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时机啊,就是一切,斯特鲁洛维奇心想。要是他在去特雷维索餐厅前就收到了德·安东的信,还没撞见对方跟葛兰顿·豪瑟姆鬼鬼祟祟的样子,他倒还有可能善心大发,考虑一下信中的请求。好吧,说“善心大发”也许有些言过其实,但他起码会心存嘲讽的善意。这样一个人,竟得毕恭毕敬地求他帮忙,这简直太有意思了!对这样一个人开恩,更会给他带来莫大的满足感:把那幅所罗门·约瑟夫·所罗门原价卖给德·安东,褫夺他的乐趣,让他再也没法诬蔑自己是无赖和放高利贷的。他很欣赏这幅线稿所展现出的绘画天分和人体之美,但他还是更喜欢那幅精美无比的成稿。那幅画是无论谁花多少钱都别想从他手里买走的。但这幅草稿嘛——是的,尽管它如此可爱,但为了这份诱人的回报,他也舍得割爱。
拿去吧,德·安东,我亲爱的伙伴,你该知道你只管向我开口。我简直无法向你形容,看到你终于为犹太艺术所折服,我是多么喜不自胜。
咳,他说不定还会把那幅画当礼物送了呢。
然而现在,斯特鲁洛维奇知道了他是豪瑟姆的朋友,甚至还有可能是共犯。虽然这两人何以志同道合令他十分费解,但这与他无关。总之他俩显然是罪恶的同谋。豪瑟姆跟他女儿私奔的事,谁说德·安东就没参与其中呢?就在比阿特丽斯离家出走的这个傍晚,他俩就凑在一块,贼眉鼠眼的,这离奇的一幕让人联想到,德·安东当晚很可能为这对男女提供了藏身之处。谁知道他们现在是不是就在德·安东家里享受主人花哨的款待——花哨是斯特鲁洛维奇猜的。或许既花哨又简约——从日本细瓷瓶里斟着清酒,再举起贝里尼鸡尾酒,欢庆斯特鲁洛维奇的气急败坏?
斯特鲁洛维奇又看了一遍德·安东的信。他之前是不是没太注意其中的语气啊?起初读起来像乞求一般的字句,如今却像是恶意的作弄。他还喜滋滋地盘算着用最讽刺的方式答复对方呢。但要是讽刺人的是德·安东,而他斯特鲁洛维奇则是被耻笑的对象呢?
信中那个未具名的人,那位“风华正茂、泣歧悲染”的朋友,说想向一位女士献上此画,以表不渝痴心——此刻,他的身份可谓昭然若揭。毫无疑问,他就是豪瑟姆。
那么,毫无疑问,他痴情不渝的对象——痴情不渝!——一定就是比阿特丽斯了。
于是,这幅画的标题就相当耐人寻味了。《爱的第一课》其中的色情意味简直显而易见。德·安东还写道,这位年轻女士——这位向豪瑟姆学习色情艺术的学童——会对作品珍爱有加,完全不负他斯特鲁洛维奇的期望。这是什么意思呢?他这么说,要不就是在极尽讽刺之能事,要不就是在暗示斯特鲁洛维奇作为父亲的关切中,还隐藏着些许色情成分。
这就是在笑我啊!斯特鲁洛维奇恍然大悟。
他在客厅里踱着步子,把信扇来扇去,仿佛它是把扇子。
“好,那咱们就走着瞧。”他说出了声。
在屋外的花园里,夏洛克正跟他妻子说着话。
“我在想,”他说,“我们是怎么被自己高尚的道德情操缚住了手脚,无法像别人那样率性而为的。”
“此话怎讲呢,我亲爱的?”
“就说斯特鲁洛维奇这个人吧。我在他眼里是什么呢?我发现,他会趁我不注意的时候盯着我看。那目光就仿佛来自他心底最幽深的地方,我都不知道它最后会停在哪里。这让我十分困扰。就连你,我最亲爱的,也从没像那样全神贯注地盯着我看过啊!我不认为那是爱,也不是仰慕,而是一种强烈的好奇,就像父母和子女之间的那种,其中似乎夹杂着一丝困惑的骄傲,就好像他认为我不管在做什么、做过什么,都会遗传到他身上一样。我要么鼓舞他,要么辜负他,他对我无法漠然置之。我就是他的教训,他的先例。莉娅,我想听你告诉我,我对你从不是这样一种试炼,对杰西卡也不是。”
对他来说,提起杰西卡的名字一直相当艰难。有太多需要隐瞒、太多需要避而不谈,还有太多伤心的往事。这些,莉娅都听出来了吗?她会凭她无尽的才智,觉察出他为了避讳这个名字,花了多大的力气吗?对她而言,绝口不提女儿的名字,是否也同样艰难?
“不管怎么说,”沉默片刻之后,他若有所思地说,“这误把我塑造成了一个范例——我自己绝不愿去扮演这种角色——至于那让我成为范例的基础嘛,我只得不停地把它从脚下踢开。这些犹太人哪,莉娅,这些犹太人!他们都不知道是该替我难过,还是该撇清自己,或是该替我申辩。就像他们面对自己,也不知是该自我辩解,还是自我批判一样。他们总在等待一个时机,好证明自己并不像人家说的那样畏畏缩缩,然而当时机来临,他们却只会羞愧得直揪自己的头发。‘我们可是个濒临灭绝的种族啊,’斯特鲁洛维奇记性好的时候,总爱这么跟我说,‘我们不能指望任何人的帮助,只能靠自己。’而犹太人每次振臂而起准备自救,却总会发现自己其实缺乏勇气。被杀总好过杀人,我看他就是这么想的。瞧他现在,在房间里踱着步子,制订着复仇的计划,但最后肯定又不敢实施。这人不够果决啊,莉娅。给我拿个主意吧——我是该推他一把,还是随他去?”
他停下来,等她告诉他她的想法。她活着的时候,他们时常这样促膝长谈,聊个没完;她离去之后没人再这样陪他说话了——他感到像有人斩断了他和生命之间的纽带。他也会上犹太教堂,去跟其他男人聊聊,但没有谁能替代她的陪伴。他们不是在犹太教堂成的婚。彼此间只谈理念,不谈信仰。莉娅从来不受习俗和传统的制约。她就像一眼清泉,不断涌出清澈、鲜活的思想。因此,她一走,他的嗓子就随之干涸了,思想也枯萎了。他什么也不想看:既然无法与她分享,自己的所见还有什么价值呢?他拒绝听音乐,也停止了阅读,直到开始去坟前给她读书才重拾书本。他感到一切活动都毫无意义,于是长时间地枯坐,放空自己,置身于一片空茫之中,那状态与其说是悲痛,不如说是虚无。遇见莉娅之前他过着怎样的日子呢?他已经记不起来了。遇见她之前的时光压根儿就不存在。这把这个家变成了他女儿的地狱,他既拒绝让她唤醒自己,也不关心她的生活,并且对一切都听之任之。莉娅的去世,把他变成了一个不称职的父亲。或者,如果说他从不是一个好父亲——他活着只为爱妻子——那么在他挚爱的妻子去世之后,他就成了一个更糟糕的父亲。这样一来,杰西卡是多么、多么地可怜哪!她简直遭到了双重的剥夺。难怪了。不是替她开脱,但也难怪了。而且,纵然他后来重新打起了精神,也不是因为良心发现,开始关心起她的福祉来了。他曾希望能骗过自己,也希望能掩她耳目。为了你,杰西卡,我重返生活,亏欠你的我都还记得。然而真相并非如此。他是在外邦人的刺激下,才重燃生机的。他们的蔑视,反而给了他重生的动力。
激励人付诸行动的,往往是愤怒,而不是爱。
他抬起头时,看见斯特鲁洛维奇正独自在花园的一角来回踱步,这个无法与妻子商量的男人,此刻正陷在沉思之中,无声地念念有词。
他轻而易举就看出斯特鲁洛维奇是在说:“我得做这些事情……”
他理解这种沮丧。他自己过去也可能会去做这些事情。
尽管我还不知道是哪些事情……
不过,斯特鲁洛维奇起码还可以寄希望于未来,尽管他并不知道将来会怎样。而他夏洛克却已经没了指望。他过去做过的事全都木已成舟,没来得及去做的事也已时不我待。
我想念未来,夏洛克想。
“那你告诉我,”他又向莉娅发问了,“我是该让他就此打住呢,还是该鞭策他,点燃他一直渴望的复仇之火?”
从莉娅栖身的寒冷泥土下,传来一声最深沉的低吟。
“太好了,”夏洛克说,“我什么都听你的,这次也一样。”
* * * *
“要说咱们怎么办,”普鲁拉贝尔说,“咱们就这么办。”
她跷起大拇指做了个动作,意思是把他们送走,送上火车、船、飞机,什么都行,总之让他们远走高飞。
德·安东却拿不定主意。“这人这么难缠,咱们惹得起吗?”他问道。
“那个犹太人?”
“对,就是那个有钱的犹太人。”
“那个希伯来人?”
“正是他。那个钱袋子,还能有谁?”
他俩笑了起来。就算眼下事情棘手,这些犹太梗还是一样好笑。
“你瞧,我都忘了说到哪儿了。你能好心重复下你的问题不?”普鲁拉贝尔央求道。
“我问去招惹这个犹太人明智吗。”
“你是说那条顶讨厌的狗——”
“别说了,普鲁丽!”
“再开个玩笑不可以吗?”
“不可以。我再问一次:去招惹他明智吗?”
“你还在不在乎咱们这两位朋友了?”
“葛兰顿我是在乎的。对那个犹太人的女儿我就没那么上心了,这点得请你见谅。”
“嗯,她对我可是举足轻重的。我可不会因为她管那头猪叫父亲就挑剔她。”
“猪肉他肯定不吃。”
“猪照样可以不吃猪肉啊!但听我的吧。她跟他是两码事,就像我也不是我爸。”
“我想,你父亲肯定跟他有天壤之别。”德·安东说。
“嗯,他反正不是以色列人、狼人、阉割者、吸血鬼这些玩意儿,要是你说的是这意思。”
“我差不多就是这意思,没错。”
“但不管她父亲是不是那个香肠嘴,我都喜欢她——我猜他的嘴唇一定很厚吧,虽然我没见过他。”
“又厚又湿。”他小心翼翼地让目光避开她的嘴唇。
“我猜也是。不过她的就饱满丰盈。”
“跟你的一样。”
“谢啦!不过咱们别跑题。葛兰顿爱她,所以你也得给我爱她。”
“那为什么不让他们待在你那儿,等风头过去再说?”
“因为风头可能总也过不去呀!而且我可不希望那个鹰钩鼻跑来砸我的门——我假设他长了副鹰钩鼻,先别管是不是。那些媒体你是知道的,他们就喜欢这种事情。况且,那对小情侣也得过过二人世界嘛。我觉得比阿特丽斯看上去有点怪怪的。她已经开始跟葛兰顿闹别扭了。她很容易就会觉得自己铸成了大错。你也了解葛兰顿这个人,但凡有两分钟不能称心如意,他立马就能去再找个老婆。”
“可是他们怎么走得开呢?他还得代表球队出场呢。他总不能每周末都回来一趟吧。”
“他不是因为纳粹礼那事被禁赛了吗?”
“那都是一年前的事了,也许还更久。”
“咱们就不能再让他禁赛一回吗?让他说出那个带‘纳’字的词儿?或者把谁揍一拳?”
“那只怕太容易了。不过咱们这么做对他没好处,再禁赛一场可能会毁了他的职业生涯。”
“那咱们就设法让他休事假呗。那些球队经理我都认识,没有一个不想上我的节目。”她甩了甩头发,明白这样说会让自己显得相当傻气——“或者我的床。相信我,我绝对搞得定。那人叫什么?”
“我真不知道这样做好不好。”德·安东说。事情越来越错综复杂了。他已经算不清每一步行动会如何影响别的步骤了。这么做的话,巴纳比的希望又在哪里?把那一对儿藏到国外,对德·安东自己的计划又有什么帮助呢?他本打算来个出其不意,向斯特鲁洛维奇许诺自己将支持他兴建画廊的提案,以换取那幅所罗门·约瑟夫·所罗门的画作。可忽然之间,人人都成了输家。而且,他也不知道让那对情侣单独相处、远离一切社交活动,会对他们的感情造成什么样的影响。普鲁丽是对的:葛兰顿很容易厌倦。至于比阿特丽斯,要是没有什么再能吸引她的新奇把戏,又不再需要对付父亲,她就很可能会发现跟葛兰顿根本没什么好聊的。甚至还有可能对他的身体产生审美疲劳,最终认定割礼还是可取的。抛开信仰因素,德·安东——热衷于欣赏一切形式的美——认为去除包皮其实比原封不动更赏心悦目些。犹太人——一个从不知美为何物的民族——是如何全凭自己得出这个结论的,德·安东不得而知。他本以为他们会正好相反——在不该长包皮的部位画蛇添足地加一层,丑化原本美好的事物。于是他只好假设,在他们脱离蛮荒的过程中,曾遇上过几位通晓男性之美的异教徒鉴赏家。不管这该作何解释,总之比阿特丽斯要是不久就转过弯来,变得跟他看法一致,他是不会惊讶的。如此一来,又当如何呢?
可能有一种情况是,葛兰顿会听从她的劝告,而比阿特丽斯则会与父亲和解,于是大家各自履行承诺,一场盛大的犹太婚礼将在海天厅、桑顿庄园举行,或者,鉴于斯特鲁洛维奇复杂的人脉,甚至有可能在查兹沃斯庄园[138]举行。
出于一些无法言明的原因,这样的前景让德·安东陷入了深深的沮丧。
“我真的不知道。”他重申道。
* * * *
早餐时,夏洛克说:“我不得不注意到,你看上去蓬头垢面、心烦意乱的。我想是因为没怎么睡,心绪又糟吧。”
“你可以直接说我看上去一团糟。”
“你也不是总这样。我能帮得上你什么忙吗?”
“我陷入了无边无际的优柔寡断。”斯特鲁洛维奇说。
“该回头是岸,还是勇往直前……”
“无边无际的优柔寡断就是这个意思。”
“你想选哪条路呢?”
“我要是知道,就不会一直这样进退两难了。”
“那可不一定。让你举棋不定的可能只是现实因素,其实你应该知道自己的心之所向。”
你什么时候走人呢?斯特鲁洛维奇心想。你为什么来?什么时候走啊?
他不是有意的。他在心中依然对夏洛克敬畏有加,也仍然愿意做他的朋友。然而,日复一日,特别是还出了比阿特丽斯那档子事之后,他发现夏洛克与其说是在语言上苛刻,毋宁说是道德上苛刻,要不索性称之为一种犹太式的苛刻吧,都愈演愈烈……
“我犹豫不决的原因,”他叹气说,“跟心之所向或现实因素都没有关系。”他很是花了些工夫才说出这两个词,仿佛它们的长度对他是种严峻的考验[139]。“真正的原因,涉及一个道德问题,那就是我作为犹太父亲的权利和资格,与我女儿作为——嗯,我不知道作为什么——的权利和资格之间,存在着矛盾。我有权去找比阿特丽斯再把她拖回家吗?她有权自己选择跟谁上哪儿去吗?我有资格逼她找个犹太丈夫,或者强迫她接受我为她打造一个接近犹太人的对象吗?她要是宣称我疯了,也是在行使她的权利吗?她的新朋友有资格耻笑我吗?要是我对他们的耻笑收取利息,要他们十倍、百倍地奉还,不管用光明正大的手段还是使阴招,也都是合情合理的吗?而且这也是我犹豫不决的原因之一——该怎么让他们吃点苦头?”
“最后那条不算道德难题。”夏洛克说。
“今天早上你实在是,”斯特鲁洛维奇回应道,“迂腐至极。我是不是也招惹你了?”
“没这回事。我就是想确认一下,我俩说的是不是一回事,这样我才好帮你。”
“要是你打算让我更加犹豫不决,我劝你还是打住。我头疼着呢。”
“我的建议不会给你平添困扰的。相反,它只会让你下定决心。”
“下什么决心?”
“索赔。”
“事由呢?”
夏洛克仅稍做迟疑:“违法行为。葛兰顿·豪瑟姆在你女儿不到法定年龄[140]时就占了她的便宜。”
“我女儿十六岁了。”
“豪瑟姆第一次跟她上床时她才十五岁,我想这在你们国家是违法的。”
斯特鲁洛维奇突然感到吞咽困难。他把双手摊在桌面上,仿佛要证明自己没在指缝中藏匿任何东西。他似乎想让夏洛克也这么做。“这你是怎么知道的?”他发问了。
“知道就是知道。天色已晚,你不该再审问我独特的办事方式了。”
“我问的不是你的办事方式,而是你的消息来源。你刚才提出了一项严重的指控。我得确认这是否可信。这消息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问出这些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你还是直接说是我告诉你的比较好。去看看她的电脑吧,查查她的通信记录。”
“你一直在看她的邮件?”
“我只不过建议你去看看。这也许有违你的道德,但你说过,你反正已经偷偷瞄过几眼了。那么不妨偷偷看个清楚。”
“这的确有违我的道德。”
“那你女儿跟个大她一倍的男人一块儿跑了,这人还在她十五岁的时候就跟她睡在一起了,这该怎么说呢?你的道德能把这事摆平吗?”
杜伯尔,你提起这事,真叫我心里难过。
可杜伯尔要是没说实话呢?
这点夏洛克想过吗?
听说你的女儿在热那亚一个晚上花去八十块钱[141]……
你“听说”,杜伯尔?你他妈的只是听说!
就凭杜伯尔这句“听说”——纯属道听途说——夏洛克就开始对他女儿立案侦查,还顺带把罪名加在了威尼斯所有的非犹太人头上,这注定是站不住脚的,终会酿成大祸。奥赛罗都不曾像他这样轻信[142]。
你把一把刀戳进我心里[143]。
杜伯尔是何居心?就为激怒朋友,逼他发疯吗?其实,不必追究他的动机。激怒朋友本身就是一大目的了。更重要的问题是,夏洛克为什么会欣然向那把刀子挺出胸膛,恰如安东尼奥欣然向夏洛克的刀子挺出胸膛一样。他们都渴求被人刺穿,在这方面,他俩——商人和犹太人——可谓彼此的镜像。
至于杜伯尔所言是否属实嘛——事情进展得太快,向来无法查明。
然而,斯特鲁洛维奇还是被夏洛克披露的消息弄得很不自在,于是决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胸中涌起一股冷酷的复仇欲望,有如胆汁。
“你想没想过杜伯尔也许骗了你呢?”
夏洛克立刻看穿了斯特鲁洛维奇质疑背后的逻辑:“你以为我会因为欺骗你而羞愧吗?我不是说了嘛:去她电脑上看看,你就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了。”
“就是说你但愿自己曾核实过杜伯尔的话?”
夏洛克把胳膊肘支在厨房餐桌上,两个拳头抵住下巴,用指关节碾着下腭,姿势看上去颇为痛苦。或许,斯特鲁洛维奇想,我才该担心会不会有拳头落到自己下巴上?但他并不急于让夏洛克开口。对方的沉默已经足以说明问题。你怀没怀疑过?
“他告诉我时,我没怀疑。”夏洛克一直等到终于该说点什么才开口。他的拳头还顶在下腭上,让他没法一气呵成地把话说完。
他就跟故意要口齿不清似的:“杜伯尔道出了我的恐惧,而我们总归都有那么点盼自己的恐惧成真吧。但后来回过头,我怀疑了。后来我问过自己,杜伯尔会不会参与了祸害我的事,我会不会是因为听信他的谣言才失去女儿的。我现在依然认为自己恐怕该负这个责任。我身处悲伤和愧疚的拉锯之中。但我再怀疑他又有什么用呢?我的杰西卡已经走了,这不消杜伯尔来说。她偷走了只有她知道在哪儿的东西。就算我把杜伯尔弄个半死,我又能从他嘴里抖出什么我爱听的消息呢?说她花的不是八十块钱,而是六十?还是四十?二百?”
“这种细节是很关键的。豪瑟姆跟我女儿上床时她是十五岁还是十六岁?这个答案可事关重大。”
“那就去瞧瞧她的电脑吧。我也就是个送信的。”
“杜伯尔肯定也会这么说。然而有时候,送信的还真跟他捎来的消息一样讨人厌。说自己‘就是个送信的’,也并不意味着这人就无可指摘了。要是杜伯尔从道德上就对自己传递的消息持姑息态度呢?”
“所以你就想让我把他的心给挖出来啦?没准儿你还真说对了。也许我是该把刀抵在他的胸膛上,而不是对准安东尼奥。然而,捎信的人即便没有别的用处,起码还能让你知道自己名声如何,所以说,他们总有可信的地方。杰西卡跑掉啦。她去了哪里、在那儿花掉多少钱,这些都不重要了。”
“那猴子呢?”
“猴子怎么啦?”
“要是杜伯尔在猴子的事上也没说实话呢?要是那只猴子是他出于犹太人的恐惧凭空捏造的呢?”
“猴子是有的。”
“要是他就想伤害你呢?”
“他为什么要那么干呢?”
“因为犹太人都跟魔鬼差不多,甚至对彼此也是一样。”
“猴子是有的。”
一小时后,斯特鲁洛维奇回到早餐桌旁,变得满脸通红、嗓音尖厉。看上去就跟喝多了似的,但他不过是刚看过女儿的电脑而已。
“我要杀了他。”他说。
很好,夏洛克心想。那咱们就来瞧瞧你有没有这个种吧。不过他只是说:“首先,你得找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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