该问得有技巧些。犹太人与外邦人之间的每笔交易,都有象征意义。只有这样,我们才不至于相互杀戮。不过你要是问我当时说那句话有没有开玩笑的成分,那么好吧,是有点儿。”

“那是两码事啊!”

“不错,但我在一定程度上是认真的。”

“那我再问你:你是不是巴不得安东尼奥违约,好有机会害他?”

“开那个玩笑的时候,应该说并没有。”

“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呢?”

“故事在发展,人的想法也在改变。”

“那你是在什么时候下的这个决心呢?”

“应该是打他们从我身边夺走杰西卡的时候起,从莉娅的戒指失窃时起,从那帮人自以为可以替他赖账时起,从他们以为我会任由他们摆布时起,从我被逼得走投无路、别无选择时起……”

“到底是哪个啊?”

“都是,又都不是。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铁了心。故事已经结束了……没发生的,就是没有发生。余下的事情,只能是猜测,并不能归入哲学或心理学的范畴,也不是神学所能解释的。”

“但在故事结束前……你就有这个打算了,你的意图已经产生了呀?”

“意图,呃……什么是意图?不管亚伯拉罕怎么想,他难道真会去杀了以撒吗[135]?我像你一样,也不是个死读《旧约》的人,不过可想而知,我对这个故事情有独钟。”

“全世界都对这个故事情有独钟。”

“过去是。不过我怀疑现在还有谁会感兴趣。”

“也许吧。但我还是得问,亚伯拉罕真会去杀自己的儿子吗?”

“亚伯拉罕究竟有没有杀人的潜质?这也是个不合理的问题。”

“不合理还是没法回答?”

“都是。我们都没法知道‘究竟’该怎样。”

“那怎么问才合理呢?”

“应该问:亚伯拉罕此前表露出的性格中,有没有某种特质,会让人把他看作杀害儿童的凶手。”

“所以答案是否定的啰?”

“是的,他不会。我的情况也一样。在我过去的个人经历中——我得强调是个人经历,就是说,作为一个他们熟识的人,而不是那个令人恐惧、遭人憎恨的种族之一员——有什么能证明我是个嗜血的家伙吗?那些外邦人对此但凡起过一点疑心,肯定早就对我敬而远之了。可实际上呢,他们还抱怨我躲着他们。想想看吧:要是你明知自己一旦违约,某人真会挖走你的心脏,那你还会跟他签订有效合同吗?你敢偷这种人的东西吗?还偷的是珠宝?还把他的女儿夺走?还在大街上啐他?即便是滥杀无辜的嫌犯,都比我活得更有尊严,还更让人忌惮。所以,我得坚持要求按约执行,否则,他们肯定以为赔上几个达克特就能把我给打发了。从他们不屑一顾、趾高气扬的样子,你就可以看出,我空有暴虐的名声,实际上却非常无辜。”

“他们还喊你野狗,把你看成恶狼呢。”

“犹太人在他们眼中都是恶狼——不光指我,而是全体犹太人——但那实际上只是些连他们自己都不相信的诬蔑之词。基督徒从来就嫌我们不够好战。说我们是些阉人,还会像女人那样流血。正是因此,我们一旦奋起回击,就更会让他们觉得不可饶恕。败给犹太人等于败给弱者。”

“亚伯拉罕身上难道就没有一点骁勇吗?”

“有是有一点。但按照那个时代的标准,他就是个娘娘腔。”

“他既然如此平和,那他扬言要杀了以撒这事又该怎么解释呢?”

“只能说,他是不得已而为之。他是被情势所迫,才走上了杀人的道路。然而,即便在当时,他是真心想杀人吗?我们说不清,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一切就此打住,故事永远地结束了。”

“让亚伯拉罕沦落至此的是上帝。那你呢?”

“我也一样啊!”

斯特鲁洛维奇还想继续刨根问底,毕竟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而且夏洛克这会儿看上去比方才放松了些,伸着腿坐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侧耳聆听着斯特鲁洛维奇的每一阵沉默,正好可以打他个措手不及。

“你一开始可不是这么说的,”斯特鲁洛维奇发起了新一轮的攻势,“你借口说故事结束了,避开了我的问题。故事是结束了,但你没有啊,你就在这儿呢。你有的是时间思考。”

“思考!我简直没干别的,光思考了。然而思考和行动是两码事。思考甚至无法帮助你理解行动,你的问题我可答不上来。我也不知道我会不会将计就计,顺势围着他的心脏剜下一圈肉来——甚或,既然你之前问过这个,我根本不知道心脏怎么就忽然被说成是我复仇的目标了。”

“啊哈!你说那是你的复仇。”

“没错,而且我是有意这么说的。我要报的仇太多啦。我的女儿、我的财富、我的名誉……”

“还要满足嗜血的天性?”

“这真像他们说的话。”

“那你说我错在哪儿了吧?你希不希望他们最后没把你给拦下来?”

“拦我?”夏洛克眯起了眼睛。刚才那种怡然自得的神情倏然消失了,“虽说这话毫无用处,不过我还是希望当时没有被人阻止。”

“这样你就能取走他的心脏了?”

“这样我就能搞明白我究竟下不下得了手了。”

“你希望自己下得了?”

“那又是另一回事了。我要是真下了手,他们肯定二话不说就会把我的心脏给挖出来。”

斯特鲁洛维奇摆了摆手,表示对此不感兴趣。他不关心后果,他很清楚他们会怎么对待犹太人,他感兴趣的是犹太人会怎么对待他们。“恕我冒犯,不过我还想再质疑一下你的心地,”他逼问道,“你真会下手吗?”

“那我只能再次声明——我不知道。我并不比你更嗜血。刚刚我提到那些在贝斯上晕厥的人,我自己就是其中之一,还晕过去两次。要不然,就是哭得比那个婴儿还响。我像你一样,心肠软得很,讨厌看到、闻到、哪怕想到血。然而,你得明白——我自己的血已经干涸了。我恨那个高高在上、历尽苦难、忍尽悲伤、故作姿态的人,仇恨在我的静脉中沸腾。我相信,我与他在这世上不共戴天,想必他也同意这一点。我们互不相容。他不愿按照我的方式去交易,我也不愿遵循他的。我代表秩序,他代表混乱。我们做这笔交易,毫无疑问都应该负起责任。做生意就必须担责任嘛。扮演丈夫、父亲、情人这些角色,也都附带着责任。我的交易责任是实实在在的——该付出付出,该收回收回。那是一份经各方确认生效的报酬合约,白纸黑字,清清楚楚。但他的交易责任却是虚假的。他只求付出,不求回报,不论金钱还是情感,他统统不要。他要的是永远牺牲、永远失望、永远孤独。他对谁付出,这些就在无形之中给谁套上责任的枷锁。我可适应不了他那个世界,太原始、太没章法了。而他也适应不了我这个理性的世界。在他看来,我在法律上的严谨妨碍了他,而他的情感勒索则妨碍了我。就是因为这个,我们才总想置对方于死地。所以,是的,我真有可能——好吧,岂止可能——在盛怒之下,我会想方设法、欣然乐意、尽职尽责地去取回于法于理都该属于我的东西——就像遵从哪位愤怒的神祇立下的戒条——对长达几个世纪的蔑视和诽谤做出迟到的回答,对他们心中毫无根据的恐惧报以完美的讽刺,把它们变为现实。是的,我很可能会采取一切必要手段——你管这叫神勇也好,狂喜也罢,甚至说我暴戾也没关系……我以公平正义为己任,这无须掩饰。我遵守的条款,他们也必须遵守。而且,一个人只要坚信自己是在替天行道,那他可什么暴力手段都使得出来。在你开口之前,我得说,我跟你一样清楚,赋予自己这样的权力,是在亵渎上帝。那么,我们姑且把这点也考虑进去好了,我本来都快鼓足下手的勇气了,所以,我要是真动了手,那就不啻于假借上帝之名杀人,行渎神之实了,然而,事情却并没发展到那一步。所以,很抱歉,我没法告诉你杀人是个什么滋味,也不知道要是手上有把刀,我会不会挥下去。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差点杀人是种什么感受,全心渴望越过那条界线又是个什么感觉。这么说算回答你的问题了吗?”

然而,斯特鲁洛维奇已经倒在椅子里睡着了,他经历了太多的愤怒与沮丧,摄入了太多酒精,可能还提出了太多的问题,已经精疲力竭了。

不过,夏洛克对此另有一番解释。

这个斯特鲁洛维奇对此有种道德上的强烈排斥,因此无法醒着听完。

这个斯特鲁洛维奇光会提问题,却不想听回答。

犹太人喜欢顾影自怜,这个斯特鲁洛维奇也不例外,虽说他还没想好自己算不算犹太人。照他的理解,外人做下的那些事,犹太人是做不出来的。犹太人是不会害人性命的。他仰慕我,是因为我允许人伤害我,而不是因为我做了什么,或者能做什么。

好犹太人——挨踢;坏犹太人——踢人。

若被你们刺伤,我们难道就不流血吗,若我们还以颜色,你们难道就不流血吗?——这些,他都宁愿不知道。

夏洛克想去告诉妻子,我们那套闻名遐迩的道德体系,简直把我们自己搞得一团糟。像其他人一样,我们也是能杀人的,要是连这都不肯接受,我们就不会强大,只会没落。

你同意吗,我亲爱的莉娅?

然而此时天色已晚,再上外面去就太冷了。她居住的地方总是那样寒冷。

他明白,听了自己刚刚对斯特鲁洛维奇做的那番自白,莉娅肯定会识破其中的诡辩。他当时是有权处死安东尼奥的。“法律许可你,法庭判给你[136]。”那个尖声尖气的小个子律师曾这样告诉他。那就是历史赋予他的机会呀,别再说什么“我没法告诉你杀人的滋味是因为事情没发展到那一步”了:事情没到那一步,完全是因为他没答应。相反,他只是说,我拿了钱就走。

那就是懦弱,不是吗?或者说,是因为他谨遵犹太律法?全知全能的上帝禁止自杀,而他要是让安东尼奥流一滴血,就无异于自杀了。

不论哪一个是真正的原因——怯懦也好,虔诚也罢——是不是都意味着犹太人无论怎么口出狂言、复仇心切,也仍有一条不敢逾越的界线。

难怪斯特鲁洛维奇刚才一直把他往这条界线上推,最后却打起盹来。

他终于还是不顾夜深天寒,到外面去接受莉娅的叱责了。虽然他在这世上已了无牵挂,却仍要选择活下去。他本可以除掉敌人,再到地下去与妻子团聚呀。所以,他为什么没有这样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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